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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ifer 發表於 2005-5-16 12:14 PM

[轉貼/長篇]亂世銅爐[+左]

亂世銅爐是一篇集風水鬼怪靈異於一體的,長篇小說,現在已經出書了,喜歡此類的朋友們千萬不要錯過,我先轉貼幾章,大家喜歡支持一下,我接著轉。


正文:

           引子(賀客)談笑分明座上客  


夜幕漸落。客人們卻還遲遲沒有散去。


三水村韓諍次子韓之敬今日大喜,與鄰村孫寡婦之女犀香結作了夫妻。村鄉人家,日子向來過的單調,故而每逢紅白喜事,節慶社戲,都大張大作,盡情尋歡。酒宴從一早開始,直至夜黑仍未散席。端的是人如流水馬如龍,鄰近村鎮的遠親近戚,三姑六婆,或騎著花腳毛驢,或青騾子前來道賀。同村的自不必說,鄉里鄉親,素來大小事情都互相幫扶,吉日前數日就已開始幫忙張羅,青壯漢子幫著殺豬宰羊,進城購物,整治酒水,姑嫂婆姨則忙著蒸制喜糕,縫繡裙裳。


看著賀客如潮,滿日不絕,韓諍喜不自禁,顧不得年邁體衰,趁著興頭,頻頻把盞敬客,豈料同村幾個毛頭小伙喝發了興,見主人盡歡,也都意氣風發起來,一再持酒相勸。想那韓諍年歲已高,怎禁得如此勸誘,酒未一巡便給灌得兩眼發直,十指勾曲。被攙入房中噴酒氣去了。從中午躺到此時還未醒來。


眼看著月兒西移,打更的劉時喜在門口來回好幾遭了,討了好幾杯水酒喝。一對新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竭,犀香已回房歇息,留了新郎官韓之敬坐席相陪。原想兄弟幾個連日勞累,借此機會好好答謝一番。怎料眾人喝得高興,也顧不得新人情緒,鬥拳猜枚,采聲如雷。到子時將近,仍有八個人在堂屋裡踞桌鬥酒,吆三喝十。可憐的新郎頭疼非常,又不好逐客,面上掛著假笑勉力應付。


一干人都喝得七葷八素,不知南北,再喝得半成就成了十足的酒泡人干。桌上杯盤狼藉,酒漿菜汁淋的滿桌都是。


「敬哥,今天你……呃…呃…大喜,來,做兄弟的……呃……再敬你一杯。」一個體格瘦小的青年顫著手端杯,直敬到韓之敬下巴。醉眼乜斜,酒嗝不斷。一雙黝黑的細爪子如抖篩子般,滿杯酒倒有六成灑了出來。


看著酒杯端近,韓之敬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又不好告饒,只機械地接過酒來,兩眼茫然。他今天吐了不下八次,咽喉似千針攢刺,肚腸直如火燒煙燎。在城裡買的清風醒神散效果大不盡人意。午後他又補了六個生雞蛋,仍鎮不住五臟裡酒氣翻騰。


家裡土釀的酒,煙氣很重。韓之敬忍著噁心,皺著眉頭一飲而盡。眾人歡聲鼓掌。韓之敬鎮著胸中一浪又一浪噁心勁兒,苦著臉亮杯示眾。那邊敬酒的瘦小漢子卻撐不住了,雙手掩口,踉蹌後退,直撲出房外,只片刻間,便聞「嘔、嘔」之聲大作。眾人哄笑。


※       ※       ※


那瘦小漢子時聞盂從房中直奔出來,到庭院左側找了個僻靜所在嘔酒。酒氣翻騰的厲害,他也不管找到什麼地方了,雙手撐膝,俯身下來吐涎液。


他真是喝多了,算來在村中他的酒量也不小,但酒席從傍晚開到深宵,一路推杯換盞下來,任是鐵人也抗不住。村坊土釀的小米酒聞著清淡,後勁卻大。時聞盂知道,屋裡還在吆喝鬥拳的幾個打小長大的玩伴,今兒個背著旁人吐了也不知道幾回,還硬撐著沒事。想到此節,他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一絲透亮的涎水順著嘴邊纏綿而下。


剛才幹嘔了幾下,酒卻沒吐出來,酒氣愈發濃重。腹裡到咽喉一條直線如刀割,頭卻灌了鉛般沉重,時聞盂只覺得面皮熱漲,兩眼發餳,腦中空白,也不知身在何處了,但覺四肢百骸似棉花捏成,一點勁力不著,膝一軟,仰身撲通倒下。


睡過去之前,似乎看到了頭上有星光一閃。旁邊似乎有物動作,此時,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腥膻味。


※       ※       ※


眾人喝得昏頭轉向,兀自要強不肯就走。村下毛頭小子最好面子,雖然打小就一同長大,底細盡知,可是酒這東西偏偏能壯人膽,平素喝得三兩的,逢人勸誘逼飲,必喝淨六兩。雖然回去少不得遭罪,然面子事大,酒桌之上,豁出命了也不干縮頭烏龜的,日後被恥笑,那可是天大之事了。


「聞盂!」一個著青色短衫的小伙子揚脖朝著庭院外大喊,聲若洪鐘,只是酒喝大了,舌頭不好梳理直,鼻音也重了些,眾人只聽到「燜魚」二字。


邊上的吳中皺了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呃,燜魚,來,不要魚,喝酒!」端起瓷杯仰頭就倒,卻沒察覺杯中其實無酒,舌頭一咂,嘴中「嘖嘖」有聲,連說好喝。


眾人也舉杯同灌。


「聞盂怎麼出去了這麼長時間?」一個紅漲著面皮的高個兒問道。


「吐死了……呃」


「沒準……讓村東的狐狸精……勾,勾……嘿嘿」


「那他艷福真真不少,就怕……嘿,怕是被黃鼠狼吹昏了去……」


「我也想讓狐狸精勾走……娶,呃,娶來做媳婦!」


「明兒我把我爹的狐狸皮襖子給你,拿去做媳婦吧……」吳中好意獻策。


「哄」的一聲,眾人大樂,正灌湯的幾人直噴出來,笑得涕泗滂沱。玩笑開了,人也來了精神,大夥兒又吆喝勸酒起來。正笑鬧間,猛聽見門外「嘎啦」的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折斷了,然後是「騰」的一聲,有重物落地。正靜聽間,時聞盂嘟嘟囔囔地踉蹌而入,一邊伸手拭眼。


「被牛欄拌住了」時聞盂訕笑著解釋。


眾人同時大笑,把滿臉晶亮亮淌滿牛唾液的時聞盂拉回座上灌酒。「你躲出去了半個多時辰!」吳中叉著他的脖子,拿起酒壺就往他口裡倒。


「怎,怎麼了?」從中午睡到夜深,剛緩過勁來的韓老爺子從房中出來,扶著屏風順氣,看到眾人喝彩,不明就裡,發問道。


「爹,沒事,哥幾個在瞎鬧呢。」 韓之敬看到老爺子出來了,連忙起座,過去攙扶。老頭子滿臉堆歡,走到桌邊坐下了,道:「鬧一鬧沒關係,呵呵,都自己家人,這些天來虧得大夥兒伸手幫忙呢。」


幾個小年輕雖然莽撞,可對老頭兒可還懂得尊敬,見老爺子道謝,都謙辭喏喏。


吳中性情最是外放,當先答到:「三伯不要這麼說,我們和敬哥打小一塊長大,他大喜的日子,兄弟們怎麼的也得好好出點力,別的咱沒有,就是一身力氣,放著不用也可惜,這不幫襯幫襯,回頭招嫂子見怪,以後都不用進這門裡混飯食吃了。」


時聞盂還在搽拭眼睛,也不知那牛怎麼那麼多口水,粘膩腥膻,總也搽不淨,眼裡也被染了好些,一勁兒發癢。聽到兄弟們附和,也抬頭說道「三伯你太見外了,不說和敬哥的交情,咱打小可沒少到你們家蹭飯,就沖這,咱幾個也得……咦!咦!咦!」


眾人只見時聞盂連喊了三聲「咦」,雙目睜大,吃驚地望著屋裡,也齊頭望屋看去。


堂屋正中空空如也。


越過眾人鬥酒的桌子,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黑木方桌,已收拾乾淨了,蒙上了大紅布。四張長條凳各圍在邊上。正中靠牆的是之敬家祖的牌位供桌,幾支大紅喜燭高高燃起,明光大放。因是婚娶大喜,供桌上也擺了些白雞水果和黃酒之類,還有一些點了喜紅的糕餅面饌,滿滿盛在盤中。這也很尋常,民間裡多有奉供祖靈的習慣,一寄哀思,一求祖先逢難保佑相幫。每月初一十五是要燒香上供的,逢年過節,也按各家財力燒些紙錢紙物。


通看之下,屋裡也沒甚麼離奇之物,卻不知時聞盂何以會連著發出驚咦之聲。


一時屋中皆靜,遠遠只聽見打更的劉時喜敲著更梆,和沉鬱沙啞的叫喊聲。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篤,篤,篤」


原來,不知不覺中,子時早已過了。


※       ※       ※


「啊—————,鬼啊!」


時聞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直如一把尖刀,刺破靜謐平和。村裡無數人從夢中驚醒,惶然四顧卻不知何事。


韓之敬家中一片混亂,眾人都已逃到了門外,吳中等人滿面蒼白,酒已全醒,正攙抱著渾身癱軟抽搐的時聞盂,驚懼地看著堂屋裡。四鄰都已驚起了,紛紛掌燈,披衣過來探問。


眾人七嘴八舌嗟噓間,新娘子犀香也慌裡慌張的從新房掀簾而出,穿著灑金線繡喜字花團的紫紅綢睡褲,身上卻沒穿大衣,抹胸已經摘下,止穿著繡鴛鴦的大紅肚兜,還匆忙披了一件翠綠襖子,襯得前胸腰腹肌膚如雪玉般,一路跑出,鼓鼓的胸前凹凸跳蕩。雖是村鄉寡婦孤女,自小衣食粗礪兼農事沉重,然女十八而大變,犀香卻也長得眉眼清秀,體段玲瓏,算得八分人才。此時鬢髮紛亂,狼狽奔出,想是她已脫衣睡下,卻被尖叫聲嚇醒,不及穿戴便奪門而逃。


屋中仍是高燭明照,線香銷煙。空曠的大堂中明明暗暗,只聽見燭花的辟剝之聲。


但在時聞盂眼中,看到卻是完全兩樣的景象————屋裡站滿了人,多是六旬以上的老者,間有數名白髮蒼蒼的老嫗。當中一個穿著鮮艷的老頭兒尤其顯眼,著淡金色對襟團花長衫,翠綠色腰帶。皂靴白帽,面目清。此時,他們也手端酒杯,滿面驚異地往門外觀望,與常人並無不同。只是,再細看,人人都腳不著地,踮腳漂移,且燭光之下,竟無一塊影子!老人們互相傾談,唧唧喏喏之語,雖如人聲,時聞盂聽來卻完全不明其意。


