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一家四口
1.
「不要跑來跑去,皮皮,這樣很危險。」
「皮皮,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說過多少次,走廊不要奔跑。」
皮皮不聽每一位護士阿姨的勸告,還是跑來跑去。奇怪,五歲的小孩不是應該在幼稚園?怎麼會在醫院跑來跑去?我看著皮皮,心中開始一個大大的問號,乾脆直接問他:「你在這邊做什麼?」「我在照顧我爸爸。」「這麼小就會照顧爸爸?你騙我。」「誰騙你?我才沒有騙你。」皮皮說話口氣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小孩,我再問:「你爸爸在哪裡邊?你帶我去看他好不好?」
皮皮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一張病床前面,然後抬頭跟我說:「這是爸爸,我媽媽也在這裡。」
本來應該在讀幼稚園的皮皮,爸爸趙啟容是鼻咽癌患者。因為治療鼻咽癌而必須常常進出醫院,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他的小孩皮皮沒辦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幼稚園。而時常進出醫院的結果,長久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孩講話的語氣完全像大人的語氣。
趙啟容正熟睡著,我看著媽媽,她叫阿真,懷孕九個多月,就快生了。我問阿真:「妳都在這裡陪先生?」
「對,我以醫院為家。」阿真聲音略帶苦澀。
「你有身孕,又要帶小孩,你們這樣怎麼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張陪病床。如果沒有,小孩子睡靠牆。」阿真說得輕鬆,我聽得心疼。趙啟容生病太久,整個家沒有經濟來源,整個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貧,他們家最後成為我們的照顧戶。
太太看著正在熟睡的先生,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虛弱,她告訴我,她先生本來是鑑定玉石的。
我問她:「怎麼鑑定?」「一顆石頭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顆石頭。」「這真是增加了我的知識,他這麼厲害?」「厲害什麼?他能看出石頭裡有沒有玉,卻看不出自己會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我告訴阿真:「別這樣說,世事難料,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2.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皮皮跑進來,滿臉通紅,小手揮舞著一張一百元,跟我說:「給小孩買飯飯。」
「給什麼小孩?買什麼飯飯?」
「師姑,這一百元給小孩買飯飯。」
「你怎麼有一百元?誰給你的?」
「這是我的錢耶,是我的紅包喔,我要給小孩買飯飯的。」
我知道解開這個「謎語」的方法就是帶他上病房找媽媽。
「你真的去找師姑捐錢,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著說,「我跟皮皮每天看大愛台,有一個廣告,好像是說國際賑災的吧,畫面一個阿富汗媽媽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那媽媽一直輕輕拍著那個小孩,可是那小孩還是一直哭一直哭。這個畫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播到有一天,皮皮問我說,媽媽,那個小孩有媽媽抱著,為什麼還一直在哭啊?我說,因為小孩餓了,沒有飯飯吃。他們都吃草,很可憐。我也只是說說,後來我弟弟來,給我丈夫包了一個紅包,也給皮皮包了一個小紅包。皮皮就從紅包抽出一百元,很認真的問我說,媽媽,這一百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小孩買飯飯嗎?我想說這也是好事,趕緊說,當然可以啊。」
我心裡其實太震驚了,皮皮才多大?五歲!五歲的小孩就知道捐款來救那些沒有飯吃的跟他一樣大的小朋友。
我開了一張收據給皮皮,皮皮看著收據上面的名字,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怎麼會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皮皮一邊跑一邊揮舞收據,一路「炫耀」著回到病房,對著坐在床邊的趙啟容說:「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區看皮皮一家人,皮皮一直沒有去讀幼稚園,因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醫院裡,一直跟護士阿姨互動,比較早熟,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於是我故意問皮皮:「那如果你還有錢,你要不要捐?」「不行。」「為什麼不行?」「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會告訴別人喔。」「有錢要給妹妹買東西,不能亂花錢。」
原來媽媽早就告訴皮皮,他快要有一個妹妹了。
3.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產的小女嬰暫時在小兒加護病房。沒想到皮皮這時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診,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著涼。
趙啟容因治療鼻咽癌住院,太太住產房,皮皮在急診室病床,新生小女嬰在小兒加護病房,一家四口本來應該團聚,卻又分離,分離得這麼近,就在同一家醫院;又分離得這麼遠,一家四口,四種樓層,四張病床。
我去看趙啟容,他戴著口罩,右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點滴架上的點滴晃動得很厲害,趙啟容身上披著一件薄夾克,一步一步,有點吃力的走著,走過護理站,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夾克掉了一邊,他伸出左手,差點搆不著,他將瘦弱的身體斜側一邊,再度伸手去搆,顯出努力的樣子。
我看得很不忍,問他:「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我的女兒。」
我陪他來到三樓小兒加護病房,他右手緊握著點滴架,看著玻璃箱內的小女嬰,他的眼神不太像一個爸爸看著自己剛出生女兒的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剛獲得新生命的爸爸有這樣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為人父的喜悅,他向來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時變得很深,似乎深到裝得下世上所有的憂愁、恐懼和不捨,這樣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會,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攙扶,他用極沙啞的聲音問我:「我太太呢?」
我帶他來到產婦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皮皮。」
一般產婦應該是高高興興,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但是她沒有為人母的歡喜,此刻的她臉色非常蒼白,她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起身而起,準備穿鞋,因為她的皮皮還在發高燒。
趙啟容轉過頭來,對我說:「帶我去看皮皮。」
阿真堅持跟來,我們三人來到急診室,在那裡的其中一張病床,躺著皮皮。皮皮睡著了,睡得好熟。夫妻看著皮皮,我也看著皮皮,其實我是有點不敢看他們夫妻的眼神。熟睡的皮皮沒說話,他們夫妻也沒說話,我也說不出話。
急診室明明是充滿各種聲音的,我卻忽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安靜,安靜到令我有點不知所措的程度。
4.
書記認識趙啟容,因為趙啟容進出醫院多次,書記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這天我在一樓遇到書記,她說:「我跟我婆婆說了阿真的狀況,我婆婆說,阿真也是新媽媽,也是人家的媳婦,如果我媳婦這樣,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樣是媳婦,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來燉補湯,妳幫我拿給阿真。」
「妳真好。」我輕輕拍著書記。
「沒有啦,是我婆婆好。」書記被我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都好。」說完我往病房區走,一上樓我就看到小雯護士,她請完產假剛回來上班,最近這幾個月看她大肚子慣了,沒想到小雯一生完小孩馬上恢復窈窕身段。我忍不住稱讚一下:「小雯,妳生完還是那麼苗條喔。」小雯沒有回應我的稱讚,卻說:「師姑,我跟妳說喔,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藥材,妳幫我給阿真,希望她身子快點好起來。」
我看著一包一包中藥,眼眶一熱,「妳自己呢?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輕輕搖一搖,說:「師姑,我很好,我不要補過頭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補得身體比以前更好,再補下去,我看我可能要開始發胖了。」小雯說到這,自己也笑了出來,「這些中藥麻煩師姑處理,就幫我燉補湯給小真,我知道師姑最會燉補。」
有哪一家醫院的書記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請自己的婆婆燉補湯幫助產婦坐月子?有哪一家醫院的護士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拿自己坐月子還剩餘的中藥還幫助產婦?有哪一家醫院照顧病人照顧到連病人家屬也一起照顧?
一星期後,這一家四口同時出院。
5.
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經兩個月沒看到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還在這樣想,一個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紀雪師姑,我們又來了。」
皮皮拉的。
又是一張病床、一張陪病椅,一家四口人,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畫面。我想:這一住不知道又要住到什麼時候?
過了一星期,某個早上護理長打給我:「紀雪師姑,妳可不可以上來一下?」「什麼事?」「這個媽媽快撐不住,妳可不可以來幫忙帶小孩一下?」
原來趙啟容昨天晚上大出血,護士擔心如果皮皮再看到大出血,心裡會有陰影,所以護理長請我把皮皮暫時帶離開病房區。
上次阿真出院時我告訴她:「妳要餵母奶,餵母奶比較健康,而且比較省錢。」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嬰兒三個小時餵一次母奶,她完全沒辦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顧先生、又要看好皮皮、又要餵母奶、一直抱小女嬰,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了。
我把皮皮和小嬰兒帶到社服室,至少讓媽媽休息二個小時。對阿真說:「如果小孩子哭,我再幫妳帶上來。」阿真點點頭。
我帶了小嬰兒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師姊,她們好奇:「妳去哪抱這個孩子?」、「妳怎麼抱別人的小孩在玩?」、「喜歡小孩自己不會生一個喔?」
最後我把小女嬰抱到心蓮病房。阿公阿嬤看到新生命特別有精神,本來在睡覺,我一去,他們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稱之為「小嬰兒療法」。但我知道,抱著小女嬰在醫院走來走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6.
這天早上,阿真抱著小女嬰,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我說:「師姊,我想找外勞照顧我小孩,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妳要找外勞?外勞都是要長期的,妳這樣找短期的不太好吧?」「我又要照顧先生,又要照顧皮皮,又要帶這個孩子,我真的沒辦法了。」
「大家都在幫妳,妳再忍耐一下,我們會繼續幫妳,別擔心。」我看著小女嬰,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蓮病房,遇到志工藍媽媽,我忽然想到:對了,說不定藍媽媽可以幫忙帶小嬰兒。於是我告訴她阿真的狀況,藍媽媽說要先回家問先生。
他們家開中藥店,有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藍媽媽真的來找我,「我問過我先生,他說可以,我晚上八點可以過來帶回去,第二天早上八點再抱回來。」
於是我帶她去見阿真,藍媽媽自我介紹:「我們家是開中藥店,有兩個小孩,我們開店時間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所以晚上我會過來帶,早上送回來。」
阿真還沒回答,皮皮大哭:「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趕緊解釋:「沒有抱走,晚上帶走,早上就回來了啊。」
皮皮開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說:「別人看到我的家庭這樣,都會故意對皮皮說,要把妹妹帶走,反正你們也養不起,送人總比餓死好。所以皮皮很討厭別人來抱走妹妹,他說要保護妹妹。」
藍媽媽感到一陣心疼:「皮皮乖,我幫你們照顧妹妹。」
皮皮還是哭:「不行,你們每個大人都是壞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來,摸摸皮皮的頭:「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師姑家,白天再回來。」拿出面紙,伸手擦了皮皮的眼淚,「皮皮,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餓的時候有牛奶喝?」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要不要讓師姑照顧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皮皮用力大哭。
經過我、藍媽媽、阿真三人輪番上陣,慢慢說明,耐心開導,皮皮才同意讓我們帶妹妹。皮皮有著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要說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著遠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藍媽媽說:「我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說的是真的。」
我問:「什麼真的?」
「我也是送給人家養的,」藍媽媽回憶,「我姊姊說,當初我要被送給別人養時,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時才多小,知道什麼事?怎麼可能會哭?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原來姊姊講的是真的,原來我們小看了五歲大的小孩,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相信。」
「我們都忽略了親情對小孩子的影響了。」
藍媽輕輕抱著小女嬰,「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這樣,小女嬰白天由志工帶,晚上藍媽帶。從小女嬰四個月大,帶到八個月大,一直帶到趙啟容往生。
阿真目前還是我們的照顧戶,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看她,持續關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醫院裡永遠有令我失望的事,但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到那麼多人輪流帶小女嬰,我就再一次找回對生命注入熱情的動力。尤其是小女嬰孩還沒被藍媽媽帶回去前,在護理站由大家輪流照顧,護士一忙根本沒有多餘人手,於是最後抱女嬰的護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打得焦頭爛額的實習醫師,就把女嬰往實習醫師身上一塞,「給你,抱好。」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左手接過女嬰,右手繼續打報告;眼睛一邊注視電腦,還要不時轉頭看女嬰有沒有乖乖的睡覺,如果女嬰哭了,右手就要立刻離開鍵盤去逗女嬰笑。這種「左手抱嬰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還有「書記護士志工齊助坐月子」的愛心接力,真的,大概只有我們慈濟才有的,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畫面。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敏芳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敏芳
1.
清晨的陽光輕輕灑在心蓮病房的客廳,拉長了窗戶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長髮和脩長倩影修飾得更窈窕脩長。
「你好。」敏芳主動跟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妳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這裡嗎?」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鶴振。」
好像教外國人課本裡的「初級中文會話」,為寧靜的心蓮病房添了另一種聲音。
心蓮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的寧靜讓敏芳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最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敏芳開始沈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你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敏芳十分親切問候著。
敏芳看到的病人叫李鶴振,他41歲,桃園人,胰臟癌末期,發願捐大體,所以拒絕接受化療,以免破壞大體。李鶴振痛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一塊抹布被人扭絞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要衝出自己的身體,每一根神經好像被通電流。但他想,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說這些,她怎麼懂?而且人家第一次來看你,總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況自己發願捐大體,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別人懂不懂,也不是那麼重要。於是笑著說:「要說痛也有點痛,要說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學書裡被摘出來的一句話,但這是李鶴振的體悟。一般人很少用到哲學書上的東西,有些東西太深奧了反而用不上,用不上久而久之就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敏芳看到李鶴振精神奕奕,不禁嘖嘖稱奇,「你怎麼看起來氣色這麼好?」
李鶴振笑了,他昨天晚上從凌晨一點痛到凌晨四點,四點以後,稍微不痛,本來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四點半又開始痛,痛到任何知覺都沒有。但他不願意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於是輕鬆的說:「妳氣色才好呢,妳很好看啊,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聽到別人讚美外貌,不免芳心竊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會說話。」然後舉起右手,將假髮用力扯了下來,露出因化療而稀疏的頭髮,頭皮清楚可見。
李鶴振驚呆了。敏芳卻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我跟你一樣。」
2.
一年前,家裡開中藥店的敏芳對著鏡子梳頭,17歲的她向來很健康,這天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脖子,這些動作她不知已經做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頸部怎麼好像有個小小的腫塊,這個發現,改變了她接下來的生活。
「我18歲,我淋巴癌第三期。」這是敏芳跟我說過的一句話。
這天,敏芳的爸媽來心蓮病房看她。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有一次過馬路,太不小心了,差點發生意外。回來以後就被我罵,從此之後妳過馬路就會特別小心。還有一次我拿了月餅給妳跟哥哥一人一半,結果妳把妳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說那是要給我吃的。」藍媽媽把時間拉回到從前,「妳還跟哥哥吵著說,將來要養我,要怎樣陪我,陪我一直到老,還說會帶我去哪玩,說得我好高興。」
藍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起笑著。敏芳對媽媽說:「對啊對啊,妳還說最想去日本,因為這樣,我還打算去學日文呢。」
藍爸爸把時間拉回到現在,「上次我們去逛街,妳看中一件藍色碎花長裙,我覺得太貴,還跟老闆一直殺價。後來老闆不肯,我們不買,結果妳偷偷回去買了。」
藍媽媽故意吃醋,「好啊,妳買衣服給女兒,怎麼不買給我?我抗議!」
「媽媽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件裙子我們可以輪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媽媽的手,「下次我們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們可以去喝紅豆湯圓,我知道爸爸還喜歡加花生,他說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湯圓的口感完全呈現出來。」
敏芳把時間拉到未來:「爸爸,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麼事都答應妳啊。」藍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來當慈濟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齡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濟志工,她多麼希望在志工隊伍裡也看到爸爸。
「當然好,這是好事。」藍爸爸毫不考慮就答應了。
「好,這是你說的,媽媽妳幫我作證,爸爸不能賴皮。」敏芳看著爸媽,露出欣慰的笑顏,然後很認真的問:「爸,媽,你們會不會怪我?」
「怪妳?怪妳什麼?怎麼會怪妳?」藍媽媽問。
藍爸爸也說:「妳是最貼心的女兒,事事都為爸媽著想,疼妳都來不及了,要怪妳什麼?」
「怪我比你們先走,不能一直作你們的女兒,陪著你們。」
藍媽媽走到窗戶邊,避免把臉給敏芳看到,看著窗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敏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失去敏芳後的日子。
藍爸爸一咬牙,裝作不見,拍拍敏芳,忍痛說:「傻孩子,妳當然會好起來,而且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等妳好了以後,我們,……我們……」雖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在藍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認為,跟女兒似乎永遠有無數個「以後」,堅強無比的藍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聲說:「媽,妳過來,我要抱抱妳。」
3.
下午我來到心蓮病房看敏芳。
「師姑,妳昨天有去居家關懷嗎?」敏芳問我。
「有啊。去壽豐鄉看了三、四個個案。」
「那妳今天有去居家關懷嗎?」
「沒有耶。怎麼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來氣色比平常好,我正想問她想不想走走,誰知道敏芳突然問我:「師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這是我陪伴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說一句話,只讓她哭。我透過眼神告訴她,孩子,哭吧,真的,妳就盡情的哭吧,把妳想說的話哭出來,把妳說不出來的話也全部哭出來。孩子,哭吧,妳是應該好好大哭一場,妳的表現太成熟了,成熟到師姑有點害怕,有點擔心。妳不要學大人,妳想哭就哭,沒人會怪你,更沒有人有資格笑妳。
敏芳哭了一會,「師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妳當然要接受,妳要立刻接受,妳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而且妳還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這些話很殘忍,但對敏芳而言,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得癌症更殘忍?我相信她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話,所以我又說,「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碰上這樣的事,妳苦,身邊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誰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看著她,輕輕地撫摸她小小的臉,「妳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貼心,大家都很稱讚妳,妳要快樂一點、堅強一點,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經發生了,再想也沒用,勇敢一點。」
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會一下子就知道怎樣才能堅強又快樂,我也需要時間。但我還是告訴敏芳:「大家都這麼愛妳,大家都捨不得妳啊。我們只是希望能陪妳走完接下來的日子。」敏芳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抱著我又哭起來。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一位癌症末期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生死?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怎麼灑脫生死?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
敏芳擦了擦眼淚,「師姑,我有好多事都還沒做,我還要念大學、研究所、我還要工作、我還要當慈濟委員、我還要養我爸媽,這些事我都還沒做。」
「敏芳,妳知道嗎?」我往前坐近了一點,拿了一張面紙擦了她的眼淚,「師姑比妳多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每個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還有什麼事可以難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懷裡,又大哭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
敏芳離開了世間。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繼續愛我們的家人,沒有一件事比這樣更令人心碎。藍爸爸和藍媽媽繼續開著中藥店,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還是有很多愛我們的人,以及等待我們去愛的人。寒暑假一到,我會帶著慈濟大專青年去看藍爸爸和藍媽媽;我也會帶著藍媽媽作居家關懷,鼓勵慈誠隊師兄多與藍爸爸互動。但是,要修補藍爸爸和藍媽媽破碎的心並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樣碎過,你就知道那是要匯集多少人的愛,才能讓人從失去家人的傷痛中平復心情。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敏芳離開世間後,爸爸媽媽開始培訓,兩年之後受證為慈濟委員,藍媽媽目前在心蓮病房當志工。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以為是夢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以為是夢
1.
邱醫師的眼前有五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姑姑、祖母。醫院的畫面有千百種,其中有一種,是醫生跟家屬說明病情的畫面。我到今天都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告訴一個人:「你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我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我要用什麼口氣去傳達這樣的訊息?我要怎麼安撫病人和家屬聽到消息之後的情緒?一位醫生曾告訴我:「師姊,我們負責講,拜託妳們負責安慰。」
你要如何教一個媽媽作好她的女兒可能隨時離開她的心理準備?請你教我。
2.
「如果開刀,可能會癱瘓,如果不開刀,只能活半年。」邱醫師向眼前的五個人解釋。他的聲音,平靜而專業。
還有比邱醫師更平靜的,是家屬。小孩子還小,可能無法完全懂,也可能懂一點,但大人一定完全瞭解情況有多不好。
爸爸說:「那不要開刀好了,不開刀。」爸爸的眼淚狂流了出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流淚,眼淚從下額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輕,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邊的人心滴碎。
整個對話結束。對話是結束了,但是對家屬而言,另一個階段才要開始。
而對於剛剛陪同在旁的護理長阿惠而言,對話既沒有結束,另一階段也沒有開始,她心裡一直一直在想:「好可惜!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結束嗎?我有沒有辦法盡一點力?可是,我只是小小的護理長,我怎麼辦?」
在別的醫院我是不清楚,在我們慈濟醫院,如果不知道怎麼辦,大概有兩種方法:第一、請常住志工教你怎麼辦。第二、麻煩常住志工幫你去辦。阿惠選擇第二種,她知道,志工是醫病關係的最佳橋樑。
3.
星期三下午,我在社服室看個案資料,阿惠打給我,跟我說小嘉儀的狀況,我聽完之後,立刻上病房區瞭解狀況,我看到小嘉儀和她的爸媽。
「好可愛!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這是我看到小嘉儀的唯一感想。簡單問候之後,我離開病房。
雖然離開病房,腦中卻一直浮現小嘉儀爸媽臉上的表情。我無法形容的表情,只看一眼,就覺得很心痛。那是一種揉雜了漠然、不捨、悲哀,又有點無助的表情,我知道再說任何安慰的話,對爸媽都太殘忍,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默默離開病房。
默默離開之後,我越走,腳步越沈重,胸口很悶,有點想哭。我自言自語:拜託,我不要再遇到任何得惡性腫瘤的小孩。我決定到門診區找院長--林欣榮醫師。來到他診間,敲門進去,有點驚訝,平時院長的門診是門庭若市,我去的時候一個病人也沒有,而且他剛好有空。
我生平不信什麼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時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顆好心要做好這件好事,就會有好的因緣來成就。
「靜芝師姊,妳來囉,請坐啊,什麼事?」院長露出大家最熟悉的親切。於是我立刻向他說明小嘉儀的狀況。院長從桌上的電腦調出小嘉儀的MRI(核磁共振造影),很仔細看著。MRI我當然看不懂,但我看得懂院長的表情。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我甚至怕眨眼睛的聲音太大,打擾到院長看片子。
「這個……。」一直專注看片子的院長忽然發聲。
我的心好像被電擊了一下。
「這可以開刀。繞過腦幹,避開就好。我來跟父母說一下。」
「可以開刀」。院長說出所有人的期待,當然也說出我的期待。我應該狂喜,但我沒有。
我曾經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動,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常告訴我:大悲之後的大喜,所能造成「沖淡」大悲情緒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不是這個大喜帶給人的歡喜度不夠,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後,人的情緒會整個空掉,空到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空到覺得世上一切都沒有意義,空到極度疲倦、只想睡一覺,不想再醒過來。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殘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空掉使我們繼續面對生命繼續做我們每天該做的事,所以後來的喜悅,反而無法撥動情緒,人生到了這一層境界,可以說是死掉又活過來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經驗,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時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後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以前無法想像的新境界。
我趕快撥電話給阿惠。「阿惠,我是靜芝,院長說他如果有空會上去看小嘉儀。」
「真的嗎?那太好了。」阿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4.
回到社服室,繼續整理我的個案資料。椅子都還沒被我坐熱,接聽手機,傳來阿惠的聲音:「靜芝師姑,妳快來妳快來,院長真的來了。」我確定阿惠如果中樂透彩,她的聲音也不可能比現在興奮。
我立刻到病房,看到院長就說:「院長,你不是在看門診?」我很好奇。
說真的,剛剛院長答應我會上來看小嘉儀的時候,我實在沒什麼信心,院長那麼忙,有那麼多病人,他會不會一下子就忘了?
「對啊,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病人那麼少,我就上來了。」
院長林欣榮醫師的眼前有三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
「可以開刀,我看過片子。」院長對小嘉儀的爸爸說。
「可是,今天早上邱醫師說……」爸爸半信半疑,實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內,對病情的判斷,差別起伏會這麼大。
「可以開,要避開腦幹。」
「可是邱醫師說……」媽媽可能是因為太激動,聲音都啞了。
「我來跟邱醫師說。」林欣榮院長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號。接通之後,談話內容是一連串醫學專業名詞,大約討論七分鐘,結束對話。我不等院長說話,先發制人:「可以開刀喔?院長說的,院長負責。」
「可以開,我來安排。」院長說了就算。
5.
小嘉儀開完刀,恢復得很好,漸漸活潑起來,我們幾位志工決定為小嘉儀辦一場祈福慶生會,慶祝小嘉儀的重生。剛好又接近耶誕節,我心裡想,沒有聖誕老公公的耶誕節,就不好玩了,誰來扮聖誕老公公最好玩呢?
