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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25 PM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雪山飛狐, 飛狐外傳

我會校對後,按“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鸳”出

[b]第一部:飛狐外傳[/b]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沉地叫著。叫聲中充滿著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万年、永恒的咒詛,每一個字音上涂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一個全身人形,一塊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的大漢,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塊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注“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体周身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滿廳游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的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几枝金鏢,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一揚,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在窗紙上挖破了兩個小孔,各用右眼湊著向里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准,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訝异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云。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的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听得那婆婆說道:“准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儿,今日就練到這里。”說著慢慢站起身來。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么玩意見?”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准頭算是很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嗎寫了什么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气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那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雖然有點丑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卻也英气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是顯得嬌嫩。那漢子呆呆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上帶著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斗然見到這明艷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將适才在后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讓人家知覺了,豈不是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听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里還有命在?父親后來說,偷師竊藝,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強好胜,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么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叫我是百胜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儿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听不到說些什么。那少女最后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儿”几個字,瞧雎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几兩重的干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一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
  原來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与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干么,也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气,眼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斗雞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么?”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听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扑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儿,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听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几句笑話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是一陣大笑,更是肆無忌憚地瞧著馬春花,目光中盡是淫邪之意。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儿,跟這三個臭官儿打一場架。突然雷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听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寶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气宇軒昂,背上負著一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二十二三歲,膚光胜雪,眉目如畫,竟是一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然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一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杆,在地下舖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体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看那珍珠几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甚是珍貴。馬行空心中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甚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儿孤孤單單地赶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气逼到体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干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后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异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适才和徐錚斗口的那個武官最是大膽,低聲道:“我瞧瞧去。”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几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气憤,見他走向后院,轉頭向師父望了一眼,只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于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后。
  那武官听到背后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儿,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見他鏢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若給你師父听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适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于是上前一抱拳,說道:“兄長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兄長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么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极,好极!”當下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
  這時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那武官見四壁軍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庄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胜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听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及藍翎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侍衛屬于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漢侍衛,所謂大內十八高手,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是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這楞小子不足為武,還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抱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辨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并攏,雙手握拳相對,倒是神定气閒。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和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么百胜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儿也會,有什么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极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丑!”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极拳。其時太极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极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后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后義步撩掌”出手极是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地一聲擊出,直扑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對。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是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
  斗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舉,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极沉,何思豪腳步踉蹌,向后退了几步,終于一交坐倒。只听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斗,不知身后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听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胜,不由得出聲喝采。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丑,更是老羞成怒,當即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巳是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并非尋常打架,已是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
  當此情勢,馬春花那里肯走,只道:“再看一會儿。”那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見迎面一刀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刀奪了下來。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后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后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胜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胜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是厲害之极。徐兄,你一時僥幸,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气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后笑他。
  他雖打架獲胜,但越想越是不忿,气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么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錚儿,過來,你瞧這儿怎么啦?”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斗這么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干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胜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适才相斗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過穩重了些。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錚大為詫异,道:“師父,謝什么?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胡涂,怔怔地望著師父。馬行空低聲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么?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后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后院練武廳中,只見商寶震抬手踢腿,正在練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錚适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錚進來,臉上一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還怪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錚听他稱贊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那一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么也沒學會,談不上是那一門那一派。适才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才以此招取胜,見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与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么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是著意結納,將他捧得全身輕飄飄的如在云霧。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挂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是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式華麗,若是与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歎了口气,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錚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一條极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极是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么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里姓商的主人鏢法不錯,那知拳腳一點儿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你給人家冤啦。憑你這點功夫,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徐錚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盡是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么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著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复。那人是誰?”徐錚一惊,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儿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里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咱們胡亂進來避雨,初時并沒留心,你瞧,正梁上繪著什么?”
  徐錚抬起頭來,只見正梁上金漆漆著一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師父,快抄家伙,咱們撞到仇家窩里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了!”徐錚曾听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后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巳死,低聲道:“是你老人家后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赶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儿,哪殺得了他?”徐錚大奇,問道:“那么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個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鳳?”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強得過百胜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听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惊詫,低聲問道:“那胡一刀与苗人鳳是何等樣的人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一口气,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這么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气說將出來,聲音雖低,卻是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听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余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婦听到馬蹄聲音,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著少婦的手,挪動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十多匹馬奔到庄前,曳然而止。但听得數聲呼哨,七八匹馬繞到了庄后。
  馬行空一听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儿。”徐錚极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儿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伙儿抄家伙,護鏢!”這句話一喝,鏢行眾人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夫,將十余輛鏢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么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只听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委瑣,縮頭縮腦,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稱。這人抬頭望了望天,但見大雨傾盆而下,嘿地一聲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了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极,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徐錚与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何處?”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听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來到廳前。只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几粒黃金扣子,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听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浪得虛名,不足挂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么人?沒听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几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錚儿,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著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
  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是三十万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么打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万兩鏢銀?”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想馬某有什么本事,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是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友。不知閻寨主有什么吩咐?”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的,只是在下生來見財眼開,三十万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然開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一一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一齊取了?”閭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滯,并無一個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余地了?”閻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儿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听過飛馬鏢局的威名么?”閻基道:“我的小養媳婦儿听見過,他媽的,老子可是第一次听見。”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极少有如此做到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拼了。鏢行人眾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沖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說道:“小子,講打么?”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錚變“后插步擺掌”,左手向后勾挂,右掌一揮,向上擺舉,逕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极怪,徐錚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錚腳步搖幌,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扎得极穩,忙變“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并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后倒踢。這一腿來得更是古怪。徐錚大駭,急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徐錚胸口。這一拳好生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几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极硬朗的一個小伙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采,叫道:“這一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問:“怎么啦?”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么拳腳,卻半點也說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沒那樣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几下三腳貓算什么玩意儿,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儿。光棍別的不會,就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异武功,實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暫且只守不攻,待認清他的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一齊凝神觀斗,都知這一場爭斗不但關系著三十万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廳中人人肅靜,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中大雨如注,竟無分半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并肩低聲說話,對馬閻的爭斗毫沒留心
  閻基從怀中取出一個金光燦爛的黃金鼻煙壺,吸了一口鼻煙,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這就拼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馬行空擊去。馬行空待他拳頭离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同后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极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抬腿之際,甚是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与強人的爭斗本來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見到閻基一足反踢,招式頗為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貫注在二人的拼斗之上。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儿,一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么好看。”那相公听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很是古怪。”那美婦歎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儿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儿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笑,极是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与那盜魁卻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鉤起右腿,向后反踢。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然無法以伏著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術,全部爛熟于胸,眼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扑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是矯捷异常,竄高伏低,宛如狸貓相似。閻基眼見敵人變招,竟是毫不理會,仍舊是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复去地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詫异万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來,但馬行空竟然始終奈何他不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腳之快,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閻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小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万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嗎啊?干嗎要瞧他?”獨臂人道:“你記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坏人么?”獨臂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教咱們在這里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瞧著他,許就練對了。”小孩道:“干嗎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听。”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极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你好好瞧著。你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了兩頁,所以你總是說瞧不懂。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惊,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儿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瞬地望著閻基,又問:“怎么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自會跟你說。這家伙本來不會什么武功,但得了兩頁拳經,學會了十几招殘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師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經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听了甚是激動,眼睛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有一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几招,大家實在都看得膩了。馬行空的拳招卻是變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然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乎是亂打亂踢一般,其實是精彩之极。這時閻基那十几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听得馬行空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的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道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只怕仍然難以使他身帶重傷。若是平常比武較量,胜了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這番爭斗關連三十万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胜,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拐子腳”,又往他后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然閱歷丰富,一時竟見不及此,被他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馬春花与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只說:“拼死護鏢!”徐錚与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里也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几下,兩名黑衣大漢走了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還等什么?”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与徐錚要分心照料父親,給群盜兩下里一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赶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賊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將上去,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是兩個斗一個,不害躁么?”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儿的盜賊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几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逕去幫助徐錚,三刀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賊。徐錚感激之余,甚是欽佩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這么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听得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斗得甚緊,無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面前一搖,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刀奪下,往地下一摔。商寶震大惊,急忙躍后,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听叮叮當當,響聲不絕,兵刃落了一地,原來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來拋下。群盜与眾鏢客惊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著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余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一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么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全憑你老栽培。”原來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极,還与盜魁是舊交,這一下可糟糕已极。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伙儿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橫掃一遍,然后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于停在鏢車之上,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是賠定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干起這沒本錢買賣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怎么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万兩鏢銀,夠不夠使了?”閻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么玩笑?這里三十万鏢銀,我取一半十五万,余下的你取五万,還有十万兩你說怎么分?”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了,還分什么?”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里還有江湖義气?适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听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万兩。還有,這里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分一万兩。余下二万,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說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听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万兩銀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么一气,更是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么辦?怎么辦?”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辦?”彎腰拾起地下的單刀,叫道:“姓田的,你當我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逕往田歸農扑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一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听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田歸農笑道:“唉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撒刀。田歸農手法快极,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歎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人!”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一揚,一枝金鏢取他左目。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后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轉,只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原來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歸農揮手一抖,徐錚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儿,那里還敢上前?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适才我說的那么分了,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赶路。”閻基大喜,連聲答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五万兩的堆成一堆,三万兩、二万兩又各作一堆,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夫喝道:“乖乖地赶路
  北道上有個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听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夫見了這等情勢,那敢不依,冒著大雨,將銀車一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里就發一陣疼,只見一輛騾車赶到庭前,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是身敗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突然縱起,叫道:“我和你拼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甚是害怕,嚇得叫了一聲。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若是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听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听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用力一推,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了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那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將出去。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一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的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此人神力,實足惊人
  那大漢又冷笑了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的美婦卻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原來里面是個兩歲大的女孩。那大漢怕冷坏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圓圓的眼旁卻挂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惊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么?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人鳳…”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与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与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鳳、田歸農与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怀中的幼女,臉上愛怜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适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惊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挂著一絲冷笑,只有极細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里甚是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看著院子中的大雨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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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26 PM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之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兩,三年前的那一天,卻下的是雪,是漫天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的黃馬,控轡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兩人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話,這才是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鳳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于怀,郁郁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千里迢迢的從浙南赶來,他是要到亡友墓前親祭。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是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婦三騎漫游天下,教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惊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著舌頭“得儿——”聲響,催赶騾子,擊鞭劈拍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气,沖風冒雪,放蹄急奔。
  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听車中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送了出來:“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儿戴……”下面的話儿卻听不見了。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卻是极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向前一蹶。那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一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
  苗人鳳暗暗詫异:“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車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腳步聲響,后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赶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顯得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腳甚輕。
  苗人鳳更是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那車夫,看來有什么凶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鞭,不疾不徐地遙遙的跟在大車之后,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里,見那腳夫雖然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飛,忽听身后銅片儿叮叮當當響亮,一條漢子挑著一副補鍋的擔儿,虛飄飄的赶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雖然說不上踏雪無痕,但輕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那一派的?”但見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幌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輕功是鄂北鬼見愁鐘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眾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乾,車夫、腳夫、補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然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當下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瞧來并非一路。
  忽听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儿,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帘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眾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并不理會,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极為少有。她身穿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甚是鮮艷,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已顯得黯然無色。
  眾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地“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极是殷勤。苗人鳳听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气充沛,不覺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卻不是會家子是什么?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閒著,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干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儿有干系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你是什么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的瞧個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里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酒,并不理會。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陪禮也不會么?這么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么大气?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將一杯酒遞到他的嘴邊。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將怒气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飲的跟女儿說笑起來。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謀干差使的候補官儿。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這里撞見,真是巧之极矣!”說著搶上來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坐罷。”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這頭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几人說不定是沖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党,一齊上來倒是難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調侯兄”与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么削鐵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儿,當真就這么神?”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有寶刀也不補鍋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銹菜刀,倒有這么一把兩把!”眾人听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气鼓鼓的從擔儿里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眾人都贊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眾人又是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么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截。
  眾人齊聲喝采:“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确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么寶刀來?”
  補鍋匠听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寶刀,我宁愿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气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儿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气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那里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异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儿的,我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若是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腦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么說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棒著刀轉身回房。
  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女婿吧!”眾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气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眾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几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柄寶刀,無怪眾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几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才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若是斗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于是說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么?”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擦的一聲輕響,与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立時就要動手。“調侯兄”雖然寶刀在手,卻是寡不敵眾,當即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的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爭斗。他雖俠義為怀,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离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歎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一點儿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殺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赶去,轉過兩個彎,只見雪地里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异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扎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后,察看動靜。只听“調侯兄”道:“寶刀只有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么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是這么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儿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极是輕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后走了出來,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惊,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道:“你是誰?”苗人鳳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扑上。苗人鳳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胜,當下一出手就是极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踢了一個筋斗。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后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當閣下所有。”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人?”一抬頭,只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里,還有什么話說?”當下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羅唆,心想拿過之后再交給南小姐便是,當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餘,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听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暗道:“云南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气,飛奔而前,頃刻時赶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的穴道,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涂地,忽听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气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赶去。那腳夫嚇得魂飛魄散,舍命狂奔。苗人鳳赶到身后,右掌擊去,登時將他五髒震裂。此掌擊出后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与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當下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提著匕首扑將過來。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后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補鍋匠。這一腳果然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中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气發作得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然追赶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尸橫雪地。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尸上,眼見這場惊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后見苗人鳳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那里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巳麻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么?”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鳳口里。
  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几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刀出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就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准蔣調侯的腦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倒,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被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怀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鳳還未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眾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是大感惊异,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么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中緊張的气氛又自濃了几分。几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只有一個孩子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乾,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几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怀,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里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怀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于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极深的愛著眼前這個美婦。
  他听見女儿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儿在他怀中掙扎著要到母親那里。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儿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儿叫得碎了。于是三年之前,滄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頭:
  雪地里橫著六具尸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鳳怀里,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把那匹馬牽過來。”聲音很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邊,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以行動,當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并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卷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來。她很清楚的知道:兩人的肌膚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盜也好,是劇賊也好,再也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著他。
  苗人鳳也知道: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挂、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与憂愁。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無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間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惊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場慘劇,看到父親被賊人殺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喜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個好漢,不明不白的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于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后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于這几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是不易對付。”
  只听得拍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惊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鐘兆文、鐘兆英、鐘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么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這么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鐘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么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的關怀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听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艷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是恐懼,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划,因為預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隨机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心中很是害怕,問了他几句,苗人鳳并不回答,于是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是嚇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舊,若說服的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鐘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的造詣,那補鍋匠是鐘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鐘氏三兄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甚是棘手。只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胡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鐘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鐘兆英,沒留胡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一見三人聲勢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
  鐘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怒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鐘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扰,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鳳點點頭,不再答話。
  鐘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斗,非你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儿一齊上啊!”鐘兆英、鐘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然怪聲怪气,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是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极大的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當當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多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已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上空蕩蕩的一片。
  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廳角這么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鐘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气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鐘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一刀。鐘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鳳此時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斗得凶險异常。鐘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斗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是素知鐘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連這嬌艷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鐘兆英眼見難以取胜,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后攻他下盤。這一著甚是險毒,想苗人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后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鐘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惊呼出來。苗人鳳左手猛地探出,往鐘兆英臉上抓去。鐘兆英大惊,急忙滾開相避,只听得當當兩響,他与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鐘兆文肩頭劇痛,卻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云龍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鐘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有惊駭之色。鐘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鐘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儿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怀好意,是要敵人自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并非比武較藝,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鐘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鐘兆英人最机靈,見他椅腳斷了一只,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只椅腳,非教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后,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后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鐘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扑擊下來。鐘兆英嚇得心惊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鐘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鐘兆能胸口。兩人經受不起,雙雙向外跌出。鐘兆英乘机几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那敢進來再斗?鐘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騾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乾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多客商一見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里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只見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鐘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听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一端巳卷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干。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子自空向鐘氏三兄弟扑去。三鐘嚇得魂飛天外,已無斗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子飛蕩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絕從身后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鐘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于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后,与南小姐結成夫婦,這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他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遙遠。
  于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后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他的蘭(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与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听。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郁積了十年,直到這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多,愈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与崇仰,說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确是記得客店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里,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處?……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极深厚极誠摯的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后來女儿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体貼,低聲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么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里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洒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么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几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儿也不會,便教了她几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興致勃勃的學了。
  終于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一下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的風喻,終于,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儿。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儿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下,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于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儿、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于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里逃了出來。于是丈夫抱著女儿從大風雨中追赶了來,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儿,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儿,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听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儿。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著。
  終于,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瞧過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為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儿,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后誰也沒有回去……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30 PM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儿,在大風雨中离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余威猶存。他進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識与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几轉,終于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洒利落已极,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儿,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后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里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語聲嘶啞,甚是難听。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儿!”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么一點良心也沒有?”這几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儿模樣的黃瘦小儿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么?”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气凜然,仍是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后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眾人吁了一口气,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气,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儿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儿跟我說什么啊?你商家堡牆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儿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气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儿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气十足,顯然壓根儿沒將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听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摽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后。商老太雖不回頭,卻听出了儿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儿留在這儿!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几句話時向儿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儿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异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后,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后,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么?”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是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見她一直向后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閻基伸頭向房里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里面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一時卻想不起來。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儿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几句話說完,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气勃勃。
  閻基微微一惊,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到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后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后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气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里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气斂神聚,哪里有半分衰邁老態?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且敗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劍鳴复生,或許要懼他几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儿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听他改了稱呼,口頭上客气了些,于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馬老頭儿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么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儿子也一并殺了……”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這么性命相拚?”只听她又道:“若是妾身胜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道:“進招!”閻基气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說著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只听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是給她劈成兩半?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胜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閻基大惊,心想:“怎么拚命了?”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种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万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顧性命地對攻。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扑地一滾,反身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過,閻基才收腿轉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异拳腳,近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胜,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凶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見我說話沒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竄。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异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虫,他哪里還想到什么胜負榮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听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著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后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懇留他一留。”商老太歎了口气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嚴霜,顯是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么?”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后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閻基喏喏連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手下滾出商家堡。”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出,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著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几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干干淨淨。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里料得著眼前這龍鐘老婦,适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著女儿的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儿,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与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与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与御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一個念頭,极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下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扰別過,商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气凜然的神情,自忖:“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于是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儿幫忙干些活儿。咱們庄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于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別再叫我小爺,一個不慎給人听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怀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几句什么話,他就心甘情愿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么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這兩頁拳經為什么在他那里?你為什么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么見苗大俠這樣害怕?”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听。我這就好好地學。”于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种菜,平斐卻在練武廳里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閒著就和女儿、徒儿、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是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后,心里總想:“那有什么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打不到英雄好漢。”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分胜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儿子;因為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著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于是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是不能入門。現下机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于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連百胜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全了的。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解。但憑著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后。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為商老太有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么,就教什么,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上确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實是獲益良多。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听得牆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么一響之后,再無聲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不顧?”于是躍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离山之計。”急忙飛步扑回商家堡。來到堡牆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几轉,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庄院盡頭,忽听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胜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是极為矯捷,左手在牆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听得聲音是從后進的一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气,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与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后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歎了口長气,說道:“唉,你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几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馬行空一惊:“難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几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复,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赶上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說到最后這几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听來极是可怖。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听來卻也是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于我。”只听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儿竟會赶鏢投到我家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你……你要我為爹爹复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后了兩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几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几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見,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歡喜又是詫异,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异。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气,悄悄走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后,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几句話商量。商寶震又惊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尋常。”于是相請母親,來到后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听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听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么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儿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儿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庄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商寶震越听越不對,听到最后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儿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儿,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儿和徒儿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儿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句不提。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么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在滿怀喜悅之際,突然听到了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适才听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儿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儿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极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亂想,凝神听著母親叫穴。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發出,“大椎穴”打准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木牌有异,“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适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庄丁自幼在庄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听母親叫請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庄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庄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异。馬行空暗吃一惊:“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气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干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惊詫。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异,朗聲道:“小女与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么依馬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庄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气,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听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庄丁被人推著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干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么干,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說著緩緩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他的“梁門穴”,命庄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了下來。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儿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儿、錚儿,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儿徒弟,走了出去。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么慘,你怎么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對父親這几句話,馬春花确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歎,听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么?”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著?你怎么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挂著今日之事,心里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听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几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來細訴衷情,終于再也忍耐不住。馬春花听他這么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寶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里說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么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儿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儿。”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儿,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歎了口气,跟著站了起來。
  突听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惊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听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于是搶在頭里,躲在樹頂偷听。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并未知覺。商寶震听他說自己出來,哪里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据,跟著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几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气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听?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么?”說著轉身便逃。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胡斐輕功遠胜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后面,于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扑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扑。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著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大獲全胜。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几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准了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惊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赶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惊詫,一時說不出話來。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后隱沒。“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惊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么!”商寶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從樹干爬上樹去。爬到樹干中間,忽听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赶路?”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异,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气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么?”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听了大慰,道:“沒什么。”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是价值連城的寶物,他這么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几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這么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听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后,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气?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气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儿邪門。”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后,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么?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极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与商寶震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儿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极短,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听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极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极,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机先,差不多就是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后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說著哈哈大笑。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倆的先父。你還不信么?商師弟呢?”商寶震更無遲疑,扑倒在地,磕了几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么?”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維揚的儿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宁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离師門后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當下王劍英歎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几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商寶震見那公子气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杰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气:“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听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极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儿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里,將适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听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儿子,大是惊訝,但听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听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不插嘴。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么?”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錚終于沉不住气,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馬春花一怔,听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么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么用意。”他對師妹向來体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与商寶震從外面回來,听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听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儿,還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會,礙著徒儿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听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儿。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么強橫霸道起來,日后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气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著么?”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儿就管得著。”馬春花气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气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后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么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么?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听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听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陣,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著臉儿,慢慢走近,但听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么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么的粗魯,這么的會喝干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于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干什么,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閒也難得听他吹奏一曲。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胜于千言万語的輕怜密愛,千言万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么后果,更沒想到有什么人闖到花園里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极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于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胜神拳馬行空的女儿,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席。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几分敬意。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惊,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彭、砰彭几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几個人立即一齊离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并無別人,不禁相顧惊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复,于是又赶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說這話時神態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著玩一般。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离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么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于是笑著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听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庄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來?”王氏兄弟等听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無不聳動。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惊叫起來。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儿,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惊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儿。她當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复仇一念,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与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斐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老婦,一個黃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惡异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儿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辦?豈知越看越是惊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一記。王劍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听“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里,不待王劍杰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杰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敵人搶了先著。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气,沉著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异常,要先瞧清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儿,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异,又感有趣,負手背后,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著廳中激斗,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极。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里,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王劍杰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杰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雖听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數合,王劍杰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儿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著他身子急轉。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的背后,自己腳下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著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确是十分巧妙十分厲害。王劍杰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余轉,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儿,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日后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么?”
  他哪知女儿雖然确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听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与王劍杰雙刀相交。這一響之后,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杰越轉越快,越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后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杰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后,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杰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机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杰与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命。”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胜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說著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王劍杰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胜敗。”
  胡斐平時听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杰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胜于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几句話,就想乘机脫身。哪知王劍杰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胜,罵道:“小猴儿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么了?怕老爺劈不死你么?”說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杰若再繞著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王劍杰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复,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杰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一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离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杰下巴,勢道可還著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杰大怒,揮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著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一架,借著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將出去。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杰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奇。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造,甚是堅硬,被王劍杰連砍几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搶攻。王劍杰罵道:“小猴儿,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云,來得好快,王劍杰一惊,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胜,被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著一只笨重的長凳,如何能与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离刀,向王劍杰撞去。王劍杰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著地卷來。王劍杰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間胡斐惊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杰將鋼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將出來果然凌厲已极。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与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听得王劍杰暴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后躍開。王劍杰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杰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么?”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我一個孩子。”王劍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里等著,可別害怕了逃走。”乘著王劍杰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机溜開。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种,你想逃么?”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就在此時,忽听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异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听得蹄聲截然有异,不禁臉上均現詫异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听庄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庄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聞警訊,便要轉個御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气,卻是神態可親,与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赶進堡來。他乘著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廳門。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离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髒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著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惊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几眼。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后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复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挂。”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里撞見了可不好辦。”于是答道:“先父是鎮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怎么老鏢頭仙游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杰。”他轉頭向王劍杰說道:“趙三爺太极拳、太极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真是幸會。”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极門的,兩位本來相識么?”說著向太极手陳禹一指。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气,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么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杰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极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极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甚是恭謹。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后,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著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气了。”只把陳禹气得半身冰涼,拱著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几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王劍英指著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們沖著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著哈哈大笑。原來他与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么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著便去斟酒。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于是大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听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气人不气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么,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胜他,只是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杰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夸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极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后一步,朗聲道:“你是溫州太极,我是廣平太极。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你,你也管不著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极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万里迢迢地從回疆赶來。兄弟到了北京,听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网恢恢。”眾人听他用到“天网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惊,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万里追尋。陳禹精明強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极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极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万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然于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云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招都是大同小异,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不同。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极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惊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与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過,當真是千難万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复仇,知道苗人鳳与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胜,因此鏢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与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讓人瞧低了。”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這般卑鄙偷襲么?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几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么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歎我先夫商劍鳴死后,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我儿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气之人,能給門戶爭一口气。劍鳴啊,赶明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聲,罵几句,將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气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离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与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后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淨,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斗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离開……”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适才我弟妹之言,你都听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于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适才將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台,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几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著一股疾風,向胡斐扑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极其怪异,王劍英一怔,向后躍開一步。商老太与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与馬行空動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异,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与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么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与父親复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洒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后,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酣斗,揮汗喘气,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且看他支持得几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詭异,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后,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馬行空与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后,此時他与王劍英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么瀟洒,什么風度。趙半山心中暗歎:“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离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机逃脫。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极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胜,真正与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若是与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分?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眾人惊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么還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后發制人,敵人招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儿,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狸”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机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的面門。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么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听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后躍開丈余,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著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极,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著什么?”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儿,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儿,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著手一揚,對准他胸口射了過去。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里。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异,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了几晃。商寶震只嚇得心惊肉跳,扑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著你么?”自胡斐出手以來,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异想天開,叫人防不胜防,這一下花巧异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中死里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后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与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痒,听得趙半山這么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杰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杰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胡斐學成武藝之后,初次是与商寶震對敵,其后對戰商老太和王劍杰,此時与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杰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他的后心。
  眾人眼見胡斐背后門戶洞開,全無防御,不禁為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与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极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已練得极是純熟。斗到后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后,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与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歎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机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后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听使喚,知道毒气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听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杰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后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么?”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极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儿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准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几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的掌上。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髒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后退。趙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么?”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与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几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杰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怀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儿功效。”王劍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挂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32 PM

第四章 鐵廳烈火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后,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于天地,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与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后擲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后,接著對掌,那枝鏢仍是丟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与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惊奇,知道他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与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里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里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听背后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听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嗎?”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惊,但見趙半山并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儿不錯。趙半山心中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离中原并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后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后揚了几揚,跟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惊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离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余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趙半山此手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干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本來太极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什么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是不易与人結怨的,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么?”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儿。”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這女孩只有十二三歲,但滿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著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确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几聲,沒再分辯。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极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么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在下可与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哪里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著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礙著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說到此處為止,接著說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后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干枯的人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著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听吧。”那小姑娘捧著一雙人手,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里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极拳什么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几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里,眼淚更是不絕流下。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后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坏人害死了。后來孫伯伯來到我家里,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起來有點不明不白。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极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于是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几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极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听得面面相覷,只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极大慘事,只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极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么‘久慕趙爺云天高義,急人之難’云云。嘿,他送我一對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的后心,叫道:“好,那就同歸于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著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惊,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徬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要知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陳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呂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還手。”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机救人,豈知此人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异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儿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當差,雖然并不怎么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听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么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荐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陳禹道:“适才趙三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么?”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著与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于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赶到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听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于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后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后患,于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么?上了什么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极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极北宗一把響當當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极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几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于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极拳中的什么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么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么?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趙半山心想:“太极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于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于是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与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极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么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气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后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斗不過他?再說,他小儿子与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极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万里、歷盡苦辛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來与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儿一般。只見陳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后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只見那老者兩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只有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后,神情甚是异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惊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离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門,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听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与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与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于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后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儿,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惊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伙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听孫剛峰哽咽著又道:“于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儿,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与他拚命,又給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趙半山直听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听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儿……今儿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雙手還你!”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后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确想學一學太极門中亂環訣与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与王劍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气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并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划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陳禹大惊,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惊佩贊歎:“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心中對胡斐大是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么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极門中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于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听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与你,好好記下了。”于是朗聲念道:“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和陳禹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极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听父親說起過,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奧妙,万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听。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趙半山道:“本門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面說,一面比划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后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极拳胜負之數,在于找對發點,擊准落點。”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是含有至理。廳上眾人均是武學好手,听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不出神。要知能听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趙半山說的是太极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著觀摩与切磋之心,但后來听他越說越是透徹,許多自幼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而通。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只是几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与落點准不准,可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听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歌,你記好了。”陳禹听得出神,就似當年听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儿用心記著。”待得一言出口,這才惊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听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么,卻無一個失笑。只听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极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里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里現輕勿稍留。”這口訣陳禹卻從沒听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怀疑,用心記憶。只見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万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個正面,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沖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講解拳理,听到此處,心中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听的么?是說我与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處么?”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若是以角沖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這番話只將胡斐听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极處。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万化,但大別只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与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力雖小,卻能胜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划,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与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听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么大的力气,卻是在指點我的武功。”
  要知陳禹是叛門犯上的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只是他見胡斐拳招极盡奇妙,臨敵之際卻是憑著一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規矩极多,若是別門別派的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求教,也未便率爾指教,否則极易惹起他本門師長的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實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一部拳經,自行習練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著陳禹請問亂環訣与陰陽訣的机會,將武學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說一通,每一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体會,至于王劍英、馬行空等人雖也听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練到這步田地。經此一番指點,胡斐日后始得成為一代武學高手,只是如此傳授功訣,在武林中也可說是別開生面了。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么?”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惊,只覺一道涼意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門練武的一种尋常手法,陳禹心中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你多包涵著點儿。”趙半山鐵青著臉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得上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但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敵人之制。兩人使的太极拳雖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云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尸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斗越惊,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你的對手,咱們罷手啦。”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著他的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极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极云手。這云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后,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一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卻絕不松勁,想到他連最后一分力气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汗如雨下。
  趙半山見他臉上現出惊懼至极之色,心腸一軟,實感不忍,勁力一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愿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后,仰天歎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御侮,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是以武濟惡,那是遠不如作個尋常農夫,种田過活了。”這几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為聰明所誤,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极,自忖此事一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后,复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几句其實是答复趙半山的。趙半山极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后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于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机,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极拳中“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极拳乃是极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土人人識得。眾人見趙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無不大為歎服。
  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拚著生平所學,与趙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于是手上加勁。但發力一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大增,一惊之下,急忙松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适才所授的“亂環訣”与“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勢的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笑道:“陳老兄,你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几句話完全沒有听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的頭頭是道。趙半山贊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這時趙半山正与陳禹相對,心中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對了,我与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時省悟:“原來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當下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一掌拍出,正擊他的背脊。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陳禹已自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极了!”陳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是惊魂未定,卻已見到可乘之机,只見趙半山回身与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胜不了自己。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揮琵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于逆勢,原是太极拳中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是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手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孫剛峰与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极,妙极!”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歎:“無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喜歡:“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情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
  陳禹將敵人抓起,心中又惊又喜,這一下成功,卻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舉臂一揮,趙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一惊,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擊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膠水粘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后縮,陳禹若是回奪,他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离地,被陳禹舉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臨空,失了憑借,那已是處于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對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遠,是以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曉,要叫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免得如王劍英、王劍杰兄弟一般,膠柱鼓瑟,不懂“出奇制胜”的道理。他左手与陳禹右手相接,右手与他左手相接,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
  趙半山身子肥胖,二百來斤的份量壓在對方雙臂之上。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但覺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自由,不絕尋瑕抵隙,踢他頭臉与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一個箭步,縱向柱邊,揮手運力,想將敵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揮去。但趙半山豈能著了他的道儿,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壓在陳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兩一錢的力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時一股強力,如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不妙!”急忙躍開。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濕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地打滾,或是縱橫跳躍,趙半山總是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壓在他的身上。
  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歡,見他下盤憑虛,全然借敵人之力反擊。只見陳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會,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行家,卻知陳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嘗不知,只覺得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難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時一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報應。”一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极,剛勇之气一衰,再無半分力道与對手相抗,突然間雙膝跪下,叫道:“趙三爺饒命!”趙半山身在半空,全憑敵人的力气支持,陳禹突然地气竭跪倒,他輕輕向后一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你這奸徒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面惊懼之色。趙半山素來心腸仁慈,縱遇窮凶极惡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為,常起怜憫之心,擒住了叫訓一頓,即行釋放,使他日后能夠改過遷善。此時陳禹筋脈散亂,全身武功已失,已与廢人無异,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能作惡,眼見他神情可怜,一掌停在半空中卻不擊下,轉頭向孫剛峰道:“孫兄,此人的功夫已經廢了,憑你處置吧。只是小弟求一個情,留他一條性命。”
  孫剛峰望望趙半山,又望望陳禹,心下甚是為難,尋思:“這奸賊罪大惡极,我拚著斬斷雙手,方能將你請到,怎可饒他?但這奸賊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拒卻?”轉頭看呂小妹時,只見她雙目中噴出怒火,恨恨地瞪著陳禹,登時有了主意,當即扑翻身軀,向趙半山便拜,說道:“趙三爺,今日你為我北宗清理門戶,孫某永感大德。”說著連連磕頭。趙半山忙也跪下還禮,說道:“孫兄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俠義道本份之事。何況你我同門,休戚相關,何勞言謝。”只見孫剛峰站起身來,口中卻橫咬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趙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見到尖刀,不禁一惊,退了一步。原來這柄匕首是陳禹所有,他本來用以指住呂小妹,其后胡斐施巧計救人,相斗之際,將匕首奪下擲在地上。后來趙半山口授拳訣,一件事緊跟著一件,陳禹始終無暇拾回匕首。孫剛峰沒了雙手,卻乘著磕頭之時,用口銜了起來。他踏前兩步,走到呂小妹身前,彎腰將匕首送了過去。呂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詢問。
  孫剛峰松開牙齒,說道:“趙三爺,你說什么,做兄弟的不敢駁回半句。但呂小妹的父親是給這奸賊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這奸賊親手殺的。饒不饒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無第二個人做得了主。趙三爺,你說是不是?”趙半山歎口气,點了點頭。
  孫剛峰向呂小妹厲聲道:“小妹,你要報仇,有膽子就將這奸賊殺了。你若是心軟害怕,就放他走了吧!”眾人目光一齊注視在呂小妹臉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堅志毅力遠赴回疆求援,复仇之心极為堅決,自有膽量殺人;有的卻見她瘦小怯弱,提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全身已不住發抖,只怕未必敢去殺陳禹這長大漢子。
  呂小妹身子打戰,心中卻無半分遲疑之意,提著尖刀,徑自走向陳禹。她身高還不到陳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刺向他的小腹。這時陳禹四肢酸麻,能夠直立不倒,已是万分勉強,眼見小妹一刀刺來,大叫一聲,回頭就走。呂小妹雖曾練過一些拳腳,究竟武功极淺,給他一縮身,一刀登時刺空,當下提著尖刀,隨后追去。陳禹腳步蹣跚,奔向廳門,突見大廳之門已于不知何時緊閉,急忙伸手去推,哪知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几聲響,冒出白煙,兩只手掌已被大門粘住。他大惊之下,奮力回奪,只是全身勁力早失,一個踉蹌,身子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門上,慘呼一聲,隨即全無聲息。
  這一下變故可沒一人料想得到。眾人一呆之下,一齊涌到門前,鼻中只聞到一陣焦臭,原來那廳門竟是一扇极厚的鐵門,不知是誰在外已將門燒得熾熱。陳禹被粘在門上,片刻間已然燙死。眾人看明真相,惊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弟妹,怎么一回事?”卻不听見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蹤不見,連廳中傳送酒菜的仆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劍英臉上突然遮上一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只見通向內堂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中繪了一個八卦,烏沉沉的似乎也是鋼鐵所鑄。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兩步,登覺一股熱气扑面而至。原來后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杰大聲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搗什么鬼啊,快些出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地抬起頭來,但見那廳竟無一扇窗子,前后鐵門一閉,關得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已是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牆壁也是极其堅厚,非鐵即石了。馬行空提起一條長凳,雙臂運勁,“嘿”的一聲,往牆上撞去,長凳從中斷為兩截,牆上白粉簌簌落下几塊,露出內里的花崗石來。
  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于掌,雙掌向牆壁排擊過去。以他這一擊之力,尋常牆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這牆壁顯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并擊之下,卻是紋絲不動。王劍杰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干什么?快開門!快開門!”趙半山沉住了气,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布置嚴密,沖不出去。”王劍杰叫了几聲,心中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長,沒半點主意。這時廳中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一共九人,還加陳禹一具尸体。除了呂小妹外,其余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手,但困在這座鐵鑄石砌的廳中,空有全身武功,卻無半點施展之法,一時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你們自命英雄好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万難。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制你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么?”說著哈哈大笑。眾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尋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牆腳邊一個狗洞中傳進來的。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弟妹,我兄弟与劍鳴師弟同門共師,有恩無仇。你把咱兄弟也關在這里,那算怎么一回事?”商老太又是陰惻惻地笑了几下。狗洞中傳進來柴火爆裂時的畢卜之聲,顯是外面火頭燒得极猛。只听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一刀所害,你既与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手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弟的死訊,我們今日才听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若是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道:“剛才我手上受傷中毒,不也是為了……為了……”一言未畢,只听颼的一聲,狗洞中射進一枝箭來,若非王劍杰眼快,搶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中箭受傷。殷仲翔自長劍被趙半山震斷后,一直默不作聲,心想自己与此事全然無涉,卻在這里陪著送命,也可算得极冤,問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么人?”王劍英怒道:“這人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這种房屋,還能安什么好心眼了?”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于是造了這座鐵廳想來害他,哪知這個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手里。”他心中想到,口里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与胡一刀素不相識,他是与苗人鳳結下了深仇,知道這位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极不好惹,總有一日要找上門來,若是比武不胜,就可用這鐵廳制他。哪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一刀。商劍鳴一向自負,全不將胡一刀放在眼里,一戰之下,不及使用鐵廳,首級已被割去。這段仇恨商老太時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的儿子胡斐武功又极是厲害,眼見大仇難复,乘著趙半山与陳禹相斗、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与儿子出廳,悄悄關上了前后鐵門,然后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牆厚,外面燒火,廳中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人已如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中繞走徬徨,好在那廳极大,鐵門雖然燒紅,熱气還可忍耐。趙半山道:“咱們總不能在這儿生生困死,大伙儿齊心合力,掘一條地道出去。”殷仲翔皺眉道:“此處又無鐵鏟鋤頭,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錚一直擔心未婚妻子馬春花隔在廳外,不知有何凶險,他是個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點法子,這時听趙半山說到掘地道,大聲道:“趙三爺說得對,總是胜過束手待斃。”拔出單刀,將地下的一塊大青磚挖起,突見一股熱气冒將上來。
  他嚇了一跳,伸刀在熱气上升處一擊,只听當的一響,竟是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是惊詫。王劍杰道:“地底也是鐵鑄的?”用刀接連撬起几塊青磚,果然下面連成一片,整個廳底乃是一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熱气越冒越旺。徐錚罵道:“媽巴羔子,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原來是一只大鐵鑊。”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個人煮熟來吃了。”眾人眼見熱气裊裊上冒,無不心惊。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气,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面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王劍英突然又伏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种性命。”胡斐听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里大伙儿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須得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机。”
  卻听商老太說道:“小雜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這里面沒一個是好人。姓胡的小雜种,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吧?”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几聲,叫道:“馬老頭子,你的女儿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個一万個好女婿。”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么顧惜,只是獨生愛女卻落在外面,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起來,那可是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几句話,王劍杰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听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辦不到。”原來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被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气,厲聲道:“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只有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伙儿犯不著一齊陪一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伙儿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么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与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异常,只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于是說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与旁人無涉。”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赶這蹚渾水,那更是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你与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很有理,只是心中极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与他作對,于是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气,倘是你趙三爺……”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只有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是极軟,可是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是顧得极緊,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余地。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面目全露,實是半點假借不得。各人只覺腳底越來越是熾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面。王劍杰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相助自己与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胜之机。各人兵刃紛紛出手,只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五人的刀劍要同時砍刺出去。
  這一番只要動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見廳中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中卻想:“只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几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几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里,才能救得趙三爺的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是無一人敢先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一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里不動,你一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來。”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怀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准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著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愿。她与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后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与你我無干。他既自愿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干么?”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么?”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与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于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后,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么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听外面一名庄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听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么?”趙半山雙手連揚,十余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异常,都射出十丈以外。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扑,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著腦袋從狗洞中鑽了出去。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极為狹小,挾住他胸口与左手,一時竄不出來,只得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于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听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极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好商寶震第二刀复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胡斐在空中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只听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里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占不到便宜,但听得眾庄丁大聲吶喊,煙火里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异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于极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散庄丁而打開廳門。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扑。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系,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虫般繞著胡斐圍攻。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听胡斐与商氏母子相斗的胜敗。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但此時卻与趙半山的心思并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廳上熱气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蜡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挂著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听外面三人相斗的聲音。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听著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時不能取胜,听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听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御。王劍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想:“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么法子?”狗洞之外戰斗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占到上風,但要取胜,只怕還在百余回合之后。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听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心中惱怒异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种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來,只怕難以殺他。那么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气。”于是大聲呼喝庄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杰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斗,暗器無法拐彎。他的飛燕銀梭等几种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与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而戰,瞧不見准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机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發胡子鬈曲燒焦,接著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极厚极重的花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王劍杰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這柄刀的刀頭与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著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著。”手一揮,將鋼刀從狗洞中拋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听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听得兩人同時惊呼一聲,嗆啷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杰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鏢打中手腕,手中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后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后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杰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一聲,跟著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寶震已被胡斐打傷。商老太复仇之心与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儿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當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廳上眾人身處黑暗与奇熱之中,但听得雙刀相交,叮叮當當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絲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庄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一片。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時局勢特异,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机,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斗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后退。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庄丁初見主母与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孩子,只道穩可得胜,此刻見主母頭發散亂,不住后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眾庄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庄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但听得吶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一片。大廳上各人听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胜?于是有的咒罵,有的長歎,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忽听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听著,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气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趙半山這几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卷邊,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當當響了兩下,第三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手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著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只見她白發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怜,怎能一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斗,便即赶去開門救人。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与仇人同歸于盡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怀里,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惊,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后只得出力掙扎。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几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么?”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只是猛力回奪。二人又滾兩下,終于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准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儿暈去。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將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准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著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著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几名庄丁忙給她打扑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入庄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极是惱怒:“在這舍生忘死、狠命扑斗的當儿,我還要去可怜敵人,适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一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庄丁打得東逃西竄。他奔到廳門之前,從庄丁手中奪過一柄火叉,將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惊:“若是門鈕与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于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一聲,門鈕應手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一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鉤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簣,到最后鐵門竟然拉不開來。”又是用力一拉,但听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著火頭,從門中直扑出來。他想不到廳中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只見煙霧瀰漫之中,一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著殷仲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后奔出,最后才是趙半山抱著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中木材都已著火,桌椅固已燒著,連梁柱也已大火熊熊。這時机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一盞茶的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扑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須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恒,微微一笑,贊道:“好孩子!”忽听得王劍英叫道:“劍杰!劍杰!你在哪里?”趙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杰,惊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梁柱東一條西一條,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是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只是大叫:“劍杰,快出來,快出來!”趙半山与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地沖進火窟之中,冒煙突火,來尋王劍杰。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里了!”俯身將王劍杰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杰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气,不料一陣黑煙自外沖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杰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好拉了他著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惊呼,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將下來,勢道更是惊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閃通背”的下半招跟著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价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庄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王劍英扶著兄弟,忙著替他扑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与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与姓商的小子到什么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后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气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听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于給你報了一點儿仇……”一陣熱气裹住全身,登時什么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里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么?”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极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發均已著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在想:“复仇的心愿雖然難了,我卻不久就可与劍鳴相會了。”趙半山長歎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胜于須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于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极,好极!”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与趙半山攜手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气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几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庄嚴,又是誠懇。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听了他這几句話,不禁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手,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后休得再出你口。我与你結義為异姓兄弟,可好?”想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与一個十余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与紅花會眾兄弟已并無二致。胡斐听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胜,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扑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于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听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則經你這么一贊,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么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舍得立即与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并肩而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后面站著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當,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异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手摟著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怀里,低聲不知說些什么。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只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听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极點。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里干什么?”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听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沖去。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种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隱約約只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發地提刀殺來,同時大惊站起。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极猛。福公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后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錚怒喝:“干什么?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赶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面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面遠遠躲開。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听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的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后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于心。此時馬春花与師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与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与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么胜負?一柄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手臂。胡斐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徐錚知道再斗也是無用,長歎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回身掩面便走。馬春花猛吃一惊,問道:“你說什么?”提刀赶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么了?你說什么死得好慘?”一路在后面追赶。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听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春花追赶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挂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問徐錚。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赶上。追出十余步,忽見一株大樹后轉出一人,五十余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趙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雙手一拱,勉強道:“趙三當家,你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來,飛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頭向趙半山一望,腳步更加快了。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与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蹤不見,只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胡斐道:“三哥,這福公子認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趙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手中,很吃了些苦頭。”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是以皇帝對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紅花會為難。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与趙半山相遇,他只道紅花會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只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追查馬春花到了何處?与王劍英等會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來歷。趙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攜手同行,走了里許,來到路旁一所茶舖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是戀戀不舍,但他是豁達豪邁之人,說道:“好,三哥,過几年等我長得几歲,到回疆來尋你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說著從怀中取出一朵紅絨扎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好漢,一見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錢,憑著此花,向各處朋友盡管要便是。”胡斐接過了放在怀內,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學到三哥的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是大大的不易。趙半山到茶舖倒了兩大碗茶,將一碗遞給胡斐,說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干。趙半山擱下茶碗,一手牽住馬韁,說道:“賢弟,臨別之際,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胡斐道:“三哥請問便是。”趙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么厲害的仇人對頭?”胡斐一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報,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義气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來我殺父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三哥冒此凶險?”他年紀雖小,卻是滿腹的傲气,仰頭道:“不勞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敵對頭,小弟也料理得了。”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贊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只听他遠遠說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你。”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山挂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急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后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馬蹄濺起一路塵土,數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黃金,高聲唱著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著平阿四后,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居住,自己卻遨游天下,每日里習拳練刀,打熬气力,參照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訣,鑽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41 PM

