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篇首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不是编的,那是我耳闻目见甚至亲历亲为的一段经历,关于一个人的命运,或者,关于他的爱情。
我也是这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先不告诉你我姓甚名谁。除我之外,这故事中还有一些人的来龙去脉、身份面目,也恕不预示,到时候再说。
关于故事的篇首我曾思谋良久,反复揣摩该从何处进入。最初我计划先从庞建东说起,他从十六岁考入警校就开始了他的刑警之梦,三年中专又加了两年大专,走出校门却被分到监狱管犯人去了。管犯人与庞建东的人生理想相去甚远,而且既辛苦又枯燥还要耗时劳心,远不及当一名智慧而又勇敢的刑警那么风光传奇。但庞建东没有办法,他爸妈都是平头百姓,找不到任何门路助他实现人生梦想,不管学校把他分到什么单位,他都只能老老实实到那儿应卯值更。工作对他来说首先不是事业,更不是乐趣,而是,一个谋生的差事。
他不像人家刘川,刘川虽说父母双亡,但父母给他留下了一笔蹦着高花都花不完的家产,这份差事人家爱干就干,不爱干抹脸就走。就是什么都不干,人家刘川也照样锦衣细食!
最让庞建东感到难堪的是,他那个干文艺的野蛮女友因为在一部电视剧里饰演过一名警校女生,所以对刑警的铁血豪情一直情有独钟。于是庞建东从上警校起就一直跟她吹牛,说他学的就是刑侦专业,以此来拴住女孩的芳心。可惜庞建东上的这所警校,就是定向培养狱警的,他大专毕业后,注定要分到监狱局去,监狱局又把他分到了天河监狱,天河监狱又把他分到了一个普通的监区,监区又让他当了一名管号队长。队长虽然也带“长”字,但在管教干部中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刚分到监区的新民警都是队长,队长其实就是最小的兵。庞建东在他女朋友面前曾试图美其名曰:他现在当的是一名司法警察。可他女朋友早就心知肚明,她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不就是狱卒嘛。
你看,这个故事如果从庞建东讲起,就扯上了他的女朋友,就扯远了。后来我决定还是先讲老钟。老钟是天河监狱的狱政科长,后来又去当了遣送科长和监区长。遣送科和监区过去都叫大队,科长和监区长过去都叫大队长,所以干警们叫老钟还习惯地叫他钟大。从钟大讲起也许是我的一个下意识的选择,因为他是我有生以来最崇敬的人物之一。论年龄老钟虽然快“知天命”了,但在庞建东这批年轻人眼里却无疑是个偶像。这并非因为他是司法系统的部级先进人物,而是因为他日常的行为举止,为人处事,不仅坦诚磊落,而且让人看着,哪儿都舒服。而且,老钟过去让几个蒙面人绑过,绑匪至今没有抓到。幸亏老钟那天夜里自己从三楼跳了下来,才逃过一这劫。单从这件事情来看,也能看出老钟脑门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该是藏了多少故事。
不过从钟大讲起也容易跑题,讲钟大就必然要讲科里监区里的那些工作,管教生产和生活卫生之类的,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我要讲的这段生活,是关于一个人的命运,命运无常啊!是关于年轻人的爱情,年轻的爱情总是美丽多姿!没有爱情的故事,还叫故事吗?
于是,我最终决定,抛开这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先从一件事上讲起,这件事就是刘川陪他奶奶安葬他爸。人死之后,骨灰安放本是一项常规的丧葬程序,形式大于内容,但刘川父亲骨灰安放仪式的场面,给人的印象却极其深刻。形式到了那个份上,也就变成了内容,足以成为整个故事恰如其分的开始。
第1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一)
庞建东事前不可能想到,刘川陪他奶奶安放他老爸的骨灰,能有这么大排场。
庞建东家住的地方,离慈宁公墓不算太远,他跟刘川关系不错,听说刘川要去慈宁给他老爸竖碑立墓,就跟过来帮忙。
他的警校同学小珂也一起来了。小珂是女孩,爱玩,名义上是过来帮忙,实际上就是
玩来了。小珂说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什么是正经的墓地,想象中的墓地就跟个清静的公园差不太多。
这慈宁公墓真的像个公园,苍松翠柏,亭台连陌,庞建东虽然住的近,也从没进来过。如果不是参加刘川老爸这个入土为安的仪式,恐怕等他死了以后,也是进不到这里来的。这里最小的一块墓地,据说也要二三十万大洋。更何况刘川老爸的这块墓地,是块夫妻合葬的大墓,价值几许庞建东想都不敢去想。
刘川的老爸是个大款,经营广告公司起家。当年最早出来干广告这行的都算顺应了风水,虽不像做证券投机和房地产那样一夜暴发,但也不过五六年的工夫,就基本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刘川老爸下海冒险的时候,刘川的奶奶还在一家国有大厂工会主席的职位上没退休呢,那家工厂没有停产关门的时候,工会主席按规定享受副厂级待遇,平时还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奥迪,一天到晚充当刘家的专驾。公有制的各种待遇刘川从小沾光。所以,在庞建东看来,刘川最合适了,从小到大二十来年,可谓左右逢源路路皆通,在哪一个所有制里都是风光占尽。
可不是吗,刘川的奶奶已经退休十年,出外入内,还是前呼后拥,国家配的奥迪没了,人家反倒坐上了奔驰。今天跟来建墓的那些西服革履的家伙,个个坐着好车!都是刘家的部将。他们衣着体面,面目庄严,毕恭毕敬地围在刘川和他奶奶的前后左右,在墓碑前默然伫立,哀悼如仪,让庞建东和小珂看得一愣一愣的。
刘川相貌风流,性格简单,表面看还像个孩子,平时常和庞建东他们打打闹闹,一点看不出他在外面能让人这么隆重地簇拥着。
庞建东和刘川、小珂他们,都是去年年底分到天河监狱工作的学生,庞建东分在一监区,小珂分在生活卫生科,刘川分在遣送科。大家年龄相仿,个性相投,又是同一批来的,所以工作之余聚多散少,特别是庞建东和刘川,上厕所都爱互相叫着。庞建东跟小珂同窗多年,已经很熟,跟刘川新交不久,正在新鲜。刘川并非来自警校,他是从公安大学毕业的。庞建东老问刘川:你应该去搞刑侦啊,怎么分到我们这荒郊野地来了?
刘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阴差阳错,分到这个荒郊野地来了。
这事要怪,还是怪刘川的奶奶。
刘川的人生道路,从小到大,皆由奶奶一手规划,他奶奶即便在儿子的公司如日中天,家里的财富滚滚而来的时候,依然对铁饭碗式的固定收入,保持着恒久不变的心理依赖。她甚至对孙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则名车,入则豪宅的生活备感忧虑,认为孩子总有一天将毁于不劳而获的物质享乐,变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再说,万一打仗怎么办,万一来运动了怎么办,刘川经受得了吗?刘川的生存能力实在太差!老太太的大半生都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度过,而且那个年代,战争的威胁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所以刘川中学一毕业,就被奶奶指定报考了军校和公安院校,在军校和公安院校之间,刘川自己选择了后者。刘川对庞建东和小珂说过,他估计军校的生活肯定比公安院校更加刻板难过。
公大四年,其实也很难过。每天早上出操,晚上点名,想必跟军校也差不太多。而且,还不许谈恋爱。虽说私下也有谈的,但谈得偷偷摸摸,非常不爽。刘川第一年就想退学来着,但奶奶严辞不准,老爸于是也就不准。熬到快毕业的时候老爸一病不起,拖累了刘川的毕业成绩,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来学校挑人,看成绩没有挑他,于是被二茬来的司法局挑走。司法局起初在刘川的想象中肯定是坐机关的,比去公安局还舒服呢,让他暗喜因祸得福。他哪会想到司法局又把他转分到监狱局,监狱局又把他一下子塞到天河监狱来了。
刘川和庞建东不同,和小珂不同,小珂庞建东从中专就上了警校,据说在警校从中专转大专的时候就被监狱局号上的,跑不了。刘川和监狱局每年招收的那些大学生也不同,那些大学生都是外地的,肯到监狱工作八成是为了拿个北京户口,所以庞建东总是奇怪地问刘川,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川也说不清怎么就到天监来了,他不好意思向别人承认,是奶奶逼他服从分配的,是父亲临终时嘱咐他要好好听奶奶话的。他十岁以前父亲就这样吩咐他,现在他二十二岁了,还是这话。
刘川刚刚分到天监,父亲就留下这句遗言,撒手走了。刘川帮奶奶操办后事的那几个月里,上班上得隔三差五。今天,父亲终于隆重地睡进了这块昂贵的墓地,睡在了刘川母亲的身侧,盖棺封土之后,按照奶奶的意见,刘川今天晚上就得回遣送科上班去了。
刘川的科长老钟本来今天也要到墓地来的,但因为要准备晚上的遣送任务,所以没来,只给刘川打了一个电话,把心意表了。刘川知道遣送科这一阵人手奇缺,所以他已答应科长,一定参加今晚去四川的押解任务。
庞建东和小珂今天都上中班,所以等骨灰安放仪式刚一结束就和刘川告辞。刘川留他们一起吃饭,他们说时间不够了,改日再吃吧。庞建东又托刘川傍晚上班前去一趟西客站,接一下他的女朋友季文竹,他女朋友去江苏老家给母亲做寿今天回来,可能行李太多。刘川正好下午有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车。
分手告别之后,庞建东和小珂看着刘川和他奶奶被他家公司那些气宇轩昂的头目们前引后随,拥到了墓地广场那一溜轿车跟前。他们看到,那些头目们的西服统统都是黑色的,那一溜车子也统统都是黑色的,车门开合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车队浩浩荡荡,鱼贯驶出了庄重肃穆的陵园大门,那气势就跟外国电影里的黑手党差不太多。
车队扬起的尘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墓地门前安静下来。庞建东转头看看小珂,小珂也转头看看建东,两人似乎都想说句什么,但后来什么都没再说。
他们就上班去了。
也许他们心里想说的就是,现在从陵园赶到天监,还赶得上中午食堂开饭。 在中午开饭的时间,刘川没有吃饭,他和他的奶奶,还有父亲生前最最信任的那位王律师,在奶奶的起居室里,关上门谈了很长时间。
王律师向奶奶和刘川介绍了刘川父亲的遗产情况,所谓遗产,主要就是刘川父亲亲手创办的那家万和公司。
万和公司现有广告公司一个,家具工厂一个,布艺连锁店五个。这几个实体,是当年万和公司发家的基础产业,过去曾经兴旺一时,无奈风流水转,无论广告、布艺,还是家,这些年全都沦为做滥的行业,业内互相厮杀倾轧,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支撑万和公司的这三项主业,现在无一不是业务萧条,惨淡经营,勉强撑着门面而已。真正给公司大把挣钱的,反倒是前几年才盖起来的万和城这项副业。在刘川父亲作古这年,万和公司的账面总资产共计一亿一千六百万元,百分之八十都是万和城的;账面总负债四千九百万元,也大都是万和城的。总资产减除总负债的净资产,共计六千七百万元,除了万和城的自有资金,余则都是家具厂和布艺店的房屋土地和一些存货。从万和娱乐城的经营趋势看,靠它本身的收入还清银行贷款,大约只需四年左右的时间,所以应该说,父母给他们的长辈与后代,留下了一份不错的资产。
现在的问题是,万和的亿万资产,万和的数千职工,今后谁主沉浮?
刘川父亲在世的时候,将万和公司董事长、总裁以及万和城总经理等所有要职,一身兼任,台前台后,事必躬亲,现在突然撒手人寰,公司里里外外的事务,这一阵只能依靠一位副总经理临时应付。万和是家族企业,当然要由家族成员出面主持,刘川父亲的直系亲属当中,除了刘川老迈无力的奶奶,只有刘川独苗一根。所以律师建议,刘川应当赶快辞去公职,进入公司,主持万和的经营大政。
可这时候的刘川,刚刚走出大学校门。这时候的刘川还是个没有一点社会经验的孩子,这么早就坐享其成接掌公司,与奶奶对刘川的人生规划,完全不同。奶奶一直认为,刘川还需要在艰苦环境下好好锻炼一番,才能最终承当大任。
所以,奶奶在呆愣了几秒钟之后,迟疑地向律师问道:“公司的事,刘川也不大懂,他大学刚刚毕业,还需要踏踏实实找个单位工作两年,公司的事能不能先让娄总管着,你也帮帮忙,你们比刘川总有经验……”
律师通情达理,对奶奶托以重任并没动心,他摇头说道:“企业的事,我也不全懂,娄总虽然业务熟,但公司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他是拿你们的钱干你们的事,这是经营模式中最不靠谱的一种,很容易演变为拿你们的钱干他自己的事,谁又能看得住他?刘川虽然不知道怎么办企业,但他进公司,至少是拿自己的钱干自己的事,公司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至少还能看住。娄总今后可以管管日常业务,公司的重大事项,资金往来,还是得你们自己把住。再说,刘川是大学生,人也聪明,如果早点进入,用不了几年,公司的这点业务也就全能懂了。”
奶奶看看刘川,刘川也看看奶奶。刘川虽然对当监狱警察并没兴趣,可说实在的,他也讨厌到生意场上去办公司。
奶奶叹了口气。
奶奶一生都很自信,很强硬,可这一口气叹的,把孤儿寡母的那点辛酸无助,那点无可奈何,全都露出来了。
奶奶说:“那好吧。”
这一天的午饭吃得很晚,刘川离家已是午后三时,他没精打采地开着车子,心里说不清高兴还是郁闷。无论留在监狱还是进入父亲的公司,离他自己的人生理想都同样遥远。虽然刘川上的是公大,当的是警察,而且从小擅长运动,球类游泳样样不差,但他的骨子里,其实是个艺术家!他从上中学起就迷上了摇滚,和几个同学合伙弄了个乐队,名曰“呐喊”,他当主唱!虽然他喜欢的歌曲大都属于摇滚中比较柔情和富于旋律的那种,有点类似于“零点”周小鸥的风格,但他们仍然给自己的乐队起了这样一个血脉贲张的称号,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抒发那一颗颗年轻而又“愤怒”的心。
“呐喊”一共五人,后来三个上了大学,但除他之外,乐队始终没散。他因为上的是公安大学,军事化管理、军事化作息,早操晚课,警装加身,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地和摇滚混在一起,显然不可能了。离开乐队是他一生中第一个痛心的事情,弟兄们原来个个信誓旦旦,表示坚决等他,但后来他们终于又找了一个主唱,比他唱得地道,唱得粗野,只是长相惨了点,但“呐喊”因此也更像真正的摇滚了。
他以前就听音乐圈里的一个混混跟“呐喊”的鼓手说过:“你们那主唱起法儿就不对,他也就靠他那张脸了。”
没错,他们后来也发现了,“呐喊”的拥趸大都不是对摇滚着迷的人,而是一帮只迷帅哥的无知少女。
刘川没想到西客站这么堵车,他接上庞建东的女朋友季文竹后,在站前的车流中足足堵了半个小时,才勉强绕到了西三环的辅路。
庞建东的女朋友看来真是搞文艺的,那种漂亮和一般女孩是不一样的。身上的穿戴虽非样样名牌,但每个细部都搭配得时尚得体。虽然刘川在中学也“玩过艺术”,但和真正的艺术圈并无实际往来,这个美丽的女孩是他“亲密接触”的第一个明星。尽管他也知道,季文竹在影视圈里不过是个脸都不熟的“北漂”,但他还是兴奋地认为,此时自己身边坐着的女孩,肯定是个未来的新星。
正如庞建东说的那样,季文竹的行李确实很多,大概除了房子家具之外,日常穿用都从老家席卷过来,一副誓将北漂进行到底的样子。她坐刘川的车先去了她在航天桥租住的一间平房,在那里放下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后才和刘川一起赶往天河监狱,去找她的男朋友庞建东去。
路上两人聊天,多是女孩开口,先说天气饮食,后问父母兄弟。话题虽说漫无边际,可大都围绕刘川展开——你喜欢冬天夏天,你喜欢辣的甜的,你家就你一个,你奶奶管你很严?不知是女孩的个性外向还是比刘川更加好奇,她一路的盘问多得密不透风,直到从航天桥轻装出来,才轮到刘川开口反问。
轮到刘川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想问季文竹多大了,又想女孩的年龄是不许问的。想问季文竹老家气候如何,又想气候她刚才已经说过,仓促间他竟然问了最不该问的:“你怎么喜欢上我们庞建东了?”话刚出口就发觉这个问题非常唐突,万一季文竹理解出“庞建东怎么配得上你”这类弦外之音,岂不毁了他和庞建东的哥们儿义气!
“谁说我喜欢庞建东了?”