我想到了--副院長許文林醫師。
於是我興沖沖跑去找他,跟他說明我的超完美計畫。許文林醫師聽完我的話,沈默了一下。我沒學過「讀心術」,也不會看面相。但我看了他的表情,我猜許文林醫師心裡可能在想:「我堂堂一個醫學中心的副院長,你叫我扮聖誕老公公?」但這個表情只是一閃而過,他很爽快的說:「好啊,有趣有趣!我來當聖誕老公公。」
試著勉強自己去做一些你不願意的事,你會發現原來你並不是那麼厭惡它們,而且結果往往還有令你意想不到的驚喜。許文林副院長是何等聰明的人,他一定早就想到這一層了。
祈福慶生會那天,好多人來了,醫師、護士、志工、其他病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家屬。我們唱歌,點蠟燭,然後吹蠟燭,切蛋糕。
小嘉儀的爸爸首先說話:「謝謝大家。我想,我是一個最幸運的爸爸。其實一直到今天,我還不相信我的寶貝女兒得了惡性腦瘤。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是事實,卻一定會拒絕接受事實。來慈濟醫院以前,我到處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小嘉儀永遠留在我身邊。你們大家看,這麼可愛的女孩,像是該得惡性腦瘤的嗎?就算是她生病以後,她還是那麼可愛,誰看了都會忍不住來摸摸她的小臉蛋的,這麼可愛,難道會注定短命的嗎?我就是不相信這麼可愛的孩子會這麼短命,因為我是她爸爸。後來,我作夢也沒想到,院長說可以開刀,副院長接著治療,然後恢復得這麼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想謝謝所有的人,謝謝林欣榮院長、許文林副院長、邱醫師,謝謝所有醫護團隊,還有志工團隊。」
小嘉儀的媽媽也感謝大家:「那天早上,醫生說小嘉儀的情況不樂觀,如果不開刀只能活……活……,我聽了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沒想到下午院長來,又跟我們說可以開刀,解釋一大堆話,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結果真的可以開刀,而且結果比我們想像得好。之前在門諾開第二次刀的時候,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說,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可能是我們家這個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邊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對話,我會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們家的天使收回去。我以為小嘉儀好不起來,結果好像在作夢,現在看到小嘉儀這樣,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夢。」
小嘉儀不懂,可能只是覺得熱鬧,爸媽都哭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聖誕老公公用手偷偷擦眼淚。
6.
後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阿惠:「妳當初為什麼會想到找我?」
阿惠笑著說:「算我雞婆吧。呵呵,沒啦,我只是捨不得,真的。這麼可愛的小女生,我捨不得。換做別人,可能也是趕快勸父母,趁孩子日子不多,趕快帶孩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說:「妳不忍心看這個小女孩就這樣結束,於是妳告訴我,我也不忍心。我這個常住志工,又不能去找原來的醫師,所以只好去找院長。院長可能沒空,可能有空,我不知道,可能跟前一位醫師診斷結果一樣,也不一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講講看,說不定有希望。」
「結果一講,院長有空,而且診斷也不同,可以開刀。」阿惠很開心。
我也告訴阿惠:「其實,小嘉儀在別的醫院開完第二次刀,爸媽就帶小嘉儀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可是回來以後,腫瘤又就復發,也不敢去哪玩了。」
「我女兒跟小嘉儀一樣大,這個小女孩太可愛了,讓我一看就不忍心放棄,才會去找師姑,結果師姑妳還真的去找院長。」阿惠頑皮的笑著。
「沒有一個被判癌症的病人會只看一家醫院就放棄,小嘉儀當然可以看不同的醫生。」
「對啊!」阿惠又說:「一個惡性腦瘤的可愛小女孩遇上我這個雞婆護理長,我又牽扯到一位常住志工,妳這個常住志工又把院長拉下水,院長不愧是院長,還真的說下水就下水。最後,本來以為康復是夢,原來,它不是夢。」
阿惠跟我都笑了。
小嘉儀目前就讀於慈濟大愛托兒所,定期回慈濟醫院檢查,目前狀況一切良好。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媽媽的希望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媽媽的希望
1.
「我好像從最高的雲端,重重跌到谷底。我從沒想過我的孩子會得到這種病,而且她病得很突然。她一直都很健康,每年我都會帶她出國玩。」林小莉的媽媽一直哭,一直沒辦法接受孩子得到腦瘤。
林小莉,六歲的混血兒,爸爸是加拿大人。看遍中部各大醫院,父母得到的答案都一樣:「這個孩子的腦瘤,開刀也沒辦法,我們也沒多大把握,可能這小孩會變植物人,整個癱瘓。」
林小莉的阿姨是慈濟委員,特地打電話給慈濟醫院影像醫學部主任李超群醫師:「李醫師,我可以拿片子過去請你看看嗎?」
「可以啊。」李超群一口答應,毫無遲疑。
「可是……可是我要先去台中拿片子再回花蓮,今天是星期六,不會打擾你休息嗎?」
「不會。妳拿過來好了,我等妳。」
林小莉的阿姨到台中拿片子到花蓮給李超群看。這位影像醫學部主任看了好久,拿給林欣榮院長看,院長只看了一下,眼眶是紅的,喃喃自語:「怎麼會有小孩子得到這樣的病?」
林小莉的阿姨和林欣榮院長、李超群醫師討論之後,決定說服林媽媽,帶林小莉來花蓮治療,不僅是對慈濟醫院的醫療團隊有信心,也希望透過志工團隊的愛,安撫林媽媽的心。於是林小莉的阿姨又趕到台中,和林媽媽長談,林媽媽決定帶林小莉決定從台中來花蓮開刀。但是李爸爸無法被說服,他覺得無法理解:開刀日期、醫師都排好了,為什麼要轉來轉去?
阿姨和林媽媽最後還是說服了李爸爸,一起帶著林小莉來花蓮開刀,還帶著林小莉的弟弟,艾迪。經過醫療團隊細心的診斷,開完刀後,林小莉一側的手腳不能動,也不能吃東西,裝著鼻胃管。
「我的小孩如果一輩子這樣怎麼辦?」媽媽還是哭。她不是想到自己日後要怎麼照顧小孩,對她而言,再怎麼辛苦也不怕。她是心疼小孩子一輩子都要這樣不方便嗎?林媽媽不斷哭泣,不斷告訴我:「我好心痛,好難過,那種折磨真的很難受。」
我不斷問自己:怎麼幫助林小莉?怎麼讓林媽媽不再哭泣?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林媽媽常常來社服室借電腦,上網查資料,每次都是抱著希望來,哭著出去。我忍不住告訴她:「妳不要看這些,看這些有什麼用?每個人症狀根本不同。」但是她還是流淚。
我還是不停的想:該怎麼辦?怎麼幫助她?想了好久,想不出來,卻只是想起林媽媽對我說過:「師姊,我很難過,我正在失去我最愛的人,而我卻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她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明明就在妳眼前,我卻怎麼拼命抓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熬過以後的日子。」
2.
小嘉儀每三個月回來複診一次,每次複診完,都會來社服室。每次來社服室,社工都靠過來逗她玩:「小嘉儀,妳又長高了喔。」、「來,姊姊給妳小貼紙。」
我看到小嘉儀,忽然想到:對了,也許小嘉儀的父母可以來鼓勵林媽媽。於是我跟小嘉儀的父母說明林媽媽的情況,也表明我的想法,希望能透過不一樣的力量來幫助林媽媽。小嘉儀的父母很快的答應,不久雙方就在社服室談話。
林媽媽看到小嘉儀,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
那天談完之後,林媽媽對我說:「謝謝妳找小嘉儀的爸媽來鼓勵我。」
我也告訴林媽媽:「那天我是剛好遇到小嘉儀的媽媽,她當年跟妳前一陣子一樣,一直哭,所以我想請她跟妳說說話,應該對妳也是另一種鼓勵。」
林媽媽點點頭說:「我知道妳的用意。小嘉儀的爸爸跟我說小嘉儀開刀三次,他以前根本不敢想小嘉儀會好起來,他以為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結果不是夢,小嘉儀現在還上學。」林媽媽笑了,又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我女兒還是有希望的。」
這是我認識林媽媽以來第一次看她笑,於是我更加把勁鼓勵她:有空把林小莉帶來社服室。
林媽媽真的帶林小莉來社服室,這是她以前不曾跨出的一步。社工、志工都會來逗林小莉,跟她玩,想盡辦法讓林小莉開口說話。
3.
2004年底,社服室為了南亞海嘯賑災募款,全心全意,全力出動。那一陣子義賣,我看到可愛的布娃娃就留下,因為林小莉很喜歡小女生的東西。我也告訴林媽媽:妳要多佈施,為女兒祈福。
我們社服室在醫院大廳舉辦義賣,林欣榮院長主持愛心鑼,林小莉的阿姨也去請院長敲鑼,她當場捐了十萬元。
晚上,林媽媽一如往常逗林小莉說話,問:「我們家最醜的男生是誰?」這是林媽媽最常問林小莉的問題。
「艾……迪。」林小莉說。
艾迪是弟弟的名字。林媽媽簡直高興得快要暈倒,大叫:「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她會叫弟弟的名字,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
父子在洗澡,她拼命敲門,「林小莉會講話了!林小莉會講話了!」
正在洗澡的父子奪門而出,爸爸問林小莉:「妳要講話是不是?妳是不是想說話?」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聲音都抖了。
「艾……迪。」林小莉又說一次,這次更清楚。
爸爸抱起林小莉大叫:「妳講什麼?」
「艾迪。」
夫妻抱著哭,艾迪在旁邊一直跳來跳去。
原本不能講話,不能吃東西、不能吞口水、的林小莉,真的會說話了。第二天夫妻一直跟醫生說謝謝,醫生眼眶也紅了。
4.
林小莉會說話之後,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去社服室找師姑。
在社服室,我們四個志工站在四個角落,林小莉在中間,我們要她輪流走向我們、抱我們,用這個方法訓練她開始學走路,也想盡辦法讓林小莉繼續說更多的話。
這天我拿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包包,一張南亞海嘯賑災募款海報,上面蓋了社服室的印章,然後摸摸林小莉的頭說:「師姑知道林小莉最乖了,現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很多小朋友失去爸爸、失去媽媽,妳想不想幫助這些可憐的小朋友?」
林小莉點點頭,我說:「大家看到這張海報,會捐錢,妳就把錢放進包包裡,這樣會不會?」
林小莉又點點頭,我拿出一個十元硬幣給她,她真的趕緊放進包包裡。
我又說:「如果是醫生叔叔捐錢,你就說,感恩醫生叔叔,如果是護士阿姨,你就說,感恩護士阿姨。如果是師姑師伯,你就說感恩師姑師伯,只要有人捐錢,你就說,感恩你。」
我把每一梯次來當志工的師兄師姊集合起來,告訴他們:「各位師兄師姊,請你們每個人身上留一個十元硬幣,從早上到下午,故意輪流遇到林小莉,彎下腰來問她:林小莉,我要捐錢,妳要跟我講什麼?」
「感恩你。」
於是林小莉坐著輪椅,媽媽推著輪椅,到處募款,到處練習說話,到處為他人也為自己祈福。醫生也熱烈響應捐款,紛紛投錢,而且常常一投就是一千元。一天下來,林小莉的小包包有好幾千元。
一天早上,母女募款二人組再度出動,來到門診區。一位老奶奶,一直看著林小莉,林小莉也一直看著老奶奶,然後說:「感恩妳的愛心,祝福妳。」老奶奶投入一千元,當場落淚,說:「怎麼這麼漂亮的女孩會這樣?」
媽媽趕緊告訴老奶奶:「人家我們有進步,進步很多了呢。」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媽媽一邊造福一邊走出傷痛,終於慢慢走出傷痛。
5.
這天下午,我接到台北一位師姊的電話,她的五歲女兒小玲在幼稚園從溜滑梯摔下來。從此終日嗜睡,看遍各大醫院,情況都無好轉。
不久之後,小玲來慈濟醫院,一來就開刀,再轉往加護病房,原因是腦瘤破裂出血。原來小玲早就有腦瘤,在幼稚園腦瘤破裂,才會從從溜滑梯摔下來。
我來到加護病房,又看到一位流淚的母親。
「這是師姑。」流淚的母親擦乾眼淚,精神微微一振,向小玲介紹我。
小玲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好久好久,才很小聲、有氣無力的說:「師……姑。」
我摸摸小玲的臉,「來,師姑請你喝果汁。」
小玲張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果汁,看著前方,然後緩緩睡去。
擦乾眼淚的母親再度流淚。
我想起一個月前的林小莉,於是對小玲的媽媽說:「不久之前我認識一位小朋友,也是腦瘤開刀,是不是請她媽媽來跟你說說話?好不好?這位媽媽當初也是哭,現在林小莉恢復得很好。」
小玲的媽媽點頭,但臉上全無欣喜之色,她看不到希望,也不抱任何希望。
於是我和林小莉的媽媽約好時間。這天約定時間未到,我就在病房外面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小莉的媽媽沒有出現。
我開始有點著急,心裡想:她會不會覺得,不想去回憶傷痛,所以不願意來?或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不願意來?對了,她又不是志工,當然不太會安撫家屬的情緒,所以不願意來。還是,她有可能害怕,對方看到自己的女兒林小莉現在恢復得那麼好,心裡一比較之下,會更難過?所以不願意來?
我又想:不會啊,當初我安排小嘉儀的媽媽和林媽媽見面,結果很好啊,我這次安排林媽媽跟小玲的媽媽見面,應該不會錯啊?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媽媽沒來。我想,還是先不要讓兩個媽媽碰面好了,我不應該這麼急,我決定去找林媽媽。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走廊的遠端,來了三個人:林小莉手裡拿一個小布偶,走中間,爸爸媽媽牽著她。我幾乎是跑過去,雙手捧著林小莉的臉說:「哇,今天怎麼這麼厲害,用走的!」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我剛剛掛在半空的種種心情都放下了。
林媽媽說:「不好意思,讓妳等這麼久。我要讓這個媽媽看到我的孩子會走。讓她也覺得有希望,所以我們才這麼慢。」
林小莉拿著小布偶,走向小玲的媽媽,把小布偶高高舉起說:「阿姨,這個送給妹妹。」
四個大人又驚又喜,林小莉接著說:「阿姨,我告訴你喔,妳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像我一樣,她會好起來的。」
我感動得快哭了。
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可以走路,而且可以講話,心裡很高興。林媽媽跟她大略說明林小莉的情形,我在旁邊跟林小莉玩。
林小莉說:「師姑,我會跑。」
我來不及驚訝,林小莉繞著爸爸跑,跑著跑著,忽然跑去抱住小玲的媽媽,「阿姨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
兩個媽媽都哭了,緊緊抱住林小莉。
幾天後,小玲的媽媽來社服室找我:「師姊,謝謝妳。我看到林小莉,我覺得好有希望,相信我的孩子會好起來。」
「我知道,大家都相信,大家也都看到小玲會一天比一天好。」
「謝謝妳,」小玲的媽媽又說,「這段時間發生的的事,對我們一整個家有很大的意義,我差點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人生最美的一個夢。就好像有人給妳一個夢寐以求的禮物,妳還來不及高興,他就忽然把禮物收回去。而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夢還給我。」
聽著小玲的媽媽一字一句說著她的心聲,我想起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我也想起林媽媽媽看到小嘉儀,她也跟我說:「我覺得我女兒好有希望。」同樣的話,我又聽了另一個以淚洗面的媽媽說一次;同樣的話,在兩個媽媽口中說出,同樣是那麼感人、那麼激勵人心。
小嘉儀的媽媽以自己的心路歷程鼓勵林小莉的媽媽;林小莉的媽媽又帶著林小莉鼓勵小玲的媽媽,就算醫學有極限,志工的能力有限,但是媽媽愛兒女的力量卻是無限,個案輔導個案,這是真正的愛的循環。也許有些人認為,他們一家人找到面對死亡的方法,但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體會到生命是多麼可貴,體會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麼不容易。
林小莉出院了,我請台中的師姊協助關懷。過了一個月,小玲也出院了,我也請台北的師姊協助關懷。慈濟的菩薩網綿綿密密,慈濟人的愛也綿綿密密。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關公和雨傘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關公和雨傘
1.
午後我跟顏師姊去他家看看他,25歲,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油漆發霉剝落,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神,再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片中的某一場景中。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談話間常常把頭低下去,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他想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2.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脫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一百人?當然是中午的餐廳。因為中午的餐廳,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而且他們都穿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問故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有禮必能多多少少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我能改變他多少,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真的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拖鞋。我特地買了一副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有很明顯,但我看得出。我想這是好機會,我可以更進一步。我說:「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端碗拿筷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尤需挺直。我告訴他:這是慈濟人用餐的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個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個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教他什麼。
3.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沈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錢?媽媽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伎倆,他竟然一動也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
我又繼續說:「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媽媽會很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
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很自然說出口了。」
他一片沈默。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我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他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一陣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4.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再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的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可以不要再去找他們?」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只為他感到危險,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的說:「你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健康,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安全憂慮。於是我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
他眉頭一皺,「你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還是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沈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九段圍棋高手,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跟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我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他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靜思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他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很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如何合掌、如何問訊、如何長跪、如何頂禮、如何翻掌、如何起身、如何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5.
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雨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是想笑的,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次:「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他的心房,他已經對我有信任感,進步到有依賴感,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一句話。
以前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和沈默,現在我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熱情和表面沈默裡面充滿真情的個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本來就很大,房間本來就很小,房間當然沒有漏水,在房裡撐傘,那畫面有說不出的怪異。我走近一看那傘,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在說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
6.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作警方的釣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於是我哭,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
我痛恨生離死別。
但人生就是會碰到這些事。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無聲的愛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無聲的愛
1.
我走到莊佩芬病床邊,對她笑了一下。旁邊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頭的紙筆,寫下:「我們兩個都是聾啞朋友,請妳多多關照。」我用手語打「我會手語,妳們放心,我會來幫妳們。」莊佩芬看了以後,也馬上笑了。有個人可以溝通,本來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是在醫院。
得到胃癌的莊佩芬,已作了半年化療,有時仍須抽腹水,每當醫師來抽腹水,她痛到緊握頭拳,那種緊握的程度,好像手掌中快要被掐出血來。每次看她被抽腹水時雙拳緊握的錐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重重捏著。
跟她的互動一直都還不錯,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剛開始的時候都會配合,可是到最後化療階段,非常痛苦,她就不願意配合了。一位護士告訴我:「莊佩芬不吃藥,她當著你面把藥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裡面。」
為了求證護士說的話,有一次我親眼看著她吃藥,她拿起藥丸,放進嘴裡,喝一小口水,頭往後一仰,把藥丸吞下。其實她偷偷把藥放在手裡,再趁我不注意時偷偷丟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點生氣,用手語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有我的理由,妳不要管。」「什麼理由?」「我覺得吃藥沒效,而且住院那麼久,我也煩了。」
我打手語的力道增強了:「醫生都想救妳的命,為什麼妳這麼不懂愛惜妳自己的命?給妳吃藥妳還把藥丟掉?那妳乾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打手語越生氣,力道也越來越強,臉色也越來越兇,「妳忽略身旁關心妳的人,忽略妳的小孩子,妳的小孩還那麼小,妳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孩想想。」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病人說話。她哭了。認識她這麼久,她第一次掉眼淚,她的媽媽曾經跟我說佩芬很堅強,從來不哭,即便是作化療也不哭。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動用手語跟聾啞朋友溝通。從那次以後,莊佩芬就願意配合了。
2.
這天早上,我跟蘇足師姊來到病房看她。病房裡,先生和兩個孩子都在,先生也是聾啞朋友,兩個孩子完全正常,也會用手語溝通。
蘇足師姊對莊佩芬打手語說:「我可以像媽媽一樣的愛妳,妳來到這裡不孤單,可以放心讓醫生治療。」
「我不想活了。」莊佩芬以略帶疲憊的表情、有氣無力的手語告訴我們,但我跟蘇足沒有懷疑她說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跟蘇足互看一眼,蘇足的表情嚴肅起來,加強手語力道:「你的生命還不該結束。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你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要勇敢面對。」
蘇足又對先生打手語說:「我鼓勵你,所以你也要鼓勵你老婆。」轉頭也跟在病床邊的孩子說:「要為媽媽加油,要跟媽媽說我愛妳,還要做卡片鼓勵媽媽。」
莊佩芬看著蘇足的活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蘇足嚴肅的表情柔和下來,「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侵入,病情就不容易一直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它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要吃定妳,它就更快讓妳垮掉。」
我端起粥,要餵莊佩芬,她搖搖頭。
這下該我嚴肅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妳的孩子不吃飯,妳會不會難過?」
「會。」
「妳不吃飯,妳的媽媽、我、蘇足都會難過,妳把它當成藥,當成良藥,這樣比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莊佩芬接過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蘇足又說:「我們不要去想以後我們能活多久,一個健康的人都要有無常觀,我們走路也會不小心跌倒,吃飯也會嗆到,所以我們要把握今天,想想今天怎麼過會比較快樂。」
「我這樣,還能怎麼快樂?」
蘇足往前站一步,「不要這樣。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後,因為活在人世間,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就是要妳把握當下,把握現在。珍惜妳能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就這樣。」
莊佩芬似乎真的慢慢意識到,她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很多了。
3.
這天傍晚我來病房,莊佩芬熟睡中。我靜靜坐下來,她睡得真安詳,不知睡夢中的她,是否無痛無憂?我想起莊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夢中,才能享有短暫的無痛無憂。如果她的夢中比現實還要無憂,她會寧願留在夢中嗎?如果是我們,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在夢中嗎?
一個瘦小的身影把我從沈憂的思慮中拉回到現實,莊佩芬的先生來了,我看著他,「你今天比較早來。」
先生手語打得極快,「反正沒事,我就過來了。自從佩芬生病後,我就無法很專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錢過日子。後來她越來越嚴重,我就把工作辭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我現在只想多陪她一點。」
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殘缺人生裡,永遠有最令人動容的生命體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先生:「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先生靦腆的笑了一下:「我跟她是學長學妹。從認識到結婚,很辛苦;結婚以後,也很辛苦,我們聾啞人就業、就醫、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尤其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醫院擔任手語翻譯,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確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個女兒應做的孝順,做到一個媳婦應做的賢慧,還有,她也做到一個好太太,一個好媽媽。」
我仔細看著先生,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特別驕傲,也沒有閃爍異樣的光彩,我們用手語溝通,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卻更令我震撼,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強度遠遠超過一般正常人。我說:「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說:「雖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連不相干的人,不管醫生護士,都對她這麼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當我在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她吃東西已經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只是為了讓妳們志工安心。」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我當場稱讚他很了不起,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因為我知道結婚前莊佩芬勸他不要喝酒,他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檳榔、抽菸的習慣都戒了。他知道莊佩芬很愛乾淨,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乾淨。莊佩芬就算是病中也把自己整理得很乾淨,她真是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先生告訴我:「佩芬剛生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沒辭掉工作,每天一定來幫佩芬整理乾淨。親戚朋友都問我說,工作那麼辛苦,為什麼又要來幫佩芬整理,佩芬雖然生病,她自己也會弄得很乾淨。那我就會說,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會說話的人不一定懂得體貼,也不一定知道肢體語言的重要。聾啞朋友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跟他老婆說「愛妳」,我們一般人很少這樣的。
我也告訴他:「兩個小孩子都有來看媽媽,還會寫卡片祝媽媽早日康復,大兒子比較皮一點。」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著孩子畫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說的話,於是我告訴先生,「佩芬從怨恨沒有人了解她的心聲,到她能夠感受到她被尊重,不會被人叫啞巴,這段歷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說,被稱『聾啞朋友』跟被人叫『啞巴』、『聾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佩芬有跟我說她真的很高興。」
先生說:「雖然她是聾啞,可是來到你們慈濟,沒有人看不起他,也沒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訴我,來醫院以後,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會說話的人,所以她從此沒有去怨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再哭過。」
我頗為驚訝:「她覺得來慈濟醫院以後,好像……會說話?」
先生輕輕點頭,靜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佩芬甚至還跟她媽媽說,萬一走了,孩子就請媽媽多辛苦一下了。有一次,佩芬還跟我說,如果我將來要找對象,要找一個能疼惜孩子的。我聽到這樣,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先生又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會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順的。但我總覺得她不該走,孩子還這麼小,孩子別無選擇,就這樣沒有媽媽了。師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愛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也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有好因緣;有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好事。
佩芬依然無聲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繼續無聲的溝通,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4.
告別式那天,很多聾啞朋友都來了,他們打手語說:「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一群志工,也很愛你們的醫護人員。因為我們聾啞朋友如果生病,沒有像莊佩芬受過這樣的尊重,所以我們生病是很煩惱的,因為我們有溝通上的問題。」
我也打手語說:「佩芬有你們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財富,社會還是處處有溫暖的。」
「這點我們知道,有時候不是別人不理我們,很冷漠,而是他們不懂手語,很多誤會就從此而生了。」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正常人跟聾啞朋友互相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會?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一點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這群聾啞朋友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先生看著孩子,孩子忽然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把媽媽放在箱子裡面?」
阿嬤聽到這句話,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輕拍她的肩,「來,我們來念佛,用大家的誠意來祝福佩芬。」
於是我們開始念佛,結束之後,一位年輕人問我:「佩芬聽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訴他:「捨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階段生的開始,她現在已經到別的地方,所以她聽得到。」
阿嬤走過來對我說:「佩芬往生以後,我有打電話給妳,妳沒有接到。」
「您想跟我說什麼?」
「我很想妳。」
我心情一激動,差點落淚,「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我真的很想妳。」
我緊緊握住阿嬤的手,阿嬤說,「佩芬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愛在對待。一直到最後那一刻,佩芬還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讓我們祝福她。」
兩個小孩也來我身邊,我說:「如果想媽媽,就更要好好讀書,媽媽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媽媽是很好的人。」小孩看著我,好久才點點頭,我又說:「如果想媽媽,就看大愛台,媽媽最喜歡看大愛台,知道嗎?」兩個小孩用力點點頭。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繼續往前走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繼續往前走
1.