第五章 血印石

  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气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与日俱進。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于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岭南而來。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与朱仙、景德、漢口并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饑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著窗戶,酒樓里刀杓亂響,酒肉香气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伙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錢貴么?”胡斐一听,气往上沖,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枉稱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卻不怕价錢貴。”那伙計將信將疑,斜著眼由他上樓。樓上桌椅洁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伙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么念頭,白吃他一頓。忽听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發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划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著,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怜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著“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說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斗金,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柜模樣,指著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儿去,別在這儿扰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著酒樓磕頭。掌柜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著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里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几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与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气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里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儿子剖開了肚子。”胡斐听到最后這句話,哪里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种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板,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气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万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与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听到“一万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里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似有錢人,但“一万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臂失之?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里還有客气,當即走將過去,打橫里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适才听兩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伙計与眾酒客听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万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惊,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听。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万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后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著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后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听他說,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体,胖商人卻臉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一听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伙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計見胡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异,听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發地坐在對街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說著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英雄當舖;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游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上的人私下里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听說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儿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与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進旁邊起一座什么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几分,但鍾阿四种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气花上去,一家几口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赶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儿。“原來鳳老爺后院中養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只。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里,果然見菜地里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儿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准是旁人丟在菜園子里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儿早晨你們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于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鍾四嫂知道自己家里雖窮,兩個儿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赶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托,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鍾四嫂心里一急,便橫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鍾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几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么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著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听下來,早已目眥欲裂,听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伙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惊。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伙計遠遠站著,誰都不敢過來。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么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倆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么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
  (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听,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构。)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听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歎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气,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万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伙計拿酒來。但听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后一路滴著鮮血,不知他与眾惡犬如何廝斗,方能逃到這里。他身后七八丈遠處,十余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扑到鍾小二身上。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涂,卻認得儿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儿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這些惡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听得嗚嗚几聲,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鍾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住儿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余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眾,但迫于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扑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么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听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极其惱怒,后來听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扑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怀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于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听得汪汪汪、嗚嗚嗚几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余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扑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余下几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后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凶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著搶上樓來。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后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動彈不得。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几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凶橫,當下如法炮制,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著。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么邪門。”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柜,武功是沒有什么,為人卻极是机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机溜走,當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著地卷去,回勁一扯,鐵鏈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腳,但听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眾伙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家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么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么?”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气,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么有這個怪姓儿?”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气,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說佛山鎮有几只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几根毛儿耍耍。”鳳七退后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著一股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凶之輩,個個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极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伙計正要扑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胡斐指著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這里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么?”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么作料?清蒸豬腦用什么作料?”鳳七心想:“炒里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么?”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么?”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樓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伙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給手執兵刃的眾伙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壇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眾伙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廚子据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惊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眾伙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里,連著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舖在哪里?我要當六只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著,要瞧活人如何當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坐柜的朝奉大吃一惊,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么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著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惊訝,說道:“你……你……你當什么?”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惊,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儿,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柜台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著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閒人与柜台內的眾朝奉也是同聲惊叫起來。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著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听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余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么?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不……不……我是叫當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种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舖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后,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后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閒著無事,卻在賭場賭博,听得當舖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赶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气。
  典當的大掌柜只怕鬧出人命,忙命伙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后,行事极為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斗地頭蛇。”若是上門去与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舖,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眾伙計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么?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么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么?”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儿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虫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原來天下當舖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舖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气,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抬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抬著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著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后面。看熱鬧的閒人見他赤手空拳,斗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听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著“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著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著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后面跟著兩名武師,抬著一塊大門板,放著近百封銀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么?”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听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游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銀子給我們場里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与他相斗,當下笑嘻嘻的坐著,并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气。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听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听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听風術,耳音极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听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种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听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陣,竟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与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极,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來,自能分辨。胡斐又讓他開了几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么?”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著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万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万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极的絕招。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里是二万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
  眾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著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惊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的齊聲惊呼:“啊!”這聲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艷羡。要知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的大賭。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万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哪里瞞得過胡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著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一彈力道用得恰到好處。三枚骰子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點“大”。那寶官臉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么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張哭喪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快賠,二万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那寶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知道么?”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應手而落,跟著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上。這一手惊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里還敢凶橫?突然飛起一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几個地痞賭客跟著起哄:“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將寶官踢出的一腳抓住,倒提起來,將他頭頂往桌面一樁。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眾賭客齊聲惊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著折扇,叫道:“是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气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攏折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与鳳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轉頭向英雄當舖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气,還不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什么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只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帳么?”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的干什么?”說著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干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里銀子夠么?若是不夠,快叫人往當舖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气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后,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你們這里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听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里玩几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里會面吧。”那寶官听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轉頭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胡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著,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听著,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里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廝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為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气伸冤。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只見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著一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舖的大掌柜。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里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盡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价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与鳳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么?”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听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么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么?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眾人一怔,立時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么陪,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后還有臉見人么?”說著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來。那北帝廟建构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斐拉著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將鳳一鳴往地上一推,抬頭向著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后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扑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听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扑了上來。
  胡斐听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側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徑向鳳一鳴頭頂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來送刀,當真有勞了。”那大漢怒极,使力掙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躍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鉤,在空中徑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梁,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么挂在半空,向下一望,离地數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來,极是狼狽。
  胡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鳳天南一鼻孔出气。”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儿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儿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几句話直把那几個鄉紳嚇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開口。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胡斐見了他這等气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于到了。”眼光向他從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見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只漢玉鐲,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處优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著京里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听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舖、賭場。他不愿在御前侍衛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听到儿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赶來。他還道是极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這老家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間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當下顧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凶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儿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此時鳳天南哪里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后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体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著胡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的門下?鳳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儿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鳳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岭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家業大發之后,將熟銅棍改為黃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余,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兩倍,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是厲害之极。他听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与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气?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
  要知金棍乃极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蜡燭,燭台毫不搖晃,手法之准,可說是极罕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里帶硬,要胡斐知難而退,不必多管閒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著提棍躍向院子。胡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一摔,將單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畢,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极,當下棍尾抖起,一招“驅云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后著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的是武學中的极上乘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一掌。眾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斗。鳳天南手下人數雖眾,但不得他的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著手。二人惡斗正酣,廟門中又闖進三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亂發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著進來,身后跟著二人,一個是她丈夫鍾阿四,一個是她儿子鍾小二。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告了你一狀,閻王爺說你大富大貴,后福無窮哪。”她瘋瘋癲癲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鍾阿四卻鐵青著臉,一聲不作。
  鳳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來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地向著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宁,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眉吐气”,往胡斐下顎挑去。
  這一棍勢夾勁風,金光耀眼,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然硬奪他的金棍。鳳天南又惊又喜,心想:“你這只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當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頭一搭著,輕輕向后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了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徹地”,以极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著。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一揚,鳳天南的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跟著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么?”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他适才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哪里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卷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分与人比武過招。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的顏面,佛山一鎮之人冤气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适才靈動,空手拆了几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著地卷到,當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腳踹了下去,棍頭著地,給他踏在腳下。鳳天南急忙運勁后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松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后,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悉听尊便。”鍾四嫂卻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鵝么?”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見到鍾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的手里,豈能輕饒?當下大踏步過去,將鳳一鳴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和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里佛山鎮的人都護著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的肚子,讓列位瞧瞧。”說著刀鋒在鳳一鳴的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鳳天南固然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的气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的身分,但一見獨生愛子要慘被他開膛剖腹,不由得威風盡失,傲气全消,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胡斐笑道:“你還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与小儿可不相干。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儿性命。”說著橫過單刀,便往頸中刎去。
  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個粗壯大漢兀自雙手抱住橫梁,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急砍。眾人大吃一惊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尸橫祖廟,忽听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見射下的暗器卻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惊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右足一點,扑了過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無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也不知是愛是怜,是痛是悔?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鳳天南放脫儿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下,說道:“我這條老命交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貴手,饒了我儿子性命。”鳳一鳴搶上來說道:“不,不!你殺我好了。你要替姓鍾的報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時倒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給他父子倆一哭一跪,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儿,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一面說,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鍾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著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南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鍾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的儿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不是?”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极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抬起頭來,道:“不錯,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
  忽听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敢出來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干么不敢出來啊?”這几句話极是響亮,大殿上人人相顧愕然,听那聲音粗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气。
  胡斐一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上一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動手。”胡斐大怒,見廟門旁一株大紅棉樹下系著兩匹馬,縱身過去一躍上馬,拉斷韁繩,雙腿一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去。遠遠望見三乘馬向西沿著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術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卻是良馬,胡斐赶出里許,始終沒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后有极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塊石子,手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听得“啊喲”“媽呀”之聲不絕,三個漢子同時打中,一齊摔下馬來。
  兩個人一跌下來,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鐙之中,被馬拖著直奔,霎時之間已轉入柳蔭深處。胡斐跳下馬來,只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腳,喝道:“你說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來斗?”那人爬起身來,說道:“欠了賭債不還,還這么橫!總有一日鳳老爺親自收拾你。”胡斐一怔,問道:“誰欠了賭債不還?”另一人猛地里跳將起來,迎面一拳往胡斐擊去。這一拳雖有几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揮手輕帶。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一拳去勢全然不對,只撫著拳頭發呆。被擊之人大怒,喝道:“狗娘養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毆,砰砰彭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斐。胡斐見這二人确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后一扯,將兩人分了開來。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的污言穢語互相辱罵,一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卜,另一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罵我的?”說著雙手一擺,砰的一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的一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极小,一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孫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這等賤孫子?快說。”那偷雞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你欠了會館里的賭債不還,叫我們三個引你出來打一頓。他給了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你賭債還不還,不關我事……”胡斐听到這處,“啊”的一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敵人調虎离山之計。”雙手往外一送,將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背,急往來路馳回,心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一座佛山鎮,我卻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產業甚多,我一處處的鬧將過去,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時?”
  不多時已回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著瞧熱鬧,這時已走得干干淨淨,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胡斐心想:“那鳳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馬,大踏步走向廟中,一步跨進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气,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原來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鍾阿四、鍾四嫂、鍾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熱血從胸間直沖上來,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鍾四哥四嫂,鍾家兄弟,是我胡斐無能,竟然害了你們性命。”只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著北帝神像說道:“北帝爺爺,今日要你作個見證,我胡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鍾家滿門報仇,我回來在你座前自刎。”說著砰的一掌,將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爐燭台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廟門外牽進馬匹,將三具尸身都放上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是布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進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當下牽了馬匹,往大街而來。但見家家店舖都關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無一個人影,只听得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響將過去。胡斐來到英雄當舖和英雄酒樓,逐一踢開大門,均是寂然無人,似乎霎時之間,佛山鎮上數万人忽地盡數消失,只是當舖与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是一個人也沒有,成万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沒一人敢動。胡斐隨手取了几百兩放入包袱,心中暗暗惊訝:“這鳳天南定然擺下鬼計,對付于我,彼眾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轉了几個彎,只見一座白牆黑瓦的大宅第,門上懸著一面大匾,寫著“南海鳳第”四個大字。那宅第一連五進,气象宏偉。大門、中門一扇扇都大開著,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無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机關万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龜洞,瞧你出不出來。”正要去覓柴草放火,忽見屋子后進和兩側都有煙火冒將上來,一怔之間,已明其理:“這鳳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不要,自己一把火燒個干淨。如此看來,他定要高飛遠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
  于是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鍾家菜園,找了一柄鋤頭,將鍾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卜白菜長得甚為肥美,菜畦旁丟著一頂小孩帽子,一個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傷心惱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禱:“鍾家兄嫂,你若在天有靈,務須助我,不能讓那凶手走脫了。”
  忽听得街上腳步聲響,數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那小強盜便在這里。”胡斐繞到一株大樹之后,向外一張,只見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執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無鳳家父子在內,心道:“這鳳天南惊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是要擋我一陣。”當下縱身上馬,向荒僻處疾馳而去。出得鎮來,回頭望時,只見鳳宅的火焰越竄越高,同時當舖、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看來鳳天南決意將佛山鎮上的基業盡數毀卻,那是水遠不再回頭的了。胡斐心中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明決,竟然不惜將十來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心想:“此人這般工于心計,定有藏身避禍的妙策,該當到何處找他才是?”一時立馬佛山鎮外,徬徨不定。遠遠听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家大業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分斷,定有心腹親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料想白日定然無人露面,于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上樹去閉目養神,想到鍾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中翻來覆去地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間。”等到暮色蒼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大了眼四處觀望,几個時辰過去,竟是沒點動靜,直到天色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農之外,無人進出佛山。正感气沮,忽听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上奔了出來,馬上乘客穿著武官服色,卻是京中侍衛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動,記起鳳一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御前侍衛,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定与鳳天南有所干連。心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即撿起一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后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后腿的關節,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時斷折。馬上乘客騎術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后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叫道:“糟糕,糟糕。”胡斐离著他有七八丈遠,只見另一名侍衛勒馬回頭,問道:“怎么啦?”那侍衛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人姓何,數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見過。
  另一名侍衛道:“咱們回佛出去,另要一頭牲口。”那姓何的侍衛正是當年和徐錚打過一架的何思豪,說道:“鳳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上亂成一團,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海縣要馬吧。”說著拔出匕首,在馬腦袋中一劍插進,免得那馬多受痛苦。那侍衛道:“咱們合騎一匹馬吧,慢慢到南海縣去。何大哥,你說鳳天南當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毀家避禍,怎能回去?”那侍衛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一趟,還害死了你一匹好馬。”何思豪跨上馬背,說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鳳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必不到。”說著伸手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快跑,只有邁步緩行。胡斐听了“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几個字,心里一喜,暗想:“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听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帥邀會各派掌門人,卻是為了何事?”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44 PM