季文竹的回答让他更加如芒在背,他结结巴巴试图挽回:“你,你不是庞建东的女朋友吗,庞建东可喜欢你呢,和我说过好多次了。”
季文竹点头承认:“啊,建东对我是挺好的。”想想,又歪过头来反问刘川:“那你说我应该喜欢上谁?”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三)
刘川头上开始冒汗,口中无以为答,心绪和手脚全都乱了方寸,恰逢路口拐弯,于是命该倒霉地,和野蛮抢行的一辆出租汽车刮蹭在一起。刘川开的是辆崭新的沃尔沃S90,这种车兼有顶级的性能和朴素的外表,是崇尚质量而又不喜张扬的布波阶层最青睐的座驾。他的车灯在这场刮蹭中撞碎了灯罩,而那辆红色出租只不过有些小片的划痕。出租汽车的司机长得又黑又胖,先发制人地把刘川从沃尔沃里拽了出来,咋咋呼呼地和刘川理论责任。以季文竹的看法刘川明显占理,事故缘起皆为对方违章并线,她从车里下来,本想上前帮腔,忽又想
起刘川是个警察,想必无须人多势众,于是兴致勃勃站在一边,且看刘川如何亮出证件,将那胖子好好修理一番。谁料刘川不仅不敢公开身份,反而老老实实跟在胖子身后,去看他的车子,刚刚辩解两句,就被胖子恶语驳回,最后竟在路人围观之下,乖乖交了三百块钱,换来胖子一脸得意,如此才算“公案私了”。
出租车走了,围观者散去,刘川和季文竹回到车上,彼此无话。刘川发动车子,起步前他转眼看看刚刚认识的这个女孩,掩饰不住一脸的英雄气短。
季文竹也转脸看他,并没给他留下面子,她说:“我还以为,你会让他赔你。”
刘川红了半天脸,强词答辩:“那人多讨厌呀,我可不愿意在街上跟这种人吵个没完,给他点钱打发算了。”
季文竹目光依然停在刘川脸上,她说:“我不明白,既然你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让你去当警察?要当为什么不在城里,非要到城外去看犯人?”
刘川张了半天嘴,说:“我们家……让我锻炼。”
季文竹笑道:“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智……后面怎么说来着?”
刘川不敢就茬接话,怀疑季文竹其实意在讥讽,他打断她说:“我们家已经不让我干了,我今天上了班就去辞职。”
刘川换好警服,走进遣送科科长钟天水的办公室时,老钟正在唠唠叨叨地骂人。
被骂的是刚从生产科调到遣送科实习锻炼的一个大学生,遣送科今晚要把一百多名犯人往四川押送,老钟骂他是因为他一刻钟前突然临时请假。“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你让我到哪儿找人替你!”老钟说:“你以为我这儿还是大学呀,这堂课没事就听听,有事就不听。我这是遣送队!是流动监狱!你们就是监狱的围墙!少一个人就少一段围墙!那一百多犯人走这么远路,跑一个我负不了责任。”
刘川从到天监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郑重告之,北京市监狱局已经是连续五年无脱逃、无暴狱、无安全事故、无非正常死亡的四无单位,背负着司法系统的荣誉。连续五年!每个干警天天都在默念这句紧箍咒语,无论哪个监狱,哪个监区,哪个科队,谁也不愿这个金晃晃的牌子砸在自己手里。
那大学生比刘川早来一年,虽然一直在生产科坐机关,但这个利害关系应该同样明白。可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自己突然请假的理由——他们家楼上漏水,把他家的房子泡了,他刚刚接到邻居的电话,他家里的人全都不在,只有他能回去,他们家的房子是刚装修的,不赶快处理损失可就大了……刘川从旁听着,觉得理由还算充足,但老钟非但没有一点同情,反倒把话题引向了刘川:
“你们家那点破烂算什么呀,你看看人家刘川,人家家财万贯,放着那么大的一个公司不管,人家开着沃尔沃过来上班。刘川的父亲上午刚刚下葬,人家下午就赶过来参战,今天晚上人家跟你一起走。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吃不好睡不好,人家今天不去行不行,嗯?可人家去!”
那大学生看了刘川一眼,刘川脸倒红了。从上大学那阵刘川就是这样,挨批没事,不能夸,一夸脸准红。
大学生愁眉苦脸地走了,老钟还在唠叨,还是夸刘川数落那小子。老钟似乎特别喜欢刘川,就冲刘川出身豪门还能到监狱当差,老钟就一直把他当个光荣,总是四处宣扬:谁说现在年轻人不懂奉献,我们大队刘川就懂!
所以刘川预想到了,当老钟从他口中听到“辞职”二字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吃惊,不是鄙夷,甚至,也不是惋惜和遗憾,而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和伤痛。“你这算是正式提出来呢,还是只跟我打个招呼,你定了吗?”老钟的话为刘川留出了很大余地,他当然希望刘川的辞职只是一个初步想法,是先来跟他通个气的,那也算死孩子放屁有缓。但刘川没有这样表示,他脸红着,从刚才老钟夸他开始一直红到了现在,他说:“是我奶奶让我辞的,我们家……”老钟说:“你奶奶不是让你大学毕业先好好锻炼锻炼吗?这才几个月呀,起码得干满一年吧。一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刘川说:“本来我奶奶是这么想的,可我爸一走,我爸的公司没人管了。”老钟闷了一下,知道无可挽回,点头说:“哦,那倒也是。”
刘川看着老钟的脸色,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老钟,先是说了一句实在的:“今天晚上去四川的任务您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说完觉得不够,又说了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等将来我爸的公司稳定了,我也许还回来呢……”老钟勉强笑笑,不当真的,说:“哦,好啊,回来欢迎。”
长途遣送任务刘川参加过不止一次,他去过河南,去过东北,最远的一次是去新疆。北京至新疆,往返六天火车坐席,回来时脸都绿了。刘川还参加过一次去石家庄的短途押运,是坐汽车,走高速公路,和在火车上长途颠簸相比,不那么辛苦。
这一次是去四川,押解的犯人又多,也是个苦活儿。但刘川觉得这次任务对他特别珍贵,像是一场隆重的告别演出,在这场演出中他虽然不是主角,但无疑是最卖力气的一个。这天傍晚五点刚过,他就和遣送科的干警一起,将确定今晚启程的一百一十八位川籍犯人押出监区,押到遣送科的大筒道里,在那里点名、编组、搜身、检查行李、查验行李标签、发还罪犯的暂存物品、和每一位犯人核对暂存的钱款账目,然后给犯人开饭,开完饭还要放茅,让犯人把大小便排泄干净以后,再给他们一一戴上械具。两个犯人戴一副手铐,刑期在十五年以上的,还要加戴脚镣。刘川快速麻利地做着一切,情绪始终高涨饱满,连对犯人的态度,也比平时和蔼了许多。因为有一个犯人提出他的存款账上少了一百块钱,押解行动指挥部的副总指挥,遣送科的副科长老姜又让刘川去核对原始账目,忙得刘川快发车了还没顾上吃晚饭呢。 第1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四)
吃晚饭的时候刘川看见庞建东了,他奇怪地问庞建东:“你不是已经下班了吗,怎么没走,你女朋友呢?”
庞建东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正要下班,监狱办说有事让我留一下,我只好让我女朋友先走了,结果她刚走没多久,监狱办又说没事了。我打她手机她手机又关了,我先垫垫肚子再说。”
刘川问:“监狱办找你什么事啊?”
庞建东说:“听说是临时抽我参加一个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务。”
刘川说:“押解任务?那应该是我们遣送科找你呀,怎么是监狱办?”
庞建东说:“谁知道呢。哎,我刚才在监狱办听你们科钟大说你要辞职了,真的假的?”
刘川说:“我得先吃口饭,要不来不及了,等我从四川回来,咱们再慢慢说。”
人的一生常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变你的生活,改变你的路线,甚至,改变你的性格。
比如,刘川想不到父母会走得这么突然。他虽然从小靠奶奶带大,与父母相亲的时间并不太长,但无论如何,双亲的先后离世还是让他有一种孤儿般的凄凉。尽管他身边还有一个疼他的奶奶,还有一份现成的财富,但在心理上,他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可怜。也许正因为这种心理,刘川对天监遣送大队这份工作,对这个集体,对年龄和他父亲差不太多的大队长老钟,还是感觉格外温暖,在他将要离开的一刻,感觉格外依依不舍。
又比如,今晚。
如果刘川未来的生活路线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转变,如果他今后试图对这种转变追根溯源,那他首先将会想到的,一定就是今晚。
今晚,八时二十分,前往成都的西行列车将在西客站准点启程。晚七时整,夜幕降临,北京天监遣送大队的楼里楼外,一片灯火通明,一百一十八名身着灰蓝色囚服的犯人抱着自己的行李,两人一副铐子,被押出了遣送科的楼门,押到了被巨大的探照灯照得通明瓦亮的天监广场。天监的标志性雕塑凤凰涅,矗立在广场中央。
这次长途押解行动的代号即为“凤凰”,“凤凰”行动的总指挥是天监的副监狱长老强,他站在探照灯光芒边缘的暗影里,目光镇定,面无表情。四辆用大客车改装的囚车早已发动起来,警灯闪闪,车门洞开,威风凛凛地在操场上一字排列。做好长途跋涉准备的民警们头戴白色警盔,分组立于囚车的前端,弹压着分队而列的四队囚犯。副总指挥姜水运走到队前。他的到位让每一个犯人和民警都意识到,押解行动就要开始。
姜水运用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声:“听我口令,蹲下!”
犯人们齐声应道:“是!”同时蹲了下来,因为一手抱着行李,一手戴着铐子,所以蹲得不甚整齐。
姜水运宣布:“根据北京市监狱局的命令,你们将被押往其他监狱服刑,从现在开始,进入非常时期。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一、一切行动必须服从指挥;二、不准扒车张望、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吵闹喧哗、不准擅离或者私自调换座位、未经允许不准起立;三、列车途经村镇或者转弯时,听到低头的命令后,迅速低头,经允许后方可抬头;四、遇事举手报告,未经允许不准擅自行动;五、保持车内卫生,不准损坏车内设施。听清楚没有?”
犯人们虽然统统蹲着,但百余条嗓子的声气依然浑厚:“是!”
姜水运又喊:“注意口令,低头!”
一百一十八个脑袋很整齐地,都沉下去了。
姜水运喊:“注意听口令,第一队,起立!”
最边上的两排犯人站起来了,姜水运命令:“上车!”
犯人开始上车,刘川负责最后一队犯人,将乘坐最后一部囚车。他很想用手机给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就要出发,但现在不是打电话的时候。这时他的注意力被一位匆匆从办公区赶来的监狱办的干部牵住,他看见那人在强副监狱长耳边嘀咕着什么,强副监狱长又问了几句什么,然后点了点头,向刘川这边走过来了。
“刘川,你到监狱办去一下。”
刘川愣了一下,说:“这不马上发车了吗……”
强副监狱长面目严肃:“这次任务你不参加了,你另有别的任务。”
刘川懵懵懂懂随着监狱办的干部出了监区,进了办公楼,那人没把刘川往监狱办领,而是把他领进了一间会议室里。
会议桌靠里顶头,监狱长邓铁山正襟危坐,他的左侧坐着遣送科长钟天水和监狱的一个老司机杨师傅。刘川只知道别人都叫他杨师傅,具体名字叫不上来的。杨师傅的对面还有两个人,刘川不仅叫不出名字,而且面目也很陌生,而且这两个人没穿警服,可以肯定不是天监的干部。刘川分到天监好几个月了,虽说因为他爸生病以致上班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天监的干部职工差不多都照过面了,连坐在老钟另一侧的两位武警战士,那一对憨厚面孔也已半熟。
果然,监狱长邓铁山先把刘川向那两位陌生人做了介绍:“这就是刘川,刚从公安大学毕业的,跟你们是近亲。”又把那两位陌生人介绍给刘川:“这是东照市公安局的林处长,景科长。”
刘川规规矩矩地敬了礼,双手接了林处长景科长伸过来的巴掌,握了一下,然后按照监狱长的指点,在他们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没容刘川琢磨眼前的场面是怎么回事,监狱长便已开口发问:
“刘川,你听说过去年东照市的那起银行金库抢劫案吗?报纸上登过的,有印象吗?”
刘川说:“有印象。”
监狱长说:“有什么印象?”
刘川说:“这案子好像已经破了吧,报纸上登过。”
那位景科长点着头,把话茬接了过来:“对,已经破了,有四个人被我们击毙了,还有一个判了死缓。”
监狱长接下来说:“判死缓的这个罪犯叫单成功,前些天已经从看守所送到我们这儿来了。根据公安部的指示和咱们监狱局的通知,今天晚上要用汽车把这个犯人押解到东照去,我们和你们遣送科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去。”
刘川挺直上身,接令式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却疑窦丛生。押解犯人去外地,谁去谁不去都由科里自行安排,人手不够时,才由狱政科统一调配力量,从来不用监狱长亲自下令,更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地面授机宜。而且,还是这样突如其来地把他从行将上路的“凤凰”行动中拉到这间会议室里,而且,还有那么两位外地的办案刑警莫名其妙地掺和着,这显然不是个一般常规的押解任务,其中必然另有缘由。
果然,接下来的细节由遣送科的科长老钟做了具体布置:“这次押解任务,代号为‘睡眠’,由你和咱们科里的冯瑞龙一起执行。冯瑞龙已经去办提押手续了,咱们老杨负责开车,配两名武警。你们今天晚上十点三十准时出发,从紫石口出北京进入河北,大概在明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到达清西陵附近的紫荆关。一过紫荆关,一名武警会突发急病,然后你们开车到附近的灵堡村,村口有一间修理厂,你们在那儿把犯人押下车,由你和另一位武警战士就地看押,那位病危的武警战士由冯瑞龙带着,坐老杨的车到附近的涿州市进行抢救。他们走后,犯人可能会要求放茅,不管他是要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你们都押他出来,屋子后面有块空地,在那儿犯人肯定要逃跑,他如果逃跑……”
刘川不知道科长何以会如此熟练地说出这么一连串未来的事情,他心里紧张得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他脱口而说:“放心吧科长,我不会让他跑的!”但他的话音未落,那位表情沉稳的林处长开了口,他用比他的表情还要沉稳的声音,断然截住了刘川:
“不,你放他跑,就是在紫荆关以东二十里的灵堡村,你放他跑!” 第2章 “睡眠”行动(一)
应该说,当刘川从前往成都的队伍中被突然换下,临时受命于这场古怪“睡眠”的一刻,才是整个故事的真正开端。前面关于刘川老爸的骨灰安葬、刘川辞职,以及庞建东和他女朋友季文竹等等人物事件的铺陈,最多只能算一阵零锣碎鼓的垫场。
这一天晚上在天河监狱的这间会议室里,那位东照来的景科长花了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向刘川,也向司机老杨和那两位武警,详细交待了行动的细节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他
们又对着交通地图和科长老钟一起,进一步确认了行车的路线和联络的方法。最后,无论是林处长还是监狱长,全都一再严辞强调,此次“睡眠”行动必须严格保密,参与任务的每一个人,无论事前事后,都要守口如瓶,如有半点泄露,都将受到纪律的惩罚。至于为什么要把这个金库大劫案的要犯设局放掉,领导们谁也没说。当然,刘川们谁也没问。从刘川走进公安大学那一天起就被反复灌输的规矩当中,不该问的不问,是最基本的一条。
至于,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刘川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个“睡眠者”开始似乎选择过庞建东,后来突然换下庞建东,匆匆换上了刘川,这当中的原委,我以后再说。
会议室里的秘密会议结束后,刘川又在老钟的主持下,和两名武警,特别是其中那位将要与他一同执行放人任务的山东大汉,彼此熟悉了一番。除了熟悉两位同行的武警之外,还要熟悉一下武警们的微型冲锋枪,刘川在公大多次上过射击训练课,对各种枪械并不陌生。
接下来,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各自分头准备去了。老杨要再一次检查车辆,刘川要帮同行的老民警冯瑞龙一起完成罪犯单成功的提押程序。提押一名犯人和提押一百一十八名犯人的程序完全一样,依然是刚刚做过的那一套工作,除了犯人的晚饭已经开过之外,搜身、搜行李、发还被扣物品、核对暂存钱物、放茅、戴械具等等,一样不少。地点还是在刚刚挤满了一百多川籍犯人的大筒道里。和两个小时以前相比,这时的大筒道显得空空荡荡。
罪犯被监区民警押过来的时候,刘川特别留意了他的相貌,他说不清那张面孔上的表情算是冷酷还是慈祥。从收押档案上看,犯人只有四十八岁,但脸上的神情却已有了老年人的征象。他个子不高,体格不壮,眼神镇定,不卑不亢。动作略显迟缓,语速不慌不忙,冯瑞龙问什么答什么,既不犹豫,也无赘言,那份沉稳老练,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刘川看他,他也看刘川,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去。犯人是不会盯着管教对视的,不会找这份不自在。但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刘川还是感受到了。也许,刘川想,犯人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将在他面前这个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学生的警察手里,逃之夭夭。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犯人单成功被带出了遣送科的楼门。按常规,被判十五年以上的罪犯除手铐之外还要戴上脚镣,但这次,没给他戴上。押出楼门前监区,民警不知内幕地提醒了一句:“不戴镣啦?”问得刘川一愣,还是冯瑞龙上来,老到地答了一句:“上车戴,上车把他锁在座上。”才算遮掩过去。
刘川押着犯人向广场走去,广场上的探照灯早已熄灭。月光下一辆孤零零的囚车刚刚发动,这辆由依维柯改装的囚车顶部,红蓝闪烁的警灯照亮了周围有限的空间。司机老杨的面色在警灯的旋转中略显紧张,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行由远而近。
罪犯押至车前,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已就位于囚车两端。在司机老杨上车之后,冯瑞龙喝令犯人蹲下,刘川和两位高大的武警立于犯人身后,目视着蹲在下面的那个瘦削的脊背,听着冯瑞龙出发前对押犯做出的例行训令。那训令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过于单薄,似乎只在人们的耳鼓里稍稍掠过,便被黑暗无边的夜空尽行吸走。
“根据监狱局的命令,现在将你押往东照监狱继续服刑,从现在开始,进入非常时期。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
囚车在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穿过监区与外墙之间的隔离地带,驶出了天河监狱的最后一道大门。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前方的土路,把土路的坑洼不平显现得阴影毕露。穿过这条半里长的土路他们不再颠簸,悄无声息地从一片居民新区的边缘缓缓驶过,当囚车开上一条开阔的大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和发动机的声音才一齐平稳。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连平时一向话多的冯瑞龙也只是目视窗外,保持着严肃的沉默。
他们乘坐的这种中型囚车,均由依维柯中旅改装而成。除了用铁栏封锁车窗,车厢内部也加了铁栏隔断。犯人独自坐于隔栏后面,手上加铐,一只脚还用铁链与座椅相连,纵有上天入地的身手,看上去恐也插翅难逃。更有刘川和冯瑞龙坐在隔栏这边,轮流面向后座,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两名武警也不轻闲,各守一个车窗,一个对内盯住罪犯,一个向外观望沿途路况。
囚车启程后先由刘川值班,他在监视的同时,不禁好奇地端详着犯人的脸面。那张脸被窗外的月光勾勒得阴影凸现,那些起伏的阴影究竟潜伏着多少复杂的经历,多少复杂的故事,一时难以言传。
车子开出北京地界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十八分钟,但于计划的进程并无大碍。刘川听到冯瑞龙好几次用手机向“家里”报告他们途中的位置,用一些心照不宣的隐语,表示路上一切正常。夜里两点五十分左右,车子提前从公路一侧的“紫荆关”的路标下快速驶过,一分钟后,一位武警战士突然抱着枪从座位上歪倒下来。
前面坐着的人纷纷惊起察看,刘川听到老冯在喊:“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另一位武警用一口纯粹的山东腔呼叫他的伙伴:“小赵!小赵!”刘川在冯瑞龙背后俯身看到,那位姓赵的武警双目半闭,一脸痛苦,口中发出阵阵呻吟。
老冯说:“会不会是晕车呀,快给他点水喝。”
刘川赶快找来一瓶矿泉水,水刚喝进武警的嘴里,就被他连咳带呛地喷了出来。冯瑞龙先是喊了一声:“哎呀,他脸色不对呀!”又喊:“老杨,先停一下车。”
刘川没有关注武警的“病情”,他侧目观察了一下被锁在后面的犯人。犯人的脸微微抬起,目光阴沉地向这边关注。老冯直起身来,对犯人喝道:“看什么!低头!”犯人面无表情,把头低了。老冯对山东武警说:“咱们把他扶下去,让他透透风。”
囚车在寂静的公路边上停下,四周是漆黑如墨的旷野。刘川被命令留在车上看着犯人,而冯瑞龙、山东人,连同先下车的司机老杨,一起把那个“昏厥”的武警抬下车子。他们在车下逗留了一会儿,嘀嘀咕咕地又议论了一阵“病情”,还给那个战士做了一阵人工呼吸。然后,冯瑞龙就在车下,在离敞开的车门很近的地方,用车上的犯人肯定能隐约听到的声音,向“家里”做了请示。 第2章 “睡眠”行动(二)
请示的内容大约是:一名押解战士突发急病,现已陷入昏迷,脉搏似有似无,情势非常危急。从冯瑞龙对着手机频频应声的口气中,车上车下的人都能听出,监狱领导的指示是:救人要紧。于是,刘川看到,冯瑞龙很快挂掉电话,和山东汉子一起,把他的战友复又抬上车子,然后和司机老杨小声商量了几句,车子重新开动起来。
一切按预定的计划,极其逼真地进行。三时二十五分,司机老杨把车子开到路边的一
个小村的边上。那小村坐落在一片坡地的顶端,坡下是成片的树林。小村的边上,有几间平房,门口堆了些农机农具,看上去确实像是个简陋破败的修理厂。这里找不到任何路牌标志,但刘川心里明白,这就是计划中他们要落脚的那个灵堡村,这片直通树林的狭窄斜坡,就是车上那厮的放生之地!