「那是我太祖父啊。」


數日後,聽得恢復過來的時聞盂描述老人形貌,韓老爺子怔忪灑淚,如此言道。


原來,祖上的魂靈也一直宿在家中,與家人同行止,同喜同悲的呢。後人婚娶,先人們也跟著關心慶祝啊。


自此,三水村人家祭祀時愈發恭敬虔誠,而平素偷摸妄騙之徒,也懼於報應,止了那些不入流的營生,反大行善事以求補過,那倒是意外之喜了。


那瘦小漢子時聞盂,因巧合下,眼中染了陰日陰時的牛淚水,可見異物,卻再也返不回從前。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索性做了神漢,又刻意尋了道人求授通語之法,專為周鄉村民溝通陰陽,名聲日隆,也掙得不少財物,家道漸漸好了起來。

[[i] Last edited by 左輪仔 on 2005-5-16 at 06:22 PM [/i]]

jennifer 發表於 2005-5-16 12:15 PM

第一章(怪墓)玄机点误是真人  


“村长,我看你们村子这气象不大对头啊。”


一句话,把年过七旬的村长说得面色凝重起来。和同桌各宗望相视探询。


风水先生姓胡,是扫洒宗祠的老乌头请来的。据说堪舆手段十分了得,西江一带很有名的。老乌头说请来给村子看看风水,扫扫晦气,让梧桐村的孩子们将来也有个好念想。特意向村长告了假,骑青头骡赶了三天到四百里外的定马村请人。许了六两银子酬金,好说歹说终于给请来了。


那胡先生有三十一二年纪,甚是瘦弱,着一袭半旧的黄布直裰。长相倒颇清雅,只是唇上留了两条细细的髭胡,很不相称。他的手段果然了得,午间偕老乌头来到梧桐村,便画了数道定神符让村长与村中宗望烧水服下。符水饮毕,众人便感有清气由头顶百会穴贯入,只片刻便眼目清明,视物清晰。精神也健旺起来。开药铺的吴靖德数年前摔了一交,一直便筋骨不适,遇雨疼痛。但服过定神符,便觉得腿骨内臃赘之感立消,兴奋非常,门里门外进出奔跑了好几趟。


但凭此项,众人便深信他是法术高强之人。对其所言辞语,莫不奉为神谕。


“风主财运,水主人丁。你看这风,湿燥同行,暖冷不均,气盛而势难久,性快而速不平,属财气难控之象”胡先生一手捻着鼠须,半眯着眼细说道。


满座人果然觉得穿过宗祠大堂的风温热交替,涩滑多乖,不若惯常的习习微凉之态。


其时正当夏中,梧桐村地偏中原西北,湿寒尤重,此时尚未有炎暑气候。节气上似乎只与岭南的暮春相当,村中植的桃李果木,还是素花压枝,未有衰败之意。黄昏时分,翠竹红花间里,低矮的屋脊檐角层层接叠,炊烟四起,村童老叟谈笑盈耳,鸡鸣牛哞之声时闻,端是一景绝妙田园山水。


梧桐村是一姓村,百十来户人家,皆是吴姓,村里人务农为生,各家门院灰墙土瓦的,惟居村中央的宗族祠堂造的飞檐叠角,金碧辉煌。其鹤立鸡群形态,一入村来,便感鲜明。


见众人都面露“果然如此”之色,那胡先生面上却沉暗起来,续道:“如胡某所推不错,贵村中必无大富之家,且村民多无余财,度日艰难。”


村长面露惭色,告道:“是小老儿才疏学浅,倒让先生见笑批评了,希望能得先生福泽十一,也让这穷苦缠身的老少早日脱离难海,小老儿代他们向先生求救了。”说罢,向风水先生作了一揖。


那胡先生摆手道:“救黎民于苦难,本是方士的本分,村长也不必多礼”沉吟片刻,又道:“如果想扭转风水,乾坤交替,就先要查脉追源,我想到贵村最开阔的地方看看。”


众人对望一眼,片刻,坐背门位置的教书先生吴若圃提议道:“去谷场吧,地方能稍宽绰些。”胡先生应了一声,众人起身出门。自始而终肃立一旁的老乌头,也不说话,待众人离开祠堂后,走到宗族灵牌前,呆立静想少停。祠堂中光照明亮,见他半边脸上扭曲突结,连到额头上方,毛发尽无,疤痕板结光润。原来却是被火烧毁了面貌。他左手也齐肘断掉,只余一副空荡荡的袖子,却不知是刀伤还是火噬了。


不过一会,老乌头颤巍巍走入偏厅,取出香烛,点燃插入鼎中。


※       ※       ※


一众人望西北角行去,地势越盘越高,待到谷场中时,俯看村寨,但见人如鸡犬大小,往来奔忙。百来个房子挤挤挨挨,相聚成落。翠竹修篁,古榕垂荫,随目尽见。谷场是村民晾晒谷物的场子,方圆数十丈平平展展的黄土地,夯的结实,尽受得住雨水冲刷。


那胡先生撇开众人,背负双手径望四周随看,不时端起罗盘勘测。众人心下忐忑,又不解其中玄机,只得耐心等待。老乌头此时已把祠堂锁闭停当,也赶到谷场。


约过了一柱香时间,胡先生勘察已毕,回到众人中间。村长忙问道:“不知先生看的怎样?我们梧桐村可还能重振运道么?”


胡先生面露难色,低头垂想片刻,对众人道:“贵村的风水格局有些古怪,脉理断中有续,地格缺盈守望,唉,确实让人费解,但其中原因,目前我还不能尽知,烦劳村长带路,我还要看看此地的流水之源,具情如何,稍后再作判断。”


见他说的慎重,一干人心下也不禁揣揣。瞠目相对,不知言语。只那老乌头暗里微微点头,颇有欣喜之状,众人心中烦扰,却没有人看见。


老村长前头引路,将大家引到村西口的碧玉潭边。这段路程也算不近,一干宗望已然年入花甲,一路步行后,都累的喘息如牛。


胡先生走到潭边,凝目潭心,但见薄烟聚笼,一大块如极清极净的翡翠般的碧水悠悠转旋。接靠岩壁的地方,有泉汩汩涌动。原来此潭是地河破岩堆积而成,水质甘美清冽,温醇透亮,岸草润若露染,青葱茂盛。


看毕,风水先生眉头深锁,似有极大难题。慢慢踱回,道:“风虽滞涩,但也能引财到户,且山高接连,脉运不绝,水清而静,子嗣必旺而财清贵。所谓山上龙神不入水,水上零神不上山。又真龙不吐恶水,恶水不向真龙。此地格局是上佳之位,只是…………”


众人见他说的吞吞吐吐,又卖关子,具是心中忧疑。村长排众上前,走近他,暗塞了一两碎银。求道:“敝村人少财弱,纲常不振。还盼先生指点迷津。格局风水上有何不适,事务上有何为难之处,先生但明说不妨,只要小老儿能办到,决不敢辞。”


胡先生把银子袖好,这才说道:“既然村长这么说,胡某也不敢藏私隐瞒了。依术法道统所传,风水凭者,气也。气运盛则人财生。但据在下勘察,贵村虽本气不虚,但似乎有外气骑欺,细敲之下,想必是有不明之物镇锁关窍,致气窒难渲。解锁当是不难,不过,就算我今日解了锁困,贵村要真大发起来,也要假以时日,不是朝夕便可生效。”


村长点头道:“只要把锁镇除去,梧桐村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众人纷纷附和,皆称极是。


此时,静默多时的老乌头却走上前来,面中透着狂喜。抓着风水先生的手连连摇晃。


“这下可真是找对人了!胡先生果然洞察玄机!梧桐村有救了!”


※       ※       ※


“什么?你要去奈何谷?”


众人面色煞白,面面相觑,仿佛是听到了极可怖之事。


胡先生看在眼中,眉头皱了皱,却没言语。


奈何谷在村西八里处,两脉峰峦南北而来,到此汇合,却不相接,并列蜿蜒而行,中间只留下一道峡谷,宽能容六驾车马通过,长有四里左右。峡高而峭,有藤葛依附缠绕如网。因数十年来,梧桐村猎户樵夫路过此处时,多有意外殒命事故,渐被传为不祥之地。又有人说,每到月圆,谷中会有青濛的雾气升腾,雾中妖影潼潼,凄声厉啸不绝。


村夫流言,多属罔测。然蜚语如潮,久传之下,奈何谷已成妖魔聚集之地,鬼怪孽生之所。人人竦惧,无人再敢靠近通行。“奈何谷”的恶名由此而来,即意为步入此谷,便如同走上阴司奈何桥一般,再无回头路。


“不……不必了吧?乌师傅,去了我们都会有不测之虞,那……”教书先生先传了退堂之意。其他人相望,也都犹疑。


“不去?!不去梧桐村就毁了!想想孩子们!科考无名,当官无望,吃饭穿衣都不如人家。你们倒忍心!现在胡先生来了,正是大好机会,你们怕甚么?”


老乌头看众人面露不豫,颇有踌躇退却,不由得大怒,脸上热涨,大声喊道。一张丑脸上颇有狰狞之态,甚是怕人。


“我乌家镇守梧桐村三百余年,为的便是梧桐村的气运将来,今日福泽深厚,请得胡先生到,正是解祸之时,你们却信了鬼怪传言,怕死不敢去。不妨告诉你们,奈何谷我每年要走六次,要死我早死了!”


众人这才想起,每年惊蛰前后、端午、七月半等时老乌头总是从村中支出财物购买物品入谷,只是具体何事,谁也探问不出,神神怪怪。若非上任村长终前留话,说一定要遵其所言给予供给,事关梧桐村千年气运。话说得严重,人人不敢不从。


“可是……” 吴若圃欲待抗辩,却又无言,只低头退了一旁,看着村长。


村长叹了一口气,道:“就依老乌的话吧,孩子们这样,谁也不愿看到。”又转向胡先生,道:“如此就仰仗先生的大力了。”那胡先生面沉似水,诺了一声,眼珠四转,却不知在想些甚么。


※       ※       ※


“咦,这钉子怎么跳出来了?清明时我看还好好的?”老乌头一进洞里,便蹲下身子,奇道。


地上横放着一棵钉,其侧三寸处地面,有一手指粗细的洞口。由钉洞向左右看来,每间隔两掌距离便有一棵钉子钉入地面,绕着一具棺材围成一个大圆。看来这棵钉子原本也是钉入地面的,只是不知何故却跳了出来。


铜钉色成赤黑,圆头方身,有三指来长。钉身上镶着镇煞灵龙,张爪扬须,鳞甲宛然,冶造工艺精致得紧。钉帽大如象棋,顶上刻有“井”字铭文,道家相传“画井为狱”,井字用于此,便是镇魂锁煞之意。刻文用朱砂填染,虽岁月流转,朱砂依然鲜红如新。


“灵龙镇煞钉!”胡先生面色一喜,旋又煞白一片。“这是道家的镇煞宝物啊!”他摩挲着手中细长的钉子,眼中游移不定,显是心中颇费思虑。


他依稀记得家藏的《大元炼真经》中关于灵龙镇煞钉的熔造之法:阳铜熔炼七日,金鼎培气七日。用黑狗血浸染七日,后七日每到阳时,再续刻“井”字文狱,镶镂盘钉灵龙,等等,共费时七七四十九天,而后设坛请神,符咒炼化,朱砂填染等后续工夫,极为繁复,钉成后法力非凡,堪称辟邪圣物。