阿國是我們關懷的一個照顧戶,這天我們訪視結束,正要離去,他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一旁,小小聲告訴我說:「顏師姊,我知道還有一個更可憐的。」我一愣,什麼更可憐的?阿國看了看四周,又壓低音量:「在我家後面,竹籬笆轉過去直走,大概走五步,大樹旁邊那一戶,算是鄰居。」
我們全部戴上口罩,馬上到阿國所說的地方。只看到一間由幾塊破爛木板拼湊組裝的破房,一進去,非常暗,沒有窗戶,一陣濃濃的發霉味直撲而來。再往內走,赫然發現一個人躺在地上,蜷縮著身體,我們全都嚇了一跳,我定了定神,往前一步,彎身看著這名男子,直接問他:「你現在怎麼了?」「我是肺結核病人,去過你們醫院。」「你有飯吃嗎?」「我不能去工作,沒有錢可以吃飯。」「你現在有在吃藥嗎?」
他顯然略略遲疑了一下,回答:「有。」
「你要按時吃藥,你這種病需要補充營養,我們一定會帶素的營養品給你。」
之後我們帶營養品和一些食物去看他,並且補助車錢,希望他持續來醫院,不要中斷。可是,他一直沒來醫院。肺結核是法定傳染病,而且有致命危險,我們非常擔心他的狀況。
有一天他終於來了,我問他:「怎麼這麼久才來?」「沒錢坐車。」「我不是有補助你車錢?你這個病一定要來醫院治療,你知道嗎?」「我拿車錢去買菜。」「你假如沒有食物,我們每個禮拜都會送過去給你。我一直在等你,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狀況怎樣。你現在的狀況,一定要來看病。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停了一下,說:「好,我會去。」
他一人獨居,沒水沒電,我關心他的健康,更擔心他的居住環境。所以每個星期居家關懷都會固定把他家排入行程,送食物給他,更督促他定時來醫院治療。他食物來源無虞之後,也願意來醫院治病。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主要是送食物,也關心他的健康。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月。
就在我為他高興健康情形有改善時,我又發現他走路怎麼有點怪怪的?於是我立刻問他:「你的腳怎麼了?」
「腳不舒服。」他似乎早就已經習於病痛的折磨,平靜的回答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憎恨,更沒有要求去醫院治療,那種認命、放棄、不在意的態度很令人心疼。
「腳不舒服多久了?」
「不知道,」他淡淡的說,「很久了吧。」
「奇怪,會不會是因為肺結核所影響的?」我曾經聽過這樣的個案,所以告訴他,一定要來醫院檢查一下。
後來他真的來看醫生,檢查結果,原來不是肺結核所影響的,是因為以前做工,太粗重,磨損膝關節,髖關節也有點傷害。對於長年職業傷害,他一直忍,也很能忍。
我不忍心他這樣一直下去,跟他說:「你這樣下去不行,還是聽醫生的勸告,接受開刀。」
他第一次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我先把身體調養好再說吧。」
「這樣也對,先把身體調養好是很重要的。」我叮嚀他不能再忽略身體發出的訊號。
2.
我們依然定時去看他,除了補充食物,還加強補給營養。除了補給營養,我想,這樣下去不行,他住的地方,空氣、水問題,還是要解決。我發現沒有電還沒關係,我們去關懷時,可以點蠟燭,但是空氣對流問題很差,所以房子一定要處理。
這次我們去,想跟他談談幫助他改建房子的事。一進去,一如往常黑漆漆,但多了三張照片,蠟燭、燻香,原來他家連續死了三個人。
奇怪?他不是一個人住嗎?我問他:「發生什麼事?」
他還是平靜,慢慢的說:「有的是生病死的、有的車禍死的。」
我又試著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沒有需要幫助之類的,他極不願多談,右手一揮,說:「沒事,不用幫。」我想,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再多問下去,但是我們堅信他的居住環境一定要改,不能這樣。
回到醫院,我心裡不斷盤算著如何結合志工與醫護人員作最有效個案救助。我告訴社工:「這個個案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們要把範例做出來,請多用心。」年輕的社工信心滿滿回答:「師姑,沒問題!」
我想起林欣榮院長提出「往診」的口訣:「送藥到手,吞了再走。」於是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居家關懷,這樣更可以落實他的往診口訣。林欣榮院長知道了以後,跟我說:「很好啊,反正我正在參加委員慈誠培訓,跟你們一起去。」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院長,我們下一次去,就是要去打掃的,要解決空氣對流問題、改善他的環境。」
院長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妳讓我跟你們去,這些我跟著大家做就是了,沒有問題。」
「院長,我們這次去還要刷油漆。」
「顏師姊,我平時有在慢跑,身體很好,很能做,沒問題。」
我笑著說:「既然院長堅持要去,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一個週末下午,我們一大群人來到他家。先把所有髒東西拿出來,清洗,消毒。再進去修補天花板,然後就開始油漆。一位慈誠隊師兄教院長油漆,院長第一刷,一滴油漆滴下來,沾到衣服。第二刷,竟然沒滴半滴。
師兄驚奇地看著院長問:「院長,你以前刷過油漆吧?怎麼訣竅學這麼快?五分鐘你就會了?」
院長哈哈一笑,「師兄,我第一次刷油漆呢!」越刷越起勁。
我說:「院長,你學習能力真強,你如果改行刷油漆,很多油漆工可能會失業。」
「學任何東西都要很認真。」院長認真的眼神不輸看診時的全神貫注。
經過社工、師兄師姊的努力,洗洗刷刷,二小時就弄好了。雖然弄好,沒電還是沒電,沒水還是沒水,還要去借別人的水,於是師兄聯手扛了一大桶乾淨的水存著。師姊也為他買米、菜,簡單鍋碗,都安置好,還為他理髮,他看來煥然一新,住的地方也煥然一新。
我們每次去看他都送一盒蠟燭,他捨不得用,只有在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點起蠟燭。我們也送他床單、床墊、櫃子,雖然都是資源回收物,但是向來陰暗的房子卻整個亮起來。雖然一到晚上還是暗,可是點蠟燭還可以過生活,他好高興好高興,像個小孩一直說謝謝,他沒想過家會變那麼漂亮。
我看他這樣,繼續鼓勵:「你一定要按時服藥,等你覺得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再來帶你去開刀。」
後來再去,一次兩次去,他都沒把環境弄髒,我們覺得他實在不錯。這證明他有心在維護居家環境,根據我們的經驗,有心維護居家環境的照顧戶,一定扶持得起來,我們也更增加了信心。
3.
過了一段時間,他跟我說可以來開刀了,於是住院、檢查,開完刀,我們帶他回去。我告訴他:「我們託鄰居送水給你,水費我們來付。這樣你就不用提水,以免你開刀後,提水提得太辛苦。」又問他:「煮飯你會不會?」
「會。」他很篤定回答著,我仔細看了他一下,他身上比以前乾淨多了,他家是沒電沒水的,身上還能保持這樣乾淨,這表示他一定很注意自己,他的眼神也比以前有精神多了。
我們一一拜訪左鄰右舍,詳細告知鄰居他的狀況,請鄰居多多關照,多多幫忙。再次回到他家,又幫他除草,因為他去開刀這段期間,草長得很快很長。除草之後,他家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三個月後。他來複診,還跟我說:「師姑,我找到工作,我去打零工。」「怎麼這麼好,你去打什麼零工?」「有什麼就做什麼。」
我點頭稱許,他又說:「我打零工,我賺錢,我一定請妳。」「不用啦,不用請我,你自己留著,需要的時候就可以用。」「我還是想請妳。」「真的不用啦,你不用請我。如果你真的有心感恩,那你把錢捐出來,一百塊也可以,兩百塊也可以,你可以去救人。」
「好,我聽妳的話,就這樣。」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三個月前我們看到的那個病厭厭、需要人幫助的他。他表現的那種自尊,那種意氣風發,整個人的氣象提了上來,他不再是落寞、躲在家裡自怨自艾的他,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拉拔起來了。而拉拔成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居家環境:之前他住的地方又髒又臭又亂,從外觀看,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那是一個「家」,後來我們去整理,他有了一個身體和心靈的避風港,整個身心往上提升了。二是身體健康:有病痛就引起精神不濟,久而久之喪失自信心,甚至導致自卑感。我們鼓勵他積極就醫,身體好了之後,努力工作,獲得報償,整個人就這樣拉起來。
4.
過了一個月,他的鄰居來社服室找我,告訴我說:「他死了。」
我聽了之後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有沒有騙我?不久之前他來醫院複診,我才看過他。他都很好,才去工作,還跟我說他要救人,怎麼可能忽然死掉?」
「他去鄰居家,跟人家聊天說笑,一下子從椅子上倒下去。」
「當時情況到底是怎樣?」我真是太驚訝了。
「就緊急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肌梗塞,猝死的。」
「是這樣子。」
我帶著志工立刻趕去他家,裡面還是很乾淨,外面多了一個靈堂,一具棺木。我走道棺木旁邊,對著他說:「既然你已經沒有病痛了,你也很上進,肯去工作,你也想幫助別人,這顆心,請你一定要帶著,因為它是你生生世世的資產,不論你到哪裡,這顆心就是你最珍貴的、永遠的寶藏。回到主的身邊,去當個小天使吧。我們能為你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們盡力了,我們也都看到你盡力了。你很努力配合,人生的緣,有長有短。你就好好的上路吧,跟著主,你不會迷失的。我們現在為你唱聖歌。」
我們唱「讚美主」。唱了三遍,致上奠儀。
一位鄰居一直感謝我們:「謝謝你們這樣,一直幫他。我們不是冷漠,誰沒同情心?看到他這樣,我們鄰居沒有一個人不難過,可是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幫助他。你們從他生病就來,可是我們住他周圍的人,大家都不敢靠近他。」另一位鄰居也說:「你們來幫他清掃房子,我們大家都看到了,可是我們鄰居沒人過來幫忙,實在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幫他。等你們掃完,弄得乾乾淨淨,我對他說:你怎麼這麼幸運?有人來幫你掃地,還有人幫你油漆。他就笑了,很得意說,他們都是好人,來幫我。」
回程車上,我告訴志工:「這樣一個孤單的人,我們把他拉拔到別人願意接受他,他自己又有能力和意願去工作,而且還去鄰居家談笑風生,我想,足夠了,他的眼中看到愛。他鄰居的眼中看到他站起來,看到慈濟人是怎樣把一個人扶起來,鄰居也都看到愛。雖然他的生命是那麼短暫,也讓我們覺得,這樣去幫一個人站起來,很踏實、也很歡喜,這種盡力之後的踏實與喜悅,是將來遇到挫折的預防針。」
車上的師兄師姊一片黯然,無言以對。
5.
回到社服室,我把剛剛的情形跟社工說了。社工愕然,似乎一時無法相信,問我說:「哪有這樣的?他,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他是我們做起來的成功範例。大家那麼用心,那麼……那麼……」
「人生本來就是無常,我們已經盡力了,這樣就好。」
「師姑,可是……」
「可能你覺得有點失望、有點遺憾,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失去衝勁,也不要為他難過悲傷。」
「嗯……我還真有點難過。」
我拉著社工的手,到旁邊一張小圓桌坐下,我說:「他已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現在跟他的主在一起,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為什麼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他身體有病,生活那麼苦,都在佈施,還想捐錢,他這分心,是不得了的。」
「師姑,可是,可是……」
「我知道妳的心情,」我溫柔的教育眼前這位年輕的社工,「他已經不用再受病苦的折騰,他跟我們結那麼多好緣,我們的醫護人員、我們的志工,大家都滿有成就感的。我們把一間黑暗的房子弄得很光亮,我們沒有怕肺結核,我們靠近他,拉拔他,也把他房子周圍環境弄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年輕的社工一時激動,眼眶略略紅了,跟我分享說:「到最後,我原本還是希望他有水有電的,我還在為他想辦法。」我拍拍社工的肩膀:「他那間房子沒有戶號,是違章建築,我們也去電力公司幫他申請用電,工作人員說,沒辦法申請出來,我們能跑的都跑了。」
社工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又說:「雖然跟他相處不到一年,從他窩在黑暗的家裡,到走出來打零工,向著陽光,還會捐錢給伊朗大地震的災民,他的生命真的綻放出光芒了,我想,也夠了。也留下很好的範本。」
社工心情顯然平復了不少,我繼續說:「經由這個個案,我們也知道肺結核病人,除了要按時服藥,住處採光、空氣也要注意。以後肺結核病人,我們會去他家裡把他的家整理好。因為這個個案,也給我們很多啟發。後肺結核病人,不是只有吃藥而已,住家周圍環境很重要。」
社工說:「我知道了,我會作好完整記錄,特別注意的。」
我輕輕笑了,點頭鼓勵她:「當妳不再為關心的事難過,就表示妳應該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看了必哭]治療
[size=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治療
1.
才十七歲,正青春年華的吳宜芳,擅長畫畫,也考上一間教畫畫的學校。一切如願,前途光明。她住在學校宿舍,不管課業多忙,每天一定打電話跟爸媽說說話。媽媽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女兒書讀得很好,也很會畫畫。」
2004年2初,吳宜芳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的頭一直痛、一直痛?」於是她告訴媽媽,媽媽驚問:「妳這樣頭痛痛多久了?」
「我以前唸書就痛,上課時,好像無法集中精神。很不舒服。但我撐到學期末,放寒假的時候才跟妳說。」
媽媽趕緊帶吳宜芳到醫院檢查,一檢查,不得了,腦幹長了惡性腫瘤,極度危險。看過好幾家大醫院,所有的醫院都無法執行任何醫療行為,只有告訴這對母女:「這一動刀,不是癱瘓就是死亡。」
爸爸媽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帶著吳宜芳來到慈濟醫院。
2.
雖然對慈濟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療團隊有信心,但是父母心裡有數,畢竟對吳宜芳的病情台北幾家大醫院的講法都一樣,吳媽媽告訴我:拼拼看,假如拼不過,該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
我和顏惠美師姊到病房看宜芳,吳媽媽正在走廊和蘇泉發醫師談論女兒的病情,打過招呼之後,我們二人來到床邊。
「宜芳,妳現在已經來到慈濟醫院了,妳安心吧。」顏師姊笑著說。
原本平躺的宜芳微微側了身體,面向我們說:「對啊,我很高興,我回來慈濟,我可以看到師公。」過了一會,又說:「師姑,我明天要開刀。」
我問宜芳:「那妳會不會害怕?」
「我不會害怕,因為我會好起來。」宜芳看來很有精神。
我跟顏師姊對望一眼,都說:「好,那我們都祝福妳。」
顏師姊又問:「宜芳,假如真的有無常,手術結果跟妳的預期有變化,醫生護士盡力救妳之後,但是醫療有極限,沒辦法治療的時候,妳會怎麼想?師姑的意思是說,如果醫生治不好妳,妳會怎麼想?」
「如果醫生治不好我,那換我治療別人。」
「妳怎麼治療別人?」顏師姊非常驚訝。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可以救人啊。」
我跟顏師姊又對望一眼,這個十七歲的孩子一下子就講出她要救人,我們已經不是驚訝,而是心開始痛了起來,這麼懂事,怎麼緣分這麼短?
「妳要怎麼救?」我問宜芳。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
顏師姊說:「至少妳來到這裡,我們都抱著一線希望。我們來拼拼看,我也祝福妳:明天手術成功。」
「師姑,沒關係,等我好起來以後,我就會畫妳。」宜芳說
「好,我等妳好起來,當妳的模特兒,讓妳畫我,先祝福妳平安。」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這是一個十七歲女孩說出的話嗎?年輕生命面對生命臨終的從容和輕快,有時簡直令我們這些大人肅然起敬。我們確定不能讓父母知道宜芳想器官捐贈,至少讓父母抱著希望,因為整個團隊還在努力。
我們到病房外,看到吳媽媽對蘇泉發醫師說:「蘇醫師,求你盡力幫幫忙。」這些日子以來,吳媽媽每天還是把頭髮梳理好,勉強振作精神,不讓人看到憔悴的一面,她不但要做女兒的精神支柱,也不願師兄師姊或身邊的親人朋友擔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但是,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輕輕啜泣。
顏師姊抱著吳媽媽,拍拍她的背,我緊握著她的手。蘇泉發醫師說:「師姊,我是一個醫生,也是一個爸爸。我有一個女兒,每當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不管那天我有多累,心情有多不好,我一看到我女兒就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好。身為一個醫生,我會盡最大能力救妳的女兒,身為一個爸爸,我完全能體會妳的心情。」
3.
由於腦幹動刀太危險,醫療團隊用不一樣的方式搶救──加馬刀。剛好有一位阿信師姊,她動過加馬刀,很成功,所以她也來當志工,不但陪伴吳宜芳,也鼓勵即將動加馬刀的病人;不但詳細解說過程,也給予病人和家屬一分更大的安定力量,病人和家屬看到眼前這位活蹦亂跳的志工竟是曾經做完加馬刀手術的病人,都增加不少信心。尤其病人開刀前的心理狀態更是重要,這樣的安定病人工作顯得十分必要而且重要。
我們常住志工有一個心願:找那些已經走出病痛、治療好的病人來當志工,鼓勵其他病人,增加信心,安定心理;現身說法,效果特好,這叫:借力使力。
做完加馬刀的吳宜芳,送進加護病房,我們去看她,她恍恍惚惚,認不出任何一個來看她的人,看到如此情形,我們所有人心裡就有準備了
這天早上,吳宜芳搖搖擺擺走進社服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奇蹟真的出現了嗎?
根據蘇泉發醫師的說法,雖然最新科技可以暫時穩住生命,但個人體質因素,仍將導致導致復發,很難控制,吳宜芳就是屬於這一型的。她術後視力受影響,產生複視,所以用紗布蓋住一隻眼。
我問宜芳:「妳現在最想做什麼?」
「畫畫。」
還有精神可以畫畫,更令大家高興,於是我又問宜芳:「妳要畫什麼?」
「畫師姑。」
原來宜芳心心念念,還沒忘掉說過的話,我在醫院當志工這麼久,早就學會了不在病人面前掉淚,但是此時此刻,我盡力把眼前已經漸漸模糊的人影重新定焦,把濕潤的眼眶往內流放,告訴宜芳:「不要畫我,妳趕快去畫觀世音菩薩。菩薩一直在妳心中,妳畫出來,祂會保佑妳。」
宜芳顫抖的手拿起筆,歪歪斜斜畫了第一筆,又畫了第二筆,一筆一筆畫完,畫完之後簽名。還跟我說:「師姑,我畫好了。」
「好,真棒,畫得真好。」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眼前的圖卻模糊了起來。
4.
吳宜芳只「好」了一天,又被送進加護病房。這天我來到社服室,看到吳媽媽坐在小圓桌邊,正在寫信。我在她身邊坐下,不說一句話。
吳媽媽說:「我正在寫信給宜芳,因為她每年母親節都會親手做卡片給我,自己設計、自己畫,每年都不同。所以這個時候,我想寫一封信給她。」
我點點頭,吳媽媽又說:「妳知道我女兒多孝順嗎?」吳媽媽一邊說一邊翻開一本好大的筆記本,裡面有照片、小記、母女生活花絮、女兒給媽媽的小紙條、以及女兒作的卡片。她一邊給我看這些寶貝,一邊說她的寶貝是如何如何的好,怎樣怎樣的貼心孝順。甜蜜時光一去不返,分分秒秒稍縱即逝,但是對媽媽來說,時光可以倒流,因為媽媽的記憶永遠存留;時光可以停止,因為媽媽的愛會綿延不斷。
吳媽媽嘆了一口氣,把寫好的信小心翼翼折好,收起來,對我說:「我跟先生會選擇回來慈濟,就是讓宜芳在慈濟走完最後一程。」
我握著她的手說:「宜芳一直表現得這麼勇敢,妳一定很驕傲,我們要為她高興。」
「我去加護病房了。」她起身向外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已。她是上人的弟子,一個慈濟委員,就是一般民眾口中的「藍衣菩薩」,每次有任何地方發生災難,第一個到現場的就是這群藍衣菩薩,如果沒有他們,那許許多多受傷的心靈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平日膚慰苦難眾生的菩薩,此刻的心靈卻陷入極度哀傷。
昨天有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師姊,心中充滿不捨,她私下偷偷問我:為什麼這麼好的人會遇到這麼壞的事?
為何好人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為什麼世間不公平的事就是這麼多?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回答,我只告訴這位師姊:我們一生下來,老天從沒答應給我們一個平安、順利又公平的人生,所以不要跟任何人要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只有當我們想到自己擁有的一切時,世界才會變公平。這世界充滿公平,但是當我們抱怨自己的遭遇太苦時,世界馬上不公平。
師姊又說:每次看到好人碰到壞事,心就很痛,很不捨。我再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會經歷傷痛,但是讓我們記住:在順境的時候多一點感恩、在傷痛的時候不要絕望,因為身邊有人陪伴我們、給我們力量。這點值得讓我們感恩,於是我們才能學會對生命更謙卑、對身邊的人更柔軟。
5.
心蓮病房裡,我和吳媽媽坐在客廳靠窗的角落,她看起來略帶憂慮,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我知道她心裡正在承受最大的苦,她也正在用一生最大的勇氣來熬過這些痛苦。
我開口問她:「我知道時機不對,但我還是想問妳一個問題。」
她淡淡的說:「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
這兩句雖然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但此時此刻由她說出,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一種從容、一種輕快,但是她的從容與輕快,只有令我更加沈重。一個媽媽知道自己與女兒緣分將盡,還能這麼鎮靜,我想背後一定有原因。
「宜芳的情況我們都很心疼、也很不捨,妳有想過讓宜芳遺愛人間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深邃,忽然泛出一點淚光。
我握住她的手,「妳是委員,也是上人的弟子,……」
「師姊……」她忽然打斷我的話,「我也是一個媽媽。」
我的心開始微微作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我不敢再說下去,她沒有看著我,後來看著我,又把目光移開,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生告訴我我女兒得癌症的那一天。」
輪到我眼中泛淚光了,吳媽媽說:「我知道無常造成的一切,我早就接受我的命運。妳不必為我擔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宜芳早就跟我說過她要器官捐贈,我完全同意。」
我輕輕的說:「宜芳很勇敢,她能想到器官捐贈,發揮生命價值,我們都很讚嘆她。」
吳媽媽搖搖頭,「自從宜芳轉到心蓮病房後,我的世界整個黑暗下來,後來我才知道,最黑暗的時候,我們看得最清晰,所以我知道怎麼做對宜芳最好。」
這天,宜芳帶著所有關懷的愛,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到病房的時候,佛號聲環繞著,在莊嚴的佛號聲中,在眾人一片淚光裡,吳媽媽緩緩拿出那封寫給宜芳的信,慢慢的開始唸:
宜芳菩薩:
人生生老病死,生病是最痛苦的。死也是一種自然的法則。既然妳的腦瘤已經擴大了,也無藥物可以治療妳的癌細胞,一切都是命,妳不要怨嘆,要歡喜的接受,人生本來就如一場舞台戲,演完了戲就必須要下台。師公上人言:「人生的劇本是前世所寫的,生命不在於常或短,只在於寬度與厚度。」爸、媽相信妳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大菩薩,救人的菩薩。
佛陀言:「人生來來去去,一個人來,也要一個自己走。」妳來給爸媽做女兒,咱緣分只有十七年的時間。咱就到此緣盡了,但願妳能發好願交給醫生做有用的研究。身軀只是一個「載道器」,既然已經不能用了,就「廢物利用」,延續妳的慧命,做一個有智慧的菩薩。發揮妳的功能與良能,成就別人。
請妳放心、安心的睡。隨著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的身邊去好好修行。換個健健康康的身體,承願再來人間找一個慈濟家庭做小菩薩,度更多人來走慈濟菩薩道,千萬要記得妳是證嚴法師的弟子,要一心一意回來靜思精舍,心中要不斷的唸佛號。妳要感恩的人很多,爸爸媽媽、二位哥哥、以及關心妳、愛妳的人。
永遠祝福妳,同時妳也要祝福所有關心妳的長輩、同學,我們互相祝福。
6.
女兒勇敢,要成全女兒這麼勇敢的媽媽,一定更勇敢。十七年的母女情緣被一次無常終止,但吳媽媽和吳爸爸卻延長了吳宜芳的慧命。吳宜芳最後捐出腦組織,眼角膜,骨骼。最偉大的愛,不在於能給多少,而在於能捨多少。
吳宜芳離開世間後,吳媽媽走出悲痛的歷程很短,我們對於這點感到十分驚奇,但更多的是敬佩。吳媽媽甚至回到女兒曾經就讀的高中講授生命教育的議題,她以一個痛失愛女的媽媽的身份和心情,告訴台下這一群跟他女兒一樣大的年輕生命:「認真讀書,守護健康,愛惜自己,是最孝順的方式。別忘了,把握當下,我們常以為可以跟家人一直在一起。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想錯的時候,一切都有點晚。」
吳宜芳品學兼優,又孝順,由媽媽來講生命教育,很多年輕生命感同身受之餘,也溫馨鼓勵吳媽媽。有一次我對吳媽媽說:「妳真了不起,竟然可以這麼快走出悲痛,現在走得這麼好。」
吳媽媽告訴我:「師姊,妳不要看我這麼堅強,其實我沒有一天沒有思念我的宜芳。但是我知道,面對現實,才可以繼續幫助別人。我也告訴自己,正面思考,不要一直陷在悲哀中。宜芳發病以來,我從別人那裡接受太多太多的愛,現在該是我開始回饋的時候了。」
有人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多麼深刻的生命體悟,不知道要痛多久,才能說出這樣令人心酸的話。隨著時間過去,我們漸漸忘掉傷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又會想起傷痛。再次想起傷痛,結果感覺更痛,雖然我們會自動複習傷痛,但是傷痛的確會隨時間而減輕;然而,我們還是會想起失去的親人,那種思念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一直到有一天,我們會真的走出傷痛,因為我們終於體會到,原來世上可以治療一切的,不是時間,是愛。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vglgo[/url]
[/size]
最美的笑容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最美的笑容
1.
