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3 PM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一)
从那时开始,刘川每个月都能收到“季文竹”寄来的钱,一百二百不等。“季文竹”还给他寄过内衣内裤和毛衣袜子什么的。这些钱和东西,每月一次,像一颗彗星,像一道阳光,总能在某个固定的时辰,从他饥渴的心头温暖地划过。
三个月以后,刘川的账上,已经累积了五百块钱。但他不像他们班的李京、陈佑成他们,每个月的采买都把限额用尽。他们用的香皂、穿的内衣,都要好的,嘴里的零食也没
一天断顿。刘川反正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他仍然和过去一样,极其节省,没有特别的需要,账上的钱就一分不花。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在民警约谈箱里投了条子,要求谈话。谈的内容虽然极其简单,却让管号民警庞建东感到万分意外,而且,非常为难。
刘川要求谈话,只为一件事情,就是恳求庞建东允许,让他把自己账上的五百块钱全部取出,替他在外面的花店里买一捧最好的玫瑰。因为下下个月就是季文竹的生日了,他想求他的队长找个递送公司,在季文竹生日这天,把这捧玫瑰花送到季文竹家去。这事他不知庞建东同不同意,能不能定,要不要请示上面,请示上面需要多长时间,所以这个要求,他得提前提出。
庞建东没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绝非出于嫉恨和报复,因为监狱的常规,从来都是犯人亲友给犯人寄钱,从没发生过犯人寄钱给外面亲友的事情。托监狱干警买礼物送给亲友,更是从无先例可循,也违反了监狱干警“九不准”的规定。“九不准”当中的第七条就是:不准违反规定,私自为罪犯传递信件或者物品。他对刘川说,你这份心意,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代你转告给她,但这钱你还是留着。你不是报了法律函授吗,将来总要买点书吧。多学点知识,考个好成绩,攒够了分争取减刑,早点出去比什么不强?
是的,加紧攒分,减刑出去,对一个服刑人员来说,可谓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从季文竹来监狱看望刘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全神贯注地,全力以赴地,为分数而加倍努力。分是“大墙人”的命根儿!以前刘川总是带着不屑的心情,看待“分”这个犯人中最重要的关键词。现在,挣分也成了他每日生活的目标与核心。除了每天积极出工,不出废品外,他每天折页子的数量,总是争取全班第一。在全分监区月底的生产评比上,也要力争位居前三,然后坐二望一。无论进全班第一还是进分监区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监区长冯瑞龙有一次在服刑人员大会上,还合辙押韵地总结过刘川的变化,说刘川过去干活出于无奈,现在干活总想比赛。优异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刘川的自信,让他觉得,只要他专心致志想要干好的事情,就准能干好,无论折页子还是刷胶,还是上机器打包,他出的活都是又快又好。
在挣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还报了法律专业大学本科的函授。法律专业有二十五门课程,要考十二门单科,按照罪犯考核计分办法的规定,每考下一门单科,都可加分三百,一年要是考下两门,就可挣到六百分了。如果没有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弄不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头衔,至少也能弄个监狱嘉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监狱表扬,他现在都不屑于想了。
刘川是秋天入监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第三年的春天,刘川发觉自己在这个高墙电网的大院里,已经住惯了,对这里的生活环境,对每天周而复始的晨昏起居,都已习以为常。他走出了入狱初期的恐惧和焦躁,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他惟一不太习惯的,还是那些同号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终不屑与之为伍。如果说他在队长们面前已经摆正了位置,认清了身份,那么在犯人面前,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孤傲。他认为自己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他们四班十几个人,他几乎没有一个勉强顺眼的。
包括他的班长梁栋,虽然梁栋是天监这两年的改造名人,多次获得包括局改造积极分子,以及监嘉和监表等等各类奖项,但刘川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这人挺阴,名利心太重,忌妒心太强。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强了,他表面上又是祝贺又是夸奖,私下里净干拆台捣乱的勾当,这种阴暗的心理,谁也说不清是从啥时落下的毛病。
班长之外,不能不防的还有陈佑成。陈佑成是个特别爱挑拨是非的家伙,光在刘川耳朵里,就不知传过多少闲话,不外是谁谁背后又说刘川坏话了,谁谁又往举报箱里投条子揭发刘川了。刘川当时听了虽然也很生气,但他一直记得奶奶过去反复灌输的教诲: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说别人坏话,明天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你坏话。这种人的敌友,是经常变换的,不变的只是那张大嘴,说人坏话只是他的习惯。他说你坏话时,其实并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说难受,习惯罢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实陈佑成毁就毁在他这张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狱的,判的是诽谤罪和诬告罪,数罪并罚判了七年,已经服了四年刑期。也因为这张烂嘴,一次刑都没减过。
还有孙鹏,虽然他和刘川没再打架,但刘川还是别提有多烦他。他在刘川心中难以更改的形象,就是个自以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没文化还总硬充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阵他违反禁烟规定,在食堂帮厨时捡了一个外面送货的人扔在地上的烟头,结果被发现差一点又送到严管队集训去了。其实这口烟本可抽得人神不知,但孙鹏性格张扬,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谁都敢叫板。烟头抽就抽了,回班还非要逞强,跟别人吹牛说自己“玩儿得好,不会现”,现了也有办法“铲事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结果让人举报了。除了孙鹏自己,班里人都知道,举报人就是班长梁栋。而在梁栋耳边嚼舌根的,就是平时跟孙鹏吃喝不分的哥们儿陈佑成。
所以不光刘川,好多人都觉得,孙鹏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还有犯诈骗罪折进来的李京,因为过去在社会上做过几天买卖,所以成天跟班里人比谁家有钱,比谁吃过的饭贵。他说他结婚的时候租了一辆卡迪莱克,还租了一辆奔驰300,用奔驰在前面开道,他和他媳妇坐后面的卡迪,那叫一个威风!那叫一个阔气!四班的犯人大都很穷,可不知为什么总爱围着李京听他白乎。这下刘川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老百姓看电视都爱看皇帝剧、商战剧、偶像剧了,大家生活在市井底层,看看上层的排场,品品富人的奢华,多少能满足些幻想,撩拨点欲望。刘川反正从不围在李京身边,逢他吹牛躲不开了,也总是闭目塞听。惟有一次,李京历数北京哪个地方的饭最贵,在那一连串饭店酒楼的名号中,突然说到了万和城。万和城三个字让刘川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眼,心里还扑通了一下子。扑通完竟一时没想起那是个啥地方,就是觉得特耳熟,仿佛是自己童年时的一个偶遇,游戏中的一个幻境。李京说万和城的燕窝最贵了,而且一点不好吃,纯粹是卖它的牌子呢,卖万和城的气派呢。去万和城的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情愿挨它宰。他也是因为有一个大老板请他老婆,他才跟着去了一次。李京总结归纳,在王府饭店地下商场买衣服,在万和城吃海鲜,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钱多了撑的傻波依才干的事情。
刘川不和他们扎堆闲聊,犯人们全当他是脾气各色。而且,谁都知道,刘川家里最穷,他是个苦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入监一年多了家里都不送钱来,刘川这一年多时间几乎从来没花过一分钱采买,也真够惨的。刘川现在花的钱,也是他女朋友寄的。因为刘川长得还行。陈佑成在刘川耳边嘀咕过,他说刘川你知道他们都说你什么,他们都说你过去是吃软饭的,说你原来就是为了一个女的才让人家把“官衣”扒了,说你后来打架折进来也是为了一个女的。刘川明明知道陈佑成又嚼舌头,可他听了还是气得一连几天堵得难受。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4 PM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二)
但是和其他班相比,四班的人在三分监区还都算省油的灯。其他班闹事闹监顶撞管教甚至互骂互殴的现象,时有发生。这半年来,三分监区查出犯人私藏违禁品的事件大小一共五起,没有一起出在四班。前一阵一班有个叫苗申的黑社会团伙犯还带头闹事,在筒道打饭的时候非说馒头馊了,带了一班和三班的一帮人坚决不吃,闹得队长把食堂的营养师和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都找来检验,证明馒头一点问题没有。结果他们不听,还是堵在饭箱那儿大喊大叫,非要监区长亲自过来处理不可,弄得他们四班和五六七八班都不能正常打饭。苗申这种
动不动就想跳油锅滚钉板的犯人大家都烦,幸亏四班还没碰上这种类型的家伙。四班最野的孙鹏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也是单打独斗,至少没有拉帮结伙的毛病。
除了孙鹏,四班其他人就算无事生非,大都也是蔫拱。班长梁栋入狱多年,从不生事,陈佑成只挑事,自己绝不出头生事。李京嘴上吹的厉害,真要遇事也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过去刘川生过事,现在也改邪归正,渐渐踏实下来了,惟一还有可能生事的,也就剩下了孙鹏。
而且,孙鹏那一阵确实有一个生事的由头。那由头还是他的老婆孩子。除了老婆孩子,孙鹏在外面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稍稍在乎的人了。
孙鹏刚入狱的时候老婆就想和他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离。离婚可能只是探视时的一句气话,可能也怕离婚再嫁委屈了孩子。就这样消停了一年之后,他老婆突然来信旧话重提。他以为又是气话,心里堵了一阵,没太当真。直到两周前他老婆写了信来,并且在其后的探视时把这事说得相当认真,他这才真的急了。
他老婆说得也很实际,过去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孙鹏在外面当厨子挣钱,隔三差五还能把饭馆里的鸡头鸭架往家里头顺。孙鹏入狱以后,他老婆一个月八百块工资,养活自己还得养个孩子,虽然孙鹏父母每月也能给孩子送个二百三百的,但孩子前一阵子病了几次弄得入不敷出。这一年当中有不少男人找过孙鹏老婆,表示她只要离婚再嫁即可吃穿不愁。孙鹏老婆自己犹豫再三,和父母商量再四,终于提笔给孙鹏写了那信,而且在来监狱会见的时候,正式向孙鹏提出离婚。
这回可是真的。
孙鹏老婆说:你在里边政府管吃管住,棉袄棉裤都是政府发的,我们娘俩也找政府要吃要喝要棉袄棉裤政府管吗,所以现在只能谁管我们我们跟谁。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你要是仨月半年就能出来,我们还能勒紧裤带熬着等你,你这一判十年这才两年不到,等你出来我早都熬成白骨精了。
在那次亲属会见的第二天,孙鹏在监区长约谈箱里连投了三个条子,先是要见监区长钟天水,后又要见监狱长邓铁山,第三天他又找到管号民警庞建东,急不可待地催促狱长接见,结果让庞建东板着脸训了一顿:监狱长又不是管你一个人的,你想啥时见就得啥时见吗,你慢慢等着吧!第四天上午,监狱办传下话来,要分监区长冯瑞龙先找孙鹏谈话,摸摸他到底要谈什么内容。中午,冯瑞龙还没来得及谈呢,孙鹏就已按捺不住地闹起来了。
这天三分监区的犯人都在压板车间干活,午饭前冯瑞龙命令集合讲评,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车间门口集中的时候,孙鹏突然占据了稀料库房,用桌子顶住房门不肯出来。他手里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一次性的打火机,威胁要不让他立即见到监狱长就把库房点了。冯瑞龙一边命令干警立即将全体犯人带回监舍,一边赶到库房隔着门展开劝降。监狱长邓铁山和一监区长钟天水接到报告赶过来时,孙鹏的要求已经进一步提高,监狱长他是不打算见了,改口要见监狱局长。干警们扒着门缝看到孙鹏将一桶桶稀料倾倒在地上,并且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得老高。稀料的呛味弥漫得百米之内都能闻到,一旦见火也许能将整个库房引爆。监狱长邓铁山冒着被炸死的危险,与冯瑞龙一起站在库房门外,冯瑞龙听明白了,孙鹏说来说去还是关于他的老婆孩子,他要求监狱批准他假释回家,他说如果他老婆改嫁他也不想活了,还不如现在就点火自焚图个痛快呢。在邓铁山耐心软化孙鹏态度的同时,副监狱长强炳林和监区长钟天水迅速调集警力,毫不迟疑地准备强攻。强攻的方案经过短暂研讨,确定要以防火防炸为先。他们命令民警拉出车间的全部防火水龙,又调来了一辆救火车悄悄开到稀料库房的窗外,车上的高压水龙也接好了附近的水源。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孙鹏的态度已经软了,绝望的哭泣代替了狂喊,然后开始降低要求。他不再奢求获得假释,而是要求政府替他做主,劝劝他的老婆。很快他的要求又进一步降低,那要求几乎变成了一种乞求,乞求政府答应他一旦投降,保证既往不咎,不送集训,不做处罚,就当这事儿压根就没发生一样。邓铁山尚未表态,钟天水便匆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邓铁山随即转身离开库房门口,同时对身后的众民警下令强攻。三位身强体壮的民警一齐用力,撞开库房房门,三支高压水龙一起喷出水柱,大力射向孙鹏,几乎同时库房的后窗也被撞开,又一只高压水龙从身后加入攻击。四条急射的高压水龙将孙鹏冲倒在地,冲得他满地翻滚全无招架之力,手上的打火机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在他身上炸开的水浪吞没了他的躯体,民警们手执电棍钢铐冲进门去,擒住孙鹏比预想的还要轻而易举。
干警们也没想到高压水龙的威力如此之大,四条水龙目标集中,距离又近,竟在刹那将孙鹏射得人事不省。眼睛和鼻子都有出血,经医生检查幸为外伤。只是监狱长邓铁山为这事差点心脏病发,冯瑞龙为这事险被停职,钟天水为这事写了三份检查才被通过。那一阵干警们天天开会反思教训,犯人们天天开会整顿思想,全监上下各个角落,又开展了一次彻查违禁品的清监行动,搜出交待出揭发出的香烟、白酒、铁钉、绳子等各种违禁品数量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触目惊心。狱政科专门办了一次收缴违禁品的巡回展览,并且处罚了五个涉禁的犯人。
经查,孙鹏的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就是上次在食堂捡烟头时,跟外面进来送货的那人要的。点完了烟头他就没还,那人也没好意思再要。
孙鹏当然要送集训队了,好在他并没真的点火,否则还得报法院加刑。在送集训队之前,孙鹏又来了花样,他也学了前阵刘川的把戏,在三分监区正要宣布将他送到集训队的时候,他突然生了病。他生病的目的并非仅仅要躲集训,而是和刘川一样,也是企图谋求保外就医。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5 PM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三)
和刘川装病的手段相比,孙鹏的病法,可就狠得多了。他玩儿的是屎尿失禁!在冯瑞龙把他叫到办公室通知他回去打行李去集训队报到时,他当场就把一大泡尿撒在了裤子里,然后就势瘫在地上,自称下肢麻痹,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了。在抬到医院的途中又拉了一裤裆屎,弄得抬他的几个犯人中午都吃不下饭去。经过天监医院和监狱局的滨河医院几次检查,都没查出器官上有何毛病,可他就是不分车上路上床上地上,有屎就拉有尿就撒,弄得没人能跟他在一间病房同住。天监医院的病犯监区不得不专门腾了一间原来放东西的小屋给他单住
,并且要求三分监区派人过来,服侍他的清洁和起居。
这正好是卫生员干的活,不料分监区刚刚当选没多久的卫生员因为在一次家属团聚回来后,用雪碧的瓶子往监区里带白酒,在这次彻查违禁品的清监行动中被揭发出来,结果卫生员的职务被抹了不算,又送集训队予以严管。可这回分监区再选卫生员的时候,居然无人主动请缨,因为人人心知肚明,这时候谁要是得了这个职务,十有八九就得派到医院陪护孙鹏,就得一天无数次地给他擦屎洗尿去了。
冯瑞龙开始并没意识到这事和孙鹏有何关联,直接找刘川谈了次话,表达了政府对他的信任,希望他能再次竞选该职。上次选卫生员刘川失利,老冯一直挂在心上,没想到补偿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他奇怪地问刘川这次为何没有报名,是不是因上次的挫折而有些气馁。刘川说不是。冯瑞龙问那为什么?刘川说:队里让谁干谁就干呗,老评来评去容易评出好多是非。冯瑞龙说:监狱和外面的单位不一样,如果做什么事都能公开透明一点,就能让广大服刑人员感觉公平,你得明白这个道理。刘川说:是。
因为无人报名,冯瑞龙就把选卫生员的事直接拿到分监区管教工作会议上让大家议了一下。对于让刘川当卫生员的提议,多数干警附议,少数干警异议,四班的管号民警庞建东仍然默不做声。冯瑞龙问庞建东什么意见,附议还是异议,庞建东这次没再提出交服刑人员民主评选的建议,而是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现在当这个卫生员,刘川自己愿意吗?冯瑞龙说:我找他谈过,他愿意。庞建东又问:他是主动愿意还是被动愿意?冯瑞龙一时搞不懂庞建东的意思,说:我问他了,他说只要分监区定了,他一定干好。庞建东说:那就是被动愿意。
刘川被宣布担任分监区卫生员之后,之后当天,冯瑞龙就明白庞建东的微言大义了,就明白为什么这回没人报名了,就明白什么叫主动愿意被动愿意了。刘川当上卫生员的当天,就被派到监狱医院,陪护孙鹏去了。刘川去医院的那天晚上,庞建东也去了一趟医院,表面上是看看孙鹏,实际上主要是想看看刘川的情绪。因为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说,刘川和孙鹏在入监教育分监区曾为一碗鸡蛋汤打过架,双方打得头破血流。
庞建东进了病房监区,麻烦值班的民警打开了筒道的铁门,走进病房区内。孙鹏住在病房筒道的最里一间,离了十米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庞建东忍着没捂鼻子,朝着臭味的源头推开那间房门。他看见孙鹏坐在床边的地上,光着两条脏腿,看着刘川撅着屁股正给他撤换褥子床单,那褥子床单上到处糊着颜色恶心的屎尿。
刘川见庞建东进来,两手抱着卷了屎尿的褥子,立正站好,叫了声:“庞队长。”庞建东点头应声,待孙鹏也坐在地上向他打了招呼后,他对刘川说:“你赶快抱出去吧。”刘川答了句:“是。”就抱着褥子出了屋子。
庞建东对孙鹏说:“我说你这毛病到底怎么着啊,医生说你什么病都没有,你要是装病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自己受罪你乐意,你这不是害人家刘川吗,天天给你洗褥子洗床单,这个味儿谁受得了。”
孙鹏说:“庞队长,我真有病,我也想憋着,可就是憋不住。可能是让高压水枪把我激着了。要不然你们还是让我保外就医得了,让我老婆伺候我去,也别麻烦刘川了,也别麻烦政府了,我也不想……”
庞建东打断孙鹏,他的语气冷淡,态度坚定,不给孙鹏留有一丝幻想:“你这不可能的,要保外就医得医生证明你确实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现在医生证明你没病,你保什么外就什么医呀。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早琢磨透早点回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听见没有。”
孙鹏低着头,不做声。庞建东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出来。他到水房又去看了看刘川,看到刘川正在冲洗那床褥子,见他进来,刘川关了水立正站好。庞建东突然觉得刘川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卫生员的职位,结果竟是这样一份把屎把尿的苦差。
根据我一向以来的认识,庞建东这人有点傲骨,尽管自己没钱,但特别看不起有钱人的张狂;尽管自己瘦小,但特别不服强健者的力量;尽管自己是大专学历,但并不把那些拥有大本学历的同辈放在眼里,他从来不肯屈从人下,服软认输。但对那种可怜倒霉走了背字的弱者,则特别愿意仗义执言,倾力相助。
在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那会儿,他和刘川混得不错,因为刘川虽然拿了大本,但一点没有大本的架子。刘川低调、厚道、不抢风头的个性,很投庞建东的胃口。也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刘川老爸是个大款,也因为那时刘川尚未从他手里仗势夺爱。在季文竹移情别恋之后,庞建东恨刘川恨得,一下有点势不两立的劲头。
庞建东对刘川的态度让我常常心中感慨,感慨时光如电,感慨人间正道,沧海桑田。时间的强大无人能敌,时间可以淹没仇恨,修复情感……时间让庞建东不再愤怒,不再抱怨。当刘川沦为阶下之囚,当他与刘川分隔天壤,他甚至还告诫自己,对末路之人要持以同情,要出以公心,在对刘川的管教上,应回避时且回避,须耐心时当耐心。在他当了四班的责任民警后,他更加告诫自己,一定要对刘川负起责任。
庞建东的这个心态,聊天时和我谈过。我能够理解,也相信他发自真心。
庞建东走进水房,看到刘川独自洗刷褥子,褥子很大,洗刷吃力。庞建东面色严肃,说了声:“我来帮你。”便向刘川走了过去。刘川先是习惯地说了声:“是。”后又连忙拦住庞建东伸过来的手:“不用不用,庞队长,我自己能洗。”庞建东还是坚持把手伸进水里,说:“这褥子太大了,两个人洗比较省力,你一个人都拧不干吧。”刘川说:“拧得干,拧得干。”但这时庞建东已经动了手,还招呼在一边愣着不知所措的刘川说:
“来吧,你拽住那头,使劲儿!”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6 PM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四)
连着一周,孙鹏天天拉在床上,尿在床上。刘川天天帮他擦,擦了床上又擦身上,后来刘川求医院民警给他找了一块塑料布垫在孙鹏身下,每天的清洁工作才算简便少许。他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屎尿横流八成是伪病,但他并没劝过孙鹏一句。他知道,劝也没用。孙鹏既能忍受这份活罪,肯定是铁了心要达到目的,所以劝也没用。
他不劝孙鹏,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恨孙鹏。你装病就装病,非装这种病,你
是玩儿得狠了,让老子跟着遭罪!不光刘川,病房筒道一共住了二十多个病犯,没有不骂孙鹏缺德的。
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钟天水突然出现在病犯监区,先去看了一眼孙鹏,没说什么,但把刘川叫出来了。他把刘川叫到了干警的办公室里,和他进行了谈话。
钟天水到这儿来,和一周前庞建东来这儿的目的一样,不是看孙鹏来了,而是看刘川来了。
他问刘川:“在这儿陪护孙鹏有一周了吧,烦不烦啊?”