其造法费心费力,又合四时阴阳。那胡先生一直以为只是杜撰的虚事,却不料想今日竟能得睹实物。


胡先生低下头,看着围棺布成太极阵的满地钉头,喃喃自语:“棺中究竟为何物,竟要动用三百六十支灵龙镇煞钉?还围了一个太极阵?”。不解之下,心底惧意暗生。


而村长一干人等,自从进了墓室以后,一直就面无人色,挤挤挨挨的堆在洞口,两眼不霎地望着那具恐怖之极的黑色棺木,生恐里面镇着的物事猛然而出,那可真是大事不妙,呜呼哀哉了。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本来进入奈何谷已是令人头皮发麻之极,而这个墓室更是妖异,竟深入到峡谷腹地,悬壁凿室。若非老乌头一路引领,便是有人从边上经过,也不会看出这处藤萝纠结,野树丛生的岩壁竟藏着如此一间石室。


石室不大,方圆一丈有余,一人半高,能容十人。室壁有斩劈痕迹,显是刀斧斫成。上面用朱砂画了数道极大的符咒,从室顶一直到地面,鲜红如血。棺椁居于室中央,并用黑狗血涂染成墨黑,色泽沉暗。按其纹理判断应是柚木制成,造得极厚实粗犷,并无寻常棺木上的雕花刻字等花巧。棺上覆以黄色经帛,密密麻麻写着往生祷文和弃恶从善之语,字如蝇头色成紫黑,显然是以血写就。经帛上以七星旋扣之法捆上墨斗线,线头绷直,接入地面的灵龙镇煞钉。棺的周围,左四右四,上二下二排列着十二个镇墓兽俑。镇墓兽有半人高,青铜铸就,形貌大异于民间所见镇墓兽,头上长角,胁生双翅,凸睛暴牙,面目狞恶。胡先生看阴阳风水十数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镇墓兽。


墓室四个角上,安放着四张人面大小的青铜照妖镜,幽光隐然,齐齐对准了棺木。地上,另散落着黄色符纸无数。


如此布局,端的是隆重已极。


胡先生仔细看着布置,不由得恐惧之意大盛,身上直感恶寒侵袭,不自禁打了个哆唆。回过头来,看到村长和村中宗望瑟瑟发抖,面如土色,便喑着嗓子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想一想,觉得该把钉子拿回好好参祥,便将它收入怀中,又从地上拣了一道符,转身便望洞口大步走去。


一众人早就大感不妥,听到此言,胜是听到了玉旨纶音。争先恐后逃出,全然不顾年纪体力,二人高的崖壁也不及攀爬下落,人人纵身而跃,勇胜少年人。十数个老头儿齐齐跳崖,天下独此一景,蔚为壮观。


众人脚不点地跑回村中,到宗祠大堂按序坐下了,方舒下胸中的一口气。喘息未定,住村南的吴淹明老爷子先发了话:“村长,那棺中究竟葬了何人,墓穴造得如此恐怖?”


村长苦笑摇头不语。那胡先生自进屋来便低头沉思,心下飞速盘算,暗呼糟糕。棺中所葬之人看来来头极大,竟动用了三百六十枚灵龙镇煞钉来镇煞,饶是他惯做死人工夫,常与墓穴棺材打交道,但突兀之下见到此等邪异事,也深感恐惧。原以为随便看看风水,摆几尊石兽像,迁一两处墓穴做做样子便交了差事。可谁知竟如此棘手,待要推脱不干了,见老乌头及村长等人言辞切切,满脸希冀,实在不好推辞。而且,自己心下也着实舍不得那六两银子的酬劳。六两银子,够得普通人家半年的伙食了。


“想必是罗天九头鬼。”胡先生掀开茶碗,啜了一口凉茶,缓缓言道。众人肃然看他,一时无语,也不敢问这罗天九头鬼究竟又是何鬼。


“此鬼性情凶悍,蛇身人首,长有九头,专门食人精血,吸收魂魄。所到之处,往往村舍遭劫,生灵涂炭。唉,真是天道不良,容得这样的妖物孽生。”一席话,又将满座十余人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胡先生,这……”老乌头面有惑色,道:“先生确知这棺中定是罗天九头鬼么?”胡先生心念电转,却不答话,长叹一声:“何鬼何怪,我也不甚关心,反正今日教我遇上,定然让他灰飞湮灭,尸骨无存。唉,我等修道之人,本来干的不就是降妖伏魔么,为民除害原是本分。”


老乌头点头称是,又道:“想来胡先生也不知墓中到底是何物,今日当着大家面,我便把我所知之事详细尽述,但盼能对除害有所补益。就承望胡先生圣手,替梧桐村解厄扶危了。”胡先生点头答应。


“棺中伏着厉鬼,这是断然无疑的……”老乌头续道。


“啊?啊!真……真有厉鬼?”胡先生大惊失色,似乎被抽了脊梁般软了半截,从椅上滑了下来。


“当然,”老乌头奇道,“难道胡先生不信么?墓穴你都看过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我乌家自四百年前便开始镇守此地,到我已有三十二代。洞中镇守何物,因何被镇,何人所镇,本来原委我家谱中都有详细记述。可惜……”他艰难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村长及众人,道:“大家还记得五十六年前村中走水吧,那一场大火,把家父家母连同所有典藏都烧吃了,嘿!还陪上了我半片脸和一只手臂。”


众人点头,尽皆默然。


“那时我还年幼,先父每年惊蛰、清明、端午、七月十四、重阳和秋分,都带我到谷中烧纸钱,洒狗血。我也曾问过棺里到底何物,如今想来,似乎叫甚么‘寒妇’,会吃人的。先父告诫,千万不可怠慢此物,每年必要警惕巡查,莫失错漏。并于清明端午等六时节气,借阴阳之力,烧符洒血,填补镇煞灵气。”


“吃人……”胡先生心里念叨这两字,面上表情古怪之极。


“也不怕大家笑话,老乌家本来也是道术之家,可是经过火灾,嘿嘿,到我算是完了,先父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也不会法术。又残了,没人肯嫁给丑八怪。哈!我家一脉单传,以后……算是绝掉了罢。只是,我还记着,乌家要世代镇保梧桐村,年年要到墓穴中巡守功课,防那厉鬼脱困。”


众人这才释疑,得知他身世凄惨,心下颇悯。更难得他数十年来恪守家道,负命维护村民,不由得对这个满头苍苍的委琐且恐怖的老头儿肃然起敬。


“胡先生,你看……”村长转身,向风水师探询。那胡先生面色猛然间似乎白了许多,眼睛好象也比原来也大了。听得村长发问,定了定神,手一摆,道:“大家,呃,大家,这个……不要着急,胡某今日到此,必要……这个,想出一个周全之策来,给村里解掉这个祸……祸害。今夜子时,我就开坛做法,请三清大帝下来伏魔。”结结巴巴说了一会,到后来总算是说流利了。


村长向他做了一揖,道声:“如此有劳先生。”


“不过,村长,这酬劳嘛……”


村长一听,忙从袖里掏出封好的银子,陪着笑双手奉上,道:“早准备好了,就仰仗先生大力了。”胡先生伸手拿过,掂了掂,却是六两有余,心知是村长有心多给,嘻嘻一笑,袖好了,向众人作了个揖。道:“烦劳众位买些黄纸、朱砂、雄黄和黑狗公鸡备品,我开张清单,派人去买来,准备整齐了,我们子时开坛。”


村长忙不迭的叫人铺纸磨墨,胡先生提笔写了,廖廖数字,圆润端方,写得倒工整秀气。村长差人买办去了。


※       ※       ※


柴火高高烧着,松枝的香弥漫周遭。


一座小方桌摆在祠堂前,覆了崭新的黄布。桌上供着三坛香炉,红烛二副。另肥鸡白酒和糯米若干。


胡先生身穿黄色道袍,在桌后五步处作法。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步,闭目喃喃念咒。火光明灭下,但见他道冠巍然,身形飘洒,背后的阴阳鱼图案黑白鲜明,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老乌头与村长诸人应了胡先生的要求,躲在祠堂内,隔着门缝观看,见他步伐纯熟,在地上点着的十四只守命灯碗间穿梭来去,毫不犹豫。不由都觉得心安喜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物得命,妖孽嚣张,今我令法,传承道臧,原形遁灭,万鬼伏藏!咄!”胡先生定了马步,挥出一道符来。说也奇怪,明明跟前无火,那符甫一挥出,便听“呼”的一声,炽烈燃烧开来。胡先生更是不停,将剑倒到左手擎着,伸手从碗中抓起一大把糯米,向面前撒开。细细密密的声息中,胡先生猛睁双目,直视虚空,断然喝道:“妖魔鬼怪,近身者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端起了酒,喝一口向蜡烛喷出。酒中混了引火的油物,一阵剧烈的噼啪声大作,风水师仿佛化成了祝融,吞吐火云,凶猛非常。


掷米喷酒过后,胡先生又耍了两趟剑法。口中喃喃,脚下不停,更不住手地烧符跺脚,呼喝斥骂。众人看得精彩,倒忘了他舞剑的原由,纯当是社戏里武生演武了,看到激烈处,甚至有人鼓掌叫好来。


※       ※       ※


到炉香烧尽的时候,这次开坛总算完成了,到底费了将近两个时辰。胡先生累的不轻,气喘如雷,面上汗出如豆。桌上的糯米、酒水、鸡血、狗血都被泼得干净,染得堂前地上红白分明。晚饭前书就的数十张符也扔的满地都是。


众人将胡先生让进祠堂,尊了上座。那胡先生倒不客气,大刺刺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条雪白汗巾搽汗,慢条斯里收拾了一阵,见一帮老儿双眼骨都,喉结滚动,知道有话要问。这才叹了口气,道:“好险!墓室有变,他还有半月左右就要脱离困锁出来了!”


众人大骇,忙问端的。


“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用天雷地火阵法将他困住了。这个妖物法力高强,我请了真武大帝来都没能将他降服消灭。只好暂时为他加固封印。这下子,他要想跑出来也要个三五百年以后了,哈哈哈。”


村长长舒了一口气,满面堆笑,拱手道:“感谢先生大恩大德,将这个鬼物锁镇了。只是,过三五百年后他又出来,我们可如何对付他?”


胡先生摆摆手,道:“这个不必多虑,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早则十数年,晚则三五十年,必有人来为贵村除害的。”村长‘哦’了一声,没再细问。


那老乌头却又拣了话头问道:“先生怎么知道三五十年内会有人来?”