他们押着犯人下了囚车,冯瑞龙再三催促:“动作快点!”也不知是催犯人还是催刘川。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刘川佯做匆忙,故意把脚镣遗忘在车上,犯人的行李也留在了车上。他把犯人双手反铐过来,押下车子。这时他看到,这个所谓的修理厂不过是几间废弃不用的平房,大门四开,杂物零乱,找不到一个人影,看不到一丝灯光。
下车之后,冯瑞龙把武警小赵的枪交给了刘川,然后当着犯人的面对刘川和那位山东小伙说道:“你们留下来押犯人,我带小赵去涿州找医院,这儿离涿州近。监狱马上就会派车过来找你们,他们也会通知附近的公安机关,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们,小刘你把手机开着。”说完,冯瑞龙又冲反铐双手蹲在地上的犯人警告了两句,然后匆匆上车,车开走了。
囚车的声音在浓夜覆盖的公路上很快消失,整个坡地立刻沉入寂静。刘川看一眼身边的山东武警,说了句:“咱们把犯人押到屋里去。”武警心照不宣地点头。
刘川喝令犯人:“站起来。”
犯人站起来了,同时应了一声:“是。”
刘川命令:“进屋。”
犯人向最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快进门时,突然站住,说了句:“报告,犯人单成功求茅。”
刘川问:“大茅小茅?”
“大茅。”
这是计划中早已既定的情节,至此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刘川和山东武警一起,押着犯人绕过房屋,走到了房后坡地的边缘。站在这里朝下望去,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漫坡,漫坡向下延伸到尽头,被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接住。坡地的左侧,连着这几间小平房的,是一片稀疏不整的村落,夜深人静的时刻,光烛俱灭,鸡犬无声。
刘川知道此处就是犯人脱身亡命的地方,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他的紧张似乎超过了要跑的犯人。他掏出钥匙,钥匙微微抖着,捅了两次才捅开了犯人的手铐,他没想到犯人会在刚刚褪下手铐的刹那,就毫不犹豫地将他猛力一推,然后脱兔般连蹿带跳地向坡下逃去。刘川被推得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随后便代之以虚张声势地高声喊叫:
“站住!站住!”
武警战士也用山东腔吼了起来:“站住!站住!开枪啦!”
刘川真的开枪了,“啪啪啪!啪啪啪!”打出两串连射。这是刘川第一次使用这种新型的微冲,枪的后坐力比他想象的要大,但枪的响声,却不如他预想的那样清脆,哪怕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荒野,听上去也还是沉闷得让人心慌。
武警战士也随即开了枪,枪是朝天开的,而这时逃犯的身影刚刚淹没于凝止的夜幕和摇动的树林。枪响之后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自己的耳朵里,还依稀残留着枪声的回响。
那片黑黝黝的树林似乎也安静下来,风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停了。刘川和山东战士呆呆地站在坡顶,半天谁也没有出声,似乎都在倾听林中的动静,揣测犯人逃逸的方向……
树林里没有动静。
刘川的视线渐渐抬起,他这才发觉,今夜的天空无星无月,但他的脸颊和发梢却略挂了一丝星月的凉意,脑子里空空如也。
他也许在想,这是自己身为一名人民警察,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很不英勇,很不壮烈。他退役前的最后一战,是放跑一个杀人越货的通天要犯!
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原路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刘川哭笑不得。
首先,罪犯逃逸事件在天河监狱的每个角落风一样地传开,每个人见到刘川脸上都不自然。庞建东和小珂等一班年轻的同事都悄悄地问他:“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没看住呀?”刘川因为被告诫过要严守秘密,所以对一切关切的询问只能以沉默或者懊悔的表情加以搪塞。
他只对小珂多解释了一句:“犯人要大便,我就把铐子摘了,我们两条枪,没想到这家伙敢跑。”
小珂说:“笨!”
小珂的口头语就是这个字:笨!
刘川低头,不多说话,到此为止。
接下来自然是大会点名小会批评,刘川自己写了三回检查,一回比一回“认识深刻”。那一阵他在监狱里确实是个灰溜溜的人物,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就要退役,但临退之前晚节不保,终归是个极不光彩的事情。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连刘川也始料未及,在连串的批评检讨之后,他被宣布停止工作,专心反省,配合监狱局派来的调查组调查事实,找出症结,分清责任。一个月之后处理结果下来了,刘川被宣布给予辞退处理。虽然冯瑞龙是这次押解行动的负责人,但这个“事故”从情节上说,没有冯瑞龙的一点责任。司机老杨和“病危”武警就更没责任了。那位山东战士是有责任的,但其责任与刘川相比,显在其次。而武警战士由武警部队依军规处置,也与监狱无关。监狱所能处理的,就是刘川,辞退已经是最严厉的处理。
处理决定是在全监干警大会上宣布的,宣布时刘川在座。会后他听到有些老同志在背后议论,说刘川这小子算是没救了,惹这么大祸丢这么大人,这些天居然吃睡如常,大会宣布处理决定时他在下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又有人更正道:谁说没表情,我就坐他旁边,我看他还笑呢。
刘川心里有点窝火,他想:谁他妈笑啦。他没表情是真的,笑绝对没笑!
那几天老钟代表监狱长私下里和他谈过两次话,让他务必承受这段委屈,事实很快就会还原。在天河监狱所有干警和职工当中,脱逃事件的真相只有监狱长、老钟和参加行动的几个人知道。冯瑞龙也半开玩笑地安慰过刘川,说刘川冤枉得伟大,倒霉得光荣。吹捧之后,结论却是片儿汤话:反正你本来就要辞职回家的,所以你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2章 “睡眠”行动(三)
至此,刘川才算明白,这次“睡眠”行动于出发前突然让他换下庞建东,正是因为他的辞职。因为在这个任务完成之后,为了保密的需要,这场苦肉计总归是要演一回的,反正刘川也要辞职了,“辞退”他除了面子损失之外,并不妨碍他接下来的实际生活。如果“辞退”了庞建东,肯定暂时不能发他工资了,庞建东家里并不富裕,他“辞退”回家后生活一时如何安排,组织上不能不加考虑。另外庞建东和他女朋友的关系这一阵本来就悬,这情况老钟都知道,所以是老钟向监狱长提的建议,临时把刘川换上去的。刘川家财万贯,“辞退”
了正好回家做老板去,而且刘川还没交女朋友呢,老钟也全都门儿清。至于刘川面子上的损失,很快就能像消费者买了假货似的,得到双倍的返还,说不定还能记功受奖。所以换刘川代替小庞进入“睡眠”,最合适不过,省却了日后的诸多麻烦。
为了让各位能听得明白,我现在不得不暂时放下刘川的心情与得失,先说说“睡眠”行动的由来。这由来得先从两个月以前的某日说起,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最先出场的人物并不是刘川,而是那位司机老杨。
司机老杨是天河监狱新招的一名职工,他原来在工厂工作,工厂效益不好,老杨就辞职应聘到监狱开车,目前尚未转为干警。老杨家中一妻一女,父母高寿,可算家庭幸福,团圆美满,又刚刚找到这份稳定的工作。他的生活表面看风平浪静,谁料两个月前一石投入、波澜顿生。那块击水的石头,是一个妩媚的女人,那女人是老杨多年没有来往的一个熟人,说白了,是老杨的一个旧情儿。
她叫佟宝莲,大约三十出头,比老杨小十三岁。我后来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确实风姿绰约,大概是最让中年男人着迷的那种类型。她十年以前曾与老杨有染,之后数年藕断丝连,但后来老杨老了,又无金钱,所以那女人也就不再来了。其实老杨原来就无钱无势,但十年前毕竟生得身强体壮,四方大脸,佟宝莲找他,只是找一个“炮友”而已,别无他念。后来听说这女的去外地了,老杨也就当她是自己经历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永远的秘密,早已渐渐淡忘。所以,佟宝莲的突然出现,把已经安于本分生活的老杨,活活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佟宝莲一见面就开宗明义,说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专程从东照市赶过来,是有件事希望老杨念过去的“情分”帮她一帮。如果老杨不帮,那就你不仁我也不义了。佟宝莲对老杨家住何处一清二楚,老杨当然知道佟宝莲一旦“不义”,对他这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将是怎样一个局面。
最初老杨以为她只是要钱,其实不是。佟宝莲不但分文无索,而且,老杨万万没想到的,而且她还从她随身带来的一只手提包里,一下拿出了还没拆封的三十万现款。那一摞摞成捆的钞票整整齐齐堆成小山,等佟宝莲不动声色说出那件事情,老杨的反应就不仅仅是一身冷汗了,那个瞬间他惊怔得几乎魂飞魄散。
佟宝莲求办的事情,是逼老杨搭一条赌命的贼船,她要老杨设法买通关节,让刚刚关进监狱的东照银行大劫案的押犯单成功越狱出来。三十万是打底的钱,以后需要多少,她对老杨说:我照数埋单!
在佟宝莲找到老杨的第二天早上,早上刚一上班,一夜未眠的老杨就把那三十万元现金放在了监狱长邓铁山的办公桌上。这大概是老杨一辈子都攒不到的钱,但老杨的眼睛,都不敢再看它一看。
老杨报告的情况,迅速逐级上达。当天晚上,东照市公安局的林处长率人赶到北京,在公安部刑侦局的一个据点里,他们向老杨详细询问了佟宝莲的来龙去脉,并向监狱长邓铁山通报了东照银行金库被劫案的有关案情。
东照市年前发生的银行金库被劫案,被劫钱款共计人民币三百八十五万元,美元九十九万元,总损失为人民币一千二百余万元,三名武警战士和一名保安当场被害。东照公安局在省公安厅和公安部的指挥协调下,很快破案。在抓捕犯罪嫌疑人时遭到拒捕,当场击毙嫌犯四人,但未能查获被劫巨款。事隔数月,北京公安局在侦破另一桩案件的过程中,发现涉案人员单成功也曾参与过东照银行大劫案的策划。因无证据证明单成功主谋策划和直接参与劫款杀人,所以在后来的法庭审判中,虽然与单成功在北京的犯罪数罪并罚,最终也只合并判其死缓。但公安机关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单成功作为东照银行被劫案惟一活下来的案犯,很可能知道被劫巨款的下落。北京东照两地公安机关正在多方调查之际,佟宝莲突然浮出水面。
经查,佟宝莲于一九九四年从北京调至东照市某金融机关工作,与该机关一位领导关系暧昧。那位领导一九九五年六月将佟调入银行金库工作,九八年该领导因受贿事发被抓,佟宝莲也被银行辞退,然后去向不明。现在佟宝莲突然现身北京,并试图营救单成功,说明她很可能是金库大劫案的另一位尚未暴露的同谋,至少是一个知情者。而她敢于冒险出面营救单成功,显然不可能仅为男女私情。不为私情又为什么?惟有金钱二字顺理成章。最有说服力的推测莫过于:佟宝莲确实是大劫案的另一个参与者,而知道那笔巨款下落的,惟有单成功一人。
于是,在公安机关的指挥下,老杨在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又先后向佟宝莲索要了人民币四十五万元。他不断地告诉佟宝莲,他把这前前后后总共七十五万元人民币,分别用于收买监狱民警和驻监武警部队的头头。他告诉佟宝莲,因为单成功是东照人,听说要押回原籍服刑,所以,能让其脱逃的惟一机会,只能是在押解途中。他还告诉佟宝莲,他已重金买通了监狱押解遣送部门的干部,买通了武警部队的小头目,以及将被指派承担押解任务的民警和武警。佟宝莲似乎也完全相信,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没有攻不克的堡垒。而且,七十五万元人民币对那些沾不上什么荤腥的基层狱警和武警战士来说,也绝不是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这个欲擒故纵的计划进行得秘而不宣,相当顺利。除了侦办案件的公安人员外,监狱方面,只有监狱长邓铁山、遣送科科长老钟和当事人司机老杨知情。另一个“知情者”,就是罪犯单成功本人了。按照公安机关的安排,老钟利用对单成功进行入监教育单独谈话的机会,把佟宝莲的营救计划告之于他,并且要他在转押至东照监狱的途中依计逃脱。
在监狱局下达对单成功执行押解命令的当天晚上,这个计划的知情面又扩大到了遣送科的中队长冯瑞龙,以及武警驻天监部队的首长和两名执行押解任务的战士。最后一个知情者是即将退役的年轻民警刘川,也正是因为刘川此前恰巧提出辞职,所以单成功的最终“脱逃”,便落实到了刘川的手上。
犯人跑了,刘川因“玩忽职守”被“辞退处理”,以障人耳目。刘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上交了警服和由他保管的钥匙,以及一切应当上交的物品,“灰溜溜”地离开了天河监狱。离开监狱那天,在父亲的公司里主持工作的娄总派人派车来接刘川,人和车都进不了监区,是小珂和庞建东帮他拎着他要带走的东西,从电动铁门里走了出来,算是给他送行。
他没跟奶奶说辞退的事。说了奶奶会生气的,会骂他的。他犯不着找这个麻烦。 第2章 “睡眠”行动(四)
刘川回家了,连着三天没有出门,除非奶奶砸门叫他吃饭,他就一直呆在自己的屋里,守在电脑跟前,玩了三天游戏。
玩累了就上网找人聊天。先是找女的聊,聊腻了又装成女的找男的聊,还跟一个男的非常深情地谈了一会儿恋爱。第三天晚上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餐厅,坐在餐桌上的晚饭前时,小脸都是绿的。
这天晚上坐在餐桌前的除了奶奶之外,还有爸爸公司里的那位王律师。王律师看刘川衣冠不整精神委靡的样子,关心地询问:哟,刘川怎么了,气色这么难看?刘川说:没事。奶奶说:活该!