刘川犹豫了一下,说:“烦。”
钟天水说:“孙鹏肯定是伪病,你现在天天和他在一起,应该劝劝他。”
刘川说:“我跟他不说话。”
钟天水怔了一下,想了想,说:“啊,三分监区有不少犯人反映,说你这人架子特大,特不合群,很少跟人交流,为什么?”
刘川说:“不为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虽然和他们一样,也是犯人,可我就是看着他们讨厌。”
钟天水说:“有你看着不讨厌的吗?”
刘川沉闷了一会儿,说:“也有,少。”
钟天水说:“人家也看你讨厌,你知道吗?”
刘川不说话。
钟天水说:“刘川啊,我早告诉过你,你应该把这五年的刑期变成学期,你在监狱,其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都快两年了,你都学到了什么?”
刘川说:“我正学法律函授呢。”
钟天水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为人处事,你的性格素质,也得学,也得练。你别觉得蹲监狱全是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人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能力和修养,对环境的适应力就会增强。哪怕是在最坏的环境里,也能焕发出自强求生的欲望。所以我说,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刘川说:“我现在,哪还有朋友。”
老钟点头:“对呀,你当然没有。朋友都是处出来的,你不融于环境,不与人相处,哪来的朋友。”
刘川说:“我原来以为,我脾气特好,现在知道了,我脾气特坏,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
老钟说:“和人相处,最简单不过。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反过来,你不仁,人也不义。咱们中国人处人处事,都是这样,你送我一袋米,我还你一束肉,讲究礼尚往来,互交互换。刘川,你在监狱这所学校里,要想把做人学好,你就记住三句话:待人真诚,做事规矩,态度谦恭。有这三条,就算齐了。”
刘川默默地听着,钟大这些话语,无论似是似非,都有些深意,也很实在。就像钟大脑门上的那些皱纹一样,深刻的同时,又非人为雕饰。虽然刘川心里还是有点乱,但他点头说:“我知道,我会的。”
钟天水笑笑:“你会个屁!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从你的习惯上,就是看别人缺点多,看别人优点少,对别人的毛病特别敏感,对别人的优点无动于衷。除非是你喜欢的人,比如你女朋友,那缺点都能看成优点了。对她怎么好都不嫌过。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成了你这德行,谁还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里过日子!”
刘川不说话,好像被说中了痛处。
钟天水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没缺点吗,你们分监区反映你很少关心集体,很少帮助别人,很少主动打扫公共卫生,是不是?”钟天水笑着把口气活跃:“大概你是信了小乘佛教了,只讲独善其身,可我觉得还是大乘佛教比较好,讲的是普度众生。你呀,你得多为大家做点好事,积点公德,将来到了社会上,就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人,受人喜爱的人,你做得到吗?”
刘川说:“做得到啊。”又说:“可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钟天水说:“好做,你就记着我今天告诉你的三句话,这也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我刚说的那三句话你还记得吗?”
刘川仰着脸看钟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钟天水说:“真诚,规矩,谦恭。我告诉你,只要做到这三句话,任何环境,都能容你。”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7 PM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五)
钟天水的一席教诲,表面无新无奇,多为传统道理,但在刘川心里,显然有了积极响应。虽然,他依然没有劝说孙鹏放弃伪病,但他对孙鹏的态度,显然好得多了。他在感情上,仍然讨厌孙鹏,但在理智上,观念上,知道自己现在是卫生员,是陪护孙鹏来的,对这项工作,应当持以真诚,应当中规中矩,应当怀着谦恭待人的态度。
他的态度感动了病犯监区的责任民警,在食堂吃饭时对庞建东大加吹捧,他说庞建
东你们一监区真应该评你当“人民满意的好警察”,你管的那个刘川,过去可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让你拾掇的,真是有点人样了。这回在我们这儿表现可好呢,天天干这种脏活居然一点怨言没有,你以后还不在全监大会上介绍介绍,你是怎么把犯人管服的。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病犯监区的病犯,他们在水房里看见刘川时,总会悄悄说一句:操,别给丫洗那么干净,给丫沤出褥疮来丫就老实了,什么东西呀!有时他们还会继而叹上一声:唉,你要是我们监区的卫生员就好了,你以前在外面是不是伺候过人呀,怎么练得这么耐心。
刘川心想:靠,老子伺候过谁呀。以前要是修炼得像现在这样,然后去伺候奶奶或者伺候季文竹去,该有多好。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孙鹏本人,他以前和刘川不大说话,但刘川现在明显看得出来,孙鹏开始有意讨好自己,常常主动冲他微笑,求他做事的腔调,也柔和得前所未有。他甚至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只尿床不拉炕了。刘川收拾尿湿的塑料布时他对刘川说道:兄弟,你也不容易,大哥以后不拉了,光尿点尿还好洗一点。见刘川没有答腔,没有谢他,他有点尴尬,继续又说:兄弟,你对我的这份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有朝一日你用得着哥哥,哥哥为你赴汤蹈火。你要不信下回也病他一次,哥哥也来照顾你,哥哥让你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
刘川说:你要真想让我舒服,你就连尿也别尿了。
孙鹏愣了一下,说:咳,我这不是憋不住吗。
刘川捧着塑料布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说:我又不是队长,你蒙我干什么。
孙鹏的声音追着刘川,追着他的背影解释了一句:你还不信,真的,我不蒙你……但从声音语调当中,已听出底气不济。
庞建东对刘川的看法,在感情的层面,也进入了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揣摩的阶段。
在理性上,庞建东早就清楚,他是他的队长,他是他的犯人。他对刘川应当管理严格,思想关心,执法公平,凡事不以私心待之,不以感情用事。这些原则,庞建东自信都能做到,但在感情上……你说感情这玩意儿在工作中根本就不该存在,也不现实。说老钟这种人凡事都按原则办,我信。老钟这把岁数了,受党教育多年,从性格形成的那个年龄起,就被灌输了各种组织原则,那些原则在老钟的本能上,都已根深蒂固。但庞建东年轻,年轻人容易意气用事,远远达不到老钟的道行。
所以我觉得,像庞建东这种新民警,感情上的好恶,常常左右情绪的波动,甚至影响思想的判断,尽管不一定挂在脸上,但心里难免纠错不清。比如现在他对刘川的态度,就是又爱又恨,说不清谁为主导,说不清正确错误。
自从他当了四班的管号队长,刘川的表现确实不错。特别是这次当了卫生员去陪护孙鹏,更让庞建东有点感动。但刘川居然让他去给季文竹送生日礼物,而且是送象征爱情的玫瑰花,实在是太不懂眉高眼低人情世故了。庞建东和季文竹过去是什么关系刘川又不是不懂,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彼此心中总有隐痛,刘川居然主动去碰这块伤疤,实在傻得可以。庞建东当场予以拒绝,既没徇私情,也没泄私愤,符合规定,无可指责。
两周之后——庞建东真的气愤了两周——但看到刘川在病犯监区的表现之后,他还是去找了他的上司冯瑞龙,把刘川想送花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说了。冯瑞龙又跟钟天水说了。钟天水的态度是,给刘川办这事并无明文允许,但也无明文禁止,索性给他办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为这事钟天水还去问了狱政科和生活卫生科的意见,最后三方面的意见一齐请示了强副监狱长和邓监狱长,其实庞建东早就料到了,这件事只要一往上请示大凡就准了,有利于犯人改造的事,上边十有八九能批。
这事批下来后,具体操办还是落到庞建东头上,他心里别扭,又无处诉说,只怨自己自作自受。因为涉及现金进出,又涉及犯人的女性亲友,所以监狱领导的意见,给刘川的女友送花,最好派两个人去,除庞建东外,最好再找一位女同志,与他一起同行。
正好,庞建东就叫上了小珂,小珂在生活卫生科里,正管犯人的钱款账目。
关于玫瑰花的价格品质,庞建东和小珂并不很懂,他们的家庭条件和生活习惯,还没浪漫到这种程度。这回替刘川买花,才知道玫瑰最多保鲜两天,却要十五元一枝。季文竹二十三岁生日,要买二十三枝玫瑰,要花三百四十五元整。成捧的玫瑰确实好看,每枝长短完全相同,枝叶花瓣新鲜无损,颜色也个个红得发紫,看上去煞是心动。
小珂事前和季文竹通上了电话,季文竹那阵正在慕田峪拍戏,她对刘川还记得她的生日,深表惊讶,非常感激。但她同时对小珂表示,慕田峪路途太远,你们就别来了,真的别来了,你们告诉刘川,他的心意我领了,我也祝他一切都好。但小珂说:刘川一定要我们把这份祝福送到你的手里,他这人你也知道,如果我们没有送到,他会非常失望,这对他的改造情绪不太有利。季文竹这才说,那你们就来吧,我们明天在这边拍完戏,就直接从这儿到北戴河去了,我们拍的是偶像剧,所以得到海边去拍。小珂说,明天你们几点走?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早上,小珂和庞建东一起,乘长途汽车去了怀柔。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他们轮流捧着那捧玫瑰,沐浴着无数羡慕的目光——那些同车的乘客,显然把他们当成了幸福的一对——没人看出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庞建东心情郁闷,小珂又何尝不是。那三百四十五块钱都是她和她爸爸妈妈一点一点辛苦攒下来的,是给刘川用的,谁曾想却落到了季文竹手里。季文竹和刘川相比,和小珂相比,生活肯定富裕多了,但他们还是要把这么贵重的鲜花,长途跋涉送到她的手里。不说这花,光说来回路费,也要几十块钱,还不知回去监狱给不给报呢。
小珂还在上警校时,参加团总支组织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来过慕田峪一次。对慕田峪的印象,并未和今天的蓝天白云连在一起。他们在离主游览区稍远的一段残毁未修的古长城段落,找到了那个红红绿绿的偶像剧组,并且在一大帮红男绿女的“偶像”当中,找到了满脸娇媚的主角季文竹。
已经拍过不少戏的季文竹在演技上似乎相当老练了,正在镜头前和那群衣着时尚的男孩女孩谈笑风生。小珂和庞建东向剧组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身份来意,遂被允许站在服装箱那边耐心等着。在小珂看来,那场戏拍得相当繁琐,连拍几遍导演才喊了一声,“过!”季文竹早就看见那捧花了,一散戏便笑着跑了过来,接过鲜花的同时满口感谢,也不知是谢刘川还是谢前来送花的这对男女民警。但小珂看得出来,季文竹面对庞建东时多少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笑容不顺。庞建东则很酷地板着面孔,不发一言,默默地听着小珂向季文竹转达刘川的生日祝福。季文竹也托小珂向刘川转达她的问候,祝他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别老惦记她了。这些祝愿听上去不过是一般的问候,像同时给N个熟人发送的手机短信。惟有最后一句“你跟他说,以后不用老惦记我了”,则听不出究竟是客套,是怕刘川过于分心,还是真的不希望他再这么惦记她了。
季文竹说完了刘川,目光终于,也不得不,移向庞建东了。她微笑着说了句:“建东,你挺好的吧,也谢谢你了。”
庞建东依然严肃着,什么都扛得住似的,很男人地说了句:“不客气。”
剧组里的另几位少女也围过来了,一边开着季文竹的玩笑,一边盛赞这捧玫瑰的质量——季文竹你过生日呀,是今天吗?不过生日人家送你这个干吗?是不是你的影迷送的?你的影迷也有警察?
小珂看着那捧玫瑰被演员们拆散,从这双手里转到那双手里,从这张鼻子嗅到那张鼻子,直到副导演在那边大喊:“演员!演员!该拍拥抱那段了……”演员们才放下花朝摄像机那边碎步跑去。季文竹抱歉地对小珂庞建东说道:“我要拍戏了,你们想看拍戏吗,想看的话就站在这儿看吧,看看我们怎么拍戏。”
季文竹也朝摄像机那边跑过去了,庞建东沉着声音对小珂说了句:“咱们走吧。”便率先扭头向下山的路口走去。山上的风很大,把庞建东后背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使他那一刻备显魁伟。小珂转身,跟着他走了两步,又不由自主回头看去——万里长城的一个垛口上,一段好戏已经开拍,季文竹激情拥吻着一位风度男子,架在升降车上的摄像机从他们的面前缓缓摇过,徐徐升起……
小珂蓦然回首的目光,并未随着上升的镜头,投向垛口那对“深情”男女,而是向服装箱上那片无人顾及的散落的玫瑰,匆匆一瞥。那些玫瑰在太阳的灼烤下好像已经败了,花色枯萎。山风吹过,叶瓣飘零,几点残红碎绿,无声无息地向着残砖断石的斑驳城垣,随风飞去,飞向绵延无尽的山野,渐渐幻化于无……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8 PM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一)
孙鹏住进病犯监区一个月后,三分监区决定,派孙鹏的同班犯人李京过来,替换刘川,陪护孙鹏。
孙鹏那时已经有近二十天不满床满裤子拉屎了,而且,下肢麻痹的“症状”也有“好转”,能扶着墙自己走路了。但,尿还是憋不住,还是满床撒,每隔半小时就撒一次,一点存不住的。刘川走了两天之后,孙鹏在监号内大喊大叫,喊来了病犯监区的值班民警,坚
决要求换掉李京,理由是李京陪护不好。刘川陪护时总呆在病房里,甭管多骚多臭,都在病房里看法律函授的书,这样孙鹏有事可以随时叫他。可李京就不了,李京老是串号,老在筒道里和其他病犯闲聊,老聊他在外面的那些美事,吃过什么饭坐过什么车之类的,孙鹏尿在床上喊半天他才进来,而且对孙鹏的态度也特别不好。孙鹏要求再把刘川派回来,除了刘川他谁也不要。病犯监区的民警把他的要求转告给了三分监区,三分监区当然不予理睬。继续让李京在病监陪护了一周。在这一周中,孙鹏和李京争吵了多次,甚至还互相用唾沫啐对方。孙鹏还从床上爬下来,爬到筒道里又哭又闹,拒不吃饭,拒不回号,把屎尿都拉在筒道里,把筒道弄得臭气冲天。看出来他是想把事情闹大,惊动监狱领导,就算达不到保外就医的目的,至少也得把刘川要回来陪他。
按照孙鹏又打又闹的行为,完全可以送禁闭了,但谁都看出来这小子是下了拼命的决心,宁可把自己折腾死,也得把伪病进行到底。为此邓监狱长专门指示一监区,既要尽快攻下这个堡垒,又要绝对避免孙鹏出现意外,所以不宜简单强硬处置,关反省号并不是好的方法。监狱局已经连续六年保持了无脱逃、无暴狱、无安全事故、无非正常死亡的四无记录,今年年初局里又下了死命令,各单位也都立了军令状,严防死守。哪个单位要是出了事,砸了全监狱局这块荣誉招牌,那就等于把自己钉上耻辱柱了。
一监区连夜为孙鹏这个钉子户专门开会研究,设计了多种方案,软的也有硬的也有,然后一个一个地试下来,结果都不太管用。孙鹏虽然有时态度变好,但一有不顺心的事情,还是吵,还是闹,最重要的是,还是每半小时尿一次。下身都让尿沤出了湿疹,发了炎,生了疮,一尿就蜇得疼,可他还是尿。后来发展到每二十分钟就尿一次了。只要肚子里有尿,他就立即尿出来,一滴都不存着。李京都快被逼疯了,干了不到两周,都快崩溃了。三分监区只好又换了另一个犯人去,这个犯人去了三天就和孙鹏吵得势不两立,弄得找干部下跪磕头,宁可加刑也不想伺候孙鹏了。孙鹏也用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非要他走不可。那一阵三分监区的犯人个个谈孙色变,生怕下一个换到自己。刘川因此在全监区都成了名人,谁都过来问他到底念了什么怪咒,让孙鹏死心塌地认上他了。
这一天钟天水带着庞建东,一起到了病犯监区,来见孙鹏。他们没去病房,而是让民警把孙鹏带到了管教办公室里,让孙鹏坐在一张桌前。屋里除了钟天水和庞建东外,还有监狱医院的一位医生,谈话的架势看上去相当正规。
钟天水上来的第一句话,让孙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孙鹏,根据医生的建议,你们分监区已经把你的保外就医的报告报上来了。监区经过研究,也同意给你报到监狱去。因为要写这份报告,还需要你填一些表格,还有些问题,得向你了解清楚,如果这些情况符合保外的要求,我们才能往上报,否则报上去也批不了。”
孙鹏兴奋得两眼都直了,脸上想绷着但绷不住笑。钟天水从从容容地,不紧不慢地问了他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让孙鹏越听越兴奋,越答越有劲。比如他要求保外,谁来保他。孙鹏说:我老婆就可以保。钟天水问你老婆不是要和你离婚吗,她还愿保?孙鹏说:我老婆说了,只要我能出去,她就不离婚。她要是不保,我父母也能保。钟天水又问:听说你父母跟你关系不好,他们肯保你吗?孙鹏说:我毕竟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我可以马上给他们写信,我只要肯求他们,他们一定会保。老钟又问:你出去以后又要治病又要生活,经济来源怎么保证?孙鹏说:我媳妇挣钱,我父母也有点退休金,给我口饭吃绝没问题,再说我这人又不像我们班李京那么馋嘴,我有口粗饭就行。
老钟又详细问了他妻子的情况,他父母的情况,包括他们的身体状况、居住条件和具体经济收入等等,还问了他妻子的父母及亲友的情况。他问,孙鹏答,庞建东记。还让孙鹏填了一张保外就医的申请表,一切都做得跟真的似的。最后,钟天水抬腕看了看手表,一本正经地对孙鹏说道:
“孙鹏,咱们今天都谈了一个半小时了,你觉得怎么样啊?”
孙鹏连忙说:“我感谢政府,感谢钟监区长,感谢监区对我的关心,让我保外就医。我出去以后,一定遵纪守法,好好治病,争取……”
钟天水打断他:“其实,你没病,你看,这都一个半小时了,你没尿一滴尿,这说明,你没病。你那点屎尿,你其实完全憋得住的。”
孙鹏一下子愣住了,刚要说什么,钟天水又把他打断:“今天,我们有三个人在场,包括一名医生,我们已经把今天测验的真实情况记录在案。有了这个测验,有了这份记录,你以后拉得再凶,尿得再多,也没用了,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还敢同意你保外就医。有了这份测试记录,谁同意了谁就是徇私枉法,我们三个人谁都可以告他,一告一个准,谁也逃不过法律和纪律的制裁!孙鹏,你自己想想,哪个干警能以自身生存为代价帮你这个忙?所以,这条路已经让你自己走死了,你不要再有任何幻想。”
孙鹏张口结舌,老钟还没说完他就咧着嘴巴,面孔歪歪地哭起来了。在钟天水做出这番结论并做出最后规劝的时候,在钟天水随后宣布监区决定从即日起对其伪病行为实施禁闭处罚的时候,孙鹏除了排泄出绝望的哭声和泪水外,没有再排屎尿。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29 PM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二)
钟天水拉上庞建东,那一阵一有空就往孙鹏家跑。
他们去了孙鹏自己的家,也去了他父母的家,把孙鹏在狱中装病的情况,如实相告,算是动之以情吧——孙鹏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装病,还不是为了回家养活老婆孩子,还不是怕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没人管了。说得孙鹏老婆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老钟和小庞第二次去的时候,还带了一监区干警给孙鹏捐的五百多块钱,钱不多,是个意思。意思就是:希
望他老婆也为孙鹏想想,也为孩子想想,熬几年苦日子,等孙鹏刑释出来,一家人幸福团聚多好。老钟他们去找孙鹏父母时,孙鹏的老爹开始还一个劲儿地骂孙鹏:这小子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后来听老钟谈了半天,也不吭声了,也陪着老伴掉了眼泪。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这么多天屎尿缠身,身上都烂了,得受多大罪呀,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孩子也是你们的后代,你们哪能不心疼啊!老钟说: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对血缘的感情,心里是抹不掉的,孙鹏是你们生你们养的,他的孩子也是你们孙家的种,你们能不心疼?