由於我會說日語,急診室請我過去關懷一個個案。我來到急診室,看到一個年輕人,脖子掛著相機,驚嚇過度,臉色發綠。他以極為驚惶的眼神看著病床躺著的另一個年輕人,這個人顯然受了重傷,極為痛苦,臉色發白,但不敢喊痛。
我拍拍脖子掛相機的年輕人,讓他鎮定一些,然後問他發生什麼事。原來他們是非常優秀的兩個日本青年,他叫小純,考上京都大學,受傷的男生叫杉上雄紀,考上東京帝大,來台灣自助旅遊,結果受傷了。
我問小純:「怎麼會選擇台灣來自助旅遊?」
小純告訴我:「山上雄紀的姊姊說,台灣的太魯閣國家公園非常好玩,建議趁考上大學的空檔,趕快去玩。我們在太魯閣的長春祠照相,結果一不小心掉到橋下。
我又拍拍小純的肩,他似乎又鎮定不少。這時候急診的外科醫生過來跟我說,摔得很嚴重,要開刀,需要家人簽字。於是我請小純聯絡山上雄紀的媽媽,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小純跑過來說:「杉上雄紀的媽媽要我先簽,她明天馬上到。」
馬上緊急開刀,開四個地方,包括雙手雙腳。本來腰椎也要開,但是要等媽媽來再開。
第二天媽媽趕到,陳英和醫師詳細解說怎麼開刀,危險性在哪,最後跟媽媽說,妳也可以選擇回去日本開。媽媽一邊聽醫師講,一邊做筆記,然後打電話回日本問先生意見,先生說,既然醫生能講這麼詳細,就能幫我們兒子開刀。
真是辛苦了這位媽媽,媽媽雖然匆匆忙忙從日本趕來,但是她的化妝、衣著、談吐,一看就知道是上層社會。但是已經嚇到花容失色,我們會說日文的志工趕緊安慰媽媽。
2.
我請一位宜蘭的阿姆來當志工,他會說日文,又活潑。陳英和來巡房,告訴媽媽術後情形,還說,生活上一切都沒關係,但是不能當運動員。媽媽本來是站著,聽了陳英和醫師的話以後當場往後倒,我趕快拉她起來。
媽媽很難過,告訴我說:「在東京帝大,讀書要讀得最好,運動也要最好,叫優等生,不是只有讀書而已。」所以兒子不能當運動員的情形對她來說,好像天要垮下來一樣,
「喔,這樣。」我不禁露出惋惜的表情。
媽媽顯然不死心,面帶慌張的問我:「我的Yuki,他……他真的不能跑了嗎?」
我還沒回答,陳英和醫師馬上說:「你們誰會說日文的?快,快,趕快用日文告訴媽媽,Yuki還年輕,經過好好復健,可能還可以恢復。」
我們請翻譯照說了,可是媽媽以為我們是安慰他。笑也笑不出來,很憂愁,媽媽一定是很心疼的。
阿姆到了以後,一直跟Yuki說日文,逗他開心。晚餐送來的時候,阿姆一口一口餵,Yuki一口一口吃,吃到八分飽,就說我飽了。媽媽很高興,因為兒子開刀出來能這樣吃,表示兒子恢復得很好。然後媽媽竟然拿著餐盤到護理站,很興奮對護士說,你看你看,我兒子吃得這麼好!我兒子吃得這麼多!
真是天下父母心啊!媽媽回病房,餐盤剩下白飯和一點點菜。她吃白飯,好像很好吃,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媽媽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我就在旁邊,看媽媽一口一口吃,一碗普通的白飯可以被吃得那麼好吃,對我來說真是少見啊。她覺得很安慰,她覺得兒子吃得下就有希望。我覺得那種媽媽的心,真的很令人感動,其實白飯也不會那麼好吃,是看到兒子開完刀胃口好,媽媽也覺得吃什麼都好吃。
陪了母子五天的阿姆告訴我,夜深人靜,媽媽反省:是不是日本太太太自私?她們只是把家裡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叫做最好的太太,沒有想到,我們台灣的太太還能出來當志工。媽媽又反省:是不是上天處罰我,讓我的Yuki跌成這樣?阿姆就安慰媽媽,這是意外,但是Yuki幸運被救到慈濟。Yuki很快就會好,你們有很多能力,可以再去幫助別人,就可以了。媽媽聽了才釋然。
3.
既然Yuki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又能適應台灣的食物,吃得下醫院的伙食,我們就特別煮一些東西,一份一份,少少的,讓他覺得好像在日本。他很高興,我們慈濟的香積師姊做的精緻小點心,也是不輸日本的呢。
本來Yuki的爸爸第七天才要來,第五天就來了,還拿小點心送我們。我想,我們總不能白吃人家的啊,於是我烤披薩,煮紅豆湯。還告訴Yuki說,紅豆是吉祥物喔。Yuki很高興的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我已經四個月沒有吃紅豆湯了。他們一家人快樂的吃點心,我們志工在一旁唱最美的笑容這首歌:
在異鄉遊子的睡夢中,
看見世上最美的笑容。
深深的皺紋是愛的痕跡,
溫暖的手心撫摸著受傷的我。
在慢慢成長的歲月裡,
總是辜負了你的叮嚀。
而你的寬容像大海一樣,
任由我乘風破浪,
追逐理想。
媽媽忽然放下手上的食物,很客氣地說:「師姊,這是什麼曲子?旋律真美,請妳們告訴我歌詞的意思。」我們就告訴她,她聽了一直掉眼淚。Yuki不知媽媽為什麼會掉眼淚,阿姆翻成日文給Yuki聽,Yuki懂了,也哭了。
好聽的歌,真是無國界。媽媽看到Yuki哭,很緊張的問說:「我的Yuki怎麼哭了?我的Yuki怎麼哭了?他從小到大沒有哭過。」
我告訴媽媽:「因為Yuki辜負了媽媽的期待和叮嚀,媽媽任他乘風破浪,追逐理想,自助旅遊到台灣,他不注意安全,跌到橋下。可是媽媽的寬容像大海,溫暖的手心,撫摸受傷的兒子。Yuki手術後看到媽媽,一定會認為媽媽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笑容。」
我又問爸爸:要不要翻譯?爸爸說看得懂中文。原來爸爸是政府官員,東京帝大畢業。曾任是日本駐外人員,精通德語、英語,於是我們也找會德文的醫院同仁和爸爸互動,介紹慈濟的團體和慈濟醫院的人文精神。
剛好宗教處有兩個加拿大回來的年輕伙伴,會英文,就帶著Yuki當志工,嘻嘻哈哈過日子,Yuki恢復很快,但是媽媽認為兒子開刀,一定很痛苦,所以媽媽就一直摺紙為兒子祈福。後來一位師兄陪媽媽外交部延長簽證,我們就這樣一路陪伴,給他們很大的鼓勵。我還跟Yuki說,你要回日本時,一定要會唱最美的笑容。母子在病房一直學,我們用羅馬拼音,我也拿CD給他聽,二人唱得好準。
4.
Yuki住院期間,曾文賓院長夫婦幫忙很大,院長留日,會日文。院長夫人常常去看Yuki的媽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出院前一天,我帶Yuki一家人回精舍謝謝上人。我們推輪椅去,爸媽一見上人,長跪於地,媽媽一直哭一直哭,爸爸一直點頭一直點頭,上人請他們起。Yuki說,媽,我們不是要唱一首歌給上人聽?於是母子二人唱最美的笑容,都沒走音,字也很準,很厲害,IQ很高。
隔天回日本,我們表現「愛的接力賽」,整個團隊都去送行,陳英和親自送,曾文賓院長、護士也去送,送到花蓮機場,由台北賴師伯,就是帶媽媽延期護照的那位師伯接手,送到中正機場。
到了日本,日本分會師姊再接機,真的是愛的接力。在機場,爸爸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因為爸爸車子很大,Yuki可以躺在車子裡面。日本分會的師姊就告訴他們這一家人:「你們回到祖國,你們就可以安心了。」媽媽回答說,「我們在台灣也很安心啊。」大家相視一笑,場面好溫馨。
回到日本的Yuki開始復健,這期間我們一直通信。Yuki寫信提到復健情形,爸爸媽媽也都有寫信過來,他們提到:東京帝大是最好的醫院,連那邊的醫生都很肯定我們有這麼好的醫生,幫他們的兒子恢復得那麼好。媽媽還說,想起我們這邊的護士,就會自然掉淚。因為護士對異國人士似乎更溫馨熱情,令人感動。所以媽媽真想回台灣慈濟醫院當志工,順便看看我們。
5.
經過一段時間持續努力復健,Yuki已經能走路了。SARS期間,他到日本分會,幫忙包素粽義賣。他也學會搭電車到日本分會,來回二小時。後來母子真的回花蓮當志工。我說我們志工是要穿制服的,他們也真的去買,就這樣穿著制服跟我們上病房區看病人,也去居家關懷,十天之後才返回日本,真是有心人。
當志工的心願終於完成,回去日本之後,媽媽寫信來說:
「我好像作了一場夢,我的Yuki跌下去,好像有蓮花托住,我的Yuki好像蓮花上的露珠。因為有蓮花托住,所以Yuki沒有損傷。雖然開刀,很快復原,好像一場夢。」
我看著一張張媽媽寄來的照片,照片內容是Yuki學校生活、復健情形、還有全家福。最特別的是一張Yuki畫的圖,他不會中文,又怕寫英文我會看不懂,所以用畫的。這張圖上面畫了五個畫面,訴說整個事件的經過:第一個畫面畫著一個人掉到橋下;第二個畫面畫著醫生、護士、志工獻花,還畫了香蕉、木瓜;第三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彈吉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旁邊畫了二個人推輪椅,雖然只有簡單幾筆,但四人表情生動,非常有趣;第四個畫面上面畫著我們團隊送他去機場;第五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在走路。
我又想起媽媽跟我說過,Yuki一直很勇敢,沒掉淚,只有那天聽到最美的笑容那首歌,解釋歌詞給他聽,他一下子就哭了。媽媽還捐了一筆跟醫藥費同數目的錢給醫院。
Yuki的爸媽真的無法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團隊,因為媽媽覺得Yuki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所以媽媽才會寫信跟我說,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
我想,如果有些夢比真實人生更加真實,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八指新娘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八指新娘
1.
下午我從急診室經過,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斷哭泣。
「你怎麼了?」
他還是一直哭。
「你一個人怎麼會在這裡?媽媽呢?」
他還是一直哭。
「來,我們來這邊坐。」
他哭得更大聲了。
「你哪裡痛痛?」
他拼命搖頭,右手摸著胸口,顯出痛苦的樣子。我看他用手一直搓揉左胸,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如果是受傷,小孩大多無法明確描述,但是絕不能錯過治療時機。於是我一邊哄他,「別哭,別哭,我帶你給醫生叔叔看,這樣就不會痛痛了。」一邊請值班的外科醫師檢查小男孩。
果然,醫師立刻判斷有受傷,要照一下X光才知道。隨後護士請我協助,帶小孩到X光室照片子,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不遠之處床上的一位少婦著急喊著:「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走到少婦床邊,正要開口回答,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回答說:「在這裡。」我看著少婦,看著剛剛開口說話的男子,看著男子的左手,他左手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也在大哭。
2.
躺在床上的少婦,聲音十分驚慌的問:「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那位中年男子把手中牽著的一歲多小孩拉近少婦說,「別慌,別慌,他在這。」那小孩似乎驚魂未定,還是大哭。
少婦看到小孩,似乎稍稍安心了些,對中年男子說:「謝……謝謝你送我過來醫院。」
看著少婦驚魂未定的表情,二個小孩也是驚嚇過度,臉上還留著淚珠,我問中年男子究竟發生什麼事。原來他開車路過,看到車禍,見義勇為,把少婦和二個小孩送來急診。於是我對少婦說:「妳先放心,孩子我幫妳照顧,我們也會馬上通知妳先生,妳安心等先生來。對了,妳叫什麼名字?」「我叫阿華。」
我請另一位志工師姊通知她丈夫,自己帶著胸口似乎受傷的小孩到X光室,孩子一直哭,我要抱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了,我想孩子可能都是媽媽帶,外人很難切入。
「師姊請到外面等一下。」放射師請我離開,他要照片子。
我走出X光室,關上門,背後卻傳來孩子大叫:「阿嬷!阿嬷!不要走!」
照完片子,我把孩子帶回急診室,阿華立刻問我:「我先生呢?他知不知道我在醫院?有通知他來嗎?他會不會來?還是他已經來了嗎?」
我擦了擦阿華額頭上的汗珠,「妳先別急,我已經請人通知了,妳先鎮定一下,孩子我剛剛帶他去照完X光片。」
過了一會,阿華又問起小孩的傷勢,我走過去問醫師,醫師看著X光片,跟我說小孩鎖骨斷裂,但孩子年紀小,恢復力快,所以沒開刀,穿上一個「背架」,沒事的。於是我馬上把醫生的話告訴阿華,沒想到阿華聽了我轉述醫生的話,不但沒有比較鎮定,反而更著急的問:「怎麼辦?怎麼辦?我手指斷了,我變成殘廢了,我先生會不會不要我?我小孩會不會覺得我是怪物?我以後怎麼做家事?這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
3.
我正要安慰阿華,一個看起來像水泥工的中年壯漢快步向阿華走近,他粗獷高大,肩膀寬厚,皮膚黝黑,滿臉鬍渣,汗水不斷自額頭往下滴,牛仔褲和球鞋都沾滿了石灰粉,喘呼呼的對阿華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才來,因為我剛剛跑錯醫院。」
阿華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沒有把孩子照顧好,我真對不起你。」
這位丈夫忽然彎下身去,看著阿華,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衣服、褲子、鞋子和臉全都髒髒的,可是他的手卻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令我眼睛一亮。他的動作很溫柔,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聲音更溫柔:「對不起,是我不好。因為我要工作,沒有把你們母子照顧好,是我不對,妳痛不痛?我知道妳很痛對不對?妳哪裡痛?讓我代替妳痛,好不好?」
阿華忍著痛,回答丈夫:「我……我好痛。可是我不要你代替我痛。你呢?你痛不痛?」
我在旁邊靜靜的聽他們夫妻對話,覺得阿華這句話問得有點奇怪,丈夫又沒受傷,怎麼會痛?但丈夫的回答更令人震撼:「我也很痛啊,我很心疼妳,心疼到痛。」
太--浪--漫--了。
多麼浪漫的對話啊!這樣的對話好像是我年輕時讀的愛情小說裡的對話。若不是站在急診室,我真以為我是在偶像劇的拍片現場。他們看起來相差三十歲,後來丈夫告訴我他的年齡,我才知道原來夫妻只相差二十歲。若不是聽了這樣的對話,真以為他們是父女,不是夫妻。老夫少妻,情感這麼好。人這麼粗獷,對話這麼美。
這樣溫柔話語,從這樣粗獷的大漢口中說出,真是令我特別有另一番感受。原因就在於畫面的反差。如果今天是一位翩翩公子,俊俏體貼,說出這樣的話,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如果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廳裡聽到這樣的話,也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畫面的反差,使我們更容易融入情境,使我們更能體會其中的那一分美妙的感覺。因為畫面的反差,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人的心底深處那種最深藏的浪漫情懷被挑動起來。在急診室裡,緊張、見血、殘忍、分秒必爭的氣氛,突然上演這一幕,山東大漢式的粗獷,兒女情長似的對話,讓人忘記此刻正置身於急診室,彷彿是身處江南煙雨濛濛的長柳短亭。
4.
第二天我到病房區看阿華。阿華一看到我就說:「既然小志叫妳阿嬤,那……那我就叫妳阿母好了。我的阿母在印尼。」
我點點頭,原來她是印尼新娘,我瞬間多了二個孫子,一個女兒,這也不錯。我問阿華,昨天車禍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阿華回憶說:「我騎機車,揹著小寶,小志站在機車前面平版上,經過壽豐時,一輛箱型車從後面撞上我的機車,那一瞬間,小志覺得奇怪,怎麼有東西飛出去,立刻跑去撿。馬路車多,我很著急,伸出左手,狂喊他回來,我才發現我左手全都是血,原來飛出去的東西是我兩根手指。後來一位好心的路人剛好開車經過,我趕緊叫他把小志從馬路上牽回來,順便撿起我的兩根手指,那兩根手指都已經血肉模糊了,他用衛生紙包好,就把我們送到急診。」
這時候醫生來了,跟阿華說明情況:「妳這樣的狀況我還是建議進開刀房截肢。」
阿華非常驚訝:「你說什麼?截肢?你說截肢?你……你要把我手指切掉?」
醫生回答:「妳的情況,要接斷肢很難,一般來說,傷口如果是被機器切的,傷口會很平整,那還可以接。可是妳手指的血管和肌肉都嚴重挫傷,現在的狀況如果硬要接斷肢,你的手指很可能會肌肉壞死,失掉功能。」
「你是說我只能截肢,沒別的選擇了?」阿華還是不願接受事實。
「如果時間拖越長,日後感染的機會越大,我建議不如現在趕快處理,趕快好。」醫生又說明了一下,然後離開。
阿華問我:「怎麼辦?我剩下八個手指,怎麼辦?怎麼辦?」
我還沒開口,阿華急得快哭:「我還能不能愛漂亮?我用左手拿皮包會不會很怪?我穿鞋子會不會不方便?我還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嗎?」
阿華才二十五歲,人長得也清秀,當然還是愛美,我說:「妳受傷的是左手無名指和小指,這二根指頭不易看出,一個人內在比外在重要,妳是一個好媽媽,也是一個好太太,妳的心很好,人也漂亮,所以妳是內在外在都很好,而且……」
這時候阿華的丈夫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打斷我的話:「阿華!妳還好嗎?妳怎麼了?怎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我完了啦。」
「怎麼了?怎麼了?」
「唉呀,我完了啦。」阿華憂愁滿面:「我二根手指沒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你會不會不再買新衣服給我?你會不會再娶別的新娘?你會不會不要我?你會不會嫌我少了二根手指,不帶我出去?你會不會覺得我殘廢,不愛跟我說話?」
丈夫堅決的說:「就算妳是八指新娘,我也會愛妳一輩子!妳是我永遠的八指新娘!」
哇!又要開始偶像劇的對白嗎?我一直覺得奇怪:這麼粗獷的男生怎麼會講這麼體貼的話?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是含蓄的、是保守的,但是這位丈夫卻浪漫當頭,義無反顧,兩人之間的情感表達是那樣直接而真誠,令我嘖嘖稱奇。
5.
下午我又來病房看阿華,「讓我看看妳的傷口,現在怎麼樣了?」
「很可怕,你別看」阿華本能地把手縮到後面,刻意躲避我的關心。
「我在醫院這麼久,什麼沒看過?來,讓我看看。」
阿華還是想做義肢,我說:「妳現在先把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把家裡照顧好,把自己的心照顧好,雖然妳現在少了兩根手指,但是妳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做很多事,甚至把事情作得更好,阿母真的這樣相信。」
畢竟年輕,阿華還是會想,一直要裝義肢,因為怕人家看。
我又說:「義肢很貴,沒有妳想像中的便宜,這些錢如果先生可以負擔,那很好;如果裝了義肢可以恢復自如,那更好。萬一作了之後,沒有什麼功能。不如把錢存起來,給孩子當教育經費,兩個孩子都還小,我們多為他們想想,好不好?」
阿華右手輕輕抓左手,非常擔心:「孩子會不會問,我兩根手指頭怎麼不見了?」
我告訴阿華:「孩子一樣愛媽媽,當他們知道媽媽這麼勇敢,會更敬佩媽媽,更愛媽媽。幸好只是傷到左手,妳是右撇子,左手比較少用,而且以左手來說,小指和無名指更少用,妳別再擔心了。」阿華不再說話,低頭若有所思。
我又說:「妳一直幫先生做很多事,幫他管帳、發薪水、煮飯、帶小孩、打掃,所有的事,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妳都做得很好。」我停了一下,拉著她沒受傷的右手,「阿華,我們女人家,一輩子希望的是什麼?妳從印尼嫁過來,有一個這麼疼妳的丈夫,兩個好可愛的小孩,妳又幫他管事業,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孩子又這麼聽話,妳的幸福美滿,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妳要多想想擁有的一切。」
阿華似乎刻意轉開話題:「阿母,我在印尼的阿母快要來看我了。」
「好,妳出院以後,我一定去你家看看妳。」我答應她。
6.
一個週末上午,我帶著志工師姊居家關懷,此行安排了訪視這位印尼新娘阿華的家。一方面關懷一下外籍新娘在花蓮的生活情形,一方面關照一下這對超浪漫夫妻的窩,是怎樣的別具風味。
車子在壽豐鄉的一處小山坡停下來,眼前一片綠意灌進眼底,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底都涼了起來。整座小山坡只有一間小房子,我想起一首兒歌:「我家面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我感覺這首兒歌是依照這裡的環境而寫的。
他們的家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但是打掃得非常整潔。窗戶有窗簾,房間有帷簾,在簡單的家具上加裝一個簡單的小裝飾,家具不再簡單,裝飾也不簡單,每一樣家具擺設的位置和小東西的布置,在在令人感受到女主人的細膩。
我跟阿華的阿母相見甚歡,她很客氣跟我說:「謝謝妳幫我照顧阿華。」我也告訴她:「我也多了一個好女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孫子,我也很開心啊。」
一個月之後,我還是陪阿華上一趟台北,希望透過專家來親口勸她,讓她了卻心事。此行主要是陪她到台北最大的幾家義肢製作公司,讓專業人員評估阿華的情形到底適不適合做義肢。結果幾位從專業人員的說法跟阿華住院時主治醫師、復健科醫師的說法都一樣。回花蓮後,大約又過了一星期,阿華打電話給我:「阿母,我決定不做義肢了,把錢留下來,當作孩子的教育基金。」
深深祝福阿華一家人繼續幸福下去--在他那位超浪漫丈夫的呵護疼愛下。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阿公的尿袋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阿公的尿袋
1.
「阿公,你好。」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不會啊!我覺得你氣色很好,很有精神。」
「什麼精神?妳沒看我掛尿袋?夏天穿短褲,一個尿袋掛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害我越來越不想出門。只要我越來越不想出門,我脾氣就會越來越壞。」
一位高雄的委員師姊去阿公家裡收功德款,阿公掛著尿袋,愁眉苦臉,頻頻抱怨,怒氣連連的向師姊訴說他的不滿。
阿公的媳婦告訴師姊:「公公自從開刀以後就必須掛尿袋,所以心情鬱悶,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在家裡大人被罵、小孩也被罵,到最後,家裡的人似乎漸漸不太想回來,好像我們多不孝。」
師姊勸說:「阿公身體不舒服,當然心情會不好,大家都是一家人,俗語說,家和萬事興,要多站在阿公的立場想,多包容。」
媳婦很傷腦筋,向師姊求援:「自從公公掛尿袋,脾氣很壞,小孩子很怕跟阿公接近。一句話不對就會被罵,家裡的人都說,簡直快住不下去了,怎麼辦?」
師姊說:「讓我來跟阿公說說話。」媳婦答應了,但脾氣暴躁,她對這位溫柔師姊實在沒什麼特別信心。
隔一個月,師姊又去收功德款,簡單問候日常起居生活之後,對阿公說:「阿公,我帶你去花蓮慈濟給醫生看好不好,那個泌尿科郭主任,很厲害喔。」
「厲害什麼?有多厲害?我什麼主任都看過了,名堂再大的我也看過,你還變得出什麼名堂?」阿公當場不以為然。
師姊耐著性子,慢慢的說:「阿公,我們一開始,要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想不好的,結局就會不好;如果我們想好的,結局會變好。」
阿公還是不信,「我上次去開刀,也以為會好,結果越弄越糟,還弄了個尿袋回來掛。」
師姊說:「阿公,你看我像是會騙人的嗎?去一趟花蓮那麼遠,如果不是真的對慈濟醫院那麼有信心,認為可以試試看,我怎麼可能建議你去?對不對?」
經過一番勸說,阿公決定由阿嬤陪著,一起來花蓮。這位師姊親自帶著兩位老人家來花蓮醫治,而且師姊的機票還是自己出錢的。
我在慈濟醫院大廳等候三人,看到這位師姊,我當然免不了要讚嘆她:「妳真用心,去收功德款,看到阿公這樣,就當作自己的長輩,自己親自坐飛機送他來。」師姊還是保持慈濟委員一貫的縮小自己,笑著說:「這沒什麼,應該的。」
到花蓮後由我接手,於是我請師姊回去,師姊走了三步,回頭看了一下,我微笑點頭;師姊走到大門,又回頭看了一下,我揮揮手,師姊才放心的離開。
「阿公,你好。」我先來個親切問候。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聽來有點熟悉,那位高雄師姊跟我說過她與阿公之間的對話,所以我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
阿公說:「尿袋一段時間一定要重插,否則會感染,插管的時候,那種痛會要人命。」
阿嬤也在一旁補充說:「他的膀胱本來有問題,去開刀,開完就要掛這個尿袋。他說自從掛了尿袋,不知道小便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
我在一旁傾聽,阿公又說:「我大便的時候,聽到外面小便聲,最羨慕。有時候想小便,尿不出來;有時候明明就沒有小便的感覺,卻一直滴。我都八十多歲了,還要包尿布包一整天,一拿掉,就滴。那種挫折,唉。」
我讓阿公連珠砲似的訴苦,只是靜靜聽著阿公的話,不發一語。
2.