吃完晚饭奶奶没让刘川再回自己的房间,她让刘川看了王律师拿来的几份文件。刘川在公大是学外语的,对这类法律文书不甚明白,看了一会儿就觉头昏脑涨,想想还不如抬起眼睛听王律师解释。
王律师今晚是为刘家的万和公司变更工商登记的事宜而来。刘川父亲过世已经两个多月,工商登记需要尽快变更。首先要明确遗产继承后新的出资人身份,其次要明确公司新的法人代表。律师说:万和公司当初成立时为方便办理工商手续,在登记注册时,将资本分为刘川父亲和奶奶二人共有,双方各占股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二十。父亲病故后,其在万和公司名下的资产,应由刘川和奶奶作为同一序列的法定继承人共同继承,继承后刘川奶奶占万和公司百分之六十股份,刘川占百分之四十股份。按一般常规,应由占大股的一方出任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律师希望两位股东对此予以确认,他好尽早到工商部门办理公司股东和法人变更的一应手续。
关于公司的法人代表,刘川和奶奶互相推让了半天,那样子就像推让一碗谁也吃不下去的剩饭。关于股比继承和工商变更的手续,两人也无更多主见,最后都按律师的安排如此这般:由奶奶勉为其难,出任公司董事长,算是做了法定代表人。作为条件,刘川也答应了奶奶的要求,不再贪恋电脑游戏之类玩物丧志的勾当,收收心好好钻研一下企业管理,把父亲留下的万和公司继往开来。
这一天晚上眉头最为舒展的并不是这两位万和的拥有者,而是那位戴着深度眼镜的王律师。从他如释重负的脸色上,万和新主登基改号的大事,算是有了眉目,他多年来一直为之服务的万和企业,又翻开了崭新的历史篇章。
他和刘川的奶奶都没料到,第二天刘川还是玩了一天电脑。
第二天,到了晚上,奶奶叫来了在公司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总裁娄大鹏,然后把刘川从房间里喊到了摆好晚饭的餐桌前。刘川走进餐厅时娄大鹏正在向奶奶发着牢骚,说公司现在里里外外靠他一人独力支撑,非常不易,非常辛苦,而且权力有限,很多事不办不是,办也不是,敦促奶奶尽快代表刘家就任董事长一职,然后立即充实经营班子,尽早任命公司总裁。总裁一定要找对公司情况比较了解,业务上又比较熟练的行家里手,万一用人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见刘川来了,马上就势接了娄大鹏的话头说道:我今天找你来就为这事。接下来她向娄大鹏宣布了两个重要决定,一是由她本人接替刘川的父亲担任万和公司的董事长,二是由刘川接任万和公司总裁一职。奶奶也许看到了,娄大鹏在听到奶奶自任董事长时恭敬地频频点头,但在听到将由刘川出任总裁时,竟意外地怔了片刻,随后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发呆。他本来一直以为刘川父亲病故之后,董事长职务或由刘川或由刘川奶奶虚挂,而主理公司日常事务的总裁一职,非他本人莫属。娄大鹏自万和初创就投身其中,一直是刘川父亲的亲密战友兼左膀右臂,功劳苦劳都有,一向深得刘家信任。他没想到刘川的奶奶如此抱残守缺,如此固执家族世袭的陈旧模式,不假商量地把一个毫无管理经验和经营知识的毛头阿斗,扶上总裁宝座,凌驾于他这个开国老臣之上,这确实让他的惊讶和不满难以掩饰。
奶奶注意到了娄大鹏的表情,所以用长者的慈祥,甚至还夹带了一丝托孤的凄凉,试图对其动之以情。她说大鹏你这么多年跟着刘川他爸爸打天下,你的功劳我们全都记着。刘川年纪小,很多方面都不懂,公司里的事,还得你教他。你是做叔叔的,可要好好支持后辈,也算他爸爸没白跟你朋友一场。
娄大鹏强笑,说:“当然,当然。”
奶奶目光移向刘川,显然是希望刘川这时能说两句应景的话,至少谦虚两句,客套两句,但刘川没有。他压根儿没注意娄大鹏的表情,在这个万和公司权力更替,改朝换代的时刻,他甚至都没有正正规规地坐下来,他从走进餐厅后就一直站在餐桌旁边,魂不守舍地等到奶奶和娄大鹏的对话稍停,就马上乘隙插入,急急地说了他自己的事情:
“奶奶,今天我不在家吃饭了。今天我们同事过生日,晚上非让我过去玩。”
奶奶愣了半天,突然当着娄大鹏的面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玩,你就知道玩!” 第3章 引狼入室(一)
这天晚上是庞建东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个生日,所以请的还都是警校那帮同学。刘川不是警校的学生,但庞建东和刘川这几个月混得不错,又加上刘川最近正走了背运,正需要朋友的同情关心,所以庞建东一下午打了好几个电话,叫刘川无论如何一定过来。
庞建东父母都出差去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朋友都召到家来。庞建东家地方不大,本不适合开这么大Party,好在大家都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挤在一起还显得亲密无间。除了和
他一起分到天监的几个人外,还有分到北监和二监的同学。庞建东同桌的那个男生分到监狱管理局的教育处去了,今天也拿着局机关干部的派头来了,虽然是庞建东的生日Party,但饭桌上就听这小子白乎了。他口才好,尤其屋里有漂亮女孩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也不管是否盖住了寿星老的风头。
屋里的漂亮女孩就是庞建东的女朋友,那张脸确实无愧于演员这个职业,怎么看也看不出缺点,粉白细嫩的面色让天花上的灯光都无意间明亮了许多,把庞建东眼角的每一道笑纹,都映衬得红光四射。那天晚上最让庞建东不满的就是局教育处的那位“同桌的你”,庞建东好几次恨不得生硬地让他打住:你小子少说两句行是不行!
季文竹那天晚上的眉目,其实并未随了这位“同桌”的长篇大论流波而去,她的关注似乎更多投向了恭陪末席默默倾听的刘川。刘川也是那天晚上干活最多的男士,当那帮小伙子在客厅里抽着烟陪季文竹高谈阔论的时候,只有刘川挤在厨房里帮小珂为大家准备饭食。吃完了饭小珂收拾桌子刘川在厨房里洗碗,其他男生在客厅里摆起了麻将,季文竹趁乱踱进了厨房。
刘川和季文竹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什么比第一次见她更不自然。季文竹没帮刘川一起洗碗,只是靠在门边和他闲谈。季文竹问刘川你在家吃完饭洗碗吗?刘川说上大学以前洗,家里明明有阿姨,但奶奶还是老让我洗。季文竹问洗衣服吗?刘川说洗衣机洗。季文竹问收拾屋子吗?刘川说小时候奶奶让我拖过地。季文竹说我问现在。刘川说现在阿姨收拾屋子。季文竹问你自己的屋子谁收拾?刘川说阿姨收拾。季文竹问你奶奶不是管你挺严吗,为什么不让你自己收拾?刘川说让,我老是懒得收拾,奶奶一看太脏了就让阿姨帮我收拾了。季文竹问那她还不骂你?刘川说:骂。季文竹问骂你你怎么办?刘川说听着。季文竹问听完了改吗?刘川说看情况再说。
他们聊着,小珂进来了,问刘川洗完了没有。刘川说差不多了。小珂看水池两边堆了好几摞碗碟,问刘川哪些是冲完了的,刘川看了半天一时搞混了,小珂说:笨!
那天男人们大都喝了点酒,一边搓麻一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刘川犯人脱逃的事。季文竹见话题涉及到刘川,便饶有兴趣地插嘴打听:哟,你把犯人放跑啦,怎么跑的?刘川本来表情还挺自然,无所谓似的,被季文竹插进来一问,立刻不自然了。他因为呆会儿还得开车所以没有喝酒,但那一刻脸上突然红得烫人。
庞建东马上替刘川圆场,岔开话题说:刘川,你现在是老板了,听说万和娱乐城是你们家开的,什么时候请我们跳一回舞去?刘川说:行啊。大家也就随着转过话头,半真半闹地说:那我们可都去。刘川却极其认真,说:行。
季文竹说:那我也去!
从这个生日Party开始,庞建东就发现他女朋友看刘川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庞建东本来觉得,在刘川犯错误被单位辞退,人生道路进入空前低谷的时候,作为哥们儿,他主动邀请刘川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对刘川无疑是一个安慰,没想到竟弄出个“引狼入室”的结果。想想前些天他还托刘川到车站去接季文竹,更是失算的一步。在庞建东看来,女孩喜欢刘川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看上了那张漂亮的脸蛋。或许刘川跟季文竹聊天时还炫耀了他的富有,女孩子没有一个不虚荣的。
那天的生日聚会结束时天色已晚,季文竹主动问刘川可否送她回家。季文竹的口气听上去无心随意,而且这个晚上的男生中只有刘川一人有车,所以季文竹如此问,也没什么不妥。但这回庞建东不再给刘川机会,他马上插过来说:文竹我送你回去,门口打个车很方便的。
在送季文竹的路上,庞建东主动地说起了刘川,他说你知道刘川今天为什么不大吭声吗?他让我们那儿给辞退了。季文竹满脸惊讶:辞退,为什么呀?庞建东沉默了一会儿,这沉默使问题显得有些严重:他犯错误了。他说。季文竹追问:犯什么错误了,他真的把犯人放跑了吗?对,庞建东说:他就是把犯人放跑了。季文竹有点不相信似的,还想从庞建东的表情上找到破绽:真的假的?庞建东也转脸看她:我骗你干吗!季文竹怔了半天,才问:他和那犯人认识?庞建东说:不认识,要认识就不是辞退的事了,就得判刑了。他押犯人粗心大意,犯人一跑,他又不敢去追。你别看刘川长得仪表堂堂高高大大,这种富人家出来的孩子,就是胆小,一碰上危险就往后缩。
季文竹不再吭声,陷入思索。庞建东也猜不出她在思索什么,是对刘川彻底失望呢,还是对他更好奇了……
真正对刘川感到失望的,是刘川的奶奶。
在参加完庞建东生日聚会的第二天上午,刘川被奶奶硬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他匆匆忙忙洗漱之后,让奶奶催着离开家门,和她一起坐车来到了位于西城的万和公司。
万和公司就设在万和城的顶楼,万和城是一幢万余平米的单体建筑,公司的总裁办公室就设在顶层朝南的一个大房间里。自从刘川的老爸去世以后,娄大鹏就搬进了这间屋子,用代理总裁的身份向万和公司数千名职工发号施令。在前一天晚上奶奶宣布刘川接任万和总裁职务之后,娄大鹏至今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当奶奶带着刘川走进这间办公室时,娄大鹏虽然毕恭毕敬地起身相迎,但最后还是习惯地将祖孙二人安顿在大班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而他自己,则依然坐进了万和总裁的大班椅里,而且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地问道:
“今天过来……有事?”
奶奶笑笑,说:“啊,刘川也该来上班了,我带他来看看地方。这就是他的办公室吧。刘川,”奶奶指指娄大鹏坐的椅子,说:“你以后就坐那儿。”
娄大鹏这才醒过味来,眉高眼低地赶紧站起来,一通往里请刘川:“对对对,刘川,你爸爸过去就坐在这里,现在传给你坐。这是咱们万和的帅位,你不在我是临时代替,帅位一天不可空缺呀。这些天我也是累死了,你来得正好,我也该好好透口气歇一阵了。”
娄大鹏把刘川拉到总裁的大班椅上坐下,又把台面上一大堆文件往他眼前一推,接着说道:“这些天日常经营的一般性文件我都签了,这儿还有一大堆必须呈报公司法人代表签字的,现在你既然就位了,就由你报给你奶奶吧。你奶奶现在是董事长了,这些文件她签了字才能算数。”
刘川随手翻了一下那堆文件,皱着眉头叨咕一句:“这都是什么呀。”他抬头向对面沙发上的奶奶望去,那目光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推诿。
“奶奶,还是你看吧,这些都得由你签字呢。”
奶奶当然老练一些,不慌不忙地对娄大鹏说道:“拿来吧,都是什么,我来签。”
于是娄大鹏又把那一摞文件从刘川眼前拿开,送到沙发那边去了。刘川就坐在大班椅上,眼睛看着娄大鹏一份文件一份文件地讲给奶奶听,心思却不知飘移到哪里去想别的。想什么呢,也许在想季文竹吧。我之所以这么估计,是因为季文竹的那张明星脸蛋,能让每个男孩都着急上火,想入非非。 第3章 引狼入室(二)
沙发那边,娄大鹏边说奶奶边签,签到最后一份文件,奶奶却迟疑了片刻没有落笔。那份文件是一个银行贷款的担保函,由万和公司为一家名叫华丰实业的公司向银行出具。据娄大鹏介绍,这家华丰公司很有实力,最近向国家争取到一个很好的项目,而且是支援西部开发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的贷款银行要求提供同额财产抵押,好多家公司都在争取参与。因为华丰的老板是万和娱乐城的熟客,和刘川父亲生前交情甚笃,所以才把这个稳赚一笔抵押费的好事肥水没流外人田。奶奶听娄大鹏说得丝丝入扣,在情在理,看看那份抵押文件,也
做得干干净净正正规规,只是上面的数额让她心里没底。那是一个七千万元的贷款项目,虽然钱不是万和向银行去借,万和只是以自己的资产为别人抵押一下,但由于数目巨大,奶奶胆小,所以还是没签。娄大鹏答应回头请华丰实业的尹老板来和奶奶见个面,有何疑问可以当面问他。
他们好不容易把文件处理完了,娄大鹏又问奶奶还有什么交待,奶奶为树刘川权威,特意说道:“大鹏,现在刘川是总裁了,你问他吧。”说完还用鼓励的目光支援刘川。娄大鹏的面孔只好对正刘川,半笑不笑地问道:“刘川,你看你还有什么交待?”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刘川继位总裁后做出的第一个“交待”,听口气竟然像是一个请示,他竟然向他的副手娄大鹏问道:“娄叔叔,我想请我的一些朋友来娱乐城跳跳舞,可能我们还要在这儿吃一顿自助餐,您说行吗?”