老钟和小庞还去了孙鹏老婆的单位,孙鹏的老婆在一家邮政公司工作。他老婆很内向,丈夫被抓以后,更觉得在单位里抬不起头了,所以很少与人交流。领导和班组的伙伴都知道她家生活不富裕,但困难到什么程度,并不详知。老钟和小庞去了一说,才知道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了。这公司是国有企业,这些年效益又不错,再加上老钟小庞说得动情,说得孙鹏老婆单位的领导当即决定,以后定期给孙鹏老婆一些补助。后来孙鹏的父母也终于答应,把孩子接到他们那儿养着,周六周日再让媳妇接回去住。老钟又说服孙鹏的老婆主动找公婆说了两句软话,把以前的恩怨是非化解了得了,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
这样几面一说,这事基本解决了。孙鹏老婆明确表了态,不和孙鹏离婚了。老钟又分头动员孙鹏的老婆、父母,甚至动员了孙鹏老婆单位的工会,分别给孙鹏写信,让他安心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与亲人团聚。
信都发过来了,为了得到这几封信,老钟和庞建东往城里跑了四五趟,腿都跑细了。那时孙鹏已经从禁闭中队转到了严管队,正在接受集训。看了这几封信后,一见老钟就声泪俱下地跪地磕头,称老钟是他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说他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说什么也要报答老钟。老钟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等你这辈子快断气的时候,我早就烧成灰了。你要报现在就报,怎么报你心里知道。
刘川也想报答老钟。
是老钟让他从心死如灰变得心有不甘,从强硬暴躁走向安静柔软。强硬易折啊!他从老钟的眼神话语当中,明白自己做人做得非常失败。做人也是有方法的,那方法又是何其讲究啊,需要好好去学。
刘川决定先从具体小事入手,他从病犯监区一回来,就把三分监区水房和厕所的卫生,差不多全都包了。他让自己养成习惯,只要看见地上有脏东西,必定弯腰捡起来;只要路过暖壶,必定拿起来晃晃,发现空了,马上去打水。他们班的李京喜欢用热水烫脚,用水最多,可自己又不打水,每天收了工回到班上,刘川刚把水打回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喝,就让他用掉大半。刘川一向挺烦李京的,要在过去,早不伺候他了,可现在刘川不当是伺候李京,权当是修炼自己,马上再打一壶,心里的不高兴也都忍着,不挂在脸上。时间久了,他努力让自己心里也别再不高兴了,既然你是自觉自愿做好事,打开水给大家用,你管人家用多少呢,你管人家是喝了还是洗脚呢。
做这些好事并不挣分,因为没有规定为大家做一件好事能加几分,但刘川还是每天坚持。刘川另有挣分的途径,而且他挣分的途径越来越多。因为听说明年考下一门大学单科的加分要从三百分降到二百分,所以刘川计划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考下法律专业的三门单科,一门法理基础,一门大学语文,一门外语,一共能挣九百分呢。挣这九百分对刘川来说,很不容易,至少要比在社会上读大学难得多了。在外面正常上大学有老师授课辅导,而在监狱里自学,每门课的重点在哪儿,全得自己琢磨。考试的面又特宽,平时边边角角不注意看的,考试的时候准栽在上头。刘川拉了一个学习资料的清单,在给奶奶打亲情电话时,让奶奶托王律师或者别的熟人帮忙为他到书店或图书馆去找。他知道奶奶这时候已经住进了养老院,但不知道她已经找不到任何帮忙的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奶奶活了七十岁,这回才算透彻体会。曾几何时,她作为万和公司太后级的人物,身边有多少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如今万和大树既倒,猢狲亦散,老太太一个人呆在那个简陋的养老院里,无亲无友,无子无孙,刘川父亲的那些旧部,包括王律师在内,没有一个人过来看过她的。
除了老钟和景科长来看过她,惟一常常去看她的,就是小珂。
于是奶奶只有托小珂帮忙。刘川那些书,那些辅导材料,全都是小珂利用休息时间上书店买,上图书馆借,上老师家要,无论刮风下雨,一点一点弄来的。又一次一次亲自送给三分监区刘川的管号队长庞建东,还得说是刘川的奶奶托人找的,只是让她带来让转交给刘川。和刘川一起报考法律专业的那些服刑人员,谁手上的辅导材料也没刘川齐全。庞建东为这事还发自内心地感慨过祖孙情深:老太太腿脚不好能找这么多书来也不容易,刘川更得刻苦学习了,考不下来真是对不起他奶奶一片舐犊之心。
刘川的学习成绩当然也关乎庞建东的成绩,庞建东主管的犯人挣分越高,他在分监区的工作成绩也就越大。
刘川第一个学年需要的资料,主要是法学基础和大学语文,至于其他人认为最难的外语,则是刘川的长项,他原来在公安大学就是学外语的,所以外语这三百分手拿把掐。那一阵一监区还开了一个外语培训班,分了英语和日语两个班,让刘川当了英语班的老师。当老师也是有加分的。除了做学生和当老师挣分外,那一年的秋天,监狱局发了通知,要在第二年的春天举办迎新春促改造服刑人员运动会,刘川报名参加了南天的篮球队,还报了一个跳绳的单项。天监又把队列比赛项目分配给了一监区,刘川在公大参加过两个月军训,还曾经作为北京公安方队的一员接受过中央领导的检阅,所以一监区又把队列比赛教练的任务给了刘川。刘川累死了,但干得很开心,这些项目一旦获得前三的成绩,就都有加分了。如果得了冠军,可以得到二百分呢,那是很大的分值啊,几乎和考下一门大学单科差不多了。不仅如此,那种被人重视受人瞩目的感觉已经久违,那感觉让刘川充实快乐。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三)
天监篮球队的成员都是在以前各监区篮球赛上崭露头角的选手。刘川以前从没参加过监区间的篮球比赛,但在天监篮球队的组队选拔赛上,刘川的个人技术和战术意识都非常抢眼,连庞建东和小珂这些昔日的朋友,都没料到一向不吭不哈缩在后面的刘川,在篮球场上竟能如此叱咤风云。
选拔赛后,天监篮球队为自己定下了坐三争二望一的目标。考虑到两个主力都出在
一监区,就定了一监区三分监区的冯瑞龙担任球队的领队兼教练。冯瑞龙年轻时是北京劳改局篮球队的组织后卫,当年也活泛着哪,只是现在廉颇老矣,但还老而弥坚,在组队大会上做动员时,冯瑞龙对实现比赛目标信心十足。当然,也要提醒大家看到难度,他说,要是孙鹏也能参加就好了。孙鹏原来在北京中学生代表队里打过前锋,体力好,防守好,防守有时比进攻还要重要。
孙鹏那时虽然已经从集训队回到三分监区了,但由于结束集训六个月后才能取得计分许可证,而这次运动会按局里的规定,没有计分许可证的犯人无资格代表所在监狱参加比赛。按照运动会组委会的“外卡”规定,孙鹏若想在没有计分许可证的情况下参加比赛,除非他有重大立功表现。可立功这种事情,就算孙鹏有那个决心有那个胆量也有那个能力,可哪有那么巧偏偏就能碰上那个机会!
刘川以前看过孙鹏打球,知道他在大前锋的位置上比较胜任,而天监篮球队的缺口恰恰就是这个位置。刘川在冯瑞龙面前替孙鹏求过情的,但监狱局既有规定在先,冯瑞龙也只能表示无奈。他对刘川说,你求我还不如去求孙鹏呢,让他咬牙立一功,有立功表现我马上给监区打报告申请让他参赛。我跟你们一样,说是坐三争二望一,其实不想拿冠军那是假的。
刘川问:让他立什么功啊,哪儿有机会?
冯瑞龙也说不出哪儿有机会,机会都是自己找的,机会要都摆在明面上那也没他的份了。炸碉堡堵枪眼拦惊马跳冰窟窿这种事,我到哪儿给他找去!
冯瑞龙的这番话,让刘川那一阵除了出工干活回号背书外,净琢磨如何让孙鹏立功了。他对孙鹏的好感,起自于孙鹏从集训队回来那时,十天禁闭加三个月集训,再加以前他坚持了将近两个月的屎尿缠身,前前后后这半年折腾,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全部狠劲。人人都发现孙鹏蔫多了,也听话多了。再说,钟大冯队和庞建东为他老婆离婚双亲反目孩子没人养的事腿都跑细了,三分监区一共十七名干警除了四个休假的有十三个为他孩子捐了钱,他要再不听话也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那一阵三分监区接的活儿突然多起来,特别是监狱接了一批铁艺围槛的制作任务,原来是一分监区承担的,人手不够,一监区就从三分监区抽了四班和八班,每天支援铁艺车间帮忙干活。
到了铁艺车间,刘川看得出来,孙鹏干活是最卖力的。要不怎么说他是大前锋的角色呢。大前锋本来就是苦力,得在篮下和圈顶和三秒线周边,凭力气和对手生拼死扛。孙鹏无论打球还是打人还是打工,都肯下狠劲,连装病都比别人更狠。四班的犯人当中,班长梁栋和刘川脑子最好,技术学得最快,力气用得最巧,孙鹏技术不行,但不惜力,这三个人每天得分最高。技术又不行干活又偷懒的,是李京和陈佑成,这两个人得分最低。剩下的其他人居中,分数不好不坏。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0 PM
刘川已经很长时间保持着高得分,低扣分的状态了。逢有几次差点扣分的岔子,也都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到铁艺车间干活的初期也平安无事,但到第三周的周末,因为一只小麻雀,刘川竟惹了一个大麻烦,夺取当月得分冠军的计划,看来只能前功尽弃。
那是偶然飞进铁艺车间的一只麻雀,正好飞进刘川和孙鹏工作的小屋,在地上蹦蹦跳跳好像飞不起来似的,见刘川和孙鹏过来,翅膀扑扑棱棱煞是惊恐。人在大墙关得久了,对这类活物总是格外好奇怜惜,何况这小家伙近在咫尺,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兴趣。先是刘川扑它,后来孙鹏也上来帮忙,好容易扑到之后,发现它的一只翅膀果然断了。刘川拿在手里爱抚,看那麻雀与他目光相对,好像真的有所交流。它在他手上瑟瑟发抖,一对圆圆的眼睛可怜地眨着,眨得刘川心酸得不行。见左右无人,刘川对孙鹏说:“它飞不动了,咱们把它养起来吧。”孙鹏犹豫地说:“让养吗?”刘川说:“咱们悄悄养,就养在这儿。”刘川目光巡睃,正好看到旁边的墙角,堆着一堆砂纸盒子,刘川就把麻雀放进一只空着的纸盒里,还在纸盒的前后,各挖了一个通气的小孔,然后把它放在那堆或空或实的纸盒下面,伪装坚壁起来。然后,他拍拍手直起身子,看看孙鹏,孙鹏在小屋门口替他望风,两人同时松了口气,眼神之间,虽然都是七上八下,但也显然达成了一项攻守同盟。
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每个早上,每个中午,刘川都要在吃饭的时候,悄悄留下一点馒头渣和米饭粒,有时还有一点菜叶,在出工时带到车间。从监号到车间是不搜身的,所以他的“偷食”行为,一直无人察觉。从车间回监号才会过安全门,偶尔也会抽查式地搜身,但刘川已经喂完了麻雀,两袖清风,不怕查的。他给这只受伤的小鸟起了一个名字,大号“刘翔”,刘是跟了他的姓氏,就像他的兄弟,单字名翔,寓自由翱翔之意,尽管刘翔已经断翅难飞。
有了刘翔的那几天里,刘川夜里睡觉都牵挂万分。他看不出刘翔是男是女,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刘川都把满心的爱意,投注到这个孤独地藏身在车间角落的小生命上,那几天连法律函授的辅导资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玩物丧志”,但更多的时间他相信自己——那个小生命依附于他,因他的照顾和爱怜而活在人世,对他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养好翅膀,抖擞精神重返蓝天,带着他的向往,他的寄托,他的问候,去看望他的奶奶,然后,直冲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飞去。
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刘川悉心尽力,水饭均衡,但刘翔的伤势不但未见好转,而且精神也日渐委靡。而且,这个秘密终于在收养刘翔的四天之后,东窗事发。
这一天上午,刘川正在干活,一分监区的一个队长和刘川的班长梁栋一起走进小屋,进来之后二话没说,就直奔墙角翻查纸盒。刘川站在一边,知道事情走了风声,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但并无半点恐惧,他发抖是因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疼痛起来,他为刘翔可想而知的命运而痛苦难忍。
刘翔很快被翻出来了,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打开盒子往里看了一眼,然后砰的一声放在工作台上,严肃地盯着刘川孙鹏,刘川和孙鹏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队长问:“这是谁藏的,啊?”
无人应声。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四)
孙鹏从一开始就告诉刘川,一旦队长发现,只要你拒不承认,谁也没有证据算在你的头上。但刘川听到一分监区的队长紧接着威胁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们三分监区的队长请来你们才说呀!他不知怎么一冲动就站出来了。
“报告队长,是我养的。”
他没用“藏”字,他用了“养”字。他是为了他的刘翔,这个他在精神上已经认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来勇敢地自首的,他愿意为它承担一切责任。
队长不多嗦,指指那个盒子,对刘川说了一句:“拿着这个,跟我走。”
刘川两手端着盒子,走出小屋,穿过整个车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在队长身后,向设在车间门口的办公室走去。他从盒子半开的缝隙中看到刘翔,看到它半躺在盒内,羽毛偶尔起,脖子里发出咕咕的呻吟。刘川一路上并没思考自己即将面临何种处罚,他只是在心里与刘翔默默告别。
进了车间办公室,队长先指指桌子,示意刘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墙根,刘川便走到墙根,双手抱头,面壁蹲下,听着队长给他所属的三分监区打电话。十分钟后,庞建东来了。来了以后,让刘川转过身来,问他情况——怎么养的,养多久了,还有谁知道,等等。刘川一一照实回答,惟一没有照实的,是没有供出孙鹏,他把这事一人承当下来。尽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审问的神态,并无半点惊慌,平静中甚至潜伏着一腔悲壮。
正说着,监区长钟天水走了进来,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队长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汇报了桌上那只纸盒的由来。钟天水扒着盒子朝里看了看,出乎刘川意料地,竟然伸手进去,把刘翔从盒里拿出,托至眼前细看。看罢,他问刘川:“好养吗?”刘川发怔:“啊?”又说:“好养。”其实并不好养,但刘川毫不犹豫地说了句:“好养。”
钟天水又把刘翔放进盒子,又问刘川:“你怎么想的,怎么想起养这玩意儿来了?”
刘川还蹲在墙边,但双手已经不抱头了,而是扶着自己的脚面,他仰脸面向钟大,说:“它受伤了,飞到车间里,飞不动了,挺可怜的,所以我就养了。白天给它点水,给它点吃的,就是想让它活着。”
钟天水点点头,再次看看盒子里的刘翔,自己叨咕了一句:“这还活得了吗?”又看看墙边的刘川,想了想,说:“这事,你怎么不跟队长请示一下呀,这儿毕竟是监狱,你毕竟是服刑人员,什么事不能那么随便。虽然罪犯改造行为规范里没有明文禁止养鸟,但也不能张三今天养鸟李四明天养蛐蛐,那不全乱套了吗,啊?”
刘川低了头,说:“是。”
钟天水又想了一下,转脸对两位队长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活物,既然已经养上了,就让他养吧。懂得爱护生命珍惜生命,这是好事,但也要有规有矩才行。我看先让他养吧,不要养在车间里,可以带到监号去,先养在监号吧。下不为例。”转脸又对刘川说:“不过这事你没向队长汇报,不符合规定,该扣分还是得扣分。”
对钟天水的意见,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显然都有几分意外,刘川能看出来的。但他们这种年轻干警,在钟天水面前只有服从的资格。庞建东说了句:“行。”转脸对刘川说:“你先干活去吧,这盒子先放这儿,收工的时候想着到这儿来拿。”
刘川没想到钟大居然如此宽宏大量,不仅饶了他,也饶了刘翔一命。他脸上绽放出感激的笑容,那笑容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来的。他蹲在地上,但扬起面庞,冲钟大,也冲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满心欢喜地大声答应:
“是!”