第六章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樹底下牽過馬匹,縱騎向北,一路上留心鳳天南和五虎門的蹤跡,卻是半點影子也無。這一日過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見沿路都是紅土,較之岭南風物,大异其趣。胡斐縱馬疾馳,過馬家舖后,將至栖風渡口,猛听得身后傳來一陣迅捷异常的馬蹄聲響,回頭一望,只見一匹白馬奮鬣揚蹄,風馳而來,當即勒馬讓在道旁。剛站定,耳畔呼的一響,那白馬已從身旁一竄而過,四蹄竟似不著地一般。馬背上乘著一個紫衣女子,只因那馬實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沒瞧清楚,但見她背影苗條,穩穩地端坐馬背。胡斐吃了一惊:“這白馬似是趙三哥的坐騎,怎么又來到中原?”他心中記挂趙半山,想要追上去問個明白,剛張口叫了聲:“喂!”那白馬已奔得遠了,垂柳影下,依稀見那紫衣女子回頭望了一眼,白馬腳步不停,片刻之間,已奔得無影無蹤。胡斐好生奇怪,催馬赶路,但白馬腳程如此迅速,縱然自己的坐騎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馳,也決計赶她不上,催馬追赶,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陽。那衡陽是湘南重鎮,离南*衡山已不在遠。一路上古松夾道,白云繞山,令人胸襟為之一爽。胡斐剛入衡陽南門,突見一家飯舖廊下系著一匹白馬,身長腿高,貌相神駿,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馬。胡斐少年時与趙半山締交,對他的白馬瞧得极是仔細,此時一見,儼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飯舖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卻是不見人影。胡斐要待向店伙詢問,轉念一想。公然打探一個不相識女子的行蹤,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門口,要了酒飯。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飯,筷极長,碗极大,無菜不辣,每味皆濃,頗有豪邁之風,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酒,尋思少待如何啟齒和那紫衣女子說話,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趙三哥的白馬,必和他有极深的淵源,何不將趙三哥所贈的紅花放在桌上?她自會來尋我說話。”他右手拿著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卻摸了個空,回過頭一看,包袱竟已不知去向。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轉眼便不見了?向飯舖中各人一望。并無异樣人物,心中暗暗稱奇:“若是尋常盜賊順手牽羊,我決不能不知。此人既能無聲無息地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來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當下問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見了?你見到有人取去沒有?”那店伙听說客人少了東西,登時大起忙頭,說道:“貴客錢物,概請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則小店恕不負責。”胡斐笑道:“誰要你賠了?我只問你瞧見有人拿了沒有。”那店伙道:“沒有,沒有。我們店里怎會有賊?客官千万不可亂說。”胡斐知道跟他纏不清楚,又想連自己也沒察覺,那店伙怎能瞧見?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飯,共是一錢五分銀子,請會鈔吧。”那包袱之中,尚有從鳳天南賭場中取來的數百兩銀子,他身邊可是不名一文,見店伙催帳,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頭不便,也不用賴說不見了包袱啊。”胡斐懶得和他分辯,到廊下去牽過自己坐騎,卻見那匹白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這白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連。”這么一來,對那紫衣女子登時多了一層戒備之心,于是將坐騎交給店伙,說道:“這頭牲口少說也值得八九兩銀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銀子,連牲口的草料錢一并來贖。”那店伙立時換了一副臉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胡斐正要去追尋白馬的蹤跡,那店伙赶了上來,笑道:“客官,今日你也無錢吃飯,我指點你一條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摽唆,正要斥退,轉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點我去尋包袱么?”于是點了點頭。
  那店伙笑道:“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運,楓葉庄万老拳師不遲不早,剛好在七日前去世,今日正是頭七開喪。”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道:“大大的相干。”轉身到柜上取了一對素燭,一筒線香,交給胡斐,說道:“從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楓樹圍著一座大庄院,便是楓葉庄了。客官拿這副香燭去吊喪,在万老拳師的靈前磕几個響頭,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說短了盤纏,庄上少說也得送你一兩銀子路費。”
  胡斐听說死者叫做“万老拳師”,心想同是武林一脈,先有几分愿意,問道:“那楓葉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內,誰不知万老拳師慷慨仗義?不過他生前專愛結交英雄好漢,像客官不會武藝,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風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道:“多承指點。”問道:“那么万老拳師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赶來吊喪了?”那店伙道:“誰說不是呢?客官便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過素燭線香,徑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數百株楓樹環抱著一座大庄院,庄外懸著白底藍字的燈籠,大門上釘了麻布。胡斐一進門,鼓手吹起迎賓樂曲。但見好大一座靈堂,兩廂挂滿素幛挽聯。他走到靈前,跪下磕頭,心想:“不管你是誰,總是武林前輩,受我几個頭想來也當得起。”他跪拜之時,三個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頭還禮。胡斐站起身來,三個孝子向他作揖致謝。胡斐也是一揖,只見三人中兩個身材粗壯,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師這三個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個妻妾各產一子了。”回身過來,但見大廳上擠滿了吊客,一小半似是當地的鄉鄰士紳,大半則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并無一個相識,鳳天南父子固不在內,那紫衣女子也無影蹤,尋思:“此間群豪聚會,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門鳳家父子的消息。”少頃開出素席,大廳与東西廂廳上一共開了七十來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眾吊客的動靜。但見年老的多帶戚容哀色,年輕的卻高談闊論,言笑自若,想是夠不上跟万老拳師有什么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傷了。
  正瞧間,只見三個孝子恭恭敬敬地陪著兩個武官,讓向首席,坐了向外的兩個首座。兩個武官穿的是御前侍衛服色。胡斐一怔,認得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首席上另外還坐了三個老年武師,想來均是武林中的前輩。三個孝子坐在下首作陪。眾客坐定后,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來,舉杯謝客人吊喪。他謝過之后,第二個孝子也謝一遍,接著第三個又謝一遍,言辭舉動一模一樣,眾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還禮,不由得頗感膩煩。胡斐正覺古怪,听得同桌一個后生低聲道:“三個孝子一齊謝一次也就夠了,倘若万老拳師有十個儿子,這般干法,不是要連謝十次么?”一個中年武師冷笑道:“万鶴聲有一個儿子也就好了,還說十個?”那后生奇道:“難道這三個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師道:“原來小哥跟万老拳師非親非故,居然前來吊喪,這份古道熱腸,可真是難得之极了。”那后生脹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風吃白食來的。”
  那中年武師道:“說給你听也不妨,免得有人問起,你全然接不上榫頭,那可臉上下不來。万老拳師名成業就,就可惜膝下無儿。他收了三個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孫伏虎,是老拳師的大弟子。這白臉膛的漢子名叫尉遲連,是二弟子。紅臉膛酒糟鼻的大漢,名叫楊賓,是他的第三弟子。這三人各得老拳師之一藝,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禮節,是以大師兄謝了,二師兄也謝,三師弟怕失禮,跟著也來謝一次。”那后生紅著臉,點頭領教。
  其實三個師兄弟各謝一次,真正的原因卻不是粗人不明禮節。胡斐跟首席坐得雖不甚近,但留神傾听,盼望兩名侍衛在談話之中會提到五虎門,透露一些鳳天南父子行蹤的線索。只听何思豪朗聲道:“兄弟奉福大帥之命,來請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師進京,參与天下掌門人大會,好讓少林韋陀門的武功在天下武師之前大大露臉。想不到万老拳師一病不起,當真可惜之极了。”眾人附和歎息。何思豪又道:“万老拳師雖然過世,但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門人不可不到。不知貴門的掌門人由哪一位繼任?”
  孫伏虎等師兄弟三人互視一眼,各不作聲。過了半晌,三師弟楊賓說道:“師父得的是中風之症,一發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沒留下遺言。”另一名侍衛道:“嗯,嗯。貴門的前輩尊長,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遲連道:“我們几位師伯叔散處各地,向來不通音問。”那侍衛道:“如此說來,立掌門之事,倒還得費一番周折。福大帥主持的掌門人大會,定在八月中秋,距今還有兩個月,貴門須得及早為計才好。”師兄弟三人齊聲稱是。一名老武師道:“自來不立賢便立長,万老拳師既無遺言,那掌門一席,自非大弟子孫師兄莫屬。”孫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間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師道:“立長之言是不錯的。可是孫師兄雖然入門較早,論年歲卻是這位尉遲師兄大著一歲。尉遲師兄老成精干,韋陀門若是由他接掌,定能發揚光大,万老拳師在天之靈,也必极為欣慰了。”尉遲連伸袖擦了擦眼,顯得怀念師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師連連搖手,說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無話可說。但這番北京大會,各門各派齊顯神通。韋陀門掌門人如不能藝壓當場,豈不是坏了韋陀門數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見,這位掌門人須得是韋陀門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擔當。”這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首,齊聲稱是。那老武師又道:“三位師兄都是万老拳師的得意門生,各擅絕藝,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欽佩的。不過說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那還是后來居上,須推小師弟楊賓了。”第一名老武師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武學之道,多練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楊師兄雖然天資聰穎,但就功力而言,那是遠遠不及孫師兄了。刀槍拳腳上見功夫,這是絲毫勉強不來的。”第二名老武師道:“說到臨陣取胜,斗智為上,斗力其次。兄弟雖是外人,但平心而論,足智多謀,還該推尉遲師兄。”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語中都還客气,到后來漸漸面紅耳赤,聲音也越說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飲,听他三人爭論。胡斐心道:“原來三個老武師都是受人之托,來作說客的,說不定還分別受了三名弟子的好處。”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韋陀門的門人,大都是万老拳師的再傳弟子,各人擁戴自己師父,先是低聲譏諷爭辯,到后來忍不住大聲吵嚷起來。各親朋賓客或分解勸阻,或各抒己見,或袒護交好,或指斥對方,大廳上登時亂成一片。有几個脾气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罵起來,眼見便要掄刀使拳。万老拳師尸骨未寒,門下的徒弟便要為掌門一席而同室操戈了。那坐在首席的侍衛听著各人爭吵,并不說話,望著万老拳師的靈位,只是微笑,眼見各人越鬧越是厲害,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各位且莫爭吵,請听兄弟一言。”眾人敬他是官,一齊住口。那侍衛道:“适才這位老師說得不錯,韋陀門掌門人,須得是本門武功之首,這一節各位都是贊同的了?”大家齊聲稱是。那侍衛道:“武功誰高誰低,嘴巴里是爭不出來的。刀槍拳腳一比,立時便判強弱。好在三位是同門師兄弟,不論胜負,都不會失了和气,更不會折了韋陀門的威風。咱們便請万老拳師的靈位主持這場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擇定掌門,倒是一段武林佳話呢。”
  眾人听了,一齊喝采,紛紛道:“這個最公平不過。”“讓大家見識見識韋陀門的絕藝。”“憑武功分胜敗,事后再無爭論。”“究竟是北京來的侍衛老爺,見識高人一等。”那侍衛見眾人一致附和其說,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同門師兄弟較藝比武,那是平常之极的事,兄弟卻要請三位當眾答允一件事。”尉遲連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干練,當即說道:“但憑大人吩咐,我們師兄弟自當遵從。”那侍衛道:“既是憑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最高的便為掌門,事后任誰不得再有异言,更起紛爭。”三人齊聲道:“這個自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長,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人自忖雖然并無必胜把握,但奮力一戰,未始便不能壓服兩個同門。那侍衛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挪地方出來,讓大家瞻仰韋陀門的精妙功夫。”眾人七手八腳搬開桌椅,在靈位前騰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見好戲當前,各人均已無心飲食,只有少數饕餮之徒,兀自低頭大嚼。
  那侍衛道:“哪兩位先上?是孫師兄与尉遲師兄么?”孫伏虎說道:“好,兄弟獻丑。”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單刀。孫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師父靈前磕了三個頭,轉身說道:“尉遲師弟請上吧。”尉遲連心想若是先与大師兄動手,胜了之后還得對付三師弟,不如讓他們二人先斗個筋疲力盡,自己再來卞庄刺虎,撿個現成,于是拱手道:“兄弟武藝既不及師兄,也不及師弟,這個掌門原是不敢爭的。只是各位老師有命,不得不勉強陪師兄師弟喂招,還是楊師弟先上吧。”
  楊賓脾气暴躁,大聲道:“好,由我先上便了。”從弟子手中接過單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該當先向師父靈位磕頭,當下立個門戶,右手持刀橫置左肩,左手成鉤,勁坐右腿,左腳虛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護肩刀”。少林韋陀門拳、刀、槍三絕,全守六合之法。所謂六合,“精气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其用為“眼与心合,心与气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腳合,腳与胯合。”全身內外,渾然一体。賓客中有不少是武學行家,見楊賓橫刀一立,神定气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孫伏虎刀藏右側,左手成掌,自怀里翻出,使一招“滾手刺扎”,說道:“師弟請!”与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師賣弄內行,向身旁后生道:“單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使單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無物,那便安頓為難。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厲害,便知高低。你瞧孫師兄這一掌翻將出來,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听他說得不錯,微微點頭。說話之間,師兄弟倆已交上了手,雙刀相碰,不時發出叮當之聲。那中年武師又道:“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法度是很不錯的。”那后生道:“什么叫做鑽母鉤肚?”中年武師冷笑一聲道:“刀法之中,還有鑽他媽媽、鉤你肚子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內為抹,曲刃為鉤,過頂為砍,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平手下斬稱為剁。”那后生脹紅了臉,再也不敢多問。
  胡斐雖然刀法精奇,但他祖傳刀譜之中,全不提這些細致分別,注重的只是護身傷敵諸般精妙變招,這時听那中年武師說得頭頭是道,心想:“原來刀法之中還有這許多講究。但瞧這師兄弟倆的刀招,也無什么特异之處。”眼見二人越斗越緊,孫伏虎矯捷靈活,楊賓卻胜在腕力沉雄,一時倒也難分上下。正斗之間,大門外突然走進一人,尖聲說道:“韋陀門的刀法,哪有這等膿包的,快別現世了吧!”孫楊二人一惊,同時收刀躍開。
  胡斐早已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少女。但見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條,正是途中所遇那個騎白馬的女子。她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卻不是自己在飯舖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雙眉修長,膚色雖然微黑,卻掩不了姿形秀麗,容光照人,不禁大是惊訝:“這女子年紀和我相若,難道便有一身极高武功,如此輕輕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絲毫不覺?”孫楊二人听來人口出狂言,本來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卻是個娉婷裊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說不出話來。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虛、實、巧、打’四字。你們這般笨劈蠻砍,還提什么韋陀門?什么六合刀?想不到万老拳師英名遠播,竟調教了這等弟子出來。”她聲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覺動听之至。
  說這番話的如是一個漢子,孫楊二人早已發話動手,然而見這女郎纖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風,哪里是個會武之人?但听她說出六合刀法那“虛、實、巧、打”四字法,卻又一點不錯,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尉遲連走上前去,抱拳說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聲,并不回答。尉遲連道:“敝門今日在先師靈前選立掌門。請姑娘上坐觀禮。”說著右手一伸,請她就坐。那女郎秀眉微豎,說道:“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門派,卻從這些人中選立掌門,豈不墮了無相大師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廳上江湖前輩都是微微一惊。原來無相大師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當年精研韋陀杵和六合拳法,乃是韋陀門的開山祖師,想不到這一個弱質少女,竟也知道這件武林掌故。尉遲連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輩之命而來?對敝門有何指教?”他一直說話客气,但孫伏虎与楊賓早已大不耐煩,只是听那女郎出語惊人,這才暫不發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來便來,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韋陀門有點儿淵源,見這里鬧得太不成話,不得不來說几句話。”這時楊賓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跟韋陀門有什么淵源?誰也不認得你是老几。我們正有要事,快站開些,別在這儿礙手礙腳!”轉頭向孫伏虎道:“大師兄,咱哥儿倆胜敗未分,再來吧。”左步踏出,單刀平置腰際,便欲出招。那女郎道:“這一招‘橫身攔腰斬’,虛步踏得太實,凝步又站得不穩,目光不看對方,卻斜視瞧著我。錯了,錯了。”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人均是一怔,心想:“這几句話對門對路,正如當日師父教招的說話,莫非她真會六合刀法嗎?”何思豪听那女郎与尉遲連對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說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干?尊師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回答他的問話,卻反問道:“今日少林韋陀門選立掌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門中人,誰的武功最強,誰便執掌門派,旁人不得异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搶韋陀門的掌門人來啦。”眾人見她臉色鄭重,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愕然相顧。何思豪見這女郎生得美麗,倒起了一番惜玉怜香之意,笑道:“姑娘若是也練過武藝,待會請你演一路拳腳,好讓大家開開眼界。現下先讓他們三位師兄弟分個高低如何?”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他們不必再比了,一個個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韋陀門的一名弟子,說道:“把刀借給我一用。”她雖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遲疑,將刀遞了過去,可是他并非倒轉刀柄,而是刀尖向著女郎。
  那女郎伸出兩指,輕輕挾住刀背,輕輕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翹出,倒似是閨中刺繡時的蘭花手一般。她兩指懸空提著單刀,冷然道:“是兩位一起上么?”
  楊賓雖然魯莽,但自來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与女斗,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跟娘儿們動手?何況這女郎瘋瘋癲癲,倒有几分邪門,還是別理她為妙,于是提刀退開,說道:“大師哥,你打發了她吧!”孫伏虎也自猶豫,道:“不,不……”他一言未畢,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兩根手指一松,單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著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鉤,身子微微向后一坐。這一刀正是韋陀門正宗的六合刀法。
  孫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余年,已練得熟到無可再熟,當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那女郎道:“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單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万万不該再使“關平獻印”,仍是自下向上。哪知她這一招刀身微斜,舉刀過頂,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橫。孫伏虎嚇了一跳,急忙低頭。那女郎又叫道:“鳳凰旋窩!”左手倏出,在孫伏虎手腕上一擊,單刀自上向下急斬。
  只听當的一聲,孫伏虎單刀落地,女郎的單刀卻已架在他的頸中。旁觀眾人“啊”的一下,齊聲惊呼,眼見她一刀急斬,孫伏虎便要人頭落地。哪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极猛烈,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与他頭頸相触,連頸皮也不划破半點。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要三招之內打敗孫伏虎并不為難,但最后一刀勁力拿捏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所不及。廳上眾人之中,本來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經此三招,人人撟舌不下。
  孫伏虎頭一沉,想要避開刃鋒,豈知女郎的單刀順勢跟了下來。孫伏虎本已彎腰低頭,此時額角几欲触地,猶似向那女郎磕頭。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頸,竟是半分動彈不得。那女郎向眾人環視一眼,收起單刀,道:“你練過‘鳳凰旋窩’這一招沒有?”孫伏虎站直身子,低頭道:“練過。”心想:“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過几千几万遍,但從來沒這樣用法。”惊疑之下,心中亂成一片,提刀退開。
  楊賓見那女郎三招便將大師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非大師兄擺下詭計,要奪掌門,故意和這女子串通了來裝神裝鬼?”他越想越對,大聲質問道:“大師哥,你三招便讓了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韋陀門的威名也不顧了嗎?”孫伏虎惊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胡涂的便讓人家制在地下,一時無言可答,只是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楊賓怒道:“我什么?”提刀躍出,戟指喝道:“你這……”只說了兩個字,眼前突見白光一閃,那女郎的單刀自下而上掠了過來,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楊賓忙亂之中,順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這是他在師門中練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雙刃相交,單刀又是一舉,變為“關平獻印”,跟著斜刀橫出。楊賓嚇了一跳,大叫道:“鳳凰旋窩。”語聲未畢,只覺手腕一麻,手中單刀落地,對方的鋼刀已架在自己頸上。
  那女郎這三招与适才對付孫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樣,只是出手更快,更是令人猝不及防,而這一刀斬下,离地不到三尺,楊賓的額頭几欲触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楊賓滿腔怒火,大聲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勁,刀刃向下稍壓。豈知楊賓极是強項,心想:“你便是將我腦袋斬下,我額頭也不點地。”頭頸反而一挺。那女郎無意傷他性命,將單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楊賓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門,但真實武功決計不能胜我,于是大聲道:“你有膽子,就跟我比槍。”那女郎道:“好!”收起單刀,向借刀的弟子拋了過去,說道:“我瞧瞧你的六合槍法練得如何?”楊賓跳起身來,他臉色本紅,這時盛怒之下,更是脹得紫醬一般,大叫道:“快取槍來,快取槍來!”一名弟子到練武廳去取了一柄槍來。楊賓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一個耳括子,罵道:“這女人要和我比槍法,你沒听見么?”這弟子給他一巴掌打得昏頭昏腦,一時會不過意來。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內堂,又取了一把槍來。那女郎接過長槍,說道:“接招吧!”提槍向前一送,使的是一招“四夷賓服”。這一招是六合槍中最精妙的招數,稱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變無窮,乃是中平槍法。胡斐精研單刀拳腳,對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師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請教之意。這武師武功平平,但跟隨万老拳師多年,對六合門的器械拳腳卻看得多、听得多了,于是背誦歌訣道:“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去如箭,來如線……”他歌訣尚未背完,但見楊賓還了一招。那女郎槍尖向下一壓。那武師道:“這招‘美人認針’,招數也還平平,她槍法只怕不及楊師兄……”突見那女郎雙手一捺,槍尖向下,已將楊賓的槍頭壓住,正是六合槍法中的“靈貓捕鼠”。這一招稱為“無中生有槍”,乃是從虛式之中,變出极厲害的家數。只三招之間,楊賓又已被制。他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力舉槍上崩。那女郎提槍一抖,喀的一聲,楊賓槍頭已被震斷。那女郎槍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輕聲道:“怎么?”眾人的眼光一齊望著楊賓,但見他豬肝般的臉上倏地血色全無,慘白如紙,身子一顫,拍的一聲,將槍杆拋在地下,叫道:“罷了,罷了!”轉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師父,師父!”追近身去。楊賓飛起一腿,將弟子踢了個筋斗,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去了。
  大廳上眾人無不惊訝莫名。這女郎所使刀法槍法,确是韋陀門正宗武功。孫伏虎与楊賓都是韋陀門中著名好手,但不論刀槍,都是不過三招,便給她制得更無招架余地。尉遲連早收起了對那女郎的輕視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說道:“姑娘武功精妙絕倫,在下自然不是對手,不過……”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話儿很多,我也不耐煩听。你若是口服心服,便擁我為掌門,若是不服,爽爽快快的動手便是。”尉遲連臉上微微一紅,心道:“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緊。”于是說道:“我師兄師弟都已服輸,在下不獻獻丑是不成的了……”那女郎截住話頭,道:“好,你愛比什么?”尉遲連道:“韋陀門自來號稱拳刀槍三絕……”那女郎也真爽快,將大槍一拋,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腳了,來吧!”尉遲連道:“咱們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遠,在下想請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臉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連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頭琵琶骨上斬了下去。原來這“赤尻連拳”也是韋陀門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為根基,以猴拳為形,乃是一套近身纏斗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鎖,便是點穴打穴。尉遲連見她刀槍招數厲害,自恃這套赤尻連拳練得极是純熟,心想她武功再強,小姑娘膂力總不及我,何況貼身近戰,女孩儿家有許多顧忌之處,自己便可乘机取胜。那女郎知道他的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斬。尉遲連左手揮出,想格開她右掌,順手回點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与他相碰,手掌一偏,指頭已偏向左側,徑點他左胸穴道。尉遲連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的腰間。那女郎右腿突然從后繞過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將他踢得直飛出去,摔在天井的石板之上,臉頰上鮮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連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個師兄弟之中,倒是這尉遲連受傷見血。何思豪見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強,心中甚喜,滿滿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過去,說道:“姑娘藝壓當場,即令万老拳師复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門,眼見韋陀門大大興旺。實是可喜可賀。”
  那女郎接過酒杯,正要放到口邊,廳角忽有一人怪聲怪气地說道:“這位姑娘是韋陀門的么?我看不見得吧。”那女郎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人人坐著,隔得遠了,不知說話的是誰,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請出來說話。”隔了片刻,廳角中寂然無聲。何思豪道:“咱們話已說明在先,掌門人一席憑武功而定。這位姑娘使的是韋陀門正宗功夫,刀槍拳腳,大家都親眼見到了,可沒一點含糊。本門弟子之中,有誰自信胜得過這位姑娘的,盡可上來比試。兄弟奉福大帥之命,邀請天下英雄豪杰進京,邀到的人武藝越高,兄弟越有面子,這中間可決無偏袒啊。”說著干笑了几聲。他見無人接口,向那女郎道:“眾人既無异言,這掌門一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掌門人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年輕,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輕之人,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們說了半天話,還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遲疑,想要說話,卻又停口,何思豪道:“韋陀門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會便要拜見掌門,姑娘的大名,他們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點頭道:“說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卻是見多識廣,瞧她說話的神情,心想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隨口便謅了“紫衣”兩字,但也不便說破,笑道:“袁姑娘便請上坐,我這首席要讓給你才是呢。”
  按照禮數,何思豪既是京中職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韋陀門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門,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謙遜,見何思豪讓座,當即大模大樣地在首席位上坐下了。忽听廳角中那怪聲怪气的聲音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道:“韋陀門昔年威震當世,今日怎地如此衰敗?竟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門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并不是有意調侃。
  袁紫衣大聲道:“你說我乳臭未干,出來見過高低便了。”這一次她瞧清楚了發話之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身形枯瘦,留著一撇鼠尾須,頭戴瓜皮小帽,腦后拖著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辮子,頭發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叫道:“万鶴聲啊万鶴聲,人家說你便是死而复生,也敵不過這位如此年輕、如此貌美的姑娘,當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他最后這几句話,顯是譏刺何思豪的了。廳中几個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只听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英雄好漢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不要臉的官老爺啊!”這兩句話一說,廳上群情聳動,人人知他是出言正面向何思豪桃戰了。何思豪如何忍得,大聲喝道:“有种的便滾出來,鬼鬼祟祟地縮在屋角里做烏龜么?”那老者仍是放聲而哭,說道:“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里抓去。那老者哭聲不停,眾人站起來看時,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里直飛出來,砰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眾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衛見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時一陣大亂,但見黑影一幌,風聲響處,這侍衛又是砰的一聲摔在席前。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干淨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与袁紫衣适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是他們本門的名手。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見這二人摔得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袁紫衣見到了勁敵,离席而起,說道:“你有何見教,爽爽快快地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那老者從廳角里緩緩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袁紫衣見他面容枯黃,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癆病鬼,但雙目炯炯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姓劉,名叫劉鶴真。‘韋陀雙鶴’的名頭你听見過么?我若不是韋陀門的弟子,怎能与万鶴聲合稱‘韋陀雙鶴’?”“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都听見過的,但大半只認得万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江湖上聲名甚好,另一只“鶴”是誰,就不大了然。這時听這個糟老頭儿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將兩個侍衛打得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只是誰都不知他的底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袁紫衣搖頭道:“什么雙鶴雙鴨,沒听見過。你要想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師兄,万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干什么?”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里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門么?”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瑣,說的話倒頗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只好讓我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頭,來挨姑娘的粉拳罷啦!”
  胡斐見二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他自長成以來,游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心中素來恨惡,這時見劉鶴真公然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之中頗有正气,暗暗盼他得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极厲害的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將劉鶴真放在眼內,冷然說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自稱是少林韋陀門的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衣道:“什么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討厭是兜著圈子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態,但這只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恒,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橫行天下,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門之寶?”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么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听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是天罡梅花樁。你總練過吧?”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也算是什么寶貝了?我教你一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的,越是貴重有用。什么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嚇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儿。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儿?”劉鶴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伸脖子喝干,隨手往地下一摔。眾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哪知他這一摔,勁力用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一滑,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的合在廳堂的方磚之上,竟是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后,隨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拋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干。
  片刻之間,地下已布滿了酒碗,共是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眾人見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勁惊人,而酒量也是大得异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是如何練法,但仗著輕功造詣甚高,心下并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徑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抬,卻不發招,要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隨机應變,只是見了他摔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与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當下左足斜退一步,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栽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只不過其中差异,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惱怒,當下踏上左步,擊出一招“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极難,練習之際苦惱异常,故有此名。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于是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中的正宗功夫。兩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將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机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只有跌落樁下。劉鶴真自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于是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犯,心想只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胜算。
  袁紫衣与孫伏虎、尉遲連等動手,雖說是三招取胜,其實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敵机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与劉鶴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擊將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擊。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著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是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見敵人守得极穩,難以撼動,只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著對手身周游動,只盼找到敵方破綻。兩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但見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
  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只是樁子卻變异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眾武師卻從未見過。劉鶴真這三十六只酒碗似乎散放亂置,并非整整齊齊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范,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目而斗,也是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是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竟是漸落下風。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著著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閂,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急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鉤挂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竟會一變而成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被斬中。他肩頭急沉,于瞬息之間將斬力卸去了八成,跟著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單刀,且是雙刀了。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于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隨手抓起席上兩只空酒碗,學著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只酒碗輕輕一滑,正好停在劉鶴真的腳下。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只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只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眾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然仍是六合槍、六合刀的功夫,但是韋陀門之中,從無如此怪异的招數。劉鶴真惊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認我是本門弟子。也罷,倘若我只用六合拳胜你,那便怎地?”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是跟姑娘提馬鞭儿,也所甘愿。”他适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斂,跟著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儿獻丑。”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只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此時他出拳抬腿之際,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樣,再拆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心中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覺右腳下有些异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惊。只見本來合覆著的酒碗,不知如何這時竟轉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虛點,這一步若是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時身子向前一沖,焉得不敗?
  他一惊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時,只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將酒碗輕輕帶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那酒碗已翻了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將另一只酒碗翻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著她未將酒碗盡數翻轉,先將她打下樁去。”當下催動掌力,加快進逼。哪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對拳,只是來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著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片刻之間,已將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劉鶴真雙腳所踏的兩只尚未翻轉。若不是胡斐适才擲了兩只碗過去,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只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只有站在兩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凄慘,說道:“是姑娘胜了。”舉步落地,臉上更是黃得宛如金紙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是我做了吧?”劉鶴真黯然道:“小老儿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袁紫衣正要發言詢問眾人,忽听得門外馬蹄聲急促异常,向北疾馳。听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了自己的白馬之外,更無別駒。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只見白馬的背影剛在楓林邊轉過,馬背上騎著一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胡斐回頭笑道:“偷包賊,咱們掉換了吧!”說著哈哈大笑,策馬急馳。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輕功雖然了得,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里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終于再也瞧不見了。這一個挫折,將她連胜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干干淨淨。她心下气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數里,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馬,要待找家茶舖喝茶休息,忽听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是白馬的叫聲。她急步赶去,轉了一個彎,但見胡斐騎著白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隨手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胡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一兜,將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還我包袱不還?”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突听呼的一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面擲將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么緩得一緩,只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只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气。只見一座屋子檐下系著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去解開韁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惊覺,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她早已去得遠了。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亂鞭亂踢。那青馬其實已是竭盡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馳出數里,青馬呼呼喘气,漸感不支。將近一片樹林,只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引自己上當,四下里一望。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离那白馬約有數丈,突見松樹上一個人影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這時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鐙上一登,身子突地飛起,如一只大鳥般向胡斐扑了過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在空中飛扑而至,若是自己擊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當即一勒馬韁,要坐騎向旁避開。豈知白馬認主,口中低聲歡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迎上兩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落,左手往他肩頭抓去。胡斐一生之中,從未和年輕女子動過手,這次盜她白馬,一來認得這是趙半山的坐騎,要問她一個明白,二來怪她取去自己包袱,顯有輕侮之意,要小小報复一下,但突然見她當真動手,不禁臉上一紅,身子一偏,躍离馬背,從她身旁掠過,已騎上了青馬。二人在空中交差而過。胡斐右手伸出,潛運指力,扯斷她背上包袱的系繩,已將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奪還白馬,余怒未消,又見包袱給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無禮?”胡斐一惊,問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趙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胡斐听到“趙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識得趙半山趙三哥么?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臉上更增了一層怒气,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討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討什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趙三叔,你便叫趙三哥,這不是想做我長輩么?”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頭,笑道:“不敢,不敢!你當真叫他趙三叔?”袁紫衣道:“難道騙你了?”胡斐將臉一板,道:“好,那我便長你一輩,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趙三哥在哪里啊?”袁紫衣卻從來不愛旁人開她玩笑。她雖知胡斐与趙半山義結兄弟,乃是千真万确之事,只見他年紀与自己相若,卻厚起臉皮与趙半山稱兄道弟,強居長輩。更是有气,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喝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我教訓教訓你。”胡斐見她這條軟鞭乃銀絲纏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樣甚是美觀。她將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太陽照射之下,金銀閃燦,變幻奇麗。她本想下馬和胡斐動手,但一轉念間,怕胡斐詭計多端,又要奪馬,于是催馬上前,揮鞭往胡斐頭頂擊落。這軟鞭展開來有一丈一尺長,繞過胡斐身后,鞭頭彎轉,金球徑自擊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彎,伏在馬背,只道依著軟鞭這一掠之勢,鞭子必在背脊上掠過。猛听得風聲有异,知道不妙,左手抽出單刀,不及回頭瞧那軟鞭來勢,隨手一刀反揮,當的一聲,單刀与金球相撞,已將袁紫衣的軟鞭反蕩了開去。原來她軟鞭掠過胡斐背心,跟著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轉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見胡斐伏在馬背,只道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要叫他立時半身麻軟。哪知他听風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胡斐抬起頭來,嘻嘻一笑,心中卻惊异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軟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學中十分難得的功夫,何況中途變招,將一條又長又軟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擊打穴道,竟無厘毫之差,同時不禁暗自慚槐,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強,自己才不受傷。
  原來他雖見袁紫衣連敗韋陀門四好手,武功高強,但仍道她藝不如己,對招之際,不免存了三分輕視之心,豈知她軟鞭打穴,過背回肩,著著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這一刀,料定她是擊向自己巨骨穴,這才得以將她鞭梢蕩開,若是她技藝略差,打穴稍有不准,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自己背上便會重重吃了一下,雖然不中穴道,一下劇痛勢必難免。袁紫衣但見他神色自若,實不知他心中已是大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餒。長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聲爆響,鞭梢又向他頭上擊去。
  胡斐心念一動:“我要向她打听趙三哥的消息,眼見這姑娘性儿高傲,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說出?說不得,瞧在趙三哥面上,便讓她一招。”見鞭梢堪堪擊到頭頂,將頭向左一讓,這一讓方位是恰到好處,時刻卻略遲一霎之間,但听得波的一聲,頭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雙腿一夾,縱馬竄開丈許,還刀入鞘,回頭笑道:“姑娘軟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趙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還是到了中原?”他若是真心相讓,袁紫衣胜了這一招,心中一得意,說不定便將趙半山的訊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個极好胜之人,這一招讓是讓了,卻讓得太過明顯,待她鞭到臨頭,方才閃避,而帽子被卷,臉上不露絲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相詢,簡直有點長輩戲耍小輩模樣。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讓,當我不知道么?帽子還你吧!”說著長鞭輕輕一抖,卷著帽子往他頭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軟鞭又將帽子給我戴上,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緊。我如伸手去接,反而阻了她的興頭。”于是含笑不動,瞧她是否真能將這丈余長的銀絲軟鞭,運用得如臂使手。但見鞭梢卷著帽子,順著他胸口從下而上兜將上來,只因上勢太慢,將与他臉平之時,鞭梢上兜的勁力已衰,鞭尾一軟,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見眼前白光一閃,心知不妙,只听拍的一響,眼前金星亂冒,半邊臉頰奇痛透骨。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撐,左足一松,人已從左方鑽到了馬腹之下,但听得拍的一響,木屑紛飛,馬鞍已被軟鞭擊得粉碎,那馬吃痛哀嘶。
  胡斐在馬腹底避過她這連環一擊,順勢抽出單刀,待得從馬右翻上馬背,單刀已從左手交向右手,右頰兀自劇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這一鞭實是打得不輕。袁紫衣冷笑道:“你還敢冒充長輩么?姑娘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顆牙齒才怪。”
  這句話倒非虛語,她偷襲成功,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斐顴骨非碎不可,左邊牙齒也勢必盡數打落,但饒是如此,已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大敗,不由得怒火直沖,圓睜雙目,舉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對手實非易与,這一次他吃了大虧,動起手來定然全力施為,于是舞動長鞭,勁透鞭梢,將胡斐擋在兩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來。就在此時,只听得大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緩緩馳來,見到有人動手,一齊駐馬而觀。胡斐和袁紫衣同時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見兩個穿的是清廷侍衛服色,中間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偉,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鞭長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虧,何況他騎的又是一匹受了傷的劣馬。袁紫衣的坐騎卻是神駿無倫,她騎術又精,竟似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欺不近身去。他刀法一變,正要全力搶攻,忽听得一個侍衛說道:“這女娃子模樣儿既妙,手下也很來得啊。”另一個侍衛笑道:“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別讓這小子先得了甜頭。”那姓曹的侍衛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惱這兩人出言輕薄,怒目橫了他們一眼。袁紫衣乘隙揮鞭擊到,胡斐頭一低,從軟鞭底下鑽進,搶前數尺。只見袁紫衣纖腰一扭,那白馬猛地向左疾沖。
  這一下去勢极快,但見銀光閃爍,那姓曹的侍衛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頭頂,胡斐橫刀架開。那白馬已在另一名侍衛身旁掠過,只見她素手一伸,已抓住那侍衛后頸“天柱穴”。那白馬一沖之勢力道奇大,她并不使力,順手已將那侍衛拉下馬來,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長鞭從肩頭甩過,向后抽擊第三個大漢。
  這四下兔起鶻落,迅捷無倫,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聲彩,心想這大漢雖然未出一聲,但既与這兩名侍衛結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無妄之災。哪知道這大漢只是一勒馬頭,空手竟來抓她銀鞭的鞭頭。袁紫衣見他出手如鉤,竟是個勁敵,當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閣下可是去京師參与掌門人大會么?”那大漢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衣道:“瞧你模樣,稍稍有點掌門人的味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掌門?”這兩句話問得無禮之极,那大漢哼了一聲,并不理會。那姓曹的侍衛狼狽爬起,大叫道:“藍師傅,教訓教訓這臭女娃子!”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勁,白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衛沖去。白馬這一下突然發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衛大駭,急忙向左避讓,袁紫衣的銀鞭卻已打到背心。那大漢見情勢急迫,抽出腰中短劍,一招“攔腰取水四門劍”,以斜推正,已將鞭梢撥開。
  袁紫衣足尖點著踏鐙輕輕向后一推,白馬猛地后退數步。這馬疾趨疾退,竟是同樣的迅捷。那大漢高聲喝彩:“好馬!”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門人藍秦。”這大漢正是藍秦,眼見這少女不過二十左右年紀,容色如花,雖然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閱歷,怎地只見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惊詫,一面卻也不禁得意,暗道:“藍某雖然僻處南疆,居然連一個年輕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問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這里撞見,那是再好也沒有。”藍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識啊,問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藍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藍秦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此話怎講?”袁紫衣道:“哼,這還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劍的掌門之位讓了給我!”藍秦听她言語無禮,不由得大是惱怒,但适才見她連襲四人,手法巧妙之极,連自己也沒瞧清,否則便能護住身旁侍衛,不讓他如此狼狽地摔下馬來。他生性謹細,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當下卻不發作,抱拳說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師是誰?”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問我姓名干么?我師父的名頭更加不能說給你知。我師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緣。若是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讓這掌門之位了。”藍秦眉頭緊蹙,想不起相識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是使軟鞭的能手。兩名侍衛一個吃了一鞭,一個被扯下馬,自是均极惱怒。他們一向橫行慣了的,吃了這虧哪肯就此罷休?兩人齊聲忽哨,一個馬上,一個步下,同時向袁紫衣扑去。兩人手中本來空著,當下一個拔刀,一個便伸手去抽腰中長劍。袁紫衣軟鞭晃動,拍的一響,拔刀的侍衛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記。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覺手腕劇痛入骨,再也無力拔出腰刀。袁紫衣這銀絲軟鞭又長又細,与一般軟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衛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電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衛的劍柄,順勢上提。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比那侍衛伸手去握劍還要搶先一步。姓曹的但見銀光一閃,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劍柄,劍已出鞘,大駭之下,急忙揮手外甩,饒是如此,劍鋒已在他手掌心划過,登時鮮血淋漓。袁紫衣軟鞭一振,長劍激飛上天,竟有數十丈高,她將軟鞭纏回腰間,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條銀色絲絛,旁人一瞥之下,哪知這是一件厲害兵刃?她并不抬頭看劍,卻向藍秦問道:“你這掌門之位到底讓是不讓?”
  藍秦正仰頭望著天空急落而下的長劍,听她說話,隨口道:“什么?”袁紫衣道:“我要你讓這八仙劍掌門之位。”這時長劍已落到地跟前,袁紫衣一面說話,一面听風辨器,一伸手便抓住了劍柄。長劍從數十丈高處落將下來,勢道何等凌厲,何況這劍除了劍柄之外,通身是鋒利的刃口,她竟眼角也沒斜一下,隨隨便便就拿住了劍柄。
  這一手功夫不但藍秦大為震惊,連旁觀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奪了少林韋陀門的掌門,何以又要奪八仙劍的掌門?”但見她正當妙齡,武功卻如此了得,生平除趙半山外,從未見過如此武學的高手,心中一起贊佩之意,臉上的鞭傷似乎也不怎么疼痛了。
  藍秦見她露了這手絕技,更不敢貿然從事,想用言語套問出她的底細,說道:“姑娘這手听風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絕藝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這手擲劍上天的功夫呢?”說著右手一揮,長劍又飛向天空。這一次卻不是劍尖向上的直升,而是一路翻著筋斗,舞成個銀色光圈,冉冉上升,雖然去勢不急,但形狀特异,蔚為奇觀。藍秦抬頭觀劍,猛听得風聲微動,身前有异,急忙一個倒縱步退開丈許,只見金光一閃,袁紫衣銀絲軟鞭上的小金球剛從自己腰間掠過,若不是見机得快,身上佩劍又已被她搶去。原來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兩個侍衛甚多,是以故意擲劍成圈,引開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搶劍,哪知還是給他惊覺避開。她心中連叫可惜,藍秦卻已暗呼慚愧。他雄霸西南,門徒遍及兩廣云貴,二十年來從未遇到挫折,想不到這樣一個黃毛丫頭今日竟來如此輕侮于己,這時再也難以忍耐,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好,我便領教姑娘的高招。”這時空中長劍去勢已盡,筆直下墮。袁紫衣軟鞭甩上,鞭頭卷住劍柄,倏地向前一送,長劍疾向藍秦當胸刺來。兩人相隔几及兩丈,但一霎之間,劍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條丈許長的長臂抓住劍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這一招藍秦又是出其不意,一惊之下,急忙橫劍封擋。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簫!”藍秦這一招正是八仙劍法中的“湘子吹簫”。八仙劍在西南各省甚為盛行,他想你識得我的招數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擋得住了,雙眉一揚,喝道:“是‘湘子吹簫’便怎地?”袁紫衣道:“陰陽寶扇!”一語未畢,軟鞭卷著長劍,向他左胸右胸分刺一劍,正是八仙劍的正宗劍法“漢鍾离陰陽寶扇”。
  藍秦又是一惊,心想她會使八仙劍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軟鞭送劍,居然力透劍尖,刃直如矢,當下踏上一步,要待搶攻,心想她以軟鞭使劍,劍上力道虛浮,只要雙劍一交,還不將她長劍擊下地來。哪知他長劍一提,手勢剛起,還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獻花!”忽地收轉軟鞭。此時鞭上勢道已完,長劍下落,她左手接劍,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著對手。藍秦又給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長劍短,馬高步低,自己雙重不利,何況她怪招百出,一味戲耍糾纏,自己只要稍有疏神,著了她的道儿,豈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當下按劍橫胸,正色說道:“如此儿戲,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劍賜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劍法胜你,諒你也不甘讓那掌門之位。”說著一躍下馬,便在下馬之時,已將軟鞭纏回腰間。藍秦劍尖微斜,左手捏個劍訣,使的是半招“鐵拐李葫蘆系腰”,只待對手出劍,下半招立時發出。
  袁紫衣長劍一抖,待要進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藍秦道:“跟你比試一下不打緊,我這寶馬可別讓馬賊盜了去。”胡斐道:“當你跟人動手之時,我不打你這馬儿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詭計多端,誰信了他誰便上當。”左手拉住馬韁,嗤的一劍,金刃帶風,一招“張果老倒騎驢”斜斜刺出。藍秦見她左手牽馬,右手使劍,暗想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當即“撥云見日”、“仙人指路”、“魁星點元”,拆了一招卻還了兩劍。袁紫衣見他劍招凌厲,臉上雖是仍含微笑,心中卻登時收起輕視之意,暗想師父所言非虛,八仙劍法果是劍中一絕,此人使將出來,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于是也以八仙劍法見招拆招。她左手拉著馬韁,既不能轉身搶攻,也難以大縱大躍,自是諸多受制。但她門戶守得甚是嚴密,藍秦卻也找不到破綻,只見她所使劍法果是本門嫡派,不由得暗暗稱异,心想本門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斗劍之處,正當衡陽南北來往的官道大路,兩人只拆得十余招,北邊來了一隊推著小車的鹽販,跟著南邊大道上也來了几輛騾車。眾商販眼見路上有人相斗,一齊停下觀看。不多時南北兩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眾人一來見斗得熱鬧,二來畏懼兩個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靜靜旁觀。又斗一陣,藍秦已瞧出對方雖然學過八仙劍術,但劍法中許多精微奧妙之處,卻并未体會得到,只是她武功甚雜,每到危急之際,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劍法,將自己的殺著化解了開去,因此一時倒也不易取胜。他見旁觀者眾,對手非但是個少女,而且左手牽馬,顯是以半力与自己周旋,縱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沒臉面上京參与掌門人之會了,當下催動劍力,將數十年來鑽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旁觀眾人見他越斗越勇,劍光霍霍,繞著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為她擔心。只有那兩名侍衛卻盼藍秦得胜,好代他們一雪受辱之恥。袁紫衣久戰不下,偶一轉身,見到胡斐臉上似笑非笑,似有譏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來著,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這番斗劍限于只使八仙劍,其余武功盡數使不出來,左手又牽著白馬,若是斗了一會將馬韁放開,憑輕功取胜,那還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胜心切,眼見藍秦招招力爭上風,自己劍勢已被他長劍籠住,倏地左手輕輕向前一帶。那白馬极有靈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沖,直立起來,似要往藍秦的頭上踏落。藍秦一惊,側身避讓,突覺手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脫手飛上天空。他全神閃避馬蹄,竟沒防到手中兵刃遭了對方暗算。他在武林中雖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數十年來事事小心,這才長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謹慎,到頭來還是百密一疏,敗在一個少女的手下。藍秦兵刃脫手,立時一個箭步,搶到自己坐騎之旁,又從鞍旁取出一柄長劍,原來此人做事精細之极,連長劍也多帶了一把。突見白光一閃,袁紫衣將手中長劍也擲上了天空,雙劍在空中相交,當的一聲響,藍秦那柄劍竟在空中斷成兩截。她這震劍斷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勁,否則雙劍在空中均無著力之處,如何能將純鋼長劍震斷?她使此手法,意在嘩眾取寵,便如變戲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這彩聲一作,藍秦心中惱怒,再斗便易胜過他了。
  果然旁觀眾人齊聲喝彩。藍秦一呆之下,臉色大變。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長劍,分心刺到,叫道:“曹國舅拍板!”藍秦提劍擋格,當的一響,長劍又自斷為兩截。這一下仍是袁紫衣取巧,她出招雖是八仙劍法,但雙劍相交之際,劍身微微一抖,已然變招。藍秦一劍落空,被她驀地里凌空拍擊,殊無半點力道相抗,待得運勁,劍身早斷,拆穿了說,不過是他橫著劍身,任由對方斬斷而已。只是袁紫衣心念如閃電,出招似奔雷,一計甫過,二計又生,實是叫他防不胜防。旁觀眾人見那美貌少女連斷兩劍,又是轟雷似的一聲大彩。藍秦心下琢磨:“這女子雖未能以八仙劍法胜我,但她武功甚博,詭异百端,我再跟她動手也是枉然。”眼見她洋洋自得,翻身上了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彎腰拾起三截斷劍,說道:“在下這便還鄉,終身不提劍字。只是旁人問起,在下輸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杰劍底,卻叫在下如何回答?”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師的名諱嗎?……”縱馬走到藍秦耳旁,湊近身去,在他耳邊輕說了几個字。藍秦一听之下,臉色又變,臉上沮喪惱恨之色立消,變為惶恐恭順,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与姑娘動手?姑娘見到尊師之時,便說梧州藍某向他老人家請安。”說著牽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袁紫衣在白馬鞍上輕輕一拍,笑道:“得罪了!”回頭向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馬韁。那白馬并未起步,突然躍起,在空中越過了十余輛鹽車,向北疾馳,片刻間已不見了影蹤。大道上數十對眼睛一齊望著她的背影。一人一馬早已不見,眾人仍是呆呆地遙望。
  袁紫衣一日之間連敗南方兩大武學宗派的高手,這份得意之情,實是難以言宣,但見道旁樹木不絕從身邊飛快倒退,情不自禁,縱聲唱起歌來。
  只唱得兩句,突覺背上熱烘烘的有些异狀,忙伸手去摸,只听轟的一聲,身上登時著火。這一來如何不惊?一招“乳燕投林”,從馬背飛身躍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滅。她急從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燒了一個大洞,雖未著肉,但里衣也已燒焦。
  她气惱异常,低聲罵道:“小賊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計。”當下從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換,一瞥間只見白馬左臀上又黑又腫,兩只大蝎子爬著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惊,用馬鞭將蝎子挑下,拾起一塊石頭砸得稀爛。這兩只大蝎毒性厲害,馬臀上黑腫之處不住地慢慢擴展。白馬雖然神駿,這時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縱聲哀鳴,前腿一跪,臥倒在地。袁紫衣徬徨無計,口中只罵:“小賊胡斐,胡斐小賊!”顧不得更換身上濕衣,伸手想去替白馬擠出毒液。白馬怕痛,只是閃避。正狼狽間,忽听南方馬躥聲響,三乘馬快步奔來,當先一人正是胡斐。銀光一閃,袁紫衣軟鞭在手,飛身迎上,揮鞭向胡斐夾頭夾腦劈去,罵道:“小賊,暗箭傷人,算什么好漢?”胡斐舉起單刀,當的一下將她軟鞭格開,笑道:“我怎地暗箭傷人了?”袁紫衣只覺手臂微微酸麻,心想這個賊武功果然不弱,倒也不可輕敵,罵道:“你用毒物傷我坐騎,這不是下三爛的卑鄙行徑嗎?”胡斐笑道:“姑娘罵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袁紫衣一怔,只見他身后兩匹馬上,坐的是那兩個本來伴著藍秦的侍衛。兩人垂頭喪气,雙手均被繩子縛著。胡斐手中牽著兩條長繩,繩子另一端分別系住兩人的馬韁,原來兩名侍衛被他擒著而來。袁紫衣心念一動,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難道是這兩個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號,姑娘不妨先勞神問問。”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說給我听。”胡斐道:“好,在下來給袁姑娘引見兩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這位是小祝融曹猛,這位是鐵蝎子崔百胜。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袁紫衣一听兩人的渾號,立時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鐵蝎子當然會放毒物,定是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著自己与藍秦激斗之時,偷偷下手相害。當即拍拍拍、拍拍拍,連響六下,在每人頭上抽了三馬鞭,只打得兩人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她指著鐵蝎子喝道:“快取解藥治好我的馬儿。否則再吃我三鞭,這一次可是用這條鞭子了!”說著軟鞭一揚,喀喇一聲響,將道旁一株大柳樹的枝干打下了一截。鐵蝎子嚇了一跳,將綁縛著的雙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說完,單刀一揮,擦的一聲,割斷了他手上繩索。這一刀疾劈而下,繩索應刃而斷,妙在出刀恰到好處,沒傷到他半分肌膚。
  袁紫衣橫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顯本事么?那也沒什么了不起。”鐵蝎子從怀中取出解藥,給白馬敷上,低聲道:“有我的獨門解藥,便不礙事。”稍稍一頓,又道:“只是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傷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給小祝融解了綁縛。”鐵蝎子心中甚喜,暗想:“雖然吃了三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無熟人瞧見。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會將此事張揚出去。”要知他們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頭倒沒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風,給同伴們瞧低了。他走過去給曹猛解了綁縛,正待要走,袁紫衣道:“這便走了么?世間上可有這等便宜事情?”
  崔曹兩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給胡斐手到擒來,單是胡斐一人已非敵手,何況加上這個武藝高強的女子,只得勒馬不動,靜候發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邊的火器都取出來,鐵蝎子把毒物取出來,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說著軟鞭揮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聲大響。
  兩人無奈,心想:“你要繳了我們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頭之恨,那也叫做無法可想。”只得將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個裝有彈簧的鐵匣。鐵蝎子手里卻拿著一個竹筒,筒中自然盛放著蝎子了,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層黃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見,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發毛,說道:“你們兩人竟敢對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膽之极。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虧姑娘生平有個慣例,一天之中只殺一人,總算你們運气……”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殺過了人沒有。”卻听袁紫衣接著道:“……二人之中只須死一個便夠。到底哪一個死,哪一個活,我也難以決定。這樣吧,你們互相發射暗器,誰身上先中了,那便該死;躲得過的,就饒了他性命。我素來說一不二,求也無用。一、二、三!動手吧!”曹崔二人心中猶豫,不知她這番話是真是假,但隨即想起:“若是給他先動了手,我豈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均是心狠手辣之輩,心念甫動,立即出手,只見火光一閃,兩人齊聲慘呼。小祝融頸中被一只大蝎咬住,鐵蝎子胸前火球亂舞,胡子著火。袁紫衣格格嬌笑,說道:“好,不分胜敗!姑娘這口惡气也出了,都給我滾吧!”曹崔二人身上雖然劇痛,這兩句話卻都听得清清楚楚,當下顧不得毒蝎在頸,須上著火,一齊縱馬便奔,直到馳出老遠,這才互相救援,解毒滅火。袁紫衣笑聲不絕,一陣風過來,猛覺背上涼颼颼的,登時想起衣衫已破,一轉眼,只見胡斐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紅暈雙頰,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將頭轉開,笑道:“我在想幸虧那蝎子沒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個寒噤,心想:“這話倒也不錯,給蝎子咬到了,那還了得?”說道:“我要換衣衫了,你走開些。”胡斐道:“你便在這大道之上換衣衫么?”袁紫衣又生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著急,出言不慎,于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樹叢之后,急忙除下外衣,換了件杏黃色的衫子,內衣仍濕,卻也顧不得了。燒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團,拋入河中。
  胡斐眼望著紫衣隨波逐流而去,說道:“姑娘高姓大名,可叫做袁黃衫?”袁紫衣哼了一聲,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聲:“啊喲,有一只蝎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胡斐一惊,叫道:“當真?”縱身過去想幫她打下蝎子。哪料到袁紫衣這一叫實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一推。這一招來得無蹤無影,他又全沒提防,登時一個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邊的一個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時身子雖已轉直,但雙足一落,臭泥直沒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閣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泥鰍胡斐?”胡斐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會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軟軟的全不受力,無法縱躍,只得一步一頓,拖泥帶水地走了上來。這時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見袁紫衣笑靨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張開滿是臭泥的雙掌,扑了過去,喝道:“小丫頭,我叫你改名袁泥衫!”袁紫衣嚇了一跳,拔腳想逃。那知胡斐的輕功甚是了得,她東竄西躍,卻始終給他張開雙臂攔住去路。但見他一縱一跳,不住的伸臂扑來,她又不敢和他動手拆招,只要一還手,身上非濺滿臭泥不可。這一來逃既不能,打叉不得,眼見胡斐和身縱上,自己已無法閃避,一下便要給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臉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張臂縱躍,本來只是嚇她,這時見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數步,說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呂洞賓?”袁紫衣笑道:“這是八仙劍中的一招,叫作呂洞賓推狗。你若不信,可去問那個姓藍的。”胡斐道:“以怨報德,沒良心啊,沒良心!”袁紫衣道:“呸!還說于我有德呢,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我問你,你怎知這兩個家伙放火下毒,擒來給我?”
  這句話登時將胡斐問得語塞。原來兩名侍衛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馬臀上偷放毒蝎,胡斐确是在旁瞧得清楚,當時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這才擒了兩人隨后赶來。袁紫衣道:“是么?所以我才不領你這個情呢。”她取出一塊手帕,掩住鼻子,皺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這是拜呂洞賓之賜。”袁紫衣微笑道:“這么說,你自己認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個干淨,我再跟你說趙三……趙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說“趙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長輩,索性改口叫“趙半山那小子”。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請到那邊歇一會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不除。”胡斐一笑,一招“一鶴沖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馬的傷處,那鐵蝎子的解藥果然靈驗,這不多時之間,腫勢似已略退,白馬不再嘶叫,想來痛楚已減。她遙遙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見他衣服鞋襪都堆在岸邊,卻游到遠遠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給自己看到。袁紫衣心念一動,從包裹中取出一件舊衫,悄悄過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將他沾滿了泥漿的衣服鞋襪一古腦儿包在舊衫之中,抱在手里,過去騎上了青馬,牽了白馬,向北緩緩而行,大聲叫道:“你這樣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說著策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來追赶,始終不敢回頭。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認栽啦,你把我衣服留下。”叫聲越來越遠,顯是他不敢出河追赶。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連數次,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險,若他冒冒失失,不顧一切,就此搶上岸來追赶,反要使自己尷尬万分。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個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說:“白馬中了毒,鐵蝎子那混蛋說的,若是跑動,便要傷了筋骨。”但在內心深處,卻极盼胡斐赶來跟自己理論爭鬧。一晚平安過去,胡斐竟沒蹤影。次晨緩緩而行,心中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會,忍不住又好笑起來。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終沒追上來,芳心可可,竟是盡記著這個渾身臭泥的小泥鰍胡斐。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49 PM