请朋友跳舞这天是个周六,大多数应邀者如约而来。季文竹也赶过来了,此前庞建东已经回复刘川说他周六值班可能来不了啦,后来知道季文竹真的要来,所以庞建东只好请假陪她一起来了。
我也搞不清刘川是先给季文竹打的电话还是先给庞建东打的电话,还是打完庞建东的电话知道他不来了才又给季文竹打的电话。反正我觉得刘川给季文竹打的这个电话,多少有点别有用心。
好在,那天晚上刘川作为主人,主要是照顾大家吃好玩好,并没有过分僭越向季文竹献媚,跳舞也主要是和大伙儿一块疯狂蹦迪,在慢舞时间也未主动邀请季文竹共舞。那天骚扰季文竹的倒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娄大鹏领过来的,先是坐在后面看演出,到了慢舞时间,娄大鹏就过来找刘川,问他季文竹是何许人也,刘川说是个朋友,娄大鹏便说咱们公司有一个重要客户想请这个女孩跳舞,不知是否可以。刘川说应该可以吧,你叫那人自己去请不就得了。娄大鹏说:她是你的客人,还是你去说比较好吧,要不女孩该觉得人家想要干吗似的,万一回绝人家,岂不伤人面子。刘川说那好吧我帮你问问。
因为要替别人邀请,刘川那天晚上才第一次主动走到季文竹面前,和她说了有人请她跳舞的事情。季文竹问谁要请我?刘川说:是我爸公司一个客户。季文竹想了想,说:是你们的客户呀,那就跳吧。
于是就跳了。
季文竹不愧是个演员,据说以前还是学舞蹈的,那舞跳得确实好看,加上那个胖子也是个中高手,步伐手势牵引得法,让季文竹把一身舞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家都围在边上欣赏,笑容中全是赞叹。惟有庞建东板着脸一点不笑。一曲舞毕,一曲又起,季文竹礼貌地甩了胖子,径直走到刘川面前,把他邀下舞池。和那中年胖子相比,尽管刘川技不如人,但他年轻,挺拔,身材好,和季文竹青春搭配,也能舞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看得周围无数眼球流波飞转,看得庞建东脸色更加难看。
曲终人散,主持人重新登场,贫嘴饶舌地把这对男女的舞姿夸奖一番,才介绍下面的节目。季文竹跳得脸红冒汗,大声叫着让刘川给她去找水喝。刘川就去找水,庞建东跟过来质问刘川:刚才那老家伙到底是谁,你干吗让文竹跟他跳舞?刘川说:那是我们公司一个客户,我也不怎么认识。庞建东说:不认识干吗非让文竹跟他跳舞,你不会是把我女朋友当成你们公司的公关小姐了吧。刘川一怔,说:谁呀!这时季文竹走过来问他们:你们说什么呢?庞建东没再说话。季文竹疑惑地看刘川,刘川也没再说话。
庞建东悻悻然拉着季文竹拿饮料去了,刘川还怔在原地。这时台上一个歌手用沙哑的声音开始低声吟唱,不少男女在歌声中再次离座,相拥着走进舞池。小珂上来请刘川跳舞,她说刘川咱俩跳一个行吗?你跳得真好,你教教我吧。可这时刘川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红着脸转身走出舞厅,把万分尴尬的小珂抛在身后。
那天晚上大家尽欢而散,没人留意刘庞之间这段龃龉,更没人留意小珂的委屈和郁闷。季文竹显然看出庞建东与刘川之间发生了问题。不然她不会在第二天就给刘川打来电话,询问昨天两人突然不睦的缘由。
刘川依然扛着,说:“没有啊,建东说我们俩吵嘴了吗?”
季文竹说:“没劲,吵就吵了呗,你没必要瞒我!”
刘川不吭声了。
季文竹说:“因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
刘川说:“不是。”
季文竹说:“真不是?”
刘川嘴硬道:“我不会为了女人跟哥们儿吵嘴的。”
季文竹针锋相对:“为女人不值得,是吗?”
刘川被噎了一会儿,说:“那倒不是,为女人闹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没什么出息。”
季文竹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做女的就是倒霉。男人个个嘴里吹捧女人,说到底还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刘川犟嘴道:“谁说的,我就特别尊重女的。”
季文竹问:“那你尊重我吗?”
刘川说:“当然尊重。”
季文竹说:“那我问你,要是我求你帮忙,你肯帮吗?”
刘川说:“那要看帮什么忙了,体力活绝没问题。”
季文竹问:“我明天搬家,需要个劳力,你来吗?”
刘川说:“没问题,我可以从我们公司找几个壮劳力来,明天什么时候?”
季文竹说:“我找的是你,没找你们公司。搬家的劳力我已经找了搬家公司,我是请你帮我收拾收拾。”
刘川顿了一下,故意问:“你怎么不找庞建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季文竹绕着说:“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多着呢,你不也是嘛。”
“我?我和庞建东可不一样……”
“对,没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完全一样。可一样不一样和请你帮忙搬家有什么关系吗?”
刘川沉默了。
也许他觉得继续绕来绕去地斗嘴已没有太大意义,他和电话那头的女孩,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明白他们各自说的,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第3章 引狼入室(三)
虽然季文竹仅仅在北京住了一年,可身边的家具用具居然多得拉了满满一车。刘川帮季文竹收拾打包,忙碌了整整四个小时,下午快三点了那辆满载的卡车才从航天桥季文竹的住处出发,向城东酒仙桥的方向驶去。
季文竹也许忽略了庞建东这个星期是上正常班的,五点下班六点左右就能赶到航天桥找她。这一天的六点钟庞建东真的来了,他乘公交车走京开高速很快进入三环主路,再从玉
泉营桥到航天桥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当他到达航天桥季文竹租住的那个小院的时候,却发现季文竹的房间已是人去屋空。他打季文竹的手机手机通了却始终无人接听,经向院里的一个老太太打听,才知道季文竹今天下午搬到酒仙桥去了。
季文竹要搬家的事虽然过去多次说过,但这么大的事从决定到实施居然一点没让他参与,这让庞建东感到特别失落。他向那老太太打听了季文竹的新地址,狠心花了五十多块钱打了辆出租车,从航天桥绕了大半个北京赶到酒仙桥去。当他终于找到季文竹的新家时,刺痛他的就不仅仅是那份其实并不足道的失落,而是一股恶胆旁生的怒火。
因为他最先看到的,是停在那幢居民楼下的那辆崭新的沃尔沃轿车。
他两腿麻木地走上楼去,季文竹住四楼,四楼靠右手的那扇门没关,里边的一男一女一边搬动家具,一边商量着室内的布局。庞建东走向前去,站在那间一房一厅的单元门口,看着季文竹和刘川正在一面肮脏的墙壁前使劲挪动着一只书柜。季文竹突然看见他了,目光怔怔地停了动作。刘川先是催她使劲,继而也循着她的目光回头,当然,他也和她一样,看见了门口庞建东那张发青的面孔。
庞建东和刘川是要好的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欺,是中国人起码的道德,刘川如此重色轻友,巧取豪夺,难道不怕天下人取笑?
刘川没想到庞建东会在第二天领着季文竹找上门来和他对质,庞建东就是在刘川家漂亮的客厅里说这番话的。
尽管,刘川和季文竹都做了口径相同的解释:因为庞建东白天上班,因为季文竹东西太多,搬家必须有人帮忙,刘川只是帮忙。但庞建东不傻,他尖锐地打断他们,迅速地将话题从现象转向本质:“我看见了,你在帮她搬家,在帮她布置屋子,你们在一起很快乐,你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吗?”
刘川沉默了,没有回答。庞建东毅然移目,移向季文竹:“你呢,跟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让刘川意外的是,季文竹也同样毅然地,做出了回答:“对,我很快乐。”
庞建东咄咄再问:“因为你喜欢他,啊?”
季文竹看着刘川,她看着那张有点受惊的脸庞,镇定自若地再答:“对,我喜欢他!”
庞建东发抖的声音转而刺向刘川:“你呢,你喜欢她吗?”
刘川的脑子空白了片刻,他对这个问题其实并无所答,但在庞建东和季文竹四目逼视之下,那两个字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喜欢。”
确切地说,季文竹的相貌、气质,他真的喜欢,但他此时的这个表白,很大程度是被激出来的!是被季文竹的勇敢,也是被自己的虚荣,激出来的。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相同的勇敢,只是不想在这个女孩面前丢脸。
庞建东愣了,他被实际上让他自己激变的场面弄得走投无路,除了恼羞成怒已经别无选择。庞建东发怒的特征就是面含微笑,那极不自然的微笑把他的故作镇定表现得杀气腾腾!
“好,你们真有种!我喜欢这样!刘川你今天好歹像个爷们了!过去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心眼儿还挺好,而且没有富家子弟的架子,身上没有那股子难闻的铜臭。你倒霉的时候,我还挺同情你,你犯错误被开除了,我还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我还觉得你犯错误,可能是偶然的……”
庞建东面红耳赤索索发抖的样子,进一步把刘川逼入了争斗,让他的腔调也变得同样恶毒:“对,我犯错误就是偶然的!我本来就是代人受过!”
庞建东说:“你代谁受过?是当时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武警战士,还是代我?对,没错,那个任务原来好像是定我去的,后来换上你了。因为我不是你们遣送科的,因为你们钟大特别信任你。刘川,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你这样还有人敢信任你吗!你犯了错误连责任都不敢承担,你还是不是个男的!你是不是觉得,你背着我去找季文竹,责任也不在你,而是在她?”
刘川说:“我只是帮她搬家。我有什么责任?”
庞建东说:“有什么责任你心里清楚,我今天来就想跟你说一句话,你要真是个男的,追女孩就别总靠你那脸蛋,靠你们家那点臭钱,你也拿出点真本事在女孩面前炫耀炫耀。你要真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怎么会让监狱开除了?你追犯人要像追女孩那么胆儿大,你会让监狱开除吗?”
庞建东离开刘川家时把门关得很重,那重重的门声也让刘川刚刚燃起的激情戛然而熄,胸膛里一颗激跳的心,又渐渐回落到原处,他用深深的呼吸稳定住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有气无力:
“等建东气消了,你再跟他好好说说去吧,看来他真的误会咱们了。”
季文竹瞪着刘川,那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里,不知是气恼还是疑惑,她良久才说:“也许,是我误会了。”她从沙发上拿起了她的提包,也离开了这间宽大的客厅,在房门再次发出震响之前,她留下了自己的委屈和愤怒:
“建东说得没错,你是一个不敢负责的男人!”
他们都走了,但客厅里没有安静,奶奶的出现让刘川觉得自己在这一天里众叛亲离。奶奶用严厉的目光捕捉着刘川逃避的眼睛,用直率的追问拦住了刘川的去路:
“刘川,你让单位开除了吗?因为什么?”
刘川前一秒钟还想否认:“没有。”但奶奶气急败坏的脸色让他心又虚了,他低了头辩解一句:“不是开除,是辞退。”
“为什么,你犯什么错误了,你不是跟我说你是辞职的吗,怎么成了辞退?我在机关干了一辈子,辞退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懂吗?你没犯错误组织上怎么会把你辞退!”
刘川突然发火,这股火在季文竹摔门而去的那一刻就积在胸中,现在,在奶奶没结没完的逼问中终于发作出来,能让他放肆发作的只有从小疼他的亲人:
“你别老管我的事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他吼了这么一声,大步走出了客厅。他没像庞建东和季文竹那样气急败坏地摔门,他知道自己的这声叫喊,已经足够把奶奶气疯。 第3章 引狼入室(四)
刘川给科长老钟打了电话,老钟在电话中跟刘川说了他家的地址,同意刘川来他家找他。
老钟家住在西客站附近一幢老式的居民楼里,房子既小且旧。老钟正在家里生病,见刘川来了勉强起床,陪刘川在窄小的客厅落座。刘川的话题先从这间房子说起,他问老钟怎么没住监狱的宿舍,监狱分的房子要比这个楼好得多了,老钟在天监的级别资历,都不算浅
了,为什么没有分到房子?老钟说监狱倒是给他分了房子,两房一厅还不错呢,可他把那房子卖了。刘川问干吗不自己住啊。老钟说,本来是自己住的,可前年某夜几个蒙面歹徒突然闯进他家把他绑了,既不谋财,也没害命,要跟他做笔“交易”。老钟趁绑匪不备,奋勇从三楼跳窗而下,才侥幸逃生。也幸亏他老婆女儿那天都没在家,否则全家老小能否活到今天,都难说了。这个案子至今也没破,老钟的老婆到现在一提起来还怕得浑身哆嗦,说什么也要搬家不可。刘川问那你估计是谁干的?老钟淡淡说道:估计就是哪个犯人的同伙。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老钟的这段经历,刘川满腹的委屈顿减了七成。他换了一种平静的态度对老钟说道:钟大,我没别的事情,我就想问问,东照公安局那个银行大劫案破了没破,我那事什么时候算个完啊。
老钟是个极负责任的领导,第二天就给刘川打了电话,说已经和东照市公安局联系过了,他们办案的人就在北京,正想和刘川见个面呢,一来表示感谢,二来也做做慰问工作。刘川说行啊,只要这事早点完了,谢不谢都无所谓了。
于是,老钟牵线,就约了见面。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北京公安局某处的一幢办公楼里,那地方一说地址才知道离刘川家很近。当天晚上吃完晚饭,刘川按约定的时间赶到那里,他被人带进屋时看到老钟已经到了,还是一脸病容,正和东照公安局的林处长景科长他们聊着什么。
和他们一起聊的还有北京市公安局的两个同志,那两个人由老钟向刘川做了介绍,大家彼此握手,然后一一落座。正如老钟昨天说的那样,林处长上来先是一通感谢,感谢刘川积极配合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对他为追回国家财产而承受的麻烦,所做出的努力,又给予了慰问和表扬。但刘川听得出来,表扬尽管用语诚恳,但那笔千万元的国家财产,其实并未追回。果然,林处长话锋一转,表扬就变成了希望。他说:“刘川啊,这案子公安部、北京市局和我们省厅,都很重视,不追回那笔巨款我们是回不了家,交不了差的。所以我们今天找你,除了感谢之外,还是要请你继续配合我们的工作,尽早把这个案子彻底查清。”
刘川愣了半天,半天没有吭声。林处长也察觉出他的态度不够热情,便用目光去扫老钟,老钟随即徐徐开口:
“刘川啊,现在情况是这样,那个家伙逃跑以后,没有发现他有更多活动……”
刘川打断老钟:“不是还有个女的吗,就是找老杨的那个女的,你们可以让老杨去盯盯那个女的,单成功是她救出来的,她肯定得去找他。”
景科长插话解答:“单成功是去找了佟宝莲,可前天,那个佟宝莲被人杀死了。”
刘川听故事似的,听得呆了,呆了片刻,才问:“被谁杀死了?”
景科长说:“凶手目前没有确定,如果从视线内的人物分析,单成功嫌疑最大。”
老钟看刘川发呆,便继续了刚才中断的话题,接着说了下去:“现在公安的同志研究了一个办法,准备让你和那家伙接触一下,你是公安大学毕业的,这方面也受过一些训练,所以林处长景科长他们都很信任你,认为你有条件……”
刘川马上打断老钟:“不行啊,我刚刚担任我爸公司的总经理了,这两天就得上班去,我一上班肯定就走不开了,肯定没时间了。”
景科长接了刘川的话:“啊,你的这个情况你们钟科长都跟我们介绍了,我们都了解,也都研究过了。这个案子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正好利用你上任前的这段空闲,反正这公司是你们家自己的,你早去几天晚去几天还是能自己说了算的。你看咱们能不能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都兼顾到,你从公大毕业后虽然没干公安,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个人民警察,咱们还算……”
“我不是警察了。”刘川再次打断对方,“我已经辞职了,不信你问我们钟大。”
北京公安局的一个干部笑着插话:“哎,我听说你们公安大学里有一句话,从公大出来的学生,以后甭管走到哪儿,一辈子都是警察。”
刘川闷闷地看了那人一眼,没理他。
刘川没想到他们今天约他来,不是来谈结束的,而是要重新开始。他心里乱乱的,低头无话。他无话,大家都很尴尬。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老钟脸色疲乏,但还是由他,连咳带喘地首先发话:“刘川,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辞职了,你已经不是一名监狱民警了,我也不是你的领导了,对吗?那咱们还是朋友吗?”
刘川头没抬,嘟哝了一句:“你是我领导。”
老钟说:“我今天来,事前跟咱们邓监狱长作了汇报,邓监狱长还说,刘川这孩子不错,当初不知道公安局还需要他深入配合,现在看来,幸亏当初换了刘川来执行这个任务。邓监说,刘川是公大毕业的,配合公安局搞侦察,肯定比庞建东熟悉多了。刘川,你现在应该说还是一名在职的监狱干警,你的辞职组织上还没有研究,还没有批准。辞退你的决定也是因为这个任务的需要,是假的,这你都知道。所以,你现在仍然是咱们天河监狱的一名现役民警,以后你就是当了多大的老板,你手下有了多少人马,无论你走到哪儿,你都应该自豪地说:我刘川在一个地方,就守一个地方的规矩,我当学生,是一个好学生,我当警察,是一个好警察!什么是好警察?服从命令,不怕牺牲,这是起码的!”