也许刘川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以致这一个月有点祸不单行。刘翔的命运刚刚化险为夷,刘川又招上了另一桩是非。
因为鸟飞到车间里来这件事情,一分监区的队长们后来专门过来检查了刘川他们干活的那间小屋,发现窗子果然坏了,已经关不严了,于是,就指示刘川他们自己修好。刘川和孙鹏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在不耽误生产任务的前提下,修好了小窗。其实窗扇本身并不难修,之所以花了好几天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用做铁艺栏杆的废料,做了一扇枝叶连藤的铁艺窗栏,还涂了白漆,替换了原来小窗上黑色的铁条。
他们也许都忽略了,窗上的铁条,与高墙电网一样,是监狱的象征,是服刑人员活动区域的界限,服刑人员自己,绝对不可擅动。所以,当管教干部再来检查验收的时候,看到窗上铁条被拆,换上了花里胡哨的铁艺窗棂,原来威严庄重的黑色竖框,变成了轻松淡雅的白色小花……从管教干部当时的脸色上,已经不难看出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这件事后来确实被当成了一桩破坏监管设施的重大案件进行调查。一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和好几个队长闻讯后都迅速赶到现场,将参与拆毁铁条的刘川、孙鹏、李京和陈佑成等四名罪犯铐了起来,分别押在几个房间突击审讯。李京和陈佑成当然齐声鸣冤,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只是帮忙安装,具体拆毁铁条和制作铁艺窗棂的行为都是孙鹏刘川干的,他们还以为是管教干部布置的呢,没想到是孙刘二犯蓄意破坏。这说法倒也符合事实,李京和陈佑成的确只是帮忙搭了把手,于此事的确无辜。
在审问中孙鹏交待,制作铁艺小窗是他和刘川一起干的,当时只是觉得比铁条显得漂亮,也能起到铁栏的作用,所以就把铁条拆了。刘川关于拆换铁条的过程与初衷的供述,和孙鹏的交待差不太多,但他另外交待这次破坏行为,自己为主谋,孙鹏为胁从。
审讯之后,事实大体清楚,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刘川孙鹏拆毁铁条有脱逃和故意破坏的动机,但这个行为本身在天监的历史上,应属绝无仅有。犯人拆毁禁锢设置,这种事无论如何不可简单地就事论事,更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刘川和孙鹏这一天没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分监区,而是被押到狱政科的狱内侦察队的监号分别关押。当天晚上由狱政科负责狱内案件侦察的民警又再审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关于此案的审理报告就摆在了副监狱长强炳林的办公桌上。
中午,这事好像有点闹大了,强炳林和监狱长邓铁山一道,突然亲临铁艺车间,来到位于铁艺车间东南角的那间小屋,实地查看了铁条被破坏的现场。在外面干活的犯人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两位监狱长和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一分监区的分监区长马得彦、三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冯瑞龙,还有最先发现铁条被毁的那位民警,一起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显然,他们并非在简单地听取民警的汇报,而是在进行一场讨论,讨论什么呢,无人听清。
下午,刘川和孙鹏被一起押出了禁闭监号,押到狱政科里,此后的一切情形都变得不可思议。刘川和孙鹏不仅异乎寻常地被同堂审问,审问他们的不再是狱政科的民警,而是监狱长邓铁山和副监狱长强炳林两位天监的最高当局。
傍晚,刘川和孙鹏被责任民警庞建东接回了三分监区,回到自己的监号后和大家一样吃了晚饭,晚上也正常参加了点名。看了新闻联播后,还看了中国队与阿曼队的足球比赛,然后回号,并且像往常一样进行了睡前的自由活动,洗脸洗脚,像往常一样,按点睡觉。没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明天清晨,太阳想必照旧升起,和往常一样,把东方照亮。
但在那天晚上,刘翔死了。
三个月后,天河监狱的监舍、车间、食堂,一切服刑人员活动的地方,这些地方的每一扇窗子,全部拆下了黑色刻板的铁条,换上了白色的铁艺窗栏。在这些白色的铁艺窗栏上,“枝叶”蜿蜒茂盛,一朵朵绽放的“小花”,生机勃勃,攀援向上,寻找着窗外的微风和阳光。枯燥森严的监牢,因此而显得活泼起来、亲切起来,显得更像一所学生的宿舍,一座士兵的营房,一处安详的社区……在大墙内被拘禁的每一个人,内心的版图上已经深深印下的那一道道黑冷的铁条,从此被这些自由伸展的“花草”代替,内心的麻木被唤起了一些知觉,内心的阴冷被盎然的春意熨帖,自由仿佛不再遥远,每双眼睛都得到了暗示和诱导,美好的生活距离自己,竟是如此可触可感,如此近切现实。
从此以后,犯人们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不再是漆黑森严的铁条,而是镀着金色朝阳的“花草”,每个人的每一天,都因此而拥有了一个心情愉快的开始,对于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来说,给他们一个明朗的心情,无疑是一项善举。
刘川在后来对这个事件的总结中全面翻供,一口咬定孙鹏才是此事的真正主谋,根据刘川的“交待”,孙鹏成为后来推广到全监狱局所属监狱的这项人性化监管措施的最初建议者,得到了监狱局的通报嘉奖。
刘川的让功,其实别有用心,我们后来都看到了他的阴谋最终得逞。孙鹏因功获奖,因奖而获准参加了天河监狱的篮球队,在第一阵容中司职大前锋,与全队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而加紧备战,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孙鹏的加盟确实令天监篮球队的攻防实力和篮板高度都得到加强,全队上下,士气大振。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1 PM
第23章 小珂竟如此漂亮(一)
春天就要到了,天河监狱确定参加监狱局迎新春促改造运动会的选手,每周的训练时间从两次增加到五次,每次从两小时增加到四小时,基本上是半天学习或出工,半天集中训练。刘川除了参加篮球队的训练外,还负责三分监区的队列训练,自己还要抽空练习跳绳,这样繁重的训练,让他的体能大为长进。
在将近四个月的备战过程中,刘川只缺席了两次训练,这两次都是因为有人过来会
见。
第一次会见他是被一个管教从球场上叫出来的,汗没擦干就穿了衣服被带到会见楼来。这一天不是亲属探视的日子,刘川没想到来看他的,竟是东照市公安局的那位景科长。
可能因为景科长身为公安,和邓监钟大他们又都相熟,所以被优待在一个单间和刘川隔桌相谈。虽然两人脸上都堆着久别重逢的笑容,但刘川一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眼中还是立即涌满沧桑难言的心酸。
景科长又说到了那个案子,还是那些感激不尽的话语。刘川也对他表达了谢意。在刘川伤害案判决之前,东照市局派景科长专门赶到北京,找法院领导反映了刘川对侦破单成功案的重大贡献,希望法院据此从轻处理。一审判决之后,他们又给二审法院去了一份公函,还是说明这个情况,对一审改判可能也起了一定作用。这事虽已时过境迁,但刘川还是表示领情,反过来又说了许多感谢景科长的话语。景科长又说,他这次过来,除了看看他外,还给他带来二百零一块钱,是上次他托他们给他女朋友买大卫杜夫牌打火机剩下来的,一直说还他,一直忘了还。景科长还问了他的身体,问了他奶奶的现状,还问了他们家的公司到底怎么样了,刘川一一做了回答——公司倒了,奶奶也站不起来了——说得景科长不得不点头无语,长吁短叹。景科长鼓励刘川说:钟天水监区长已经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在狱中的表现很好。去年虽然拿到记分证较晚,但总分数还是后来居上,年底总分排在了全监区第六十一位。如果仅从获得记分许可证以后统计,则可排到全监区第二。第一被同班的班长梁栋占得。因为梁栋去年一气拿下四门大本单科,还有八篇文章被《新生报》刊用,再加上班长的职务加分,所以总分还是遥遥领先。
景科长和刘川聊了半个多小时,聊了现在又聊了从前,聊了刘川在北京美丽屋夜总会的那段好笑的经历,还聊了他们在秦水那家杂货店的几次接头。聊得刘川几乎唏嘘起来,景科长才就此打住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景科长突然问到了季文竹。
“你那个女朋友呢,还在拍戏吗?”
“对,”刘川说,“还拍戏呢。”
“她……”景科长不知如何相问似的,“还好吧,她跟你还有联系吗?”
“有,”刘川说,“她还专门来看过我呢。”
景科长欣慰地点头:“那就好,说明这个女孩还是挺重感情的,那就好。那你就争取早点出去,和你奶奶,和你女朋友,早点团聚。”
刘川说:“是。”
除了景科长专程看望过刘川之外,在运动会开幕的前夕,在训练最紧张的冲刺阶段,秦水市公安局的两位刑警也专程来到天河监狱,与刘川见了一面。
这两个人刘川都不认识,他们也没有参加过单成功那个案子的配合工作。他们专程来京的目的,不是看望刘川来了,而是拿了秦水公安局的证件和有关手续,到天河监狱提讯刘川来了。
他们提讯刘川,是为了老范。
从他们的口中刘川猜到,老范已经被秦水市公安局立案侦查。和老范同案受到侦查调查的还有多人,他们共同涉嫌的罪名,大概是黑社会团伙犯罪。刘川早就想到老范在秦水的所作所为,早晚一天要触礁撞雷,拿钱买通几个小官,然后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行霸市,总归长不了的。两位秦水刑警向刘川了解的问题,除了刘川知道的诸如械斗、伤害和勒索行为外,还包括非法垄断煤窑的承包开采、高利放贷、开设赌局、逼良为娼等刘川并不详知的罪行。刘川就自己了解的情况,向两位刑警做了陈述,其中包括他们特别问到的范本才团伙在隆城OK夜总会与隆城老大的人发生械斗的过程。根据秦水两位办案人员掌握的情况,刘川是那场械斗的参加者,也是那场械斗中范本才团伙的绝对主力。
提讯之后的那两天,刘川不得不牺牲休息时间和宝贵的训练时间,为秦水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赶写证明材料,还要向三分监区及天监狱政科的干警说明他和范本才的关系并极力为自己辩解,幸亏钟天水和邓监狱长后来都为他做了证明,否则这事他差点脱不了干系。虽然那两位刑警对狱政科说的情况没错,他是参加了隆城OK夜总会的那场械斗并且伤了人,但这件事无论如何,怎么也不该算做他“企图隐瞒”的“重大余罪”。
他把材料按时交上去了,其实秦水那两位办案人员并不急于离开北京,他们还要去北京第二监狱提讯押在那里的范小康,还要提讯押在女子监狱的单鹃,进一步搜集材料,核实案情。
刘川交完材料的第二天,也是全局服刑人员运动会开幕的时间。
运动会开幕这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一早,天河监狱代表队提前起床,单独洗漱放茅,统一换上了印有“天监”两个大字的运动服,集中吃了早饭。早饭是烙大饼夹鸡蛋,每人还给了一大碗加糖的牛奶。监狱生活卫生科经请示领导决定:在运动会期间,运动员每天的伙食标准由三元提高到五元,每天保证每人两个鸡蛋,早上还有豆浆或牛奶,以保证营养的充分。
代表队乘坐两辆大型囚车,前往开幕式举办的地点。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时,多次乘坐这种每辆可载五十余人的囚车执行押解任务。现在,他又一次坐上了这种囚车,这是他从天监辞职以后,第一次重新乘坐这种车子。
车子开出了监狱大门,和刘川以前参加的押解任务相同的是,囚车的前后,都有武警的警车弹压。和平时的押解不同的是,这次与犯人隔着铁槛坐在囚车前端的,不再是遣送科的干警,而是担任各运动队教练领队的各监区的干警。在警车的后面,还有一串小轿车和依维柯,载着前去参加开幕式的监狱领导和各监区各科室不当班的干警。这支车队浩浩荡荡,沿京开高速公路匀速前进,向着开幕式的所在地,北京良乡监狱开去。
良乡监狱的操场上,锣鼓阵阵、彩旗飘飘,主席台上方,红色的大幅会标又宽又长。那天,司法部监狱局,北京市司法局,北京市监狱局和北京市体委,都来了许多要员。参加运动会的十支代表队在鼓乐和口号声中依序入场。天监队的旗手选了人高马大的孙鹏,孙鹏那几步路走得不太好看,但劲头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刘川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端着双肩高擎大旗,一颠一颠地迈着大步,刘川老是忍不住想笑。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2 PM
小珂竟如此漂亮(二)
开幕式热烈而又隆重。入场式结束后,监狱局的一位副局长宣布运动会开幕。接下来由组委会致词,运动员教练员和裁判员代表相继发言或宣誓,最后是庄严的升国旗仪式。开幕后的第一个节目是女监六十名女犯的杨式太极拳表演。第二个节目是延庆监狱的四十九名老年犯表演的第八套广播体操。第三个节目是未成年犯管教所的一百七十五名少年表演的团体操。刘川不知道这些女人、老人和孩子究竟练了多久,动作竟是惊人的整齐划一,一招一式,都跟专业的一样,看得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叹为观止。
少年团体操作为开幕式的压轴节目,曲终人散后就轮到队列比赛的运动员呐喊登场了。队列比赛也是整个运动会的第一个竞赛项目,也是每个监狱都志在必得的集体亮相。天监是第三个出场的,由刘川负责喊口令,这期待已久的时刻令刘川的喊声激动,连腔调都不免有些嘶哑走形。但三分监区的这帮人这么多天日晒雨淋,总算没白辛苦,步调齐得无可挑剔,口号喊得气势如虹。从主席台和观众席传来的掌声中他们自信势压前队,结果果然出师告捷,勇夺季军,为天监拿下了第一块宝贵的铜牌。
成绩公布的时候大家还有些垂头丧气,因为毕竟不是金牌,但看到监狱长监区长和分监区长们都过来祝贺鼓励,也就都高兴起来。比赛得了第三名,每个参赛的队员都有一百分的加分,无论对集体还是对个人,都算有了起码的收获。而且他们和获得冠军的清河监狱代表队相比,还是能看出一定的差距。人家挑的参赛队员,高矮胖瘦极其一致,出场后方阵一站,感观上就先胜一筹;行进过程中又加了队列歌曲《走向光明》,也就是服刑人员人人会唱的那首“喊起一二一”,都在得分上占了很大便宜,当然,他们走得也说得过去。
上午,还进行了田径比赛、趣味比赛和拔河比赛。各个项目的比赛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同时进行。趣味比赛包括运球跑、踢毽子、跳绳什么的,吸引了最多的观赏目光。刘川参加的是跳绳比赛,每人比赛的时间为两分钟,以跳跃的次数和花式的难度取决名次。刘川发挥得不够理想,按冯瑞龙赛后的分析,刘川败就败在了心里紧张。开始阶段还好,跳着跳着就跳乱了,就再也找不着状态和节奏了。连裁判都对冯瑞龙表示,如果刘川第二分钟能像头一分钟那样出色,冠军非他莫属。冯瑞龙自始至终在现场观战,刘川最终仅仅名列第六,怪不得裁判。
刘川也不怪裁判,冯队长说得没错,他在跳到一半的时候心忽然乱了,因为他在观战的人群当中,忽然看到了单鹃!单鹃不知是来比赛的还是来观摩的,她站在跳绳比赛场地的一侧,挤在一群女犯中间,定定地看他。也许是单鹃那说不清凶狠还是哀怨还是顾恋的目光,让刘川的心理节奏顿时全乱。
两分钟,他跳完了,裁判打分,后面的选手上场,场面有点混杂。冯瑞龙过来在他耳边不停地评价总结外加安慰,但刘川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禁不住飘来飘去,想在人群中找到单鹃,但,单鹃似乎已经走了,身影淹没在人头攒动的场外。
刘川仔细回想了刚才的印象,单鹃面孔的细部在他快速的跳跃中,一上一下地有些模糊。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单鹃变了,变得白了,好像比过去也稍稍胖了一点,剪了很短的头发,更像假小子了,但眉眼还是那么耐看。好多男犯人不看跳绳,净看她了。她和其他女犯挤在一起,一样老实,一样规矩,看上去和她们毫无二致。也许她真的变了,真的变成了一个温和善良的女人。只是她看刘川的那副怨怼的眼神,还能让刘川一下忆起当年!
从良乡监狱返回天监的路上,刘川心里一直很乱,说不清理由。往事不堪回首。他想起在篮球比赛的计划中,他们将在明天前往第二监狱参加小组比赛,范小康就在二监服刑,明天,在二监的篮球场边,会不会和今天一样冤家路窄?
在天河监狱与第二监狱进行的篮球小组赛中,刘川与小康果然狭路相见。
小康不是助威的观众,而是二监篮球队的主力阵容。小康一上场刘川才想起来了,在秦水小院那个残破的篮球架下,他和小康曾经有过几次不欢而散的较量。
在天监篮球队里,刘川司职后卫。这种业余球队,也不分得分后卫还是组织后卫,反正谁有机会谁就任意发挥。在二监篮球队里,范小康打的是前锋的位置。开始他不防刘川,刘川上半场得了十四分,是全队,也是全场得分最高的一个。下半场,不知是二监队教练布置的还是范小康的自告奋勇,他一上场就专盯刘川,动作凶猛,不惜犯规。
从赛前双方队员还在各自的半场练球的时候,刘川和小康就互相认出并且四目相对,从那时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点紧张。开场的哨响之前,双方在中圈站位争球,小康的眼睛就死死盯着刘川,刘川也看他一眼,但很快将目光移去,回避挑衅。在站位争球时小康的肘部和胯部明显挤压刘川的位置,刘川也只好让了半步,不与之针锋相对。也许小康把这种回避躲闪视为刘川怕他,所以在下半场防守刘川时,野蛮得有点肆无忌惮。他的表情和动作在旁观者看来,也许是一种故意激怒对方的战术,可刘川心里明白,小康眼中的杀气,是他们之间的旧恨前仇,还在耿耿于怀。
这份仇恨在下半场就越来越挂相了,小康两次因防守动作过大而被裁判警告,刘川为了避其锋芒,更多地把切入篮下改为三分远投。这天刘川顺风顺手,下半场五个远投,居然进了三个,很快就把一直胶着的比分大大拉开。他仿佛在用他的技术和运气戏弄着小康,所以最后被激怒的不是刘川反而是小康自己,连在场外为本队助威的二监犯人都看出他们的那个九号急了,裁判台上的一位裁判也不得不起身走到二监的教练身边,向他轻声做出提醒,但为时已晚,在争抢一个篮板时小康再次恶意犯规,一肘撞在刘川脸上,刘川顿时口鼻蹿血,仰面朝天,身体飞了出去,落地后还在地上擦出好远。
天监球队的队员忽地一下都站起来了,连带队的冯瑞龙都跳了起来,甚至还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嘿!”当裁判判罚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冯瑞龙又赶紧回身压制自己的队员:“都坐下!”队员们个个面含愠怒,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而天监场上的队员都围在刘川身边察看伤势,比赛不得不中断下来。裁判和对方的场上队长也都过来探问伤势。刘川的脸肿得厉害,显然无法再打,裁判指示天监队员将他扶出场外。
刘川的下场并没有影响比赛的结果。天监队以七十一比五十一大胜。散场后裁判组召集两队的领队教练开了个三分钟的小会,对二监球员的球风提出了批评。回来的路上冯瑞龙隔着囚车的铁栏表扬了口鼻青肿的刘川,也表扬了全队的克制,但他没有限制队员们在车上的群情激奋。铁栏内外的队长和犯人,全都同仇敌忾地议论二监那个九号球风太差,太不像话!孙鹏甚至还骂了一句“杂种操的”,让坐在铁栏外面的冯瑞龙听见训了一顿,但事后并没给他扣分。
包括队长们在内,没人想到,二监的这个九号,两年前因故意杀人罪被捕,被判无期徒刑,他要刺杀但并未杀死的那个人,就是刘川。
没人想到,这个九号与刘川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和天监的这场球赛之后,范小康就被二监取消了参赛资格。取消他参赛资格并非因为他对刘川动粗,而是二监狱政科在与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谈过之后,认定范小康尚有余罪未吐,因此把他收到集训队去了,二监篮球队队员的身份,自然予以剥夺。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3 PM
五天后,监狱局迎新春促改造运动会终于胜利闭幕了。天河监狱获得了五金五银六铜的好成绩。奖牌虽然大都取自田径项目和趣味项目,但真正引人注目并最令天监自豪的,当然还是篮球比赛的冠军。刘川除了在篮球和队列项目上,各得一金一铜外,还得了一个最佳体育风尚奖,大概算是对他挨的那记肘击的一份补偿。按照规定,最佳体育风尚奖与单项冠军同等计算总成绩,所以刘川等于拿了两金一铜,一共为自己挣了五百分。再加上他年初又考下了法律专业的两门单科,再加上他平时的表现,他的积分一下子超过了班长梁栋,坐上了
全监区罪犯记分排名榜的头把交椅。而且,在运动会后他又被抽到监狱的阳光超市工作去了,不仅每日能够多加两分,而且,又可以经常见到小珂了。小珂是犯人们在日常的改造生活中,偶尔有机会见到的惟一养眼的女性。每个远离妻子女友的男犯,都会把见到小珂当做一种享受和荣幸。
刘川原来还因为面子而怕见小珂,现在也不能免俗了,尽管他心里还深深地爱着季文竹,但小珂在他的感觉上,一直是温暖和友爱的象征。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会晴朗起来,就会产生被关心,被爱护的舒适感。刘川想过,自己除了季文竹外,小珂算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他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的人。
在监狱的两年生活中,刘川仅仅见过几次小珂,到阳光超市工作后,见的机会突然多了。他突然发现,小珂原来竟是如此漂亮。她穿着深蓝色的警服,带着女式的警帽,那张俊俏、朴实和干净的脸庞,几乎就是美丽、端庄和爱的化身。阳光超市对刘川的吸引,与其说是每日可以多挣两分,不如说是在小珂管理下工作的那份愉悦的心情,更加令他身心满足。
刘川属马,有一次过本命年的时候,他爸手下的娄总给他算过一命。娄总精通阴阳八字,学过麻衣相术,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端着半仙的风骨。刘川当时没太当真,现在想想,他算刘川命犯凶煞的年份,正是刘川出事入狱的这年。按他的掐算,刘川从这一年往后,应当逐年好转,两年之后,凶星退避三舍,吉星去而复来,于是喜讯频仍,遇凶化吉。也许这个转运的时光终于来了,这一阵刘川确实觉得事事顺遂,拆毁铁条的事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送严管队集训的思想准备,谁料后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运动会上虽然挨了小康一肘,但因此让他再捞一金,如此锦上添花,很好很好,让小康自己生气去吧,气死他活该。还有那只小鸟刘翔,若是放在凶星当头的年份,定成祸害,但发生在这一年中,不仅躲过了责罚,监区长居然还同意他继续收养。可见一个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是拦都拦不住的。
他的运气好到,不光是铁窗事件给每一个服刑人员带来满窗春色,而且,养鸟事件也给大家带来了吉祥福音。刘翔虽然死了,但犯人爱惜生命,爱心发现的心理却受到监狱当局的高度重视。在运动会结束之后,天河监狱决定,允许服刑人员每人在监号内养一盆鲜花,养一条小鱼。鱼和花的品种,由本人根据个人喜好自选自定,然后由监狱统一采买。为这项人性化管理的推行,各分监区还专门做了动员,并组织了讨论。养花养鱼虽然对服刑人员的心理调节,生活情调的提高,都是好事,但既然养了,就要养活,以养活养好为荣,为能。要把这项活动当成培养和检验爱心,珍惜生命的一种表达和展示。
对监狱开展的这项活动,大多数服刑人员都挺高兴,但也有少数不高兴的,嫌太麻烦。好多犯人在社会上原本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甚至没什么爱心,现在在监狱服刑,每日出工出操打扫卫生,还要考试学习,一天到晚还不够忙的呢,自己活得还没精打采呢,哪有心思伺弄这些活物,万一养不好死了,还落个不珍惜生命缺少爱心的名声,所以不感兴趣,态度消极。
刘川不管别人,反正他挺高兴。他在鱼的采买品种单上,挑了一种名叫玻璃的鱼,因为他听陈佑成形容过这种鱼的模样特征,感觉十分合意。陈佑成在外面就一直喜欢养鱼,说起其中的知识,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说玻璃是一种几乎完全透明的鱼,连骨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恰恰是这透明二字,成为刘川选它的理由。
在花的采买单上,列了十多种花草名目,有兰草,有仙人掌,还有迷你龟背等等。刘川跟班长梁栋表示,自己想要的花采买单上没有,问能不能在采买单之外另选一种。梁栋当即答复不能。虽说监狱让服刑人员自由选择所养的花鱼,但任何自由都有限度,具体来说,就是以采买单上列明的品种为限。刘川又直接去找了管号队长庞建东,庞建东也说:养花其实更多是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象征,无论什么品种,哪怕闲花野草,能养活就是有意义的。刘川想了想,还是执拗地表示:我会精心养好它的,可我很希望能养我爱养的花。庞建东皱眉,觉得刘川这人,有时还好,有时太倔,既然队长已经把养花养鱼的教育意义讲得很清楚了,他还坚持自己的不合理要求,就有点二百五了。他想训他两句,但不知怎么一张嘴却改了口,他对刘川问道:
“你到底想养什么花呀?”