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

  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离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只听得碼頭旁人聲喧嘩。但見湘江中停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個老者,拱手与碼頭上送行的諸人為禮。她一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個個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著兩名朝廷的武官。她見了這一副勢派,心中一動:“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門人,到北京去參与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鬢蒼蒼,頷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手手指上戴著一只碧玉班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之色,只听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一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威京師。”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只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听他聲音洪亮,中气充沛,這几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气間其實甚是自負。只听得劈拍聲響,震耳欲聾,湘江中紅色紙屑飛舞,原來岸上船中一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開行,于是輕輕躍下馬來,抬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是長逾兩丈,石片擲到,登時從中斷絕,嗤嗤聲響,燃著的鞭炮墮入湘江,立時熄滅了。這一來,岸上船中,人人聳動。鞭炮斷滅,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眾人瞧得清楚,鞭炮是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七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誰?”“誰派你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么意思?”“當真是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只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一擁而上了。袁紫衣深知韋陀門与八仙劍的武功底細,出手時成竹在胸,并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眼見眾人聲勢洶洶,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斷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
  眾人听她語聲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斷一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一齊打斷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灣來干么?”“今日是黃道吉日,給你這么一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買過兩串來放放也就是了。”說著從怀中取出一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托在掌中,這錠金子便是買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夠。眾人面面相覷,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無人伸手來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与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一句,眾人便點一點頭。袁紫衣搖頭道:“炮仗熄滅,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師還是趁早別去,在家安居納福的好。”人群中一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袁紫衣神色鄭重,說道:“我瞧易老師气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霧,殺紋直沖眉梢。若是到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墮地,易老師還有殺身之禍。”眾人一听,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只怕這女子會看相,這話說不定還真有几分道理。
  眾人站立之處与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一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中。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材苗條,体態婀娜,似乎并不會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斷鞭炮,出手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于是拱手說道:“姑娘貴姓,請借一步上船說話。”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后,船未開行而再回頭上岸,于此行极為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雖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卜占、風水堪輿等說极是崇信,眼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么殺身之禍等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是難听,還不如置之不理,于是對船家說道:“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沖熬。”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鐵錨,有的便拔篙子。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你若不听我勸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盡數死于非命。”易老師臉色更是陰沉,厲聲道:“我瞧你年紀輕輕,不來跟你一般見識。若再胡說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躍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師何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你拆一個字,對你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一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一拆你這個姓。‘易’字上面是個‘日’字,下面是個‘勿’字,‘勿日’便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行大為凶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盪’,所謂‘盪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草’為‘蕩’,古詩云:‘蕩子行不歸’,易老師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鄉客地了。”易老師听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聲,一條粗大的桅杆不住搖晃,喝道:“你有完沒完?”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字,是万万說不得的。易老師,你到北京是去爭雄圖霸,不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字加‘足’為‘踢’,加‘刀’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給人踢死,九龍派還給人剔除。”易老師越听越怒,但听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強言道:“我單名一個‘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凶大險。這個‘吉’字本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將吉祥更換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將開來,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師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卻有十一口。多出來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尸骨不歸故鄉。”越是迷信之人,越是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宏,面團團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時眉間突現煞气,斜目橫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給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師承來歷?”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你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著。姓易的大不与小斗,男不与女爭,你叫你背后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中十刀,尸骨不歸故鄉。”他伸手指著她臉,大聲道:“你背后那人是誰?”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裝回頭一看,不由得一惊,只見岸邊站著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注的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背后這人么?我瞧他是個看牛挑糞的鄉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后給你撐腰、叫你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之言?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听不吉利的說話,便越是盡揀凶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這番逆耳忠言,听不听也由得你。至于九龍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時衣服被奪,赤身露体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怀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貼肉衣服袋中,竟給她連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刀譜,心中十分憂急,一路疾赶。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動手強搶,未必能夠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但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异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樹信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刀譜。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于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机會搶奪她背上包袱。只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姑娘這么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作九龍派的掌門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師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与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純系為你著想……”
  她話未說完,突見船艙中鑽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一條九節軟鞭。一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癲,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赶她上岸,莫誤了開船的吉時。”說著左手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一麻,手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的垂了下來。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家伙吧!”兩人齊聲呼哨,嗆啷啷一陣響亮,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是以軟鞭所指之處并非要害。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与易吉東拉西扯,一來是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是想探听他的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手伸出,快速無倫的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形,身子毫不移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松松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惊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和一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后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手干淨利落,威風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閒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采不好。這一手‘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注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中一凜,果覺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無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只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均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又极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一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是威風凜凜。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晃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節鞭飛出去卷住了船頭鐵錨,跟著一揮,扑通聲響,水花四濺,鐵錨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洒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并有軟鞭与鋼鞭之長,內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材魁梧,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就未必靈便,于是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你相斗,不論胜負,都于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一個地方較量才是。”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是又不愿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若是我胜了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你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气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作干爹,請你多疼我這干女儿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杆,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一抖,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勁,帶動身子向上躍高。
  她左臂剛抱住桅杆,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一卷,最后一招“一鶴沖天”,身子已高過桅杆,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站在帆頂。這几下輕靈之极,碼頭上旁觀的閒人無不喝彩。九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手有什么意思?有种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伙儿都瞧得清楚些。”易吉哼了一聲,將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离地二尺,跟著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還粗,一手原是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极沉雄,雙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實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見他离桅頂尚有丈余,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好斗,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當下銀絲鞭一晃,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鞭梢在空中抖動,摟頭蓋將下來。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的眾弟子又高聲叫罵起來:“不要臉!”“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來動手!”卻見易吉將頭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若是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于是抖手揚鞭,避開他的兵刃,待要回轉再擊,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一松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杆之頂,但听得碼頭上歡聲大起,鼓掌如雷。
  他這一來占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卻反而放寬,見他适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异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當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聲,銀絲鞭自右環擊而至。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回轉,將對方軟鞭擋開。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万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斗,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的是好看煞人。岸邊人眾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齊仰首觀斗。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是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杆,先占了個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是東竄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余,只有她攻擊易吉的份儿,易吉卻無法反擊。拆到六十余招后,她手中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只是七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俟机去纏對方軟鞭。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极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是足下一滑一絆,那便輸了。原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胜,以待敵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守護全身,竟是嚴密异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擊,或是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斗,反給他占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又斗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机已至,待她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軟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一壓一鉤,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准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藤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將銀絲鞭纏住。袁紫衣只覺手臂一酸,手中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道若与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著桅杆意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在桅杆之上。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哪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牽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點中了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破點,左臂軟軟下垂,雙腿与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涂地,再無回手之力。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胜,這一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杆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后心。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夸言几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將下來,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惊呼聲中,只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錢鏢射出,這一次卻是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再也無法避讓,立即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后,但手勁凌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錚錚錚三聲,一齊斜飛,落入了江中。袁紫衣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聲:“這算什么?”躍上了船頭,只听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杆,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怎地斷折,卻未瞧見。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眼見袁紫衣倒挂桁上,當即將全身勁力運于掌上,發掌擊向橫桁。他膂力好大,連擊三掌,桁斷人落。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胜了?當即背靠桅杆,運勁向后力撞,這桅杆又堅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劈斷了桅杆。眼見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隨著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給斷桅擊中,性命可憂,胡斐當即抓起船頭拉纖用的竹索,對准袁紫衣身前揮將過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极長的軟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亂,她雖識得水性,但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待會濕淋淋地爬起,豈非狼狽万狀?突見竹索飛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揮一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与斷桅一齊落水。岸上人眾大聲呼叫,扑通扑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后地去救師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适才給那易吉拆字,原來都叫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個‘非’字,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袁紫衣与他重逢,心中极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字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听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七手八腳地抬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自暈了過去。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一躍上岸,伸手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了下來。只听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网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听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赶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韁,白馬向前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步固然迅捷無比,力气也是大得异常,發力沖刺,登時將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被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被拖倒,惊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只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的軟鞭中有寶么?怎地不舍得放手?”兩句話剛問完,不等他們回答,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一沖,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听得袁紫衣格格嬌笑,与胡斐并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与胡斐武功雖強,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的來歷,于是九龍派所有的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的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一身鄉農的衣服,土頭土腦,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將一條小命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
  兩人并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几派掌門,方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胜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是當得十分勉強的。至于少林、武當、太极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胡斐伸了伸舌頭,道:“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几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儿倆一同去參与福大帥的什么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胡斐連連搖手,道:“我可沒這個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里,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若是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是風趣,心中更增了几分喜歡,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錯!”胡斐心中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說什么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哪里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后腿一撐,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的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前飛奔。那匹青馬在后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与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听得半空中一個霹靂,抬頭一望,烏云已將半邊天遮沒。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洒將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并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原來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中焦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然武藝高強,禁不住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廟中人影也無,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后殿干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長沙。”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异樣,瞧著胡斐,不自禁地有些靦腆,有些尷尬。
  兩人并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触,微微一笑,各自把頭轉了開去。
  隔了一會,胡斐問道:“趙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見著。”
  胡斐一笑,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美女。”袁紫衣臉上一紅,“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么?”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覺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枯廟之中,說話可千万輕浮不得,于是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么,姑娘能見告么?”袁紫衣听他語气突轉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斗雞斗蟋蟀一般。只可歎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么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叫他從此不敢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么辦。姑娘領頭,我跟著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胜于我,何必客气。”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廟后是一條山澗,山水沖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見天色漸黑,烏云竟要似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是無法上路。胡斐到灶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只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艷。她自回疆万里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視作尋常,但是孤身与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歷,心頭不禁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舖好,又在遠离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听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嘩啦啦的亂響,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蒙朧睡去。
  睡到半夜,隱隱听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听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只听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連夜赶路?”只听得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著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儿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回了出去。只听得前殿人聲嘈雜,約有二十來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听一人說道:“不用舖床,吃過飯后,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赶路。”胡斐听了這口音,心中一愣,這時后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只見袁紫衣也是微微變色。又听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么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是中气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赶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离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手里。”听到此處,胡斐再無怀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并無喜容,心中微感奇怪,于是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見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將那條黃金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划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后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西邊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著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一腿,嗆啷啷一聲響亮,將那口鐵鍋踢得飛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一惊,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气极反笑,說道:“鳳老爺,這里是湘妃廟,風雅得行啊。”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淨利落,胡斐雖然机靈,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鳳天南眼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臉上仍是十分鎮定,緩緩站起身來,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么。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与眾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將黃金棍一擺,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干么?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一步,呼的一聲,一招“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后急揮,示意儿子快走。鳳一鳴知道父親決不是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大聲叫道:“大伙儿齊上!”只盼倚多為胜,說著挺起單刀,縱到了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會武藝,听得鳳一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是不識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胜,我佛山鎮上人還不夠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离鄉,逃亡在外?”但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一死戰。他心中存了拚個同歸于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一棍擊出,不等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极,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罰遠不足以抵償過惡,眼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一拋,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沖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后一步。只听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然大敵當前,還是忍不住抬頭一看,原來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梁,留在梁上不再掉下。胡斐縱聲長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雙手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橫掃,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与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儿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么?”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后,鳳天南一聲大喝,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后仰,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惊,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儿子打得腦漿迸裂。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這法子斗他,倒也絕妙,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后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儿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斗,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机,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了儿子。又斗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后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儿子卻又怎地?”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气又盛,大聲說道:“鳳某橫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儿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還不動手,摽里摽唆的干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回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极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后飛出,卷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回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系。”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系?”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赶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听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离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么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坏人,也不許殺么?”袁紫衣說道:“是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坏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听她言辭懇切,确是真心相求,自与她相識以來,從未听過她以這般語气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鍾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扑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涌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儿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气地求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与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赶盡殺絕,須留三分余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后尊師若是怪責,我甘愿獨自領罪。”說著一揖到地。只听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听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袁紫衣輕歎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儿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奸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痴痴望著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歡,哪知道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听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手极是沉重,只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動上手,便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銀發了出去,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离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什么?”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后縱開丈余,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机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机,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只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沖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几下刀鞭撞擊之聲。
  斗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蜡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卷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卷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于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卷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中閃過一道道火光。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仆從一個個溜向后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机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离廟門。斗了一會,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滅。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异,急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触動了胡斐的傲气,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于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火,兀自燃燒,只听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中,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謀進擊,忽听得必卜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中黑漆一團。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里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与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惊懼,而是一陣失望和凄涼,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卷,險些脫手,急忙運力往里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一奪之下,手臂發麻,當即手腕外抖,軟鞭松開了刀頭,鞭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胜,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与鳳天南乃是一党。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气了么?”軟鞭輕抖,向后躍開。胡斐不答,凝神傾听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那軟鞭一卷之后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輕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扑,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鉤手”招數极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一股熱气湊近,敵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回轉擋架,哪里還來得及?只得將手一松,身子后仰,嗆啷啷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中要穴。”兩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擊,均是守御多,進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机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惊,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凶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斗,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游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听,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听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游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沖,隨手胡亂發掌,只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沖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之力,一擁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机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后計。”于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听得呼喇一響,一股极猛烈的勁風扑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扑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已知上當,只覺著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里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扑過來的竟是廟中的神像。只听得又是砰彭一聲巨響,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与單刀都已被她搶在手中。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手,這念頭甫在心中一轉,忽听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听得她上馬追去。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涂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气,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怀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适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著這番惡斗的遺跡,想起适才的凶險,不由得暗自心惊,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著一團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与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足有余,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然中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与她較量,總是給她搶了先著。适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扑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么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著她啊。”突然間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回憶适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想到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饑餓,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著一些白米,于是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沖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歎了一口長气,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与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又惊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庄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余歲的少婦。那劉鶴真一只手用青布纏著,挂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里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后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臉上神色是在傾听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并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庄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自是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气扑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個飯團,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是不在意下。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后殿出來,手中執著一根點燃的柴火,向劉鶴真道:“沒什么。”劉鶴真吁了口气,顯是戒備之心稍懈,閉目倚著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條小溪流,水中混著鮮血。那少婦也是筋疲力盡,与他偎倚在一起,動也不動。瞧兩人神情,似是一對夫婦,只是老夫少妻,年紀不稱。胡斐心想:“憑著劉鶴真的功夫,武林中該當已少敵手,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實是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隱隱听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劉鶴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間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卻是一條鏈子短槍,說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這儿跟他們拚了。”又從怀里取出一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聲道:“你送去給他。”那少婦眼圈儿一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万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事若不辦到,我死不瞑目,你快從后門逃走,我纏住敵人。”那少婦兀自戀戀不肯便行,哭道:“老爺子,你我夫妻一場,我沒好好服侍你,便這么……這么……”劉鶴真頓足道:“你給我辦妥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強。”左手急揮,道:“快走,快走!”胡斐見他夫妻情重,難分難舍,心中不忍,暗想:“這劉鶴真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為難,既叫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便在此時,馬蹄聲已在廟門外停住,听聲音共是三匹坐騎,兩匹停在門前,一匹卻繞到了廟后。
  劉鶴真臉現怒色,道:“給人家堵住了后門,走不了啦。”那少婦四下一望,扶著丈夫手臂,爬上神壇,躲入了神龕之中,向胡斐做個手勢,滿臉求懇之色,叫他千万不可泄漏。神龕前的黃幔垂下了不久,廟門中便走進兩個人來。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著飯團慢慢咀嚼,斜目向那兩人瞧去,饒是江湖上的怪人見過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但見這兩人雙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實是奇丑。兩人向胡斐瞧了瞧,并不理會,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過不多時重又出來,院子中輕輕一響,一人從屋頂躍下。原來當兩人前后搜查之際,堵住后門那人已躍到了屋頂監視。胡斐心道:“這人的輕功好生了得!”但見人影一晃,那人也走進殿來。瞧他形貌,与先前兩人無大差別,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三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惊,原來三人披麻帶孝,穿的是毛邊粗布孝衣,草繩束腰,麻布圍頸,便似剛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憑一根柴火照明,雨聲淅瀝,涼風颼颼,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將三個人影映照在牆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只听最后進來那人道:“大哥,男女兩個都受了傷,又沒坐騎,照理不會走遠,左近又無人家,卻躲去了哪里?”年紀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叢之中。咱們休嫌煩勞,便到外面搜去。他們雖然傷了手足,但傷勢不重,那老頭手下著實厲害,大家須得小心。”另一人轉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問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沒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堂客?”胡斐口中嚼飯,惘然搖了搖頭。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見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滿了箱籠衣物,一具神像又在牆腳下碎成數塊,心中起疑,仔細察看地下的帶水足印。劉鶴真夫婦冒雨進廟,足底下自然拖泥帶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見到神壇上的足跡,忙道:“剛才有好几個人在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騎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見有許多馬蹄和車輪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進來問道:“他們朝哪一邊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點點頭,道:“是了!”取出一小錠銀子,約莫有四五錢重,拋在胡斐身前,道:“給你吧!”胡斐連稱:“多謝。”拾起銀子不住撫摸,臉上顯得喜不自胜,心中卻想:“這三人惡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鳳天南他們,亂打一气,倒也是一場好戲。”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廟門。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說道:“這中間的詭計定然厲害,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搶在前頭……”又一人道:“若是截攔不住,不如赶去報信。”先前那人道:“唉,咱們的說話,他怎肯相信?何況……”這時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說話給雨聲掩沒,再也听不見了。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厲害的詭計?又要去給誰報信了?”听得神龕中喀喇几聲,那少婦扶著劉鶴真爬下神壇。日前見他在楓葉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矯捷,此時便爬下一張矮矮的神壇,也是顫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傷如此沉重。那三個惡鬼聯手進攻,原也難敵。”劉鶴真下了神壇,向胡斐行下禮去,說道:“多謝小哥救命大恩。”胡斐連忙還禮,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裝作鄉農模樣,笑道:“那三個家伙強橫霸道,凶神惡煞一般,開口便是小子長、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們說真話呢。”劉鶴真道:“我姓劉,名叫鶴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貴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說真姓名,我也不能瞞你。但我的名字不像鄉農,須得稍稍變上一變。”于是說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媽只生我一人,自稱阿大,也非說謊。劉鶴真道:“小哥心地好,將來定是后福無窮……”說到這里,眉頭一皺,咬牙忍痛。那少婦急道:“老爺子,你怎么啦?”劉鶴真搖了搖頭,倚在神壇上只是喘气。胡斐心想他夫婦二人必有話說,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劉老爺子,我到后邊睡去。”說著點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著舖在神壇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沒多時之前,袁紫衣還睡在這稻草之上,想不到變故陡起,玉人遠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廟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見一面?過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個火花,才將思路打斷,猛然想起:“啊喲不好,我那本拳經刀譜已給她盜了去!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經刀譜,那時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于胸,豈非一動手便能制我死命?”滿胸柔情,登時化為懼意,將柴火一拋,頹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一躺下去,剛好壓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覺包袱有异,似乎大了許多,他本來將包袱當作枕頭,后來听到鳳天南說話之聲,出去尋仇,那包袱并未移動,現在卻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劉鶴真夫婦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來過,難道是他們動了我的包袱。”于是晃火折再點燃柴火,打開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除了原來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襯里衣褲,一雙鞋子,一雙襪子。這些衣褲鞋襪本是他的,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時除了下來,便都給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時衣褲鞋襪盡已洗得干干淨淨,衣襟上原有的兩個破孔也已縫補整齊。他翻開衣服,那本拳經刀譜正在其下,刀譜旁另有一只三寸來長的碧玉鳳凰。
  這玉鳳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紋路細密,通体晶瑩,触手生溫。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鳳凰卻拿在手中,吹滅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說她對我好,何以要救鳳天南,竭力和我作對?若道對我不好,這玉鳳凰,這洗干淨、縫補好的衣服鞋襪又為了什么?”
  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哪里還睡得著?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4:53 PM

第八章 江湖風波惡

  突然殿門口火光閃動,劉鶴真手執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緩緩走進后殿,說道:“還是在這儿睡一會儿吧。”說著徑往神壇走去,瞧模樣便要睡在袁紫衣剛才睡過的稻草之中。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見大急,忙道:“劉老爺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舖位讓你。”說著提起包袱,奔到神壇旁邊,伸腳跨上,搶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劉鶴真謝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像,還是袁紫衣當真留下了香澤,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只玉鳳凰。
  睡了一會,忽听得劉鶴真低聲道:“仲萍,這位小哥為人真好,咱夫婦倆須得好好報答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婦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這廟中躺著的,那就是咱夫妻的兩具尸首啦。”劉鶴真歎了口气,說道:“适才當真險到了极處,鍾氏三兄弟若要為難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這個自然,別人以俠義心腸相待,我們便得以俠義心腸報答。這位小哥雖是不會武藝,但為人卻胜過不少江湖豪杰呢。”劉鶴真道:“低聲!莫吵醒了他。”接著低低喚了几聲:“小哥!小哥!”
  胡斐并沒睡著,但听他們极力夸贊自己,料知他又要開口稱謝,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裝睡熟,并不答應。仲萍低聲道:“他睡著了。”劉鶴真道:“嗯!”隔了一會,又低聲道:“仲萍,剛才我叫你獨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語气之中,大有責備之意。仲萍黯然道:“唉!你傷勢這么重,我怎能棄你不顧?”劉鶴真道:“自從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從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會有你跟著我,對我又是這般恩愛。我又怎舍得跟你分開?可是你知道這封書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死于非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俠”六字,心中一凜,險些儿“啊”的一聲,惊呼出來。他知苗人鳳与自己父親生前有莫大牽連,据江湖傳言,自己父親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詢問撫養自己長大的平四叔,他總說此事截然不确,現下自己年紀尚小,將來定會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當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鳳有過一面之緣,但覺他神威凜凜,當時幼小的心靈之中,對他大為欽服。直到此時,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趙半山与苗人鳳兩人而已。趙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鳳卻是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角也沒瞥過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總覺為人該當如此,才算是英雄豪杰。
  只听仲萍低聲道:“禁聲!此事机密万分,便在無人之處,也不可再說。”劉鶴真道:“是啦!咱們這番奔走,是為了無數仁人義士,實無半點私心在內。皇天有靈,定須保佑咱們成功。”這几句話說得正气凜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這是俠義之事,不管苗人鳳于我有恩還是有仇,我定當相助劉鶴真將信送到。”兩夫妻此后不再開口。過了良久,胡斐朦朦朧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馬蹄聲響,鍾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斐微微一惊:“這三人再回廟來,此番劉鶴真定難躲過,不如我到廟外去打發了他們。便算不敵,也好讓劉氏夫婦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將包袱縛在背上,輕輕溜下神壇,走出廟門,向鍾氏三兄弟的坐騎迎去。此時大雨已停,路面積水盈尺,胡斐踐水奔行,片刻之間,黑暗中見三騎馬頭尾相接地奔來。他在路中一站,雙手張開,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當頭的鍾老三啞然失笑,喝道:“哪里鑽出來的小毛賊!”一提馬韁,便往胡斐身上沖來。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馬韁一勒,那馬這一沖不下數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時倒退了几步。他跟著使出借力之技,順著那馬倒退之勢,一送一掀,一匹高頭大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聲,翻倒在地。總算鍾老三見机得快,先自躍在路邊。
  這一來,鍾氏三兄弟盡皆駭然,鍾老大与鍾老二同時下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這時即將黎明,但破曉之前,有一段短短時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雖停,滿天黑云迄未消散,胡斐雖睜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么兵刃。
  只听得一人粗聲粗气地說道:“鄂北鍾氏兄弟行經貴地,未曾登門拜訪,极是失禮。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歲不大,本來絲毫沒放在心上,待見他一勒一推,竟將一匹健馬掀翻在地,這功夫實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聳然改容。老大鍾兆英出口叫字號,言語之中頗具禮敬。胡斐雖然滑稽多智,生性卻非輕浮,听得對方說話客气,便道:“在下姓胡,沒請教三位大號。”
  鍾兆英心想:“我鍾氏三雄名滿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聞?你听了‘鄂北鍾氏兄弟’六字,還要詢問名號,見識也忒淺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請胡大哥讓道。胡大哥既在此處開山立柜,我們兄弟回來,定當專誠道謝。”說著將手一拱。以他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對后輩說話如此謙恭,也算是難得之极,只因他見胡斐一出手便顯露了极強的武功,知道此人极是難斗,又想他未必只是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師友在側,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鍾老師太過多禮。三位可是去找那劉鶴真夫婦么?”這時天色漸明,鍾氏三雄已認出這眼前之人,便是适才在湘妃廟所見的鄉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這次可走了眼啦,原來這小子跟劉鶴真夫婦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鍾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見鍾兆英手執一塊尺許長的鐵牌,上面隱約刻得有字;鍾兆文拿的是一根哭喪棒;鍾兆能手持之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靈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風之中一飄一蕩,模樣詭奇無比。三人相貌丑陋,衣著怪异,再經這三件凶險的兵刃一襯,不用動手已令人气為之奪。胡斐只怕他們突然發難,自己可不知這三件奇門兵刃的厲害之處,當下全神戒備,不敢稍有怠忽。鍾兆英道:“閣下跟劉鶴真老師怎生稱呼?”胡斐道:“在下和劉老師今日是第二次見面,素無淵源。只是見三位相逼過甚,想代他說一個情。常言道得好:能罷手時便罷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劉老師夫婦既已受傷,三位便容讓几分如何?”鍾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時已久,莫要給劉鶴真乘机走了,當下向大哥使個眼色,慢慢移步,便想從胡斐身旁繞過。胡斐雙手一伸,說道:“三位跟劉老師有什過節,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劉老師有要事在身,且讓他辦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時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扰。”鍾兆文怒道:“我們就是不許他去辦這件事。你到底讓不讓道?”胡斐想起劉鶴真夫婦對答之言,說那通書信干連著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眼見這鍾氏三兄弟形貌凶狠,顯然生平作惡多端,料想今日若不動手,此事難以善罷,于是哈哈一笑,說道:“要讓路那也不難,只須買路錢三百兩銀子。”鍾兆文大怒,一擺哭喪棒,上前便要動手。鍾兆英左手一攔,說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寶,道:“這里三百兩銀子足足有余,便請取去。”鍾兆文叫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鍾氏三雄縱橫荊楚,怎能對一個后輩如此示弱?但鍾兆英知道事机急迫,非盡快將劉鶴真截下不可,事有輕重緩急,胡斐這樣一個無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胜之不武,但稍有耽擱,那便誤了大事,因此他說要買路錢,便取三百兩銀子給他。這一著卻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并不伸手去接,說道:“多謝,多謝!鍾老師說這四只元寶不止三百兩,可是晚輩的定价只是一百兩銀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兩,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這樣吧,咱們同到前面市鎮,找一家銀舖,請掌柜的仔細秤過,晚輩只要三百兩,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鍾氏三雄听到此處,垂下的眉毛都豎了上來。鍾兆英將銀子往怀里一放,說道:“二弟,三弟,你們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討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見他神閒气定,實是個勁敵,自己單刀已給袁紫衣搶走,此時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難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隨即牙齒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刃,此時也不致處此險境,眼見鍾兆文、兆能兄弟要從自己身側繞過,卻如何阻擋?心念動處,倏地側身搶上兩步,右拳伸出,砰的一聲,擊在鍾兆英所乘的黃馬鼻上。這一拳他用了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譜中所傳极厲害的殺著。那黃馬立時腦骨碎裂,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的死了。這一下先聲奪人,鍾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順手抓起黃馬的馬鞍,微一用力,馬肚帶已然迸斷,他將馬鞍擋在胸前,雙手各持一根鐙帶,說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攜兵刃,只好借這馬鞍一用。”說著左手的鐵鐙揮出,襲向鍾兆文的面門,右手鐵鐙橫擊鍾兆能右脅,雙鐙齊出,已攔住兩人去路。鍾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來都使判官筆,但八年前敗于苗人鳳手下,引為奇恥大辱,從此棄筆不用,三人各自練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武功大進,滿心要去和苗人鳳再決雌雄,豈知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受這無名少年的折辱?鍾兆英一聲呼嘯,兆文、兆能齊嘯相應、嘯聲中陰風惻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惊,只見三人舉起鐵靈牌、哭喪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當即將馬鞍護在胸前當作盾牌,雙手舞動鐵鐙,便似使著一對流星錘,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腳和刀法雖精,卻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門派武功,這流星錘的功夫他從未練過,只是仗著心靈手快,武學根底高人一等,這才用以施展抵擋。雖說一法通,万法通,武學高強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敵護身,但鍾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論,每人均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會流星錘的招術,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敗。原來鍾氏三雄見多識廣,見胡斐拿了兩只馬鐙當作流星錘使,即便著意辨認他的武功家數。只見他右手馬鐙橫擊而至,心想這是山東青州張家流星錘法中的一招“白虹貫日”,左手馬鐙也必順勢橫擊。哪知胡斐見鍾兆文的哭喪棒正自下向上挑起,頭頂露出空隙,當即抖動馬鐙,當頭壓落。鍾氏三雄心中奇怪:“這是什么家數?”
  胡斐見鍾兆文舉棒封格,右手馬鐙徑向鍾兆能掃去。三兄弟暗暗點頭,心想:“是了,原來他是陝西延州褚十錘的門下,這一下‘揚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將雙鐙當胸直蕩過來了。”三人見過他推馬擊馬,膂力极其沉雄,若是雙錘當胸直蕩,倒是大意不得,當下三人各舉兵刃挺在胸間,齊運真力,要硬接硬架他這一蕩。不料胡斐全不知“揚眉吐气”是什么招數,眼見三人舉兵刃護胸,雙鐙驀地下掠,擊向三人下盤。三兄弟嚇了一跳:“怎么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數來?”鍾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師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沖倒龍王廟么?”原來山西太原府童老師童怀道善使流星雙錘,外號人稱“流星赶月”,和鍾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數,正是他門中的單傳絕技,別家使流星錘的決不會用。胡斐誤打誤撞,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听鍾兆能相詢,笑道:“童老師是我師弟。”跟著雙鐙直揮過去。鍾兆能“呸”的一聲,罵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三人見他馬鐙的招數神出鬼沒,沒法摸准他武學師承,均自奇怪:“我們數十年來足跡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錘沒見過?這小子卻真是邪門。”
  本來動手比武,若能識得對方的武功家數,自能占敵机先,處處搶得上風,但鍾氏三雄連猜几次全都猜錯,心神一亂,所使的招數竟然大不管用。這皆因胡斐神拳斃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則也用不著辨認他家數門派,一上手便各展絕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余招之后,鍾氏三雄見他雙鐙的招數雖然奇特,威力卻也不強,于是各展八年來苦練的絕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鍾兆英的靈牌是鑌鐵鑄成,走的全是剛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時看得清楚,牌上寫的是“一見生財”四字。鍾兆能的招魂幡卻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馬鐙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給幡子拂中身体,想來滋味定然极不好受。鍾兆文的哭喪棒卻是介乎剛柔之間,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卻又雜著鞭鑭的家數。三兄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當判官筆使,剛柔相濟,互輔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道再斗片刻,非敗不可,突然雙掌回轉,托在馬鞍之后,向外急推。這一推之力勢道不小,呼的一聲響,馬鞍疾飛而前。
  鍾氏三雄急躍閃開,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胡斐大聲說道:“在下本是好心勸架,并沒跟三位動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沒帶兵器,用這馬鞍子怎能夠斗得過三位當世英雄?今日算我認輸便是。”說著閃身讓在道旁。鍾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跟他糾纏。鍾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們再領教高招。”說著拔足便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個下次!原來鍾氏三兄弟是如此這般的人物。”鍾兆文怒道:“什么如此這般?你自己沒兵刃,又怪得誰來?”胡斐道:“我倒有個妙法,就只恐你們不敢跟我比試。”鍾氏三雄經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齊聲道:“你划下道儿吧!”鍾兆英跟著說道:“我兩位兄弟在這里領教,在下卻要少陪。”說著縱身躍起。
  胡斐跟著躍起,雙手在空中一攔。鍾兆英沒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鐵牌一抖,迎面打去。胡斐拳腳功夫卻胜他甚多,當下不閃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著回轉,抓住了他右腕,一抖一扭,鍾兆英手中的鐵牌竟險些給他奪去。兆文、兆能齊吃一惊,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長。胡斐一聲長笑,向后躍開丈許,順勢在道旁一株松樹上折了根樹枝,說道:“三位敢不敢試試我的刀法?”
  鍾兆英這一下雖沒給他奪去鐵牌,但手腕已給抓得隱隱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懼,暗想:“這少年實非尋常之輩,我若孤身去追劉鶴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實是放心不下,須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縱有耽擱,也說不得了。”鍾兆文見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松技,不知搗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鍾兆英沉住了气,說道:“閣下要比刀法,可惜我們也沒攜得單刀,否則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們素不相識,自無深仇大怨,比武只求點到為止,是也不是?”鍾兆英道:“不錯!”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椏叉細條,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枝條,說道:“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請一齊上來。咱們話說在先頭,這松枝砍在何處,便算是鋼刀砍中。鍾氏三兄弟說話算不算數?”鍾兆英見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气,大聲道:“鍾氏三雄信義之名早遍江湖,那時你這位小兄弟可還沒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舉起松枝,刷的一招橫砍。鍾兆文自后搶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躍避開,松枝已斬向鍾兆能頸中。鍾兆能倒轉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時鍾兆英的鐵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測之變,鍾氏三雄武功雖強,但胡斐一將那松枝當作刀使,立時著著搶攻,在三人之間穿插來去,砍削斬劈,一根小小的松枝,竟然顯出了無窮威力。鍾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見他這松枝決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抵隙,招招都殺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擊中雖然無礙,但有約在先,決不能讓它碰到身体。鍾兆文焦躁起來,揮棒橫掃,猛砸胡斐脛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應,只待胡斐躍起相避,鍾兆能的招魂幡便從他頭頂蓋落,兆英的鐵牌卻猛擊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躍起,反而搶前一步,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擊中鍾兆文的左肩。這一招凌厲之极,那松枝如換成了鋼刀,鍾兆文的一條左臂已立時被卸了下來。這松枝的一擊自然傷他不著什么,但鍾兆文面色大變,叫道:“罷了,罷了!”將哭喪棒往地下一拋,垂手退開。鍾兆英、鍾兆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卻舞得更加緊了,各施殺著,只盼能將胡斐打中,扯個平手。但過不數招,鍾兆英頸中給松枝一拖而過,鍾兆能卻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兩人相顧慘然,一齊拋下兵刃。突然間鍾兆英“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胡斐見他們信守約言,暗想這三兄弟雖然凶惡,說話倒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傷鍾兆英,他口吐鮮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頗感歉疚,雙手一拱,待要說几句來交代。鍾兆能哼了一聲,說道:“閣下武技惊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紀輕輕,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鍾兆文怒道:“三弟,還跟他說些什么?”扶起鍾兆英騎上馬背,牽著韁繩便走。
  三件奇門兵刃拋在水坑之中,誰都沒再去拾。胡斐眼見三人掉頭不顧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馬,三件兵刃,心中頗有感触,瞧了好一陣子,這才回向古廟。
  走進廟中,前殿后殿都不見劉鶴真夫婦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机遠去,想起剛才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鳳不知住在何處?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這人与自己過世了的父親有莫大關連,當日商家堡一見,自己拳經刀譜的頭上兩頁,也是憑著他的威風才從閻基手中取回,此后時時念及,此刻很想跟著劉鶴真夫婦去瞧瞧,但那鳳天南雖然逃去,去必不遠,此仇不報,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蹤哪一個好,一時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頭尋思,又從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鍾氏三雄動手之處,只見地下的三件奇門兵刃已然不見,那匹死馬卻兀自橫臥在地。他大是奇怪:“我這一來一去,只是片刻間的事,這時天色尚早,不會有過路之人順手撿了去,難道鍾氏兄弟去而复回么?”他在四處巡視,不見有异,一路察看,終于在离相斗處十余丈的一株大樹干上,看到一個污泥的足印。這足印离地約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樹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細心檢視,決不會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濕,當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纖小,又顯是女子的鞋印。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她?我和鍾氏三雄相斗之時,她便躲在樹上旁觀?”想到這里,一顆心怦怦亂跳,立即縱身而起,攀住一根樹干翻身上樹,果然在一根橫枝之上,又見到兩個并列的女子濕泥足印,在橫枝之旁,卻有一根粗大的樹枝被踏斷了,斷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輕身功夫,決不會踏斷這根樹枝。”再攀上一看,只見另一根橫枝上又有兩只并列的男子腳印。他心中疑竇立時盡去,卻不由得感到一陣失望:“原來是劉鶴真夫婦在這里偷看。”然而心中剛明白了一個疑竇,第二個、第三個疑竇跟著而來:“他二人身負重傷,怎能竄高躲在此處,我竟絲毫沒有察覺?鍾氏三雄既去,他們怎又不出聲跟我招呼?”轉念一想:“啊,是了。他們本來只道我不會武藝,但突見我打敗鍾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們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間風波險惡,處處小心在意,原是前輩的風范。又何況他們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這里,便即釋然,只見兩排帶泥足印在草叢間向東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順著足印向前追蹤。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泞,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隨時毫不費力,但見兩對足印始終避開道路,在草叢間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一個小市鎮,鎮外足跡雜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斐心想:“他二人餓了一晚,此時必要打尖,就只怕他們只買些饅頭點心,便穿鎮而去,那便不易追尋。”于是在鎮口的山貨店里買了一件蓑衣一頂斗笠,穿戴起來,將大半個臉都遮住了,走到鎮上几家飯店和騾馬行去探視。瞧了几家都不見影蹤,這市鎮不大,轉眼便到了鎮頭,正要回過身來,自行去買飯吃,忽听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大嫂,有針線請相借一使。”正是劉鶴真之妻的聲音。他低頭從斗笠下斜眼看去,見話聲是從一家民居中發出,心想:“他夫婦怕敵人跟蹤,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們這等嚴加防備的模樣,只怕除了鍾氏兄弟,尚有极厲害的對頭和他們為難。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護,務必讓他們將書信送到苗大俠手中。”回頭不到七八家門面,便是一家小客店,于是找一個房住了,一直注視劉鶴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劉鶴真夫婦始終沒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輩做事真是仔細,他們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啟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時,望見劉鶴真夫婦從那民居中出來,疾奔出鎮,腳步迅捷,顯然身上并未受傷。
  胡斐心想:“原來他們先前的受傷全是假裝,不但瞞過了鍾氏兄弟,連我也給瞞過了。”他不敢怠慢,躍出窗戶,跟隨在后。只見劉鶴真腋下挾著一個長長的包裹,不知包著什么東西。他的輕身功夫比劉鶴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隨在后,料想劉氏夫婦定然毫不知覺。
  跟著二人走了五六里路,來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見劉鶴真打個手勢,命妻子伏在草叢之中,走上几步,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在家么?有朋友遠道來訪。”只听屋中一人說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鳳眼生,素不相識。”這話聲并不十分響亮,胡斐听在耳中只覺又是蒼涼,又是醇厚。劉鶴真道:“小人姓鍾,奉鄂北鬼見愁鍾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俠。”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鍾氏兄弟的?他們卻何以又要攔阻?”只听苗人鳳道:“請進吧!”屋中點起燈火,呀的一聲,木門打開。胡斐伏在一株栗樹之后,但見一個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門框之間,頭頂几要碰到門框,右手執著一只燭台。劉鶴真拱手行禮,走進屋中。胡斐待兩人進屋,便悄悄繞到左邊窗戶下偷瞧。苗人鳳道:“另外兩位不進來么?”劉鶴真心想:“哪里還有兩位?”口中含糊答應。胡斐一听苗人鳳說到“另外兩位”,心中一惊:“這苗人鳳果然厲害之极,我腳步聲雖輕,他卻早知共有三人同來。”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覺,正想退開,忽听劉鶴真道:“鍾氏兄弟八年前領教了苗大俠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現下另行練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給苗大俠瞧瞧,以免動手之際,苗大俠說他們兵刃怪异,占了便宜。”說著打開包裹,嗆啷啷几聲響,將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覺得他的舉動越來越是不可思議,俯眼到窗縫上向內張望,但見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鐵靈牌、哭喪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淨。
  苗人鳳哼了一聲,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話。劉鶴真從怀里摸出一封書信,雙手遞了上去,說道:“請苗大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這便告辭。”說著雙手一拱,就要退出。苗人鳳接過信來,說道:“慢著。我瞧信之后,煩你帶一句回話。”他心知這封定是戰書,當下撕開封皮,取出信來。胡斐乘苗人鳳看信,仔細打量他的形貌,但見他比之數年前在商家堡相見之時,似已老了許多,臉上神色也大是憔悴。苗人鳳看著書信,雙眉登豎,眼中發出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開,突見他雙手抓住書信,嗤的一下,撕成兩半。書信一破,忽然間他面前出現一團黃色濃煙,苗人鳳叫聲:“啊喲!”雙手揉眼,臉現痛苦之色。劉鶴真急縱向后,躍出丈余。這變故起于俄頃,但便在這一霎之間,胡斐心中已然雪亮:“原來這劉鶴真在信中暗藏毒藥,毒害苗大俠的雙目。”他大叫:“狗賊休走!”飛身向劉鶴真扑去。
  劉鶴真挫膝沉肘,從腰間拔出鏈子槍,回手便戳。胡斐心中愧怒交攻,側身閃避,伸手去奪他鏈子槍,猛覺背后風聲勁急,一股剛猛無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雙掌反擊,運力相卸。他知道苗人鳳急怒之下,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當下使出趙半山所授的太极拳妙術“陰陽訣”,想卸開對方掌力,豈知雙手与對方手掌甫接,登時眼前一黑,胸口气塞,騰騰騰連退三步,苗人鳳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還是硬接了過來。胡斐叫道:“苗大俠,我幫你拿賊……”兩人這一交掌,劉鶴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鳳只覺雙目劇痛,宛似數十枚金針同時攢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覺得此人武功甚強,實是個勁敵,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幫你拿賊”的話竟沒听見。胡斐眼見劉鶴真夫婦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見大路上三人快步奔來。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目,便知是鍾氏三雄了。胡斐回過頭來,見苗人鳳雙手按住眼睛,臉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發掌,于是朗聲說道:“苗大俠,我雖不是你朋友,可也決計不會加害,你信也不信?”
  這几句話說得极是誠懇。苗人鳳雖未見到他面目,自己又剛中了奸人暗算,雙目痛如刀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覺得這少年絕非坏人,真所謂英雄識英雄,片言之間,已是意气相投,于是說道:“你給我擋住門外的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問話,但叫他擋住外敵,那便是當他至交好友一般。胡斐胸口一熱,但覺這話豪气干云,若非胸襟寬博的大英雄大豪杰,決不能說得出口,當真是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苗人鳳只一句話,胡斐立時甘愿為他赴湯蹈火,眼見鍾氏三兄弟相距屋門尚有二十來丈,當即拿起燭台,奔至后進廚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苗人鳳,道:“快洗洗眼睛。”苗人鳳眼睛雖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來,另有四個人從屋后竄上了屋頂。他接過水瓢,走進內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這才低頭到水瓢中洗眼。這毒藥實是猛惡之极,經水一洗,更是劇痛透骨鑽心。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說道:“爹爹,你同蘭儿玩么?”苗人鳳道:“嗯,乖蘭儿,爹抱著你,別睜開眼睛,好好的睡著。”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沒吃了小白羊嗎?”苗人鳳道:“自然沒有,獵人來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歎了口气,將臉蛋儿靠在父親胸口,又睡著了。
  胡斐听他父女倆對答,微微一怔,隨即明白,女孩在睡覺之前,曾听父親說過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夢之中兀自記著。此時鍾氏兄弟距大門已不到十丈,只听得噗噗兩聲,兩個人從屋頂躍入了院子。胡斐關上大門,拖過桌子頂住,叫鍾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前后受攻,跟著左手一煽,燭火熄滅。躍入院子的兩人見屋中沒了火光,不敢立時闖進。苗人鳳低聲道:“讓四個人都進來。”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點燃了蜡燭,將燭台放在桌上。只听得大門外鍾兆英叫道:“鄂北鍾兆英、兆文、兆能三兄弟拜見苗大俠,有急事奉告。”苗人鳳“哼”了一聲,并不理睬。院子中的兩人一人執刀,另一人拿著一條三節棍,眼見苗人鳳雙目緊閉,睜不開來,但震于“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威名,哪敢貿然進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兩人大喜,一齊躍下。
  胡斐瞧這兩人身手矯捷,比先前兩人強得多,當下身形一閃,搶到了兩人背后,雙掌向前推出。喝道:“進去!”這一推力道剛猛,兩人不敢硬接,向前急沖了几步,跨過門檻,進了客堂。胡斐守在邊門之外,輕輕吸一口气,猛力一吐,波的一聲,一丈多外的燭火登時又滅了。客堂中黑漆一團。來襲的四人嚇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鳳攻了上去。那女孩睡在苗人鳳怀中,轉了過身,問道:“爹,什么聲音?是老狼來了么?”苗人鳳道:“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風之聲襲向頭頂,中間夾著鎖鏈扭動的聲音,知是三節棍、鏈子槍一類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節棍的棍頭一抖,那人“啊”的一聲,手臂酸麻,三節棍已然脫手。苗人鳳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擊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時閉气,暈了過去。其余兩人使刀,一人使一條鐵鞭,默不作聲的分從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人鳳視力已失,全憑听覺辨敵,是以不敢稍有聲響。
  那女孩道:“爹,耗子會咬人么?”苗人鳳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來咬人,不過見到老貓,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聲音響?是刮大風嗎?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人鳳道:“是啊!待會儿還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薩只打惡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鳳道:“是啊!雷公菩薩喜歡乖女孩儿。”苗人鳳單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儿一問一答,竟沒將身旁三個敵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連出狠招,都給苗人鳳伸右手搶攻化解。一個使刀的害怕起來,叫道:“風緊,扯呼!”轉身出外,沖到門邊時,胡斐左腿掃出,將他踢倒在地,順手將他的單刀奪了過來。苗人鳳道:“乖寶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擊出,正中那使鐵鞭的下顎,砰的一聲,這人飛了起來,越過胡斐頭頂,摔在院子之中。另一個使刀的武功最強,手腳滑溜。苗人鳳連發兩拳,竟都給他避開。苗人鳳生怕惊嚇了女儿,只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這時已明白苗人鳳眼睛雖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門口那人也是個极厲害的腳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變成了瓮中之鱉,難道束手待斃不成?突然向苗人鳳猛砍一刀,乘他側身避讓,一閃身進了臥室,他晃亮火折,點燃了床上的紗帳,跟著從窗中竄出,上了屋頂。
  紗帳著火极快,轉瞬之間,已是濃煙滿屋。鍾兆英在門外叫道:“苗大俠,我三兄弟是來找你比武較量,但此時決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鍾兆文見窗中透出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鍾兆能叫道:“賊子如此卑鄙。大哥,咱們先救火要緊。”三兄弟躍上屋頂。
  胡斐知道鍾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鳳本事再強,總是雙目不能見物,怀中又抱著女儿,定然難以抵敵,須得自己出手助他打發,于是大聲喝道:“無恥奸徒,不許進來!”那女孩道:“爹,好熱!”苗人鳳推開桌子,一足踢出,門板向外飛出四五丈。他抱著女孩踏出大門,向屋頂上的鍾氏兄弟招招手,說道:“下來動手便是。”他怕惊嚇了女儿,雖對敵人說話,仍是低聲細气。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鍾氏三雄對敵,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傷,只是陪著自己的卻不是女儿,而是后來成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沒有陪,是在危急之際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見火勢猛烈,轉眼便要成災,料想苗人鳳必可支持得一時,倒是先救火要緊,拋下單刀奔進廚房,見灶旁并列著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貯著清水,于是伸臂抱住了一只,喝一聲:“起!”一只裝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給他抱了起來。饒是他此時功力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腳步蹣跚。他不敢透气,奮力將水缸抱到臥室之外,連缸帶水,一并擲了進去。火頭給這缸水一澆,登時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臥室門外,正要奮力擲出,忽听背后呼的一響,有人偷襲。原來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單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雙手抱著水缸。無法擋格躲閃,急忙反腳向后勾踢。這一踢怪异之极,當年閻基學得這一招,連馬行空這等著名武師都難以拆解。這時胡斐反腳踢出,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響,那人連刀帶人飛了起來,掠過胡斐頭頂,跌在他抱著的水缸之中。他抱著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順手一推,水缸与人一齊飛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滿身是傷,好在火頭已熄,才不致葬身火窟。胡斐將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鳳,忽听屋后傳來大聲喝罵,又有拳打足踢之聲,有兩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罵的聲音,卻是劉鶴真所發,只听他喝道:“好奸賊,給我上這個大當!”胡斐心想:“他与誰動手?此人是罪魁禍首,說什么也得將他抓住。”從后門奔將出去,只見劉鶴真正和一人近身糾纏,赤手廝打。瞧這人身形,便是縱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當真難以索解,這兩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來了?反正兩個都不是好人,當下縱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兩人后心要穴,兩人正自惡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則二人武功都頗不弱,也不能給他一拿便即得手。胡斐側耳沒听到大門外有相斗的聲音,生怕苗人鳳目光不便,遭了鍾氏兄弟的毒手,眼見身頭有一口井,于是一手一個,將劉鶴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廚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壓在井上,這才繞過屋子,奔到前門。
  但見鍾氏兄弟已躍在地下,与苗人鳳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著一對判官筆,卻不欺近動手、胡斐道:“苗大俠,我給你抱孩子。”苗人鳳正想自己雙目已瞎,縱然退得眼前的鍾氏三兄弟,但由于“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個外號太惡,生平結下仇家無數,只要江湖上一傳開自己眼睛瞎了,強仇紛至沓來,那時如何抵御?看來性命難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女儿。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卻敵救火,干淨利落,智勇兼全,這人素不相識。居然如此義气,女儿實可托付給他,于是問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淵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當下說道:“丈夫結交,何重義气,只須肝膽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俠若是信托得過,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護令愛周全。”苗人鳳道:“好,苗人鳳獨來獨往,生平只有兩個知交,一個是遼東大俠胡一刀,另一個便是你這位不知姓名、沒見過面的小兄弟。”說著抱起女儿,遞了過去。
  胡斐雖与他一見心折,但唯恐他是殺父仇人,恩仇之際,實所難處,待听他說自己父親是他生平知交,心頭一喜,雙手接過女孩,只見她約莫六七歲年紀,但生得甚是嬌小,抱在手里,又輕又軟,淡淡星光之下見她合眼睡著,呼吸低微,嘴角邊露著一絲微笑。
  鍾氏三雄見胡斐也在此處,又与苗人鳳如此對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鳳撕下一塊衣襟,包在眼上,雙手負在背后,低沉著嗓子道:“無恥奸賊,一齊上吧。我女儿睡著了,可莫大聲吵醒了她。”鍾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俠,當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來跟你算帳,后來得知我徒儿覬覦別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應得,這事還得多謝你助我清理門戶。”苗人鳳“哼”了一聲,道:“說話小聲些,我听得見。”鍾兆英怒气更增,大聲道:“只是那時你腿上受傷,我三兄弟仍非敵手,心中不服,苦練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要來討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對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來,要請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賜教,但憑于你,何以口出惡言?又何以自縛雙眼,難道我鍾氏三雄如此不肖,你連一眼都不屑看么?還是你自以為武功精絕,閉著眼睛也能打敗我三兄弟?”苗人鳳听他語气,似乎自己雙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沉著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鍾兆英大惊,顫聲道:“啊唷,這可錯怪了你苗大俠,我兄弟苦練八年,武功也沒什么長進,跟你討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韋陀門有個名叫劉鶴真之人嗎!适才你打走的人中,并沒他在內。此人一兩日內,定會來訪。苗大俠你眼睛不便,此人來時,務須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說道:“鍾大爺,那劉鶴真下毒之事,你當真不知情么?”鍾兆英道:“你跟苗大俠到底是友是敵?咱們要阻截那劉鶴真,你何以反而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說來慚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劉鶴真已給小弟擒住,壓在后面井中。咱們一問便知端的。”轉頭問苗人鳳道:“鍾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還是坏人?”
  鍾兆文冷冷地道:“我們既不行俠仗義,又不濟貧助孤,算什么好人?”苗人鳳道:“鍾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鳳這句品評,心中大喜,當真是一言之褒,榮于華袞。三張丑臉都是顯得又喜歡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倆繞到屋后,抬開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來吧!”只听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兩個人的聲音,砰的一響,又是拍的一聲,還夾著稀里嘩啦的水聲,那兩人似乎正在拚命相斗。在這井中一個人轉折都是不便,兩人竟擠著互毆,狼狽之情,可想而知。鍾兆文將井邊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們上來。”覺得繩上一緊,下面已經抓住,于是使勁收繩,果然濕淋淋的吊起兩人。劉鶴真腳未著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過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頭,給他按著喝飽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鍾兆文眼見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開。鍾兆能一對判官筆分點兩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許動。”兄弟倆將兩人抓到屋中。這時胡斐已將那女孩交回給苗人鳳,點亮了燭台。臥室中燒得一塌胡涂,滿地是水,竟無立足之處。苗人鳳將女儿放在廂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來時,鍾氏兄弟已將劉鶴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鳳輕輕歎了口气,說道:“‘韋陀雙鶴’的名頭,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過。劉師兄和万師兄兩位,江湖上的聲名并不算坏啊。”劉鶴真道:“苗大俠,我上了奸人的當,追悔莫及。你眼睛的傷重么?”鍾氏三兄弟一齊“啊”的一聲。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原來還只适才之事。苗人鳳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說道:“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嚇得魂不附体,突然雙膝跪倒,連連叩頭,說道:“苗大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猛地里“哇、哇”兩聲,吐出几口水來。劉鶴真罵道:“奸賊,你騙得我好苦!”扑上去又要動手。鍾兆英伸手一攔,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地?”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別人的大當,這才气急敗坏,難以自制,給鍾兆英這么一攔,想起自己既做了錯事,又給人拋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眼前一黑,頹然坐倒在地,說道:“罷了,罷了!苗大俠,真正對你不住。”苗人鳳道:“一個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他雙目中毒,顯已瞎了,說話卻仍是如此輕描淡寫,胡斐和鍾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難及。
  劉鶴真道:“這人我是在衡陽楓葉庄上識得的。他自稱名叫張飛雄,說以前受過万師弟的恩惠,得知万師弟的死訊后十分難過,赶來吊喪。”苗人鳳道:“万鶴聲老師死了?”劉鶴真道:“是啊。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他又著意和我結納,也就沒起疑心,兩人結伴北上。他在途中見到鍾氏三雄,顯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說起夢話來,說什么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他說:‘劉老師,我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大是英雄豪杰,這話也不用瞞你。’于是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手相救,否則有几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苗人鳳不置一詞。劉鶴真續道:“這姓張的奸賊又說,鍾氏三雄与苗大俠有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鍾氏三雄的敵手:請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當下一力承當。但途中和鍾氏三雄一交手,我這老儿還是栽了筋斗。后來內人王氏赶到相助,仍是不敵。也是事當湊巧,在湘妃廟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我在楓葉庄上曾得他之助,后來又見他連顯身手,武功實在高強,于是我夫婦假裝受傷,安排机關,請他阻擋鍾氏三雄,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當,我卻又上了這奸賊的當。”說著圓睜雙目,髭須翹動,气憤難平。胡斐默想經過,心道:“這人的話倒似不假,原來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想到此處,臉上微微一熱,瞥眼見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問道:“那你拿了鍾氏三雄的兵刃,又來干么?”
  劉鶴真道:“鍾氏三雄前來尋仇,苗大俠未必知道。我先行給他報個訊息,教他好有所防備。送這兵刃前來,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說這信是鍾氏兄弟送來,那是說給你小兄弟听的。我知你緊緊跟隨在后,怕你不利于我,這么一說,盼你心中疑惑難明,便不會貿然動手,反正苗大俠一看信便知端的,豈知,豈知……”胸口气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鍾兆英道:“我兄弟無意之中,听到了這姓張的奸謀,又見劉老師跟他鬼鬼崇崇,定是要來暗算苗大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間尚有這許多過節。苗人俠,你眼睛怎么受的傷?”苗人鳳不答,將蒲扇般的大手揮了揮,道:“過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胡斐眼光四下掃動,要找他撕破的信箋,果見兩片破紙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濕。他怕紙上尚有劇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見紙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個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兩片破紙上掃來掃去,見那信寫道:“人鳳我兄:令愛資質嬌貴。我兄一介武夫,相處甚不合宜,有誤令愛教養。茲命人相迎,由弟撫養可也。弟田歸農頓首。”想苗人鳳對這女儿愛逾性命,田歸農拐誘了他妻子私奔,這時竟然連女儿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順手撕信,毒藥暗藏在信箋的夾層之中,信箋一破,立時飛揚,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閃不了。田歸農這一條計策,也可算得厲害之极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見苗人鳳、苗夫人、苗家小女孩以及田歸農四人之間的情狀,恨不得立時去找到田歸農,將他一刀殺了。劉鶴真越想越气,喝道:“姓張的,你便是奉了師命,要暗算苗大俠,自己送信來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劉的?”張飛雄囁嚅道:“我怕……怕苗大俠瞧破我是天龍門弟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俠的神威……”劉鶴真恨恨地道:“你怕万一奸計敗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子!”他轉頭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向你討個情,這小子交給我!”苗人鳳緩緩地道:“劉老師,這种小人,也犯不著跟他計較。張飛雄,這院子中還有你的兩個同伴,受傷都不算輕,你帶了他們走吧,你去跟你師父說……”他尋思要說什么話,沉吟半晌,揮手道:“沒什么可說的,你走吧!”張飛雄只道這次弄瞎了苗人鳳雙眼,定是性命難保,豈知他寬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當即跪倒,連連磕頭。
  他同來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鳳眼瞎后將他害死,再將他女儿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這樣一個好手橫加干預,使他們的毒計只成功了第一步。給胡斐摔入臥室、遍身鱗傷那人已乘亂逃走,另外給苗人鳳用三節棍及拳力打傷的兩人卻傷勢极重,一個暈著兀自未醒,一個低聲呻吟,有气無力。劉鶴真尋思:“苗人鳳假意饒這三人,卻不知要用什么毒計來折磨他們?”他久歷江湖,曾見許多人擒住敵人后不即殺死,要作弄個夠,使敵人痛苦難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慢慢處死。只見張飛雄扶起受傷的兩個師弟,一步步走出門外,逐漸遠去,苗人鳳始終沒有出手,眼見三人已隱沒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說道:“苗大俠,可以捉回來啦,那姓張的小子手腳滑溜,再放得遠,只怕當真給他走了!”苗人鳳淡淡的道:“我饒他們去了,又捉回來作甚?”他微微一頓,說道:“他們和我素不相識,是別人差使來的。”
  劉鶴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我劉鶴真素不負人,今日沒生眼珠,累你不淺。”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搶過去,伸手想格,終究遲了一步,只見他直挺挺地站著,臉上兩行鮮血流下,已然自毀雙目。鍾氏兄弟大惊,一齊站起身來。苗人鳳道:“劉老師何苦如此?在下毫沒見怪之意。”劉鶴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門,順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樹枝,點著道路,徑自去了。過不多時,只听一個女子聲音惊呼起來,卻是他的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覺慘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剛烈至此。苗人鳳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說道:“小兄弟,你答應照顧我的女儿,可別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錯了事,應當盡力設法補救。劉老師自毀肢体,心中雖安,卻不免無益于事。”鍾兆英歎道:“不錯!但這位劉老師也算得是一位響當當的好漢子!”
  五人相對而坐,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胡斐道:“苗大俠,你眼睛怎樣?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鳳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厲害。”站起身來,向鍾氏三雄道:“三位遠來,無以待客,當真簡慢得緊。我要進去躺一躺,請勿見怪。”鍾兆英道:“苗大俠請便,不用客气。”三人打個手勢,分在前門后門守住,只怕田歸農不肯就此罷手,又再派人來襲。胡斐手執燭台,跟著苗人鳳走進廂房,見他躺上了床,取被給他蓋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終不知。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腳步聲響,有人急奔而來。鍾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來啦!”接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張飛雄的聲音叫道:“我有句話跟苗大俠說,實無歹意。”鍾兆能低聲道:“苗大俠睡了,有話明天再說。”
  張飛雄道:“好,那我跟你說。苗大俠大仁大義,饒我性命,這句話不能不說。苗大俠眼中所染的毒藥,乃是斷腸草的粉末,是我師父從毒手藥王那里得來的。小人一路尋思,若是求毒手藥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該自己去求,只不過小人是無名之輩,這事決計無力辦到。”鍾兆能“哦”的一聲,接著腳步聲響,張飛雄又轉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從廂房飛步奔出,高聲問道:“這位毒手藥王住在哪里?”鍾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隱居,不過……不過……”胡斐道:“怎么?”鍾兆英低聲說道:“求這怪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們好歹也得將他請到,他要什么便給他什么。”鍾兆英搖頭道:“便難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軟求不成,那便蠻來。”鍾兆英沉吟不語。胡斐道:“事不宜遲,小弟這便動身。三位在這里守護,以防再有敵人前來。”他奔回廂房,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給你請醫生去。”苗人鳳搖頭道:“請毒手藥王么?那是徒勞往返,不用去了。”胡斐道:“不,天下無難事!”說著轉身出房,道:“三位鍾爺,這位藥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鍾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們路上慢慢再說。”對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們在這里瞧著。”鍾兆英、兆能兩人臉上微微變色,均有恐懼之意,隨即同聲說道:“千万小心。”事在迫切,胡鍾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買了一匹馬,上馬急馳。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01 PM