刘川依然没有抬头,没有声音,林处长试图再说点什么,为动员刘川再做些努力:“刘川,咱们都是人民警察,我们也是服从命令,我们干这个工作也是……”但话到此处刘川开口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然低落,但他没精打采的话语,终于安抚了屋里每一颗焦灼而又期待的心。
“……好吧,那我服从命令。” 第4章 在“美丽屋”当“少爷”(一)
和林处长他们估计的几乎一样,单成功脱逃后,很快由佟宝莲接应,一同潜回北京。数日之后,佟宝莲被人勒死在京郊一间小旅馆里,凶手基本锁定单成功。佟宝莲死后,单成功一直躲在他在北京的一个姘妇家中,从此闭门不出。尽管景科长带来的刑警分成两组,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盯守,但一直没有再见单成功现身。
单成功的这个姘妇名叫芸姐,正式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林处长他们对刘川提到这个女
人时,都是叫她芸姐。这位芸姐看上去三十出头,至少化完了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年龄。她在城东一家名叫“美丽屋”的夜总会里做经理兼妈咪,带一帮三陪小姐和一帮三陪少爷坐台挣钱。那些歌厅夜总会里的妈咪,实际上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鸡头鸭头。
单成功就藏在芸姐的家里,芸姐就住在夜总会后面的小院。按照侦察计划的设计,刘川将与单成功通过一场邂逅不期而遇,而这场邂逅又不能露出半点人为的痕迹。于是,这个做妈咪的芸姐和她的美丽屋夜总会,就成了寻找邂逅机会的一条必由之路。林处长他们的计划是,让刘川以一个失业青年的身份,到那家“美丽屋”应聘当服务生去。
尽管刘川由公大毕业,也算系出科班,但林处长和景科长还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他们住宿的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里,向刘川交待必须注意的事项,和他一起讨论可能出现的情况,可能横生的枝节,包括刘川为什么暂时不能到万和公司的总裁宝座上就位,也须编造出合情合理的说法,用以搪塞急于扶他登基执政的奶奶。
一切研究透彻之后,第三天晚上,刘川在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食堂里,和林处长他们一同吃了晚饭。饭后,他们让他独自走出那栋小楼。按照他们的嘱咐,他没坐出租汽车,而是挤公共汽车又换乘地铁,到达了北京东郊城乡结合部的那家门脸花哨的夜总会门口。城市边缘的生活节奏比市中心总是晚半拍的,此时离夜生活开始的时间还早,美丽屋夜总会的散座和包房里,都还没有上客,但服务员和小姐少爷们看上去大多已经到齐,正在清理吧台和对镜化妆。几个打扮入时甚至有些怪异的男孩,聚在角落里抽烟闲聊,见刘川穿戴得一本正经地进来,全都侧目而视,不知这帅哥是来消费的客人,还是想参加进来抢生意的。刘川找了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外地女孩,问她经理在吗?服务员说在里边呢你有事吗?刘川说你们这儿还招人吗?服务员说招啊你干过吗?刘川说没干过但服务生好学吧。服务员说你想干服务生呀,那可能不招了,人都满了。
正说着,一个女人从里边走出来了,大声吆喝着让小姐少爷们都到后面呆着去。在那帮娇艳的男孩女孩纷纷起身乱哄哄地向后面的包房走去的同时,那女人看到了站在吧台旁边的刘川。刘川当然也认出她了,他在公安局反复看过这个女人的相片,虽然都是远景偷拍,但那发式特征还是足以一眼辨识。
那女人向他走过来了。刘川一米八的个子,相貌清秀,身材匀称,让那女人看得目不转睛。刘川用故作生怯的询问,迎住了她直勾勾的目光。 “对不起我问一下,这儿的经理在吗?”
芸姐上下打量刘川,说:“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刘川说:“我想问问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芸姐马上说:“招啊,你应聘呀,你在别处干过吗?”
刘川说:“没干过。”
芸姐说:“想干呀,是有人介绍你到这儿来的吗?”
刘川说:“我看你们登广告了,我想问问在这儿干一个月多少钱呀?”
芸姐说:“我们这儿少爷没底薪,客人喜欢你你就多挣,你不招人喜欢一分钱也挣不着。不过你条件不错,你来准能挣到钱的。”
刘川说:“少爷?少爷在这儿都干什么呀?”
芸姐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是陪客人喝酒、聊天、玩骰子。客人玩高兴了就给你小费,客人要喜欢你就带你出去,带出去小费挣得更多。挣的小费你自己拿大头,夜总会抽小头,一个月下来不少挣……”
刘川说:“这个呀,这个我干不了。我想问一下在你们这儿干服务生一个月挣多少钱呀?”
芸姐说:“服务生呀,服务生我们现在不招了。再说服务生干一个月也就四五百,你条件不错,有白挣的钱干吗不挣啊。”
这个开局是刘川没想到的,也是林处长他们没想到的。刘川有点没主意了。他犹豫了一下,对芸姐说:“那我再到别处看看吧,实在不行我再过来。”
见刘川转身要走,芸姐连忙把他叫住:“哎,实在不行,你先干服务生也行吧,每月工资五百,行吗?按规定我们这儿还得先收你三百块押金,你要没钱可以先欠着。”
刘川说:“还要押金呀。”
芸姐说:“现在哪儿都要,要不然就把你身份证扣我这儿。其实你要想挣钱随时跟我说一声就行,三百块钱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你现在要不习惯就先干服务生,你先看看别人怎么干再说行不行?”
刘川说:“那,也行吧。”
刘川当天晚上就留下来上班,这个晚上的客人并不太多,他送了几趟饮料之后便无事可干。看得出芸姐对刘川非常喜欢,一有空闲就过来找他问长问短:你家里都有谁呀,你原来都干过什么呀,谈女朋友了没有……诸如此类。刘川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一一对答如流:家里原有爸爸妈妈,现在爸爸过世,妈妈嫁人,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他本来高中毕业想上大学的,因为奶奶生病缺钱才出来打工。芸姐频频点头,赞同道:就是,上大学其实没用,上四年大学出来找不着工作的多了。还不如早点出来挣点钱呢。像你这样的,找个有钱的女朋友应该不难吧。刘川说:有钱的女朋友哪有那么好找,女人都希望男的有钱养着她呢。芸姐说:那也不一定,没钱的女人图钱,有钱的女人图人。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刘川随口应付:好啊。芸姐眯眼一笑:有钱的女人年纪可都大。刘川装傻道:大呀,多大?芸姐说:起码得三四张了吧。刘川说:三四张?吓死我了,快成我妈了。芸姐说:大了才知道疼人呢。刘川笑笑,说:是吗。
第一天上班就是这样,无惊无险,无波无澜。
下班时已是夜里两点多了,刘川离开美丽屋以后,在路上用手机给景科长打了电话。林处长今天已经回东照去了,让景科长留下来专门负责和刘川联络。刘川向景科长汇报了第一天上班的情况,景科长问得很细,还特别关心地询问了他的心情,以及头一天上班干这种粗活儿是不是很累。
刘川说还行吧。可他这时才发觉他真的很累。也许是因为他从没干过服务生的工作,也许是头一天执行任务心情多少有点紧张。心情紧张,就容易疲劳,这是一般生理上的常规。
第4章 在“美丽屋”当“少爷”(二)
尽管公安们要求他这一段上下班尽量不要坐出租车,以免美丽屋的人看见疑心他怎么这么有钱。但这天晚上刘川下班走了半站地见街上无人,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回到家时已是夜里三点,奶奶早就睡了,刘川洗完澡从三点半开始睡觉,一觉睡到奶奶过来砸门。
奶奶在门外叫:“刘川,几点了你还不起,几点了你还不赶快上班去!”
奶奶的口气已是极度不满,刘川又困又乏但迫于门外的压力,不得不应声回答:“啊,去。”
这时已是中午十一点钟了,刘川歪歪斜斜地起床洗漱,自己开车去公司上班,他家和他家的万和公司离城市最东面的美丽屋相隔甚远,所以不怕被那边的人看见。
刘川来到公司之后,先在万和城三楼的餐厅里大吃了一顿。上了半宿班,不仅体力消耗,而且胃口也好了起来,餐厅经理给他上了一份蟹肉鱼翅,一份红烧鲍鱼,连同一碗米饭,连同一份清炒芥兰,连同一份甜点和一盘水果,他几乎没有停顿,全部迅速地鲸吞进肚。
下午,他坐在万和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看文件,翻翻报表,但除了娄大鹏过来简单和他聊了几句,给他看些难以看懂的财务数据之外,一下午再无其他事情。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到走廊上转转,看见各个办公室都在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什么。人们见到他无不恭敬地叫声老板,然后客气地侧身走过。刘川虽然对做生意办公司一向没有兴趣,但看别人都忙自己无事,心里也不大自在。他想找人过来汇报汇报工作,想找个事情尽快介入进去,但看看手表知道自己很快就该吃点东西赶到城东“上班”去了,只好作罢,心想还是等单成功这个案子完了再说。
从富丽堂皇规模宏大的万和城到简陋局促的美丽屋,刘川在路上辗转换车走了足足一个小时,还幸亏这一天恰逢周六,周六的街上不那么拥挤,但美丽屋的生意却好得出奇,生意好的标志就是十几个小姐差不多都坐上台了,七八个少爷也没剩几个。根据景科长的布置,刘川本来想找个借口到后院看看,也许可以看到单成功的藏身之处,但他一到美丽屋就忙着打扫卫生准备饮料,还要洗刷杯盘运走垃圾,等等杂务让他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忙到九点多钟告一段落,但这时夜总会里已开始上客,刘川和另外几个服务生往各台各屋传杯送酒,你来我往穿梭不停。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预订了最大那间包房的客人来了,刘川从盯房的服务生口中听说,这位曹老板是美丽屋的头号客户,每逢六日必来,每来必是一掷千金。能在美丽屋这种档次不高的夜总会里一次光酒水消费就是一两千块,芸姐自然要当爷爷敬着。
刘川也进这间包房送过两次酒水小吃,进去看见沙发上男男女女不下十来个人,芸姐领着四五个小姐进去陪酒,又领进三个少爷陪女客聊天。刘川也忙着往里送了两趟杯子,芸姐就急急匆匆地找他来了。
“刘川,你来一下,你把东西交给小范,让他送去,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说。”
刘川满腹狐疑,将手中的冰筒交给另一位服务生小范,然后跟着芸姐走到角落。芸姐说:“刘川,你今天得帮芸姐一个忙,刚才曹老板的妹妹点了你的台,这曹老板可是咱美丽屋的大饭碗,他的客人点的台不给上,他可是说翻脸就翻脸。你就算帮芸姐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得进去照个面,陪那个女的坐一会儿,就算芸姐求你了行吗?”
刘川愣着,说:“怎么陪呀,我不会。”
芸姐说:“就是陪着聊聊天,喝喝酒,没别的。她要玩扑克,砸骰子你就陪她玩玩,嘴甜点就行。那女的我知道,人挺不错的,一般不怎么动手动脚。”
刘川说:“不行,我没干过这个,我也不会聊天,别再把客人给你得罪了。”
芸姐已经不由分说,拽着刘川向大包房走去:“不会的,这帮女客我都知道,见着你这种漂亮男孩一般先就晕了,你说什么她们都爱听。”
刘川还想推辞,但也知道如果坚辞不从就只有和芸姐闹翻。六神无主之际已被芸姐拽到包房门口,随着门开门闭的声音,转眼之间他已经坐在了那位曹老板妹妹的身边。
那女的大约三十左右,不难看,当然,也不好看,很文雅地喝着洋酒,纤细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纤细的烟。她眯着眼睛看刘川,看得刘川如芒在背,眼神躲闪。
“叫什么呀你?”
她问,同时涂了紫色指甲的手指很随意地在刘川尖尖的下巴上摸了一下。刘川还没来得及躲开,那只手已经飘然移开,有点沙哑的声音接着又响了一遍:
“你叫什么?”
“我叫刘川。”
“是北京人吗?”
“是。”
“干这个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这儿上班。”
“我说以前没见过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不像啊。我还以为你不到二十呢。”
刘川无话,两人都静了一会儿,听着屋里客人们和小姐少爷们野腔无调的笑闹和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唱歌。刘川以为这女的不高兴了,便没话找话地说了句:“你喝什么酒,我给你倒。”那女的笑笑,举杯说:“这不有吗,你的杯子呢,你也得喝。”
那个晚上刘川一直陪着这位曹小姐喝到凌晨四点,曹小姐喝得醉了,吐了一地,刘川也吐了一地,还陪她唱歌。她挑的都是情歌,是那种歌词挑逗的情歌。刘川陪她喝,陪她唱,陪她笑,陪她聊。曹小姐即便醉了以后,话题也总围绕刘川,她总是说刘川长得真帅真好,她总是问刘川今天我要带你走你走还是不走?刘川一味装醉装傻:走,走,走哪儿去啊?曹小姐说:到我那儿去啊。刘川醉眼惺忪:那不行,我还得回家呢。曹小姐歪着身子想往他身上倒:那我跟你上你家去。刘川赶紧往另一边倒:上我家?上我家你住哪儿?曹小姐拽刘川胳膊,要把他拽起来:就住你那屋啊,你住哪儿我住哪儿。但她拽不动刘川,刘川歪在沙发上做昏昏欲睡状:我,我和我爸爸住一屋,你要去和我妈我姥姥住一屋好了……
凌晨四点,曹老板终于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咋咋呼呼地走了。曹小姐让人扶着,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醉得连小费都忘给刘川了。他们走了以后,刘川又吐了一地。芸姐过来问他:没事吧,给你多少钱呀?刘川没劲回答,没劲解释,只是晕沉沉地摆手。芸姐皱眉:啊?没给你钱呀,这个妖精,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第4章 在“美丽屋”当“少爷”(三)
第二天是星期天,曹老板没来,但曹小姐来了,一个人,开了一个包房,又点刘川的台,又唱歌,又喝酒,又砸骰子,又闹到了凌晨四点。这回她没有喝醉,走的时候给了刘川八百块钱的小费。
刘川也没喝醉,本能地谢绝:不用了,不用了。可曹小姐硬塞在他的手里:不是嫌少吧,像你这样光陪着喝喝酒聊聊天的,换上别人,最多给一百二百,长得漂亮的就给三百,
可我给了你多少,我给了你多少,啊?和刘川一起送曹小姐出门的芸姐替刘川道谢:这小孩太嫩,不会说话,我知道曹小姐心疼他,一出手就是八百。芸姐转过脸又对刘川说:今天你算走运,能让曹小姐高兴,曹小姐要是喜欢谁,三百五百那是起码的,不过曹小姐来这么多次了,给你这次是最多的了,这我可以证明。
刘川想,妈的怪不得这么多男孩过来当少爷陪女的,聊一晚上天就能挣三五百,多了能挣七八百,这是服务员干一个月或一个半月才能挣到的钱,对普通打工仔来说,真是暴利暴收。
但接下来他就知道了,这八百块钱不全是他的,芸姐拿走了二百块台费,又补扣了他没交的三百块押金,最后还剩下三百,才是他的。
这一天虽然没有喝醉,但刘川清晨回到家时,还是困乏得双目难睁,连澡都没洗就和衣上床,一直睡到中午奶奶又来叫门。奶奶叫开门疑心地问他这些天都上哪儿去了,怎么总是半夜不归。他迷迷糊糊地起床说帮几个朋友一起办了个酒吧,这些天晚上得过去张罗生意。奶奶说你自己这么大的公司不好好去管,怎么有精神去管人家的闲事?刘川说我就是为了管好咱们的公司才去跟朋友学着办酒吧呢,干什么都得从最基础的学起。奶奶听刘川说得无懈可击,观点也符合传统理论,遂咽咽唾沫,不再多问。
中午,刘川去公司之前,接了景科长的一个电话,两人约在刘川从家去公司途经的一个街边茶座接头。刘川汇报了自己在美丽屋的所见所闻,以及芸姐这两天的行为举止,他没等景科长鼓励就抢先表示:“你们这活儿我真的干不了啦,我最多再干一两天,你们赶紧研究研究另想辙吧。”
景科长有些奇怪:“为什么,你不是干得挺好吗。是不是太累了?”
“可不是嘛。”
“这又不是重体力活儿,不会太累吧。”
“要不你去试试。”
景科长笑:“服务生这活儿,我干过。”
刘川红着脸:“我又不是光当服务生去了。”
景科长不解地:“那你当什么去了?”
刘川舌头发紧地:“我,我他妈差点当鸭了。”
景科长先是一愣,马上猜出了大概,忍住笑说:“谁让你当鸭了。”
刘川放高了声音,吵架似的解释:“人家客人点我的台,我不去芸姐还不把我炒了。我受了多大委屈你们知道吗!我干不了你们这活儿了!”
景科长倒是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听着刘川发火,平平静静地问道:“前一阵我看电视剧《重案六组》,那里的女警察就扮成妓*女,侦察出了一个杀人要犯,她那妓*女扮得还挺像呢,只是不真干而已。不过鸭我还真没见过,鸭都干些什么?”
“陪喝酒,陪聊天,什么都陪!”
“陪上床吗?”
“上床?上床不陪。”
“这不就得了,”景科长调笑一句:“卖艺不卖身嘛。”
“卖个什么艺呀,就是喝酒,胡聊!”
“喝酒就是本事,聊天也是本事。”
“我喝坏了身体你们公安局管不管?”