刘川说:“我想养文竹。”
庞建东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没再说不同意,当然,也没说同意。他把刘川的份外要求,原原本本,不加解释,不加说明,不置可否地,报到生活卫生科去了。
生活卫生科负责统一采买工作的郑小珂看了三分监区报来的花卉采买单,在印好的品种下面,又多了四个手写的字:文竹——刘川。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沉默,沉默之后她对送单子来的庞建东说:我们这些品种都是和花场联系好的,你干吗不让刘川在这里面选一个,他为什么非要订什么……文竹?
庞建东脸上没好气,他没好气时的模样通常很酷——严肃着,目光冷冷,话很少,声音也瓮声瓮气,他说:不知道。
小珂的目光,在“文竹”两个字上停留很久,这两个字让她同样面色不好。
庞建东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回去告诉他不就完了。你们就给他选个别的吧,除了文竹,我看他对别的花,什么品种就都无所谓了。”
庞建东说完就往门外走去,小珂在他身后张了一下嘴,但没有说出声。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4 PM
天河监狱九个分监区近两千名犯人,近两千盆花草,数量品种陆陆续续统计齐全,拉出了一张完整的采买单子,送到花场去了。在那张单子上面,没有文竹。
但在大批盆花送到天监之前,天监生活卫生科的办公室里,已经摆上了一盆黄山迎客松似的挺拔的文竹。这是小珂去花卉市场自掏腰包买回来的。虽然文竹在花卉市场上是最便宜最通俗最常见最不起眼的品种,但如果仔细品评,你会发现那些文竹枝桠错落,形态意
境各不相同,有的挺拔苍劲,有的纤细飘逸,有的一枝独秀,有的锦簇蓬勃。文竹更像一个盆景,把松柏的大气与沉着,把翠竹的俊朗与清新写意得传神绝顶。
小珂一边挑选,一边想,刘川不会真把这棵“巍巍青松”,想象成娇花嫩叶的季文竹了吧。
监狱生活卫生科专门订做的大鱼缸也到货了,在每个监号都找到了一个安身的角落。在那些鱼缸中,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观赏鱼游弋在“礁石海草”之间,或精灵古怪,或悠然自得,个个都是惹人怜爱的样子。刘川很喜欢他养的那条玻璃鱼,和陈佑成说的一样,果然晶莹透明,肋骨毕现。更经典的是,玻璃——刘川就这样叫它——从不像其他鱼那样争奇斗艳,那样霸道招摇,它总是一动不动地安于海草之中,冥思默想,一副大隐于市的模样,这与刘川向往的境界,很投合的。他不喜欢陈佑成养的那条“红绿灯”,总是在鱼与鱼之间到处乱窜,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一副小人形象。他也不喜欢李京养的“大神仙”,一身雍容华贵,惟恐自己不被瞩目,总爱占据鱼缸的中央,主角意识极强。班长梁栋养的那只大乌斑个性还好,不爱显摆,但颜色太厚太浊,好像涂了很多层保护膜似的,表情暧昧,若不反复凝神细辨,很难看清它的真正嘴脸。
这个鱼缸就像一个袖珍的社会,各色人等,各行其是,彼此争斗,彼此相容。只有一点共同拥有,那就是生命的鲜活与真实。当刘川后来发现,李京、陈佑成和孙鹏他们,也都很喜欢他的“玻璃”,于是他也就喜欢上他们的“红绿灯”和“大神仙”了。鱼们毕竟共饮一水,比肩为邻,和这个监号里的人们,又是何其相像呢。大家相处久了,多少都有感情。
大家订的花也送过来了,刘川终于如愿,养上了一盆文竹。那条玻璃鱼和那盆文竹,倾注了他的许多心思和情感,它们在他的精心护理下,长得特别茁壮,活得特别安详。
夏天到了。刘川的积分一直排在一监区的头位。不难看出三分监区是很照顾他的,除了一直推荐他担任监区英语补习班的教师外,还让他担任了工间操的领操员。据说分监区还曾经请示过监区,想让他到一班当班长去,但由于规定犯杀人、伤害之类罪行的暴力型罪犯不能担任班长职务,所以监区没批。而且刘川已经有了一个卫生员的职务了,又当了四班第一互监小组的组长,他的职务已经不少了,每个固定的职务,每个临时的任务,都有加分的规定。再加上刘川始终保持着低扣分的水平,只进不出的状态维持了他的榜首位置。这半年来刘川只被扣了四次分,一次是出工干活时不小心把半瓶胶水碰翻在信封页子上了;一次是把四分之一个实在吃不下去的馒头悄悄扔在垃圾桶里了;一次是他和孙鹏用三十块钱的采买额度打赌,赌今年十一国庆节吃饺子限不限量。上年春节吃饺子,三分监区有部分肚子大的犯人私下里表示吃饱了但没吃够,刘川觉得今年十一菜谱上既然写了饺子,那肯定会参考八个月前的情况多包一些。而孙鹏认为吃的最终总能战胜包的。他过去在外面的饺子馆里一次就吃过两斤,在这儿一个人让吃两斤吗?他们打赌的时候班长梁栋也在,发表了三点意见,一、希望刘川赢;二、估计孙鹏赢;三、按照“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十不准”的规定,犯人之间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赌博行为,你们违反规定打赌,应予批评扣分。后来梁栋当真把这事向庞建东作了汇报,庞建东分别给予刘川和孙鹏各扣十分的处理。
还有一次扣分,也是刘川大意了,那一次他抱着一大箱新到的货从超市门外进来,对一个正要出门的新犯人说了句:“闪开,让我过去!”违反了《罪犯一日改造生活用语》中明文禁用的语言,被一个路过的队长听见,当场扣了刘川五分。
不过队长们对刘川的总体印象,从孙鹏伪病前就开始转变,到刘川去病犯监区照顾孙鹏之后,好到了顶点。再到运动会刘川摘金掠铜外加风尚大奖,已经基本巩固定型,所以监区分监区有什么受信任的事情,都会想到刘川。犯人们之间平时竞争的,主要就是分数。年末年初竞争的,主要就是奖项。分数等于平时的浇水施肥,奖项就是盛开的枝叶花朵。耕耘的目的,是为了收获,能不能收获减刑假释,能不能享受更高的处遇等级,有没有资格定期进入团聚楼夫妻同居,全靠年终获奖的大小高低。平时大家天天算分,年末人人天天算奖。积多少分得多大奖,得多大奖减多长刑,都有公开透明的规定,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细账,一算便知。
到十一月底时,刘川也在暗自回顾展望。他算出他在剩下的一个月里,如果不再出现大的扣分的话,将将可以得到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称号。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展望明年,形势却不容乐观。明年没有运动会,也不一定再有给孙鹏把屎把尿这种露脸的事了,今年法律专业考下了三门单科,其中一门是不用费劲的外语,明年没有外语这个便宜,最多只能考下两门。分析这些因素,明年的积分理论上肯定少于今年。李京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今年主动放弃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屈取一项监狱嘉奖即可,这样可以把分数结余下来,留到明年再用。按照罪犯计分考核办法的规定,对得奖后剩余分数的处理是仿照了财务会计学的某些方法,可以结转下一年度延续使用。如果刘川今年只要一个监嘉,把结余的分加到明年,明年就绝对可以得到一个全监狱局改造积极分子的大奖。但如果他今年要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明年大概只能得个监嘉,和今年得监嘉明年得局积极分子相比,总的获奖等级明显不同,至少影响他少减半年的刑期!
李京在社会上做过生意,有着良好的商人头脑,他自己今年也准备如法炮制,躲一个监表,结余一些分数,争取明年挣一个监嘉。李京的算法不错,但刘川还是有点犹豫,一来害怕到手的监改积极分子不要,明年再出什么意外,最后落个鸡飞蛋打。二来,离年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之同理,如果真的是福不是祸,恐怕一样躲不过。
李京笑笑,附耳道来:好躲,你随便犯两个小错就行,煮熟的鸭子,照飞不误!
年关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禁地站在筒道墙上挂着的记分榜前发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与同好窃窃私语,算计着自己的未来。虽然队长们大会小会都在批评躲小奖攒大奖的投机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账。按李京的话说,既然规则如此,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成绩,是一种智慧,智慧只要不违法犯规,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说来,何错之有?
李京躲奖的方法很简单,今天起床被子叠歪一点,扣三分;明天睡觉鞋没摆齐,扣两分;后天在筒道里和人停留说话,又扣三分;大后天集合时拖拉几步,要是队长不理他,就在队列里和左右的人低声耳语,让队长不扣也得扣。实在不行就说几句文明禁语,比如:闭嘴!比如:你瞎寻摸什么呢!之类。或者背地里叫梁栋“四眼儿”,叫陈佑成“罗锅儿”,再故意让人听见。反正梁栋确实带眼镜陈佑成确实有点驼背,叫他们这些也不算骂人。骂人的话李京不说,连“傻波依”这种话都不说,说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队长还要找谈话让写检查,动静太大,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川后来还是没按李京教的法儿办。一来觉得做人做事如果过于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齿,和自己喜爱的文竹之舒展挺拔,玻璃之透明安静,也大相径庭。二来,他骨子里看不惯李京,一直敬而远之,既不树其为敌,也不近其为友。而且李京太喜欢乱吹,万一刘川哪天被子没叠出角来扣了分,他准能到处跟人吹牛,说刘川什么都听他的。刘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赔了呢,他这人表面挺能公关,可惜说话做事档次太低。档次低的人越上赶着套磁越招人烦,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监区最能拉关系,谁横爱跟谁交,谁的“事儿大”爱听谁聊,谁刑释给谁留他家的地址电话,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当然除外。其实旁观者清:他的大多数“关系户”都不正经答理他,但当事者迷:李京自己就没这个眼力见儿!
这一年结束之际,刘川的分数还是达到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得分线。据说分监区也按这个奖项向监区和监狱行文呈报了。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成绩与过失,都有了最终的着落。一监区后来一共向监狱报了五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人选,其中三分监区的四班就占了两个,一个是刘川,另一个,当然就是班长梁栋。
春节就要到了,在监狱里,春节的气氛仿佛比社会上来得更加显著,各分监区都在准备新春的板报,策划节日的布置,排练文艺节目。刘川没有参加文艺排练,其实他一直想把从大学毕业就扔掉的摇滚重新捡起来,可惜不光三分监区,就是整个一监区,整个天河监狱,也找不出一两个这方面的同好。而且摇滚对乐队的要求太高,哪怕是那种“不插电”,也要有个像样的鼓和吉他才好,摇滚听的就是气氛,就是发烧,不是随便弄个小乐队或者找个伴奏带那种卡拉OK式的玩儿法。所以,各班组织节目时刘川连名都没报,分监区现在只知道刘川篮球不错,不知道他唱歌其实也有一号。
但刘川也没闲着,他和陈佑成一起,负责三分监区的迎春板报的制作。稿件是由分监区统一组织的,陈佑成懂美术,刘川写字好。陈佑成负责整体版面设计和绘图,刘川负责写文字。分监区要求这块板报一定要搞出水平,搞出新意,力争在全监板报评比中拔得头筹。
春节放假七天,这七天的菜谱也早早公布出来了,除了饺子、包子、馅饼之外,还有炖排骨、红烧鸡块、西红柿炒鸡蛋、炸带鱼等等,光看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春节期间观看电视节目的内容及时间安排,全监文艺汇演的节目名单,各监区自办的游艺活动等等,全都在筒道内把告示张贴出来。而对刘川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的节目,今年的春节,真正让他心动的,是他已经有资格争取到回家过节的名额。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0 04:35 PM
到了一月中旬,春节探亲的名额终于分配下来了,三分监区分到两个。三分监区有三个犯人达到了获得监改积极分子的分数线,还有几个犯人也因种种条件而拥有竞争的资格。从分监区干警那边不断传出话来,今年究竟哪两个服刑人员可以过年回家,一看分数,二要评选。分数就像F1汽车赛的资格审评,评选就像排位赛,监区和监狱的通权审批,才是决定最后获胜者的正式决赛。
刘川这两年监狱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静如水,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欢玻璃鱼呢。他从心眼里开始推崇那种动不如静的生活态度,推崇姜太公只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处世哲学。但是这次,他和其他几个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样,那些天处处小心谨慎,样样工作积极带头,生怕不凑巧碰上个芝麻大小的失误,扣分事小,在评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来的。
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刘川向分监区上交了一份认罪悔罪书。认罪悔罪书刘川入狱后一直没有写过,现在突然写了,在他的竞争对手眼里,不是功利投机,又是什么?
认罪悔罪书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间,都应当写的。
可刘川一直没写。
钟天水提醒过他,冯瑞龙教育过他,庞建东要求过他,但谁也没有逼着他写。
刘川入狱后,从消极到积极,从绝望到希望,从不适应到适应,其实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墙生涯中都经历过的相同曲线。现在,他已走出了低谷,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监的改造名人,但是,每当回顾自己的失足犯罪,心里还是有点委屈,有点自认倒霉。认罪悔罪书能这么写吗,不能!要真这么写了,肯定还得当做拒不认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还不如不写。
不过刘川作为一名改造积极分子,竟然从来没有写过认罪悔罪书,这事说出去确实有点笑话,连邓铁山都为这事私下里问过钟天水:刘川还没写认罪书吗?钟天水摇头说没有。邓铁山脸色有点沉,但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没有再说。从邓铁山到钟天水,再到冯瑞龙和庞建东,对这事都采取了眼睁眼闭的姑息态度,庞建东开始还找刘川谈话提过要求,后来从钟天水口中知道刘川与单家母女这一段孽缘,皆是因为当初顶替了本来应由他完成的一项差事,才如梦方醒。刘川当初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时说的那句“代人受过”言犹在耳,现在才知所言不虚。自从知道这段内幕之后,关于刘川的认罪悔罪书一事,庞建东就再也没有提过。
但作为刘川服刑所在监区的负责人,钟天水还是一直为认罪书这事心里不踏实。因为从法理上说,刘川无论有多少客观原因,他毕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决毕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帮助刘川挖掘犯罪的主观原因,是管教人员应尽的责任。所以钟天水考虑再三,在刘川的分数达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分数线的这一天,还是把他叫到了心理咨询室里,字斟句酌地谈了他对刘川当初犯罪的看法。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二)
新浪读书
他说刘川别说你了,碰上了单家这对母女谁都难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他们,恐怕也一样倒霉的。但我最终肯定不会让自己折到这儿来,这就是咱们两人的差别,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差别?
刘川说承认。其实我当时也知道应该依法解决,说到底还是法律观念淡薄,法律没有学好,要不我现在选学法律专业呢。停了一下,刘川又说:钟大你不就是让我写认罪悔罪
书吗,您放心好了,我写。
钟天水笑笑,说:能写当然好,可别这么写,别光这么一句法律观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学生,你的法律观念,应当并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让我说,是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从这方面找找根源。
刘川说:我们分监区筒道里面贴着一个标语,我看了两年多了:播种性格,收获命运。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赖性格,队长又该说我避重就轻了。
钟天水说:才不,一个人要敢说自己的性格有缺陷,那可比说自己法律观念淡薄诚恳多了。咱们今天谈也算是一次心理咨询吧,心理学上讲的性格,也叫个性,是指一个人带有一定倾向性的相对稳定的心理特点的总和,还包括对外部环境和对其他人的适应性,友善或者敌视的程度等等。当然,说深了,性格又取决于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性格好坏对一个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经不住愤怒,受不了刺激,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时还可以,甚至很强,但在某个特殊时刻,又变得很弱。一受刺激对事物的认识就容易偏,行为也就一下偏了,这都属于性格意志的缺陷。你刚入狱那会儿的精神状态,我一看就知道你这种个性,这种人格,毛病太大。我就看出来你入狱前入狱后的那些倒霉事,有客观因素没错,但也有很大主观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认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根源,让自己完善起来。罪是个法律概念,认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么抵触。
刘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说:我没抵触。
刘川说他没抵触,听完钟大这一席心理咨询的谈话之后,他真的没抵触了。
于是,他就写了认罪悔罪书,写完,就交给庞建东了。
于是,犯人当中就有人认为,刘川是为了过年回家。
不过说心里话,刘川真的想过年回家。
因为他惟一的亲人,他的奶奶,住进养老院了,她离不开轮椅,离不开护工,她现在没法来监狱看他。尽管他的处遇等级,早就有了和亲人团聚的权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亲属,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没资格总来看他。
可他想她们。他每天都在钻心地想念她们。他做梦都梦见了他从这座高墙电网的监狱中自由地走出,和她们一起欢度春节,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视,一起逛街,他左手挽着文竹,右手推着奶奶,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小孩拽着风筝奔跑如飞。这个梦境,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把他诱惑得坐卧不安。
有一次陈佑成和他聊天,替他分析了他的形势。按陈佑成的分析,刘川在四个最有可能被批准回家探亲的犯人中间,排名最前,而紧随其后的,又非班长梁栋莫属。陈佑成说,本来应该是梁栋占优的,因为梁栋是天监多年的改造名人,去年春节就批了他回家探亲,但因为他母亲到外地他姐姐那儿看病去了,所以他主动让出了名额,今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了。但由于刘川前些天在狱务公开评议会上给分监区提了两条意见,一条是希望把监号的日光灯瓦数换大,方便大家晚上自学;另一条是希望把储藏室的东西组织犯人定期晾晒,避免发霉变味。这是天监多年以来,第一次由犯人在会上公开给狱政当局提意见,在犯人中反响很大,多数犯人私下里认为这个做法对刘川春节回家将产生不利影响,少数干警也确实据此认为刘川冒头露刺,口气太大,说到底还是罪犯的身份没有摆对。但钟天水在监区的干警会上纠正了这个说法,认为狱务公开就是要诚意听取犯人和犯人亲属对监管工作的意见,建立监督机制,犯人的意见如果有理,就应采纳。采纳正确意见不但不会降低政府威信,反而还会取信于人,使威信增加。
很快,这两条意见都得到了落实,犯人人心大悦,那几天各班好多犯人都在每天规定要写的日记中,感谢政府的关心爱护,刘川也成了那几天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事发生在春节探亲评选的前夕,对刘川击败其他对手,特别是击败当了多年班长但很少为犯人说话的梁栋,当然十分有利。因为梁栋和刘川,最后只能一人胜出。三分监区一共两个名额,不可能全让四班一家独占。
尽管陈佑成一向是个烂嘴婆娘,但他的这番分析论证,还是让刘川非常高兴,宁信其实,不信其虚。也许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吧,喜形于色之际竟然乐极生悲,这天傍晚他从阳光超市收工回来,刚进监号就被孙鹏告之,他的那条不招灾不惹祸的玻璃鱼,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个噩耗让刘川一下蒙了,他看到刚刚收工回来的犯人们都围在鱼缸前,往缸里探看。也有人回过头来,同情地看看刘川。刘川挤上去往鱼缸里看,他那条心爱的“玻璃”,果然大头朝下,歪斜着陈尸鱼缸的一角,刘川只哆嗦着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啊这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谁把巡筒的队长叫过来了,队长探头往鱼缸里看了一眼,说:“哟,不行了。不行就捞出来吧。不捞出来再把别的鱼也弄死了,这是谁养的?”队长问,见大家都看刘川,队长说:“刘川养的?刘川,你这是怎么养的。你瞧人家那鱼,不都挺活泛的吗,这是活物,养就得用心。”
巡筒队长的话其实是就事论事,随口说的,但这些话让有些犯人抓住了,把这事上挂下联,联系到刘川的改造状态,甚至,联系到今年的春节探亲……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46 PM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三)
新浪读书
那天晚上,刘川没吃晚饭,他把“玻璃”捞出来了,从日记本上撕了一张白纸,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那天他一夜没睡,老把纸包打开,看他死去的“玻璃”,他还为“玻璃”掉了几滴眼泪。日后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笑他来着。他说笑什么,那时候活在他身边的,能让他当做自己的化身和亲人的,只有“玻璃”和那盆文竹。他和它们,感情可深了,要不是“玻璃”再放就该臭了,他怎么也舍不得把它埋了。
第二天他让庞建东带着,把玻璃埋在他们一监区楼下的墙根边上了。从那个地方朝上看去,正对着三楼四班监号的那扇小窗。
那几天祸不单行,那棵文竹不知怎么搞的也开始发黄,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刘川那几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着花盆神魂离窍。在和陈佑成一起做板报时,陈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刘川咬了阵耳朵,陈佑成肯定地认为,“玻璃”绝非病故,亦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死于蓄意的谋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后,显然潜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而且凶手肯定就在四班内部,这个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四班的班长梁栋。
梁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佑成言之凿凿。虽然刘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实”,而且陈佑成的怀疑,刘川在其他人那里也陆续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刘川回监号吃午饭的时候还喂过“玻璃”,“玻璃”那时候还健康完好,还从水草里游出来找他来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听形势教育课了,快下课的时候班长梁栋被一个队长叫回分监区往储藏室搬东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回监号作案。至于作案的动机,那还用说吗,按陈佑成的分析,现在梁栋想回家过节都快疯了,因为他妈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今冬。梁栋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人虽阴险,却是个孝子,对他妈好得不行,他妈也对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说他看见梁栋找庞建东和冯瑞龙谈争取春节回家的事,谈得痛哭流涕的。梁栋肯定知道,三分监区的两个名额当中,四班只能占据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横刀立马的对手,惟有“刘大将军”!