第九章 毒手藥王

  兩人都知苗人鳳這次受毒不輕,單單听了那“斷腸草”三字,便知是厲害之极的毒藥,眼睛又是人身最嬌嫩柔軟的器官,縱然請得名醫,時候一長,也必無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兩人除了讓坐騎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擱,沿途買些饅頭點心,便在馬背上胡亂吃了充饑。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鍾胡兩人武功精湛,雖然兩日兩晚沒睡,盡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騎在途中已換過兩匹,但這一日赶下來,也已腳步踉蹌,眼見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斃不可。鍾兆文道:“小兄弟,咱們只好讓牲口歇一會儿。”胡斐應道:“是!”心道:“倘若我騎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怀,撫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鳳,触手生溫,心中也是一陣溫暖。兩人下馬,坐在道旁樹下,讓馬匹吃草休息。鍾兆文默不作聲,呆呆出神,皺起了眉頭。胡斐知道此行殊無把握,問道:“鍾二爺,那毒手藥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鍾兆文不答,似乎沒听見他的說話,過了半晌,突然惊覺,道:“你剛才說什么!”胡斐見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鳳的病況,暗想此人雖然奇形怪狀,難為他很夠義气,本來与苗人鳳結下了梁子,這時竟不辭煩勞的為他奔波,想到此處,不禁脫口而出:“鍾二爺,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慚愧得緊。晚輩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義,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
  鍾兆文咧開闊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俠是響當當的好漢,我三兄弟倘若見危不救,那還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俠雖沒交情,總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跟他見都沒見過呢。”
  其實數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見過苗人鳳一面,只不過胡斐知道這事,苗人鳳卻在當時就對那個黃黃瘦瘦的小廝視而不見。更早些時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還只一天,苗人鳳在河北滄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見過他,這件事苗人鳳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鳳哪里會知道:十八年前那個初生嬰儿,便是今日這個不識面的少年英雄?
  鍾兆文又問:“你剛才問我什么?”胡斐道:“我問那毒手藥王是怎么樣的人物?”鍾兆文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鍾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誰也不知毒手藥王到底是怎么樣的人物。”胡斐好生納悶,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曉此人的底細,否則也可向那張飛雄打听個明白。”鍾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便是那張飛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會知道的。”胡斐“啊”了一聲,不再接口。
  鍾兆文道:“大家只知道,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胡斐道:“白馬寺?他住在廟里么?”鍾兆文道:“不,白馬寺是個市鎮。”胡斐道:“想是他隱居不見外人,所以誰都沒見過他。”鍾兆文又搖頭道:“不,有很多人見過他。正因為有人見過,所以誰也不知他是怎么樣的人物,不知他是胖還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張還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見過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會連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鍾兆文道:“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相貌清雅的書生,高高瘦瘦,像是個秀才相公。有人卻說毒手藥王是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又有人說,這藥王是個老和尚,老得快一百歲了。”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人說,這藥王竟然是個女人,是個跛腳駝背的女人。”
  胡斐滿臉迷惘,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鍾兆文接著道:“這人既然號稱藥王,怎么會是女人?但說這話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來不打謊語,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說他是書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黃之輩,個個言之鑿鑿。你說奇不奇怪?”胡斐當离開苗家之時,滿怀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治傷,至不濟也能討得解藥,此時听鍾兆文這么一說,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樣一個人也無法知道,卻又找誰去?轉念一想,說道:“是了!這人一定擅于化裝易容之術,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認不出他的真面目來。”鍾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這么說,想來他使毒天下無雙,害得人多,結仇太廣,因此躲躲閃閃,叫人沒法找他報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卻又不是十分偏僻之處,要尋上門去,也算不得怎么為難。”胡斐道:“這人用毒藥害死過不少人么?”鍾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沒法計算的了。不過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惡多端的飛賊大盜,便是仗勢橫行的土豪劣紳,倒沒听說有哪一個俠義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聲太響,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這筆帳便都算在他頭上,其實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時候兩個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時中毒暴斃,于是云南的人說毒手藥王到了云南,遼東的人卻說藥王在遼東出沒。這么一宣揚,這個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來已好久沒听人提到‘毒手藥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俠的中毒竟會和他有關。唉,既是此人用的藥,只怕……只怕……”說到這里,不住搖頭。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難,不知如何著手是好。鍾兆文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記住,一到了白馬寺,在离藥王庄三十里之內,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東西,不管饑渴得怎么厲害,總之不能讓一物進口。”胡斐見他說得鄭重,當即答應,猛地想起,當他陪著自己离開苗家之時,鍾兆英和鍾兆能臉上都是不但擔憂,簡直還大有懼色,想來那藥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鍾氏三雄那樣的人物,膽敢向“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挑戰,一听到“毒手藥王”的名字卻是心惊膽戰。自己不知厲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過輕易了。
  他過去牽了馬匹,說道:“咱們不過是邀他治病,或是討一份解藥,對他并無惡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罷了,何必要害咱們性命?”鍾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紀還輕,不知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對他雖無惡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識,怎信得你過?眼前便是一個例子,劉鶴真對苗大俠絕無歹意,卻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鍾兆文又道:“何況這毒手藥王仇家遍天下,許多跟他毫沒干系的毒殺也都算在他的帳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則‘藥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兩字?這個惊心動魄的外號,難道是輕易得來的么?”
  胡斐點頭道:“鍾二爺說的是。”鍾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領低微,那便兄弟相稱,別爺不爺的,叫得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輩英雄,晚輩……”鍾兆文攔著他的話頭,大聲道:“呸,呸!小兄弟,不瞞你說,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緊。若你不當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個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著叫了聲:“鍾二哥。”鍾兆文很是高興,翻身上了馬背,道:“只要這兩頭牲口不出岔子,咱們不用天黑便能赶到白馬寺。你可得記著我話,別說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劇毒,傳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這么年紀輕輕,一身武功,若是全身發黑,成了一具僵尸,我瞧有點儿可惜呢!”胡斐知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听,瞧苗人鳳只撕破一封信,雙眼便瞎,現下走入毒手藥王的老巢,他哪一處不能下毒?心想鍾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非膽怯之徒,他說得如此厲害,顯見此行万分凶險,确是實情。他明知險惡,還是義不容辭地陪自己上白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亂闖,更是難得了。
  兩匹馬休息多時,精力已复,申牌時分到了臨資口。兩人讓坐騎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時已到了白馬寺鎮上。鎮上街道狹窄,兩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牽了馬匹步行。鍾兆文臉色鄭重,目不斜視,胡斐卻放眼瞧著兩旁的店舖。將到市梢時,胡斐見拐彎角上挑出了藥材舖的膏藥幌子,招牌寫著“濟世堂老店”,心念一動,解下腰間單刀,連著刀鞘捧在手中,說道:“鍾二……哥,你的判官筆也給我。”鍾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馬寺鎮,該當處處小心才是,怎地動起刀刃來啦?但想鎮上必有藥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詢問,于是從腰間抽出判官筆,交了給他,低聲道:“小心了,別惹事!”胡斐點了點頭,走到藥材舖柜台前,說道:“勞駕!我們二人到藥王庄去拜訪庄主,不便攜帶兵器,想在寶號寄放一下,回頭來取。”坐在柜台后的一個老者听了,臉露詫异之色,問道:“你們去藥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說什么,將兵器在柜台上一放,雙手一拱,牽了馬匹便大踏步出鎮。兩人到了鎮外無人之處,鍾兆文大拇指一翹,說道:“小兄弟,這一手真成。鍾老二服了你啦,真虧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著頭皮充好漢,這叫做無可奈何。”原來他想這鎮上的藥材舖跟藥王必有干連,將隨身兵器放在店舖之中,店中定會有人赶去報訊,那便表明自己此來絕無敵意。雖然空手去見這么一個厲害角色,那是凶險之上又加凶險,但權衡輕重,這個險還是大可一冒。
  見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個老者手持藥鋤,似在采藥。胡斐見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個中年書生,心念一動:“難道他便是毒手藥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聲說道:“請問相公,上藥王庄怎生走法?晚輩二人要拜見庄主,有事相求。”那人對胡鍾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會神的鋤土掘草。胡斐連問几聲,那人始終毫不理會,竟似聾了一般。胡斐不敢再問,鍾兆文向他使個眼色,兩人又向北行。悶聲不響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聲道:“鍾二哥,只怕這人便是藥王,你瞧怎么辦?”鍾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万万點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認,而咱們認出他來,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藥王庄,咱們認地不認人,那便無礙。”說話之時,曲曲折折又轉了几個彎,只見离大路數十丈處有個大花圃,一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彎著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見花圃之后有三間茅舍,放眼遠望,四下別無人煙,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問道:“請問姑娘,上藥王庄走哪一條路?”那村女抬起頭來,向著胡斐一瞧,一雙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這么一抬頭,登時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這個鄉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尋常?”見她除了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身形卻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
  胡斐又問一句:“上藥王庄不知是向東北還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頭,冷冷地道:“不知道。”語音卻甚是清亮。鍾兆文見她如此無禮,臉一沉,便要發作,但隨即想起此處距藥王庄不遠,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聲,道:“兄弟,咱們去吧,那藥王庄是白馬寺大大有名之處,總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經不早,若是走錯了路,黑夜之中在這險地到處瞎闖,大是不妙,左近再無人家可以問路,于是又問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么?他們定會知道去藥王庄的路徑。”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鍾兆文雙腿一夾,縱馬便向前奔,道路狹窄,那馬右邊前后雙蹄踏在路上,左側的兩蹄卻踏入了花圃。鍾兆文雖無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惱那村女無禮,急于赶路,也不理會。胡斐眼見近路邊的一排花草便要給馬踏坏,忙縱身上前,拉住韁繩往右一帶,說道:“小心踏坏了花草。”那馬給他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側,左蹄回上路面。鍾兆文道:“快走吧,在這儿別耽擱啦!”說著一提韁繩,向前馳去。胡斐自幼孤苦,見那村女貧弱,心中并不气她不肯指引,反生怜憫之意,心想她种這些花草,定是賣了賴以為活,生怕給自己坐騎踏坏了,于是牽著馬步行過了花地,這才上馬。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頭問道:“你到藥王庄去干么?”胡斐勒馬答道:“有一位朋友給毒藥傷了眼睛,我們特地來求藥王賜些解藥。”那村女道:“你認得藥王么?”胡斐搖頭說道:“我們只聞其名,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問道:“你怎知他肯給解藥?”胡斐臉有為難之色,答道:“這事原本難說。”心中忽然一動:“這位姑娘住在此處,或者知道藥王的性情行事。”于是翻身下馬,深深一揖,說道:“便是要請姑娘指點途徑。”這“指點途徑”四字,卻是意帶雙關,可以說是請她指點去藥王庄的道路,也可說是請教求藥的方法。
  那村女自頭至腳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話,指著花圃中的一對糞桶,道:“你到那邊糞池去裝小半桶糞,到溪里加滿清水,給我把這塊花澆一澆。”
  這三句話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問路,怎么竟叫我澆起花來?而且出言頤指气使,竟將我當作你家雇工一般?他雖幼時貧苦,卻也從未做過挑糞澆糞這种穢臭之事,只見那村女說了這几句話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一望,不見有人,心想:“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這兩大桶糞當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漢,便幫她挑一擔糞又有何妨?”于是將馬系在一株柳樹上,挑起糞桶,便往糞池去擔糞。
  鍾兆文行了一程,不見胡斐跟來,回頭一看,遠遠望見他肩上挑了一副糞桶,走向溪邊,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幫這位姑娘做一點工夫。鍾二哥先走一步,我馬上就赶來。”鍾兆文搖了搖頭,心想年輕人當真是不分輕重,在這當口居然還這般多管閒事,于是縱馬緩緩而行。胡斐挑了一擔糞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澆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糞水太濃,一澆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糞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于是依言倒糞加水,回來澆花。那村女道:“小心些,糞水不可碰到花瓣葉子。”胡斐應道:“是!”見那些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當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澆了,直把兩桶糞水盡數澆完。那村女道:“嗯,再去挑了澆一擔。”胡斐站直身子,溫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從藥王庄回來,再幫你澆花如何?”那村女道:“你還是在這儿澆花的好。我見你人不錯,才要你挑糞呢。”胡斐听她言語奇怪,心想反正已經耽擱了,也不爭在這一刻時光,于是加快手腳,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擔糞水,將地里的藍花盡數澆了。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藍花之上,輝煌燦爛,甚是華美。胡斐忍不住贊道:“這些花真是好看!”他澆了兩擔糞,對這些花已略生感情,贊美的語气頗為真誠。那村女正待說話,只見鍾兆文騎了馬奔回,大聲叫道:“兄弟,這時候還不走嗎?”胡斐道:“是了,來啦,來啦!”轉眼望著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臉一沉,說道:“你幫我澆花,原來是為了要我指點途徑,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确是盼你指點道路,但幫你澆花,卻純是為了怜你瘦弱,這時再開口相求,反而變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鐵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給袁紫衣,她曾說:“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當即一笑,說道:“這些花真好看!”走到柳樹旁解韁牽馬,上了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過頭來,只怕她還要摽唆什么,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起兩棵藍花,向他擲去,說道:“你說這花好看,就送你兩棵。”胡斐伸手接住,說道:“多謝!”順手放在怀內。那村女道:“他姓鍾,你姓什么?”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點頭道:“你們要去藥王庄,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鍾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來,心中煩躁,這才回頭尋來,听那村女如此說,不耐之心立時盡去,低聲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卻頗為怀疑,暗想:“倘若藥王庄是在東北方,那么直截了當的指點便是,為什么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但不愿再向村女詢問,于是引馬向東北而去。
  兩人一陣急馳,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無去路,只有一條小路通向西方。鍾兆文罵道:“這丫頭當真可惡,不肯指路那也罷了,卻叫咱們大走錯路。回去時得好好教訓她一頓。”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說道:“鍾二哥,這鄉下姑娘定和藥王庄有什么干連。”鍾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沒有?”胡斐道:“她一雙眼珠子炯炯有神,說話的神態,也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子。”鍾兆文一惊,道:“不錯!她給你的那兩棵花,還是快些拋了。”胡斐從怀中取出藍花,只見花光嬌艷,倒是不忍便此丟棄,說道:“小小兩棵花儿,想來也無大礙!”于是仍舊放回怀中,縱馬向西馳去。鍾兆文在后叫道:“喂,還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應,一鞭向馬臀抽去,向西飛奔。暮靄蒼茫中,陣陣歸鴉從頭頂越過。突然之間,只見右手側兩個人俯身湖邊,似在喝水。胡斐一勒馬,待要詢問,卻見兩人始終不動,心知有异,跳下馬去,叫道:“勞駕!”兩人仍是不動。鍾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頭,那人仰天翻倒,但見他雙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時,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時也是如此。鍾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點點頭,見兩名死者身上都帶著兵刀,說道:“毒手藥王的對頭?”鍾兆文也點了點頭。兩人上馬又行,這時天色漸黑,更覺前途凶險重重。又行一程。只見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來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樹小樹更沒一棵。胡斐心中起疑,勒馬說道:“鍾二哥,你瞧這里大是古怪。”鍾兆文也已瞧出不對,道:“若是有人鏟淨刨絕,也必留下草根痕跡,我看……”他沉吟片刻,低聲道:“那藥王庄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劇毒,以致連草也沒一根。”胡斐點了點頭,心中惊懼,從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條,將鍾兆文所乘坐騎的馬口縛住,然后縛上自己坐騎的馬口。鍾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時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點了點頭,暗贊他心思細密。
  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一座房屋。走到近處,只見屋子的模樣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墳模樣,無門無窗,黑黝黝的甚是陰森可怖。兩人均想:“瞧這屋子的模樣,那自然是藥王庄了。”离屋數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樹環屋而生,樹葉便似秋日楓葉一般,殷紅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著不寒而栗。鍾兆文平生浪蕩江湖,什么凶險之事沒有見過?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門喪主一般,令人見之生畏,但這時看到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亂跳,低聲道:“怎么辦?”胡斐道:“咱們以禮相求,隨机應變。”于是縱馬向前,行到离矮樹叢數丈之處,下馬牽了韁繩,朗聲道:“鄂北鍾兆文,晚輩遼東胡斐,特來向藥王前輩請安。”這三句話每一字都從丹田送出,雖然并不如何響亮,但聲聞里許,屋中人必自听得清清楚楚。過了半晌,屋中竟無半點動靜。胡斐又說了一遍,圓屋之中仍是毫無應聲,便似無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中毒受傷,所用毒藥,是奸人自前輩處盜來。敬請前輩慈悲,賜以解藥。”
  但不論他說什么,圓屋之中始終寂無聲息。過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聲道:“鍾二哥,怎么辦?”鍾兆文道:“總不成眼看苗大俠瞎了雙目,咱們便此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錯,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上一闖。”兩人這時均已起了動武用強之意,心想那毒手藥王雖然擅于使毒,武功卻未必了得,軟硬兼施,非得將解藥取了到手不可。兩人放下馬匹,走向矮樹。只見那一叢樹生得枝葉緊密,不能穿過,鍾兆文縱身一躍,便從樹叢上飛越過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聞到一陣濃香,眼前一黑,登時暈眩,摔跌在樹叢之內。胡斐一見大惊,跟著躍進,越過樹叢頂上時,但覺奇香刺鼻,中人欲嘔,胸口甚是煩惡。他一落地,忙伸手扶起鍾兆文,探他鼻間尚有呼吸,只是雙目緊閉,手指和顏面卻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俠的解藥尚未求得,鍾二哥卻又中毒,瞧來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是還沒發作而已。”當下身形一矮,直縱向圓屋之前,叫道:“藥王前輩,晚輩空手前來拜庄,實無歹意,再不賜見,晚輩迫得無禮了。”他說了這話后,打量那圓屋的牆垣,只見自屋頂以至牆腳通体黑色,顯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掃得干淨無比,連一塊极細小的磚石也無法找到,于是從怀中摸出一錠銀兩,在牆上輕敲三下,果然錚錚錚的發出金屬之聲。他將銀兩放回怀中,一低頭,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淡淡清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這香气,立時清明。他略略彎腰,香气更濃,原來這香气是從那村女所贈的藍花上發出。胡斐心中一動:“看來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番好意。”他加快腳步,環繞圓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門窗,連小孔和細縫也沒發見,心想難道屋中當真并無人居?否則毫無通風之處,怎能不給悶死?他手中沒有兵刃,對這通体鐵鑄的圓屋實在無法可施。凝思片刻,從怀中取出藍花,放在鍾兆文鼻下,過不多時,果然他打了個噴嚏,悠悠醒轉。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點。”于是將一枝藍花插在鍾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著鍾兆文躍過矮樹。他雙足落地,忽听得圓屋中有人大聲“咦!”的一下惊呼。聲音隔著鐵壁傳來,頗為郁悶,但仍可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憤怒之意。
  胡斐回頭叫道:“藥王前輩,可肯賜見一面么?”圓屋中寂然無聲。他接連問了兩聲,對方再無聲息。忽听得砰砰兩響,重物倒地。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兩匹坐騎同時摔倒,縱身過去一瞧,兩匹馬眼目緊閉,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斷气,身上卻沒半點傷痕。
  到此地步,兩人不敢再在這險地多逗留,低聲商量了几句,決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從原路赶回。鍾兆文中毒后腳力疲憊,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時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藍花香气馥郁,鍾胡二人一聞之下,困累盡去,大感愉适。只見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燈光,呀的一聲,柴扉打開,那村女開門出來,說道:“請進來吧!只是鄉下沒什么款待,粗茶淡飯,怠慢了貴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扰,很是過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閃身門旁,讓兩人進屋。胡斐踏進茅屋,見屋中木桌木凳,陳設也跟尋常農家無异,只是纖塵不染,干淨得過了份,甚至連牆腳之下,板壁縫中,也沖洗得沒留下半點灰土。這般清洁的模樣,便似圓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隱隱不安。
  那村女道:“鍾爺、胡爺請坐。”說著到廚下拿出兩副碗筷,跟著托出三菜一湯,兩大碗熱气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咸菜豆瓣湯。雖是素菜,卻也香气扑鼻。
  兩人奔馳了大半日,早就餓了。胡斐笑道:“多謝!”端起飯碗,提筷便吃。鍾兆文心下大疑,尋思:“這飯菜她早就預備好了,顯是料到我們去后必回。宁可餓死了,這飯卻千万吃不得。”見那村女轉身回入廚下,向胡斐使個眼色,低聲道:“兄弟,我跟你說過,在藥王庄三十里地之內,決不能飲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卻想:“這位姑娘對我若有歹心,決不能送花給我。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將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從廚下托出一只木盤,盤中一只小小木桶,裝滿了白飯。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里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鮮美,胡斐為討她喜歡,更是贊不絕口。
  鍾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齊著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暈去多時,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么請用一杯清茶。”鍾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然口中大感干渴,仍然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村女也不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將三菜一湯吃得盡是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胡斐搶著把碗筷放在盤中,托到廚下,隨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將碗筷洗干淨了,抹干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見她走進內室,輕輕將房門關上,卻沒听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的獨居于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卻是不小,伸手輕推鍾兆文的肩膀,低聲道:“鍾二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這么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惊,急忙抱著他腰扶起,在他臉上一摸,著手火滾,竟是發著高燒。胡斐忙道:“鍾二哥,你怎么啦?”舉油燈湊近瞧時,只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噴出陣陣极濃的酒气。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這一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有醉!來來來,跟你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經魁首!”“四季發財!”的豁起拳來。胡斐一轉念,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的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什么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醒轉,轉念又想:“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時,忽听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嗥叫之聲,深夜听來,不由得令人寒毛直豎,听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那聲音漸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還夾著一二聲山羊的咩咩之聲,顯然是狼群追羊而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的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惊惶,說道:“這是狼叫啊。”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兆文一指。只听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是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沖,何況鍾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分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只听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沖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与來襲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當下搶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磚石,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已沖到了茅屋之前,馬后塵土飛揚,叫聲大作,跟著十几頭餓狼。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但再一看,只見馬后拖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原來是只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后追叫,這么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是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沖了几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家伙是來踩坏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當下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听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躪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尸橫就地。他跟著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准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盡管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連吃苦頭,知道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著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凶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几頭惡狼的毒牙利爪相抗,當下瞧准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被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异常。哪知村女對藍花被毀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我見机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坏,過几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机。”說道:“在府上吵扰,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起我的姓氏。”這三句話說得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興,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是中國兩大醫經,只覺得這兩個字很是雅致,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听來,只當我叫你‘林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儿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并不甚美,但這么一言一笑,卻自有一股嫵媚的風致。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二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几個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离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當下甚是振奮,道:“咱們這便去么?”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約過了一盞茶時分,挑了兩只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著,不知里面放著些什么,看她的模樣,挑得頗為吃力。胡斐道:“我來挑!”將扁擔接了過來,一放上肩頭,几有一百二三十斤。兩只竹籮輕重懸殊,一只甚重,一只卻是极輕,挑來頗不方便,只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气。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我那鍾二哥滴水沒有入口,怎地會醉成這個模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這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哪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里,住口不說了。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著了我的道儿,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听話,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听話。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一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見了么?”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口一張半桌上放著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厲害,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一般無异。我在湯里、茶里都放了解藥。誰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對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來只听說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他解藥,你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然擅用藥物,說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什么毒手藥王了。”于是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嗎?”程靈素道:“難說。”
  胡斐听她說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醫治之請,只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著,雖不是施展輕功,但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藥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說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鍾二哥去藥王庄,你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明白。”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想問:藥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么向東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朝藥王庄走,因為并不是去藥王庄。”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要你耽擱些時光,后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為了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藥王庄外。只因藥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欽服無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藥,竟有這許多學問,這個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當下說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听說兩名死者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种鬼蝙蝠的毒無藥可治。他們什么也不顧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么毒,她說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說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于是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后一路向東。又走了五六里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樹林子中等候,你把這只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說著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离大樹八九丈處的一叢長草之旁,道:“這一只竹籮給我提過來。”隨即撥開長草,鑽進了草叢之中。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什么,記著不离開她三步的約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的身旁。仰頭向天,只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虫聲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聲梟鳴。程靈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在口里,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极苦。兩人靜靜的坐著,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東想西想,只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實在大是詭异,可說是生平從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說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鳳。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盞燈籠,正在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火光必是暗紅之色,但這盞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燈下瞧得明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跛的。她身后緊隨著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鍾兆文的說話,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鍾二哥說,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說藥王是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么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眼向程靈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見她的臉色,但見她一對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著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見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雖然身有殘疾,仍可說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是滿臉橫肉,形相凶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厲害的巨寇大賊環攻,也是無所畏懼,但這時卻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亂跳,自覺武功有時而窮,對付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并不甚遠,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又大,只把他嚇了一跳。那大漢說了兩遍,無人答話,胡斐心想:“這里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哪里還有什么慕容師兄?這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气地道:“慕容師兄既然不肯現身,我夫婦迫得無禮了。”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适才我到藥王庄來拜訪,說什么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們碰碰。”只見那女子從怀中取出一束草來,伸到燈籠中去點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瀰漫,煙霧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難聞。
  胡斐听她說“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關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那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噴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點也沒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說話,都讓他听去了?”自忖對毒物醫藥之道雖然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著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作別論。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籮中那人又連打几個噴嚏,籮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上采藥的那個老者。這時他衣衫凌亂,頭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狽,已沒半點日間所見的儒雅神態,一見到那男女二人,怒聲喝道:“好啊,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笑說道:“還說我們下了陰毒?你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說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變,急從怀中摸出一枚藥丸,放入口中。
  那駝背女子將散發濃煙的草藥一足踏滅,放回怀中,說道:“大師兄,來不及啦,來不及啦!”
  那老者臉如土色,頹然坐在地下,過了半晌,說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漢從怀中摸出一個青色瓷瓶,舉在手里,道:“解藥便在這里。你師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藥來換啊。”那老者道:“胡說八道!你們說是小鐵哥么?我几年沒見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駝背女子道:“你約我們到這里,只是要說這句話么?”轉頭向那大漢說道:“鐵山,咱們走吧。“說著掉頭便走。那大漢尚有猶豫,道:“小鐵……”那女子道:“他恨咱們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決不肯饒過小鐵。這些年來,難道你還想不通?”那大漢想走又不肯走,說道:“大師兄,咱們多年以前的怨恨,到這時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勸一句,還是交換解藥,把這個結子也同時解開了吧!”這几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那老者問道:“薛師妹,小鐵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聲,并不回答。那大漢道:“大師兄,到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賀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聲道:“誰种成了七心海棠?難道小鐵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沒有啊,我沒有啊。”他說這几句話時神情惶急,恐懼之意見于顏色。兩夫婦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難道他假裝得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師兄,廢話少說。你約我們到這里來相會,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頭道:“我沒有約啊。是你們把我搬到這里來,怎么反說是我相約?”說到這里,又气又愧,突然飛起一腿,將竹籮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難道這封信也不是你寫的?師兄的字跡,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說著從怀中取出一張紙箋,左手一揚,那紙箋便向老者飛了過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縮手,跟著一掌發出。掌風將那紙箋在空中擋了一擋,左手中指一彈,發出了一枚暗器。這暗器是一枚長約三寸的透骨釘,射向紙箋,拍的一聲,將紙箋釘在樹上。胡斐暗自寒心:“跟這些人打交道,對方說一句話,噴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箋,自是怕箋上有毒了。”只見駝背女子提高燈籠。火光照耀紙箋,白紙上兩行大字,胡斐雖在遠處,也看得清楚,見紙上寫著道:“姜薛兩位:三更后請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那兩行字筆致枯瘦,卻頗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隱隱然有相類之處。那老者“咦”的一聲,似乎甚是詫异。
  那大漢問道:“大師兄,有什么不對了?”那老者冷冷地道:“這信不是我寫的。”此言一出,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那駝背女子冷笑了一聲,顯是不相信他的說話。那老者道:“信上的筆跡,倒真和我的書法甚是相像,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頦下胡須,勃然怒道:“你們把我裝在竹籮之中,抬到這里,到底干什么來啦?”那女子道:“小鐵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給治呢,還是不給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穩么?當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說到“七心海棠”四字時聲音微顫,語音中流露了強烈的恐懼之意。
  胡斐听到這里,心中漸漸明白,定是另外有一個高手從中撥弄,以致這三人說來說去,言語總是不能接榫。那么這高手是誰呢?他不自禁地轉頭向身旁程靈素望了一眼,但見她一雙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發光。難道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竟有這般能耐?這可太也令人難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聲大喝,聲音嗚嗚,极是怪异,忙回過頭來,只見那老者和那對夫婦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著身子,雙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齊聲“嗚嗚”而呼。老者喝聲峻厲,大漢喝聲粗猛,那駝背女子的喝聲卻高而尖銳。三人的喝聲都是一般漫長,連續不斷。突然之間,喝聲齊止,只見那老者縱身后躍,寒光一閃,發出一枚透骨釘,將燈籠打滅,跟著那大漢大叫一聲:“啊喲!”顯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傷。這時林中黑漆一團,只覺四下里處處都是危机,胡斐順手拉著程靈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擋在她的身前。這一擋他實是未經思索,只覺凶險迫近,非盡力保護這個弱女子不可,至于憑他之力是否保護得了,卻絕未想到。那大漢叫了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無聲,樹林中雖然共有五人,竟是沒半點聲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間的虫聲,听到遠處貓頭鷹的咕咕而鳴。忽然之間,一只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顫,隨即知道這是程靈素的手,只覺柔嫩纖細,倒像十一二歲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靜之中,眼前忽地升起兩股裊裊的煙霧,一白一灰,兩股煙像兩條活蛇一般,自兩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擊。同時嗤嗤的輕響不絕,胡斐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觀看,隱約見到左右各有一點火星。一點火星之后是那個老者,另一點火星之后是那駝背女子。兩人各自蹲著身子,用力鼓气將煙霧向對方吹去,自是點燃了草藥,發出毒煙,要令對方中毒。兩人吹了好一會,林中煙霧瀰漫,越來越濃。突然之間,那老者“咦”的一聲,抬頭瞧著先前釘在大樹上的那張紙箋。胡斐見那紙箋微微搖晃,上面發出閃閃光芒,竟是寫著發光的几行字。那夫婦二人也大是惊奇,轉頭瞧去,只見那几行字寫道:“字諭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徒知悉:爾等互相殘害,不念師門之誼,余甚厭之,宜即盡釋前愆,繼余遺志,是所至囑。余臨終之情,素徒當為詳告也。僧無嗔絕筆。”那老者和女子齊聲惊呼:“師父死了么?程師妹,你在哪里?”程靈素輕輕掙脫了胡斐的手,從怀里取出一根蜡燭,晃火折點燃了,緩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駝背女子薛鵲都是臉色大變,厲聲道:“師父的‘藥王神篇’呢?是你收著么?”程靈素冷笑道:“慕容師兄,薛師姊,師父教養你們一生,恩德如山,你們不關怀他老人家生死,卻只問他的遺物,未免太過無情。姜師兄,你怎么說?”那大漢姜鐵山受傷后倒在地下,听程靈素問及,抬起頭來,怒道:“小鐵之傷,定是你下的毒手,這里一切,也必是你這丫頭從中搗鬼!快將‘藥王神篇’交出來!”程靈素凝目不語。慕容景岳喝道:“師父偏心,定是交了給你!”薛鵲道:“小師妹,你將神篇取出來,大伙儿一同觀看吧。”口吻中誘騙之意再也明白不過。程靈素說道:“不錯,師父的‘藥王神篇’确是傳了給我。”她頓了一頓,從怀中又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這是師父寫給我的諭字,三位請看。”說著交給薛鵲。薛鵲伸手待接,姜鐵山喝道:“師妹,小心!”薛鵲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樹一指。程靈素歎了口气,在頭發上拔下一枚銀簪,插在箋上,手一揚,連簪帶箋飛射出去,釘在樹上。
  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這么一個瘦弱幼女,竟會跟這三人是同門的師兄妹。”眼望紙箋,借著她手中蜡燭的亮光,見箋上寫道:
  “字諭靈素知悉:余死之后,爾即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爾以藥王神篇示之。無悲慟思念之情者,恩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僧無嗔絕筆。”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諭字,面面相覷,均思自己只關念著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間,突然大叫一聲,同時發難,齊向程靈素扑來。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已拍到程靈素面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一聲,將薛鵲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隨即回轉,一勾一帶,刁住姜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极拳的“亂環訣”,借勢一拋,姜鐵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下。原來這兩人雖然擅于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岳,只見他晃了兩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气喘吁吁地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這小伙子是誰?”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盡管找我便是……”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說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見姜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樹林。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07 PM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靈素吹滅了蜡燭,放入怀中,一聲不響。胡斐道:“靈姑娘,你這慕容師兄怎么了?”程靈素“嘿”的一聲,并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靈素幽幽地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离開她身子三步,咳,我离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對不起,只因為我見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傷到了你,心中著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為什么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打不過你,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你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張大其辭,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靈素又問:“你干么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一笑,并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為什么一直待我這樣好?”最后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想來也必是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的道:“你一直照顧我,使我避卻危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說。”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只燈籠,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哪一處草叢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還有半截蜡燭么?”程靈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燭啊……嗯,嗯,在這儿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黃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燈籠光下。胡斐听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岳接連几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心下登時省悟,“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夫婦也給你制服了。”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著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心下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几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蜡燭乃是用劇毒的藥物制成,點燃之后,發出的毒气既無臭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岳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么姜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蜡燭的毒气,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凌厲,只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一跳情形极是狼狽,格格一陣笑,說道:“他夫婦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這般了。”
  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几搖,只覺炙痛未已,說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藥?這么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蝎粉,也沒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一看,只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的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何异狀。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只見掌心隱隱似有一層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們兩人練過毒砂掌么?”程靈素淡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這几位師兄師姊如此無情無義?”程靈素輕輕歎了口气,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師父的兩張字諭折好,放回怀中。這時第一張字諭上發光的字跡已隱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胡斐道:“這字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里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几行字學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雖強,但自幼無人教他讀書,因此說到書法什么,那是一竅不通,听她這么說,一句話也接不上去。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你瞧!”說著熄了燈火,紙箋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只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因此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說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貫注,互相激斗,突見師父的手諭在樹上顯現,自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靈素再手持蜡燭走出,一時之間,他們只想著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蜡燭會散發毒气了。這些詭异之事一件件的揭開,胡斐恍然大悟,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些什么?”程靈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將燈籠吹滅了,只听她走到竹籮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不知她在竹籮中拿些什么,過了一會,回來點燃了燈籠。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歎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著輕輕歎了口气,拉過胡斐的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個小孔,然后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竟是不感痛楚,推擠黑血,手勢又极是靈巧,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會,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么‘藥王神篇’,那是一部藥書,是不是?”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畢生心血所著的一部書。給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個小小包袱,打開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層油紙,油紙之內,才是一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只見每一頁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不言可知,這書每一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隨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隱瞞,心中自是喜歡,只是見了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几眼,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將藥書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個黃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靈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見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師雖然擅于使毒,但想來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則怎能稱得‘藥王’二字?”程靈素臉上現出喜容,道:“我師父若是听到你這几句話,他一定會喜歡你得緊,要說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著眼眶不自禁的紅了。胡斐道:“你那駝背師姊說你師父偏心,只管疼愛小徒弟,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記著師父。”程靈素道:“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儿,這四人給你一晚上都見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師兄,姜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師父本來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只怕他百年之后無人制得他們,三人為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她頓了一頓,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來也不坏,只為三師姊嫁了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干休,弄到后來竟然難以收拾。”胡斐點頭道:“你大師兄也想要娶你三師姊,是不是?”程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師哥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聲,只覺學會了下毒的功夫,實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的會殘忍起來。程靈素又道:“大師哥一气之下,給三師姊服了一种毒藥,害得她駝了背,跛了腳。二師哥暗中一直喜歡著三師姊,她雖然殘廢,卻并不嫌棄,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么,他們成婚之后,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然又去纏著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么開導教訓,這三人反反复复,總是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為人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有二心。他們在這洞庭湖邊用生鐵鑄了這座藥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為了防備大師哥糾纏,后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庄又成了他們避仇之處了。”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程靈素道:“真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頭。他說:‘我使用毒物,是為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是愧不敢當,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老和尚是隨便殺人的么?’只因我師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師兄師姊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這么一來,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帳便都算在‘毒手藥王’四字頭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師父該當出頭辯個明白啊。”程靈素歎道:“這种事也是辯不胜辯……”說到這里,已將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若不是……”說到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程靈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著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駕。”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將他放入竹籮,放在肩上挑起。程靈素在前領路,卻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樣,來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門打開,出來一個漢子,全身黑漆漆的,挑著一副擔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來啦!”有了前車之鑒,哪里還敢多問,當下緊緊跟在程靈素身后,當真不离開她身邊三步。程靈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許。那漢子跟隨在二人之后,一言不發。程靈素折而向北,四更過后,到了藥王庄外。她從竹籮中取出三大叢藍花,分給胡斐和那漢子每人一叢,于是徑越血矮栗而過,到了鐵鑄的圓屋外面,叫道:“二師哥,三師姊,開不開門?”連問三聲,圓屋中寂無聲息。程靈素向那漢子點點頭。那漢子放下擔子,擔子的一端是個風箱。他拉動風箱,燒紅炭火,熔起鐵來,敢情是個鐵匠。胡斐看得大奇。又過片刻,只見那漢子將燒紅的鐵汁澆在圓屋之上,摸著屋上的縫隙,一條條的澆去,原來竟是將鐵屋上啟閉門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鐵山和薛鵲雖在屋中,想是忌憚程靈素厲害,竟然不敢出來阻擋。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這時屋中人已無法突圍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岩石。程靈素口中數著腳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輕聲道:“是了!”點了燈籠一照,只見兩塊大岩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塊岩石凌空擱著。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燭點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遠遠地瞧著。蜡燭點著后,散出极淡的輕煙,隨著微風,裊裊從洞中鑽了進去。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鐵屋中人給毒煙這么一薰,哪里還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憫之念,心想:“這淡淡輕煙,本已极難知覺,便算及時發見,堵上气孔,最后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道我眼看著她干這种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么?”只見程靈素取出一把小小團扇,輕煽燭火,蜡燭上冒出的輕煙盡數從岩孔中鑽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說道:“靈姑娘,你那師兄師姊,与你當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你師父傳下遺命,要你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一時說不下去了。程靈素抬起頭來,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這副樣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師哥師姊……并無非殺不可的過惡,還是給他們留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是啊,我師父也這么說。”頓了一頓,說道:“可惜你沒見到我師父,否則你們一老一少,一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上團扇仍是不住撥動。胡斐搔了搔頭,指著蜡燭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人死命么?”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哥在大發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著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神色頗是嫵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為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燭上刻了一條淺印,道:“請你給我瞧著,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蜡燭。”將團扇變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听聲息。胡斐學著她樣,將輕煙煽入岩孔。
  程靈素在十余丈外兜了個圈子,沒見什么异狀,坐在一塊圓岩之上,說道:“今晚引狼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儿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一聲。道:“他也在這下面么?”說著向岩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么大勁,便是去救他。先薰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胡斐心道:“原來如此。”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一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机,總是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藍花,卻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師哥他們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鍾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惊覺。”胡斐道:“是了,我和鍾二哥來的時候,听到鐵屋中有人惊叫,必是為此。”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無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才不受那樹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雖然厲害,倒也不易為害人畜,因為只要有這么一棵樹長著,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虫蟻絕跡,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把兩匹馬的口都扎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你相贈藍花……”說到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無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鍾二哥极力戒備,确非無因。”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种,總算承蒙不棄,沒在半路上丟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艷,很是好看。”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拋了,是不是?”胡斐一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唔……”心中在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丑陋,我會不會仍然藏在身邊?是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鍾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時,一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住蜡燭,燭火一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蜡燭,只听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夠了。”胡斐听她語气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總是沒做得妥貼,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經心,歉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是失魂落魄的。”程靈素默然不語。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這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著。”程靈素听他這几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在黑暗之中,兩人相對坐著,過了一會,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什么東西。”程靈素道:“是啦,我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么大了?”說著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并沒生气,當下不敢多問,跟隨在后。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适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么原由,拿出鐵錘鐵鑿,叮叮當當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程靈素說道:“開門吧!”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當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來。這鐵匠對鐵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一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怀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著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一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的收藏著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果然沒說假話,很是喜歡,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騙你?”程靈素指著鐵屋的門道:“里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這藍花正是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著進去。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小廳堂。只見牆上挂著書畫對聯,湘妃竹的桌椅,陳設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書生的家里。”程靈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進。胡斐跟著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當七心海棠所制蜡燭的輕煙從岩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中竟坐著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著上身,鑊中水气不斷噴冒,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鑊中一看,道:“他穿著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嚇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儿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是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灶中火勢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靈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灶中。程靈素伸手入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怀中摸出一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稍待片刻,兩人先后打了几個噴嚏,睜眼醒轉,只見程靈素手中拿著一只水瓢,從鑊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是死里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著,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儿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胜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是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的余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熱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王鐵匠道:“是!”在灶邊拾起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于師妹,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鐵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開了硬柴。王鐵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著頭讓他猛擊一記。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鑄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不到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鐵,雖然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斷了。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著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听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极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舉。王鐵匠打斷了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著牙齒一聲不哼,他是個良善之人,覺得气也出了,雖然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于此,但也不為己甚,將硬柴往地下一拋,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這口气,小人難以報答。”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你們把田地還了王大叔,沖著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著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种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是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吧,這里沒你的事了。”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這惡霸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是要當寶貝一般地藏起來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胡斐見到這張朴實淳厚的臉上充滿著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被自己制住,對鍾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离開片刻,鍾阿四全家登時尸橫殿堂。這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凶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處,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話跟你說。”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著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緊賣了田地,走得遠遠的,別在這里多耽。他們的手段毒辣得緊。”王鐵匠一怔,很舍不得這住了几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种人的說話,也信得過么?”王鐵匠恍然大悟,連說:“對,對!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什么?”王鐵匠哈哈一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儿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听她話。”說著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听著這曲情歌,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胡斐站在門口,听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這才回到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是忌憚,又是怀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艷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著,并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藥,放在桌上,道:“你們离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干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制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姜鐵山听到這里,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說一個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這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姜小鐵嚇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囁嚅著道:“我……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著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著他身子轉過背后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結的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兩人是小鐵所毒死,也是因見到他背上鞭痕,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師無嗔大師的諄諄告誡:“本門擅于使毒,旁人深惡痛絕,其實下毒傷人,比之兵刃拳腳卻多了一層慈悲心腸。下毒之后,如果對方悔悟求饒,立誓改過,又或是發覺傷錯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將人殺了,卻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無藥可解的劇毒,本門弟子決計不可用以傷人,對方就是大奸大惡,總也要給他留一條回頭自新之路。”心想這條本門的大戒,二師哥三師姊對小鐵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膽犯規?見他背上鞭痕累累,縱橫交叉,想來父母責打不輕,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懲,于是躬身施禮,說道:“師哥師姊,小妹多有得罪,咱們后會有期。”姜鐵山還了一揖,薛鵲只哼了一聲,卻不理會。程靈素也不以為意,向胡斐作個眼色,相偕出門。
  兩人跨出大門,姜鐵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師妹!”程靈素回過頭來,見他臉上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問道:“二師哥有何吩咐?”姜鐵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須得有三個功力相若之人運气施為,方能拒敵。小鐵功力尚淺,愚兄想請師妹……”說到這里,雖极盼她留下相助,總覺說不出口,“想請師妹……”几個字連說了几遍,接不下話。程靈素指著門外的竹籮道:“大師哥便在這竹籮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夠替他解毒。二師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強助?”姜鐵山大喜,他一直為大師哥的糾纏不休而煩惱,想不到小師妹竟已安排了這個一舉兩得的妙計,既退強敵,又解了師兄弟間多年的嫌隙,忙連聲道謝,將竹籮提進門去。胡斐從鐵門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藍花,放入怀中。程靈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鐵山揮手道別,說道:“二師哥,你頭臉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別怪小妹無禮啊。”姜鐵山一楞,登時醒悟,心道:“她叫王鐵匠打我,固是懲我昔日的凶橫,但也未始不無善意。鵲妹毒气未散,還得給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這個小師妹的算中,自己遠非其敵,終于死心塌地,息了搶奪師父遺著“藥王神篇”的念頭。
  程靈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鍾兆文兀自沉醉未醒。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時天已大明,程靈素取出解藥,要胡斐喂給鍾兆文服下,然后兩人各拿了一把鋤頭,將花圃中踐踏未盡的藍花細細連根鋤去,不留半棵,盡數深埋入土。程靈素道:“我先見狼群來襲,還道是孟家的人來搶藍花,后來見小鐵項頸中挂了一大束藥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沒瞧得清楚。”程靈素道:“我用透骨釘打了他一釘,釘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質,還帶著那封假冒大師哥的信,約他們在樹林中相會。那透骨釘是大師哥自鑄的獨門暗器,二師哥三師姊向來認得,自是沒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師哥的暗器,你卻從何處得來?”程靈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時你大師哥已給你擒住,昏暈在竹籮之中,暗器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程靈素笑道:“不錯。大師哥見了我的藍花后早已起疑,你們向他問路,他便跟蹤而來,正好自投竹籮。”兩人說得高興,一齊倚鋤大笑,忽听得身后一個聲音說道:“什么好笑啊?”兩人回過頭來,只見鍾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臉上紅紅的尚帶酒意。胡斐一愣,道:“靈姑娘,苗大俠傷勢不輕,我們須得便去。這解藥如何用法,請你指點。”程靈素道:“苗大俠傷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處,用藥輕重,大有斟酌。不知他傷得怎樣?”這一句話可問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請她去施救,只是素無淵源,人家又是個年輕女子,便像姜鐵山那樣,那一句相求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來。
  程靈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須答應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應得,答應得,什么事啊?”程靈素笑道:“這時還不知道,將來我想到了便跟你說,就怕你日后要賴。”胡斐道:“我賴了便是個賊王八!”程靈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換衣服,咱們便走。”胡斐見她身子瘦瘦怯怯,低聲道:“你一夜沒睡,只怕太累了。”程靈素輕輕搖頭,翩然進房。鍾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變故,一時之間胡斐也來不及向他細說,只說解藥已經求到,這位程姑娘是治傷療毒的好手,答應同去給苗人鳳醫眼。鍾兆文還待要問,程靈素已從房中出來,背上負了一個小包,手中捧著一小盆花。這盆花的葉子也和尋常海棠無异,花瓣緊貼枝干而生,花枝如鐵,花瓣上有七個小小的黃點。胡斐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靈素捧著送到他面前,胡斐嚇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靈素噗哧一笑,道:“這花的根莖花葉,均是奇毒無比,但不加制煉,不會傷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當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將那盆花接了過來。程靈素扣上板門。
  三人來到白馬寺鎮上,向藥材舖取回寄存的兵刃。鍾兆文取出銀兩,買了三匹坐騎,不敢耽擱,就原路赶回。那白馬寺是個小鎮,買到三匹坐騎已經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駿馬良駒,行到天黑也不過赶了兩百來里。三人貪赶路程,錯過了宿頭,眼見三匹馬困乏不堪,已經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樹林中就地野宿。
  程靈素實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來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鍾兆文叫胡斐也睡,說自己昨晚已經睡過。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東邊隱隱有虎嘯之聲,一惊而醒。那虎嘯聲不久便即遠去,胡斐卻再也難以入睡,說道:“鍾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著,后半夜我來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靈素和鍾兆文呼吸沉穩,睡得甚酣,心想:“這一次多管閒事,耽擱了好几天,追尋鳳天南便更為不易了,卻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參与掌門人大會?”東思西想,不能宁定,從怀中取出布包,打了開來,又將那束藍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鐵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動:“難道她當真對我很好,我卻沒瞧出來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靈素笑道:“你這包儿中藏著些什么寶貝?給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過頭來,淡淡月光之下,只見她不知何時已然醒來,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當是寶貝,你瞧來或許不值一笑。”將布包攤開了送到她面前,說道:“這是我小時候平四叔給我削的一柄小竹刀,這是我結義兄長趙三哥給的一朵紅絨花;這是我祖傳的拳經刀譜……”指到袁紫衣所贈的那只玉鳳,頓了一頓,說道:“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鳳在月下發出柔和的瑩光,程靈素听他語音有异,抬起頭來,說道:“是一個姑娘朋友吧?”胡斐臉上一紅,道:“是!”程靈素笑道:“這還不是价值連城的寶貝嗎?”說著微微一笑,將布包還給胡斐,徑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邊似乎隱隱響起了王鐵匠的歌聲: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12 PM