“管呀,再说你悠着点不就行了,干吗非要喝坏身体。”
刘川烦躁地摆摆手,懒得再说似的:“你没干过鸭你又不懂,跟你说不清楚。”
景科长用玩笑的态度,试图消解刘川的郁闷:“是啊,我要长你这么帅我真想试试去。人生在世,多一种经历多一分成熟。”可刘川低着头不应他,脸上更加郁闷的样子,景科长只好换了正经严肃的口气,说道:
“这样吧,你再坚持几天,最多陪着喝喝酒聊聊天,别的什么都不能干。我们也再研究研究。我们让你承担这项任务,就是相信你有能力,也有办法,能够处理好一切复杂的环境,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把握住自己。你虽然年轻,但我们希望你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能经得住一切诱惑,既完成好任务,又不搅进那些诱惑中去,最后给自己找一身麻烦。”
刘川抬了头,并不看景科长,只看街对面,自己叨咕了一声:“诱惑什么呀,那里面的女人,没一个好看的。”
和景科长分了手,刘川赶到万和城,在三楼餐厅里又是狼吞虎咽的一顿午饭,吃下了整整一只黄油烤的澳洲龙虾,外加一份鲍汁焖饭和照例要吃的饭后果盘。
饭毕,刘川上楼,开始办公。
办公就是看文件,看报表,他叫来公司财务部的一位经理,让她像上课似的把报表上的那些科目,那些一看就晕的数字,一一讲给他听。讲了四十分钟,刚刚感到有些开窍,脑子便觉又困又乏。他一连两天睡得不好,脸色也显得蜡黄蜡黄。
学了一阵报表之后,居然来了公务。几个万和家具厂的职工因为个人福利问题,找上门来求见公司老板。娄大鹏躲了,推到刘川这边,刘川正好闲着,便开门迎客,被那几个口齿不清但情绪激动的工人纠缠了很久,许了很多愿才终于把他们打发走了。工人们刚走,总裁办的秘书又进来报告,说有一位小姐在外求见。刘川这下学得精了,一通摆手说不见不见,话音没落那位小姐已经不请自进,刘川一看,神经马上松弛下来,说:“季文竹,是你呀。”
秘书一看刘川的眼神瞬时兴奋起来,继而又腼腆起来,立刻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刘川关好房门,刚一回身,就被季文竹拦腰抱住。
季文竹说:“刘川我想你!”
刘川没想到情势会急转直下发展到这样一步,就是在他当初当着庞建东的面故作无畏地标榜自己喜欢季文竹时,也没想到他和季文竹之间,能这么快就成了真事。也许是因为刘川自己性格不够外露,也许是因为公安大学禁止学生恋爱,也许是奶奶从小事无巨细管得太严……总而言之,刘川至今还没机会让女孩这么抱过。可以说,第一个主动伸手摸他的异性,是到美丽屋花钱找乐的那位曹小姐,第一个真情拥抱他的,就是这位他都没敢动心的季文竹。
可想而知,季文竹的火热一抱,让刘川如何受宠若惊,那份新奇,那种激动,如何难以抑制。刘川也抱了季文竹,这个他第一眼就心生仰慕的明星般的少女,此时此刻,居然把她高贵的身躯,主动投怀送抱,像个委屈的小猫似的,伏在他的胸前,还用微微喘息的声音,倾述对他的爱慕之情…… 第4章 在“美丽屋”当“少爷”(四)
那天晚上刘川迟到了,他因为请季文竹吃饭吃到七点半钟,赶到美丽屋时已近晚上九点,好在老板娘芸姐只是埋怨几句,未及责问就把他推进一个包房。刘川既已迟到,不敢多加扭捏,身不由己进了房间。包房里已经坐了四个女客,八只眼睛虎视眈眈,看得刘川毛骨悚然。直到她们开口才得以分辨,四人中只有一个是花钱的老板,另外三个不过是她的随从和玩伴。
位居中间的那位老板,年纪比曹小姐显然小些,样子也不恐龙,脸上浓淡相宜,衣着稍嫌妖艳。刘川想,这女的大概是某个大款包的二奶吧,八成是趁男人不在,出来寻个消遣。
那女人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招呼刘川:“坐这边来。”声音并不张扬,口气却是命令。刘川一声不响地过去,屈身坐下。女的问:“你就是刘川呀?”见刘川应了一声,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见刘川摇头,她身边的随从说道:“这是杨总,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那位叫“杨总”的女人一直盯着刘川,说:“我好一阵没来了,昨天听说这儿又来了一个新人,所以过来看看。他们都说你像陆毅,我看并不怎么像嘛。陆毅太甜了,你好像比他小一号,不过比他更爷们儿。男孩还是更爷们儿一点好。”
刘川说:“噢,是吗。”
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刘川都是这样点头应承,无可无不可的。然后又是老一套,喝酒、唱歌,四个人一起赌牌。那位“杨总”不玩,她让刘川替她玩,刘川赢了钱她收,输了钱她付。她坐在刘川身后,双手围着刘川的腰看他出牌,给他支招。不支招的时候手也不老实,不停地在刘川身上摸来摸去,刘川难受得顾不上打牌,身上腻歪得一层一层地出汗。
于是刘川就总输,能赢的牌也往输里打,把那三个女的全都乐歪了。没多久就输掉了三千多块,直逼得那位叫“杨总”的女人骂他:“你这臭手怎么这么潮啊,今天不玩儿了,咱们还是唱歌吧。”
于是收了摊子,唱歌。
刘川唱歌,嗓子也潮,唱得跟碎玻璃磨地似的,听得那几个女人龇牙咧嘴。
那天“杨总”走前,给了刘川一千块小费。
“杨总”说:“其实你真不值这么多钱,除了你这张脸还算合格,其他的你说你会什么?我们来找少爷都是少爷逗我们高兴,你倒好,得我们逗你高兴。这一晚上我就没见你笑过,老这么端着架子。今天幸亏我高兴,不高兴早把你退台了。”
刘川辩了一句:“没有啊,我端什么架子啦。”
“端淑女架子啦!我今天给你留面子,先不投诉你了,下次来注意点,再这样再说!”
被称为“杨总”的女人在刘川脸上拧了一把,笑笑,走了。刘川猝不及防,只好擦着脸心想:操,这女的比曹小姐还疯。
没几天的工夫,刘川也没想到的,他的生意越来越火,一跃成了美丽屋夜总会的头牌,成了炙手可热的顶尖红人,连那帮小姐全都算上,坐台率和坐台费无人能与刘川比肩。常来美丽屋的客人都听说新来的小伙帅得不行,也傲得不行,只陪酒陪聊,不陪闹,更不出台,甚至,后来牛掰到连摸都不让摸了。不让摸人家花钱点你的台不是白花了吗,可那帮女的就这么贱,还是大把大把地往他身上扔钱,走的时候还往他手里塞电话号码,约了打电话请他吃饭。正应了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俗理——结婚的感觉不如恋爱的,恋爱的感觉不如偷情的,偷情的感觉不如偷不着的……
能给美丽屋大把挣钱的人,在芸姐这里自然受到极大尊宠。刘川不仅完全不用干活,而且还可以经常迟到,而且还能在美丽屋的各个角落,到处乱逛。这使他有条件找各种借口往后院去,芸姐就住在后院。后院,也是单成功藏身的地方。
某日,下雨,客人来得少。刘川陪一位女客喝了会儿酒,烦了,就借口去厕所方便,溜到后院抽烟。后院不大,有几间平房,门都锁着,窗帘严紧。院里,墙下,沿墙的回廊上,到处堆着杂物——拆下来的广告牌,成摞的啤酒箱,散了架的桌椅板凳,垃圾似的,什么都有。角落的一个拐脖里,还挤着一间小厕所,刘川有时跑到后院探看,借口一般都是如厕。
刘川进了后院,点了根烟抽着,然后四下巡看。月光下到处都是阴影,看不清每个角落的细部,那几间小屋也都黑灯瞎火,不知单成功是否真如林处长和景科长说的那样,肯定藏匿其中。在美丽屋的前门后巷,景科长的人二十四小时轮班蹲守,数日前看见单成功进去以后,就再也没见他出来,刘川很想扒着那几间房的门缝窗缝朝里看看,又怕万一单成功真在里头,他这样鬼头鬼脑,岂不暴露。站在院里抽了半根香烟,刘川进了院角的厕所。那厕所窄得只有一个蹲坑,几乎像天河监狱的禁闭室那样局促。刘川没尿也硬尿了一点,叼着烟刚刚走出厕所,耳中便听见轻轻点点的一串脚步,眼睛同时看到芸姐细细的影子,从前边的过道里飘了出来。
芸姐也看见他了,手捂胸口小声尖叫一声,认出是刘川之后,气喘吁吁地翻着白眼,嗔道:吓死我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刘川也让她吓了一跳,好在镇定得也快:我上厕所来了。芸姐说:前边有厕所你怎么老到后面来上。刘川说:前边厕所有人我等不及了。芸姐笑骂:小东西,你肾亏呀,怎么连点尿都憋不住,回头姐给你治治。刘川问:怎么治啊?芸姐说:你呀,肯定是性*生活不正常,你们这个岁数的人纵欲当然不好,但也不能一点没有。我看那么多客人喜欢你,你一次也没跟人家出去,你是没兴趣呀还是怎么着呀……刘川说:那帮客人太疯,我跟她们走,还不把我抽干了。芸姐说:你跟多少女人都睡过了吧,是不是把你整怕了?刘川没有跟女人上床的经验,只能含糊其辞地否认:胡说。芸姐追问:一个没睡过?那有机会芸姐好好教教你,芸姐对你这么好,你不会连芸姐都烦吧?刘川还是含糊其辞地笑笑,说:不知道。
刘川眼看着芸姐说着说着眼神不对了,知道她骚劲上来了,便移动脚步从芸姐身边挤过去,说:我得走了,要不又该让客人罚酒了。芸姐没拦他,一言不发地笑着,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刘川穿过黑暗的过道,走到包房的门口,他的手握在冷凉的门把上,听见门内的女客正在唧唧歪歪地独自唱歌,这个刹那他突然想到了季文竹,想到季文竹他有点想哭,季文竹那张美丽的面容,面容上那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忽地一下把他的全部身心,轻柔温暖地笼罩起来了。 第5章 邂逅(一)
每天夜里,刘川都要在美丽屋夜总会那一个个光线阴暗的包房里打熬钟点;每天白天,他也不再贪睡,无论夜里回家多晚,他都会在太阳爬上窗帘之前,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然后在上午十点左右,赶到酒仙桥季文竹的住处。然后,坐在季文竹那只红色的小沙发上,看着她起床,看着她洗脸、化妆,试穿各种衣服。然后他开着车,拉着她上街吃饭。吃完饭,又拉她去某个影视公司或某个剧组,去和那些制片商、导演、副导演之类的一干人等见面。刘川这才知道,当演员也不容易,纵有年轻美丽的容貌,还是免不了四处奔波,为讨一个生计
,得端出一副挂历封面式的笑脸,排着队任人相看。
不去剧组的时候,他就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买手腕上、耳垂上、脖子上挂的戴的各种玩意儿。为了给她买这些东西,他找奶奶要过一次钱,奶奶给是给了,但免不了盘问半天。后来他又找娄大鹏要钱,娄大鹏也给了,只让他在一张用款单上签了名字,用途一句不问。刘川花钱不记账的,可大致也还清楚,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在季文竹身上花了三万多元。
娄大鹏那一阵心情也很好,因为奶奶为了提高他的积极性,终于答应为他的老关系,那家华丰实业公司的贷款做了抵押担保。那是七千万元的一笔大数,刘川在女孩身上花的钱与这种交易相比,不过小巫大巫!
白天做人,是刘川夜里做鬼的一个心理支撑,季文竹给他的快乐,是他从未经验过的。尽管,他和季文竹在一起的时候,有点像个仆役,他给她开车,给她埋单,给她收拾屋子,还给她洗过衣服……她在剧组试镜的时候,他就抱着她的外套和背包在门外等着,等她哭丧着面孔从里面出来。
他看得出来,季文竹是真喜欢他的,他们毫无疑问,已开始恋爱。这表现在她在他面前什么秘密都说,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撒娇,无所顾忌地发火,并且还经常主动亲他抱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可以在她那里过夜。
但刘川没法在她那里过夜,每晚八点左右,他就要按时离开,往美丽屋赶,借口是奶奶身体有病,规定他每晚九点以前,必须回家照看。
让刘川感到特别高兴的是,季文竹终于被一个剧组选中了,在一个二十集的古装电视剧中饰演女二号。据说那是一个男人戏,连女一号的戏份都少得可怜。不过对季文竹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北漂”来说,进组总比在家闲着要强。
送季文竹去了剧组之后,奶奶真的病了。病因出自奶奶不久前亲笔签署的那份抵押合同。使用这份抵押的华丰实业有限公司日前因巨额债务被债权人告上法庭,法庭宣布冻结华丰实业的全部资产,包括已具函为其贷款承担抵押的万和公司,资产也被一并冻结。在季文竹进组的当天下午,法院派员核查了万和公司的财务账目,当场宣布了冻结资产的裁定。当初万和娱乐城有四千万建设资金是向银行借来的,万和公司的贷款银行听到法院冻结万和资产的消息后很快派人赶来交涉,依据贷款合同某个条款的授权,要求万和公司立即偿清贷款的全额。而早在法院宣布资产冻结裁定的半小时前,为华丰出具贷款抵押书的始作俑者娄大鹏就已宣布辞职。当银行的人赶到万和公司时,公司上下早已乱成一片。
事发时刘川和奶奶都在家里,刘川刚刚送季文竹去了位于顺义的剧组驻地,回家换了衣服正要去美丽屋上班。走前景科长打来电话,告诉他芸姐今天白天上街买了一本列车时刻表,显见单成功近日有动窝的迹象,要他多加留意,注意观察。刘川说我正要到美丽屋上班去呢,最近那一带歌厅夜总会生意全都赛着红火,营业时间全都提前了。景科长又嘱咐他注意安全,这事不会拖太久了,让他好赖再坚持几天。
和景科长还没通完电话,奶奶正巧推门进屋,她问刘川美丽屋是什么地方,刘川支吾着说是个酒吧。奶奶说你现在怎么天天泡在酒吧里胡混?刘川说什么呀我不是早告诉你我跟几个朋友合伙搞酒吧吗。奶奶这才想起,这才没话,说那你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刘川出门打车走了,刚走没多久,奶奶就接到了王律师的电话,向她报告了公司的情况。王律师那时也许已经预见到了:如日中天的万和公司只错走了小小的一步,就踏上了这条生死难料的危途。
那时候奶奶也许还看不到那一步,但她显然从王律师的口气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答应王律师马上和刘川一起赶到公司去,然后就急急地拨打刘川的手机。刘川的手机不知为什么关了,她记得刘川还有一个呼机,可号码忘了。她戴着老花镜在家里的电话本上翻了半天,没翻到刘川的呼机,却翻到了刘川单位同事小珂的呼机。小珂奶奶认识,而且印象特好。她就拨打了小珂的呼机。小珂很快回电话了,但她说她也不知道刘川的呼机号码。她听得出刘川奶奶急切的声音,她一边安慰一边答应可以帮忙找他。刘川奶奶说刘川去美丽屋酒吧了,但美丽屋酒吧在哪儿,奶奶则不甚了了。小珂说您放心,别着急,我会想办法找到他的。
奶奶放了电话,站在电话机前半天没动,家里的小阿姨发现她的脸色惨白,白得像纸一样。她惊慌地叫了一声:“奶奶!”接下来她看见奶奶移步想走,但只走了一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珂首先想到的,是114查号台。她心怀侥幸地把电话拨了过去,居然,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家“美丽屋”。那不是个酒吧,而是位于东郊的一家夜总会。
小珂找到美丽屋夜总会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这种有鸡有鸭的夜总会她以前从未光顾,初初进去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呢。迎面而来的每个男人,擦身而过的每个女人,和平时街上见的,似乎都有些不同。她在门口花三十元钱买了张门票,进去后发现里面生意好得找不到座位。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远远望见刘川出现在走廊的端口,他正和一个老大不小的女人说着什么,半醉不醉地往里走去,看得小珂眼都呆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她拨开人群挤了过去,看到刘川进了一间包房,她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往里探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川被两个妖冶的女人一左一右地夹着,坐在沙发上给她们倒酒,还左顾右盼地和她们说话,那样子像是彼此很熟。小珂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全身抖了一个激灵,头皮发麻地后退一步,她不想再看里面到底还能发生什么。她沿着那条窄窄的走廊回到大厅,又从大厅走出大门,她的脖子发硬,步子发飘,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厌恶,抑或仅仅是一种莫名的惊愕。 第5章 邂逅(二)
那天夜里小珂在爱博医院见到刘川的奶奶时,奶奶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并且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从赶来陪床的一位万和公司的女职员口中,她知道老太太是因精神忽遭打击而引发了中枢神经坏死,这种病今后治好了还能走路,治不好就是半身不遂。虽然那个女职员没说,小珂也没问,但谁都想得到的,这种病对于一个年届七旬的老人来说,是个太大的麻烦。
小珂走的时候,没跟那位女职员和与她一同守在病床前的刘家保姆说起刘川的下落。但小珂第二天上班后忍不住对庞建东说了。庞建东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对一切闻所未闻之事都能见怪不怪,遇惊不惊。但庞建东还是和小珂一样,为刘川的堕落沉默良久。好几天以后小珂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才听到庞建东在邻桌跟人说起刘川,说刘川这小子完了。庞建东感慨的是:人的一生最难过的不外两关,一是重大挫折,二是不劳而获。如果说,监狱给刘川的那个辞退处分让刘川沉沦沮丧的话,那么他因子承父业而突然成为亿万财富的主宰,则会让他变得疯狂。不劳而获的钱财最容易任意挥霍,玩女人都要同时玩上一双。一个人要是又受了挫折又得了外财的话,那这个人肯定是彻底地没救了。
刘川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家的公司已经没救了,他那天晚上一肚子酒精回到家倒头便睡,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才看到小保姆留在桌上的字条,才知道奶奶病了。他赶到医院看见奶奶时,奶奶已经不能下床。中午,王律师来了,看望了奶奶之后,把刘川拉到公司,叫来财务部的头头,对着账本商量对策。刘川和他奶奶一样,到这一刻也不相信仅凭那一纸薄薄的抵押合同,竟能把整个万和产业拖入万劫不复之境。万和公司站着房子躺着地,账面上趴着一个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说垮就垮了呢!