风水先生登时语塞。沉吟片刻,道:“适才作法时,三清大帝化身告诉我的,说过不长久,必有除魔之人前来收服他。”见众人仍有疑虑,只得强道:“神仙圣谕,不是我们凡夫所能罔测。多说无益。不过,天下藏龙卧虎,能人异士极多,如果机缘巧合能遇见的话,贵村倒不妨再请他来,说不定提前把这个妖怪灭了。”


众人这才不问了,又重整了筵席,宾主尽欢。这一通喝来,直到鸡啼方散了。胡先生醉的一塌糊涂,给搀到偏房睡下。


次日午时,招待他吃过了饭,胡先生便百般辞行,任村长说破嘴皮也不肯留下。众人无奈,又多送了他一两银子,任他牵驴辞别去了。

jennifer 發表於 2005-5-16 12:16 PM

第二章(遇險)山命只在山頭改  


花腳驢子走的慢,性子還壞得很。那胡不為胡先生從梧桐村辭別後,前後走了三個時辰,才行了十餘里路。那畜生貪嘴好吃,好好的細土路面不走,看著哪有酸果棗兒就放蹄奔將過去,梧桐村地處偏僻,本來山果野樹就多,驢子頭都不抬,任主人鞭打腳踹都無動於衷,吃的肚腹滾圓,好不自在。


胡不為初時還強力收韁,鞭抽腳踢,和驢兒鬥氣。到後來,實在折騰的沒勁了,只得哀歎,任它按著性子走下去。心中恨想,回到家中如何如何將之大卸八塊,如何加上椒鹽香料作十香驢肉。


驢子自不以未來命運為苦,信步所之,吃吃停停,又挨了一個多時辰,走了二十多里地。胡不為心急如焚,懼意如熾。見那畜生優哉優哉散步,品枝嘗草。大恨之下,惡念突生,從驢背上跳了下來,到路邊找來一根手臂粗的枯枝,終於痛下重手。那驢子生來執拗,偏生胡不為的渾家趙氏愛惜牲口,自買來後從不曾虐待,平時拉磨駕車,都不忍鞭打。把它慣得實在不像話。這畜生自大任性慣了,哪吃過這般虧。被杖責吃痛,慌不擇路跑了起來,連躥帶跑,倒不比一般劣馬慢了多少。只是驢子畢竟不是跑長路的東西,這一路跑得顛簸震盪,趄趔打跌。把胡不為震得頭暈眼花,股腹麻癢近至無知無覺。


到月上樹梢的時候,一人一驢終於停下了。好歹也奔了六七十里,離梧桐村有好些路程了。想來那厲鬼就是追來,也要費些工夫。前邊是個小樹林,月色下看來,林中樹影參差,高低錯落,隨風而動。胡不為見驢子氣喘咻咻,口吐白沫,知道再趕下去也是枉然,加上自己腹中也有些飢餓,便勒韁停住,放開了讓它自行吃草。自己走進林中,找棵松樹靠著坐下,從包裹中取烙餅吃晚飯。


今天倒是個好差事,費了不多工夫便掙得近九兩銀子。胡不為仔細感覺懷中銀子沉甸甸的份量,心中大感喜樂。向來蒙騙村民,從不曾得到這麼豐厚的報酬,一則村中人家無甚錢財,沒法多出酬勞。再則胡不為也非貪圖無厭之人,向來淺刮即止,他怕把人刮傷了筋骨,將來有人發覺上當會找上門來拚命。


只是,回想起其間過程,他也覺得甚是驚心動魄。梧桐村裡怪墓實在邪異得緊。三百六十枚靈龍鎮煞釘,實在非同小可,看來烏老頭所言不假,那個甚麼『寒婦』真會吃人,而且定是凶殘無比。如《大元煉真經》言下不虛,鎮煞釘端是厲害之物,三百六十枚,便是真有大羅神仙也給封死了。還有那麼多聞所未聞的鎮墓獸,細細想來,殊為可怖。


所幸自己見機的早,未敢耽擱便跑了出來。只是如此便害了梧桐村人,不免心中有愧。轉過念來,又想,自己並無伏魔之能,便是守在村裡也不過是多添一條人命而已,於事無補。再說,困鎖既久,也毫無意外發生,那厲鬼三五日內必不會脫困害人,反正自己先前說話已埋了伏筆,並沒說已將之滅除,只是鎖鎮。就是以後妖怪跑出來,與自己也無甚關係了。之前已好意提醒過村長,將來若遇上能人,還須再延請除妖。至於到底左近有沒有能人,村長願不願意延請,都是以後之事。再且,畫了那麼些定神符,那麼些降妖符,不也是費了勞力麼,便是無多大功效,但神清目朗強身健體也是好事的。自己這九兩銀子掙的倒也不算虧心。胡不為心下忐忑,反覆勸慰自己。


只是,還有一件大事不得心安,不知道自己到墓中走了這一圈,日後會不會留有禍害。


心中患得患失,有百味雜陳,烙餅吃來嘴裡便如同嚼蠟。胡不為將餅收了,從懷裡摸出釘子來,在月光下仔細驗看。釘子入手甚沉,比一把匕首都重了好些,釘子有小臂長短,身四方,邊緣鋒利。一條筷子粗細的龍自上而下盤繞,睛須鱗牙,莫不精細如生。書中說是辟邪聖物,造工是精巧了,其他倒不覺得有何高超之處。反覆看了看,不得要領,正要把它包入布中,剎那間,發現這釘子似乎亮了一下,似乎如通透的青玉。他揉揉眼,釘子依然沉暗如前。難不成自己看花了眼?還是月光下看來有所偏差?胡不為端著釘子,換著角度查看,滿腹狐疑。


正自不解,忽聽「咻」的一聲,一支響箭從頭頂右上方激射過去,帶著尖利的哨響,打入樹林中去了。


胡不為大駭,心中想的第一念頭便是妖怪追命來了。待要躲開,卻哪裡跑的動,腿軟的跟麵條也似,抬都抬不起來。當下便如夢魘一般,張目結舌,翻倒在地。


西面和南面樹林裡都響起了「西西索索」的細聲,似乎有多個妖怪同時接近。胡不為動彈不得,心卻明白非常,暗暗叫苦:完了,這厲鬼還會分身之法,自己今日恐怕難逃劫難。


「九朵蓮花開——什麼人?」一人在西邊的林子裡壓低了聲音喊道。


南面的人答道:「三香供嚴台——是二師兄嗎?我是顧有全。我和六師弟、八師弟和十一師弟都到了。」


林中忽傳人語,胡不為心中大奇,原來不是厲鬼索命來了,卻是有人到此聚會。聽他們的對答的切口,似乎是同一個門派的。


先前問話那人道:「哦,是五師弟,你們那邊可有線索?」


那五師弟顧有全性格極為暴躁,立時罵開了:「他奶奶的,有個狗屁線索,找了大半天連根毛都沒找到,這還罷了,害得老子摔了好幾交,傷的不輕!讓我逮住了它非剝掉它的皮!」


右邊與他同行者便有人嘻嘻而笑,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靜夜樹林,傳音極佳,人人都聽見了他說話:「五師兄這交摔的可不簡單,第一交撲住了一隻母兔子,第二交又撲住一隻母兔子,嘻嘻,艷福倒也不淺。」立時便引來一片竊笑。


顧有全大怒,大吼一聲:「十一師弟,你皮癢癢了是麼!」


十一師弟仍笑道:「沒癢沒癢,我倒知道兩隻花容月貌的母兔兒皮癢了……哎喲!」


「噓!噤聲!你們忘了是來幹什麼的?」那二師兄語氣聽來甚是不悅。但看來他在同門中頗有威望,此話一說,眾人便都沉默了。顧有全不敢不從,也壓低了聲息。但在胡不為處聽來,仍聽見他在喃喃咒罵。雖不見其形貌,但可料想,他定然在怒目直視十一師弟。


「此物非常狡猾,又爪牙尖利。今天莫要讓它再逃脫了。我們等大師兄來了看看情況如何,再做定奪。」二師兄又發話道。眾人遵了,都待在原地,人人不說話了,只聽見細細的呼吸聲起伏。


過不多時,又有一撥人從北面而來。顧有全一躍而起,低聲道:「是大師兄麼?」來者應了一聲,聲音蒼老,顯然已年紀不輕。


眾人會合在一起,便商討彼此的經歷。胡不為無意探知他人機密,便悄悄站起身來。想偷偷走開。然而大師兄的一句話又讓他嚇得心膽俱裂。


「這個怪物經此兩年,更是厲害了,適才我查看了死者,是被它一爪抓中斃命。大夥兒務必小心,合在一起走,莫要走單讓它害了性命……咦?不要說話!」一時眾人屏息。


安靜片刻,那大師兄細細的說道:「大家小心,它就在左近,天周盤有反映了!」眾人警惕起來,盡皆伏倒,睜大了雙目觀察四周。


胡不為不知他們所指的是何怪物,但「一爪斃命」這詞還是知道的。它就在左近窺視,而自己正是落單之人,若不趕快謀些法子,看來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死者」了。大驚之下,倒解了腿軟筋麻之弊,中箭也似的躥將起來,望西面林中眾人狂奔而去。


「在這裡了!」「小心!」呼喝之聲大作,林中諸人聽見異響,紛紛叫喊,拿著兵器直奔過來。


「是我!是我!我是人,眾位大俠手下留情!」胡不為見刀光耀眼,紛紛往自己身上招呼而來,不由的大驚,撲通跪倒,張口大聲喊道。數把兵刃迅疾無比的砍到身前,又生生頓住了。


「你是何人,怎麼會在此處?」發話者是一名面如重棗的長鬚老者,劍眉朗目,頗有威嚴。胡不為情知他必是眾人口中所稱的大師兄,忙道:「大師兄饒命,我叫胡不為,是定馬村的風水師。我……我是去梧桐村看風水的,返家途中在此休息,並不想打攪諸位,眾位大俠饒命!」


「風水師?」那大師兄皺起眉來,看看胡不為穿著道袍頭戴道冠,不倫不類。又問道:「風水師怎麼會穿著道袍,你是道士?」


胡不為搖頭道:「這只是在下的法衣,在下……我,不是道士,只是……沒別的衣服穿。」他當然不能說穿著道袍是為唬住外行,看起來更像回事。反正村鄉閒民,也無人識得風水師與道士的區別。


那大師兄面色大為和緩。收了劍,道:「哦,我還道是妖怪出沒呢。如此靜夜荒郊,你孤身一人行走,就不怕被邪祟所趁麼?」胡不為訕訕不語。若在往時,碰上問話的是一般之人,他定會吹噓什麼什麼縱橫風水數十載,孤身一人闖天涯從未遇險等等混帳大話。但前既經過梧桐村怪墓的驚嚇,後又為這一干人等談話所奪。早已心神不寧,此時感覺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簡直無處不是妖怪,便是林中樹影,月光下看來也張牙舞爪,甚是可怖。


那大師兄又道:「我們先前的談話料你也早聽到,現下正有一隻怪獸在左近潛伏,你要跟著我們,莫要走失了,方可保住性命。」胡不為忙不迭的點頭。


※       ※       ※


月升到天中了。林中夏蟲聲嘶力竭的霍霍而鳴。山中草蚊甚多,嚶嚶不絕,雖不吸人血,然雜聲入耳,畢竟不是美事。


胡不為伏在那大師兄的身邊,張頭探腦,查看四周。這一眾同門共有九人,高矮胖瘦,參差不同。那紅面年長者是大師兄。二師兄是個面皮白淨的中年人,身材倒不高大,眼神卻凌厲異常。顧有全一看就能看出來了,長相粗豪,虯鬚如鐵,一看就知道缺心眼。名為顧有全,行事卻莽撞粗魯,大可改名「全不顧」,想是他父母深知自己兒子脾性,取來此名盼他多顧大局,如今看來,倒可惜了這好念頭。


眾人埋伏了半晌,卻沒守到怪獸。顧有全早就大感不奈,蹲也不是,坐也不是,像扭股糖般反覆折騰。那瘦小青年十一師弟滿眼笑意看著他,若非大師兄和二師兄在場,只怕早就出言笑話。


正不耐間,小林深處忽傳來一陣滴溜溜的竹笛聲,清脆如玉落銀盤,雖單音不成歌曲,然律韻跳脫,頗有清新歡喜之意。大師兄聽到笛聲卻不欣喜,面色一變,冷哼了一聲道:「哼!想不到青葉門也想來趕這個場子了。」