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馬快,只奔馳了一日,回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之外。
  鐘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系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們在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一張,只見苗人鳳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廳門口站著几條漢子,手中各執兵刃,神色甚是凶猛。鐘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長兆英,兄弟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卻不知何以竟會离去,心中不禁憂疑。
  只听得那五個漢子中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些儿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點自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一聲,并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儿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几個響頭,爺們一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几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么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還用得著田大爺自己出馬么?”苗人鳳澀然說道:“田歸農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么?”
  便在此時,鐘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惊,向前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鐘大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儿照料苗大俠。”鐘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著兄弟,當下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馳而去。
  他這么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胡斐笑道:“一位是醫生,一個是屠夫。”那人怒喝:“甚么醫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一把拉住他臂膀,低聲說道:“別中了調虎离山之計。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多管。”那人喉頭咕嚕几聲,站定腳不動了。胡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吃虧,要想誘敵出屋,逐一對付,那知他們卻不上這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回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准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原是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一齊回頭,卻見門口站著一個粗壯少年,另有一個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甚么“毒手藥王”?
  苗人鳳道:“這里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鐘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胜。”
  胡斐還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胜啦!”
  胡斐回頭一望,吃了一惊,只見高高矮矮十几條漢子,手中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舉火把。鐘氏三雄雙手反縛,已被擒住。一個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气宇軒昂,正是數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只是個黃皮精瘦的童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然不認得他。
  苗人鳳仰頭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你不殺了我,總是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可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几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几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連威震湘鄂的鐘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鳳雙目已瞎,此外更無強援,那里更有逃生的机會?至于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然沒放在眼角之下,便似沒這兩個人一般。
  胡斐見敵眾我寡,鐘氏三雄一齊失手,看來對方好手不少,如何退敵救人,實是不易。他游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后站著兩個女子。此外有一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一個中年漢子拿著一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此外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极長极細的鐵練,不知有甚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后仍是十分厲害,這兩條鐵練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著鐵練遠遠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歸農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竟要一個毒計接著一個,非將人置之死地不可。如此凶狠,當真禽獸不如。”
  其實田歸農固然陰毒,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從与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后,想起她是當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日里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
  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痴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兩心真誠的相愛,便是給苗人鳳一劍殺了,那又有什么?她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胜于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儿,拋棄了名節來跟隨他的,而他卻并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
  因為害怕,于是田歸農的風流瀟洒便減色了,于是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著她在妝台前調脂弄粉了。他大部份時候在練劍打坐。
  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又值得什么?何況,她雖然不會武功,卻也知道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知道,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一切圖謀終歸是一場春夢,什么富可敵國的財寶,什么气蓋江湖的權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的長長的鐵練……
  程靈素靠在胡斐的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瞧在眼里。她緩緩伸手入怀,摸出了半截蜡燭,又取出火摺。只要蜡燭一點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后眾人一眼也不望,幌亮了火摺,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一枝蜡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颼的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來,即快且准,程靈素猝不及防,蜡燭竟被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厲聲道:“你給我規規矩矩的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一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均有訝异之色。程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的道:“搗什么鬼啊?”心中卻暗自著急:“怎么這個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机關?這可有點難辦了。”
  田歸農只斜幌一眼,并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在胡斐肩頭猛力一推,喝道:“你是什么人?站開些。這里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惊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只要設法救出鐘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鐘氏三雄均是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然身處絕境,仍是只顧旁人,不顧自己。”
  田歸農心中一動,向胡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么門道?”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六個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并舉,同時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里面,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豈知他雙掌一錯,竟是硬生生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几聲響,一張椅子被兩柄刀同時劈成數塊。
  苗人鳳回轉身來,神威凜凜的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走。胡斐本待沖入相援,但見他回身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無不胜,一時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個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此后還有什么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的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說了這几個字,突然搶入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均非尋常之輩,一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退開,靠著牆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因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突听一人大吼一聲,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准他的小腹,去勢极是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的伏著,突地揮刀砍出,噗的一聲,正中他右腿。原來這人頗有智計,知道苗人鳳全仗耳朵听敵,聞風辨器。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的蹲著,苗人鳳激斗方酣,自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翟己跟前,這才一刀砍落。
  屋內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一齊歡呼。
  鐘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可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饞重圍。”
  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方能制胜,但門外勁敵不操,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以抵擋,如何兩全,一時彷徨無計,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俠:“苗大俠接刀!”運起內力,呼的一聲,將單刀擲了進去。這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便要伸手來接,手腕非折斷不可,只有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一擲。
  那知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夾手已將單刀搶過,听著胡斐單刀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一碰,當的一響,火花四濺,竟將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不同,呼呼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牆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于劍術之人极少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吆喝一聲,挺著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一閃,又擲進一把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被奪的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當下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听得正面刀來,左側鞭至,仍是不閃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持刀者嚇了一跳,伏身向旁滾開。
  胡斐心中一動:“這一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楞之下,有人開口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与苗家劍全然不同。大多儿小心些!”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怀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一推一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實,竟可以如此變化!”要知苗人鳳得胡一刀親口指點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深。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一招“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斜肩被劈,跟著“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
  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這時屋中只剩下了一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沖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決意誘他出屋用鐵練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道此人便是陰毒手法砍傷自己右腿之人,決不容他如此輕易逃脫,鋼刀幌動,將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倉啷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极是狡猾,乘勢在地下一滾,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的胸口。這一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与登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過去。
  苗人鳳片刻間連傷五人,總算他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指使,与自己無冤無仇,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但霎時之間五名好手一齊倒地,屋外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你的胡家刀法!”接著使個眼色,那些手握鐵練的漢子上前几步,余人卻退了開去。
  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的后著,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說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領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歸農見他适才擲刀接刀的手法勁力,已知他不是平常少年,但究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膽敢在田大爺面前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适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欽佩,記住了他几下招數,就想試演一番。閣下手中既然有劍,只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气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劈過去,正是适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舉劍封架,當的一響,刀劍相交。田歸農身子一幌,胡斐卻退了一步。
  要知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的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四十年的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得多。兩人這一較內力,胡斐竟自輸了一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詫。
  苗人鳳站在門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風勢,又听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點不錯。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令我茅塞頓開,跟敵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与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一喜之下,大聲道:“且慢!苗大俠适才所使刀法我只試了一招,還有十几招未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么?”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胡斐說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若是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倘若你輸了呢?”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气,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將鐘氏三雄放了。這三位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斗,你決非三位鐘兄敵手。單憑人多,那算甚么英雄?”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替鐘氏三雄出气。
  三鐘雙手被縛,听了這几句話,心中甚是感激。
  田歸農行事本來瀟洒,但給胡斐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沉不住气,心想:“你想輸了給我磕頭?有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的小命難逃我的劍底。”當下左袖一拂,左手捏個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竟是正規的天龍門一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出手,一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一個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扇’!”口中吆喝,單刀一推一橫,正与苗人鳳适才所使的一模一樣。田歸農身子一閃,橫劍急刺。胡斐叫道:“苗大俠,下一招怎么?我對付不了啦!”
  苗人鳳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和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無多大不同,只是變化奇妙,攻則去勢凌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听胡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一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鷂子翻身”砍去。田歸農吃了一惊,急忙退開一步,嗤的一聲,長袍袍角已被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刷刷刷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一惊,暗叫要糟。卻听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好!”果然是一刀“關平獻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的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机靈,早已搶先避開。胡斐跟著一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過,田歸農竟被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一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惊异之色,當下劍法一變,快擊快刺。胡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眾人只見胡斐刀鋒所向,竟与苗人鳳叫的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其實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時,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聲于世。苗人鳳為一代大俠,專精劍術,對天龍門劍術熟知于胸,這時田胡兩人相斗,他眼睛雖然不見,一听風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胡斐出招進刀,其實是依据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若是听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刀,在這生死系于一發的拼斗之際,那里還來得及?只是他和苗人鳳所學的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施為,剛好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在眾人之前試演一般。
  田歸農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裝模作樣的包上一塊白布,實則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
  這時苗人鳳再也無法听出兩人的招數,已然住口不叫,心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的門下?”
  若是他雙目得見,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純,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傳人了!
  眾人圍著的圈子越离越開,都怕被刀鋒劍刃碰及。
  胡斐一個轉身,卻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滿臉都是關注之情,不知怎的,竟在這酣斗之際,腦海中飄過了王鐵匠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轉頭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當的一聲,田歸農長劍落地,手臂上滿是鮮血,踉蹌倒退,身子幌了兩幌,噴出一口血來。
  原來“怀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是“閉門鐵扇”。這兩招一虛一實,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歸農自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閉門鐵扇”。那知道胡家刀法妙在虛實互用,忽虛忽實,這一招“怀中抱月”卻突然變為實招,胡斐單刀回抱,一刀砍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夾掌,在他胸口結結實實的猛擊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說完?我說:‘怀中抱月,本是虛招,變為實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沒听下半截!”
  田歸農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道今日已一敗涂地,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強行運气忍住,一指鐘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縛,隨即將手一揮,轉過身去,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歸農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見父親身受重傷,急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田歸農點點頭。
  眾人群龍無首,人數雖眾,卻已全無斗志。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一一擲出。眾人伸手接住,轉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一揚,鐵錐向田青文飛去。
  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极是伶俐。那知錐甫入手,她全身一跳,立即將鐵錐拋在地下,左手連連揮動,似乎那鐵錐极其燙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說道:“赤蝎粉!”程靈素回以一笑,她果然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蝎粉。
  片刻之間,田歸農一行人去得乾乾淨淨,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團。
  鐘兆英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不會再來。我三兄弟維護無力,大是慚愧,望你雙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鐘交了你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盡死力!”三人一抱拳,逕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當下不便再說甚么。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是拱手還禮,耳听得田歸農一行人北去,鐘氏三雄卻是南行。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惊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你回進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
  當下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台,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是望著程靈素的神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無難色,亦無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极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處強敵環伺之中。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是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刻,若是難治,姑娘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為難,只是苗大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如此精強,目力自亦异乎尋常,再者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倘若給我這庸醫治得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故了么?”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么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只听苗人鳳道:“當年尊師与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那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然這番過節尊師后來立即便報复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救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費心机。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怨,實所感激。可是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程靈素搖頭道:“不知。”
  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一只鐵盒,交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鐵盒約莫八寸見方,生滿鐵銹,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只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得這种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受他激,一開盒蓋,里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這條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后,性命是無礙的,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鳳道:“甚么?”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俠与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無解藥了。”苗人鳳“啊”的一聲,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時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我師父太小看了。”苗人鳳又是“啊”的一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那里還會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
  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照啊!我确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余年,人家豈能如你苗人鳳一般絲毫沒有長進?姑娘你貴姓?”
  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從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開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倘若他們正是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松,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躊躇,程靈素回過頭來,將小刀交了給他,道:“你給我拿著。”忽見他臉色有异,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胡斐道:“倘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坏人?”
  這句話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隨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靈素很是喜歡,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本來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說著臉上微微一紅,轉過臉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笑道:“打你這糊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動。“她問:‘你真的相信我了吧?’為甚么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間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一枚金針中間是空的。眼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听胡大哥說,你有一位千金,長得挺是可愛,她在那里啊?”苗人鳳道:“這里不太平,送到鄰舍家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過去,麻養難當之時,揭開布帶,那便沒事了。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大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還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鳳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确又姓胡,又問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俠,你叫他作甚么?”
  胡斐心中難過,只因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不愿便此自承身份,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來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甚么?”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回進臥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靈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一虛,喀的一響,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
  胡斐下盤功夫极穩,雖然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并沒摔倒,心中覺得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胡斐一笑,這才會意,原來适才苗人鳳忍痛,雖是不動聲色,但一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么?”程靈素道:“能喝,甚么都不用忌。”苗人鳳拿出三瓶白乾來,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乾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說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時悟到了這個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一聲。胡斐道:“后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几條太极拳的要訣。”苗人鳳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人鳳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杰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得見,實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歡。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乾,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俠,他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你用以打敗田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里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回舞,或閒雅舒徐,或剛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勢挾勁風。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与刀譜上所記一般無异,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詣,胜那田歸農是綽綽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
  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得多。”胡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遲胜于急。纏、滑、絞、擦、抽、截,強于展、抹、鉤、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勢,以刀尖開砸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于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
  胡斐“嗯”了一聲,舉著筷子欲挾不挾,心中思量著他那几句話,筷子停在半空。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輕輕一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胡斐卻喃喃念著:“嫩胜于老,遲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一抬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是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乾淨,為時已遲,要道歉几句吧,卻又太著形跡,于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几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一雙筷子守得嚴密异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盤子之中。
  胡斐心想:“動刀子拼斗之時,他眼睛雖然不能視物,但可听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之中,辨明了敵招的來路。這時我一雙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后發制人”之術,要待雙方筷子相交,他才隨机應變,這正是所謂“以客犯主”、“遲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終于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挾縮回,送到了嘴里。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這許多力气才胜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是喜歡,又是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于搶到白菜,笑吟吟的望著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興。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于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說到這里,語音甚是蒼涼。
  程靈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間,似有甚么難解的糾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年為了甚么事情結仇,能說給我們听听嗎?”
  苗人鳳歎了口气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与尊師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斐一言不發,听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局面,轉眼間便要轉為一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果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的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鳳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后堂。胡斐隨后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斐之后。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居中一張白木桌子,桌上放著兩塊靈牌,一塊寫著“義兄遼東大俠胡公一刀之靈位”,另一塊寫著“義嫂胡夫人之靈位”。
  胡斐望著這兩位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他早就疑心父母之喪,必与苗人鳳有重大關連,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但此刻他直認不諱,可是他既說“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語气之間,又是含著無限隱痛,一霎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后,說道:“你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干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儿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俠報仇,便可動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訣,緩緩落刀,他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
  然見他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一聲,轉身便走。程靈素追了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隨身包袱,隨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來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來。程靈素落后甚遠,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道此時無可勸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讓他縱聲一哭,發泄心頭的悲傷。
  胡斐直哭到眼淚乾了,這才止聲,說道:“靈姑娘,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此仇不共戴天。”
  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點也不錯。待他雙眼好了,我再去找他報仇。”他頓了一頓,道:“只是他武功遠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程靈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爹,咱們也可一報還一報。”
  胡斐覺得她全心全意的護著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凜然感到懼意。
  他心中又想:“這位靈姑娘聰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甚么,心底只隱隱的覺得不妥。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14 PM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党