他们不懂,万和公司的总资产虽然确实过亿,但总负债也是一笔大数。总资产减去总负债之后的净资产,不过六千万左右,可他们为华丰公司出具的抵押承诺,就高达七千万之多。无论是在法律概念上还是在金融概念上,抵押就是负债,抵押人就是第一偿债责任人,这样算来,万和的资产一下变成了负数,除了破产或被华丰的债权人接管,已经别无他路。
虽然,万和公司属下的家具厂、布艺公司、娱乐城等等单体项目,这两天还都维持着正常营业,但公司本部群龙无首,已事实上停止了运作。从娄大鹏断然辞职的行为推测,他显然不仅一下看到了万和的末路,甚至让人不能不疑,他从怂恿刘川的奶奶签下这份灭绝万和的抵押书的那一刻起,早就意识到了这份巨大的风险,早就看到了他已大权旁落的这个企业王国,颤巍巍地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公司的董事长偏偏又住进了医院。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一个身患重病之人,没人再来跟她说这些事情。王律师在医院里也没跟奶奶多说一句,公司的一切麻烦,只能找刘川做主。但那几天刘川还有别的麻烦,那个麻烦对奶奶,对王律师,对他周围的一切人,全都难以启齿,无法说清。
刘川的这个麻烦,就是女人。
带来麻烦的这个女人,并不是那些寂寞风骚的女客,刘川在美丽屋干了两个星期,各种女人都已见过。对这些客人,刘川除了陪喝陪聊之外,不越雷池一步。女客们也都知道这小子特别难弄,仗着“天姿国色”有恃无恐,不过慢慢大家也都习惯了,也知道干什么都有游戏规则。
刘川的麻烦出在一个新来的生客身上。
那一天刘川和王律师及财务部的头头在公司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刘川在会议室外没人的地方悄悄给景科长打了个电话,向他说了公司出事和奶奶生病的情况,表示他已无力继续承担他们交办的这个任务,希望他们马上安排他从中退出。景科长说了些关心安慰的话,答应马上向领导汇报,最迟明天给他答复,但希望他今晚仍去美丽屋露上一面,下一步怎么办明天再说。刘川挂了电话先去医院看了看奶奶,等奶奶睡了才赶往城东的美丽屋。一到美丽屋芸姐就一通抱怨,说有好几个客人点你呢你怎么才来。刘川沉着脸说我不舒服今天不想做了。芸姐看看他的脸色,迟疑片刻才不得不勉强点头,说也好,不过今天来了一个生客,指名非要点你不可,你去照个面吧,坐十分钟我就进去替你解围让你出来,其他客人我全都给你回了,怎么样?刘川不好再推,低着头跟着芸姐往里面的包房走。芸姐又说,今天这个生客可年轻呢,绝对漂亮,弄不好我猜你今天能跟她出台,不信咱俩打赌。刘川没精神地白了芸姐一眼,不搭下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房,房里果然坐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刘川抬眼一看,脑门上的大筋砰的一下暴出来了,他怔了刹那转身就走,他没想到指名点他台的这位生客,竟是他爱的女孩季文竹。
季文竹厉声把他叫住:“刘川!”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走到刘川面前,一双大眼狠狠地盯他,盯得刘川无地自容。紧接着季文竹当着芸姐和一个进来送果盘的服务员的面,一巴掌抽得刘川把脸都歪了过去。抽完之后,季文竹红着泪眼跑出了包房。
刘川歪着头原地没动,没去追她,没去追上她解释清楚。芸姐愣了半天,才想起把和自己同样傻愣在一边的服务员轰走。她拉着刘川坐下,既关心又好奇地问了很久:这是你女朋友?她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咳,想开点吧,这女孩我看除了脸不错也没什么嘛。我最讨厌女孩当着人不给男的面子,这种女孩趁早休了算了……那天晚上刘川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任凭芸姐在他身边信口胡说。芸姐也是刘川的一个麻烦,特别在她喝醉的时候,一醉总要借酒撒疯,一醉总是满口骚话,甚至手脚并用没轻没重。她冲刘川叫心肝,当着人也这么叫,后来发展到,不醉的时候也这么叫。她还不断给刘川买东西,从吃的零食到穿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买了不少。那些衣服都是从秀水街买来的假名牌,BOSS的裤子八十块一条。零食刘川偶尔吃过,衣服刘川一般接过来说声谢谢然后就随手送给服务生了。服务生和其他少爷也不论是否合身,只要白给照单全收。
在季文竹打了刘川的这个晚上,芸姐一直陪着刘川借酒浇愁,酒上头后居然使劲抱着刘川哭得像个泪人。她说心肝你救救我吧,我爱死你了,我都快疯了。刘川虽然喝多了但还没醉,粗声粗气命她放手。但芸姐死活不放,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也没人进来,那些少爷们、小姐们、服务生们,都暗笑着躲了。直到芸姐凑过嘴巴,没头没脸地亲了刘川一脸唾沫,刘川才用蛮力将她甩开。那力量用得确实狠了点,芸姐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弹起来滚到地毯上,头碰到了茶几的边角……刘川也顾不上看她伤没伤着,只听见身后哎哟一声,他已拉开包房的房门,从美丽屋夜总会逃之夭夭。 第5章 邂逅(三)
第二天刘川一早就起床出门,他没去医院,也没去公司,他打电话约了景科长,说有急事需要立即见面。景科长显然听出他的口气不同以往,于是让他马上到公安局招待所来。
那天在公安局招待所刘川没对景科长说起季文竹来,他只强调了芸姐的无耻纠缠。他在见到景科长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这个差事坚决不再干了。但正如所料,见面后景科长果然老生常谈,又是一通哄劝:我们领导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再坚持几天,我们估计那家伙很
快就有动作。那老板娘不管怎么缠你,毕竟是个女的,又不能强*奸你,你不理她,她有何招法?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按说不难。
刘川没被说服,他顶嘴说:“怎么应付啊,你要觉得不难你怎么不去试试,那女的多讨厌啊!你怎么不去试试?”
景科长冷静地看他,不说话了。刘川也不说话了。
最后,景科长到其他房间又给林处长打电话去了,又请示了半天才回到屋内,他对刘川说:“这样吧,你今天再去最后一次,你等那女的到后院去以后,就跟进去找她。你直接推门进她的屋子,听明白了吗,直接进她的屋子,你跟她提出辞职。进去以后,如果你能看到单成功,如果你真的能看到他的话,你就这样……”
从景科长那里出来,刘川开车去了法院。
从见景科长之前,王律师的电话就不停地打进他的手机,这天上午他和王律师还有公司的另外两位高层经理,在法院的一间会谈室里,和一位法官及两位银行干部谈了整整两个小时,谈得彼此口干舌燥,谈得双方焦头烂额。但整个上午刘川始终形聚神散,虽然他一直听着他们互相交涉争论,虽然他知道这是万和公司,是他父亲留下的这份家族产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但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坐下来就感到心神不宁,心力交瘁。
中午散了会,从会谈室出来,公司的两位干部建议刘川马上回公司去,召集各单位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个紧急会议,尽快安定人心。刘川先是点头说好,继而又一通摇头,改口说等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来,你们今天可以先把会议时间通知下去。
接下来大家就在法院门口,就在路边,商量了明天这会怎么开法,刘川都需要讲些什么,然后各上各车做鸟兽散。刘川奔东,把车开得疯了似的,没用二十分钟就挤进了拥堵不堪的京顺路,在京顺路上蠕行了将近一小时后,刘川的沃尔沃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他几天以前曾经走过,几天前他沿着这条路送季文竹和她的一只皮箱进驻剧组。
刘川赶到剧组时季文竹正在驻地旁边的一片树林里拍戏,如果仅从她的服装发饰揣摩,刘川也搞不懂他们演的究竟是民国还是晚清,总之是一副窈窕淑女的扮相,正与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激烈争执。这段戏的末尾是季文竹的一席痛斥,言辞铿锵掷地有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一肚子男盗女娼!”随着话音将落,她在那个小生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那一掌抽得很响,不知是真抽还是另出的音效。那啪的一声仿佛抽在刘川的脸上,让刘川不由自主悚然一抖。那一掌之后戏终人散,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帮着卸灯收拾机器,乱哄哄地向下一个场景转移。刘川似乎半天才从那一掌当中缓过神来,才猛省似的上去拉着季文竹解释昨晚的事情。可季文竹似乎对他不分场合当着剧组众人的面说那些烂事,感到有伤面子,她粗暴地让刘川走开,表示不想听他解释。刘川还想解释但时间已不允许,季文竹已在制片主任的催促下随着大队人马上了汽车。那几辆汽车先后发动绝尘而去,把刘川和一帮围观的农民一同留在了这块弃满垃圾的野地。
农民们也散了。
刘川还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按照景科长的要求,这天晚上刘川无论心情怎样,都必须最后一次,再到美丽屋去!
刘川故意晚去了三个小时,他是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才姗姗而至。到以后他没有在厅房里找到芸姐,问服务员,才知芸姐昨天被他用力一甩,撞破了额头,今天一直没有出来,大概现在还在后院休息。
刘川二话没说,直奔后院来了。
他穿过包房外的走廊,拉开通往后院的小门,再穿过一条黑黝黝的过道,就到了垃圾场似的后院。后院的小屋里,有一扇窗子亮着灯光,这是刘川第一次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院里,见到象征人气的灯光。那灯光荧荧豆豆,一点点大小,犹如坟中的鬼火,惨惨戚戚。刘川脚步放慢,心跳加速,胸口紧张得快要喘不出气来。他为了与单成功的一场“邂逅”,已在无聊中煎熬了两周,但不知为什么,刘川竟然希望,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最好只有芸姐一人在屋。然后他就按照预先想好的词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然后要回押金,然后扬首而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在这个案件上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押金是景科长要求他一定开口索要的,否则辞职不干了还要去找芸姐,显得不够真实。要按刘川自己的想法,那三百块押金要不要两可。
刘川飘着脚,走近亮灯的小屋。屋里没有动静。他镇定片刻,按景科长教的,短促地敲了一下门,便断然推门进入。但门是反锁着的,刘川推了一下没有推动,只好接着大力敲门,敲了好几下,门里才有人问:
“谁?”
刘川说:“我!”
还是芸姐的声音:“刘川?”
“啊!”
门马上开了,屋里的灯光立刻把刘川的脸庞打亮。刘川看到,芸姐头上包了纱布,眼眶也明显肿着,肿着也不妨碍惊喜的流波一闪,然后死鱼一样盯住刘川,那眼神说不上是气愤怨恨,还是又发骚呢。
刘川的话横着出来,说得快而坚决:“芸姐,我辞职了,我是来拿我的押金的。”
这两句话说的,机械得像是背书,因为刘川这时的神经,全部聚集于双目,他的视线快速地向屋内扫去。屋子不大,陈设简单,除了床,一套桌椅和一只衣柜外,别无他物。刘川这样快速一扫,已是一览无余,他弄不清自己是满意了还是失望了——单成功果然不在屋里。 第5章 邂逅(四)
“辞职?”芸姐那张怨妇的面孔立即换上了泼妇的表情:“刘川,你在我这儿挣了多少钱,啊?我一手把你捧起来的,你红了连声谢字都没说过。你还是个老爷们呢,连他妈那帮小姐都不如。小姐挣了钱还知道孝敬我,还知道喝水不忘挖井人!你这么大个子你有没有良心,你还讲不讲仁义!你还跟我要押金,啊?这么多天你在我这儿连吃带喝我还没跟你要钱呢。我他妈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吃了穿了一抹脸不认人啦!你把我摔伤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上法院告你去哪。你来的正好,还省得法院拿传票传你去哪!我真是
认识你了刘川,别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儿,你他妈干的这叫人事儿吗,啊?”
刘川还没说出下句话来,芸姐就这样劈头盖脸一通嚷嚷,弄得刘川不知往下该说什么是好。刘川从小到大,无论在家还是学校,亲朋好友皆为文雅一路,他从小到大没见过烂人翻脸是什么模样。他的语言积累,与这种人很难匹配,不是对手,因此只能张口结舌一阵,然后落荒而逃。不料他刚一转头,却被芸姐突然一抱,那一抱的力量着实不小,同时他听到这个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刘川,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跟着我,我保证让你过得比谁都好。你愿意接客你就接,你不愿意接就不接,你不接我养着你!我养你一辈子还不行吗?”
刘川让她抱得冒汗,他使劲挣扎,不能挣脱。正在无措之际,忽然听到黑暗的过道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几根粗壮的手电光柱,直戳两人的脸孔,几个粗暴的声音,同时厉声喝问:
“干什么哪!你们是干什么的?啊!”
刘川吓了一跳,停止了挣扎,芸姐抱着他的双手,也倏地松下来了。他们在手电光柱的虚影后面,看清来者竟是一帮警察。
芸姐马上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说:“哟,你们是派出所的吧,我是这儿的经理。来来来,咱们到前边坐。我跟你们分局的人熟,我们平时跟分局打交道多。”
警察们对芸姐的套磁并不理睬,喝问刘川:“你是干什么的?”
刘川没有说话,芸姐替他答道:“他呀,他是我男朋友。”
警察用手电照刘川的脸:“男朋友?他多大呀是你男朋友?”
另外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在这个小院四处搜索起来,东翻西看的,还拉开了芸姐的屋门往里瞧瞧。芸姐倒大方,说:“噢,这间屋子是我住的地方,进屋坐吧,进屋坐吧,今儿是查什么呀?”
一个警察说:“今天是市里扫黄打非的统一清查,知道吗!你们这儿可是有三陪现象,你是经理是吧,正好,跟我们到前边去!”警察又指指刘川:“你也去。”
刘川被一个警察推搡了一把,正要移步,忽闻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出来!你是干什么的?”随着这声叫喊,几个警察一齐蜂拥过去,他们从最角落的一间黑着灯的小库房里,拉出一个人来。刘川顺着手电光柱一看,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砰地撞了一下,他差点脱口喊出单成功三个字来!
没错,那人正是单成功。
时至此刻,刘川还以为,对美丽屋的这次扫黄行动,皆系景科长和北京市局的专门安排,以逼出他和单成功的这场“邂逅”,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不是。这次治安检查与他的任务之间全无关系,纯属巧合。但他当时听来,警察对单成功的每句质询,全都属于明知故问。
“你是干什么的?”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单成功显然也借着警察的手电,看到了刘川,刘川的脸在手电光柱的照射下,惨白惨白。单成功显然是一下就认出刘川来了,他一下就认出这个青年就是灵堡村放生的那位狱警。但奇怪的是,单成功见到刘川后的表情只有紧张,没有惊讶。刘川看得出来,让单成功恐惧的并不是那一群声色俱厉的治安警察,而是他!他看到单成功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的嘴巴,盯着他的表情,仿佛刘川脸上的表情马上就会砰地炸开,刘川那张嘴巴马上就会喊叫起来。
但刘川做出的表情,是他此时必须做出的表情,那就是惊讶。他故作惊讶地瞪着单成功,听着他机械地回答警察的问话。
“我,我是这儿的工人,我来库房拿东西的。”
“拿东西关着灯呀,关着灯拿什么东西?”
“我,我关了灯刚要出来,看见我们经理和她男朋友在外面……在外面挺,挺亲热的,我怕惊了他们,就没敢出来。”
刘川想,这老家伙,脑子反应还行!
警察不再嗦,推着他们,说:“走吧,都到前边去!”
大家全都移动脚步,呼隆呼隆地往过道那边走。连刘川在内,谁也没料到单成功会突然转身,一个箭步向小院的墙边蹿去,只一眨眼的速度,就蹿上墙边的一只带盖的大垃圾桶,双手就势搭上墙头,随即拼命向上一撑。离他最近的警察反应还算敏捷,跟着冲到垃圾桶前,伸手拽住了单成功的脚脖子,就在单成功将要摔下来的刹那,刘川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扑棱一声动了一下,他突然双脚发力冲上去了,双手扒住那个警察的肩膀使劲一掀,那警察未及防备,脱手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了垃圾桶下。刘川借势蹬上垃圾桶奋力一蹿,几乎是和单成功一起,蹿上了墙头,又从墙头翻上了房檐,也顾不得屋瓦会否被他们踩塌,连蹿带跳地沿着那一片层层叠叠的房顶,亡命狂奔!直到身后警察们气急败坏的喊声和手电筒狂乱的光柱,一同在缀满星斗的夜空中渐渐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