胡不為自不知所謂的青葉門是何派別,但聽了這般好聽的竹笛吹奏,不禁對吹笛之人大生好感。既吹出如此音樂,想來也是個不俗之人。


那大師兄長身而起,起了切口,道:「九朵蓮花開 三香供嚴台。嚴台山藺得岷在此,不知青葉門哪位道友來訪?」


一陣清脆的笑音倏忽而至,胡不為正愕然間,便聽見頭頂上傳來一個女子的說話聲:「青青竹葉,悠悠流水。原來是嚴台山的藺師哥在這啊,我聽到有人埋伏,還以為是劫道的小蟊賊呢。」聲音稚嫩溫柔如黃鶯出谷,聽來極是受用,但這番話說來,卻頗含譏嘲。


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女子坐在樹枝上,裙幅低垂,長袖翩翩,由風而動。仙姿妙態,直如凌波神女。胡不為萬料不到吹笛者竟是如此年輕的一位姑娘,大感驚訝。夜色裡看不清她面目,然若是人如其音,則長的清麗非常了。


藺得岷忍住氣,道:「不敢。不知道趙姑娘到此有何貴幹?窮鄉僻野,似乎青葉門的仙子是從不枉顧的。」


那女子笑道:「說的是呀,不過我們門主後院養的寵物前些日子被小賊偷走了,門主非常傷心,我們做弟子的只好受些苦,來尋找它的下落了。」


藺得岷問道:「卻不知尊門主丟的什麼寵物?」


那趙姑娘卻不馬上答話,取出竹笛,又滴溜溜吹了起來。藺得岷當著眾師弟的面被人如此怠慢,難堪非常,心中憤怒,兩隻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狠狠盯著那女子。若非青葉門素日積威,門人都有令人敬畏之能,只怕他早就不假言辭,立即出手將之殺卻。


「我們門主丟的寵物,是只修煉了四百年的小獸犯查,不知諸位可有看到?」那姑娘總算是收起了竹笛,好整以暇,幽幽答道。「唉,這隻小乖在外面流浪了許久時日,餐風露宿,還要整日擔心要被人欺負,真是可憐。」聽她歎息道來,似乎對甚麼『犯查』的出走極為憐惜。


藺得岷尚未答話,一邊的顧有全早就不忿,漲紅了臉大聲道:「趙姑娘你說的不對,這只犯查是天地生養,獨個兒修煉成形,怎麼會是你們門主的寵物呢?」他本來粗話滿口,但顯然來人實在惹不起,雖然氣憤,但仍不敢放肆叫罵。


那女子嘻嘻而笑,道:「唉,顧師哥說的也是呢。只是我們門主說了,她的後院大的很,這天地麼,好像就是我們門主後院的一部分……」


「豈有此理,你們……」顧有全氣結。雙目圓睜,拳頭握緊了。差點就把「好不要臉!」給說漏出來。


藺得岷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趙姑娘是想強搶這只犯查了?」那趙姑娘象撥浪鼓般搖頭,搖得樹枝上下起伏,胡不為為她擔心,怕她不慎掉落下來受傷,搶前一步,手不自禁的一抬,想要接住。甫一動作,便覺得那女子似乎對他笑了一下,饒有興味的看著他。面上一紅,動作便緩了下來。


「我可不想要這只犯查……」那姑娘續道。藺得岷聽得此言,舒了一口氣,待要說話,卻聽見她說:「我只想要它體內的還丹。」藺得岷氣極,怒道:「那還有甚麼分別!」


藺得岷與那趙姑娘一勁兒鬥口,舌戰方酣。驀然一陣震天巨響,從南面方向傳來。大地劇烈震動。樹葉抖得刷刷作響。在林中看不見天空,但眾人都覺得天色驟明忽滅,便似有人點著了燭火又迅速撲滅一般。


那聲響與地震傳了半袋煙工夫,又漸漸止歇。眾人相顧駭然,卻不知何解。驚魂未定,猛聞身後林子「喀哧」的一聲響,一物沖天而起,望林子深處迅捷之極縱躍奔去。藺趙二人心思如電,立刻想到犯查獸已伺機逃走,齊聲呼斥,一同向怪物所遁處追去。


此時競者在旁,嚴台山諸人自顧不暇,再理會不上胡不為,紛紛尾隨二人而去,只片刻間,便走的一乾二淨。只剩下胡不為呆立原地,驚怕無已。


風吹入林,幽幽如歎。宛若泣婦夜哭,傷者哀號。


胡不為站在黑暗中,心如鹿撞,欲哭無淚。這一番遭遇,只嚇的他心膽俱寒。追又追不上,想跑,孤單一人行走,只怕凶險非常。左右為難之下,猛然想到,自己還有一隻驢子可以依靠,受驚既久,驢子在他心中已成同命患難,雖仍愚頑不通人語,但到底也是個活物。


胡不為驚喜之下,忙不迭的跑出林外,吹呼哨喚驢。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把那畜生找回了。二話不說,跳上驢背狂策而奔。這一次逃命可比先前不同了,鬼怪就在周圍虎視眈眈,自身性命危如懸卵,再不發狠,只怕再回不了家享受那九兩銀子的酬勞。驚恐之下,更不停手的猛揍驢子,落荒而逃。


一人一驢驚恐亂躥,盡往開闊之地行走。從梧桐村往北,行得四百里便是胡先生所在的村子定馬村。若是好馬,一日便可到。可惜驢子脾氣暴躁腳力卻弱,雖拼了命般邊嘶號邊撒腿狂奔,畢竟跑的不遠。


胡不為看著月亮,找準方向逃命。他依稀記得,從此路過去,前邊不遠處便有一座村落。在來時路上穿越時,和老烏頭兩人不曾停留。但回想起來,村子似乎不大,也就是四五十戶人家。但只要跑到有人煙的地方,便不怕那怪獸害人了。


哪知心越著急,壞事愈來。那驢子被胡不為一頓猛棒策趕,豁了命飛跑,山道崎嶇,大大小小的坑窪極多,驢子一個不查,踩到了一塊浮土,只撲通一聲,連人帶驢翻倒在地,又滾落到邊上的一個大土坑中。胡不為氣的直要吐血,狼狽爬將起來,卻見那驢子跪倒了,頭低伏著,挨了刀般慘叫。驗看之後,也不過是被石塊蹭掉一片油皮。


驢子活了四歲,榮華富貴說不上,倒是享受了好幾年清閒舒適的日子,今日算是平生第一大苦日。累了一整天,體力消耗巨大,眼下受傷了,索性強了性子混賴到底。趴著再不起來,任胡不為棒打腳踢,只撕了嗓子叫喚。胡不為素知這只四腳祖宗的脾氣,恨的牙癢癢,偏又無可奈何,只怕把它揍的狠了倒真傷重,那可就糟了大糕。只好坐到一旁,猛踢土塊出氣。


驢子所陷處是個凹地,長草拂拂,外邊望來,倒看不真切。


歇了一袋煙,胡不為悶氣漸消,懼心又起,看見驢子止了叫喚,趴著啃吃身邊的鮮嫩茅草。這吃貨貪食得很,不論何時,逮著了機會總不會錯過放縱口欲。當下便要起來,牽起驢子離開。卻聽見來路上『得兒得兒』的聲響,兩騎跑的甚是匆忙。他心中一喜,以為嚴台山眾人良心發現,覺得放他孤單行走恐遇不測,特地追來保護他。但想想又覺疑惑,適才見面,嚴台山眾弟子並無坐騎,如今哪來馬匹。


正自不解,卻聽見騎者斷斷續續的說話。一年輕男子的聲音道:「……失敗……教主罰責……如何便好……」兩騎跑的甚快,只一會便跑到了左近。一人尖銳的冷笑,道:「罰責?我們跑到西南苗疆去,教主又怎會得知?」先前那年輕男子頗覺猶豫,道:「堂主,這次任務失敗,也並非我們的錯,慧明禿驢的陣法實在太過厲害,雖然……死了六位弟兄,但與教主解釋解釋,教主也不會不講理,興許就放過我們。若我們跑去苗疆,只怕……只怕……」那堂主嘿嘿冷笑:「講理?放過我們?上個月童正剛之事,你也見過教主的手段。嘿!彥青,我知道你捨不得家中的嬌妻幼子,可是現今情況,你想還能保全的住麼?」兩騎跑遠,那彥青似乎仍決心不往苗疆,道:「我不能……堂主……自己小心……去請罪!」


見兩人走遠,胡不為趕緊牽驢起來,要跟上他們。這深夜荒野之中,不明之物極多,想來實在令人害怕。此時有人經過,不搭伴而行,更待何時?好容易將驢子牽上土坑,騎了上去,遠處卻傳來一聲慘呼,聽來正是那年輕人彥青的。胡不為嚇了一大跳,險些從驢背上落下來。


叫聲如此淒慘,那彥青想必已遭不測。看來那甚麼教的堂主害怕被洩露行蹤,乾脆殺了彥青滅口,如此歹毒手段,自己送上門去,如何得幸?胡不為屁滾尿流,扯著驢子,望東北方向落荒而逃。


胡不為盡取開闊之地而走,不敢再進樹林。卻與大路漸行漸遠了。又刻意拉開了圈子奔跑,這一段路程,直費了三個多時辰才跑完了。


夜幕漸濃,晚星如塵。觀月查來,此時已近亥時。站到土岡上頭,人和驢都累得精疲力竭。遠遠的看到村子的火光了,還有影影綽綽的村民,胡不為方鬆了口氣,一夾驢肚子,拼起餘力衝將過去。

左輪仔 發表於 2005-5-16 06:21 PM

點解篇鬼故睇睇下會變左簡體字版,之後又變返繁體字版既^^"

jennifer 發表於 2005-5-17 12:23 PM

第三章(守護獸)奇耶正耶井中鏡

  天色已晚,正是莊稼拔苗之時,莊戶人家農計正忙,都早早歇宿了。在村裡遊蕩的多是懶散之輩和孤老鰥夫,心思疲弛已慣。見胡不為挾著滾滾塵煙逃進村來,雖頗訝異,倒不上來羅皂。
  胡不為跑到村北,尋了一戶亮燈的人家,借宿下了。

  那戶人家只一對老夫婦,年老來膝下無兒無女,老兩口互相扶持度日。見胡不為一身道袍,知是習道術士,極為敬重。將飯菜熱過讓他吃了,老婆子又將偏屋給收拾,鋪上一床新納的棉布被褥,倒讓胡不為頗感過意不去。

  這一晚胡不為又哪裡睡的著,輾轉反側,坐臥不安。腦中想的儘是這一日來所遇怪事,果然是劫難向來不單行,這兩椿不良事都趕到一塊兒來了。胡不為暗歎自己時運不濟,甚感沮喪。可一想到已得九兩銀子,正貼身藏在懷裡,沉重溫暖,又感興奮得意。這一番喜悲交加,時呼時歎,把他攪得毫無睡意。直到晨雞唱曉,疲累已極,方才朦朦朧朧睡去。