阿公開完刀以後,我去看他,還沒說話,阿公就跟我說:「嘿!郭主任有夠行,帶進去,二、三小時,出來,昨天郭主任說,到今天如果小便,應該是順利。昨天手術出來,尿袋還是在,今天天就拿掉了。」
我真為阿公高興,正要說話,阿公又搶在我前面說:「昨天尿一點,會痛,今天早上又尿一點,比較沒那麼痛,下午又尿多一點,現在可以尿了,我沒尿袋了。」
阿公似乎越說越高興,我心裡想,該我說了吧,阿公又說:「前天看門診,郭主任說我這個尿袋四年了,他來做,有兩種結果,第一,會好,第二,跟原來一樣,掛尿袋。問我要不要開刀?」
「結果你說要?」我終於接上話了。
「我說當然要,我還問郭主任,最壞的結果是怎樣?他說,最壞的結果是掛尿袋。但他覺得應該是不會,不過很難講,要開刀才知道狀況。然後又問了我一次要開刀嗎?我就說要開,當然要開。」
阿嬤接著說:「師姊,我跟妳說,兒子全部反對開刀,因為他八十多歲。我只好偷偷領二十萬現金。騙兒子說我們去花蓮玩。二十萬現金用布包著,有時候藏在我衣服裡面,沒有人知道。」阿嬤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一想到兩位老人家藏著一包現金,輪流保管,小心翼翼的樣子,那畫面就令我感到有趣。
阿嬤又說:「有一個晚上我去小便,回來一看,錢不見了,我嚇壞了。」
「結果怎樣?」
「後來我到處找一找,原來我去小便之前把錢壓在床下,難怪找不到。」阿嬤自說自笑,自得其樂。
阿公說:「我明天出院。」
我很驚訝:「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尿袋拿掉了。」阿公笑得很開心。
我一看,「哇,阿公你的尿袋真的拿掉了。」
阿公哈哈大笑,「我現在可以自己尿尿,我已經四年沒聽過小便聲。」
我問:「那現在感覺如何?」
阿嬤又搶答:「郭主任很棒,又英俊,又有禮、又親切,笑瞇瞇的,笑起來眼睛瞇瞇的。」
阿公說:「住嘴。該我說,那是我該說的。是我開刀又不是妳開刀;郭醫師是對我好,又不是對你好,你還講那麼高興。」
阿嬤瞪了阿公一眼,阿公才不管她,繼續對我說:「郭主任對我,好像我兒子對我問話的口氣。可是我兒子有時也沒他這麼好,我在高雄的時候,我只要稍微抱怨一下,兒子還會問我說,我怎麼常常在說這些,我說,我抱怨一下不行嗎?洗個澡,尿袋都找不到地方掛,換一次管子你知道有多痛嗎?」
阿公本來興高采烈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被人尊重的感覺真好。」
我說:「我知道。」
「妳知道?妳知道才怪。」阿公瞪著眼說。
我好像說錯話了,趕緊說:「是,我不知道,對不起。」
阿公忽然收起笑容,皺著眉說:「妳又沒有八十幾歲,妳知道什麼?我告訴妳,我們這種人活到這個年紀,別人不要嫌我們礙手礙腳就不錯了,我還敢奢望別人尊重我?那個郭主任。真客氣,不大牌。我在別家醫院看,尿袋被醫生撥來撥去,弄得我痛死了,好像我不是肉做的,都不會痛。不過,在慈濟醫院這裡我都沒生氣。」阿公又笑了,「你知道聽到滴滴答答是多幸福嗎?」
我覺得奇怪:什麼滴滴答答?
阿嬤說:「那是小便的聲音啦。」
「幫我跟郭醫師說,他會有好後代,後代會賺大錢。」阿公交代重要事情,表情嚴肅。
我說:「你自己跟郭醫師講啊!」
「唉呀,我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每次感謝他,他都說,老伯,你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妳跟郭主任說,他會有好後代。」阿公好像又想起什麼,「還有,祝郭主任賺大錢。」
我笑著說:「這就不用了。」
阿公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用?」
「你祝他賺大錢,表示他的病人很多,那就表示生病的人很多,不好不好,所以不要祝他賺大錢。」
「好,那祝他的家人賺大錢。」
我又笑了一下,「除了郭醫師,你還要感謝誰?」
「護士。換藥的時候我很彆扭、很尷尬,這麼老了,年紀一大把還要被小女生看。護士還問,阿公,會痛嗎?現在要怎樣怎樣,一步一步都會先跟我說,下一步要怎樣怎樣,也說得很清楚。還一直問,傷口會痛嗎?」
「那你現在傷口會痛嗎?」我也關心。
「不會,郭主任真棒,傷口很小。妳是女的,不然我可以給妳看傷口。」
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你用講的就好。」
阿嬤笑罵:「不死鬼,羞羞臉,哪有人掀傷口給人看?」
阿公笑嘻嘻,不在意,「對了,我還要感恩那位陪我們來的師姊。」
我點點頭:「好,我幫你跟她說。」「我不要。」「為什麼?」「我怕妳記性太差,我講的話妳漏掉了,所以我要回高雄親自跟她說。」阿公還是笑嘻嘻。
3.
阿公要出院那天,兒子來接他。
「你看!我不用掛尿袋了。」阿公得意得像展場上的模特兒,急著秀給兒子看。
兒子十分驚喜:「爸,你現在不用尿袋喔?」「當然不用。我早說過花蓮慈濟的醫生很行,你還說去花蓮怎麼行?」「不好意思嘛,我們在台北住那麼久,當然會想要帶你去那三間最大的醫院。」「大間比較大?我去高雄那間也很大,還不是沒弄好?」「好啦,爸,跟你說對不起嘛,看到你好起來,我比誰都高興啊!」
阿公把行李交給兒子,很認真的向兒子說明:「郭主任都笑嘻嘻的,給人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而且還會跟我分析病情。不像別家醫院,問我要不要開刀?要開就來開,不開就說我可以回去了。我別無選擇只好開,一開,怎麼變這樣?要掛尿袋。我就回去質問那醫師,那醫師竟然說,本來就會這樣,你都那麼老了,輸尿管萎縮,膀胱無力。」
阿公轉過頭來對我說:「這種醫院怎麼只有在花蓮?幫我告訴你們師父,來高雄建一間,我會幫忙出錢。」我笑著回答:「好,我會記住。」
阿公拉著我的手說:「走,我要去謝謝郭主任。」
我看他說走就走,趕緊說:「郭主任在開會。」
「是嗎?我看這樣吧,如果郭主任到高雄,我辦桌請客。」阿公似乎已經認為他請客請定了,又說:「對了,我有養雞、鵝,我先各寄一隻來。」
我馬上說:「不用了,萬一人家吃素,你造成他的困擾。」
阿公搔搔頭,「不然我要煮什麼?魚?」
「魚也不行。」
「那我煮青菜可以吧。」
「郭主任沒有要去高雄,他如果要去我再教你煮什麼。」我真覺得這個老人像小孩,那麼單純、又可愛。
「你們慈濟,人真好,高雄的人好,花蓮的人也好,你們的師父專收好人。」
「那是師父教得好。」我又補上一句,「你也是好人,大家可以一起來做好事。」
我拿了準備好的薏仁粉要給阿公,還說:這很營養,我教你怎麼泡。
阿嬤正要收,阿公大聲阻止:「不准拿,這麼好的醫院,我們沒給人家就很可惡了,還拿人家的。不准收,妳一收我就翻臉。」一下子又氣呼呼的。阿公像小孩一樣,可以一下子高興,一下子生氣,一下子又好了。
幾個月後,那位高雄師姊告訴我,阿公會到居家附近的公園運動,而且阿公到處跟人家炫耀,他的尿袋拿掉了。我一邊聽著師姊的話,一邊又想起一位單純、純真又有赤子之心的老人家、一位視病如親的醫生、一位用心收功德款還幫人家解決困難的師姊,共同組成了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三念之間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三念之間
1.
2001年,花蓮。
中午我上病房區準備幫忙發餐盒,一到走廊就看到他。他坐在輪椅上,我看到輪椅的踏板是空的。
「師姊,在這裡住院很無聊。」他在跟我打招呼。
「不會啊,很多病人說有志工真好。」我不賣瓜,當然無須自誇。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說:「無聊死了。」「讓病人覺得無聊,這是我的錯,我來讓你有聊一點。來來來,來幫忙送便當,幫忙醫院作環保。」「做環保?做什麼環保?我自己都快不保了,我還跟你做什麼環保?」
「怎麼會不保?你有健保。」我的幽默可能他一時也難以接受,於是我趕緊補充說:「那你幫我們發便當,像現在中午的時候,你就來幫忙發。」
「我才不敢。」
「不敢?發個便當有什麼好不敢的?來來來,我陪你。」我馬上推輪椅。「走,你幫我去發便當。」
「妳嘛幫幫忙,我這樣怎麼發?」
「就是這樣才好發,坐輪椅,出入很方便,走啦。」
他大概是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我大概看出這一點,我的大概好像比他的大概還要大那麼一點,蓋過他的心理障礙,他竟然答應了。
如果當我抱怨為何別人健康我住院,或是抱怨住院已經夠慘了醫院供餐還是素食時,我看到一個住我隔壁房的病人,兩條腿都沒了,還得了口腔癌,中午還幫我送便當,我大概所有的抱怨都吞回去了。
廖海通,台東人,45歲,沒有雙腿,口腔癌患者。
我一邊推他的輪椅,他一邊問我:「妳怎麼知道我有健保?」
2.
1978年,金門。
「報告連長,不好了不好了,工地那邊爆炸,出事了。」一位下士班長慌慌張張的報告。
「什麼?什麼爆炸?」連長從椅子上彈起來。
「用來炸山洞的炸藥沒有爆乾淨,有未爆的炸藥,四名弟兄用鑽地機去鑽,鑽到未爆炸藥,就炸開了。 」
兩個月後,廖海通提前退伍,提前退伍的代價是兩條腿截肢。退伍後廖海通整天待在家裡,有一天,舅舅來家裡看他,看著落魄的廖海通,舅舅說:「你有想過將來的事嗎?」
「什麼將來的事?」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也沒辦法。」廖海通真的放棄他的人生了。
舅舅停了一下,說:「我做生意失敗,賠了好多錢。」
「怎麼會失敗?你做生意不是賺了很多錢嗎?你最會做生意了。」廖海通從小就看舅舅很有生意頭腦,非常崇拜。
「賭博也有輸贏吧。做生意當然會失敗,我還欠人家很多錢。」
廖海通問舅舅:「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這件事,我看你整天關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到不如找些事來做做。」
「我這樣還能做什麼?誰會要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要不要跟我一起賣水果?」
「我不知道。」
舅舅讓廖海通考慮,但他還是鼓勵廖海通:「至少你現在還有一條命啊。」
「這條命真的是撿到的,」廖海通回憶,「那時我們四個人去挖山洞,這一秒鐘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爆炸了。一個當場死亡,一個重傷,還有一個真幸運,我叫他先去買東西,打算做完工作大家吃,所以逃過一劫。」
「嗯,算你幸運,沒被炸死。」舅舅既覺得不可思議,又為廖海通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
「人生幸與不幸,真是在一念之間。跟逃過一劫比起來,我是不幸的;可是跟死掉的比起來,我就幸運了。」時間過了這麼久,廖海通似乎對當年的意外還是心有餘悸。
舅舅說:「假如你自己去買東西,你就逃過一劫了,如果被你叫去買東西的那個人,他一念之間不幫你買,留下來挖山洞,他是死亡或重傷還很難說。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真的是在一念之間。」舅舅看了廖海通一會,又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廖海通不再說話,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3.
1986年,台東。
廖海通開始在夜市賣水果,凌晨一、二點收攤。
「阿通,現在生活怎樣?」
「賣水果,生活還過得去。」偶爾遇到以前軍隊同袍的問候,阿通懶懶的回答。
「水果賣得怎樣?」舅舅又來看他,當然關心。
「剛開始賣,生意不好,因為我也沒在叫賣,都是靜靜等客人過來買,沒人買,水果都爛掉了,我也覺得可惜,不得已才漸漸開始敢叫賣。後來一天天過去,漸漸有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才有比較多的人來跟我買。」
這天廖海通一如往常賣水果,忽然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他當下立刻忍不住說:「我們作個朋友吧!」
我在病房區見到廖海通賢慧的太太,她笑著回憶當年說:「我去找我結拜姊妹,他那天是第一次看到我,他說,我們作個朋友吧!我那時有點莫名其妙,我也不敢一下子就答應,但是如果馬上拒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就跟他說,我考慮一下。其實我是嚇到了,怎麼這麼突然說要作朋友?」
「他真的勇氣十足,後來呢?」我對他們夫妻當年相識的經過非常有興趣。
「後來我又去找我乾姊,他一看到我,竟然大叫:留下來!妳是我老婆!我心裡想,這個人是瘋子還是腦筋有問題?還沒結婚,怎麼叫我老婆?」太太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趣,「我家裡的人很反對我們交往,他也有來花蓮找我。後來我家人才慢慢接受他,好像注定是夫妻,也許菩薩叫我照顧他吧。」
太太說完忽然轉向廖海通,「你有沒有感恩我?」
「太感恩了。」
「你感恩我什麼?」
「感恩妳這麼有愛心、慈悲心。」
「就這樣喔?還有呢?」
「我不愛說。」
「可是我愛聽。」太太心滿意足笑瞇瞇的。
真是溫馨的對話,於是我對廖海通說,「你要常常感恩太太,你生病她照顧你,回家還打理三餐。」
廖海通以充滿感謝的語氣告訴我:「所有重症病患,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她們很有耐心、愛心。」
4.
2004年,花蓮。
廖海通多次來慈濟醫院接受電療,我跟他很熟了,每次他來醫院我都會找他鼓勵別的癌症病人。所以當我知道廖海通這次又住院了,馬上帶了一個布丁上病房區看他,他只能吃布丁、綠豆沙、喝牛奶。他告訴我,口腔癌患者一開始發病的情情都不太一樣,他剛開始是牙痛,後來才知道是口腔癌。這次來作高壓氧,是因為嘴巴裡面破一個洞,而那正是放射治療後遺症。高壓氧一週五次,一次十分鐘,一個療程三十三次。
「嗯,覺得還好嗎?」我看廖海通有點疲倦,關心他一下。
廖海通沒有回答。過了好久,他忽然對我說:「師姊,……」
「怎麼了?」
「我不想活了。」
癌症病人,大家都看他們的英勇抗癌,看他們現身說法,激勵人生。其實,他們在堅忍,他們也在脆弱;他們在面對,他們也在逃避。
我想都不想,立刻板起臉色說:「你今天如果是口腔癌死掉,我還可以掉一滴眼淚,你如果給我自殺,我連看你也不看。你試試看好了。」
廖海通嚇一跳:「妳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兇?」
的確,我跟他認識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兇,我大概把他驚醒了,所以接下來溫和的說:「你生命中有兩大災難:一是當兵時挖山洞被炸斷雙腿,一是得到口腔癌。」
廖海通把頭低下去,我繼續說:「第一個人生大災難,錯不在你,你也莫可奈何,但你用僅剩的四分之一大腿,加上義肢,總是堅強的往前走。你做得很好,換作任何人,他不一定有你的堅強,就算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這麼勇敢,面對現實。」
「我舅舅跟我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廖海通說。
「有些事你可以不要碰。」我又恢復嚴厲的口氣,「第二個人生大災難,跟你一天二包檳榔,抽二包煙,喝三瓶米酒,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第一個災難就算是無可避免好了,但第二個災難明明有很大的機率可以躲掉的,你選擇了自己的路,可惜只選對一次,真的好可惜,如果連第二次都能選對,不抽煙、不喝酒、不吃檳榔,今天的你,很可能是另一番情形。」
我知道病人只要有一閃而過的負面念頭,都要趕快壓下去,否則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任何一個行動,都是由心中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引發、執行、成真的。他不再說話,目光含淚,雙腿被炸斷,又得了癌症,他雖然表面上堅強開朗,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很苦。
5.
我看他這麼開朗堅強,實在是最好的、活生生的生命教育最佳教材,所以鼓勵他:「你這次電療結束後,回台東,可以到慈濟的環保站幫幫忙。」
「我會不好意思。」
「做好事還怕不好意思!」我的口氣完全輕鬆下來,「你呀,就是太閒,太閒就會想一些有的沒的,去當志工,把自己弄忙一點,找一些事來做,就不會在那裡亂想。」
他左看右看,看病房的一切,就是不看我的眼神。我又說:「老天對你很好了,你雖然雙腳沒了,但是也娶到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想想看,這些年來她是怎麼照顧你的?老天對你好了一次,可是你不好好珍惜,還抽煙、喝酒、吃檳榔,這樣怎麼叫老天爺再對你好一次?」
廖海通忽然看著我,我說:「不要怪老天爺對你不好,他已經對你好過一次,通常他不太可能連續對一個人這麼好。」「為什麼?」「我想,他是要人人相信,平時多積點福報,多累積一些福德善緣,還是必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幫人家什麼。」「所有的人,不管他多幸福或多有錢,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
廖海通回到台東,真的到環保站幫忙資源回收,又看了大愛電視台的草根菩提節目,再加上台東師姊的鼓勵,做環保做上癮,自己花錢整理空地,跟兒子一起蓋了小型環保站,可以放資源回收物。他的精神感動了周遭的人,他的故事流傳出去,大愛電視台拍攝他的故事,他成了當地紅人,知道有這號人物在作環保,但他從不驕傲。
廖海通在一次意外中失去雙腿,後來因為舅舅的一句話,一念之間改變人生,重新出發。明明就賣水果賣得好好的,但一念之間把持不住,抽煙、喝酒、吃檳榔,承受因果。最後來慈濟醫院治病,受到一群志工鼓勵,一念之間又改變人生,再度出發。三念之間,人生變化何其大。三個一念之間,就決定了廖海通的一生,一念之間,實在不可小看。如果我們這一念錯了,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後來的一念之間又錯了,甚至身邊的好人都幫我們,而我們還不改變念頭,那情況就不理想了。
因為人生太短,沒那麼多機會。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一間房子五塊錢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一間房子五塊錢
1.
傍晚的新城鄉加灣村,10歲的阿傑大聲呼叫阿明:「阿明!阿明!你快跟我來,你看我找到什麼。」
「幹嘛啦?我在寫功課。」
「你不來會後悔,我找別人好了,我先走啦。」
「什麼?好啦好啦,我跟你去。」正在做功課的阿明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飛奔而出。
二個小孩來到馬路邊,阿傑蹲下來,看著其中一個水溝蓋,然後又繼續往前,看下一個,又繼續往前,再看下一個。
阿明跟在後面,「你到底找什麼啊?」
阿傑沒有回答,頭更低了。
「在這裡啦。」阿傑在一個水溝蓋邊停了下來,聲音非常興奮:「你快過來看。」
阿明馬上蹲下來看。二個孩子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水溝裡的五塊錢。水溝裡是乾的,看起來舊舊的五塊錢上沾了一些污土,但兩個小孩一看就可以非常確定:那是一枚五元硬幣。
阿傑說:「我說一二三,我們把水溝蓋搬起來。」。
「好,一二三,一起搬。」
四隻小手穿過水溝蓋,緊緊抓住,兩人一起說:「準備!一、二、三,搬!」
水溝蓋被掀起一邊,阿傑雙手扶著,阿明右手也扶著,左手靠在水溝蓋邊,
「我來、我來。」不等阿傑回答,阿明左手撐住身體,右手身下去撈那五塊
錢。水溝不深,一撈就到。「我拿到了!」阿明忍不住驚呼起來。
「耶!好耶!」阿傑放掉原本扶住水溝蓋的雙手,歡呼起來。水溝蓋應聲而落,但是阿明用來撐住身體的左手還扶著水溝邊緣。「砰!」的一聲,水溝蓋紮紮實實壓在阿明手上。
2.
「靜芝師姊,503病房有一位小弟弟叫阿明,都沒人來照顧,麻煩妳關心一下。」經過樓梯,許宏達醫師告訴我這個個案。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阿明和一個小女孩在吃便當,一個便當二人吃,隔壁床的病人說,他們是兄妹,已經二天沒吃飯。兄妹飛快吃著便當,一聞味道我就知道他們很久沒洗澡,我立刻回社服室,找了幾套別人捐贈的舊衣,回到病房,他們已經吃完,於是我請師兄先幫阿明沐浴更衣。
我問阿明:「爸爸呢?」
「什麼爸爸?」
「媽媽呢?」
「小佩沒來。」
「小佩是誰?」
「小佩就是小佩。」
忽然門口站進來一位婦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只聽兩兄妹大叫:「阿嬤,阿嬤,你快來。」
「小佩是我女兒。」阿嬤冷冷的說,「我知道你們志工有買便當給他們吃,還給他們穿衣服。」
我覺得奇怪,孫子住院,阿嬤怎麼常常不在?阿嬤也頗為無奈,跟我說:「我住加灣,沒有車子怎麼過來?而且……」
「而且什麼?」我看阿嬤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追問。
「沒什麼。」
「妳要對我們坦白,我們才知道怎麼幫助妳。」
阿嬤忽然皺了一下眉,「其實沒什麼,我家失火,都燒得差不多了。」
我很驚訝:「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一定要直接說,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妳。」
阿嬤卻只是淡淡的說:「電線走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線會走火。」
我問阿嬤:「孩子的媽呢?」
「小佩生了五個小孩,阿明是老大,這個妹妹秀秀是老三,老二送人,老四送人,老五媽媽帶去台中自己養。」
我又問:「孩子的爸爸呢?」
「你問哪一個爸爸?這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你要找哪一個?」
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又是一個問題家庭。什麼樣的孩子會叫自己的媽媽名字呢?也許我該這樣問:什麼樣的媽媽會當到讓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歲,妹妹七歲。兩個小孩都不叫「媽媽」,直接叫媽媽的名字。
阿嬤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阿嬤說得理所當然:「這兩個小孩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們就沒見過媽媽,妳要他們叫什麼媽媽?」
這對兄妹不知道「媽媽」這個名詞所應具備的意涵,不知道被媽媽呵護疼愛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餵食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罵的感覺,所以對這對兄妹而言,自從媽媽棄兄妹而去,也等於放棄自己「媽媽」這個頭銜,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聲「媽媽」的資格。對他們而言,「媽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名詞,而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他們用「小佩」來稱呼這個名詞。
阿嬤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很少來,都是七歲的妹妹秀秀在照顧,我就問妹妹:「妳怎麼照顧哥哥?」秀秀說:「叫他不要下來就好了嘛。」
3.
阿明的手被水溝蓋壓碎,雖然開二次刀來處理碎骨,並且做了一個固定器,但小孩子恢復得很快,經過兩個星期,阿明可以出院了。我跟一群志工師姊開車送他們回去,經過農會超市,師姊說:「他們家經過火災,現在一定什麼都沒有,我們買一些日用品去。」於是我們買米、買油、買鹽、買麵、買菜,來到他們家。
進到房子,為了躲頭頂的漏水,左跨一步,右踩一步,彎著腰,抬著頭,避開橫在頭頂的木頭樑柱,依照長度推測,它原來應該是屋頂,火災後,現在已經塌了一半。眼觀前方還不夠,要時時注意上方,深怕被頭頂滴落的不知名水滴擊中;地上還有一窪一窪的積水,雖說是水,但顏色深黑,表面好像還有生物游動,於是踮起腳尖,幾個四五十歲的人,像小孩玩「跳房子」一樣,一蹦一跳,時而往前跨跳,時而向左移步。好不容易站在安全地帶,師姊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一樣的念頭:「這怎麼住人啊?」
這裡的確不住人,祖孫三人住在廁所裡,那是火災後唯一無損的地方。
於是我提報個案,經過評估、協商、訪談,開始幫祖孫三人蓋房子。特別請營建處的同仁,接水電,挖水溝,解決排水問題。我們為他們蓋的房子都已經想到未來,所以房子隔成三間:阿嬤一間,秀秀一間,阿明一間。廚房裝瓦斯,以便開火。浴室天花板是透明的,有天窗,晚上洗澡兼看星星,一舉兩得。
家具當然也不能少:有書桌、檯燈、櫃子;客廳有桌椅,房間有棉被。當我們搬家具進去的時候,阿嬤一邊看一邊哭。雖然所有的家具都是從環保回收站、資源回收場來的,我告訴祖孫三人:「要感恩所有的資源。」
營建處的同仁還為他們做了一個欄杆,頗有歐氏風味,欄杆是在慈濟環保站回收的廢鐵,重新焊接,作造型,噴漆,上光,看起來非常特別。最後舉行「入厝典禮」,貼春聯,吃湯圓,溫馨熱鬧,大功告成。
我告訴阿嬤:「好好守著房子。要保持乾淨,常常打掃。如果我來看,很髒亂,我就把這間房子沒收。」阿嬤沒有針對我的話作任何表示,卻說:「小佩回來過。」
我微微一驚:「什麼時候?」
「就是失火前幾天,小佩跟她現在的同居人回來過。」
「他們回來做什麼?」
阿嬤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可能是小佩又沒錢了,所以回來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那個跟她同居的,哼,還很兇。」
我告訴阿嬤:「妳千萬要注意安全,那時候妳怎麼辦?」
「當時我跟小佩說,妳把兩個孩子丟給我,還敢回來拿東西?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剩下我,一條命,妳有本事就來拿。」
我稍微緊張了一下,「結果呢?」
「結果他們摸摸鼻子就走了。」
我心中暗暗為阿嬤喝了一聲采,跟阿嬤說:「妳要守著房子,不要讓這間房子被搶走。」阿嬤點點頭說:「會啦,安啦。」
4.