几天之后,文竹也死了。与玻璃同样,死因不明。
那几天刘川的身边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会儿他晾在床头的袜子不知被谁扔在地上,脏得还要重洗;一会儿他明明叠好的被子不知被谁把棱角弄瘪了,让巡筒队长一通教训;一会儿刘川负责打扫的书架上,摆好的书籍突然歪七扭八……这些事总是被班长梁栋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批评,而且队长肯定会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刘川因此对陈佑成李京孙鹏他们的分析,渐渐深信不疑。他越来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于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栋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栋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扣掉刘川几分,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都在试图把刘川激怒,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让他找人吵架,顶撞队长,引发冲突。
但刘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对春节探亲人选进行民主评议的前一天,刘川终于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全监狱统一评选板报的日子。他和陈佑成在反复设计和试验的基础上,利用了四个晚上,按照分监区认可的方案,制作了准备参赛的正式板报。刘川用黑、红、蓝三种色调和三种不同笔体书写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个晚上,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只要有一个字稍有缺陷,就换纸全部重写。他们的心血得到了分监区好多犯人和干警的赞赏,特别是刘川用中英文对照写了三分监区各班创作的改造警句,如:有书在手,邪恶远走;如:小声说话,大气做人;又如:处世心要宽,改造身要严;又如:只为新生找方向,不为邪恶找借口……等等。还有陈佑成画的凤凰涅图案,就像是天监广场上那座雕塑的缩影。
2005-08-28 23:17:13
---自在飞花轻似梦 | 回复
--------------------------------------------------------------------------------
[255楼]:
刘川看得出来,分监区的头头对板报的制作水准,超乎寻常的重视,冯瑞龙还专门到其他分监区去探过虚实。据说其他分监区的板报至少在制作的精致程度上,与三分监区的相比,尚无出其右者。刘川和陈佑成都挺高兴的,就等着抱金娃娃拿头奖了,可就在中午吃饭前那么一点工夫,刘川稍一转眼,已经制作完成的板报就不知让谁给划了一道口子。刘川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里就大声叫开了:“这是谁弄的,有本事站出来,老在背后捅刀子算什么呀!”值筒队长庞建东马上喝止了刘川:“刘川你嚷什么!你冲谁嚷啊!”庞建东走到板报面前,看见了那道口子,看见了刘川满脸通红身子打抖的样子,他没再训斥,但命令刘川:“你先回号!”刘川忍了半天,才说了声:“是。”
刘川坐在监号的小板凳上,看着梁栋在监号里进进出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川恨得牙根痒痒,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先出了气再说,哪怕春节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头把交椅不坐了,甚至,哪怕进集训队,哪怕这一年的表现全部前功尽弃,也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陈佑成也气得脸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栋,便来撮刘川的火,蹭在刘川身边说:“这下白辛苦了,呆会儿就评比了,这还抬得出去吗,咱们弃权算了。刘川我这可是吃你的挂落,我又不跟他争春节探亲,我招谁惹谁了。”
庞建东这时出现在监号门口,让刘川出去。他带刘川走向筒道端头,向那个破损的板报走去。刘川看到,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来了,站在板报面前,不知是在欣赏板报的设计制作,还是在审视那一道划破的硬伤。见刘川过来,他转过头冲刘川笑了一笑。
他说:“刘川。”
刘川说:“到。”
老钟说:“这板报是你搞的?”
刘川说:“报头是陈佑成画的,字是我写的。”
老钟说:“怎么弄破了,呆会儿就评比了,你们就这么抬出去呀。”
老钟的语言是批评的,口气是商量的,表情是调侃的,刘川当时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钟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监筒都听得见的高腔大嗓,激动地嚷道:“我建议分监区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捣乱!我认为这是故意破坏,是拿集体的荣誉泄……”
老钟打断刘川:“要是查不出来呢,我看这事很可能查不出来,问谁谁不承认,那怎么办?”
刘川的火气卡了壳似的,答不出来。
老钟的声音始终平和着,继续说:“能不能再抓紧重做一下?”见刘川板着脸不情愿的样子,他又将他:“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性,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受了冒犯的时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刘川低着头,仍未回答。
老钟淡淡地笑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么样做成什么样,怎么样?”
老钟把这事说得如此平常,并没把它当做一起严重的事件,并没让人严厉追查。而且,他再次说到了刘川的个性。刘川也只好冷静下来。他冷静后想想这事也确实难查,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查出是梁栋划破的,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划破了一张板报,又有多大的过错?所以钟大只是拿这事来说刘川的个性,而不说别的。刘川想,也许钟大还是要让他明白,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纠纷,哪怕是很小的纠纷,是非很清楚的纠纷,常常就是解决不了,最后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转化。刘川也问自己:你能忍吗?能让胸口上压的这块石头落到地上去吗?能让这件窝火憋气的事情,心一宽就让它过去吗?
刘川还未得出结论,钟大已经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问刘川:
“刘川,我以前跟你说过,与人相处有三大法宝,你还记不记得?”
刘川说:“记得。”
老钟说:“你说给我听听。”
刘川说:“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是,真诚、规矩、谦恭。”
老钟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不错,你还记得。”他笑了一下:“说明你能做到!”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四)
新浪读书
刘川那天没吃午饭,他用比平常写日记还要快的速度,把原来花了四个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文字,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全部重新写在草草新裱出来的纸板上。陈佑成叨叨咕咕地发着牢骚,手忙脚乱地把他画的那些报头报尾的图案,剪下来粘贴在新的板报上。他们几乎来不及校对一下就把墨迹未干的板报抬到一分监区去了。今年板报的评比用巡回展出的方式进行,第一个巡展的地点,是一分监区的筒道。
不算病犯分监区和反省中队集训中队等等,全监狱一共九个分监区,每个分监区出一块板报,取前三名为冠亚季军,四至六名授优秀奖。三分监区的这块板报,未获名次,也未能获奖。但三分监区后来还是给刘川和陈佑成各加了十分,表彰他们“全力拼搏”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
板报送出去就不能再改了,这是公平竞争的既定规则。三分监区的板报落得空手而归的下场,主要问题就出在制作不精上,原来的优势变成了劣势,虽然队长们也说了重在参与之类的下台阶的话,刘川心里还是有些气恼。第二天他去阳光超市收款时,差点又像以前一样,给好几个犯人都找错了银两,幸亏小珂恰巧在超市对账,及时提醒,才让刘川避免了不该发生的差错。
小珂批评了刘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思想问题了,怎么心神不定的?”
刘川说:“没有啊,没有。”
小珂说:“没有怎么心不在焉的?”
刘川低头没有说话。
小珂也不逼他,只说:“注意点啊。”
刘川说:“是。”
那天超市关门时,小珂听押送刘川回分监区的民警说起,才知道这一天对刘川十分重要。这一天是三分监区对春节回家的犯人进行民主评议的日子。今年的评议采取背靠背的方式,所有获得分监区提名的候评人一律回避,除了刘川到阳光超市劳动之外,其他候评人也都被分监区安排到花房参加劳动去了。
小珂故作随意地,问那位民警:“评的结果怎么样啊,刘川得分高吗?”
三分监区的那位队长答道:“我出来的时候,各班刚开完会,情况正汇总呢。”稍顿,那位队长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吓了小珂一跳。
“你肯定不希望刘川春节回家吧。”
小珂愣了半天,没琢磨出味道:“为什么?”
“刘川在这儿收账都干熟了,春节一走,这儿还得换人,这不麻烦吗。”
小珂松了口气,从心里往外地笑笑,说:“我愿意他回家,他有个奶奶,挺想他的,他春节要是能回去看看,挺好。再说,春节我也回家休息,超市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谁值班谁负责,关我屁事,笨!”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一)
新浪读书
刘川回到分监区时,梁栋和其他三位被提名的犯人已经回来了。开饭前,冯瑞龙把刘川叫到办公室谈话,刘川明白,评议的票数肯定是出来了。
冯瑞龙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评议的结果告诉了刘川。那结果的戏剧性出人意料,在五个被提名的犯人当中,七班的孙志勇居然拔得头筹。孙志勇去年得分虽然只列全分监区第六位,但在中青报、法制报等知名媒体举办的“爱心一日”征文活动中,他的投稿《伟大
的工程》获得了二等奖,在全监狱的犯人中引起哄动。任何一个犯人但凡有出类拔萃的成绩被社会公认,都会给全体犯人带来强烈的心理安慰,至少会使他们认为这对改善犯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社会形象有些好处。再加上孙志勇平时在犯人中人缘特好,所以这次评议得分最高。六班的钱铭和四班的梁栋得分相等,并列第二,刘川与他们相差三票,屈居第四,最后垫底的是三班的樊超,劣势明显,比刘川还差了六十多票。
说完情况,冯瑞龙又把一张空白的评议表交给刘川,说:咱们全分监区就差你一个人没投票了,你虽然也是候选人,但参加民主评议的权利与大家一样。这是差额评选,五个候选人当中,你只能选两个人,也可以只选一个。可以选别人,也可以选自己,也可以谁也不选,不选就是弃权。
刘川拿了那张只有半页纸大小的评选表,想了三秒钟,先投了一票给孙志勇。又想了一下,把第二票,也是整个三分监区的最后一票,投给了梁栋。
冯瑞龙,还有屋里的另一位队长,拿过他这张评选表,颇费思量地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似的。你怎么不投自己一票啊?冯瑞龙问。刘川那时候心已经凉透了,不明白自己积分全监区第一,为什么得分只列第四。他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差三票呢,投也白投。冯瑞龙沉吟一下,又问:你原来不是怀疑你们班梁栋破坏你做的板报吗,怎么又投他了?刘川愣了一下,遮掩道:没有啊,谁说我怀疑梁栋了?冯瑞龙说:这不是你跟陈佑成说的吗?刘川气得脸上发红,脱口说:是陈佑成跟我说的。冯瑞龙并不纠缠到底是谁跟谁说的,问道:他说的你信吗?刘川低了头,冯瑞龙又问了一句,刘川才说:信。冯瑞龙问:你根据什么信?刘川说:他不就是想回家吗,他多傻呀,其实他不这么折腾票也比我高。冯瑞龙问:那你干吗还投他一票?你是想成全他,还是因为他是你们四班的?刘川说:他妈不是得癌症了吗,听说很难治好了,他是孝子,今年要是能回去,可能就是和他妈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我觉得一个人要是有孝心,就不算坏到家了吧。
刘川的话让冯瑞龙沉默下来,也让屋里的另一个队长沉默下来,他们沉默地收起这最后一张评选表格,然后让刘川回号。刘川走到队长办公室门口,冯瑞龙又把他叫住了。
冯瑞龙说:刘川,你记着,以后碰到任何事,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别轻信任何猜疑,懂吗?
刘川说:是。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47 PM
在后来队长们和刘川的多次谈话中,刘川慢慢知道了他在这次评议中,究竟得分得在了哪里,失分失在了何处。
得分的理由还是已知的那些事情,在评议的讨论中,投票给刘川的人认为:该犯在担任卫生员期间,不怕脏不怕累,尽心尽职;在全局运动会上奋勇拼搏,为天河监狱赢得了荣誉;该犯劳动好,折页子糊纸袋创造的日产记录,至今无人能及;该犯还担任英语教师,担任工间操领操员,都能认真完成任务;该犯还能积极向政府提出合理化建议,响应政府狱务公开的号召;该犯执行罪犯一日生活用语较好,别的犯人让理发员理发,理完抬屁股就走,但该犯每次理完都说谢谢……
失分的理由也没什么新鲜,不投刘川票的犯人认为,该犯入监两年多一直不写认罪悔罪书,偏偏在这次评选前夕突然写了,目的不纯,有投机嫌疑;该犯有好几次在集合时不能做到“快、静、齐”;该犯养的鱼、养的花都死了,说明该犯不能认真负责,缺乏爱心……
一周后,周三,晚上,三分监区的犯人看完电视,分监区长冯瑞龙走到列队而坐的犯人前,宣布了经监狱领导批准的三分监区春节回家探亲的犯人名单。这两个幸福的犯人,一个是七班的孙志勇,另一个是四班的梁栋。
两个获准过年回家的犯人当然都很激动,分监区长冯瑞龙和两个犯人的责任民警也都分别找他们进行了离监探亲的谈话教育,要求他们在探亲期间,承担起义务宣传员、形象展示员和社会调查员的三员责任。一是要宣传监狱在服刑人员中开展的“新世纪、做新人”活动和“迎奥运促改造”的竞赛热潮;二是要自觉展示经过改造的服刑人员的正面形象——路遇老幼,能够扶携;路遇求助,能伸援手;路遇不平,能挺身而出;三是要把奥运前北京的新变化、新风貌做一番体验调查,把心得感受带回来,让全分监区的服刑人员学习共享。另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遵纪守法,按时返监。
孙志勇和梁栋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这会儿全都按捺不住地喜形于色,他们都在大墙内服刑多年,这将是他们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深牢大狱,第一次看到墙外的风光,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再表示决心,一定不辜负分监区领导的希望和嘱托,一定要把这次探亲之路,变成改造思想重塑灵魂之旅,变机遇为动力,为今后的改造进一步夯实基础。
谈完话后,冯瑞龙让孙志勇先回监号,让梁栋留下。
冯瑞龙问梁栋:“你们班的刘川这次没能离监探亲,有什么情绪没有?”
梁栋想了一下,说:“情绪总归有吧,不过这次又不是政府干部单独定的名单,这次是大家评的,大家没评上他,他也不能不服。花也养死了鱼也养死了,他也该反思反思了。”
冯瑞龙说:“哎,花死了鱼死了跟没批他探亲两码事,他这次得票其实也很高,和你和钱铭也差不太多。这次除樊超票数低点,你们几个人都差不多少。孙志勇比你和钱铭多五票,你和钱铭并列第二,刘川比你们也就少三票……”
梁栋小心翼翼地,想更正冯瑞龙的排序:“我和钱铭好像也差了一票,不过确实很接近,我这一票,也算是险胜吧。”
“啊,对,”冯瑞龙这才想起来似的,“没错,你原来和钱铭平票,后来刘川投了你一票。”
梁栋没听明白似的,眼镜里的眼珠倏然不动了。或者,他是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或者,他也想明白了——他有个超常聪明的头脑——但,非常意外。
这是刘川入狱后的第三个春节。大墙内的春节,是另一番滋味。
比往年进步的是,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加了四道凉菜和两瓶饮料,主食还是饺子。今年的饺子是三鲜馅的,管够。吃得肚歪之后看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零点敲钟之后,才回号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可以这么晚睡。零点敲钟时,值班队长和全体犯人跟着电视里的喊声一齐倒数:“十、九、八、七、六……”刘川大声数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因为他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他想到今天晚上她们也一定在看电视吧。奶奶在养老院,季文竹在江苏她父母的家里,她们一定也都坐在电视机旁,但不知是否和他一样,也在齐声数数,和他一样,一边数数一边想着她们,为她们祝福。
“五!四!三!二!一!”
电视里的钟声响了,大家欢呼起来。刘川没有跟着一起喊:“啊——”他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在队列里跟着欢呼的犯人们一起鼓掌。他想,季文竹如果真的回江苏老家去了,他这回就是被批准回家过年,也不可能见得到她。
大年初一,分监区允许大家睡到上午九点钟。整个上午都是自由活动,下午组织到操场参加了全监狱的文艺演出大会,晚上是各分监区自己演节目。全监的文艺演出主要是看水平,演员好多在外面就是搞专业的,基本功并没荒废。分监区的晚会主要是图热闹,都是熟悉的面孔,表演身边熟悉的事情,因为强调寓教于乐,好多节目说教意味难免太浓。刘川参加了七班全体的小合唱《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每个犯人几乎每天都唱的队列歌曲,他们把它编排成多部重唱,多节奏重唱的全新形式,结尾还大胆地变了变调,没想到这么耳熟能详
的歌曲如此老调翻新,居然赢来了不少掌声。刘川唱得很卖力气,唱得像过去在“呐喊”乐队唱摇滚时那么全情投入。这个节目他们练了很久很久,就像和尚念经念久了会真的变得虔诚一样,那些以前并不走心的歌词唱到后来,一句一字都让他发自肺腑,激动万分。
——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冬去春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大年初二,刘川就开始上班。阳光超市初二照常开门,让各分监区组织犯人来买东西,虽然还是每次只能进入八人,但一拨一拨排得很密。这一天刘川照例负责记账,从早到晚忙得昏头涨脑,到下午四点钟打烊的时候,小珂意外地来了。超市的值班民警问她怎么没在家里过节,她说怕这几天犯人购物多,所以过来看看货也看看账,万一忙中出错还可以帮忙料理。值班民警说怪不得你们生活卫生科今年报你做先进呢,看来果真名副其实。小珂笑笑,一脸不当真的样子。
在帮助刘川对账的时候,小珂见左右无人,突然对刘川说道:“今天我看你奶奶去了。那个养老院的好多老人都让家里人接回家过年,昨天你奶奶那个屋就剩她一个人了,大年三十她就是一个人过的。我一看这情况今天就把她给接出来了,让她在我们家过几天,我爸我妈可以陪她聊聊天,推她上街上公园走走,给她做点可口的东西吃,省得老太太一个人在养老院呆着太闷。”
刘川一边听一边点头,眼里有泪,脸上却强作笑颜。他笑着说了感谢小珂的话,他说:“谢谢郑管教,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郑管教……”话没说完刘川的笑容还是被哭相扭曲了,他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我,我替我奶奶给您磕头了郑管教,您对我奶奶这么好,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了……”
小珂本来说得心平气和,很事务性的口气,本来只是想让刘川放心,没想到刘川说着说着会突然抽泣落泪。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不知是因为刘川哭歪的面孔,还是因为刘川叫她时用的那个称谓,那一声声“郑管教”让小珂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悲悯。
小珂没有落泪,看看远处的队长和犯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哭什么,你奶奶和我们在一起你不愿意呀!”