  他大哭一場之后,胸間郁悶發泄了不少,眼見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剛要站起身來,突然叫了聲“啊喲!”原來他心神激蕩,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愿和苗人鳳會面。程靈素幽幽的道:“別的都沒什么,就是那只玉鳳凰丟不得。”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你在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程靈素道:“我有銀子,連金子也有。”說著從怀中取出兩小錠黃金來。胡斐道:“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丟不得。”程靈素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淡淡的道:“可是這本?”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細心,什么都幫我照料著了。”程靈素道:“就可惜那只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當真過意不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是說笑,心中一急,道:“我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說著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咦,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飾物,瑩然生光,正是那只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鳳。”程靈素道:“見了這玉鳳,瞧你喜歡得什么似的。還給你吧!”于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后會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靈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娘,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么玉鳳凰、玉麒麟給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說到這里,淚水終于流了下來。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任何難事到了手上,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悄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說道:“靈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靈素背著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我已經給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素轉過身來,問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人鳳,你說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還沒說呢。”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應,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為她無論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只玉鳳凰給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為難,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當地,瞧瞧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几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里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怀中,微笑道:“從今以后,可別太輕易答應人家。世上有許多事情,口中雖然答應了,卻是無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著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然后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么?”胡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正是小可。請問貴姓,不知如何識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著恭恭敬敬的引著二人到了一座酒樓之中。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饌。說是粗點,卻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但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問,隨意吃了些。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了酒樓,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馳出市鎮,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門前站著六七名家丁,見那商人到來,一齊垂手肅立。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了果品細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隨机應變便了。”當下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討苦吃。”當下隨著家丁走進內堂。另有仆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后樓洗沐。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但見對方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嗎?打扮得這么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嬌艷之色,笑道:“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這時廳上又已丰陳酒饌,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著“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九個字。他雙手捧著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胡斐并不接簿,問道:“貴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注明田畝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戶為誰,每年繳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干什么?”再翻過第二頁,見寫道:“庄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七十三間。”下面也以小字詳注庄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灶披、柴房、馬廄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家具、衣著等等,無不具備。胡斐翻閱一過,大是迷惘,將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看。”程靈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那商人道:“敝上說倉卒之間,措備不周,實是不成敬意。”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胡斐問道:“你貴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里的田地房產,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著有什么不妥,只須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這里,請胡大爺收管。”說著又呈上許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著。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心中著實過意不去。”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异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种事卻從沒听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气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几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致。一名書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儿做起老爺來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隨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作法有什么用意?”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實是一條好漢,不致干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他便送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程靈素伸了伸舌頭,道:“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屬于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竄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見西面后院中燈火未熄,于是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去。足鉤屋檐,一個“倒卷珠帘”,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著算盤,正自算帳,另一個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几筆帳,便跟那家人說几句話,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胡斐听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听得東邊屋面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后后都瞧過了,沒半點蹊蹺。你看到什么沒有?”胡斐搖了搖頭。兩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沒睡得安穩。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參湯燕窩,跟著便是面餃點心,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靈姑娘為伴,談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里住著,說得上無憂無慮,快樂逍遙。”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鍾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靈素說道:“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答道:“好,是該動身了。”
  兩人回進臥室,換了舊時衣服。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我們走了!”說了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張的大是錯愕,道:“這……這……怎么走得這般快?胡大……胡大爺,小人去備路上使費,您請等一會。”待他進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胡程二人早已遠去。二人跨開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作義堂鎮。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兩人并騎,談論昨日的奇事。
  程靈素道:“咱們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點也沒有損到什么。這樣說來,那主人似乎并沒安著歹心。”胡斐道:“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气,很有點儿邪門。”程靈素笑道:“我倒盼這种邪門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陰陽怪气個不停。喂,胡大爺,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環么?”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可是耳目眾多,狡獪多智,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將佛出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鍾阿四全家,如何廟中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程靈素听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說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极,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不用瞞她,于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我這丑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不由得頗是尷尬,道:“誰說你是丑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歲,自然生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鏡子來玩。我姊姊說:‘丑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來怎樣?”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別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說道:“我不知道。”程靈素听他語音微顫,臉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程靈素道:“一點也不奇,都給我丟到了井里。”她頓了一頓,說道:“但我丟完了鏡子,隨即就懂了。生來是個丑丫頭,就算沒了鏡子,還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說到這里,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臀,向前急奔。胡斐縱馬跟隨,兩人一口气馳出十余里路,程靈素才勒住馬頭。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顯是适才哭過來著,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雖沒袁姑娘美貌,但決不是丑丫頭。何況一個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傷心?你事事聰明,怎么對此便這地看不開?”瞧著她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怜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么?”胡斐從她側后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都無父母親人,我想和你結拜為兄妹,你說好么?”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這么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語气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對磕頭行禮。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么不立下盟誓,說什么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說著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傍晚二人到了安陸,剛馳馬進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來牽住馬頭,說道:“這位是胡大爺吧?請來小店歇馬。”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這儿等了半天啦。”于是在前引路,讓著二人進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卻只留了一間,于是又開了一間,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將上來。胡斐問那店小二,是誰叫他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義堂鎮的胡大爺,誰還能不知道么?”次晨結帳,掌柜的連連打躬,說道早已付過了,只肯收胡斐給店伴的几錢銀子賞錢。一連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是极有智計之人,但限于年紀閱歷,竟是瞧不透這一門江湖伎倆。到第四日動身后,程靈素道:“大哥,我連日留心,咱們前后無人跟隨,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們來個喬裝改扮,然后從旁察看,說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計大妙。”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處無人荒林之中改扮。程靈素用頭發剪成假須,粘在胡斐唇上,將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自己卻穿上長衫,頭戴小帽,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兩人一看,相對大笑。到了前面市集,兩人更將坐騎換了驢子。胡斐將單刀包入包袱,再買了一根旱煙管,吸了几口,吞煙吐霧,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決計認他不出。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只見大道旁站著兩名店伴,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徑去投店,掌柜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招呼便懶洋洋地,給了他們兩間偏院。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這才沒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進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想從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剛說得几句閒話,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听聲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爺來啦。”飛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爺早到啦,跟你說了這會子話,你還不知道。”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只听得人聲喧嘩,那店伴大聲道:“不是胡大爺,是鏢局子的達官爺。”跟著走進一個趟子手來,手捧鏢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胡斐看那鏢旗時,心中一愕,只見那鏢旗黃底黑線,繡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鏢旗一面,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心想這鏢局主人百胜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燒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看那鏢旗殘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沒什么精神,似乎飛馬鏢局的近況未見得怎生興旺。
  跟著鏢頭進來,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條漢子,但見他臉上無數小疤,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在他之后是一個穿著勁裝的少婦,雙手各攜一個男孩,正是馬行空的女儿馬春花。胡斐和她相別數年,這時見她雖然仍是容色秀麗,但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兩個男孩不過四歲左右,卻是雪白可愛,尤其兩人相貌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兄弟。只听一個男孩子道:“媽,我餓啦,要吃面面。”馬春花低頭道:“好,等爹洗了臉,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還生下兩個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為商老太所擒,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頭。今日他鄉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給人認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
  開客店的對于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雖見飛馬鏢局這單鏢只是一輛鏢車,各人衣飾敝舊,料想沒多大油水,但掌柜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錚听說沒了上房,眉頭一皺,正要發話,趟子手已從里面打了個轉出來,說道:“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著嗎?怎地沒了?”掌柜的賠笑說道:“達官爺見諒。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銀子,說好今晚要用。”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走鏢常有失閃,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帳台上用力一拍,便要發作。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說道:“算啦,胡亂住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錚還真听妻子的話,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進了朝西的小房。馬春花拉著兩個孩子,低聲道:“這單鏢酬金這么微薄,若不對付著使,還得虧本。不住上房,省几錢銀子也是好的。”徐錚道:“話是不錯,但我就瞧著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來馬行空死后,徐錚和与春花不久成婚,兩人接掌了飛馬鏢局。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腸,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是施展不開,三四年中連碰了几次釘子,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才賠補彌縫了過去。但這么一來,飛馬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為數只有九千兩,托大鏢局帶嫌酬金貴,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徐錚夫婦向來一同走鏢,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帶同了出門,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在路上也不會有什么風險。胡斐向鏢車望了一眼,走到程靈素房中,說道:“二妹,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于是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程靈素道:“你認不認他們?”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無人之處,這才上前相認。”程靈素笑道:“荒僻無人之處?啊,那可了不得!他們不當你這小胡子是劫鏢的強人才怪。”胡斐一笑,道:“這枝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靈素笑道:“瞧那鏢客身上無錢,甚是寒傖。你我兄弟盜亦有道,不免拍馬上前,送他几錠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贈金之心,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儿,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
  兩人用過晚膳,胡斐回房就寢,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聲輕響。他雖在睡夢之中,仍是立即惊覺,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輕輕一擊掌,徑從屋面躍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這兩個人是什么來頭,竟是如此大膽,旁若無人?”伸手指戳破窗紙,往外張望,見兩人都是身穿長衫,手中不執兵刃,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便走了進去,跟著火光一閃,點起燈來。
  胡斐心想:“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響,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大聲喝道:“是誰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門,就這么竄了下來?”他口中呼喝,走進上房,一腳剛踏進,便“啊喲”一聲大叫,跟著砰的一響,又是“我的媽啊,打死人啦”叫了起來,原來給人摔了出來,結結實實的跌在院子之中。這么一吵鬧,滿店的人全醒了。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門口,大聲說道:“我們奉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盤子、劫鏢銀來著,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閒雜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誤傷人命。”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陣,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厲害的大盜,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這等無法無天,可就從未見過。徐錚接口大聲道:“姓徐的便在這里,兩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兩紋銀,一杆鏢旗,雙手奉送給大爺,也就是了,問大爺什么万儿?咱們前頭見。”說著拍拍兩聲擊掌,兩人飛身上屋。徐錚右手一揚,兩枝鋼鏢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著向下擲出,當的一聲響,火星四濺,一齊落在徐錚身前一尺之處,兩枝鏢都釘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這一手勁辦,徐錚就万万不能。只听兩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著馬蹄聲響,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這才七張八嘴的紛紛議論,有的說快些報官,有的勸徐錚不如繞道而行。徐錚默不作聲,拔起兩枚鋼鏢,回到房中。夫妻倆低聲商量,瞧這兩人武功頗為不凡,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會瞧中這一枝小鏢?雖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鏢出了門,規矩是有進無退,決不能打回頭,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錚气憤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么?我拚著性命不要,也得給他們干上了。這兩個孩子……”馬春花道:“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還不致有人命干系,帶著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儿陪著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風險。胡斐和程靈素隔著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覺得這一路而來,不可解之事甚多,滿以為喬裝改扮之后,便可避過追蹤,豈知第一天便遇到飛馬鏢局這件奇事。次日清晨,飛馬鏢局的鏢車一起行,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隨在后。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對,料他二人定是賊党,不時回頭怒目而視。胡程二人卻裝作不見。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一處吃牛肉面餅。行到傍晚,离武胜關約有四十來里,只听得馬蹄聲響,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從鏢車旁一掠而過,直奔過胡程二人身旁,這才靠攏并馳,縱聲長笑,听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胡斐道:“待得他們再從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動手了。”話猶未畢,忽听前面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身手矯健,顯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跟著又有兩乘馬。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早已把心橫了,不怒反笑,說道:“師妹,師父曾說,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興師動眾劫那一等一的大鏢,那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今日居然連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的跟著,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而是九百万、九千万兩!”
  馬春花猜不透敵人何以如此大張旗鼓,來對付這枝微不足道的小鏢,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憂,對徐錚和趟子手道:“待會情勢不對,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這九千兩銀子嘛,數目不大,總還能張羅著賠得起。”徐錚昂然道:“師父一世英名,便這么送在咱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馬春花凄然道:“總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兩口子耕田務農,吃一口苦飯,也不做這動刀子拚命的勾當啦。”
  說到這里,忽听得身后蹄聲奔騰,回頭一望,塵土飛揚,那八乘馬一齊自后赶了上來。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頭頂飛過,跟著迎面也有八乘馬奔來。
  胡斐道:“瞧這聲勢,這幫子人只怕是沖著咱們而來。”程靈素點頭道:“田歸農!”胡斐道:“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還是給認出了。”這時前面八乘馬,后面八乘馬一齊勒韁不動,已將鏢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夾住在中間。
  徐錚翻身下馬,亮出單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說了三字,前面八乘馬中一個老者突然飛躍下馬,縱身而前,手中持著一件奇形兵刃,一語不發,便向徐錚臉上砸去。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個橫條,彎曲如蛇,橫條后生著丁字形的握手,那橫條兩端尖利,便似一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胡斐不識此物,問程靈素道:“那是什么?”程靈素還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盜笑道:“老小子,教你一個乖,這叫做雷震擋。”程靈素接口道:“雷震擋不和閃電錐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盜一呆,不再作聲,斜眼打量程靈素,心想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閃電錐。原來老者是他師兄,這大盜自己所使的便是閃電錐。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左手使雷震擋,一攻一守,變化极盡奇妙。但這兩件兵刃一長一短,雙手共使時相輔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艱難,他師兄弟二人各得師父一只手的技藝,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來中原未久,而他的閃電錐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給程靈素一語道破來歷,不禁惊詫無已。他那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平時常和這個最鍾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雖然從未見過雷震擋,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閃電錐。但見那老者將兵刃使得轟轟發發,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錚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擋裹住了,漸漸施展不開。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盜你一言,我一語,出言譏嘲:“什么飛馬鏢局?當年馬老鏢頭走鏢,才稱得上‘飛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該改稱狗爬鏢局啦!”“這小子學了兩手三腳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卻到外面來丟人現世。”“喂,姓徐的,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們大哥便饒了你的狗命。”“走鏢走得這么寒蠢,連九千兩銀子也保,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撞死了罷!”“神拳無敵馬老鏢頭當年赫赫威名,武林中無人不服,這膿包小子真是對不住師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十倍,當真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里!好教人瞧著生气。”胡斐听了各人言語,心想這群大盜對徐錚的底細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師承來歷,還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鏢銀,說話之中對他固是极盡尖酸刻薄,但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親卻毫無得罪之處,甚至還顯得頗為尊敬。胡斐雖然不識雷震擋,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卻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這老頭儿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個頗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為,決非沖著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但若是田歸農派來跟我為難,卻又何必費這么大的勁儿去對付徐錚?”
  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過多引一個敵人下場,于事絲毫無補,兩個儿子無人照料,卻勢必落入盜眾手中。眼睜睜的瞧著丈夫越來越是不濟,突見那老者將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轉回拉,徐錚單刀脫手,飛上半天,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老者左足橫掃,徐錚急躍避過。那單刀從半空落將下來,盜眾中一人舉起長劍,往上一撩,一柄鋼刀登時斷為兩截。那盜伙身手好快,長劍跟著一劈一削,又將尚未落地的兩截斷刀斬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鋒利的寶劍,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為之眩。群盜齊聲喝彩。瞧這情勢,哪里是攔路劫鏢,實是對徐錚存心戲弄!單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一人,打敗徐錚夫婦便已綽綽有余,何況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來個個都是好手,個個笑傲自若,便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一只小鼠,要戲耍個夠,才分而吞噬。徐錚紅了雙眼,雙臂揮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徐錚如何欺得近身去?數招之間,只听得嗤的一聲響,雷震擋的尖端划破了徐錚褲腳,大腿上鮮血長流,接著又是一響,徐錚左臀中擋。那老者抬起一腿,將他踢翻在地,一腳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廢了你的一對招子,罰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錚又是害怕,又是憤怒,胸口气為之塞,說不出話來。馬春花叫道:“眾位朋友,你們要鏢銀,拿去便是。我們跟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赶盡殺絕?”那使劍的大盜笑道:“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閒事。”馬春花道:“什么多管閒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擋的老者道:“我們就是瞧著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姑娘,這才千里迢迢的赶來。這個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靈素越听越是奇怪,均想:“這批大盜居然來管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還說什么打抱不平,當真好笑。”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時,那老者舉起雷震擋,擋尖對准徐錚右眼,戳了下去。馬春花大叫一聲,搶上相救,呼的一響,馬上一個盜伙手中花槍從空刺下,將她攔住。兩個小孩齊叫:“爸爸!”向徐錚身邊奔去。突然間一個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擋迎敵,手里驀然間輕了,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頭來,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閃閃,轉成一個圓圈。如此倏來倏去,一瞬之間下馬上馬,空手奪了他雷震擋的,正是胡斐!眾盜相顧駭然,頃刻間寂靜無聲,竟無一人說話,人人均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過了半晌,各人才紛紛呼喝,舉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道:“是線上的合字儿嗎?風緊,扯呼,老窯里來了花門的,三刀兔儿爺換著走,咱們胡子上開洞,財神菩薩上山!”群盜又是一怔,听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擋被奪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來攪這淌渾水干么?”胡斐道:“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鏢局的九千兩銀子,沒想到半路里殺出來十六個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別裝蒜啦,趁早留下個万儿來是正經。”
  徐錚于千鈞一發之際逃得了性命,摟住了兩個儿子。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睜著一雙大眼望住胡斐,一時之間還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靈素也必都是盜伙一路,那知他卻和那老者爭了起來。
  只見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著煙袋,說道:“好,我跟你實說了罷。神拳無敵馬行空是我師弟,師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語一出,馬春花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來了這樣一個師伯?我從沒听爹爹說過,而且這人年紀比爹爹輕得多,哪能是師伯?”程靈素在一旁見他裝腔作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見他大敵當前,身在重圍,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卻也不禁佩服他的膽色。那老者將信將疑,哼的一聲,說道:“尊駕是馬老鏢頭的師兄?年歲不像啊,我們也沒听說馬老鏢頭有什么師兄。”胡斐道:“我門中只管入門先后,不管年紀大小。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還用得著冒充他師兄么?”
  先入師門為尊的規矩,武林中許多門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臉色,轉頭又問胡斐道:“沒請教尊駕的万儿。”胡斐抬頭向天,說道:“我師弟叫神拳無敵馬行空,區區在下便叫歪拳有敵牛耕田。”群盜一听,盡皆大笑。這一句話明顯是欺人的假話,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奪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對答了這一陣子話,否則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聲,便向胡斐扑來。胡斐勒馬一閃,雷震擋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舉手一看,卻不是雷震擋是什么?物歸原主,他本該喜歡,然而這兵刃并非自己奪回,卻是對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沒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眾盜齊聲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搶回。這姓褚的老者卻自知滿不是那回事,當真是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說道:“尊駕插手管這檔子事,到底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請先說說,我這兩個師侄好好一對夫妻,何以要各位來打抱不平?”那老者說道:“多管閒事,于尊駕無益。我好言相勸,還是各行各路罷!”眾盜均感詫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靂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這話再對也沒有了,多管閒事無益。咱們大伙儿各行各路。請啊,請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領教高招。”說著雷震擋一舉,護住了胸口。胡斐道:“單打獨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亂糟糟的也不大方便。這樣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們三位。”說著提旱煙管向那使長劍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師弟一指。那使劍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卻早知胡斐決非易与之輩,一對一的跟他動手,也真沒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戰,正是求之不得,說道:“聶賢弟,上官師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個便一齊陪他玩玩。”那姓聶的兀自不愿,說道:“諒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對手?要不,你師兄弟一齊出馬,讓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電交作’的絕技!”群盜轟然叫好。
  胡斐搖頭道:“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小,見不得大陣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聶的長眉一挑,躍下馬來,低聲道:“褚大哥請讓一步,小弟獨自來教訓教訓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訓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兩話說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輸了,你要宰要殺,任憑處置。不過要是小兄弟你有一個失閃,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小兄弟你竟有個三長兩短,七葷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喝道:“誰跟你胡說八道?若我輸了,也任憑你老小子處置便是。”
  胡斐道:“任憑我老小子處置,那可不敢當,只是請各位寬宏大量,別再來管我師侄小夫妻倆的家務,這個抱不平,咱們就別打了吧!”那姓聶的好不耐煩,長劍一擺,閃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這樣!”胡斐目光橫掃眾盜,說道:“這位聶家小兄弟的話,作不作准?倘若他輸了,你們各位大爺還打不打抱不平?”程靈素听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紀,居然口口聲聲叫人家“小兄弟”,別人為了“鮮花插在牛糞上”,因而興師動眾的來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橫加插手,又不許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盜眾素知那姓聶的劍術精奇,手中那口寶劍更是削鐵如泥的利刃,出手斗這鄉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無敗。眾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當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鬧,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紛紛說道:“你小胡子若是贏了一招半式,咱們大伙儿拍屁股便走,這個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諸位說的是人話,就是這么辦,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藝儿行不行。看招!”猛地舉起旱煙管,往自己衣領中一插,躍下馬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眾人听他一聲喝:“看招!”又見他舉起煙管,都道他要以煙管當作兵器,那知他竟將煙管插在衣領之中,又見他下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狽,旁觀的十五個大盜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來。那姓聶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來吧!”胡斐道:“黃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這件家伙倒像個犁耙,借來使使!”說著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擋。那老者見了他也真有些忌憚,倒退兩步,怒道:“不借!諒你也不會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終擺著個乞討的姿勢,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長一搭,那老者舉擋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擋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竄出一丈開外,臉上肌肉抽搐,如見鬼魅。要知胡斐這路空手奪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遠祖飛天狐狸潛心鑽研出來的絕技。當年飛天狐狸輔佐闖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憑著這手本領,不知奪過多少英雄好漢手中的兵器,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詭秘無比,“飛天狐狸”那四字外號,一半也是由此而來。
  那姓聶壯漢見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劍便往他后心刺來。胡斐斜身閃開,回了一擋,跟著自左側搶上,雷震擋回掠橫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原來胡斐所使的招數,竟是他師父親授的“六十四路轟天雷震擋法”,一模一樣,全無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師弟更是詫异,明明听得胡斐連雷震擋的名字也不識,使出來的擋法,卻和師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聰明無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錚打斗,早將招數記在心中。何況他所使招數雖然形似,其中用勁和變化的諸般法門,卻絕不相干。那姓聶的這時再也不敢輕慢,劍走輕靈,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順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著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門而使,更加多了一層拘束,但見敵人長劍施展開來,寒光閃閃,劍法實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尋思:“這十六人看來都是硬手,倘若一擁而上,我和二妹縱能脫身,徐錚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敗了這人,擠兌得他們不能動手,方是上策。”突見對手長劍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變招,當的一聲,雷震擋的一端已被利劍削去。盜眾眼見胡斐舉止邪門,本來心中均自嘀咕,忽見那姓聶的得利,齊聲歡呼。姓聶的精神一振,步步進逼。胡斐從褚姓老者那里學得的几招擋法,堪堪已經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馬腳便露,眼見雷震擋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動,回擋斜砸,敵人長劍圈轉,當的一聲響,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這般不給褚大爺面子,毀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夠朋友!”
  姓聶的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突然當的又是一響,胡斐竟將半截擋柄砸到他劍鋒上去,手中只余下尺來長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會使雷震擋,不使閃電錐,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說著將一小截擋柄遞出,便如破甲錐般使了出來。
  姓上官的大盜先听他說閃電錐,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錐法,橫戳直刺,全不是那一會事,這才放心,大聲笑道:“這算那一門子的閃電錐?”胡斐道:“你學的不對,我的才對。”說著連刺急戳。其實他除單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會使,這閃電錐只是裝模作樣,所厲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鎖拿,當真是“一寸短,一寸險”。那姓聶的手中雖有利劍,竟是阻擋不住,被他攻得連連倒退,猛地里“啊”的一聲大叫,兩人同時向后躍開。只見胡斐身前晶光閃耀,那口寶劍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從大道旁抓起一塊二十來斤的大石,右手持劍,劍尖抵地,劍身橫斜,左手高舉大石,笑道:“這口寶劍鋒利得緊,我來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斷,砸不斷?”說著作勢便要將大石往劍身上砸去。
  縱是天下最鋒利的利劍,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劍身上,也非一砸即斷不可。那姓聶的對這口寶劍愛如性命,見了這般慘狀,登時嚇得臉色蒼白,叫道:“在下認輸便是。”胡斐道:“我瞧這口好劍,未必一砸便斷。”說著又將大石一舉。那姓聶的叫道:“尊駕若是喜歡,拿去便是,別損傷了寶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個情种,宁可劍入敵手也不愿劍毀,于是不再嬉笑,雙手橫捧寶劍,送到他身前,說道:“小弟無禮,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縱不毀劍,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當世罕見,有此一劍,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誰不愛?當下也伸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多謝!”惶恐之中,掩不住滿臉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長夢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馬,向群盜拱手道:“承蒙高抬貴手,兄弟這里謝過。”這句話卻說得甚是誠懇。向徐錚和馬春花叫道:“走吧!”徐錚夫婦惊魂未定,赶著鏢車,縱馬便走。胡斐和程靈素在后押隊,沒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盜低聲議論,卻不縱馬來追。四人一口气馳出十余里,始終不見有盜伙追來。徐錚勒住馬頭,說道:“尊駕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卻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師伯?”胡斐听他語气中甚有怪責之意,微笑道:“順口說說而已,兄弟不要見怪。”徐錚道:“尊駕貼上這兩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沒想到這個莽撞之人,竟會瞧得出來。程靈素低聲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綻。”
  胡斐略一點頭,凝視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裝,卻不知是否認出了我是誰。
  徐錚見了他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麗,胡斐途中緊緊跟隨,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盜党戲弄侮辱了個夠,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覺人人是敵,大聲喝道:“閣下武藝高強,你要殺我,這便上吧!”說著一彎腰,就從趟子手的腰間拔出單刀,立馬橫刀,向著胡斐凜然傲視。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釋,忽覺背后馬蹄聲急,一騎快馬狂奔而至。這匹馬雖無袁紫衣那白馬的神駿,卻也是少有的名駒,片刻間便從鏢隊旁掠過。胡斐一瞥之下,認得馬上乘客便是十六盜伙之一。
  程靈素道:“咱們走吧,犯不著多管閒事,打抱不平。”豈知“多管閒事,打抱不平”這八個字,正触動徐錚的忌諱,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便要縱馬上前相拚。馬春花急叫:“師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錚一呆。
  程靈素一提馬韁,跟著伸馬鞭在胡斐的坐騎臀上抽了一鞭,兩匹馬向北急馳而去。胡斐回頭叫道:“馬姑娘,可記得商家堡么?”馬春花斗然間滿臉通紅,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記得?”她心搖神馳,思念往事,但腦海中半分也沒出現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著另外一個人,那個華貴溫雅的公子爺……胡程二人縱馬奔出三四里,程靈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來啦。”胡斐也早已听到來路上馬蹄雜沓,共有十余騎之多,說道:“當真動手,咱們寡不敵眾,又不知這批人是什么來頭。”程靈素道:“我瞧這些人未必便真是強盜。”胡斐點頭道:“這中間古怪很多,一時可想不明白。”這時一陣西風吹來,來路上傳來一陣金刃相交之聲。胡斐惊道:“給追上了。”程靈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馬姑娘決計無礙,他們也不會傷那徐爺的性命,不過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皺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馬蹄聲響,斜刺往西北角馳去,走的卻不是大道,同時隱隱又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喝之聲。
  胡斐馳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縱目遙望,只見兩名盜伙各乘快馬,手臂中都抱著一個孩子。馬春花徒步追赶,頭發散亂,似乎在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隔得遠了,听不清楚。那兩個盜党兵刃一舉,忽地分向左右馳開。馬春花一呆,兩個孩子都是一般的心頭之肉,不知該向哪一個追赶才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這些盜賊真是無惡不作。”叫道:“二妹,快來!”明知寡不敵眾,若是插手,此事實极凶險,但眼見這种不平之事,總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縱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遠,坐騎又沒盜伙的馬快,待追到馬春花身邊,兩個大盜早已抱著孩子不知去向。只見馬春花呆呆站著,卻不哭泣。胡斐叫道:“馬姑娘別著急,我定當助你奪回孩子。”其實這時“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馬姑娘”,脫口而出,全沒想到改口。
  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將下去。胡斐忙道:“請勿多禮,徐兄呢?”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卻給人纏住了。”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說道:“北面又有敵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見塵土飛揚,又有八九騎奔來。胡斐道:“敵人騎的都是好馬,咱們逃不遠,得找個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顧,一片空曠,并無藏身之處,只西北角上有一叢小樹林。程靈素馬鞭一指,道:“去那邊。”向馬春花道:“上馬呀!”馬春花道:“多謝姑娘!”躍上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靈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還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裝。”三人兩騎,向樹林奔去。
  只奔出里許,盜党便已發覺,只听得聲聲忽哨,南邊十余騎,北邊八九騎,兩頭圍了上來。
  胡斐一馬當先,搶入樹林,見林后共有六七間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給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暫避。奔到屋前,見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兩側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開石屋的板門,里面一個老婦人臥病在床,見到胡斐時惊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一間間都是柴扉緊閉,四壁又無窗孔,看來不是人居之所,踢開板門一望,見屋中堆滿了柴草,另一間卻堆了許多石頭。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柴草之處。程靈素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往兩側茅舍上一點,拉著馬春花進了石屋,關上了門,又上了門閂。
  這几間茅舍离石屋約有三四丈遠,柴草著火之后,人在石屋中雖然熾熱,但可將敵人擋得一時,同時石屋旁的茅舍盡數燒光,敵人無藏身之處,要進攻便較不易。馬春花見她小小年紀,卻是當机立斷,一見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后,想了一會,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贊道:“姑娘!你好聰明!”茅舍火頭方起,盜眾已紛紛馳入樹林,馬匹見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團團站定。馬春花進了石屋,惊魂略定,卻懸念儿子落入盜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隨父闖蕩江湖,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但愛儿遭擄,不由得珠淚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以犯險相救?”這一句也真該問,要知這批大盜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眾,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計抵敵不住。這兩人無親無故,竟然將這樁事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白賠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稱“歪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戲弄群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并無同門兄弟。程靈素微微一笑,指著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么?他卻認得你呢。”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听得程靈素的話,回頭一笑,隨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鏢、一枝甩手箭進來,拋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這里南邊共是六人。”轉到另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北邊七人,可惜東西兩面瞧不見。”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著一只石灶,心念一動,拿起灶上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又向西瞧了一會。這么一來,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面盾牌,護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當當、的的篤篤一陣響亮,他縮身進窗,哈哈大笑。只見鍋蓋上釘著四五件暗器,鐵鍋中卻又抄著五六件,什么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說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著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自然不足為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么來頭?”
  程靈素道:“我听師父說起過有這么一路外門兵器,說道擅使雷震擋、閃電錐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寶劍的這人,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一個是塞北,一個是浙東,嗯,大哥,你听出了他們的口音么?”
  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么一群盜伙,會合了四面八方的這許多好手,卻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馬春花听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飛馬鏢局開設以來,的确從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鏢。胡斐道:“為今之計,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沖著咱兄妹而來呢,還是沖著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只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伙的所作所為,卻處處針對著徐錚、馬春花夫婦,顯然又与苗人鳳、田歸農一事無關。馬春花道:“那自然是沖著飛馬鏢局。這位大哥貴姓?請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著的胡子,笑道:“馬姑娘,你不認得我了么?”馬春花望著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气的臉,看來年紀甚輕,卻想不起曾在那里見過。
  胡斐笑道:“商少爺,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馬春花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回,好不好?”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极是慘酷,馬春花瞧得不忍,懇求釋放。商寶震對她鍾情,雖然惱恨胡斐,卻也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為酬,馬春花也就答應。雖然其時胡斐已經自脫捆縛,但馬春花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听得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著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這份感激仍是沒消減半分。
  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處險地,心中反而高興,因為當年受苦最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到這時候,自己竟能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
  馬春花听了那兩句話,飛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著點了點頭,但听她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程靈素姑娘。”馬春花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的板門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頂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門堅厚,門閂粗大,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拖了一段樹干,遠遠馳來,奔到离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手一送,樹干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門上。
  胡斐心想:“大門若是給撞開了,盜眾一擁而入,那可抵擋不住。”當下手中暗扣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后回頭又來,大聲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馬不射人。”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他右手連揚,兩枚暗器電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后面兩乘馬給樹干一絆,跟著摔倒。馬上乘客縱身躍起,沒給壓著。旁觀的盜眾齊聲惊呼,奔上察看,只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射入處只余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這一下手勁,當真是罕見罕聞。群盜個個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哪里還有命在?群盜一愕之下,忽哨連連,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對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這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發暗器,如果對准了人身,群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局勢自可和緩,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歷,不愿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春花二子落入敵手,徐錚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策。群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縫,心想再撞得兩下,便無法阻敵攻入了。
  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么辦?”胡斐皺眉道:“這些盜伙你一個也不認識么?”馬春花搖頭道:“不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對令尊卻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為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并無半句不敬的言語。對徐大哥嘛,他們确是十分無禮,但要和徐大哥過不去,可不用這般興師動眾啊。”馬春花道:“不錯。盜眾之中,不論哪一個,武功都胜過我師哥。只要有一兩人出馬,便已足夠了。”胡斐點頭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擔心,瞧他們的作為,并無傷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馬春花想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些話,臉上又是一紅。兩人在這邊商議,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在鐵鍋中煮起飯來。三人飽餐了一頓,從窗孔中望將出去,但見群盜來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樹木擋住了,瞧不清行動。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一陣,都覺難以索解。程靈素道:“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干連么?”胡斐道:“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他頓了一頓,說道:“与其老是悶在葫蘆里,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面目來,倘若兩事有甚干連,我們也好打定主意應付,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這無妄之災。”程靈素點了點頭。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打開了大門。群盜見有人出來,怕他們突圍,十余乘馬四下散開,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沖著我姓胡的而來,我胡斐和義妹程靈素便在此處,不須牽連旁人!”說著拍的一聲,把煙管一折兩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將臉上化裝盡數抹去。程靈素也摘下了小帽,散開青絲,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盜臉上均現惊异之色,万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群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眾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他向胡斐一抱拳,說道:“尊駕還劍之德,在下沒齒不忘。我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聯,兩位盡管請便,在下在這儿恭送。”說著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馬姑娘呢?你們答應了不打這抱不平的。”那姓聶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們只邀請馬姑娘北上一行,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轉頭叫道:“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馬春花走出門來,說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識,邀我作甚?”盜眾中有人笑道:“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可是有人識得你啊。”馬春花大聲道:“我的孩子呢?快還我孩子來。”那姓聶的道:“兩位令郎安好無恙,馬姑娘盡可放心。我們出全力保護,尚恐有甚失閃,怎敢惊嚇了兩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靈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气了。這徐錚左右不過是個鏢頭,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說道:“我不去!快還我孩子來!”也不等群盜回答,徑自回進了石屋。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疑竇更增,說道:“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淺,不論為了何事,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那姓聶的道:“尊駕武功雖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間,另有強援到來。”胡斐心想:“這人所說的人數,和我所猜的一點不錯,總算沒有騙我。管他強援是誰,我豈能舍馬姑娘而去?但二妹卻不能平白無端的讓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聲道:“二妹,你先騎這馬,突圍出去,我一人照料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說道:“咱們結拜之時,說的是‘有難共當’呢,還是‘有難先逃’?”胡斐道:“你和馬姑娘從不相識,何必為她犯險?至于我,那可不同。”程靈素的眼光始終沒望他一眼,道:“不錯,我何必為她犯險?可是我和你難道也是從不相識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會的,趙半山也會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間,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苗人鳳也會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輕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一點也不躊躇,只是這么說:“活著,咱們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又說道:“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姑娘半分,對兩位卻不存顧忌。兩位又何必沒來由的自處險地?尊駕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緊。咱們后會有期,今日便此別過如何?”胡斐道:“你們放不放馬姑娘走?”那姓聶的搖了搖頭,還待相勸,群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起來:“這小子不識好歹,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傻小子,憑你一人,當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見白光一閃,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那姓聶的大盜躍起身來一把抓住,卻是一柄飛刀。
  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風聲呼呼,好几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門,托托托几聲,几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群盜大聲忽哨,沖近門前。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鏢,對准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鏢對准了那大盜肩頭。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鏢,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眾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還有臉回去嗎?”群盜連聲吆喝,四面沖上。只听得東邊和西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盜眾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面的盜伙向后退卻,東西面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燭,又將解藥分給胡斐、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里,一待敵人攻入,便點起蜡燭,薰倒敵人。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敵人大舉來攻,對之不免無濟于事。預備這枝蜡燭,也只是盡力而為,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于是否能沖出重圍,實在毫無把握。便在此時,禿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見群盜害怕胡斐厲害,卻無人膽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將越鑿越大,總能一擁而入。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來投擲傷敵。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說著俯身到那病婦的床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沖,竟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眼睛,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回石屋。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沖進而不致為胡斐所傷,那料得到他反客為主,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這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盜眼中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成功,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胡斐道:“好!”從石灶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身一躍,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群盜中又有人失聲惊呼。程靈素連包几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拋打,群盜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這一股群盜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群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敢沖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藉,那便無法以少抗眾。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密。馬春花卻有點儿神不守舍,只是低頭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敵人,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听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條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著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胡子倒有點舍不得了。”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
  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
  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靈素轉過頭來,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喲,不好!”只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著樹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手握著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處境已是無望。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我有話跟他說。”群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著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么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們說几句話再回來。”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強盜賊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將事情一個儿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夫所為?”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閂,說道:“那么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用了。”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几次三番的臉紅?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為人質。”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沖了出去。群盜齊聲大呼。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盜齊聲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還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詭。”呼喝聲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煙般扑到了群盜之中。兩名盜伙握刀來攔,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一封,竟沒拿到。這么稍一耽擱,又有三名大盜扑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登時將胡斐圍在垓心。胡斐大聲一喝,提刀猛劈,當當當三響過去,兩條鋼鞭落地,鏈子槍斷為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极剛极猛之力,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單刀也是刃口卷邊,難以再用。盜眾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道:“照鏢!”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鋼鏢擲來。那知胡斐這一下卻是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臂一長,已將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著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被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盜眾呼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隨后追赶。那馬奔出數丈,胡斐只听得腦后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將那大盜舉在胸前,叫道:“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酸軟,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只踢了一腳,那馬扑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穿腹而入。胡斐一縱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盜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擁而上。群盜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沖直撞,不但沒傷到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一人。群盜相顧气沮,心下固自惱怒,卻也不禁暗暗佩服。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向群盜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盜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為什么走得這么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靈素接著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和群盜說話,不愿給咱兩個听見!”胡斐又是“嗯”的一聲。他知道程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為什么?
  胡斐和程靈素听不到馬春花和群盜的說話,但自窗遙望,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得很哪,竟沒半點飛揚囂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涵養,确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是仆人跟主婦稟報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為尷尬,不愿親口說出。程靈素瞧了一會,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她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可是她為什么……”突然側過頭來,瞧著胡斐的臉,心中若有所感,又回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么?你說她為什么……怎地不說了?”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儿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說的?我什么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為什么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為什么連你也要臉紅?”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無佐證,現下還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得過我么?”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心中很是高興,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著。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廝。她見我可怜,這才給我求情……”說到這里,抬頭出了會神,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說道:“該不該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這時他身后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被點后酸痛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開了他的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
  那大盜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么?”胡斐見他硬气,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著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大盜厲聲道:“你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么?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程靈素伸了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么?原來是汪鐵鶚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鶚呸的一聲,罵道:“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么?”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頗有點交情。周鐵鷦、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難為他。”說著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鐵鶚大是奇怪,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么?”語气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么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鶚道:“是!”低了頭頗為慚愧。原來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子周鐵鷦、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听師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鳥”旁,這時听汪鐵鶚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更是不用多說,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鶚腦筋不怎么靈,听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么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啊。”其實她并不識得周鐵鷦、曾鐵鷗,但想這兩人威名不小,若在盜群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鐵鶚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干這些小事,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伙盜党竟是從北京來的?我再誆他一誆。”于是輕描淡寫的道:“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里大大露一露臉。你總要回北京赶這個熱鬧吧?”江鐵鶚道:“那還用說?差使一辦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靈素道:“貴寨眾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儿,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伙,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鐵鶚一對細細的眼睛一翻,說道:“什么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么?”程靈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
  她雖然掩飾得似乎絲毫沒露痕跡,但汪鐵鶚終于起了疑心,程靈素再用言語相逗,他只是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師哥,咱們不便再行留難。汪兄,你請回吧!”汪鐵鶚愕然站起。胡斐打開石室的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后會有期。”汪鐵鶚不知他要使什么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說著輕輕往汪鐵鶚身后一推,將他推出門外。汪鐵鶚大惑不解,仍是遲疑著并不舉步,回頭一望,卻見木門已然關上,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著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發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見石室中始終沒有動靜,這才轉身,飛也似的奔入樹林。程靈素道:“大哥,我是信口開河啊,誰識得他的周鐵雞、曾鐵鴨了,你怎地信以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這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再說,汪鐵鶚是個渾人,這些盜伙未必看重他。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什么留難,也不會顧惜這個渾人。”程靈素贊道:“你想得极是……”話猶未了,窗孔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群盜恭恭敬敬的送到林邊,不再前行,任她獨自回進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均不開口。馬春花道:“他們都稱贊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謙遜了几句,見她呆呆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問。隔了半晌,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里沒有危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多怕确是實情,但讓她孤身留在這里,怎能安心?”
  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向外觀望。胡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么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么辦,黃毛丫頭便也怎么辦。”胡斐悄聲道:“我疑心著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聰明。我疑心這伙人都是受商寶震之托而來,因此對馬姑娘甚是客气,對她丈夫卻不斷的訕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兩人說話之時,沒瞧著對方,只是口唇輕輕而動,馬春花坐在屋角,不會听到。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忽哨,有几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個人飛步奔近,后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赶。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并沒催馬,口中吆喝忽哨,始終离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那人頭發散亂,腳步踉蹌,顯已筋疲力盡。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里來!”說著打開木門,待要赶出去接應,但為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旁繞了上來,攔住徐錚的去路。林中盜眾也一擁而出。胡斐若是沖出,只怕群盜乘机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胡斐縱聲叫道:“倚多為胜,算什么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斗,會一會神拳無故的高徒,斗一斗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胡斐听這聲音好熟,凝目一望,失聲叫道:“是商寶震!”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淨面皮,确是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瀟洒利落,心想:“他和馬姑娘才算是一對儿,無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說甚么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竟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懂得程靈素在說些什么。這時群盜已圍成了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里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胡斐道:“好!”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錚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听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跟你動手,用不著倚多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這么著你總不吃虧了吧?”說著提刀一擲,竟把手中單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錚擲去。
  徐錚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師妹這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來,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說。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斗你的單刀。眾位大哥,如我傷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程靈素道:“他為什么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單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的心。”胡斐歎了一口气。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望誰胜?”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道:“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外人,眼下正在為了她拚命,她卻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搖頭道:“我不知道。”徐錚見商寶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單刀一橫,說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這數年中跟著八卦門中的師伯師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進。徐錚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雖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靈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靈素對馬春花甚是不滿,說道:“馬姑娘決無危險,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領你這個情。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時東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著甚是凄慘,說道:“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入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聲。胡斐怒火上沖,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听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錚的聲音,跟著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群盜轟然喝彩:“好八卦掌!”馬春花一惊,叫道:“師哥!”向外沖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安慰道:“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愛她師哥,又何必和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迫于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胜過落得這般下場。”忽听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一聲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沒死,瞧瞧去。”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入盜群之中。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壘,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錚三人,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胡斐低頭看徐錚時,只見他胸口一大灘鮮血,气息微弱,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髒,轉眼便要斷气。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錚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錚望望妻子,望望商寶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錚全無交情,只是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激于義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錚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湊到他的口邊,只听他低聲道:“孩子……孩子……嫁過來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進,便此气絕。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原來火燒商家堡后,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卻不能不嫁。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無話可說,耳听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每匹馬上坐著一個漢子,每人怀里安安穩穩的各抱一個馬春花的孩子。馬春花瞧瞧徐錚,又瞧瞧商寶震,說道:“商少爺,我當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寶震道:“刀子還在他手里,我可沒占他的便宜。”馬春花點點頭,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說道:“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商寶震微微笑道:“你好記性,多虧你還記得。”馬春花道:“我怎么不記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只見他滿臉通紅,胸口不住起伏,強忍怒气,卻不發作。馬春花提著八卦刀,贊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寶震身前。商寶震嘴邊含笑,目光中蘊著情意,伸手來接。馬春花倒過刀鋒,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突然間白光一閃,刀頭猛地轉過,波的一聲輕響,刺入了商寶震腰間。商寶震一聲大叫,一掌拍出,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說道:“你……你……你……為什么……”一句話沒說完,向前一扑,便已斃命。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馬春花為夫報仇,誰都應該料想得到,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心,和商寶震一問一答,又似是歡然敘舊,突然間刀光一閃,已是白刃刺敵。群盜一愕之間,尚未叫出聲來,胡斐在程靈素背后輕輕一推,拉著馬春花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盜一陣喧嘩,待欲攔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群盜顯然要計議一番,并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反而退了開去。胡斐向馬春花歎道:“先前我錯怪你了,你原不是這樣的人。”馬春花不答,獨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靈素對她自也全然改觀,柔聲安慰她几句。馬春花雙目向前直視,嗯也不嗯一聲。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兩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馬姑娘為夫報仇,殺了敵人個措手不及,可是這么一來,我更加不懂了。”程靈素也是大惑不解,本來商寶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十分古怪。馬春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突然天良發現?如果群盜确是商寶震邀來,那么他一死之后,盜眾定要群相憤激,叫囂攻來,但群盜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無异舉?胡斐凝神思索了一會,說道:“二妹,這中間有很多難解之處,咱兩人貿然插手,說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馬姑娘是一定不肯說的了,我去問那盜魁去。”程靈素道:“他怎肯說?”胡斐道:“我去試試!”程靈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會得。”開了屋門,緩步而出,向盜眾走去。群盜見他孤身出來,手中不攜兵刃,臉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盜六七丈遠處,站定說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貴首領說。”說著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帶利器。群盜中一條粗壯漢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話盡說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漢,領頭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難道跟我說句話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說道:“‘了不起的人物’這六個字,那可不敢當。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話中稱贊胡斐,但滿臉是老气橫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爺子,請借一步說話。”說著向林中空曠之處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不敢便此跟隨過去,但若不去,又未免過于示弱,當下全神戒備,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輩姓胡名斐,老爺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駕有何說話?”胡斐笑道:“沒什么。我要跟老爺子討教几路拳腳。”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勃然變色,道:“好小子,你騙我過來,便要說這一句話嗎?”胡斐笑道:“老爺子且勿動怒,我是想跟你賭一個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聲,轉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你也打我不過。”那老者怒道:“你說什么?”胡斐道:“我雙腳釘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動,你卻可任意走動,咱們這般比比拳腳,你說誰贏誰輸?”那老者見他迭獻身手,奪雷震擋,擒汪鐵鶚,搶劍還劍,接發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說單打獨斗,還當真有點膽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慚,說雙足不動而和自己相斗,這樣的事江湖上可從未听見過。他是河南開封府八极拳的掌門人,人既穩練,武功又高,因此這次同來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為首,心想對方答允雙足不動,自己已立于不敗之地,這份便宜是穩穩占了,當下并不惱怒,反而高興,笑道:“小兄弟出了這個新花樣來考較老頭子,好,這几根老骨頭便跟著你熬熬。咱們許不許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會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過,只須退開三步,他腳步不能移動,諒他手臂能有多長?最不濟也是個平手。”說了聲:“好!”胡斐道:“晚輩与老爺子素不相識,這次多管閒事,實是胡鬧。晚輩只要輸了一招半式,我和義妹兩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護著馬姑娘,此事終是不了。我們倘若恃眾強攻,勢必多傷人命,如傷著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還是善罷為妙。”于是說道:“是啊!這事原本跟旁人絕不相干。馬姑娘此后富貴榮華,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歡。”胡斐搔了搔后腦,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爺子倘若任讓一招,晚輩要請老爺子說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說道:“好,便是這樣。”見胡斐雙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沉穩無比,不禁心中一動:“說不定還真輸与他了。”說道:“咱們話說明在先,我若輸了,只好對你說,但你決不能跟第二人說起。”胡斐道:“我義妹可須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干柴烈火好煮飯,干兄干妹好做親。你們干兄干妹,何等親密?就算口中答應了不說,也豈有不說之理?”便道:“第三人可決計不能說了。”胡斐道:“好!便是這樣。我又怎知准能贏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揮掌劈出,右拳成鉤,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順手一帶,覺他這一掌力道甚厚,說道:“老爺子好掌力!”
  群盜見兩人拉開架子動手,紛紛赶了過來,但見兩人臉上各帶微笑,當下站定了觀斗。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懇、抖展”,共分“摟、打、騰、封、踢、蹬、掃、挂”八式,講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開來,但見他翻手之靈、揲腕之巧、寸懇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風范。群盜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揚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載,果有真才實學,絕非浪得虛聲。只見那老者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十二連環、大式變小式,小式變中盤,“騎馬式”、“魚鱗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騰挪跳躍,拳腳越來越快。
  胡斐卻只是一味穩守,見式化式,果然雙足沒移動分毫。斗到分際,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時漸趨滯澀,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間,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躍退開,對方不能追擊,便算是沒有輸贏,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時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輕揉。那老者大惊,運勁一掙沒能掙脫,便知自己右臂非斷不可,心中正自冰涼,胡斐突然松手躍開,腳步一個踉蹌,說道:“老爺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對方非但饒他一臂不斷,還故意腳步踉蹌,裝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眾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實是恩德非淺,于是過去攜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們到這邊說話。”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16 PM