阿明很乖,放學就回家,乖乖寫功課,也會幫忙整理家務。妹妹秀秀也很乖,跟著阿嬤去做工。秀秀照顧哥哥,阿明照顧阿嬤,看到他們一家人,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相依為命。後來從阿嬤口中得知,小佩不是阿嬤親生,但阿嬤視如己出,五個孫子是由四個女婿所生,如今剩下二個,阿嬤也視如己出。
阿嬤靠自己的雙手,硬朗的身體,到處打工,有工作就做,也參加鄉公所的「以工代賑」方案。
「一定要讓孩子讀書,日子才會好過,」阿嬤說,「再苦也不怕,我就是要讓孫子讀書。」阿嬤用自己賺的錢,買了一個櫃子,她跟我說這樣很有成就感,感覺超好的,我也被她講得高興了好一會兒。平時居家,阿明會先幫忙打掃,然後把功課寫完。
原住民都有一股生命毅力,我無法形容的,平時一般人也很難感受,但是,在環境艱困的苦難中,在脫離貧困的目標下,這股生命毅力慢慢顯現出來,堅韌,強悍,令人動容。為什麼令人感動?因為這種生命毅力很純、很質樸、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愛,就像阿嬤愛她的兩個孫子,這種愛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所以表現出來的生命毅力,帶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對,就是這種質樸,呈現了生命裡最真最純的原點原味,令人感動到想哭。
後來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問我:「我們都幫小孩治好傷口,也買了那麼多食物,還固定作居家關懷,這樣做難道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幫他們蓋房子?」
我告訴這位師姊:「我們慈濟的作法,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們給阿嬤蓋了房子。阿嬤就會想出去工作,工作回來就有個家。阿明也有個家,放學不會亂跑,想到家裡有阿嬤和妹妹,他就會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給予無形的心靈屏障,讓心不再受傷,心不再受傷,就會想做心中的事,對阿嬤而言,想拼命賺錢,養活兩個小孫子;對阿明而言,想好好唸書,將來奉養阿嬤,照顧妹妹。家從有形的外在意義,延伸到內在的有形成果,讓家內的個體創造無限個可能未來。」
5.
又過了一段時間,去居家關懷時,我送了一只手錶給阿明。我故意問阿明:「你將來要不要養我?」
「要!」阿明仰著小小的頭回答。
「好,那你告訴師姑,你將來要當什麼?」「我將來要當醫生。」「嗯!有志氣。你說,你要怎麼當醫生?」「我要用功讀書。」「那不夠啊,你用功,別的小朋友也很用功,你拼不過別人,怎麼辦?」「我要學跆拳道。」「學跆拳道?跟當醫生有什麼關係?」「我要保護妹妹。」「那阿嬤呢?」「阿嬤也要保護。」過了一會,阿明又說:「我也要保護師姑。」
我心中一陣溫暖,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長得特別快,成熟得也特別快,很會替別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動。眼睛熱了一下,差一點就要當場把阿明抱起來。
阿嬤讀書不多,後來嫁給一個老榮民,老榮民病死。她沒有生孩子,小佩是領養的;小佩十七歲生了第一個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無能為力,現在到了第三代,阿嬤決定終結苦難,阿嬤自己受夠了苦、領養來的女兒也嘗盡苦頭,但是,阿嬤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再讓孫子受任何苦,苦難要就此結束,阿嬤不但下定決心,還身體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個:孫子應該讀書。做法也只有一個:拼命做工讓孫子讀書。阿嬤真的拼了命,決心就這樣終結苦難。
「拼命阿嬤,加油啊!」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表情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表情
1.
「妳以前裝的人工髖關節都開始鬆動了。」陳英和醫師告訴他的病人鄭淑慧。
「唉唷,我知道啊,那套人工關節用了二十年,現在根本用不下去,所以我每天都好痛。」鄭淑慧皺著眉頭,顯得很痛苦。
「那是因為鬆動的人工髖關節跑到腹部了,壓迫到骨盆腔內的骨頭。」
鄭淑慧似乎習慣了醫生宣判病情,雖然表情痛苦,但是仍冷靜的詢問:「那怎麼辦?」「如果人工髖關節繼續往上移,移到骨盆腔,可能傷及大血管,那就會造成生命危險。」「現在情況有多糟?」「妳右邊大腿骨上面的骨頭已經往下位移,而且斷裂,我從顏色判斷,骨頭已經空了,要填充重建。」
「那你打算怎麼做?」二十年病痛折磨下來,意志力再強也會垮吧,鄭淑慧的聲音比表情還要疲倦。
「首先就是要讓妳不要再痛了。我要先把妳用了二十年的,已經壞掉的人工髖關節拿出來,然後拿骨頭填補空洞的骨頭,再重建,幫妳裝新的人工髖關節,最後打石膏固定。」陳英和又補充,「通常我會從關節部位劃刀,拿出舊的關節,但是我會避免動到大血管,所以會在妳的腹部兩側動刀,這樣就不會因為誤傷而有大出血。」
鄭淑慧苦笑了一下:「又要開七、八個小時的刀?」
「妳的骨質特殊,比一般人疏鬆脆弱,所以手術會稍微複雜一點。」
「那你就做吧。」鄭淑慧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年,看過無數醫生,對陳英和,實在也說不上有把握。但她忽然想起什麼事,問:「陳醫師,你做過幾次僵直性脊椎炎矯正手術?」
「大概兩百例吧。」陳英和輕描淡寫回答。
「兩百……例?」鄭淑慧看著眼前的醫師,一時說不出話。
2.
手術後鄭淑慧出院,發生第一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一天發燒三次,不論用注射或口服抗生素都無法退燒,整個人昏昏沈沈。好不容易治療痊癒出院,又發生第二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
「帶我回家。」病房裡,身心疲憊的鄭淑慧對丈夫提出要求。
「妳還在住院,怎麼回家?」丈夫充滿了心疼。
「我不想住了。」
「為什麼?」
「好痛。」
「陳醫師不是要幫你開刀嗎?」
「我知道,反正也治不好,不要開了。」
難怪鄭淑慧想回家,這段期間最苦,整條右腿動彈不得,只能臥床。左腿也持續疼痛。不久,陳英和來到病房,向鄭淑慧解釋:「妳的左髖關節的髖臼鬆動,但此時不能立刻處理,我先幫妳處理右髖關節的感染問題。」
雖然心灰意冷,鄭淑慧還是問:「你要怎麼處理?」
陳英和頗有信心的說:「執行清創手術,清理才置入不久的右髖關節及裡面的殘骨,用骨水泥填滿空缺,注入抗生素,再以鐵絲圈住。」
「我不知道你說的一大堆名詞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現在很痛。」
「我會每天以粗針穿刺脊椎,抽取脊髓液檢驗,再依數據判斷傷口是否乾淨,以免再受到感染;指數下降到安全值,我再進行下一個步驟。」
「光聽就很痛,你怎麼做得下這樣的手術?」其實鄭淑慧已經和病魔苦苦奮鬥二十年,醫生大概會怎麼治,她也清楚,她只是想知道醫生在治療病人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做得下?為什麼做不下?病人被麻醉了啊!」陳英和自笑自己的幽默。
鄭淑慧開始有點好奇:「陳醫師,你每個病人都對他們講那麼詳細嗎?」「對。」「你講那麼詳細,病人怎麼聽得懂?」「他也許聽不懂,也許懂,但是我講那麼詳細,至少會給病人會有一種安定的力量。」
3.
出院之後的鄭淑慧,三個月後又因必須另一階段的治療而再度入院。今天我來到病房區看她,她丈夫剛好也在,於是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他們夫妻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我是好太太。」
「妳的確是。」丈夫的回答,簡短、堅定又有力。
「我們結婚後不久,我就發病,我總覺得……覺得虧欠你很多。」鄭淑慧說話越來越輕柔。
「夫妻哪有什麼欠不欠的。」丈夫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相信這個醫生可以把妳醫好,他一天來看你那麼多次,而且還會打我手機說,不是把妳醫好就算好了,他希望妳走出醫院以後,人生會有不同。」
「還不就是這樣,又會有哪裡不同了?可是,每次動刀就要七、八個小時,我苦你也苦。」
「我不覺得陪妳住院有什麼苦的,我覺得這個陳醫生可以相信。妳想想,我們以前看過那麼多醫生,哪有像這個陳醫師這樣,一天來看那麼多次?而且他連要出國都會來跟我們說。」
「他大概是怕我們如果臨時見不到他,心裡會慌吧。」
「妳當初為什麼找陳醫師?」先生的溫柔話語,令人很有安全感。
「因為他很有名,聽說他很厲害。」過了一會又說,「你會不會覺得這樣陪著我,很……很……」鄭淑慧一時也說不出口。
「我不後悔,這沒什麼好說的。」先生把頭轉向我,「你們聊,我去買牛奶。」
我往前站了一步,鄭淑慧說:「我先生他很疼我,他不是把愛掛在嘴上的人,他不浪漫,也不感性,但是他對我很好,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寶貝我,這二十年他就這樣照顧我,大便小便,翻身擦澡,塗抹乳液。我開刀他也是陪著我,很體貼,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說起自己的丈夫,鄭淑慧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站在旁邊,聽她繼續說:「他還學做菜,現在我女兒都說,爸爸煮的菜比媽媽好吃。」鄭淑慧輕輕笑了一下,「聽說台東的腳底按摩很有名,他還特別去學,學來幫我按摩。」
我告訴鄭淑慧:「縱然有病痛打擊,我們並不孤獨,而且很幸福,因為我們身邊有很多愛我們的人。」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寶彩師姊,妳知道嗎?我先生說,就算要走,他也會讓我有尊嚴的走。」「你先別想那麼多,安心住院。聽醫生的話,不會錯。」「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生了病,他要多堅強就有多堅強,他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嗯,生病是瞭解自己的好機會,瞭解家人有多愛我們。」
鄭淑慧說話聲音忽然變小聲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說:「以前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我丈夫,現在我覺得我很幸運,可以遇到陳英和醫師,遇到慈濟,遇到你,一個女生一生只要幸運一次,就不得了,而我幸運了二次,真幸運。」
我拍拍她的肩,她露出一種幸福的表情,很令我感動。
4.
2002年6月,鄭淑慧因為感染再次住院。
「不要開刀了。」鄭淑慧對陳英和醫師說。
「為什麼?」
「我想出院。」鄭淑慧心灰意冷。
「還沒好,怎麼可以出院?」陳英和醫師不以為然,「妳家裡有什麼困難嗎?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要不要我請師姊去關懷一下?」
「反正開也開不好,不如不要開了。」
「妳已經苦了二十年,再忍一下,這次讓我再試試。」
「就是因為已經苦了二十年,所以我不想再受苦了。你怎麼不放棄?我都想放棄了。」
「妳想放棄了?那我更不能放棄。再拼拼看!」陳英和有點激動,他不甘心看到功虧一簣。
鄭淑慧顯出堅決的樣子說:「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不要這麼快放棄。」
「你不知道那種痛,我不會形容,反正就是很痛,非常痛。」鄭淑慧說話的表情,讓人一看就不難體會她是受什麼樣的痛苦。
「我知道很痛,妳生病了,我是醫生,所以我要治好妳。我要幫做下一個階段的治療。別放棄,真的,妳不要放棄。如果妳現在放棄,過去受的那些苦都白受了。」
鄭淑慧望著窗外,輕輕的說:「我已經失去太多了,生那麼久的病,我錯過很多東西。」
陳英和再接再厲:「別這樣說,其實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失去。」
「你真的有把握嗎?那你告訴我,成功機率大概是多少?」
「我不能告訴妳百分之幾,那只是一個數字,沒什麼意義。我想要說的是,我做過更難的手術,也看過比妳更能忍苦的病人,他們都成功了。所以我絕對相信妳還是有機會。」
鄭淑慧懶洋洋的問:「什麼機會?」
「我幫你再做一次清創手術,控制感染;然後再度置入德國製的人工髖關節,然後再用慈濟骨骼銀行儲存的骨頭填補缺洞。」
「原來如此,」鄭淑慧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麼簡單。」
「我也不知道。」陳英和更加信心滿滿:「有時候妳只要跨一步就知道,原來一切不難。」
5.
2002年10月底,鄭淑慧右腿狀況穩定後,陳英和開始處理左髖關節髖臼鬆掉的問題。經過四個月的治療,她可以出院了!
「真沒想到我躺著進醫院,竟然可以雙腳踏地,走出醫院。」鄭淑慧對陳英和,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
陳英和淡淡笑了一下,「妳有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在一旁的丈夫立刻回答:「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太太。很多人問我,怎麼有那種毅力,可以照顧他二十年?我都回答說,她有勇氣活下去,我為什麼沒勇氣照顧她?」
陳英和點點頭,丈夫又說:「我不太會說話,可能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感動的話,但是,我想告訴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好醫生。感覺是一個可以對話的人,以前那些醫師,沒給我這種感覺。」
「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讚美。」陳英和開心的笑了。
鄭淑慧問:「像你這麼好的醫師怎麼會來花蓮?」
「嗯,這個嘛,哦,對了,我本來是去太平洋看鯨魚海豚,結果沒看到,我就在花蓮上岸了。」
「真的?」鄭淑慧和丈夫非常驚訝的問。
「我開玩笑的。」陳英和哈哈大笑,他心情整個笑開了。
鄭淑慧笑著說:「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滿幽默的。你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真的,我二十年來給那麼多醫生看過,沒遇過你這樣厲害的。」
「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別人一生最黑暗的時刻,這實在沒什麼好驕傲。」陳英和苦笑了一下,還是保有他一貫的謙虛。
丈夫說:「二十年來,每看一個醫生,處理一次,就感染一次。每感染一次,我老婆就受苦一次。我老婆每受苦一次,我就要跟著受苦一次。看過二十年的醫生,你最好,你要出國還會跟我說一聲,讓我很驚訝,也很震撼。」
「我不敢說我是最好,因為我不可能把每個病人都醫到讓他們完全滿意,但我會把每個病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醫治。」
鄭淑慧露出滿懷感恩的表情說:「整個過程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不但把我治好,而且你還一直鼓勵我。」
陳英和點頭說:「也許我治不好病人的病痛,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鼓勵他們。萬一當我治不好病人的痛苦,那也許算失敗;但是鼓勵病人,我常常會成功的。」
鄭淑慧夫婦二人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直看著陳英和,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欽佩、一種感恩加上一種不可思議。
「也許我不記得手術內容,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病人和家屬的表情,尤其是病人康復出院時的表情。」陳英和臉上洋溢著一層光彩,「做我們這一行的,自我要求很高,很多時候就算盡力了,自己還是不滿意,所以常常難免會有挫折感,不過,下次我有挫折感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的表情。」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size]
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1.
早上我又上病房看她,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但她依然在沈睡,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整天一直睡。我耳邊沒有答案,只是響起護士跟我說過她很排斥護士的關心:「妳不要管我。我知道妳對我好是為了趕我出院。」、「妳們都是假好心。」、「走開,我不要妳們關心。」
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自己在外面租的地方生小孩,男朋友的友人來找他,驚見客廳到處都是血,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社工告訴我她的情形:她生完小孩,已經住院很多天,沒有任何家屬陪。她男朋友被抓去關,關的第二天她就在租的房子生了這個孩子。過了很多天,該出院,可是沒人來看她。我告訴社工:好,我來關心她。
我裝作不知她的狀況,拿了一大袋嬰兒鞋,下午又去看她。她終於沒在睡覺,我熱情的說,來來來!來挑鞋子,要送給你的寶貝喔!這是要祝福他,腳走好路的。
「這麼好?」聽到人家拿東西來送給自己的寶貝,這位媽媽比什麼都高興。
「當然好,在我們這邊生的小孩,我們送媽媽嬰兒鞋。」
「嗯。」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顯出有興趣的樣子。
我看到床邊、床下,都是奶茶的罐子,心中驚訝:一個產婦就吃這樣?於是問她:「你有沒有吃飯?」
她稍微想了一下,「沒有。」
我再問她:「那你就喝這些?」
「對。」她不再說話。
「這樣不行,妳這樣不吃,怎麼可以?妳剛生產完,需要補充營養。」我口氣越來越急促,又問她:「妳今天中午有沒有吃?」「沒有。」「妳家裡面有沒有人來?」「沒有。」「為什麼?」
她又不說話。我再問:「妳是在擔心什麼?」「沒錢。」「沒錢也要吃啊,中午沒吃不行,這樣吧,妳在這裡等我一下,我下去煮一碗熱湯上來給妳吃。」
不等她回答,說完我下樓,打算煮一碗十全大補湯來幫她補一下。
2.
回到社服室,還沒煮補湯,我先找社工,告訴社工:她有跟我講話,我們有互動,情形還好。我先下來煮一碗補湯,等我這碗湯煮好,妳跟我上來。
很快的我煮好補湯,帶著社工上病房。我一邊把補湯端給她,一邊對她說:妳看,我很有效率吧,剛才跟我說妳經濟有困難,我馬上帶社工上來。有什麼困難就儘管說,我們社工會幫妳,沒關係。還有,妳如果有什麼話想說,就告訴我們。
社工也跟著說:「妳好,我是社工,如果妳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們一定會幫助妳。」
她看著我跟社工的熱情,接過我手中的熱湯,開始慢慢喝。
就這樣,我跟社工一搭一唱,她覺得我們是真的在關心她。湯喝完了,我遞了一張面紙給她,問她:「妳這樣子,家裡的人知不知道妳在這裡生小孩?」「不知道。」「那……妳要不要讓家裡的人知道?」
她沒有回答,皺著眉頭,只是搖頭。
我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她大概知道我希望她自己把心事說出來,她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男朋友被抓去關。」
「被抓去關?那妳怎麼在房間裡生小孩?」
「就是沒錢。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不敢出來外面。」
社工問她:「妳媽媽知不知道妳懷孕,生小孩?」「她不知道。」「妳離家多久了?」「一年多。」
我依時間發生點來推測,她離家不久之後,遇到現在這個男友,然後懷孕。我又問她:「妳男朋友怎麼會被抓去關?」「他本來是假釋中,後來……就吸毒。」「妳男友怎麼會去吸毒?」「這不能怪他,他壓力太大,只好吸毒。」「他怎麼不來看妳?」「這不能怪他,他有自己的家庭,只是沒離婚。」
社工問她:「妳怎麼會跟有丈夫的男人在一起?」「這不能怪他,他其實是愛我的,只是他老婆又不跟他離婚,他只好先保持這樣,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她說完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深深相信,她男朋友還是深愛著她。我跟社工互看一眼,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3.
隔天我又去看她,她的精神比昨天稍好,但仍然很蒼白憔悴。一進病房我就直接說:「我找妳媽媽來看妳,好不好?」
「不用了。」她一副很賭定的樣子。
「為什麼?」
「反正她也不理我。」
「為什麼媽媽不理你?」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我拉著她的手說:「除非妳也想幫自己,否則連我也幫不了妳。現在,妳要讓我幫助妳,妳真的要讓我幫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妳現在不是一個人,妳是一個媽媽,妳有小孩,妳需要別人關心。」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我看著她,讓她自己說下去:「媽媽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千萬不能跟我姊姊一樣。」
結果沒想到她還是跟兩個姊姊一樣,可憐的孩子。我問:「媽媽還說什麼?」
「媽媽說,如果我帶小孩回去,一定不理我。」
我告訴她:「其實不管怎樣,媽媽還是愛小孩的。妳……」
她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媽才不會管我們姊妹,妳什麼都不懂。」
「那妳爸爸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爸是開砂石車的,不愛講話,心情不好只會罵我們,對我們很兇。」
我說:「其實爸媽很辛苦,不會不愛自己小孩,爸爸給人的感覺雖然比較木訥、不講話,可是他很努力賺錢養你們母女,開砂石車那麼危險、又那麼辛苦。可見他還是很愛你們姊妹。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對你們的愛,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瞭解我爸這個人。」
「我也許不瞭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媽媽很兇,我所有兄弟姊妹沒有人敢跟媽媽講話。」她皺著眉頭說。
我刻意把語氣放慢說:「媽媽這個角色,從來沒有人教她怎麼作媽媽,所以她當然不知道怎麼作媽媽,她當然是用兇的,她絕對會兇,可是,她還是愛小孩的。不然為什麼這麼辛苦工作,賺錢給你們?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當然要說服妳,讓妳也相信這一點。」
她哭了。我輕輕撥了她的頭髮,繼續說:「不管怎樣,還是要讓妳媽媽知道。要不然妳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妳現在生了孩子,將來怎麼生活?我很擔心妳。」
她被我誠意打動了。我進一步問她:「妳要不要跟我們說妳媽媽的電話?讓媽媽來看妳。」
她不肯。我一直勸,勸很久,她終於講出媽媽電話,於是我問:「要不要我打給妳媽媽?還是妳要自己打?」
她點點頭,又哭了。
雖然如此,我用嚴厲的口氣告訴她:「我必須先提醒妳,媽媽之前就警告過妳,可是妳還是犯這個錯。媽媽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不管怎樣,妳一定要忍耐。妳可以答應我嗎?」
她又點點頭,我把口氣溫和下來,慢慢的說:「假如媽媽來了,不管她怎麼罵妳,妳都要忍。她如果要打妳,也要忍。這些妳都要忍耐下來。不管怎樣,一定要忍。然後再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妳現在一定要低頭,媽媽一定會原諒妳的。」她又哭了,我塞了兩張面紙在她手中,走到外面打電話。
結果:她媽媽不願意來。
4.
媽媽不願意來,我找她大姊,「妳妹妹在這裡。」
大姊急著問:「她是怎樣了?她是怎樣了?」
我們當志工的,也要有所保留,我只告訴大姊:她現在在我們醫院,我不是醫生,我沒辦法告訴妳她是什麼病。她很想看看妳們這兩個姊姊,如果妳們有空的話,可不可以來醫院看看她?
她的大姊來了,但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是她仍然一直重複、一直相信男朋友是愛她的,還一直說:「他是愛我的,沒有看到這小孩,好可惜。」
過了二天,姊姊幫她辦出院,孩子留加護病房。因為這個新生孩子有點怪怪的,反應慢,一直睡,不哭不鬧,也不會餓。
幾天後她來帶小孩出院,我跟她說,「小孩不是在這裡生,沒有出生證明。
但是,妳一定要幫小孩辦戶口。」
她把頭低下去,好久才說:「我媽媽叫我把戶口遷出去。」
這不是擺明了趕女兒出門嗎?我問她:「妳有地方去嗎?妳有好朋友或安全的地方可以暫時住嗎?」
「我根本沒地方去。」
就這樣,她把小孩帶走之後,失去聯絡。後來據社工瞭解,她沒有坐月子,去朋友家睡。朋友家是開卡拉OK的,晚上很吵;弄得她精神狀態很差,身體狀況更差。
5.