刘川低头用袖子擦了眼泪,说:“愿意。”
“愿意你哭,”小珂说,“笨!”
当天晚上,刘川经分监区同意,用亲情电话拨了小珂家的电话号码,和奶奶通上了电话。奶奶住进养老院后,通电话很不方便,他和奶奶只通过一次亲情电话,还是钟大去养老院看奶奶时,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的。小珂也到养老院去过几次,但她不想让监狱的人知道她去,所以没帮奶奶拨打电话。这方面她当然不如钟大方便,钟大是一监区的领导,拨过来让刘川与他奶奶通话,是改造工作的需要,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合理合法。她算什么,她是生活卫生科的,怎么论也管不到这段。如果大家都知道她老去看刘川的奶奶,难保不会传出闲话。
初三,小珂没来。初四也没来。不知为什么,刘川坐在阳光超市的收账台上,手上虽然很忙,但心里总有一根细弦,在不停地想她。
初五,依然是打烊的时候,小珂又来了,和负责上货的犯人谈上货的事,又过来看刘川的账。看账的时候顺便告诉刘川他奶奶这几天过得挺好,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看灯,又去了一趟地坛庙会,她推着刘川奶奶,她妈推着她爸,四个人一起去的。不过庙会那天风大,所以没转太长时间。
刘川听着,和初二那天相比,气色平静多了,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笑意。那种腼腆代表了内心由衷的感激,在小珂看来,超过了一切感激的言语。
小珂说完之后,刘川突然跟了这么一句:“您这两天没来,我心里特空,一直想您还能不能来呢。”
这话在小珂听来,几乎在表达一种爱意,听得她耳红心跳,激动不已,好在未形于色。她试探地问道:“惦记你奶奶了吧,怕在我们家吃得不好?”
刘川还是腼腆着,说:“不是。”又说:“我是想,您要来了,我有个事想问您呢。”
小珂说:“别您您的,说你就行,什么事问我?”
刘川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你能联系得上季文竹吗,她的电话又换了吗?我想跟她说句春节快乐。”
小珂看着刘川,半天没有吭气。刘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点狼狈,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用带着明显侥幸的试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继续:“你能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她每月都寄钱给我,我想谢谢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节快乐。”
小珂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气温和,如果仅凭声音和语气,几乎听不出那是一种断然的拒绝。
“我找不到她,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这个电话,我不能破坏监狱警察‘九不准’的规定,我不能私自为你给任何人带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让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东西,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跟她说了,你现在账上早就有钱了,你奶奶让你看看超市里有什么喜欢吃的,就买点吃吧。别在乎钱多钱少,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说:“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给她带话的话,可以去请示你的责任队长。现在你的队长是庞建东吧,他要同意,会为你向上级请示,这事必须得到你们监区的批准才行。”
刘川自知规矩,一时低头无语。
小珂看他情绪瞬时低落下去,便加倍缓和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这句问话本是安慰的意思,让刘川听成了批评教育,他马上用正规的声音,应声答道:“是!”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是”字,让小珂愣了一下,煞是无趣。值班队长带着其他几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过来了,问小珂:“小珂,你们对完账了吗?”小珂说:“对完了。”又对刘川说了句:“你回去吧。”刘川更加正规地答了一声:“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拨一拨的犯人过来采买东西。春节期间超市里卖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吃,是中国人过节的第一要务。
刘川什么都没买。他想省下钱来,万一明年春节他能回家探亲,就可以把钱全部取出带上,在外面给奶奶和季文竹都买点东西。他一个人在监狱过节,一个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里,心里却没有滋味。没滋味还不如不吃。
春节即将过去,他权衡良久终于向庞建东提出,想给季文竹打个问候的电话。按规定亲情电话只能打给直系亲属家庭成员,不能打给男女朋友,但春节期间会不会放宽限制?所以刘川想来想去决定趁管号队长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出这个请求,也抱了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庞建东没有立即回绝,而是反过来问他:“她过节不回老家吗,你有她家电话?”
刘川心里高兴,鼓起勇气得寸进尺:“队长,您上次不是找过她吗,您要是还能找到她,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手机,我可以打她的手机。”
庞建东半天没吭声,刘川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果然庞建东板了脸:“刘川,你拿我当什么,当你们之间一个跑腿的?我要做了就违反‘九不准’了你知道不!”
庞建东扭脸走了,刘川呆立于他的身后,好半天才想起说了声:“是。”
这一天刘川心里别扭极了,他照常去超市干活,一整天脸也板着,虽然,也知道是自己没理。
这一天,超市像往常一样,四点打烊。但在四点半钟左右,刘川却并未和其他几个在超市服务的犯人一起,被押回监区,而是被另一位民警押着,到前面的会见楼来了。
大年初六来监狱会见他的,当然不是奶奶,更不是季文竹了,而是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这回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两位同志,但他们说的事情,还是上次提到的那个案子。
从两位秦水刑警的口中,刘川知道,范本才已经在数月之前被依法逮捕,同案被捕的,还有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中的二十余名主从。经过数月审理,基本认定范本才团伙形成于八年之前,涉嫌秦水地区多宗绑架、勒索、伤害、非法拘禁、开赌设娼,和向政府人员进行贿赂的罪案。秦水警察这次来找刘川的目的,是要他进一步证实一些具体的人物事件,具体的过程细节,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刘川那天晚上都没吃上晚饭。
在春节的菜单上,那天晚上吃羊肉馅饼。对刘川来说,羊肉馅饼比三鲜饺子更值得期待。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48 PM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三)
新浪读书
初七,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虽然上午仍然允许大家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吹牛闲聊,但下午队长便要求以班为单位,讨论这几天过节的心得。除了感谢一下政府对服刑人员的关心,谈谈这几天亲属会见和打亲情电话的感想外,讨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收心,把这几天的轻松快乐,转化为改造的动力。中午吃饭前,回家探亲的孙志勇提前归队了。一小时后,梁栋也提前返监。梁栋毕竟是班长,回到班上时大家都讨好地上前问长问短,亲热寒暄。刘川也客客气气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门打水去了。他打完水回到监号时,梁栋出乎意料地主动
迎上前来,他从他床边的地上,拿起一只纸盒,那个纸盒是他从家里拎过来的,他用目光对刘川投以微笑,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善意与真诚。
“刘川,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希望你能喜欢。”
刘川有点不知所措,脸上也挂出相应的微笑,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接。两人都尴尬了片刻,梁栋把盒子放到桌上,把盖子打开,伸进双手,从里面颤巍巍地,端出了一只陶盆,盆里挺拔着一棵翠绿的文竹。那棵文竹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姿态苍劲,层次丰富,干挺叶秀,枝桠峥嵘,色泽也饱满得恰到好处,绝对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里肯定难得一见。
刘川满目惊叹,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迟之际,梁栋的双手从那只百宝箱似的纸盒里,变魔术般地又捧出一只带盖的塑料水杯来。在那只透明的水杯里,一条同样透明的玻璃鱼,从从容容地悬在半空,那双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刘川,仿佛前生有缘似的,至少那一刻刘川觉得,那只凝目看他的玻璃鱼,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条已经离开多日的“玻璃”,又回来了。
还有那棵文竹,长得茂茂盛盛的,又回来了。
玻璃又游回了墙边那只大海般的鱼缸,又游进了那簇飘逸的海草。那是它的领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仿佛一切全都恢复如常,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换旧符地摆在那一排小桌上,摆在那一排花盆当中,显得绿意盎然,有几分扎眼。
刘川像过去一样,给“玻璃”喂食,给文竹浇水。他给文竹浇水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还是过去的文竹吗,还是那个跑来看他,安慰他,每月给他寄钱让他花的文竹吗?她这样挺拔秀美,这样超凡脱俗,还能像过去那样,属于他,而且依赖他吗?
刘川的账上已经存了一千二百多块钱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包括他给季文竹买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内,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加上他在车间和超市干活挣的报酬,剩下的一千多块在他的刑期之内,恐怕是花不完的。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计到这个情况,在他的存款超过一千之后,就没再给他寄钱了。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监区,已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翁大款。
大墙之内,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无期也好,心里都会装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心里尚存的温情,尚存的良知,他对人间的向往,对内心的自慰,往往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就像刘川因为季文竹,因为他的奶奶,就像孙鹏因为他的老婆,因为他的女儿一样。孙鹏,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肠,可他对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牵肠挂肚。春节过后孙鹏的处遇等级由二级宽管升为一级宽管,终于得到了与老婆团聚的资格与机会。自从分监区提前两周为他定好了日子,孙鹏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着老婆过来鹊桥相会。那两周孙鹏对周围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气万分。这是孙鹏入监后第一次获准亲人团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团聚楼里共处三天。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那种心情刘川能体会到的,虽然,刘川还从未有过和亲人团聚的经历。
刘川早就是一级宽管了,早就有资格进入团聚楼住上几天,但和谁住呢。和奶奶?奶奶不能来。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没有任何法律关系。退一万步说,就是政府允许他和季文竹团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头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戏,又到哪儿能找到她呢?
刘川不能和亲人团聚,他就用几乎与孙鹏一样的兴奋与期待,关注着孙鹏即将到来的这份幸福。这幸福的七十二小时能幻化出多少亲密的想象,尤其在它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甜美。刘川那几天没事就和孙鹏在一起闲聊,他们共同的话题,话题中最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女人,孩子,还有团聚。
孙鹏也安慰刘川:你比我强,明年春节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亲,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么滋味!再说,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彻底出去了。要是今年明年再减点刑,你用不着两年,就该到刑释教育学习班去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既定的团聚日期来到之前,孙鹏的老婆突然表示来不了啦,而刘川却意想不到地,在数日之后一个清晨,走出了这座深牢大狱。
孙鹏的老婆在亲情电话中告诉孙鹏,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学习的机会,让她上深圳技校进修半年,半年回来就有了升职的资历,因此她已经把孩子托给了她和孙鹏两方的父母,让孩子轮流到两方老人家里去住。这机会对她来说千载难逢,下周一就要随队启程。下周一本来是孙鹏老婆来监狱团聚的日子,现在看来只能放弃。
孙鹏当然为老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沮丧,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团聚,那一阵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三个完整的日夜,于他也同样千载难逢。但老婆要去深圳学习,事关今后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误,孙鹏无话可说,他心里的滋味,一时难以说清。
而刘川的突然出监,还是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秦水人民法院将在两周后首次开庭,公开审理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一案。该案在秦水影响巨大,群众关心、涉及的方面比较复杂,因此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也备受媒体瞩目。所以,经秦水公安局和检察院与北京有关方面多次联系,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单鹃,在北京天河监狱服刑的犯人刘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证。范小康同时作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将与范本才并案受审。根据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决定,由全局惟一的遣送机构,天监遣送科负责押解,将单鹃、刘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时间也是定在下周周一,从北京启程。
监狱局周五正式下达了执行押解行动的命令,行动的代号为“前进”。周六和周日,天监方面作了两天的准备。因为押犯太少,时间太紧,联系去秦水的火车已不太现实。所以天监决定用汽车押运。恰巧周六天监遣送科几乎全员出动,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广线分别送往豫、湘、鄂、粤四省,大约六天才能返回。所以监狱长邓铁山便指示由一监区为主派人,承担“前进”押解任务。反正一监区钟天水冯瑞龙等干部过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对长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内行不过。
一监区经过研究,决定让冯瑞龙和庞建东参加此次任务,冯瑞龙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经验,庞建东是刘川的管号队长,而且年轻力壮。因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还有一个女犯,所以又借调了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在这两男一女的三名犯人当中,刘川还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而且仅剩两年余刑,应当比较稳定易管。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实就是范小康一人。但三名押运干警,两名武警战士,外加两名司机,七名干警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力量当然足够。
周六周日,冯瑞龙和庞建东都在忙着准备这个任务——研究路线,准备要带的东西,联系中途干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暂押的监狱等。而刘川的周六周日则在常态下度过,除了去厨房帮了半天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书。离国际法的考试时间已经很近,好多必看的书他还没看。他对周一将要启程的“前进”行动,和单鹃范小康一样全然不知。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48 PM
周六那天天气晴朗,无云无风。到了周日上午,意想不到地下了大雨。周日的下午,又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冯瑞龙不知是午饭吃得不适还是饭前淋了雨,整整一下午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经医生检查,说是受了风寒引发了急性肠胃炎。秦水押送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完,冯瑞龙却不得不躺下来吊上了瓶子。这天钟天水有事进城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和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三分监区犯人孙鹏的妻子和刚刚三岁的女儿。老钟那几天一直在和孙鹏老婆的单位联系,又利用星期天休假时间亲自去了一趟,直到把这单位的领导感动坏了,
终于同意孙鹏老婆可以晚去三五天的,先和丈夫团聚完了再说,反正也耽误不了一两日学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老钟索性就用自己的汽车,冒着大雨把孙鹏的老婆孩子一车接过来了,直接安置在了团聚楼的一间团聚房里。那时孙鹏正在分监区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被叫出队列,值班队长让他回监号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吓得孙鹏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要进集训队呢,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失常。看电视的犯人们也都猜不到他出了什么事情,要在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被单独带走。但他们都注意到了,孙鹏被带走时没戴铐子,队长还帮他找了一把雨伞,应当不会是什么无妄之灾。直到走出一监区的楼门,在前往团聚楼的路上,押送民警才对他说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孙鹏兴奋得几乎神魂离窍,分不清自己的双脚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地面游移。
周一清晨五点,从时间上看,孙鹏应该还在团聚楼里搂着老婆孩子酣睡未醒,刘川就被值班民警开门叫起。自从半年前监狱局统一命令各监狱撤销犯人中的杂务之后,对包括起床睡觉这类犯人日常生活细节的管理,都一律改由民警亲历亲为。刘川懵懵懂懂从床上起来,在夜班队长的监视下独自洗脸放茅,并被命令将自己的被褥捆好,连同洗漱用具及喝水的塑料杯一起,全部打成一个行李,然后跟在庞建东身后,抱着行李走出了筒道,走出了监区,向遣送科的方向走去。
大雨下了半宿,清晨时厚厚的云层才向西北缓缓遁去,太阳尚未露出光芒,晨曦已然微现天际。雨后的晨曦华丽无比,但刘川的心里却暗淡无光,双手抱着的行李因此而显得倍加沉重。他在庞建东押解下迈着踉跄的步子,穿过天监空无一人的中心操场,昨夜积下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鞋子,脚底的凉意令他心跳如鼓。从他手上的行李和直奔遣送科的走向上分析,他似乎意识到他将在太阳出来之前,被押往异地。他几次试图问问庞建东他要去哪里,但庞建东面目严肃,一脸无私。刘川终于未敢开口,因为擅自打听去向绝对不合罪犯的身份规矩。
庞建东把他押到了遣送科的大筒道内,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和生活卫生科的民警郑小珂。一见到钟大和小珂他空悬在喉的心跳一下子落回到胸口,他们的在场让他立即镇定下来,毫无缘由。
遣送科的大筒道足可容下二百名犯人同时整装待发,此时灯光瓦亮,却空空荡荡。刘川镇定之后,目光延伸,他在大筒道东西两侧的墙角,看到各蹲着一个犯人,两个犯人的身边,也各放着一只打好的行李。刘川也被命令冲墙蹲下,在他抱着行李往墙边走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地左右一瞟,看清左边那个犯人竟是二监押来的范小康。右边的虽未看清眉目,但从身形体态上已可断定,那是一个女犯,毫无疑问,那个女犯应当就是单鹃。
与单鹃和小康的不期而遇足以让刘川大致认定,他们即将踏上一个共同的旅程,这个旅程最后的终点,只能是千里之外的煤城秦水。
二监和女监来的队长都还没走,和钟天水低声交谈着什么,又交接了一些物品。女监的民警和小珂一起,叫起单鹃,押着她进入旁边的一个房间后,留在筒道的男警察开始对刘川和小康分别进行了出监前例行的搜查。先是命他们把行李打开,把被褥床单全部抖散,警察们一寸一寸地用手摸捏一遍,然后让他们重新捆好。搜完行李轮到搜身,刘川和小康一左一右,并排站着,相隔两米,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小康这两年监狱蹲的,肚子已开始发福,而刘川的身材却依然如故,四肢还算健壮,双肩还算宽阔,只是身板略显单薄。自入狱以来,虽然经历过多次净身搜查,但刘川依然有些害臊地用一只手挡住阴部,不像小康那样无遮无拦无羞无耻。每件衣服在检查后又扔给他们,他们又一件一件穿上。刘川一边穿衣一边听庞建东在旁边与范小康核对钱款账目和暂存物品——手机、戒指什么的。由此不难看出,范小康此去,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而刘川除了一床被褥和洗漱用品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这说明他不久还要回来。
这时候,刘川已经把这趟远行的目的猜到十之八九,一定还是老范那个案子,不是让他们去配合公安调查,就是让他们出庭作证。他看不见旁边屋里的单鹃,不知她是否也带走了全部钱物,再也不回来了。
搜完身,随即开饭,有民警送来了馒头和咸菜,每人还给了一碗凉开水。刘川的心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晨,被这个事前没有半点征兆的出发,弄得十分低沉。他没要馒头,也没要咸菜,只要了那碗凉开水。发饭的庞建东问他:怎么啦,中午吃饭可早着呢。刘川说:不饿。
钟天水站在一边,叫过庞建东耳语几句,让庞建东把刘川带到了遣送科的一间办公室里,老钟随后跟了进去。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老钟和刘川。老钟把馒头再次递给刘川,说:“还是吃点吧,省得路上饿。”
刘川接了馒头,没滋没味地吃着。老钟说:“这次我跟你一起走,咱们去秦水,还是范小康他们那个黑社会的案子,需要你们去法庭作证。路上你也帮我们留心盯着一点范小康,这小子大概也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这次秦水法院恐怕要连他一块判呢,弄不好判个死缓比现在还重。反正他自己心里有数。路上这小子要犯什么刺,你要配合我们把他压住。”
刘川停下咀嚼,说:“是。”
老钟说:“你吃你的。”又说:“我们给你报的去年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已经批了。这个奖一般可以减刑八个月,减刑的报告我们也已经往法院报了,估计等你从秦水回来,也该批下来了。你这次去秦水,可能寄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我们已经向人家介绍了,说你是我们这儿的改造积极分子,所以你在人家那儿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人家觉得你名不副实。”
刘川说:“是。”
老钟一边说,刘川一边吃,很快就把那个馒头吃下去了。每次,只要是老钟跟他说点什么,他的心就会舒畅许多,透亮许多。有很久了,他特别留意到,老钟在他面前对自己的称谓,总是用“我”或“我们”,很少使用“政府”这个其他管教最常用的词汇。他明白,这无疑是老钟对他心理上的一种特殊照顾。
吃完了早饭,再次放茅,单鹃、小康、刘川,一个一个在民警监视下替换着走进厕所。他们离开遣送科筒道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戴铐。单鹃没戴,刘川和小康合戴一只手铐,刘川左手小康右手,铐子使两人不得不近在咫尺,但两人谁也不看谁,左手和右手,谁也不碰谁。根据十五年有期徒刑以上的犯人须戴脚镣押解的规定,民警又给小康带上了脚镣。镣铐全部戴好之后,三个犯人被一齐带到钟天水面前,庞建东喝令他们并排蹲下,天监、二监和女监的十来位民警,围在四周。钟天水用渗透着威严的平静语调,宣布了启程上路的命令。
“根据北京市监狱局命令,今天将你们押往秦水,我宣布,从现在起,进入非常时期……”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49 PM
第26章 突发事件(一)
新浪读书
上午十一点钟,他们乘坐的囚车在河北境内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追上了昨夜那场瓢泼大雨。
囚车并未减速,继续风雨兼程,连中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坐在车前的民警武警吃的是带出来的面包和肉肠,还有煮熟的鸡蛋,给坐在车后的犯人也发了面包和鸡蛋,喝的水与民警一样,都是瓶装的纯净水。
连饭后的放茅也在车上进行。在车子的行进中,庞建东和小珂一同进入铁栏隔断,由小珂举着一块布单,遮住坐在车尾的单鹃的视线,由庞建东提着一只带盖的小桶,端到男犯面前,先让刘川尿在桶内,然后再把尿桶端至小康裆下。因为坐车时间过长,庞建东发现小康戴镣的双腿有些浮肿,于是请示钟大同意后,为他摘下了脚镣。男犯放完茅,再放女犯的茅,改由庞建东举着那块布单,由小珂在车尾帮助单鹃放茅。女的在布单后面怎么放茅,刘川无法看见也无法想象,他放完茅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命令低头,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和裤裆。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几乎看不到过往车辆,偶有几辆黑黝黝的货车在公路一侧艰难蜗行,一一被这辆疾行的囚车快速超过。刘川除了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灰暗的雨雾之外,一直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耳朵里听着车前铁栏外民警们的聊天。他们在聊秦水。他们都知道秦水是座煤城,都知道秦水那地方很穷,都知道秦水旁边还有一个隆城,隆城有个小商品市场,小商品市场专卖“世界名牌”,各种牌子应有尽有,而且一律贱得让人咋舌,隆城因此而比秦水更加声名远播。
司机和武警战士也参加了关于秦水和隆城的漫谈,老钟不由从旁笑问: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我且问问,在座的有谁去过秦水,有谁去过隆城?没人回答,都笑笑摇头。庞建东接茬说:那地方太偏,又不是山清水秀能旅游的地方,别说咱们天监没人去过,恐怕全监狱局问问,也不会有人去过。庞建东嗓音高亢,刘川听得很清,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也知道庞建东说得没错,他虽然去过秦水,去过隆城,但人家说的是监狱局的干警,和他不相干的。
但他不知为什么还是抬头向前面看了一眼,仿佛想说我去过,不料竟与小珂的飘来的目光遭遇上,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低了头。他想小珂真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在听到无人识得秦水时,显然一下想到了他。
刘川并不知道小珂隐秘的目光,并非头回向这边传送,在七个小时既往的行程当中,她数不清已经多少回了,故作无意地向刘川这边巡睃。
刘川并不知道,这辆车上还有一个乘客,也在不动声色地看他,那人就是坐在他的身后,隔了三排座位的单鹃。从单鹃凝固不动的瞳仁中,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囚车西行,一路无碍。
下午三点左右,囚车驶入阳曲山一带,在山侧一处平缓路段,民警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车速也明显地放慢了许多。刘川悄悄抬眼,看到窗外公路一侧,已有不少车子靠边抛锚,一眼扫过,以卡车煤车居多,也有少数轿车旅行车之类,横七竖八挤在当中。雨仍然下着,可以看到公路的前方,几件蓑衣,几把雨伞,人影绰绰,来往穿梭……
“低头!”