  到天色大明,胡不為仍在被窩中熟睡。老兩口年紀大了,睡不塌實,曦光初透便起來掃灑忙碌,燒柴做飯了。也不叫醒他。

  胡不為前日實在累得狠了,這一覺沉沉睡去,直至日上三竿才醒轉過來。那屋主於老頭早吃過飯,在茅房正廳擺著一張小木桌,撥了些飯菜給他留著。胡不為簡單洗漱過後,開始吃飯。於老頭找個小凳在邊上坐了,和他一句一句攀談。

  等到胡不為把飯吃完了,也把小村的情況瞭解的差不多。原來這一下林村由來已久,但由於當地偏僻,且又石多土瘠,墾種不易,也沒人願遷居過來受苦。只原先的七八十戶人家,沿守傳習,互通婚嫁。這近百年村子人丁不旺,老者故去多於新丁填補,漸漸的有些沒落。如今便只四五十戶人家,百來人口了。村民多以耕種狩獵為生,飼養家禽家畜換取一應所需。另有頭腦聰敏的,自尋些販賣活路。所幸連年來官府平和,課稅和徭役也都還輕。

  二人談些民生時事,頗為投緣,那於老頭年紀大了,倒也有些見聞,說起刀圭煉丹,習道學術掌故,約略通點門道,胡不為怕被他看穿底細,常常引開話題,避之而不談。

  飯罷,胡不為取出銅錢,要給於老頭飯宿費用。於老頭執意不肯收,說道招待過路客人,原是小事,若因此收了費用,便枉了行善積德之心。胡不為過意不去,一再致謝,最後送了他幾張定神符。於老頭感恩不盡,倒收受了。

  這定神符是胡不為從《大元煉真經》中習畫而得,頗有效驗。他在西江一帶的名聲也非幸致,大是由此符而得。村夫村婦見他畫符有效,推及其餘,想來他的風水降妖之能也是厲害的。哪知大謬不然,胡不為在書中習學雖雜,甚麼 「引雷符」 「鎮妖符」 「續命符」通通學了,畫的也和書裡一般無二,但是卻盡無效驗。只這 「定神符」畫的得心應手。

  於老頭夫婦把他送到了門口,兀自不肯就回。其殷殷惜別,雖只一晚借宿,倒像是相交數十年的好友。

  不承想,等來到門外的畜捨一看,雞鴨都在,那花腳毛驢卻已不翼而飛。胡不為心中叫苦,也只能徒呼奈何。想來定是在夜深之時,有人過來偷偷牽了出去。而那時胡不為心思煩雜,紛呈而出,哪裡會想到有人前來偷盜。屋主年紀已大,耳目都已大不如前,這倒為盜驢賊提供大大的良機了。

  胡不為痛悔非常,又無法可施。眼看著離家還有近三百里,徒步走回去是斷斷不可能的。且不說路上有鬼怪(此時他已成驚弓之鳥,但覺得無處不藏凶險,無處不有鬼怪),便是走上三五天,累也把人累死了。可留在此處也不是長久之計,一來離梧桐村並不遠,那鎖鎮的厲鬼不知何時便會殺將過來。二來那什麼 『犯查』的怪獸也非易與之物,在此仍未脫離險境。前後思慮,心中驚悔如潮,一張瘦臉變得時紅時白。

  於老頭知道他的顧慮,說話道:「先生不必著急,我村裡也有販馬的人,不過他每日晨起出市,要等到晚間才能回來。先生只要錢財足夠,便可買馬趕回家去。」

  「這村裡有賣馬的?」胡不為一聽有救,登時兩眼放光,振起精神問道。

  於老頭點頭說是。又道:「好馬三兩銀子便可買到,如先生不想買好馬,只需花費一兩多銀,也能得一匹中等馬。」

  「要一兩多啊……」胡不為一想起就要破財,非常肉痛。但想想若不早日脫離險境,便有金山銀山,無福消受也屬枉然。保命事大,此時也顧不了許多了。

  那販馬者要晚上才能回來,這左近無事,他便邀了於老頭,同到村中轉看。

  下林村是不大,比梧桐村小了好些。幾十戶人密密麻麻地比鄰而居,倒修成了數條街道。家家圍籬種菜,雞犬相聞。村裡人人熟識,見於老頭領來一個陌生客人,都感奇怪,村婦村夫也不避諱,走上來便打量詢問。

  胡不為是誆騙慣的,唇舌之功原是拿手,此時晴日朗朗,危險已遠去,懼意既退,便又顯出其本色來。不過一盞茶功夫,村裡人人都知道於老頭家中來了一位活神仙。善能捉妖降怪,風水轉運。當時便有人心動,要延請回家扭轉風水改運,以旺人丁。胡不為推說時辰不利,盡都辭了。在一眾愚夫的欣羨恭敬中遍覽了村子,白吃了幾個瓜果。

  村子南端,便是梧桐村方向。昨夜胡不為從此口倉促入村,倒不知有甚希奇。今日重新遊歷,卻見村口的古榕下塑著一尊兩人高的烏木雕像。距離雖遠,但仍可領略獸像睥睨眾生的氣概。

  那是一尊長著兩翅,寬吻暴牙,龍面獅身的神獸像,箕踞作勢,顧盼生威。胡不為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又發現其底座下刻著兩列細字:一為 「養我供我」一為 「得佑得福」字既細小,藏的又極隱秘,若非眼力極佳兼細心勘察,定然不覺。胡不為大感奇怪,一般民間奉供,多是山神土地或是龍王觀音。也有先賢武聖雕塑。卻從未有以香火供神獸之事。心生疑問,便走近了去觀看,見那像雕工粗糙,然勾畫極佳,深淺斧斫,無不得宜。只廖廖幾處雕琢,便將一個威猛的神獸刻得神態畢現。

  胡不為圍著這尊鼓翼持戟的神獸觀看,心中暗生敬仰。老烏頭在旁告訴他,此像是下林村的守護神獸,保護村子不受旱澇災害,妖邪侵襲。似乎是自成村已來便有。村子也真的從未受過甚麼天災和邪物侵擾,也不知是不是雕像的功勞。胡不為轉著獸像觀看,只覺得其貌威而不惡,其情嚴而不怒。神態之間,似有無窮堅定和撫慰。讓人忍不住便要下跪膜拜。

  胡不為漸轉漸慢,神志愈是迷離,心中滿是委屈哀傷,直想跪下痛哭。等轉到第三圈時,忽聽 「霍!」的一聲脆響,胡不為懷中的靈龍鎮煞釘發出了金鐵交鳴的異聲,悠悠不絕。胡不為正心馳神迷,受到聲音鼓蕩,立時醒轉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連爬帶跑退離神像丈尋,驚怕不已。聽見鎮煞釘響的緊切,又從懷中取出來查看。

  釘子震的厲害,剛一拿出,便已感覺手臂如萬蟻穿行,麻痺舒適。隔著數重布帛,溫暖的青光仍能透射出來,狀如流水映日,波蕩閃耀。掀開布帛,見那釘子便似通透一般,裡面有青色光華流轉,溫潤暖人。盤著的靈龍雖不動彈,但光暈照射處,鱗甲清晰,目中隱有神采,看來直似活物。而此時,守護神像惑亂精神的壓力已消失無蹤,抬頭看去,那神像沉靜如淵,也普普通通而已。胡不為握著鎮煞釘,心中惘然。卻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一干村民得睹異象,無不震驚。雖不知他手持何物,但晴日下看來青光昭昭,聲若龍吟,必是仙器無疑。對先前胡不為之語再無絲毫懷疑,無不頓生景仰如滔滔江水之連綿不絕。若當時有人提議,恐怕便要集眾下跪頂禮。胡不為心下不解,又感害怕,再也不敢留在神像邊。見眾人圍將上來,推說幾句,便飛也似的跑回於老頭的茅屋,躲起來渾身抖戰。

  村民們生來純樸,何曾見過此等異人,只見仙長道聲:「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便 「嗖!」的一聲,絕塵而去,倏忽便人影不見,跑得快極。眾人暗歎:仙長果然是仙長,跑的都比常人快上數倍,果然仙體如意,術法高超。有細心之人發覺仙長走前面色頗有異樣,滿臉通紅,瞳孔大睜如牛,渾身叮噹打戰。那自然是運用仙術的症狀,堪稱厲害。

  待的鎮靜下來,胡不為細細詢問於老頭那神獸像的來歷。於老頭已將他視為真仙下凡,當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惜其所知也不過皮毛,反覆說來,也語焉不詳。

  原來下林村原是一片荒涼之地,二百多年前,有一群逃荒者到此安定落腳,逃避災害。他們推土燒磚,砍木成梁,開始建房搭捨。漸漸的粗具規模,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神獸像便是那時供起立在村口的。只是歲月既久,村裡又無文書記錄,其來歷及功用都已無人知曉。只從故老傳說,神獸像是守護村民,抵擋天災妖邪的神物。

  眼看再問不什麼來,只索罷了。回到偏屋自己檢看鎮煞釘。釘子卻早已平復,烏黑沉暗,與先前一般無異,胡不為敲打摩挲,百思不得解,何以此釘竟能放光,兼震鳴不已?又為何別的時候不出奇異,偏在那守護獸前震動?重重疑雲,紛至沓來。不過經此一事,胡不為已知這靈龍鎮煞釘果然非一般之物。不意又得一件寶貝,心下竊喜。

  飽食既已,又不敢出門了,胡不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倦意如山倒,便又倒頭睡了下去。他在家時也不曾從事勞作,向來是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妻子趙氏性格溫柔,倒也任著他。如此大好晴天懶伏臥睡,在旁人看來是不可思議,他卻早當平常。

  不知這一覺睡到幾時,胡不為正夢見掙了滿屋黃金,又官封丞相,權財具備,正自得意哈哈大笑。突然間皇帝卻派來衛兵要捉拿他,說他偷了什麼皇宮國寶,要拿他歸案,送入天牢審問。一眾鐵甲侍衛將他的府邸圍的水洩不通,將門彭彭彭敲的山響。胡不為見走投無路,危急間,頭頂房梁之上又突現一長髮覆面的女鬼,伸爪向他抓來,大駭之下張嘴欲喊,卻猛然醒來。只覺得汗出如漿,通身都濕透了。

  那彭彭的聲音卻是於老頭敲打的。胡不為定了定神,略整衣冠便迎出門去。外面正屋除了老於夫婦,卻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有二十四五年紀,身材魁偉,神情溫和。他一見胡不為出來,連忙起身,含笑抱拳道:「這位就是胡仙長罷?小人孫甲拜見。」於老頭在旁介紹,原來是村裡販賣馬匹的。這晚間收市回來,聽到消息,特意過來拜訪。

  胡不為這才發現外面天已全黑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刻下是甚麼時辰。見那孫甲言語恭敬可親,便笑道:「仙長之稱愧不敢當,難得你肯上門來見,實在太好了,我這正著急呢。昨夜裡我的代步牲口被人偷竊,今日急切還要趕回家去,所以想看看你那可有甚麼好的牲口,我也買一匹。」

  那孫甲道:「仙長之事,我已從於老爹處聽說,現在帶了一匹馬來,就拴在門口,先生不妨移步看看。」胡不為聽見馬匹帶來,便起身隨他出去。

  門外畜捨卻拴了一匹棗紅駿馬,身高腿長,膘肥體壯,正不停的刨蹄甩尾,似有無窮精力。胡不為苦笑,便是他並非伯樂,卻也知這匹馬算是馬中上品,賣到市中,就是六兩銀子也不止。只是以他財力,卻消受不了。