一個月後。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社工就來找我:「師姑,妳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未婚媽媽跟她生的那個小孩嗎?現在我們急診送來一個小孩,人家報案的,說是疑似棄嬰,我們要不要去認一下,因為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小孩子。」
我們去急診室,得知小孩被送到加護病房,又趕往加護病房。社工說:「師姑,妳看妳看,真的很像,很像我們一個多月以前認識的小孩。」
小女嬰是被警察送來,因為頸部紅腫,疑似棄嬰,警方懷疑曾經受虐,於是送來醫院給醫生檢查與治療。護士特別幫小女嬰沐浴,我送一條包巾,讓原本送來時又髒又臭的小女嬰煥然一新。
到了下午,護士通知我小女嬰情況已好轉,頸部紅腫是起疹子,並非受虐。但是有兩個人來了,要求立刻帶小女嬰出院。我馬上到三樓護理站,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她一看到我,話都還沒說,兩行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在做什麼?妳怎麼會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小孩。
她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我再問:「妳喜歡妳現在的樣子嗎?妳告訴我。」
她還是哭,沒有回答,陪她來的女性是一位社工,向我們說明:「她託朋友帶小孩,自己去買尿布,結果因為都沒吃東西,體力不支,昏倒在人家商店門口。商店主人很好,就讓她休息,等她睡醒起來,開始回去找朋友要小孩。她朋友說,妳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要孩子,所以幫妳送到警察局。」
她朋友送女嬰到警局,警察通知社會局,所以跟我說明她狀況的正是庇護中心的社工。
她哭了一會,忽然問我:「我知道妳們是真的對我好,妳們都是好人,為什麼我在外面遇到的都是壞人?」
我說:「遇到壞人妳就別理他啊。」
她又急得哭了:「我哪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想想她的遭遇,雖然是一時糊塗,但也是夠可憐的,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妳還年輕,將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希望妳能記住我所說的話。」
「我怎麼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這麼糟?」
「這不是妳的錯。妳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她把孩子帶走,暫時住在庇護中心。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size]
揹著竹籃的老人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揹著竹籃的老人
1.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帶一群慈濟大專青年作居家關懷。
過年期間,很多志工回來慈濟醫院當志工,我把志工分兩隊「走春」,我率領其中一隊走到加灣,挨家挨戶向民眾拜年,另有一部廂型車慢慢跟在後面,車內裝滿食物乾糧、糖果餅乾之類的過年應景食品。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一路唱著歌,我們一看到民眾,不管大人小孩,就給一顆糖,除了敦親睦鄰,主要是訪查誰需要幫助。一路走過,發現有好幾戶需要幫助,我都一一記下,留待日後評估,進行相關輔助。
走了兩個小時,要折回來的時候,雖然大家已經滿累的,但我還是說:「現在我們要往回走了,眼睛要看得更多、更仔細。大街小巷都要走,小巷子也要進去。」
「好。」一群年輕孩子嘻嘻哈哈,倒也充實歡喜。
忽然一位慈青說:「師姑妳看!那一家怎麼在冒煙?」
我們嚇一跳,以為火災,趕快跑過去。原來這家人升起一堆火,旁邊散落零星木柴。一個阿公倒臥在門檻上,阿嬤蹲在一個大竹籃旁邊,一臉無助。我立刻問:「阿嬤,妳怎麼了?」「阿公生病了。」「生病,怎麼沒帶他去給醫生看?」「今天是大年初一,怎麼有醫生?」「有,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醫院今天有看病,我們可以帶阿公去看病。」
我立刻請開車的師兄載阿公到醫院。望著漸漸駛遠的車子,我問阿嬤:「阿嬤,妳家裡還有誰?」「三個孫子。」「妳有小孩嗎?」「我的兒子被抓去關。」「怎麼會被抓去關?」「因為他捕殺野生動物,關一年。」「那媳婦呢?」「媳婦受不了這種打擊,去八○五醫院住院了。」「那誰照顧這些小孩?」「就是我們兩個老人家。」「小孩在哪裡?」
阿嬤手指著不遠的地方說:「在外面玩的那三個。」
我看著房內用樹幹做成的「天然樑柱」,上面掛著三個小學生的書包,髒髒舊舊的。
我們跟阿嬤聊天,慈青們唱歌,比手語,演短劇,但是阿嬤只是靜靜的看,沒有特別高興。又坐了一會,阿嬤高聲叫回孫子,三個小孩擠成一堆,圍著阿嬤,雖然衣服有點髒,但是孩子看起來很伶俐,稍稍令人安心。
我再問阿嬤:「過年了,你們吃什麼?」
阿嬤指著桌上的鍋子,「你自己看吧。」
我掀開鍋子:三碗白飯,一盤空心菜。
「過年耶,怎麼吃這樣?。」
「對啊,我們就這樣吃。」
慈青們看著我:「師姑,怎麼會這樣?」
我尚未回答,廂型車載著阿公回來,我告訴慈青,「趕快趕快,去車上,有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下來。」
送完東西,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回精舍,一路上我和慈青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這一間最慘,我們到底要怎麼幫助這家人?」
2.
我們下午兩點出去,六點走回精舍。已經是用餐時間,慈青不去餐廳,卻往樓梯一直走。我看他們走路無精打采,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吃飯?」「師姑,我們好累,我們要趕快休息。」「要休息?那也要先吃飯再休息啊。」「我們吃不下。」「我知道你們一定吃不下。走了四個小時,真難為了你們,好累你們怎麼都不講?」「師姑都沒說累,我們也不敢講。」「趕快吃飯,我們還要準備五個便當,送去剛剛那家。」「師姑,我們真的吃不下。」「不管怎樣,至少要吃一點,我們等一下還要做事,快點。」
慈青勉強吃,面有難色。我想他們應該走不動了,於是跟他們說,沒有要走路啦,等一下我們搭車去。
「好,那我們走。」慈青一下子又有精神了。
我們一起用完餐,我馬上準備了年糕、年貨,五個便當,帶著慈青又到剛剛那人家。客廳裡,三個小孩好高興,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很規矩,乖乖站成一排,沒有人有任何動作,阿嬤則是一直感謝,也叫小孫子們一直感謝。阿公在房內休息,我們就沒再進去了,我說了祝福的話,打算離開,看到慈青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奇怪,這一群慈青為什麼不趕快走?人家要吃飯。看著慈青,我明白:雖然他們剛剛喊累,一跟小孩玩起來,就不走了,真是年輕人純真本性。
時間真的太晚,我對慈青說:「我們走吧,他們要休息了。」慈青被我叫上車之後,當我們車子要開了,我告訴慈青:「你們轉過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吃?」「師姑,真的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對啊,我們這時候不應該在他們前面,我們趕快離開,讓他們好好吃一頓,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車子上路,一位慈青說:「師姑,我們想幫助他。」
「怎麼幫?」
「去雜貨店買些東西。」
「你有心要幫他,這是滿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到,你現在一時幫助他,你只幫他這一次,這一年他要怎麼辦?所以我們一定要給慈濟功德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狀況,要給他們生活補助。不如這樣吧,師姑看你這麼有心,也覺得滿好的,你把你的這一點點錢,參加會員捐款,讓大家少少的錢積起來更多的時候,才能永遠幫助他。」
他點點頭,我又問:「你要拿什麼錢幫助他?」
「我本來要搭飛機回去,我想改搭火車,把錢省下來。」
其他慈青也表示,放棄原先坐飛機的打算,改搭火車,省下錢來捐款。一位慈青還跟我說,這樣坐火車還可以一路上跟別的慈青互相分享志工心得。於是我說:「好,很好,大家都很懂事,這樣我收,幫你們繳回功德會,請功德會每個月幫助他。申請低收入戶,請社工做這件事,安頓他們一家的生活。」
3.
申請需要時間,這段期間我們還是持續關懷,持續幫助小孩的註冊費;中秋端午,月餅粽子,居家關懷,不曾中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去,後來我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阿嬤常常不在。
我問三個小孫子:「阿嬤去哪?」
「去山上。」
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小孩似乎在期待什麼?他們怎麼這麼期待阿嬤下山?有一次我故意留很久,等到阿嬤回來,看到她揹著一個大竹籃,就問她:「阿嬤,妳這竹籃裡裝什麼好東西啊?」
阿嬤很高興,擦了擦汗,把身體挨近我,有點神秘的說:「沒有啊,我去採野菜。」
「採野菜怎麼採這麼久,小孫子在等妳唷。」
「嘻!」阿嬤笑了出來,「我去挖地瓜。」
「挖地瓜?」
「妳不知道,那是我孫子的糖果。」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這樣喔,難怪小孫子這麼高興。」
這一家這麼容易滿足、這麼知足常樂,看了好心疼也好安慰。我看到牆上掛著孩子的獎狀,有作文比賽的、也有月考成績優良的,我更覺欣慰。
就這樣,月復一月,持續關懷,我忽然發現老大在變:他變得有點娘娘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爸爸不在,媽媽不在,他是長子,必須扛責任,又不知怎麼扛,乾脆作女生比較舒服,比較不需要去承擔。我猜的,我不知他的想法,只知道要趕快矯正他的情形。
回到社服室我請社工查一下他們家附近的情形,得知有一間教堂和一所景美國小。於是我特地去拜訪教堂的牧師,首先跟他大略談一下這家人的情形,然後再跟他商量說:「孩子下課後,可不可以到教堂溫習功課?這個大兒子,可能心裡有壓力,沒有辦法紓解,請你多關心他,不要讓他變成娘娘腔。他家已經很不幸,不要再造成這樣的事。」
牧師完全同意協助,我們也跟景美國小溝通,請老師幫忙輔導村裡的小孩,鐘點費由我們付;而由教會提供課桌椅,一起幫助他們。我們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只幫助這一家,這樣他會覺得很難過;全部幫助,一起讀書,讀書起來很快樂。
就這樣開始了課後輔導,前幾個月我們補助教師鐘點費,校長知道以後,也願意承擔,為教育多付一份心力。透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把這個男孩子融入大眾,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跟大家不一樣。環境也慢慢影響、改變了他。
4.
這天我又帶志工去,阿公身體不舒服。我問阿公:怎麼了?阿公愁眉苦臉,一直跟我說他很難過。於是我帶阿公來醫院,檢查結果,竟然是肺癌末期。
阿公說:「帶我回去,我想家;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醫院。」
我說好,讓你回去,癌症末期不一定要住院,我們帶阿公回去,安頓好,還為他唱聖歌,以表祝福。
阿嬤也唱了一首歌:
你為我們的家,
揹著十字架,
你是我們家的依靠,
把家裡扛起來,
你累了,
請你放下。
沒有關係,
我也會接過你手中的十字架,
繼續把家裡照顧好。
請你安心,
孩子會回來,
孫子會長大。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一段時間之後,阿公離開了世間。我帶著志工參加告別式,牧師、村民和我們志工輪流唱聖歌。最後牧師請我們唱「讚美主」,然後請我說話。我說:「各位鄉親,這一家人,這位阿公已經很累了,他得到安息了,他的兒子會很快回來,希望在這段期間,大家也來幫助他的孫子,他太太,讓他們這段期間平安度過。慈濟也會繼續把他們當作一家人,照顧他。請大家多多幫忙。」
村民紛紛回應:「對啊對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他人很好。」、「小孩很乖。」、「我們會彼此照顧。」
5.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那位在監獄的孩子寫給我的:「顏師姊,我已經回來了,謝謝妳這一年來在我坐牢的時候照顧我的家人,我現在回來,我一定要很認真賺錢養家的。」
三天後我去他家看他,他當著我們一群志工的面,對媽媽說:「我一定會照顧家的。」
不久他又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帶孩子去八○五醫院看媽媽,隔一段時間後,他太太也回來了。
一個月後再度到他家訪視,他家本來就很破爛,一家人睡地上,我對他說,這像什麼家?你正在找工作,我們幫你木板隔間。
於是我請慈誠隊師兄用木板隔四間房間,二個孫女、孫子、阿嬤、爸爸媽媽各一間,還有廁所。隔起來就像家了,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大家窩在地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不說一語,一臉堅毅的表情。
居家關懷時間又到了,這次去,看得出來這個家越恢復越有自信,又種樹,又種花,我對阿嬤說:你家好像別墅,裡面簡簡單單,外面是靠大自然。
阿嬤對我說:「我兒子去工作。」「去哪裡工作?」「去秀林國中那邊,在雕刻。」「雕刻!這麼厲害?在哪裡?帶我去看。」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我拍拍這個兒子的肩說:「看到你有工作,我就安心了。」「顏師姊,慈濟不用再幫助我,我一個月雖然做十天工,但是做十天工就可以讓我孩子讀書。」「那你們吃飯怎麼辦?」「我們吃得很簡單,摘一些野菜,配米飯。但是,孩子讀書一定不能少。我以孩子為重,自己有得睡,有得吃就好。我們一家現在很快樂。」
看到他這麼重視孩子的讀書,我們就更安心了。
6.
雖說不用我們經濟援助,但居家關懷還是會去看他,他用心佈置他的家,越來越漂亮。
又到了過年,這次我們拿年糕去看他們一家人,敦親睦鄰,熱絡感情。一陣噓寒問暖之後,我們即將趕往探視下面一戶。他忽然說:「顏師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現在要唱一首歌給你們聽。」
他走進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吉他,那把吉他表面的漆都已經斑駁了,上面還有幾塊污漬,末端六弦,收線之處長短不一,雜亂糾結。他沒有調音,看了阿嬤一眼,直接開始唱。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懷,志工師兄師姊跑馬燈般接力而為,他有了工作,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一切努力都已開花結果,正在欣慰感動之時,我看了阿嬤一眼,阿嬤一直流眼淚。
我嚇一跳,問他:「你在唱什麼歌?阿嬤怎麼哭了呢?」
他說:「我用你們的話再唱一次,歌名就叫:揹著竹籃的老人。」
有一位老婦人,
揹著破爛的竹籃,
她孤獨的往上爬。
她不怕苦,
想著家人的生活,
一步一步往上爬,
為了她的家。
她有堅強的意志力,
為了家庭的重擔,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管風吹雨打,
她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們要向她學習,
她是一位揹著竹籃的老人。
滄桑的歌聲模糊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我說:「你很懂得孝順。你媽媽這麼辛苦,你現在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回程的車上,餘音繚繞在志工師兄師姊耳畔,大家紛紛討論:「聽原住民唱歌真是一種享受。」、「他的歌聲怎麼這麼好聽?」、「簡單的伴奏,也能如此感動人,真的很難忘。」
我告訴他們:「因為他用他的生命在唱,他一直在感謝他的媽媽。」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當我們一起努力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當我們一起努力
1.
當邱韋翔從台東被直昇機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來救一個高中男孩,這個男孩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全身一直在發抖。我心中真捨不得。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2.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孩子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一般高中生會有的行為他全都有。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不好,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腸子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慶幸的地方是你頭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你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沈,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媽媽跟我說,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媽媽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想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媽媽憔悴、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毀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3.
隔天我到病房,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邱韋翔:「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作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恢復到慢慢可以坐輪椅,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容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你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你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真的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那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使性子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我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4.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又看到你這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我從來沒有挫折得那麼厲害。」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來了,我就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
於是我們又進入病房,我拉著邱韋翔的手說:「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就認為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告訴他說:「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應該覺得別人很可憐,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5.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問我:「師姊剛剛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再把情緒帶到你身上。」
第二天、第三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我:「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男孩。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畫筆添丁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畫筆添丁
1.
「有一個病人都不理我,很酷。」一位師姊這麼說。
「我知道妳說誰,上次我要關心他,他還很兇的叫我別管他。」另一位師姊也認識。
「我更慘,有一次差點被他罵。」還有一位師姊有驚無險。
我仔細聽完,立刻問說:「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病人?是不是妳們說錯話?還是服務過程中有誤會?妳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或是妳們照顧不周?」
「有啊,我們有照顧啊。可是,可是這個病人真的很奇怪。」三位志工異口同聲。
這一梯次的志工這樣講,下一批志工來也這樣講,我想,我應該出動了,志工心靈也是會受傷的,不能讓我們志工受傷。
我拿了一顆人家送給我的大水蜜桃,還拿一本書《迷你袈裟下的故事》上病房。那是一間五人床病房,我一進去故意先不找他,先依序問候各床:
「老伯,今天覺得怎樣?」
「還好。」
「哇!張先先,好漂亮的花喔,誰送的?」
「哈哈,我姊送的。」
「林先生,今天很有精神喔!」
「你也是啊,等一下還要下去看門診。」
「鄭先生,中午胃口有好一點嗎?」
「唉呀!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有稍微好一點就是了。」
我到最後一床,床頭病人資料寫著他的名字:周瑞勝。我非常客氣的問:「先生,我剛剛有吵到你嗎?」
周瑞勝眼神飄來飄去,我也故意裝作沒看到他的飄來飄去眼神。
「沒有。」他很不耐煩的語氣。
我更客氣了:「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醫院又不是我開的,妳坐你的,不用問。」周瑞勝不止是不耐煩,開始有點不友善。
「我真的是很有誠意要替你服務。」
「有什麼好服務,妳又不是沒看到,我都不會動了,還服務什麼?」
原來我們志工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我終於印證了她們的話。但我還是說:「我就是看到你的情形,憑著我一顆真誠的心,來跟你說說話;來跟你說,我是真的來服務你的。」
「哼,服務什麼?我沒有前途,還服務什麼?」
「沒前途?這話怎麼說?」
「我本來是開小吃館,車禍受傷,傷到頸椎,就變這樣,只有頭還能轉。」周瑞勝似乎越說越火大,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我被送到安養之家,一個月要付兩萬塊。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哥哥說,我只能再幫你付一年,再過一年,我要結婚,我也會生小孩,我沒辦法再幫你付安養費。」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住,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2.
周瑞勝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在安養之家曾經想自殺。妳看看我現在這樣,只有頭能轉,還像個人嗎?那個什麼安養之家,看過去都是老的,只有我一個年輕的,餵飯,一個一個餵;洗澡,一個一個洗,像什麼生活?這種生活是人過的嗎?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所以我要自殺,但是我想自殺也自殺不了,這是我最恨的地方。」
住在安養之家的周瑞勝已經夠生氣的了,又碰到哥哥跟他講沒能力再出錢,心裡鬱悶,身上壓瘡更厲害,所以送到醫院來醫。有苦說不出,看到別人有訪客,自己孤單一人,於是又把情緒發洩到志工身上。
我明白了這一點,堅定的說:「我們可以學一技之長。」
「學一技之長?妳說笑話?我要學什麼一技之長?學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學一技之長?哪裡有一技之長讓我學?」
於是我講謝坤山老師的故事給他聽。
「妳隨便說說吧。」他隨便聽聽,打哈欠,看別的地方,各種不耐煩表情都有。
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謝坤山老師的真人真事,並且告訴他:「這是真的,他也是我們醫院的志工,也幫忙輔導病人。哪天我請他來,跟你來場男子漢的對話。」
「隨妳便,妳要找誰是妳家的事。」
既然他隨我便,我問:「你想畫畫嗎?」「畫什麼?我又不會。」「你小時候有畫過圖嗎?」「廢話,當然有。」「有就好啊,我們重新來嘛。」
他半信半疑,問我:「哪有這麼好的事?」
「志工不會說謊,志工說的都是真的。」
他不再說話了。
我猜他有點口渴,趕緊說:「水蜜桃我捨不得吃,特地送來給你吃,這本書裡面說的都是志工服務病人的真實故事,給你看。」我請隔壁看護翻書給他看,然後我先離開了
3.
隔天我故意再去,「先生,你覺得怎樣?」
「喂,你們志工還真的這麼好心。」
他真的有看《迷你袈裟下的故事》,我笑著說:「對呀,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
就這樣漸漸開始互動,情形還好。出院後周瑞勝回到安養之家,我通知謝坤山老師說:「謝老師,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周瑞勝,他已經出院了,我們去安養之家教他畫畫。」
沒想到去安養之家的時候,他不在,安養之家工作人員說他肚子痛,我們趕快趕回來急診室。一進急診室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我說:「謝老師來了!」這一叫,他眼睛打開,看到一張燦爛的笑容,那不是我的,那是謝坤山老師的招牌笑容。
周瑞勝又驚又喜:「哇!你……真的來了。你沒有手,假不來的。」
我說:「當然無法作假,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謝坤山老師說:「我來看你,是真的。不如這樣吧,下一次,等你身體好了,我再來,專程來教你。」
他真的很感動。感動於我們是真心要幫助他。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想,謝坤山老師專程來,只教他,太可惜,於是找了五個人一起學。他們都是受傷而行動不便,或是沒有手。我不知道肢體不方便的人要怎麼學畫,謝坤山老師跟我說沒關係,請我準備兩張長桌,拿幾個箱子放桌上就好。
來學畫的每個人都咬不住畫筆,畫筆一直掉下來,口水一直滴,我看了很難過。可是,口咬畫筆是起步,沒有起步也不行,我沒有露出難過的眼神,很自然拿起衛生紙,幫他們擦一擦,鼓勵他們:「來來來,我們再學,謝老師也是這樣學的。我們再學,自然而然就咬得住。老師就在旁邊,會教你們。來,我們再學,我們重新再學。」他們一直學,也真有毅力和耐力,學到咬住畫筆了。
咬住筆,他們很得意,就開始畫。開始畫「一」,可是簡單的一筆「一」,畫不出來,變成鋸齒狀。於是我帶領一群志工加入鼓勵行列,組成專屬啦啦隊為他們加油:「哇!你真棒。有一就有希望!」、「加油,你又進步了。」、「哇!你怎麼這麼棒?學得好快。」
他們被志工鼓勵得笑呵呵,他們的家人也在旁邊看,都覺得:「我們家的人有希望。」
周瑞勝回去之後,非常努力,我說:「你去跟你哥哥說,叫他再給你兩年時間學畫,說不定你就不用靠他了。」
4.
不久,我帶著志工又去關心他。他一臉沮喪跟我說:「不畫了,畫不下去。」原來學了一段時間,比較會畫,但有瓶頸,無法突破,他很懊惱。
我說:「你在說什麼?謝老師這麼認真在教你,你說你畫不下去?畫不下去我請謝老師再來教你。」
他真的就勉強繼續畫,我也趕快請謝坤山老師來解開他的學習瓶頸。我常常想:要怎麼鼓勵他?剛好一位美國師姊回來,我請她隨我去看這個個案,師姊覺得很感動,就當場義買一幅畫,周瑞勝還把這一萬元捐出來。
我笑著說:「你真厲害,你的畫有人欣賞,賣到一萬塊,這是做好事。」
他靦腆的笑了,「沒有啦,沒有啦。」
「怎麼會沒有?你的畫被掛在美國分會啦。」
這一事件後,他自覺更有信心、使命更重大,也更努力畫。暑假,我帶他到心蓮病房作畫,也讓他跟青年學子分享自己的奮鬥過程。這段期間,他畫得比較好,還申請到口足畫家協會獎助,9750元。
5.
一個月後,有一所國中請我去講生命教育。我忽然想到:「我再怎麼講也不如周瑞勝啊,如果讓他來講,一定更可以感動人。」於是我邀請周瑞勝跟我去演講。
「開玩笑,我哪有可能作老師?」周瑞勝懷疑我的話。
「你把你所做的、怎麼奮鬥的,講出來就好。這群國中生,正遇到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你如果可以啟發別人的生命,那是不得了的事。」
周瑞勝想了一下,「好,我怎麼去?」
「那簡單,我請慈誠隊師兄把你抬去。」
於是演講那天我們開車就把他載過去。演講一開始,我說:「各位同學,我今天特別請了一為老師來給各位上生命教育的課程。」於是四位慈誠隊師兄一口氣把周瑞勝抬到大禮堂的講台上。
本來台下聊天的聊天、背單字的背單字、打瞌睡的打瞌睡。一抬上去,四個師兄加一個周瑞勝不過五人,但抬上去的氣勢卻有如千軍萬馬,全場一瞬間全部安靜下來,大家都想:「竟有這樣的人!」
畫架、畫筆,早就準備好。周瑞勝以口咬筆,現場作畫。學生一直往前擠,「真厲害,這樣還能畫。」、「我前從來沒看過,好厲害喔。」、「畫得很美啊,他是怎麼辦到的?」
畫完之後,周瑞勝對台下的國中生說:「孩子,你們要注重你們的健康,交通安全很重要,不要飆車,我就是這樣,損傷了。你們看我,你們覺得我這樣好受嗎?好在啊,我有慈濟,有謝坤山老師幫助我,我才能走出這一條路。這條路,我走得很辛苦,你們要注意健康,好好讀書,孝順父母。」
雖然很簡短,但是很有力。
這一事件後,他更有自信,回去之後,畫得更好。
6.
不久,我又帶著志工去看他。他在畫一棵大樹。我問他:奇怪,你在畫什麼?
「我要娶太太了。」周瑞勝喜不自勝。
我很驚訝,但我不能潑他冷水,於是跟他說:「娶老婆很快,養老婆很難,這一點你要知道喔。」「我知道,我會更認真畫。」「那我祝福你,你要娶老婆了。」
原來他透過仲介,到越南娶新娘。有一天我手機忽然響起:「師姑,救命!救命!」「你不是去越南娶老婆,喊什麼救命?」「我被仲介放鴿子。在一個小旅社,沒辦法離開。」「多久了?」「有一段時間了,再過四天,就無法居留了。因為三個月的簽證到了,師姑,救我。」
三個月簽證到期前四天,周瑞勝在越南向我喊救命。他新婚老婆去典當金項鍊、金戒指,設法救他。於是我說:「我感覺這是一個好太太。不然早就跑了,哪有可能陪你?還當首飾救你?」
「那我現在怎麼辦?」他著急得快哭了。
「就算你現在跟我說你在哪裡,我也聽不懂,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我請越南的師兄師姊趕快跟你聯絡。叫你太太跟師兄師姊說你在哪裡,怎麼去帶你們,把你們救出來。」
周瑞勝夫婦真的回來了,歷劫歸來後,他帶老婆來我辦公室,笑嘻嘻的向我介紹:「這是我太太。」
「你太太,你要顧好人家啦。」我還是充滿祝福與叮嚀。
周瑞勝說:「我很不甘願,我一定要告仲介。」
「別告了,趕快去畫圖。你太太雖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可是她看我的表情,聽我說話的口氣,她會煩惱。你要養老婆,照顧老婆,不是去告仲介。你要寬宏大量,能回來就阿彌陀佛,趕快努力再畫。」
說了一陣,最後他笑出來,太太看他笑出來,自己也笑出來。
我又說:「你自己看看,聽不懂的都跟著我們笑了,你是要讓她哭還是讓她笑?你自己說。」
「好啦,聽妳的話,不告他了。」周瑞勝狠狠的下定決心,「我現在開始要更認真畫。」
7.
他真的很認真畫,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還說:「師姑,我要捐六千元。」我問他:「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你結婚了,要養老婆,你哪來的錢?」「我去台北剪綵。」「剪綵?你剪什麼綵?」「台北中正紀念堂國際口足畫家協會畫展,有六千元。」「這麼棒,好,我幫你捐。」一週後我到台北為志工上課,特別抽空去看畫展。去之前先問周瑞勝展期有多長?因為我真的想去去看,我在畫展現場看到他的畫也被展出,我覺得很欣慰。志工團隊的努力、他自己的努力、謝坤山老師的努力,真的沒白費。
後來再去他家居家關懷,他畫母雞孵小雞,畫面生動,我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問:你在幹嘛?畫這麼可愛的圖。
「我太太快生了。」
「真的假的?我要幫忙坐月子。」
後來他太太在我們醫院生產,我們也幫她坐月子,教她如何抱孩子。
去年過年我們去看他,順便包個紅包給小孩。周瑞勝對太太說:「快去拿紅包給顏師姑。」太太覺得很奇怪:「顏師姑怎麼可能收紅包?」他說:「不是給顏師姑,我是要捐錢幫助伊朗地震賑災的,五千元。」
我馬上說:「你有老婆,現在又有孩子,五千元不是小數目,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師姑,這是我的紅利。」「什麼?口足畫家協會也有紅利?」「有啊,我捐紅利。」「好,我幫你捐。」
周瑞勝又說:「師姑,從今年起,我、我太太、我孩子、三個人當妳的會員,一個月三百元,一年三千六,這是三千六,給妳。」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成了我的會員。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我家也有聖誕樹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我家也有聖誕樹
1.