庞建东向铁栏内喝了一声,三个伸颈探看的犯人,一齐把头低了。刘川在低下头的瞬间,看到囚车的车门已经打开,倒班的司机披了雨衣跑下车去,大概到前边探路去了。两位武警战士处在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右手的食指扣住微型冲锋枪的扳机,枪口向上,目光平扫,观察着车外的动静。庞建东则面向铁栏,监视着铁栏内鼎足而坐的三名囚犯。老钟和驾驶座上的司机,低声交谈,分析着前方的情况……
刘川和单鹃小康一样,都低着头,就像盲人的听觉异常敏锐一样,车前的每一丝响动,都不会逃过他们的耳朵。很快他们就听到倒班司机又回到了车上,连他脚下溅进车厢踏板的雨水,都听得真真切切。那司机上车后急急地向钟大作着汇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但至少刘川能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那情况就是,前方山洪暴发,山石断路,前边已经堵了一些车子,交警尚未赶来,赶来恐也无用……
经过老钟和两位司机的短暂商量,老钟又和监狱的头头通了电话,五分钟后,车子重新开动起来,转着警灯,后转逆行,沿着这条大雨滂沱的国道,原路返回。
刘川在囚车掉头的刹那真的以为他们要返回北京去了,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高兴。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估计错了。车子凭借警灯警笛在并不拥挤的国道上逆行了三分钟后,拐下主路,向山侧的一条支路开去。从老钟和司机之间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刘川听出来他们是想从另一条公路翻越阳曲山,那条旧路司机以前走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在天黑前到达襄垣市的原定计划。
刚才他们走的,虽然也是山路,但远远不及这条旧路曲折迂回。感觉上他们像是孤军独旅,朝着大山的深处开去,每个罩着雨雾的心灵,大概都有几分恐惧。如果说刚才那条新修的公路是在山的平缓地带绕山而筑,那么这条旧路才是真正的翻山越岭。好在进山之后雨突然小了,也许这正是气象学中的一种独特现象,虽然相隔不过数里,但山里的气候和平原相比,境界迥然而异。车子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口,居然雨过天晴。透过黄土与巨石夹峙的隘口,昏暗的车窗竟然不可思议地被一抹夕阳染红。刘川不禁抬起头来,他同时听到车前铁栏外,警察们全部兴奋地欢呼起来:雨后的夕阳如此夺目,刘川焉能想象,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景色竟然如此神奇。
司机兴奋地鸣响了喇叭,鸣笛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不息。真如革命前辈毛泽东的不朽诗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壮丽的景色浸染了每一双疲惫的眼眸,每个人的目光都洋溢了或多或少的醉意,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在此发生。囚车刚刚在这道步换景移的隘口转过弯来,未及反应就遭遇了车祸。
这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任何人都没有丝毫预想,隘口的弯道是个视线的死角,无人预料前边的山崖已被暴雨冲坍,车子一拐过山隘立即撞上一棵随着坍崖歪倒的大树,随后便轰的一声巨响侧翻过来,拖着地又撞向一侧的崖壁。囚车熄火停住的时候,车头已经彻底瘪了进去,整个车身都明显地扭曲变形,机油和汽油不知从什么地方泄漏出来,气味刺鼻。幸而,尚未燃烧起火。在巨大而又连续的撞击响过之后,整个大山万籁俱寂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50 PM
先爬出囚车残骸的,是小珂。
小珂并非受伤最轻,但她可能是从这场灾难的惊慌中最先清醒的一个。她从离她最近的一扇破碎的车窗中爬出了身子,并且随后拖出了老钟。小珂虽然浑身疼痛,但没有发现具体伤在何处,她把老钟拖离冒烟的囚车时,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还自如。但老钟却像受了内伤,他想从地上起来,但起了一下又侧身仰下去了,脸上痛得七扭八歪。
事实上老钟确实伤得不轻,他的左臂似乎不能动了,背部看来也伤得很重,在小珂上来扶他时他还是咬牙坐起了身子,并且马上命令小珂不要管他,赶快去救别人。他自己也挣扎着站起来,跟着小珂从车窗处再爬回车子,一个一个地从车里往外拖人。他们第一个拖出来的是已经昏迷的庞建东,随后又拖出了倒班司机和两位年轻的武警,以及他们那两只完好无损的“微冲”。然后他们打开了囚车的铁栏,铁栏幸而没有彻底变形,还能拉开一条窄缝。铁栏内的三个犯人都还神智清醒,虽然范小康额头破了,刘川的肩膀也溢出了血迹,但他们的伤势,显然都比坐在车头的警察们轻。钟天水和小珂先把刘川从车厢内拉了出来,然后又拉出了单鹃,最后,才把小康拖出了车厢。
驾车的司机卡在驾驶舱里,不锯开车头肯定无法脱身,而且,现在救出司机显然已无太大意义,因为司机已经血肉模糊,脉搏全无,拖他出来恐也无救。
三个犯人一被拖出车厢就听到了老钟和小珂嘶哑的口令,那口令是让他们蹲向崖壁,双手抱头。钟天水让小珂快去查看庞建东等人的伤情,自己则一瘸一拐地检查了犯人们各自的手铐,有无损坏脱落,又问他们哪里有伤。单鹃和刘川惊魂未定,只是摇头,无法出声。只有小康喊了声:“报告,我有伤!”老钟仅仅发现他额头上有个不深的伤口,血已凝住。便让他站起蹲下,看他动作自如,便暂不理睬,因为这时囚车那边突然传来小珂的哭声。
小珂的哭声断断续续,气息惶恐,夹带着一声声颤不成声的呼喊:
“建东!建东!建东……老王!老王……”
小珂最先呼喊的建东,其实只是昏迷,并未死亡。后来证实,在车祸发生后当即死亡的,除了驾车的司机外,还有倒班的司机和一位武警。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伤势严重,口中仅有一息尚存,但若仔细摸索,手上还有脉搏微跳,还不到为他们痛哭的时候。钟天水让小珂止住哭声,上车去取急救箱来。其实那个小小的急救箱对于如此惨重的死伤,显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但小珂还是听令爬进了车子,找急救包的同时还寻找了车上安装的一台呼救器,可惜那台能将呼救信号直接发回天监值班室的呼救器与车头一起,早已和撞崩的崖壁同归于尽。
在小珂一边监视三个抱头面壁的犯人,一边为庞建东进行于事无补的包扎时,老钟再次爬到车里查看了那台撞毁的呼救器,因为他发现手机在这座山中没有一点信号显示。看来呼救器确如小珂说的那样,坏了,坏得不可修复。他从车厢里惟一找到还能使用的东西,只有几瓶已被喝了一半的纯净水和两件军用雨衣,和那块用来界隔男监女监的蓝色的布单。
天就要黑了,刚刚露脸的太阳又被乌云遮蔽,甚至看不清太阳此时究竟挂在了山的哪个部位。钟天水决定,立即放弃囚车,放弃处理死者,立即带着伤员,押解囚犯,在黑夜降临之前,从原路下山,返回大路,这样还有可能在途中找到可以救助或帮他们向外界联络的人。
这次押解一共配备了七名干警,两倍于被押的犯人。现在,干警三死两伤,只有钟天水和小珂两人能动。钟天水实际上也负了重伤,背部一动就疼,左手连动都不能大动。小珂虽无大伤,但她是女的,而且,他们还要设法把重伤的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战士抬下山去。而犯人那边,有两男一女,身体健全,没有大伤。监狱的形式,除了他们手上的手铐,除了钟大固有的威严,其余均已荡然无存。钟天水当时的脑子里,不知想没想到,北京市监狱局已经保持了七年的无暴狱、无脱逃的光荣纪录,也许就在今晚终结。
也许钟天水并没有去想这些,他也许只想着如何尽快走出险境,尽快走到有人迹出没的地方,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尽快和天监或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尽快抢救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员。
幸亏他和小珂,各持了一支压满子弹的“微冲”,才使这场将要继续的押解不致寡不敌众。在车祸发生的半小时后,他们将已经牺牲的替班司机和武警战士的尸体,抬到崖壁一侧,用布单盖住,然后出发上路。钟天水命令小珂为刘川和范小康打开了手铐,命令刘川背起庞建东,范小康背起武警,小珂押着仍然戴铐的单鹃,开始启程。押解的队形是:小珂荷枪在前,单鹃抱着药箱和几件雨衣在后。单鹃的后面,是刘川和他背的庞建东,刘川的后面,是小康和他背着的武警,钟天水紧跟小康,以视线统摄,弹压断后。
在“前进”行动继续前进之前,钟天水向犯人宣布了几条指令:
一、每个人都要按规定的序位行走,队形相衔要紧,不得无故拉开距离,不得回头张望,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
二、如果有事需要报告,先喊报告,得到允许后才能回头。
三、当听到停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停下,当听到蹲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蹲下。行走和蹲下时,要尽量保持伤员的平稳。
四、特殊时期将有特殊措施,特殊政策,有立功表现的,将会得到重大奖励,伺机脱逃或企图暴狱的,将依法严惩,必要时将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器。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以身试法,以卵击石。
宣布完几点指令,钟天水问:“听清楚没有?”
两男一女,三个犯人一齐答道:“是!”
从声音上听,与平时在监狱里的回答,同样殷勤,同样服从,别无两样,令人放心。
钟天水一向的习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慢得有点拖沓,有点絮烦,但这次,此时,钟天水虽然有伤在身,但所有的指令和问话,其干净利落、短促迅捷,均是前所未有,连小珂和刘川都不由为之一震。
只是在走近刘川时,老钟的一句低声问询,语气才又恢复如前:“你没事吧?”他在问刘川的身体,刘川的肩膀和前胸的衣服,都被渗血浸湿。虽然小珂已为他们检查过伤口,但钟大出发前的再次询问,以及那低声传达的体贴,让刘川的回答充满心领神会的感激。
他说:“没事。”
钟天水说:“血要是还止不住的话,随时报告。”
刘川说:“是!”
jennifer 發表於 2007-3-22 12:51 PM
们离开了囚车,成纵队往山下走去。
小珂在前,重点守住队形的左侧,老钟在后,重点观察队形的右侧。大雨之后,山水激流,年久失修的公路沙石纵横,狼藉泥泞。队伍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一来路滑;二来两个男犯身背伤员,不堪重负;三来小珂突前领队,她实际上又必须时时面对身后的犯人,所以几乎是一路侧身倒行;四来,老钟自己也实在走不动了。他后来不得不下令停止前进,
就地休息,因为他走不动了。他看到刘川小康他们,也像是走不动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风力开始强劲,以致他们选定的休整之地,必须是个背风的山凹。这个山凹地势较高,受雨水沤泡较少,故而显得比较干燥,可一旦屈身坐下,还是潮湿袭人。钟天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小珂指挥单鹃铺开雨衣,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平放在雨衣上,然后,命令三个犯人也原地坐下,让小珂再次给他们戴上手铐。老钟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着单鹃小康。小珂则先将武器放在老钟身边,才走过去,命令范小康将双手抱住后脑,然后备加防范地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右手高高拽起,搭上铐子,再拽到前边,和另一只手铐在了一起。
铐完小康,小珂从挎包里取出另一只铐子,走向刘川。虽未命令,但见刘川已经学着范小康的样子,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小珂这回没有绕到他的身后,而是径直走到刘川的面前,单腿蹲下。他们彼此目光平视,她看着刘川肩头和胸口的血迹,她真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语,问候的话语,鼓励的话语,但不行。她是民警,他是囚犯,此时此地,是非常时期的流动监狱,此时此地,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都不被允许。
但她相信,刘川看懂了她的目光。他用眼中难以察觉的微笑,来响应面前这个警官,这个女孩,这个给了他最多友爱的朋友投射过来的关怀和疼爱。他把双手放下来,并在一起伸到小珂眼前。那是一双优雅的手,虽然经过了各种劳动的磨炼,但仍然修长好看,手腕有点细,但筋肉的造型坚强有力。小珂轻轻地拉住刘川的一只手,她分不清这只手算是结实还是纤弱,她还没有把手铐搭上那只轮廓完美的手腕时,身后传来了老钟的命令:
“不用给他戴了。”
对这个命令小珂并未立即执行,她让刘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继续放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她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吧。”刘川点点头,很听话地自己解开囚衣,让小珂检查了他的前胸和肩膀。伤口主要在肩上,胸口的血迹大都来自那里,从血肉模糊的创面上看,分不清是划伤还是撞伤,看不清是一道还是一片,汗水和血水交相腌渍,血迹半凝的边缘,沤得有点发白。
小珂伸出手去,在刘川的肩上轻轻摸了一下,不忍触痛。她说:“没有药了,你忍忍吧。”
急救箱里的包扎药物,已经全部用给庞建东和那位比他伤势略轻的武警战士了。此时,他们躺在雨衣上,神智恢复了清醒。他们是在路上先后醒过来的,武警战士的两条腿都有重伤,但此时已能和小珂有问有答地简短交流。庞建东虽然睁开了双眼,但气息依然虚弱,除了他的双腿已无知觉外,大概胸腔也有内伤积血。小珂查看了他们的伤势之后,让刘川扯了衣服上的布把庞建东还在流血的小腿重新包扎了一下,她自己则去老钟的身边为老钟检查。触及到老钟她才发觉老钟发了高烧,浑身上下热得烫手,她把手抚在老钟头上,确切地感觉出他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
药箱里虽然备了一些退烧的药物,但都是治疗感冒发烧之用,对老钟并不适合。老钟一定是因内伤发炎而引起的发冷高热,于是小珂决定给他服用些抗生素以减轻感染。她在药箱里找到了一包青霉素胶囊,分了三份让刘川给老钟和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分别吃了。刘川当过分监区卫生员的,也知道这时候吃一点抗生素应该没错,但问题是,没有水了。他们出发前从囚车里找出来的几瓶喝剩的矿泉水,在路上给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喝了大半,小半让老钟小珂以及三个犯人分着喝了。他们之所以走不动了,体内缺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也许老钟的毅力更加坚强一些,他硬是用自己的唾沫把药粒吞下去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出血过多,口唇干裂,胶囊粘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特别是庞建东,若不用水灌,恐怕连吞咽的力量也拿不出来。刘川看到小珂蹲在老钟身边,跟老钟低声商量着什么。天上的云层虽然渐渐稀薄,但落山的太阳只在天际残留着最后一点反光。看来,他们今天肯定要在这里过夜了。持续的高热使老钟的思维迟钝,口齿不清,但小珂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中,从他残缺不全的话语里,听清了他的意思。
老钟的意思是:今天如果在此过夜,小庞可能撑不到天明。所以,“前进”行动今夜无论如何应当继续前进,哪怕只走出一个人去,也必须向山下前进!
小珂也知道,他们必须前进,耗在这里无异于等死。不仅庞建东和那位武警战士,看看老钟这副样子,恐怕拖到明天早上,不死也肯定走不动了。可现在继续前进,惟一能走动的押解力量只有小珂自己。她要押解三个犯人,还要带走三个伤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现在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已经不能移动半步,如果小珂自己先行下山求救,靠老钟看住三个犯人和两个垂死的伤员,显然也不是妥当的办法。老钟如果一直高烧不退,夜里山风一来,湿气袭人,病势说不定还会进一步恶化,甚至和两个重伤员一样自身难保,命在旦夕,也
都说不定的。
此时的钟天水已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的语气甚至比平常还要果断,以致他最后的两句话小珂听得格外清晰。
“让刘川走,”老钟说,“让他下山!”
刘川?
如果不是小珂,相信任何一位监狱民警,在听到这个决定的刹那,都要全身一惊。刘川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罪犯,这个决定的性质,无异于“放虎下山”,万一刘川去而不返,私放罪犯的责任绝对无可推卸,必须承担!但小珂没有片刻犹豫就立即附议:“好,让刘川下山!”
小珂随即把刘川带到老钟身边,当着老钟的面向刘川宣布了让他下山的决定,并交待了具体要求。她一边宣布一边用微冲的枪口监视着在不远的地上坐着的单鹃和小康。单鹃和小康一直被命令低头面壁。
小珂对刘川说:“刘川,经本次押解行动总指挥钟监区长决定,派你单独下山,只要找到人,或者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马上联系当地公安机关,联系天河监狱,让他们立即进山接应我们,你听明白了吗?”
刘川说:“是。”
天已黑了,借着山崖绝壁的半轮暗月,小珂足以看清刘川黝黑的瘦脸,在那张脸上,没有小珂想象的激动,也没有照理应有的庄严,此时的饥渴与疲惫,似乎正在压倒一切欲念。
“你能完成任务吗?”小珂再问。
“能。”刘川答。
小珂补了一句:“这是监狱对你的信任,我们相信你一定能……”话到一半她突然收住,因为她意识到在此一刻,对刘川来说,任何关于信任的强调,其实都在表述一种担心,一种骨子里的并不信任。
小珂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笨!”
但小珂还是把停在半空的那句鼓励说完,但口气和内容做了改变,变成了朋友般的亲密,变成了亲人似的互勉,她甚至忘了钟天水就在身边,忘了钟大尚还清醒……
“……我一直相信你的,刘川,我一直相信你无论碰到什么困难,没有你过不去的坎!”
她并不顾忌钟大是否猜透了她的语义,她已经不是在说刘川下山这事,而是在说刘川的整个人生,在表达她自己对刘川人品的赞许,甚至,是对刘川几年大墙经历的深切同情和对未来的热切鼓励。做出这样的表达令小珂比刘川显得还要激动,她激动得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你明白吗刘川?”
刘川应该明白,他应该对小珂的激动有所感应,所以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许变形,那变形的声音让小珂为之心碎。
“……是!”
但小珂控制了情绪,没有放任泪水,她用严肃的表情遮掩自己的内心,用与身份相称的镇定主导着眼前的场面。她对刘川微微颔首,声音同时恢复了平静。
“好,你先休息一下,准备一下,我先到附近去找点水来,你帮钟大看好其他犯人。我一回来你就带上我的手机出发下山!”
刘川同样控制了脸上的激动,但他不由自主放大了声音,他用声音回应了小珂的心情,也用声音表达了自己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