  「我想孫兄弟是誤會了,我只想買一匹能跑的便可,這匹馬……恐怕胡某消受不起。」

  孫甲笑道:「聽說仙長缺少坐騎,小人便從馬廄中挑了這匹帶來。仙長是有道之士,豈能乘坐那些低劣的牲口。」見胡不為搖頭苦笑,又道:「仙長不必擔心價錢,這匹馬,就當小人贈給仙長好了。」

  「什……什麼?贈給我?」胡不為得聞好事,不由的睜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看那孫甲笑容滿面,眼神懇切,卻不似做偽。

  「不,不,我不要,這……這麼貴重的馬匹,我怎敢,怎敢……」

  「仙長!」那孫甲卻收了笑容,一臉肅然。 「這匹馬只是小人一點心意,仙長不要推辭。」

  胡不為哪裡肯受。他雖然愛財,可也知道無功不受祿。如此一匹良駒,斷不會平白贈送,只怕其間有什麼陰謀詭計,可不得不防。正執意推讓,那孫甲卻 『撲通!』一聲跪倒,道:「小人得知仙長身懷異能,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仙長能夠替小人排憂,這匹馬……便是小人奉上的酬勞。」

  這一下大出意外,胡不為連忙搶上,將他攙起,忙道:「好說,好說,孫兄弟請站起說話。」那孫甲道:「小人與拙荊結縭近十年,到今日仍無子息。遍問醫藥都沒有結果……」他頓了頓,又道:「後來,經人指點,方得知是我祖上的風水有弊。小人這多年來也請了幾位風水先生來遷葬陰宅,幾度動遷,禮錢送出不少,可如今仍無一後效。」

  「小人掙了一些錢財,家境還好,然百孝中無後為大,小人每日裡食不知味,愧對高堂……今日賣馬回來,聽說了先生的異事,想先生必是有道之士,定能解除小人心中的頑固癥結,因此,因此……希望仙長成全!」那孫甲說到這,又拜倒在地。

  胡不為將他扶起,心中又急又愧。料不到自己午間一番吹噓,倒惹出這般事來。想要托詞推掉,可眼前此人是自己能否回家的關鍵,一個應付不好,惹怒了他,只怕自己就要徒步翻山回家了,還有性命之虞,後果是可怖可畏的。若要勉力承接,自己可沒那等本事,雖然 『縱橫』風水十餘年,可也只是嘴頭上縱橫而已,最多也不過是多瞟了兩本《陰宅注經》,還有一本撿的《大元煉真經》,知道些 『癸水』 『陰煞』 『金雞抱子穴』等糊人之詞。若說實戰,那底子可比書中的一頁紙還薄。

  而且,經過這兩日的事故,胡不為已覺得神明愧疚。隱隱然自感覺蒼冥中神靈注視,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因果循環,也怕再欺瞞村民得到報應。

  正躊躇煩惱,驀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在少年時,與無德夥伴混鬧時節看過的一本異書《床第述密》,內中頗有引導夫婦水乳交融之灼見。當下努力憶起,只片刻間,心中已有計較。

  於是將孫甲引到偏房,道:「既然如此,胡某就妄為一次,竭盡所能為孫兄解難。」孫甲大喜過望,又撲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起來了。胡不為微微一笑,道:「延血續脈之事,也不只由風水所阻,怕是有庸人誤斷,假稱風水罷了。我先授你一些法門,或許有效。」又問:「不知孫兄弟與嫂夫人夫婦生活如何?」孫甲道:「小人雖然性情莽撞,可對妻子也還愛惜,平時倒不曾打罵,她……我們……夫婦感情很好,至今未紅過臉。」

  胡不為哭笑不得,知道他把話理解錯了,可是這問題倒確實尷尬,又問:「哦,胡某要問的,是孫兄弟與嫂夫人的夫妻之道……」孫甲仍不明白,睜著眼睛,茫然道:「夫妻之道,仙長是問小人與拙荊是如何過日子的麼?」

  「不是,是……你們夫婦如何行魚水之歡?」

  「魚……水?仙長見笑了,小人夫婦都是個粗人,也不識得甚麼花草蟲魚,忙著掙錢,也沒工夫附風登雅。」

  「啊,不是說魚和水,你們行周公之禮如何?」

  「周公之禮?周公……不是睡覺麼,做夢……小人的夢倒也常做,只是賤內的夢……唉,小人卻不……咦?咦!睡覺!難道仙長是問……是問……小人與賤內……」孫甲猛然醒悟過來,張目結舌,滿臉通紅看著胡不為。看不出他身材高大,倒如此面薄。

  胡不為面上也有些發熱,點點頭,暗呼了一口氣。這問題果然古怪,如果再問下去,只怕他也撐不住。幸好孫甲不是蠢人,這幾番點撥,總算明白了。

  孫甲極難為情,其時男女禮教之防甚嚴,此等夫妻間秘密尤其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孫甲求治心切,又從村民口中得知胡不為午間所示異象,早認定他是有道之士。當下再不隱瞞,將與妻子的諸多人倫之秘一一道來。

  原來孫甲忙於商事,走州串縣,常數日在外。勞累既久,回家後往往便困頓不堪,再無餘力行房。便是偶爾興起為之,也只略盡人事,時不長久。妻子容氏端莊賢惠,也沒甚怨言。這兩年來急切求子,加頻了次數,只是仍不得其法。

  胡不為得知其事,心中暗喜,當下便授了秘方,原來那《床第述密》是合歡書典,裡面記述著男女之道,交接之法,更有求子求女等篇章。胡不為依稀記得其求子述要中,有語云:男女同行極樂,得陰陽融合,龍行鳳引,胎氣陽壯,則易生子。意為夫婦行房,當同心同意而行,互得其趣,能共赴雲雨之端者則易得子。

  又將《素女經》中求子篇傳授:「求子法自有常體,清心遠慮,安定其衿袍,垂虛齋戒,以婦人月經後三日,夜半之後,雞鳴之前嬉戲,令女盛動,乃往從之。適其道理,同其快樂,卻身施寫,下精欲得,去玉門半寸,不可過子宮,勿過遠,至麥齒。遠則過子門,不入子戶。若依道術,有子賢良而老壽也。」

  胡不為道術不行,對此等市井書籍倒記力甚佳,雖歷時長久不能字字盡述,其概要主旨倒也記得絲毫不差。見孫甲頻頻點頭,豁然頓悟,又傳了他臨御技巧和審形查貌方法,甚麼 『五征五欲,面赤乳堅』甚麼 『意欲得之,屏息屏氣,陰欲得之,鼻口兩張』甚麼 『又攻其上,疏緩動搖,八淺二深,死往生返,勢壯且強』以助把握時機,及時進退。

  胡不為又從懷裡拿了一張定神符,謊稱求子咒,讓他選時辰燒水服下,必增神效。孫甲得了秘授,歡天喜地的去了。至此,也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胡不為又平白得了一匹駿馬,心中好生得意。只想馬上飛奔回去,向渾家報喜。只是天色已晚了,路上風險,這卻著急不得,只好明日再走了。

jennifer 發表於 2005-5-17 12:24 PM

第四章(來襲) 禍福只在一息間

  這一晚休息,又與昨日不同,雖仍忐忑,但焦躁已弱減了。而興奮舒暢之意更是大漲。胡不為盤膝坐在床上,又是無眠。因日間睡得多了,此時神清氣爽,一絲困頓都不覺得。那匹駿馬正拴在窗外,噗嚕嚕打著響鼻。胡不為怕又犯了昨日的錯誤,說服於老頭,將馬綁在偏房窗下,親自守夜。倒不信再有盜馬賊敢來騷擾。
  這一日來連連得利,得了寶物又得駿馬,果然禍兮福所倚。前日的兩場驚嚇,受得也不冤。

  畢竟是夏中了,天氣一日熱似一日,蚊子臭蟲也多起來。胡不為一邊想著美事,一邊與蚊蟲搏鬥。屋裡並未點燈,黑暗裡只他自己的呼吸和窗外馬兒噴鼻的聲響。門外極靜又似極雜,若不傾聽,便覺得寂若空井,除過偶爾有失眠狗兒零零碎碎的吠叫,和風振窗頁的悶響,再無一點生人走動的聲息。若細心傾聽了,又如鬧市閒步,蟬叫,蛙鳴,蟈蟈兒也在牆根樹底下振翅,又飛蚊嚶嚶之聲不絕,真是熱鬧非常。

  既睡不著,胡不為便想著如何編排生活來。這一趟差使讓他肥肥地刮了油水,為長時以來所不曾得,可要好好計算計算,家裡是不是該換些新的桌椅籠屜,是不是該買上一兩塊地。又或者……自己年紀已然不輕,也該想些法子,生幾個兒子女兒了。這邊胡思亂想,又想到晚間授與孫甲的床幃秘術,其間種種引人入勝之境,蕩氣迴腸之樂,一時心猿意馬,發起呆來。

  時間過的飛快,子時過後,丑時又到。胡不為開始有些睏倦,靠著牆壁打瞌睡。靜謐之中,猛然 「嗡嗡」的巨響,從村南方向不間斷地傳來。

  少頃,連地面都震動了,屋裡的物什掉了下來,滾得滿地都是。窗外的馬也不安了,立起前蹄灰灰而鳴,直想掙脫韁繩逃跑。胡不為不知端的,霍然站起,嚇的面無人色。趕緊跑出屋外,望村南張望。那正是梧桐村方向,下林村守護神獸的所在!

  村裡許多人家都披衣起來了,人人面色驚惶,都不知發生何事。過不多時,全村一百二十六人全都湧出門外,探聽消息。

  「妖怪!妖怪來了!」猛聽見住在村南的村民嘶著嗓音呼喊,隨著這一聲大呼,地面大震了一下, 『嗡嗡』之聲愈演愈烈。似有千軍萬馬直奔過來。當時就有女子和小孩張惶大哭,男子們忙亂奔走,豬鳴狗吠不絕於耳。其驚叫淒慘和混亂無狀之態,便跟天塌下來一般。

  胡不為雜在眾人之間,一般的面唇失血,不知所措。他眼力頗遠,隱隱的看到村南方向上空有幾朵雲霧般的東西攏來。其時月正天中,繁星如雨,幾重灰白的雲圍在月亮周圍,卻不遮蔽。那墨雲般之物在空中看來極是突兀。過不多時,便看清楚了,那是一群怪鳥,為數有千隻,鋪天蓋地的望村中投來。

  此時,便是一般村民都可看到夜間襲來的是什麼東西了,那些鳥寬臉深目,有如人面,羽色烏黑,有家犬大小。拍翅飛來, 『平瓦,平瓦』其鳴沉啞難聽。更奇的是,這些怪鳥身後都長著一條細長的尾巴,其扭曲轉折如意,有如蛇末。

  胡不為懷中的鎮煞釘又 「霍霍」震響了,青光從前襟的縫隙透將出來。貼膚灼熱之感,尤勝於午間。他腦中便如被掏空了一般,無法再動作。這兩日來累番奇遇,在過去數十年都不曾聽聞。其大驚大嚇,大起大落,便如峰谷跌宕,無不匪夷所思。若在往日,就是有人言之鑿鑿,跟他說這些怪聞奇談,他也會當之以笑話。可如今到自己親歷了,方覺得其中的陰森可怖。殊非樂事。