候診區那麼多人,我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媽媽。她臉上極為疲倦,好像隨時會往前趴下,兩眼無神,一直盯著紅色的燈號,皺著眉頭,左顧右盼,顯出極度不安的樣子。她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睡著了。她不時左右輕輕搖晃,那動作輕微極了,要不是我一直在遠方偷偷盯著她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我決定關懷她一下,但是她前後左右的椅子都坐著候診病人,好不容易輪到她右邊的病人看診,剛一起身,旁邊一位病人馬上坐下去,使我本來已經往前跨兩步,又停下來,走到別的地方。
又過了將近十分鐘,我終於坐到她身邊的位子,稍微聊了一下,大略了解她家狀況。她手裡抱著的女孩叫小君,今年八歲,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扶養這樣的重症小孩,媽媽的辛苦全寫在臉上。
「你們住在哪裡?」我問。
「加灣。」
「那一帶我常去,哪天我如果去居家關懷,我再去看看你們。」
三天後我就去了,一到她家,看到六個小孩;再看到她,我微微一驚,那天在醫院她坐著我還看不出來,現在看到她,她懷著身孕。我忍不住直接問她:「奇怪,妳怎麼又懷孕?家裡已經有一個這樣的重症小孩,照顧得那麼辛苦,怎麼還要再生一個?」
她低著頭說:「我先生要我生男的。」
「那妳就自己要知道,孩子的教育很重要,這樣真是辛苦妳了。」
「我知道,六個小孩就夠了。」
我看了客廳四周,先關心經濟來源,問她:「那平常妳怎麼生活?」
「先生去打零工。有時候有拿錢回來,有時候沒有。生活真的滿辛苦的。我也準備去打工。孩子在長大,沒有學費、沒有零用錢,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向慈濟功德會提報本案,每個月幫助她生活費,安頓孩子,孩子的安頓很重要,這樣她才可以專心帶著小君就醫。
2.
媽媽帶小君復健,我在醫院會偶爾遇到。我很關心孩子教育,貧苦家庭如果小孩沒有好好接受教育,中途輟學,不僅貧困會持續,還有可能引起社會問題,要扶貧脫困,一定要小孩子接受教育。還好這個家庭的大女兒讀書成績滿不錯的,也很會管妹妹。
我固定帶著志工到這一家關懷,這次去時,看到大女兒寫的生活公約:晚上十點睡覺、每個人要當值日生、要做這個做那個,一一規定清楚,有模有樣。
我覺得很安慰,跟媽媽說:「這個大女兒滿有管理者的樣子,真不錯。」她才小學五年級,就有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貧困真是最好的成熟催化劑。
媽媽也頗為高興:「有個大女兒管,也不錯。不管未來生活怎樣,現在我有在打零工,可以勉強維持溫飽。」
我們看到媽媽這樣上進,更加鼓勵媽媽。
這天媽媽又帶小君來看門診,她來找我,跟我說她先生很愛喝酒,每次都喝醉,每次喝醉都跟她吵架,使她覺得很痛苦。我告訴媽媽:「不要吵架,這樣對孩子教育很不好。」
媽媽又急又氣:「他有時有工作,有時沒有。」
「先好好跟他溝通,假如還是這樣,妳就多忍耐一下。」
「忍耐什麼?我為這個家,為這些孩子,忍的還不夠嗎?我就是一直忍耐,才會留到現在。」
「千萬不要讓孩子的心有陰影,這樣一來,孩子長大很可能受到影響。」我盡量安撫媽媽,「我看得出來妳很忍耐,為了孩子,為了家妳也吃了很多苦,我還會帶志工去看妳,妳一定要撐下去。」
這樣的媽媽我們一定要很鼓勵,所以三不五時就去了,增加了居家關懷的頻率,不僅去鼓勵媽媽、也去逗小君玩。
3.
暑假到了,我帶著教師志工隊去她家,幫小孩課業輔導,陪小孩玩。大女兒跟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想不到我會有私人家教。」除了案家小孩的成長,我們自己家的小孩也需要教育。暑假也有高中志工隊,我帶著七個高中生,坐九人座箱型車去她家整地,準備教他們自己種菜。高中志工隊裡幾位最難調伏的孩子全被我帶去協助墾地、整地,那一片地石頭很多,很不好挖。其中一位高中生彎腰彎得太痠了,受不了,跟我說:「師姑,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爸常說我腦筋轉不過來,原來我就像石頭一樣,這麼硬,脾氣這麼倔強。」
我笑著說:「你現在知道爸爸的苦心,很好。」
另一個高中生蹲著整地,蹲到腳好痠,也忍不住站起來,告訴我:「師姑,我挖土才知道,挖不動就換個角度挖,平時我想不懂的事,我腦筋轉一個彎好了。我不想跟這家人一樣,這樣太辛苦了。我爸爸給我那麼好的生活環境,我還一直跟他鬥、跟他頂嘴,跟他嘔氣,原來我就是像這些石頭這麼硬的臭脾氣。」
我說:「今天帶你來,真是帶對了,真有效。明天早上志工早會,你要上台向師公報告心得。」
這個案家提供很多啟發教育。把三個榻榻米大的土地整理到可以種菜,我帶去的高中志工們個個滿頭大汗,但是人人都告訴我:這一趟流那麼多汗,才知道父母的辛苦,才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期待。
整地完畢,大家跟小孩玩,嘻笑生充滿了整個屋子,大家玩成一堆,媽媽說:「這群孩子真好,我們家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我刻意帶高中志工隊跟案家的孩子互動,目的就是要讓這些案家的孩子感覺到:有這麼多哥哥姊姊跟我們玩在一起,我們不是不一樣,我們也可以很快樂。
於是我告訴這些案家的孩子:「你們一定要努力讀書。你們看這些哥哥姊姊,他們都高中了。你們也要像這些哥哥姊姊一樣,考上好學校,孝順父母,他們今天來幫你們整地,你們以後就有自己種的菜可以配了。」
後來媽媽做兩分工作,早上洗碗,下午做清潔工作。因為孩子更大了。費用更大。媽媽說,這樣才夠用。每次去居家關懷,我總是會提醒她:妳很辛苦,妳自己也要多保重。
4.
過年前的居家關懷,一位牙科醫師要求跟著我去,因為他從來沒去過居家關懷,一直希望參與居家關懷工作,我帶他去了。他看了有生以來最「空曠」的家,得知志工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動。回程車上,一直跟我們分享:「為什麼會有人活得這麼苦?」
這位牙醫沒有去找答案,跑去找家具行老闆:「你們有沒有賣不出去,或是囤積的一些貨?便宜賣給我?」老闆半買半送,這位牙醫送了一套沙發,兩個床墊給案家,並且興高采烈、很有成就感的告訴我:「師姑,我也做了一些事情。」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以後有這樣居家關懷機會,要找我。」
我也對他來個機會教育:「好,你有很多付出愛心的機會,因為窮困的人很多,但是我們要訓練他們自立的能力,造就他們有自立的條件和機會,不是讓他一直依賴,這是我們的原則。」
年復一年,這個家庭一直在恢復。大女兒考上南部一所技術學院的五專部。但是媽媽憂心忡忡來找我:「顏師姊,雖有我有低收入戶證明,但第一次註冊,我沒那麼多錢,妳可不可以先借我,學校會退低收入戶學費,到時我再還妳。」
我說:「那沒問題,到底要多少錢?」
「我存了一點錢,還是不夠。」
我看她吞吞吐吐,真是心疼到無法形容,窮人家也有尊嚴,她一定是非到不得已才開口借學費,要不是女兒這麼爭氣,她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妳跟我說多少錢?請說。」
「我必須先給學校二萬塊,退的時候再還給妳。」
「孩子讀書很重要,沒關係,我先幫助你,學校退了錢,妳再還給我。」我又加強叮嚀:「孩子一定要讓她好好讀書。」
一個月後,媽媽打電話給我,說要還我錢。我們志工再度去居家關懷,我發現爸爸看起來比較爭氣,因為女兒在讀技術學院,所以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下去了。女兒給他尊嚴、給他驕傲、給他希望和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力量來源。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爸爸會開始做家事。我們所有志工都覺得,這個家開始有希望了,一定扶得起來。
5.
我常常應邀授課,一個週末下午,我為「主管培訓班」上課,這個班不是培養主管,是把主管培養成慈濟委員。我上的課程名稱就叫居家關懷,但居家關懷不是坐在室內的椅子上就可以關懷,是真正出發,人到現場,親自付出愛心的關懷。我帶的那一組都是主任級醫師,還有護理部主任,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們有一個小病人,她叫小君,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她家每次下雨都漏水,我想把屋頂整修好。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大家紛紛回應:「好,我們跟著妳去居家關懷。」、「去的時候不只看病,可以看他們生活有什麼要幫助的。」、「到現場比較瞭解狀況。」
第二天我約了慈誠隊師兄,我們一群人就去了。到了之後仔細勘查,一位醫生說:「怎麼屋頂破成這樣?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另一位醫生說:「我們來幫他們家隔間。」還有一位醫師說:「順便油漆一下,看起來才會更像新家。」
我立刻笑著問:「你們說的,我聽到了。這筆錢誰付啊?」
又一位醫師回答:「當然是我們自己出。」
「好,既然你們這樣說,我請人來估價,看一共需要多少材料費,至於施工費,我們就省下了,就請各位來敲敲打打。」
「顏師姊妳放心,我們會。」
一星期後,原班人馬再度出動,寫病例的手、拿針筒的手、執手術刀的手,全部戴上工作手套,變成倒垃圾的手、刷油漆的手、拆屋頂的手。看到各種尺寸的蟑螂來去自如,又看到手掌大的蜘蛛如入無人之境,一位護理部女性高階主管對她旁邊的慈誠隊師兄說:「師兄,等一下如果我暈倒,你要扶我一把。」師兄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是,沒問題,」過了一會,馬上又說:「妳放心,這裡有很多醫生。」
他們家只剩一面完整的牆壁,我還不忘叮嚀手勁特大的慈誠隊師兄:「要特別小心,唯一可以依靠的是這片牆壁。」一位醫師設計在客廳鋪軟木墊,這樣一來可以讓孩子打地鋪,既可以當客廳,晚上可以睡,可以玩。
這樣一來,要追加預算,醫生又告訴我:「沒關係、沒關係,該做的就要做,要做就要把它做到最好,不能做一半。」
案家二女兒沒想到有人會來幫他們家整修房子,高興得不得了。馬上打電話給在南部的姊姊,姊姊驚訝的聲音連我站在旁邊都聽到,透過電話筒傳來姊姊的極度歡喜:「真的嗎?我們家會改變嗎?」妹妹說:「真的,好多人來。爛木板都敲掉了,醫生有幫我們油漆,窗戶都改了,他們還幫我們家又新開了二扇窗。」
完工落成之後,約定聖誕節前夕「交屋」慶祝,當天發生了一件令我非常感動的事:一位醫生不只出錢,帶小孩一起來,帶玩具一起來,小孩送玩具給小孩,玩在一起,一起在玩。
十幾年來,我帶著志工師兄師姊居家關懷,最近幾年我開始帶著醫師護士居家關懷,師兄師姊的感動與成長那是不用說的,醫師護士的慈濟人文氣質大大提升了,醫療人文精神也相對散發出來,這些我平時看多了,當然默默予以嘉許和肯定。但是這位醫師把自己的小孩帶來,看小孩們玩得那麼融洽溫馨,我當下直接對這位信仰基督教的醫師說:「雖然你不拜佛,但你很有佛心。」
「佛心?什麼佛心?」
「慈悲與智慧。跟我來居家關懷是慈悲,帶小孩來送玩具是智慧。」
醫師笑一笑,對我說:「雖然妳不信上帝,但妳做的是祂做的事。」
案家三女兒跑到我旁邊,「師姑師姑,我前天就有帶我同學來我家玩,他們都說,你家怎麼變那麼漂亮?」
「對啊,要好好讀書,孝順父母,要感恩喔。」
醫生幫他們裝飾聖誕樹,幾個小孩在聖誕樹旁邊像彈簧一樣跳來跳去,二女兒好高興:「師姑,我家好漂亮。我作夢都想不到,我家會有聖誕樹。」
我說:「因為你們都很期待聖誕樹,醫生叔叔特別來替你們裝的。」
6.
小君念啟智學校,白天學校來載過去,晚上媽媽帶回來。其他小孩也懂得餵小君先吃。以前老大在家,訂生活公約,規定這規定那,十足大人模樣。現在去南部唸書,由老三煮飯。我問她:「妳怎麼煮?」
「這就是我煮的,很簡單。」我看著餐桌上一盤燙青菜,一盤炒五香豆乾,稱讚她:「妳煮得真好,也要告訴小妹:妳也要學習煮。」
一直在旁邊的小妹馬上說:「師姑,我也會煮。」
「好,這樣就可以減輕媽媽的辛苦。家裡好好照顧好,我們會再來看你們。」
這個家一直漸漸扶起來。因為父母心中有希望,老大讀書回來,有專業技能,可以去上班。一家都在改變,看起來改變較多的是爸爸。變得比較有責任感,後來也去工作。
因為小君這個病人,我們把一個家振作起來。我們不止關心病人,關心整個家庭。把家振作起來是最重要的,因為小君在家裡才會得到照顧,最重要的是媽媽沒有放棄她。一開始我們就持續鼓勵媽媽,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家的關鍵在媽媽,養孩子也在媽媽,容忍丈夫也在媽媽。
有一天,爸爸來社服室告訴我:「慈濟不用幫助我家了,我現在工作很穩定。」我們終於把這個家振作起來,慈濟關懷個案,扶貧脫困,都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個月二個月居家關懷就可以結案,常常是需要好幾年,更別說投入的人力、物力、精神和時間,但是,當案主一句「功德會不用再幫助我們家」,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經濟沒有援助以後,我們後續又改造他們的房屋,主要是去裝窗簾,那個二女兒對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沒想到,我們家會有窗簾。」
這家的小孩說了三次「我作夢都沒想到」,小孩的世界是最單純美好的,小孩的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的;但是,連小孩都想不到的美麗畫面,大概只有經由慈濟人的努力才能構成吧?我們常聽人說「美夢」、「連作夢也想不到」,可見,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所以人們才會「連作夢也想不到」。
我想,如果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
走在前面
[size=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走在前面
1.
一進病房,我還沒開口,張秋菊就先問我:「李先生呢?」
「他很好,妳不用擔心。」
張秋菊本來是陪李先生從台中來花蓮慈濟醫院開刀,結果李先生沒開刀,反而是張秋菊開刀了。這就是醫院,什麼事都有可能,每件事都有啟示。
「我被李先生設計了,他騙我說他可能要開刀,結果根本沒有。」張秋菊苦笑,「他很奸詐,知道我有乳癌、淋巴癌,故意要我陪他來醫院,然後就跟我說:妳常說身體不舒服,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檢查?」
我幫張秋菊接下去:「結果醫生說:既然檢查了,也知道這麼嚴重了,何不順便開刀?所以妳就被推進手術室了。」張秋菊躺在床上,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張秋菊開的可不是普通的刀,她得了乳癌,切除一個很大的腫瘤。
李先生是張秋菊的房東,兩人結識已久,李先生還滿照顧張秋菊的,對她很好。張秋菊獨自扶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孩子,老二已經往生。老大和老三因為肌萎症,四肢肌肉一直萎縮,只有臉還是正常大小。
連續生了三個這樣的孩子,夫家那邊很不諒解,冷朝熱諷,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口,張秋菊後來也跟先生離婚了。雖然離婚,苦難並沒有結束,張秋菊娘家更不諒解,娘家那邊認為,憑什麼說是自家女兒的錯?真是太侮辱人。但是聽了太多繪聲繪影,娘家也沒給張秋菊好臉色。
肌肉萎縮症是由雙親或雙親其中之一的異常基因所遺傳;然而,有三分之一的「杜顯性病童」,家族完全沒有肌萎症病史,因此目前醫學尚無法確定肌肉萎縮症一定是遺傳的。
夫家的壓力,娘家的壓力,扶養三個重症小孩的壓力,壓得張秋菊喘不過氣來。十六年前,張秋菊的第三個兒子七歲的時候,台中的慈濟人伸出援手,協助張秋菊心靈上、生活上度過各種難關;然而,雖然有善心人士的援手,命運之神的魔爪卻再度伸向張秋菊:張秋菊得了乳癌、淋巴癌。一般人受到極度苦難,難免會抱怨命運不公平、太殘忍,但是張秋菊彷彿已經被命運折磨到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有人還在她面前抱怨老天對待不公平,那簡直是無病呻吟。
2.
病房裡,開完刀的張秋菊氣色看來不錯,她知道台中的師姊已經跟我談過她的背景,大概是習於慈濟人的關愛,她很直接問我:「我對父母很好,對公婆很好,照顧孩子也是盡心盡力。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很直接回答她:「我沒有答案。」
她又說:「父母誤會我、公婆不諒解我,我也都認了,反正我好好照顧這三個小孩就是了,我還得癌症?」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我停了一下,又繼續說:「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老天故意這樣整我,我已經認了。」
我用力搖頭,皺著眉告訴她:「妳當然不認,所以妳才可以活下去,而且,老天整妳,妳也可以不用讓祂得逞。」
張秋菊陷入沈思,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忿忿不平或哀傷的表情,就是這種認命,讓我更心疼。我往前靠近了些,柔聲說道:「妳如果真的要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妳說,有因就有緣,有緣就有果。」
「什麼因?」
「妳不承認妳太勞累嗎?你不承認妳自己的壓力很大嗎?妳不承認妳太自責、認為自己是罪人?」
她沒有答話,我說得更溫柔:「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她還是不說話,我問:「妳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嗎?妳告訴我。妳有好好善待自己一天嗎?妳告訴我。這就是因。人不是機器,人就是人。今天如果妳是一部車,整天二十四小時都開,都不休息,再怎麼有耐力也會出問題。」
「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都已經做了,我也走過了我應走和能走的路。」
「我知道妳有,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張秋菊又陷入沈思,臉上籠罩一層迷惑。我告訴她:「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3.
「我沒有恨任何人。」張秋菊小聲的說,我幾乎快聽不見。
「妳沒有恨任何人,妳只恨妳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生下這樣的孩子,妳一直認為生下這樣的小孩是妳的錯,所以得癌症也不去治,以為這樣糟蹋自己,業障就會減輕。你有好好愛惜過你自己嗎?你只是在糟蹋你自己而已。」
「我沒有糟蹋自己。」張秋菊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我心疼極了,越心疼我越要跟她說:「妳生病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機構,等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再把孩子接回身邊。孩子會更珍惜媽媽的愛。而且妳洗澡自己就知道,乳房有硬塊,這是警訊,妳也不理它,因為妳認為沒時間,擔心一開刀下去,孩子怎麼辦?妳竟然可以這樣一直拖著,讓乳癌跟著你十多年?」
張秋菊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說什麼,又搖搖頭。
我說:「妳早就被診斷出有癌症,可是這十七、八年來都在幹嘛?乳癌不開刀,一直拖著。妳說十七年前孩子還小,要照顧小孩,沒時間治療癌症,可是現在妳最小的孩子也已經二十三歲,最大二十八歲,妳沒有理由再說沒時間,妳一直拖,一拖再拖、一拖再拖,一件衣服破一小洞不補,當然變成大洞,最後只好丟掉。」
張秋菊哭了。我順手拿起面紙為她拭去眼淚,「妳要放掉心中的痛苦,不要再想以前婆家娘家那些傷害你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張秋菊放聲大哭,我讓她一直哭,偶爾輕輕拍拍她的背。
張秋菊哭了一會,對我說:「妳太殘忍了,把我心裡的話都講出來。」
「我哪有殘忍?我是希望妳把我當知己。」
「別人不敢講的話,妳敢講。」張秋菊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只是分析,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妳在執著,會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最好,可是妳能活多久?世事都不會變嗎?妳沒有好好吃過、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好好休息過,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吧。」
4.
第二天我跟李先生到病房看張秋菊。經過昨天的一番談話,我不知道張秋菊在想什麼。李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發白,經我詢問,他說昨晚沒有睡好。
我們來到張秋菊床邊,護士小敏在隔壁床換藥,張秋菊看了李先生一眼,跟我說:「我往生以後,遺體捐作病理解剖。」
我點點頭:「妳現在可以填單。妳為什麼淋巴、乳房都有癌?經由病理解剖,我相信妳可以提供很好的研究。至於妳兒子,妳兒子可以做腦組織檢查,為什麼會這樣萎縮?」
「我兒子也病理解剖?一刀一刀割,那不是很痛?」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我說:「人都死了,還會痛?」
李先生覺得非常奇怪:「妳們昨天談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就談到死了以後病理解剖?」
我說:「我們沒談什麼,談了一些真心話。」
張秋菊笑了笑,「我是忽然想到的,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你們談,我去買果汁。」我走出病房,經過走廊,遇到剛剛在旁邊換藥的小敏。她說:「師姑,很誇張耶。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妳們還可以談到病理解剖。」
我笑著說:「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病人這樣談,張秋菊也不是輕易跟別人談這個。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我買了果汁,又回到社服室拿一包五穀粉,再度回到病房。張秋菊在生病,我們志工不只關心她,還陪在她身邊,台中的慈濟人已經連續關懷十六年,我們這點付出,實在微不足道。
一回到病房又不見李先生影子,問張秋菊,她「嗯」的一聲,完全不想回答。
「喝果汁嗎?」我問。
「不用,我想喝點熱的。」
「那好,我幫妳泡五穀粉。」我走到茶水間,竟然碰到李先生。還沒問他怎麼會在這,他說:「張秋菊一想到被丈夫拋棄就會哭。」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看著李先生,問他:「那你怎麼勸張秋菊?」
「我這個人不太會講話,我只說,張秋菊,妳不要再被妳丈夫牽著鼻子走,不要再讓妳丈夫來決定妳的情緒。」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李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變得不太自在,連忙說自己有事要去樓下,急急忙忙走了,我追出來,看著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不禁嘆了口氣。
5.
我只泡了半杯,回到病房,張秋菊雙手接過,小心捧著杯子,慢慢靠近嘴吧,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稍微閉上雙眼,這個時候,似乎只是喝一口熱的五穀粉,就成了最大的幸福。
張秋菊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傷感的說:「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扭絞了一下,張秋菊接著說:「其實,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看開一點,我心中還是有怨跟恨。」以張秋菊的遭遇,若是她心中完全無怨無恨,我可能會馬上向她膜拜。
我告訴張秋菊:「我也曾經怨跟恨。」
張秋菊很驚訝:「妳這麼好的人,也會怨?也有恨嗎?」
「我在作慈濟委員,還跟人家收功德款,為何佛祖都沒有保佑我?甚至有一次我很挫折、很生氣,還把勸募本摔到床上,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做了。」我說完抓住張秋菊的手:「妳別告訴上人。」
「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結束生命。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什麼事?」
「我家人說一些有的沒的,說我跟李先生怎樣,說得很難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證明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跟李先生有怎樣嗎?」
「就是沒怎樣啊。」
「沒怎樣就沒怎樣啊,幹嘛怕人家說怎樣?」
「就算我想怎樣,我是個病人,我又能怎樣?」張秋菊顯然有點激動。
我拉著張秋菊的手說:「沒有關係,清者自清。你們兩個同住一棟房子,兩個人都單身,如果真心相愛,他也真心照顧妳跟小孩,那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可是成為一家人的其他因素還有很多,都是要細細考慮的。」
張秋菊看著我,只是嘆氣。過了不久又問:「妳怎麼這麼會看透別人心底?」
我淡淡一笑:「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要不是因為慈濟,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個有用的人。」
6.
張秋菊出院前一天,她的姊姊和妹妹都來了,她們覺得親姊妹都沒有辦法解開張秋菊的心結,但是我卻可以跟張秋菊談得那麼好,我真正打開她心門。疾病可以改變一個人,徹底的改變。我也對她們說: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澈。
張秋菊出院了,回到台中,由台中的師姊繼續關懷,她還是需要到大林慈濟醫院繼續化療、電療。她還是記住出院前我跟她說的話:自己已經夠苦,不要再苦到別人,也不要再苦到下一代。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於是,我更鼓勵張秋菊到大林慈濟醫院當志工,如果她看到有人怨天尤人,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懷恨那個,就跟對方說:「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慈濟醫院當常住志工?我的回答是:用生命換慧命。
「怎麼換?」
生命有限,慧命無窮。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以病人為師,以病人家屬為良友,才能知道他們家為什麼這麼不和諧?病人要的是精神支柱。以張秋菊來說,她必須認命,要接受這三個小孩。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是在怎樣的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慈濟人可以關懷一個個案十六年之久,台中的師姊一直在幫助張秋菊,當她的精神支柱,幫她滅苦。所以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在醫院當志工越久,我就越覺得命運是跟在走在命運前面的人後面。
====================================
文章來源 [url]http://tinyurl.com/yqxaqe[/url]
[/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