  眾人驚慌無已,分頭逃命,正在此時,但聽見長長的一聲嗥叫,似乎從地底升起,又倏然躍上地面。沉鬱渾厚如獅虎咆哮,瞬間響徹四野。地震早停了,風卻大卷大作起來,每個人都看到了,在村子南端,紅光暴漲,入眼欲盲。當人人護眼自危之時,又一聲咆哮,一個龐大無匹的紅色神獸沖天而起,雙翼鼓風,威猛無儔,攔在怪鳥群的面前。

  那正是村子的守護獸!寬吻暴牙,翅如蝠翼,單手握著一隻長戟。只是其形如山,高大之處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胡不為連同村民,盡張大了嘴看這千古難得一見的怪象。守護獸!怎麼可能?這守護獸竟然靈驗無比,當真是守護村民安危的神獸!怪鳥群飛而來,恐要對下林村眾人不利。守護獸竟然恪盡其守,從雕像中現身。這正是真神顯跡啊!眾人愕然以顧,也不知是誰帶了頭,人人跪倒,咚咚磕頭,當此時,無人不信念虔誠,心潮如暴。

  巨大的守護獸懸在空中,雙翅展開,長及百人。怪鳥們見到神獸攔在前面,似乎識得厲害, 『平瓦』之聲叫的甚是惶急雜亂,排擊翅膀紛紛逃竄。但聽 『伏』的一聲風聲鼓蕩,沉悶震耳,神獸揮戟大劈。一道長長的紅色影子自右上到左下,彷彿在天幕上劃破一道鮮紅口子,風雲舒捲間,怪鳥們被急劇捲入,猛然墜落。

  守護獸背後筋肉墳起,奮起神威大掃大揮,紅色的長戟狂掃,漫天只見紅色的杖影舞動,無物可攖其鋒芒。大戟掄的如風車般, 『轟隆隆』掃蕩風雲的聲響沉鬱如雷雨欲至。怪鳥們嘎嘎哀號,被掃得筋骨碎裂,翎羽橫飛。這片刻間,風雲舒捲,黃沙漫起飛揚,其勢蔽月。

  「神威如獄,神恩如海。」胡不為腦中反覆顯現的只是這一句詞。

  可是說也奇怪,風雖猛惡,但吹打在人身上,卻無冬日狂風推扯撕拽之感。想來也是神獸的慈念所致。

  眾人看得目弛神搖,眼看著神獸秋風掃葉般將怪鳥盡數劈到地上,天空重又晴轉過來。也只半盞茶的時間,空中再無一隻人面怪鳥。晴空如洗,月亮仍然皎潔如玉盤。

  哪知守護獸仍持戟傲立,靜靜懸在半空,似乎另有所待。從地上看去,但見它闊背微弓,巨大的雙翅緩緩扇動,震出 『伏伏』之聲。胡不為胸中的鎮煞釘鳴叫的更是厲害。

  俄頃,天邊又似一陣郁雷滾過,隆隆不絕。守護獸似乎頗為不安,振翅更頻,將長戟平放,對著前邊。眾人舉頭張望,卻什麼也沒看見。如暴雨之欲來,空氣甚是沉悶,蛙鳴早已止消。靜了一陣的風又開始吹動,地面有幾個小小的龍旋風掠著地面轉動。過不多時,風吹更勁,地面上的旋風也愈多。村民們心如鹿撞,暗暗禱告。也不知將來者乃何許妖怪。

  神獸低低咆哮了一聲。胡不為眼尖,見南方的天際極快的飛來一陣青藍色火焰,箭矢一般,激射而來。待它飛到天中之時,眾人才聽見如撕裂巾帛般的銳響,從遠處山頭綿綿不絕滾來。這怪極速飛行,竟比破空之聲先至,當真駭人聽聞。

  「啊!啊!九頭鳥!」有人終於看出那青藍色火焰中亮羽如灼的龐然大怪。

  胡不為也看清了,來犯者正是九頭鳥。

  在民間流傳中,九頭鳥乃不祥之物,其之一出,大禍相隨。傳言每見九頭鳥,必遇洪澇大旱,或是瘟疫流行。必死人無數。眾人雖未曾親見,但傳言既廣,都知九頭鳥身如飛梭,羽色灰黑而凋敝,長著九隻怪形怪狀的鳥首,叫如嬰兒。

  而空中飛來這頭九頭怪物,長著九頭是不假,但身覆厚羽,青藍色電光在其上流轉,而且,身形巨大無朋,堪與神獸相較。卻與傳言大不相符了。村民中頗有拜佛者,見此怪物凶險,當下捻起念珠暗暗求禱。

  九頭鳥飛到百丈前,也頓住了。九首起伏齊鳴,便如群嬰相啼,哭之不止。聒噪之聲入耳,胡不為便覺得胸口煩惡,站也站不住了,趕緊捂了耳朵,回到屋簷下,屏息張望。

  看來神獸不敢大意,筋肉繃的鼓起,雙手齊握兵器,指著九頭鳥。那怪鳥哇哇哭叫了一陣,突然發難,雙翅一拍,細小的青藍電光蜂擁撲向神獸。眾人驚呼。

  神獸長翅一拍,徒然拔高,那陣閃電便從腳下過去,劈啪響了一會,化在風中。九頭鳥見首擊不奏功,叫聲愈嘈,待要再揮翅膀,卻見神獸居高臨下,快捷無倫的劈出一戟。它反應倒也神速,展翅往側急拍,讓了過去,繞著神獸環飛,也不敢再茂然出擊。

  守護獸見它盡繞圈子,打也打不著,頗感焦躁。待它又飛到面前,揮戟急劈,阻斷它去路,九頭鳥等的便是這時,見戟劈近,倏然暴起,卻比神獸高出幾許,利爪屈張,勾向對手面目。

  兩個巨物在空中翻騰搏鬥,便跟翻江倒海也似。風雲激盪,地上的樹葉盡吹得破碎捲起。 『伏伏』之聲,如鼓如鈸。眾人抵受不住,紛紛遠避,直退到離村里許,方停下觀看。

  畢竟是神獸勇武,故意頓滯行動,趁九頭鳥轉身攻擊時,拼著臂上被抓之危,將戟從身後穿出。九頭鳥大喜之下,哪知有詐,就在利爪勾入對方後肘的剎那,右翅一痛,長戟已透羽而出。那鳥 『哇哇』淒聲怪叫,血如雨下。忍著撕痛後退,長振翅膀直望天空上飛,奔著一朵雲而去,眼看就要逃開。

  神獸將戟握在右臂,弓步展身,奮力一擲,那戟矯若天外飛龍,奔襲直去!

  眾人只見神光驟閃,長戟尾隨著九頭鳥穿入雲中,消失不見。那雲暴出一陣電閃。待細看時,卻見長戟已回到神獸手中,也不知將九頭鳥擊死了沒有。

  等到風聲略小,終於定了,黃沙落下,守護獸又回到雕刻中了。眾人眼見無異,才陸續返回村中。

  這一夜再睡不著。直等風暴止消了許久,再無異動了,村裡人才小心翼翼望村南去。地上滿是碎肉碎骨,肚腸羽毛散落在草叢灌木中。也有剩半截身子的,也有只餘一個腦袋的,橫七豎八分佈,毫不成序。這鳥的形狀也看的比先前清楚,短喙白面,雙目凹入額中,與人倒有八分相似,只是沒有眉毛。雙足尖利非常,想來抓傷犬豕人員也輕鬆的很。眾人特意看了它的尾巴,有一臂長短,前粗後細,上面零零落落附有黃褐色的絨毛,多似於老鼠的尾巴。

  眾人暗暗稱奇,此等怪形異狀,莫說見過,便是連聽都不曾聽過。守護獸倒一般無異。村人知其靈驗,又感其恩德,日後香火奉供,節日跪拜自不待言。

  胡不為又受了一輪驚嚇,心中只感此處已非善地。雖然守護獸厲害,但誰料以後是否不會有疏漏之虞。當下間只想盡快逃離,返回家中。

  如熱鍋裡螞蟻般,待到了熹光透入窗格,趕緊收拾行李,又餵馬吃草飲水,等天色明亮後即行出發。於老頭二人看他著急,也不再挽留,只張羅著燒了早飯,宰了一隻雞給他餞行。夏季夜短晝長,等到寅時左右,天已亮了。胡不為和於老頭夫婦在正廳中吃飯,嘴裡嚼著雞腿,心中卻尋思著快些了事回去,渾不覺得口中食滋味鮮美。

  草草吃完了飯,胡不為到窗下解了轡頭,向於老頭作一揖辭別。一足剛踏上馬鐙,忽又聽見村南方向傳來一陣淒慘的大哭,另有許多模糊混亂的叫嚷。心中一緊,再顧不上其他,翻身上馬,揚鞭急策,也再不理會於老頭對他神仙稱號及品格的猜疑,風馳電掣的向村北大道衝去,終於跑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他卻不知,只在這一早間,村中便死了兩名青壯。一是打鐵的鐵匠,一是賣油郎。二人都二十六七年紀,死的十分蹊蹺。全身無傷,面帶微笑而歿。大哭的正是他們的妻子老母。

  村裡派人報到官裡,衙門的仵作來驗屍,卻也沒查出傷痕和中毒的跡象,只一處奇異,兩人小臂上都有細如蠅頭的兩行字,色成透明,若不細看定然不查。刮之不去,看來並非刻畫所成。

  字為:「供我養我」 「得佑得福」。

  馬作的盧飛快。心成流星追月。胡不為的心思早飛到了家裡。

  『的兒,的兒』的聲響,一騎絕塵,頂著青藍的天色望北直去。這確實是匹好馬。胡不為只見兩邊的樹木齊刷刷飛速倒退而去,耳旁風聲咻咻銳響。棗紅馬憋足了勁,這一番放足,胸懷大暢,堪與胡不為興奮之情一比。

  只一袋煙的工夫,行了十餘里,眼看大路兩側峰巒蜿蜒,林濤如海。胡不為胸中湧起了豪情,如非正在逃命,兼且文采不夠,只怕早就 「蒼峰如怒天如水 一騎踏破風雲來」吟詩抒發情緒。

  從下林村往北,行得六十里便是官道。官道修得平整,快馬飛過,速度卻比在崎嶇山路上跑來快勝一倍有餘。只要到了官道,商賈旅人正多,又有遊俠武士,其中不乏降龍伏虎的能士。就用不著再怕什麼。眼看著紅馬腳力極健,知道再過的一盞熱茶工夫,便能脫離苦海了。胡不為心思愈切,提起韁來,大喝一聲 「駕!」。

  紅馬聽得主人催趕,發力急行,前面一個彎道,腳都不收,輕輕巧巧的斜身下壓,拐了過去。速度竟絲毫不減,果然不愧是細加挑選的良駒。胡不為只覺得面前一暗,前方的樹林眼看就要壓上臉來,紅馬不收腳拐彎過後,暗影卻倏忽而逝,前面又顯出青天白雲,和筆直的一條黃土道來。不由的心下喊了一聲 「好!」,對馬兒又多了一分喜愛。

  正自欣慰間,紅馬卻頓然止步,人立起來,灰灰驚鳴。胡不為猝不及防,被甩下馬鞍,撲起了一團黃塵。昏頭漲腦的時機,聽到了前面林子有人叫喊,也不知道是何緣故,撐起身子,抬頭一看,不由的心膽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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