第十三章 北京眾武官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眼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說了,那知那老者一躍上樹,向他招手。胡斐跟著上去,坐在枝干之上。那老者道:“在這里說清靜些。”胡斐應道:“是。”那老者臉露微笑,說道:“先前听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呢,是一飛沖天之‘飛’呢,還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听他吐屬斯文,道:“草字之斐,是一個‘文’字上面加一個‘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杰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武功造詣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實是生平未見。”他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极為希有。小兄弟,老漢算是服了你啦!”胡斐道:“秦爺,晚輩有一事請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謙啦,這么著,我叨長你几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一聲秦大哥。你既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你問什么,我答什么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掌,然后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极是精妙,做兄弟的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和盤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詰問此事,那知他竟是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极拳中八大絕招之一,于是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招,叫作‘雙打奇門’。”于是跟著解釋這一招中的精微奧妙。胡斐本性好武,听得津津有味,接著又請教了几個不明的疑點。武林中不論那一門那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极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只稍遜于太极、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泄露于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說七分,然听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著痒處,神態又极恭謹,教他忍不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強胜于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胜于我,又有什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极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
  兩人這么一談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群盜遠遠望著,但見秦耐之雙手比划,使著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術武功。眾人瞧了半天,听不見兩人的說話,雖覺詫异,卻也就不再瞧了。又說了一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极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說哪里話來?咱們當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誰胜誰敗。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日后兄弟到北京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几日。此刻暫且別過。”說著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宁有是理?是了,這少年是給我面子,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算?”當即說道:“兄弟且慢。咱哥儿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乘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啊。”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的,想不到馬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于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結識馬春花和商寶震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你倒先說了。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孩子,是商寶震生的么?”胡斐搔頭道:“我听徐錚臨死之時,說這兩個孩儿不是他的親生儿子。”秦耐之一拍膝頭,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時便如墮入五里霧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公子么?”
  胡斐一听,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商寶震和馬春花在樹下手拉手的說話,一心以為兩人互有情意,而馬春花和那貴公子一見鍾情、互纏痴戀這一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商家堡后,他見到馬春花和那貴公子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里,卻是絲毫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貴公子身上,這時經秦耐之一點明,才恍然大悟,說道:“那八卦門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隨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儿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兩個小孩儿有點相像。”秦耐之歎了一口气,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說權勢,除了皇上便是他;說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給多少。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無儿。”胡斐听他說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勢,心中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么?”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將軍,云貴總督,四川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帥!”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儿,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肉。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适才听馬姑娘說了才知。”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便是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了愛惜儿子,這件事雖不光采,卻也不得不說。”只听秦耐之又道:“福大帥只是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大帥之意,最好是迎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和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儿子父子相逢,從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于在鏢局子中低三下四的廝混?胡兄弟,你便勸勸馬姑娘?”
  胡斐心中混亂,听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時卻又說不上來。他沉吟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么跟你們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寶震得王氏兄弟的舉荐,也在福大帥府中當差。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他打死徐錚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帥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几個當差的南來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赶報喜訊,福大帥一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是不用說的了。”這么一說,胡斐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只覺此事怨不得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錚固然不該,可是他已一命相償,自也已無話可說,只是想到徐錚一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不言,到最后卻又落得如此下場,深為惻然,長長歎了口气,說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閒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干搖動,竟是全沒在樹上借力,若不細想,那也罷了,略一尋思,只覺得這門輕功實是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是決計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惊异,又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已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歸,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十分難過,當下也不相詢,只是和他說些閒話。過不多時,汪鐵鶚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肉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將酒倒在碗里便喝。程靈素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馬春花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悶聲不響的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卻不吃飯,醉醺醺靠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袍,想是程靈素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發被晨風一吹,微微飛揚。胡斐望著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著感激和怜惜之意,叫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一聲,轉過身來。胡斐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說,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姑娘半夜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惊醒了你,我也便假裝睡著。”胡斐微微一惊,轉過身來,果見馬春花所坐之處只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是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淨淨。樹上縛著兩匹坐騎,自是留給胡程二人的。再走出數丈,只見林中堆著兩個新墳,墳前并無標志,也不知哪一個是徐錚的,哪一個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然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著她而她并不愛的人,都是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歎,于是將秦耐之的說話都轉述給程靈素听。
  程靈素听了,也是黯然歎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儿是八极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作八臂哪吒。這种人在權貴門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們今后不用理他。”胡斐道:“是啊。”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錚便是活著,也只有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倒霉的鏢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書、統兵大元帥相爭?”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干淨。”于是在兩座墳前拜了几拜,說道:“徐大哥、商公子,你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著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到哪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別累坏了我的妹子!”程靈素听他說“我的妹子”,心中說不出的喜歡,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大睡半日,醒轉時已是午后未刻。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么?”胡斐見紙上印著“老九福衣庄”的店號,道:“咱們又來粘胡子喬裝改扮么?”程靈素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致。晚飯后程靈素叫胡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針線,便在燈下給他修剪。胡斐道:“二妹,我說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買兩件好一點儿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帥的掌門人大會之中,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杰。”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之中,卻自有一股豪气。程靈素手中做著針線,說道:“你想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安著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是网羅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像你這等少年英雄,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苗人鳳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歎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靈素道:“你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這叫作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只玉鳳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你一只!”聲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射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
  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擊落在桌,隨手一掌撥去,燭光應風而滅。接著听得窗外那人說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哪!”胡斐听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熱,沖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卻听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胡斐打火重點蜡燭,只見程靈素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胡斐道:“咱們出去瞧瞧。”程靈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躡上了我們,我竟是毫不知覺。”明知程靈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是早無人影。他回進房來,搭訕著想說什么話。程靈素道:“天色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還不倦。”程靈素道:“我卻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枕,一時想到袁紫衣,一時想到程靈素,一時卻又想到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直到四更時分,這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床,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著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著你。”將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時,她一只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后,她又縫了多時,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一揖,說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么?人家還給你送了駿馬來呢。”胡斐一惊,道:“什么駿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見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到趙半山所騎、后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程靈素道:“今儿一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說大門給小偷儿半夜里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么東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說著遞過一個小小絹包,上面寫著:“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跡甚是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里又是一只玉鳳,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只竟是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溫,那玉鳳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來一看,兩只玉鳳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鳳頭向左,一只向右。
  絹包中另有一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原主,鳳贈俠女。”胡斐又是一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原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趙三哥么?”于是將簡帖和玉鳳遞給程靈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鳳給你。”
  程靈素一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么俠女了?不是給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是明明寫著‘程姑娘’?她昨晚又說:‘好,我也送你一只!’”程靈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這位袁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為報了。”兩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沒再現身,但在胡斐和程靈素心中,何時何刻均有個袁紫衣在。窗下閒談,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竊听;山道馳騎,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躲著。兩人都絕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兩人均想:“到了北京,總要遇見她了。”有時,盼望快些和她相見;有時,卻又盼望跟她越遲相見越好。到北京的路程本來很遠,兩人又是遲遲而行,長途跋涉,風霜交侵,程靈素顯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終于到了,胡斐和程靈素并騎進了都門。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一滴淚珠落在地上的塵土之中,只是她將頭偏著,沒能見到她的容色。胡斐心頭一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其時正當乾隆中葉,四海升平。京都積儲殷富,天下精華,盡匯于斯。胡斐和程靈素自正陽門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兩間客房,午間用過面點,相偕到街道各處閒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滿眼繁華。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逛了個把時辰,胡斐買了几串冰糖葫蘆,与程靈素各自拿在手中,邊走邊吃。忽听得路邊小鑼當當聲響,有人大聲吆喝,卻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賣藝。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兩人擠入人叢,只見一名粗壯漢子手持一柄單刀,抱拳說道:“兄弟使一路四門刀法,要請各位大爺指教。有一首‘刀訣’言道:‘御侮摧鋒決胜強,淺開深入敵人傷。膽欲大兮心欲細,筋須舒兮臂須長。彼高我矮堪常用,敵偶低時我即揚。敵鋒未見休先進,虛刺偽扎引誘誆。引彼不來須賣破,眼明手快始為良。淺深老嫩皆磕打,進退飛騰即躲藏。功夫久練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揚。’”
  胡斐听了,心想:“這几句刀訣倒是不錯,想來功夫也必是強的。”只見那個漢子擺個門戶,單刀一起,展抹鉤剁,劈打磕扎,使了起來,自“大鵬展翅”、“金雞獨立”,以至“獨劈華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條不紊,但腳步虛浮,刀勢斜晃,功夫實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听人說,京師之人大言浮夸的居多,這漢子吹得嘴響,使出來可全不是那會子事。”正要和程靈素离去。人群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的漢子大怒,收刀回視,說道:“我這路是正宗四門刀,難道不對了么?倒要請教。”
  人群中走出一條大漢,笑道:“好,我來教你。”這人身穿武官服色,軀高聲雄,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過那賣武漢子手中單刀,一瞥眼突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當今使刀的好手,就請你來露一露,讓這小子開開眼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當他從人圈中出來之時,胡斐和程靈素早已認出,此人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汪鐵鶚。他在圍困馬春花時假扮盜伙,原來卻是現任有功名的武官。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輩,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儿算得什么?汪大哥,還是你顯一手。”汪鐵鶚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遠,有他在這里,那里還有自己賣弄的份儿?將單刀往地下一擲,笑道:“來來來,胡大哥,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對了,程姑娘,咱們同去痛飲三杯。兩位到京師來,在下這個東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說著拉了胡斐的手,便闖出人叢。
  那賣武的漢子怎敢和做官的頂撞?訕訕的拾起單刀,待三人走遠,又吹了起來。汪鐵鶚一面走,一面大聲說道:“胡大哥,咱們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你老哥的武藝,在下實在是佩服得緊。赶明儿我給你去跟福大帥說說,他老人家一見了你這等人才,必定歡喜重用,那時候啊,兄弟還得仰仗你照顧呢……”說到這里,忽然放低聲音,道:“那位馬姑娘啊,我們接了她母子三人進京之后,現下住在福大帥府中,當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福大帥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儿子,這一下,那馬姑娘說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帥夫人,哈哈,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跟我們那一場架也不會打的了吧?”他越說越響,在大街上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胡斐听著心中卻滿不是味儿,暗想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兩個孩子也确是福康安的親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沒什么不對,但一想到徐錚在樹林中慘死的情狀,總是不免黯然。
  說話之間,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著一塊金字招牌,寫著“聚英樓”三個大字。
  酒保一見汪鐵鶚,忙含笑上來招呼,說道:“汪大人,今儿來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吧?”汪鐵鶚道:“好!今儿我請兩位体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別丰盛。”酒保笑道:“那還用吩咐?”引著三人在雅座中安了個座儿,斟酒送菜,十分殷勤,顯然汪鐵鶚是這里常客。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是軍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的了。
  京師烹調,果然大胜別處,此時正當炎暑,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卻不肥膩。胡斐連聲稱好。江鐵鶚要掙面子,竟是叫了滿桌的菜肴。
  兩人對飲了十几杯,忽听得隔房擁進一批人來,過不多時,便呼盧喝雉,大賭起來。一人大聲喝道:“九點天杠!通吃!”胡斐听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鐵鶚笑道:“是熟朋友!”大聲道:“秦大哥,你猜是誰來了?”胡斐立時想起,那人正是八极拳的掌門人秦耐之,只听他隔著板壁叫道:“誰知你帶的是什么豬朋狗友?一塊儿滾過來賭几手吧?”汪鐵鶚笑道:“你罵我不打緊,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著走呢!”站起身來,拉著胡斐的手說道:“胡大哥,咱們過去瞧瞧。”兩人走到隔房,一掀門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三點,梅花一對,吃天,賠上門!”他一抬頭,猛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將牌一推,站起身來,伸手在自己額角上打了几個爆栗,笑道:“該死,該死!我胡說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駕到,來來來,你來推庄。”胡斐眼光一掃,只見房中聚著十來個武官,圍了一桌在賭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這十來個人,倒有一大半是扮過攔劫飛馬鏢局的大盜而和自己交過手的,使雷震擋姓褚的,使閃電錐姓上官的,使劍姓聶的,都在其內。
  眾人見他突然到來,嘈成一片的房中剎時間寂靜無聲。胡斐抱拳作個四方揖,笑道:“多謝各位相贈坐騎。”眾人謙遜几句。那姓聶的便道:“胡大哥,你來推庄,你有沒帶銀子來?小弟今儿手气好,你先使著。”說著將三封銀子推到他面前。胡斐生性极愛結交朋友,對做官的雖無好感,但見這一干人對自己极是尊重,而他本來又喜歡賭錢,笑道:“還是秦大哥推庄,小弟來下注碰碰運气。聶大哥,你先收著,待會輸干了再問你借。”轉頭問程靈素道:“二妹,你賭不賭?”程靈素抿嘴笑道:“我不賭,我幫你捧銀子回家。”秦耐之坐回庄家,洗牌擲骰。胡斐和汪鐵鶚便跟著下注。眾武官初時見到胡斐,均不免頗為尷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見他談笑風生,絕口不提舊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賭博,不再介意。胡斐有輸有贏,進出不大,心下盤算:“今日是八月初九,再過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福大帥所召,定于中秋節大宴。鳳天南這奸賊身為五虎門掌門人,他便是不來,在會中總也可探听到些這奸賊的訊息端倪。眼前這班人都是福大帥的得力下屬,不妨跟他們結納結納。我不是什么掌門人,但只要他們帶攜,在會上陪那些掌門人喝一杯總是行的。”當下不計輸贏,隨意下注,牌風竟是甚順,沒多久已贏了三四百兩銀子。
  賭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漸漸大了起來。忽听得靴聲橐橐,門帘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鶚一見,立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兩位都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為恭謹。胡斐和程靈素一听,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曾鐵鷗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打量二人時,見那周鐵鷦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發。曾鐵鷗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著一個鼻煙壺,馬褂上懸著一條金鏈,頗有些旗人貴族的气派。胡斐一看那第三個人,心中微微一怔,原來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翔,只見他兩鬢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上掠過,見他只是個鄉下人,毫沒在意。要知當年兩人相見之時,胡斐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一高,臉容也變了,哪里還認得出來?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為人又极夠朋友,今儿剛上北京來。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周鐵鷦向胡斐點了點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享盛名已久,自不將這樣一個鄉下少年瞧在眼里。汪鐵鶚瞧著程靈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說跟我大師哥、二師哥相識,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靈素當日乃是信口胡吹。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眨眨眼睛。汪鐵鶚只道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也不敢多問。秦耐之又推了兩副庄,便將庄讓給了周鐵鷦。這時曾鐵鷗、殷仲翔等一下場,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气极旺,連落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鷦這個庄卻是极霉,將帶來的銀子和庄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一把骰子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一副通庄,將牌一推,說道:“我不成,二弟,你來推。”
  曾鐵鷗的庄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霉,胡斐卻又多贏了七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老弟,賭神菩薩跟你接風,你來做庄。”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一配,頭道八點,二道一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鷦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是瀟洒自若,抽空便說几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的喃喃咒罵,后來輸得急了,將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注一擲,押在下門,一開牌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聲,滿桌的骨牌、銀兩、骰子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里便有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這樣!”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眾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見過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他決計不肯干休,這場架一打,殷仲翔准要倒大霉。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庄罷。”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眾人只道他要動手,卻不勸阻。要知武官們賭錢打架,實是稀松平常。那知殷仲翔將佩劍往桌上一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跟你賭五百兩!”那佩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這劍鞘,便已价值不菲。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平。”殷仲翔拿過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這鄉下小子賭,不受旁人落注,咱們一副牌決輸贏!”胡斐從身前的銀子堆中取過八百兩,推了出去,道:“你擲骰吧!”殷仲翔雙掌合住兩粒骰子,搖了几搖,吹一口气,擲了出來,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點。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張牌,一看之下,臉有喜色,喝道:“鄉下小子,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是副九點,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對天牌。胡斐卻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道,合扑著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鄉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經贏定,一伸臂便將八百銀子擄到了身前。汪鐵鶚叫道:“別性急,瞧過牌再說。”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兩張牌上輕輕一拍,又在后兩張牌上一拍,手掌一掃,便將四張合著的牌推入了亂牌之中,笑道:“你贏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夸口,突然“咦”的一聲惊叫,望著桌子,登時呆住了。眾人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朱紅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四張牌的陽紋,前兩張是一對長三,后兩張一張三點,一張六點,合起來竟是一對“至尊寶”,四張牌紋路分明,雕在桌上點子一粒粒的凸起,顯是胡斐三根指頭這么一拍,便以內力在紅木桌上印了下來。聚賭之人個個都是會家,一見如此內力,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殷仲翔滿臉通紅,連銀子帶劍,一齊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來,轉頭便走。胡斐拿起佩劍,說道:“殷大哥,我又不會使劍,要你的劍何用?”雙手遞了過去。
  殷仲翔卻不接劍,說道:“請教尊駕的万儿。”胡斐還未回答,汪鐵鶚搶著道:“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惊,說道:“啊,在山東商家堡中……”胡斐笑道:“不錯,在下曾和殷爺有過一面之緣,殷爺卻不記得了。”殷仲翔臉如死灰,接過佩劍往桌上一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掀開門帘,大踏步走了出去。一時房中眾武官紛紛議論,稱贊胡斐的內力了得,又說殷仲翔輸錢輸得寒蠢,太沒風度。
  周鐵鷦緩緩站起身來,指著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銀子道:“胡兄弟,你這里一共有多少銀子?”胡斐道:“四五千兩吧!”周鐵鷦搓著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動,慢慢砌成四條,然后從怀中摸出一個大封袋來,放在身前,道:“來,我跟你賭一副牌。若是我贏,贏了你這四五千兩銀子和佩劍。若是你牌好,把這個拿去。”眾人見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沒寫,不知里面放著些什么,都想,他好容易贏了這許多銀子,怎肯一副牌便輸給你?又不知你這封袋里是什么東西,要是只有一張白紙,豈不是做了冤大頭?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將面前大堆銀子盡數推了出去,也不問他封袋中放著什么,說道:“賭了!”
  周鐵鷦和曾鐵鷗對望一眼,各有嘉許之色,似乎說這少年瀟洒豪爽,气派不凡。
  周鐵鷦拿起骰子,隨手一擲,擲了個七點,讓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輕描淡寫的一看,翻過骨牌,拍拍兩聲,在桌上連擊兩下。眾人呆了一呆,跟著歡呼叫好,原來四張牌分成一前一后的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齊,便是請木匠來在桌面上挖了洞,將骨牌鑲嵌進去,也未必有這般平滑。但這一手牌點子卻是平平,前五后六。胡斐站起身來,笑道:“周大爺,對不起,我可贏了你啦!”右手一揮,拍的一聲響,四張牌同時從空中擲了下來,這四張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后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齊。周鐵鷦以手勁直擊,使的是他本門絕技鷹爪力,那是他數十年苦練的外門硬功,原已非同小可,豈知胡斐舉牌凌空一擲,也能嵌牌入桌,這一手功夫更是遠胜了,何況周鐵鷦連擊兩下,胡斐卻只憑一擲。
  眾人惊得呆了,連喝彩也都忘記。周鐵鷦神色自若,將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說道:“你今儿牌風真旺。”眾人這時才瞧清楚了胡斐這一手牌,原來是八八關,前一道八點,后一道也是八點。胡斐笑道:“一時鬧玩,豈能作真!”隨手將封袋推了回去。周鐵鷦皺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損我姓周的賭錢沒品啦!這一手牌如是我贏,我豈能跟你客气?這是我今儿在宣武門內買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過四畝來地。”說著從封袋中抽出一張黃澄澄的紙來,原來是一張屋契。旁觀眾人都吃了一惊,心想這一場賭博當真豪闊得可以,宣武門內一所大宅子,少說也值得六七千兩銀子。
  周鐵鷦將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說道:“今儿賭神菩薩跟定了你,沒得說的。牌局不如散了吧。這座宅子你要推辭,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卻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請各位大哥過去大賭一場。”眾人轟然答應。周鐵鷦拱了拱手,徑自与曾鐵鷗走了。汪鐵鶚見大師哥片刻之間將一座大宅輸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顆心反而扑通扑通的跳個不定。當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鐵鶚等人作別,和程靈素回到客店。程靈素笑道:“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財主,便推也推不掉,在義堂鎮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贏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這姓周的倒也豪气,瞧他瘦瘦小小,貌不惊人,那一手鷹爪力可著實不含糊,想不到官場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程靈素道:“你贏的這所宅子拿來干么呀?自己住呢,還是賣了它?”胡斐道:“說不定明天一場大賭,又輸了出去,難道賭神菩薩當真是隨身帶嗎?”
  次晨兩人起身,剛用完早點,店伙帶了一個中年漢子過來,道:“胡大爺,這位大爺有事找你。”胡斐見這人戴了一副墨鏡,長袍馬褂,衣服光鮮,指甲留得長長的,卻不相識。這人右腿半曲,請了個安,道:“胡大爺,周大人吩咐,問胡大爺什么時候有空,請過宣武門內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著二人來到宣武門內。胡斐和程靈素見那宅子朱漆大門,黃銅大門釘,石庫門牆,青石踏階,著實齊整。一進大門,自前廳、后廳、偏廳,以至廂房、花園,無不陳設考究,用具畢備。那姓全的道:“胡大爺倘若合意,便請搬過來。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說今晚來向胡大爺恭賀喬遷。周大人、汪大人他們都要來討一杯酒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們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齊請吧!”全管家道:“小人理會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靈素待他走遠,道:“大哥,這座宅子只怕二万兩銀子也不止。這件事大不尋常。”胡斐點頭道:“不錯,你瞧這中間有什么蹊蹺?”程靈素微笑道:“我想總是有個人在暗暗喜歡你,所以故意接二連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禮。”胡斐知她在說袁紫衣,臉上一紅,搖了搖頭。程靈素笑道:“我是跟你說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俠,也不會把這些田地房產放在心上。這送禮之人,決不是你的知已,否則的話,還不如送一只玉鳳凰。這送禮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籠絡你。嗯,誰能有這么大手筆啊?”胡斐凜然道:“是福大帥?”程靈素道:“我瞧是有點儿像。他手下用了這許多人物,有哪一個及得上你?再說,馬姑娘既然得他寵幸,也總得送你一份厚禮。他們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輕易收受豪門的財物,于是派人在賭台上送給你。”
  胡斐道:“嗯。他們消息也真靈。我們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讓我大贏一場。”程靈素道:“我們又沒喬裝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們到來。跟汪鐵鶚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樓中一賭,訊息報了出去,周鐵鷦拿了屋契就來了。”胡斐點頭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鐵鷦只要有意輸給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輸了,他再賭下去,總有法子教我贏了這座宅子。”
  程靈素道:“那你怎生處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們賭一場,想法子把宅子輸出去,瞧我有沒有這個手段。”程靈素笑道:“兩家都要故意賭輸,這一場交手,卻也熱鬧得緊呢。”當日午后申牌時分,曾鐵鷗著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魚翅燕窩席來。那姓全的管家率領仆役,在大廳上布置得燈燭輝煌,喜气洋洋。汪鐵鶚第一個到來。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稱贊這宅子堂皇華美,又大贊胡斐昨晚賭運亨通,手气奇佳。胡斐心道:“這汪鐵鶚性直,瞧來不明其中的過節,待會我將這宅子輸了給他,瞧他的兩個師兄如何處置,那倒有一場好戲瞧呢。”不久周鐵鷦、曾鐵鷗師兄弟倆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聶的三人到了。過不多時,秦耐之哈哈大笑的進來,說道:“胡兄弟,我給你帶了兩位老朋友來,你猜猜是誰?”只見他身后走進三個人來。最后一人是昨天見過的殷仲翔,經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來,倒是頗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兩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鑠的老者,看來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兩人腳步落地時腳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門功夫极其深厚之象,當即省悟,搶上行禮,說道:“王大爺、王二爺兩位前輩駕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別,兩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來這兩人正是八卦門王劍英、王劍杰兄弟。十二人歡呼暢飲,席上說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仲翔提到當年在商家堡中,眾人如何被困鐵廳,身遭火灼之危,如何虧得胡斐智勇雙全,奮身解圍。秦耐之、周鐵鷦等听了,更是大贊不已。程靈素目澄如水,脈脈的望著胡斐,心想這些英雄事跡,你自己從來不說。
  筵席散后,眼見一輪明月涌將上來,這天是八月初十,雖已立秋,仍頗炎熱,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園亭中擺設了瓜果,請眾人乘涼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們再來大賭一場。”眾人轟然叫好,來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沒講論得几句,忽听得廊上傳來一陣喧嘩,卻是有人在与全管家大聲吵嚷,接著全管家“啊喲”一聲大叫,砰的一響,似乎被人踢了個筋斗。
  只見一條鐵塔似的大漢飛步闖進亭來,伸手在桌上一拍,嗆啷啷一陣響亮,茶杯果盤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漢指著周鐵鷦,粗聲道:“周大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這座宅子我賣給你一万二千兩銀子,那可是半賣半送,沖著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還能計較么?不料一轉眼間,你卻拿去轉送了別人,我這個虧可吃不起!大家來評評這個理,我姓德的能做這冤大頭么?”周鐵鷦冷冷地道:“你錢不夠使,好好的說便了。這里是好朋友家里,你來胡鬧什么?”那黑大漢一張臉脹得黑中泛紅,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鐵鷦左手一勾一帶,將他兩只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別瞧周鐵鷦身材矮小,站起來不過剛及那大漢的肩膀,但那大漢雙手被他一抓,猶似給一個鐵箍箍住了,竟是掙扎不脫。周鐵鷦拉著他走到亭外,低聲跟他說了几句話。那大漢兀自不肯依從,呶呶不休。周鐵鷦惱了起來,雙臂運力往前一推。那大漢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樹之上,喀喇一聲,撞斷了老大兩根椏枝。周鐵鷦喝道:“姓德的莽夫,給我在外邊侍候著,不怕死的便來羅囌!”那大漢撫著背上的痛處,低頭趨出。曾鐵鷗哈哈大笑,說道:“這莽夫慣常掃人清興,大師哥早就該好好揍他一頓。”周鐵鷦微笑道:“我就瞧著他心眼儿還好,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胡大哥,倒教你見笑了。”胡斐道:“好說,好說。既是這宅子他賣便宜了,兄弟再補他些銀子便是。”周鐵鷦忙道:“胡大哥說哪里話來?這件事兄弟自會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個莽撞之徒,無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來,此刻實是后悔莫及。兄弟便叫他來向胡大哥敬酒賠禮,沖著兄弟和這里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計較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賠禮兩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請他一同來喝一杯吧!”周鐵鷦站起身來,說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們全都誠心結交你這位朋友。那莽夫做錯了事,我們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務請不要介怀。”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齒?周大哥說得太客气了。”周鐵鷦一躬到地,說道:“兄弟先行謝過。”曾鐵鷗和秦耐之也同時起身作揖,說道:“我們一齊多謝了。”胡斐忙站起還禮。周鐵鷦道:“我去叫那莽夫來,跟胡大哥賠罪。”說著轉身出外。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莽夫雖然行為粗魯了些,但周鐵鷦這番賠禮的言語,卻未免過于鄭重。不知這黑大漢是何門道?”過了片刻,只听得腳步聲響,園中走進兩個人來。周鐵鷦攜著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們這叫不打不成相識,胡大哥答應原諒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便宜了你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飄身出亭,左足一點,先搶過去擋住了那人的退路,鐵青著臉,厲聲說道:“姓周的,你鬧什么玄虛?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進園來這人,正是廣東佛山鎮上殺害鍾阿四全家的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胡斐此時已然心中雪亮,原來周鐵鷦安排下圈套,命一個莽夫來胡鬧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語,要自己答應原諒一個莽夫。他想起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熱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來。周鐵鷦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說了罷。義堂鎮上的田地房產,全是這莽夫送的。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這莽夫買的。他跟你賠不是之心,說得上是誠懇之极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過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鳳老大,快給胡大哥賠禮吧!”胡斐見鳳天南雙手抱拳,意欲行禮,雙臂一張,說道:“且慢!”向程靈素道:“二妹,你過來!”程靈素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并肩站著。胡斐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姓胡的結交朋友,憑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們吃喝賭博,那算不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豈不相聚喝酒賭錢?大丈夫義气為先,以金銀來討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錢不值了!”
  曾鐵鷗笑道:“胡大哥可誤會了。鳳老大贈送一點薄禮,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輕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擺,說道:“這姓鳳的在廣東作威作福,為了謀取鄰舍一塊地皮,將人家一家老小害得個個死于非命。我胡斐和鍾家非親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這件事,便跟這姓鳳的惡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間。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勢非得已,要請各位見諒。周大哥,這張屋契請收下了。”從怀中摸出套著屋契的信封,輕輕一揮,那信封直飄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只得接住,待要交還給他,卻想憑著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難以這般平平穩穩的將信封送到他面前。只听胡斐朗聲道:“這里是京師重地,天子腳底下的地方,這姓鳳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動一動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攔阻,是姓鳳的好朋友,大伙儿一齊上吧!”說罷雙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云,這鳳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備而來,別說另有幫手,單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极不好斗,但他心中憤慨已极,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鐵鷦哈哈一笑,說道:“胡大哥既然不給面子,我們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鳳老大你這便請罷,咱們還要喝酒賭錢呢。”胡斐好容易見到鳳天南,那里還容他脫身?雙掌一錯,便向鳳天南扑去。周鐵鷦眉頭一皺,道:“這也未免太過份了吧!”左臂橫伸攔阻,右手卻翻成陰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勢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內,但心想:“你們面子上對我禮貌周到,我對你們也就決不先行出手。”眼見周鐵鷦伸手抓來,更不還手,讓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的脈門。周鐵鷦大喜,暗想:“秦耐之、鳳老大他們把這小子的本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過如此,何必跟他這般低聲下气?”口中仍是說道:“不要動手!”運勁急突,突然間只覺胡斐的腕骨堅硬如鐵,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對硬,周鐵鷦立足不定,立即松手,一個踉蹌,向前跌出三步。這擒拿手拖打,是鷹爪雁行門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斐偏偏就在這功夫上,挫敗了這一門的掌門大師兄。兩人交換這一招,只是瞬息間的事。鳳天南已扭過身軀,向外便奔。胡斐扑過去疾劈一掌,鳳天南回手抵住。曾鐵鷗道:“好好儿的喝酒賭錢,何必傷了和气?”右手五根手指成鷹爪之勢,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勸架,其實卻是施了殺手。但見胡斐一意向鳳天南進攻,對身后的襲擊竟似不知,那姓聶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響,曾鐵鷗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著指之處,似是抓到了一塊又韌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彈,便將他五根手指彈開。眼見周曾兩人攔阻不住,殷仲翔從斜刺里竄到,更不假作勸架,揮拳向胡斐面門打去。胡斐頭一低,左掌搭上了他的背心,吐气揚聲,“嘿”的一聲,殷仲翔的身子直飛出去,撞向鳳天南背心。這一下胡斐原沒想能撞到鳳天南,但他只要閃身避開,殷仲翔的腦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勢在非伸手相救不可,這么緩得一緩,便逃不脫了。豈知這鳳天南實在老奸巨猾,眼見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卻不顧他的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肩頭一借力,躍向圍牆。只听得砰的一響,殷仲翔撞上假山,滿頭鮮血,立時暈死過去。
  旁觀眾人個個都是好手,鳳天南這一下太過卑鄙,如何瞧不出來?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憚胡斐了得,未必討得了好,正自遲疑,眼見鳳天南只顧逃命,反害朋友,兄弟倆對望一眼,臉上各現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胡斐心想:“讓這奸賊逃出了圍牆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腳。何況圍牆外他定有援兵。”見他雙足剛要站上牆頭,立即縱身躍起,搶上攔截。鳳天南剛在牆頭立定,突見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對頭胡斐,這一惊當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處,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過去。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飛起來,落到了牆外。鳳天南出手也是狠辣异常,在這圍牆頂上尺許之地近身肉搏,招數更是凌厲,一匕首沒刺中,左拳跟著擊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運起內勁,硬擋了他這一拳,砰的一聲,鳳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來,立足不定,摔下圍牆。胡斐跟著躍下,舉足踏落。鳳天南一個打滾避過,雙足使勁,再度躍向牆頭。胡斐這一次不容他再在牆頭立足,雙手一揮,“一鶴沖天”,跟著竄高,卻比鳳天南高了數尺,落下時正好騎在他的肩頭,雙腿挾住了他的頭頸。鳳天南呼吸閉塞,自知無幸,閉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賊!今日教你惡貫滿盈!”提起手掌,便往他天靈蓋拍落。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17 PM

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

  突覺背后金刃掠風,一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未歇,刀鋒已及后頸。這一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后刺來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后敵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一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离了鳳天南肩頭,向前一扑。那人如影隨形,著著進逼。胡斐怒道:“袁姑娘,干嗎總是跟我為難?”回過頭來,只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扑向鳳天南時,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但見刀光閃動,掌影飛舞,招招都瞧得人惊心動魄。
  周鐵鷦、曾鐵鷗、王氏兄弟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高強,無不惊詫。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眾人瞧得眼都花了,猛听得胡斐一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牆,跟著又同時躍到了牆外。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离胡斐的要害,出手之狠辣凌厲,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戰,耳听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們后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听來,便似梟鳴。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得。他心中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無怨無仇……”一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高手過招,生死決于俄頃,万万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胜半籌,但一個空手,一個有刀,形勢已然扯平,他眼睜睜的見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哧的一聲,匕首划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一沉,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涼,絲毫未損,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袁紫衣格格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著自腰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咱們真刀真槍的較量一場。”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听牆頭程靈素叫道:“用單刀吧!”將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進房去將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体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牆。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牆頭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凌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靈素背心擊了過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一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時將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道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机緣,也只得罷了,當下躍進園中,挺刀叫道:“你要較量,便較量!”袁紫衣道:“好体貼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的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的兵刃,這一搭上手,情勢与适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時似閃電奔雷,沉穩處如淵*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縱橫靈動,大是名手風范。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余招,當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夭,刀砍來若猛虎翻扑。秦耐之、周鐵鷦、王氏兄弟等瞧著無不駭然:“這兩人小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拚兵刃,都還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故意不下殺著,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几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對我,到底是何用意?”
  适才周鐵鷦、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討得了好去,眾武官心知單打獨斗,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机,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擊胡斐。凡是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周鐵鷦等這般神態,胡斐自都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便要一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一瞥之間,見程靈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將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連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袁紫衣一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一招“鳳凰三點頭”,向曾鐵鷗、周鐵鷦、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一點。這一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后躍,曾鐵鷗終于慢了一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一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眼見她忽然出鞭為自己退敵,當即右臂一穩,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將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了一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倍。袁紫衣一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你怎么不刺?”忽听得曾鐵鷗叫道:“好体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貧嘴聲調。袁紫衣俏臉一沉,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几位英雄好漢,你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极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鷦周大爺……”跟著將王劍英、王劍杰兄弟、曾鐵鷗、汪鐵鶚等一一引見了。這時王劍杰已將殷仲翔救醒,只听他不住口的咒罵鳳天南,說什么“如此無恥卑鄙之徒,咱哥儿倆不能算完。”胡斐最后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動,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的總掌門。”眾人一听,都是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誑,但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沒說得明白。邯鄲府昆侖刀、彰德府天罡劍、保定府哪吒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謝!這一次我上北京來,原是想做十家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里有三位掌門人在此。喂,褚老師,你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那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一個轟字,听她問到師父,說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么事,都交給弟子們辦。”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么著,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也將就著對付了。”此言一出,周鐵鷦等無不變色。秦耐之抱拳一拱,哈哈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万鶴聲万大哥,跟在下有數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將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万大爺死啦,他師弟劉鶴真打不過我,三個徒弟更是膿包。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先領教你的八极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大會中去風光風光。”這几句話,竟是毫沒將周、秦、王、褚眾高手瞧在眼里。她這么一叫陣,周鐵鷦、王劍英等都是天下聞名的武學好手,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鷦道:“我們魔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一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上下哪一個不感光寵?只是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鷦和曾鐵鷗都是气黃了臉,師兄弟對望一眼,均想:“便是再強的高手,也從沒敢輕視鷹爪雁行門了。你仗著誰的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
  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為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干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這姑娘竟敢來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适才見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討一個巧,讓她先斗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气,自己再來撿便宜,當下說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后面吧!”袁紫衣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們,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气,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一晃,進了亭子,雙足并立,沉肩塌胯,五指并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八极拳”的起手式“怀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惊:“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一招‘怀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是已得本派的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后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惊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儿搬開桌子凳子,免得礙手礙腳。”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差了。本門拳法‘翻手、揉腕、寸懇、抖展’八极,‘摟、打、騰、封、踢、蹬、掃、卦’八式,變化為‘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十九路八极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若是嫌這桌子凳子礙事,當真与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嗎?”她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极拳的諸种法訣,卻又說得一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一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擋住,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鷂子翻身”、“劈卦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拳,跟著便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可是袁紫衣這一招出得快极,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閃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一步三環、三步九轉,那八极拳的招數便如雨點般打了過去。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与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還手?你使的是八极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罵道:“小賤人!”一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鉤,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一招“鎖手攢拳”,突然右肘一擺,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一送,將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將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她使這一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几乎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會練到,只是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一碰到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惊又怒,又罵道:“小賤人!”袁紫衣雙手使個冷勁,喀喇一聲,秦耐之右肩關節立時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圓凳上微微冷笑,說道:“這掌門人之位你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一言不發,快步出亭。王劍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一推一送,將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轉頭說道:“袁姑娘的八极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你的八封掌。”說著踏步進亭。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心知是個勁敵。本來凡是練“游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一般,但他腳步落地极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所能望其項背。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道:“此人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坏你大事,你不怪我嗎?”邊一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是她接連三次將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罷,瞧著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袁紫衣見胡斐走入亭來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本心存惊疑,生怕斗不過這位八卦門的高手,這時精神一振,勇气倍增,低聲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躍上一張圓凳,說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兌、离、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圈,一掌領前,一掌居后。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杰齊名,待會王老師敗了之后,令弟還打不打呢?”
  王劍英生性凝重,听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气往上沖,依她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然敗定。他本就不善言辭,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王劍杰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使八卦掌。”須知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劍杰一出口竟說到一百招,卻也是絲毫沒小覷了她。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擊敗令兄之后,算不算八卦門的掌門?你還打不打?”王劍杰道:“你先吹什么?打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問一個明白。”王劍杰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你問我師承干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已明其意,說道:“嗯,王老師是動了真怒,要下殺手,所以先問一問我師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嚇坏了你。我不抬師父出來。你盡管使你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師父也不怪你。”這几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的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相斗,跟著制住秦耐之,出手著實不俗,定是大有來頭,若是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后找場,多半极難應付,听她這般說,便道:“這里各位都是見證。”呼的一掌,迎面擊出,掌力未施,身隨掌起,踏坤奔离,足下已移動了方位。別瞧他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一使出,竟如飛燕掠波一般。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給她一一卸開。兩人繞著圓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馳旋轉,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著一張圓桌,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將我門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地里一聲長嘯,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掌”來。
  這一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儿子,連外姓的弟子如商劍鳴等也均不傳,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云陣居震為云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鳥翔居离為鳥翔門,蜿盤居艮為蜿盤門;天地風云為四正門,龍虎鳥蜿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闔門,坎离震兌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是在小小一個涼亭之中,隱隱有布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有學過,連听也沒有听過,只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淵博當世無雙,卻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繚亂,暗暗叫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陣,也知情勢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越打越占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一登,躍上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斗斗。王老師,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劍英一言不發,跟著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拍擊過來的掌拳,勢須硬接硬架,但腳下卻占了便宜。原來桌上放著十二只茶碗,四盤果子,全是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一處落足點均有規律,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一上梅花樁,變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為這刁鑽的丫頭所笑,當下盡量不移腳步,一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腳步掌法之妙,單靠深厚的內功,就能將她毀在一雙肉掌之下。
  但听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飛舞而下。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眼見對方一掌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竄后躍,并不和他對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對方雄渾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脫不了身,只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輕輕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飛去。王劍英吃了一惊,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只茶碗接二連三的飛將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只,終于避不開第四、五只,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著第九、十只茶碗又擊中胸口。王劍英、王劍杰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鶚、褚轟、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見最后兩只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憤怒已极,猛力一掌擊出。袁紫衣踢茶碗扰敵,原本是等他這一掌,這良机如何肯予錯過?當下身軀一閃,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彎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響,王劍杰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這一手仍只是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什么奇妙的家數,只是她出手如電,王劍英竟是閃避不了,致貽終身之羞。王劍杰雙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一掌,將他震退三步,說道:“王兄且慢!說好是一個斗一個。”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輕易放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斗他們不過!”竟是下手不容情,乘著他無力抗御之時,喀喇一聲,將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一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你這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杰喝道:“快放我兄長,你要做掌門,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劍杰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一笑,躍下桌子。王劍杰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是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么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胜,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魔爪雁行門,還用得著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門縫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師們全都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三歲上起,從來便是單打獨斗。”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鷦道:“嘿,我自十三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你。”不知怎的,她對于王劍英、王劍杰兄弟,心中還存著三分佩服,見了周鐵鷦大刺刺地自視极高的神气,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几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卻只哼了一聲。汪鐵鶚叫了起來:“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气些。”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一听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著一只探爪銅鷹,一只斜飛鐵雁,正是魔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是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原來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几代掌門人都是武功卓絕,門規也极嚴謹。但傳到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里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習气,武功已遠不如前人。后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几個了不起的人物,該門方始中興。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原來她适才和王劍英一番劇斗,雖然僥幸反敗為胜,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气。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一振一壓,突然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須知他的門派以魔爪雁行為名,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擅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于施展輕功,与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一著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斗鞭時那一路惊世駭俗的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扑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种。龍爪是四指并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并攏,拇指張開,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斗,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為凶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驀地里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斗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准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著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這涼亭并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后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受致命重傷?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著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哪里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后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儿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著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么?”正是袁紫衣。曾鐵鷗又惊又怒,抱著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著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么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說到“也沒什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終有報答之時。”說著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著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著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划?”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著自己這几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几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几擺,道:“還有那一位要賜教?”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么路道。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听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云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听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气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里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么?”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洒將下來。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胜于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著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有余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几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后這几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听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蜡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气。南邊牆上挂著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蜡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語,哪里去留心什么書畫?何況他讀書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無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台旁的小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十九年前,也是這么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為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為了怀中這個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气,因為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里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里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里。誰知便是這么一回孽緣,她就此怀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赶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個月,終于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里,浸在河里淹死。“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几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銀米周濟,背后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閒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勢力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鎮上魚行中有一個伙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歡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愿意認她女儿當作自己女儿。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那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
  “鳳老爺大怒,說道:‘甚么魚行的伙計那么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當下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伙計家里,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個精光,把台椅床灶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伙計赶出佛山鎮,說從此不許他回來。”砰的一響,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燭火亂晃,喝道:“這奸賊恁地作惡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著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歎了口气,說道:
  “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當即追出佛山鎮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那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伙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怜。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親生女儿?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終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說什么也得把女儿養大。”
  程靈素听到這里,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听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后來怎樣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委頓几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后,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頭暗惊:“原來袁姑娘雖然极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儿。”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斗,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著了,你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干淨。”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那銀姑是我媽媽,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娘儿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廟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殺了他,給我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著神色凜然,眼光中滿是恨意。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個月,后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系沒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后第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才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听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并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听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后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用這個名號,說道:‘什么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儿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听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听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來打听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稱贊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什么我也不懂。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与他。’”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我這等重禮?”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便是。她听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听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与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結交不得?’”
  胡斐听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么“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万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是難以為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痒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气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网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么?”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我卻沒听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袁紫衣道:“這些事儿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以為是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后,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与武林豪杰為敵。”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机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探听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赶去回疆報訊,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么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么事。”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气,以致一路上盡是跟我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個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么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占了你的上風。胡大哥,日后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什么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的小義弟名不虛傳,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漢!’”胡斐万万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贊起自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大是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腦海之中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又美麗動人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一分著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蜡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扰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气勃發,叫道:“妙极,妙极!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么用?”程靈素一直在旁听著,默不作聲,這時終于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個不中用的家伙?”袁紫衣摟著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么說。你的本事胜我十倍。我只敢討好你,不敢得罪你。”程靈素從怀中取出那只玉鳳,說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只玉鳳還是你拿著。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是為了她數度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是大有淵源,那還有什么阻礙?但听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么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几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為何不下致命的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未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的害你么?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著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里,淚珠儿終于奪眶而出。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忸怩尷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是滿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向程靈素柔聲道:“你放心!終不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驀地里纖手一揚,噗的一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惊,奔到窗邊去看時,但見宿雨初晴,銀光瀉地,早已不見袁紫衣的人影。
  兩人心頭,都在咀嚼她臨去時那一句話:“你放心,終不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19 PM

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

  兩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聲響。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情不自禁的叫道:“你……你回來了!”忽听得屋上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胡大爺,請你借一步說話。”听聲音卻是那個愛劍如命的聶姓武官。胡斐道:“此間除我義妹外并無旁人,聶兄請進來喝一杯酒。”這姓聶的武官單名一個鉞字,那日胡斐不毀他的寶劍,一直心中好生感激,當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人相斗之時,他見胡斐暗中頗有偏袒袁紫衣之意,是以始終默不作聲,這時听胡斐這般說,便從屋頂躍下,說道:“胡大哥,你的一位舊友命小弟前來,請胡大哥大駕過去一談。”胡斐奇道:“我的舊友?那是誰啊?”聶鉞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還請原諒。胡大哥見面自知。”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靈素轉身取過他的單刀,道:“帶兵刃么?”胡斐見聶鉞腰間未系寶劍,道:“既是舊友見招,不用帶了。”
  當下兩人從大門出去,門外停著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身金漆紗圍,甚是華貴。胡斐尋思:“難道又是鳳天南這廝施什么鬼計?這次再教我撞上,縱是空手,也一掌將他斃了。”兩人進車坐好,車夫鞭子一揚,兩匹駿馬發足便行。馬蹄擊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響聲得得,靜夜听來,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間本來不許行車馳馬,但巡夜兵丁見到馬車前的紅色無字燈籠,側身讓在街邊,便讓車子過去了。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堵大白粉牆前停住。聶鉞先跳下車,引著胡斐走進一道小門,沿著一排鵝卵石舖的花徑,走進一座花園。這園子規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閣、回廊、假山、池沼,一處處觀之不盡,亭閣之間往往點著紗燈。胡斐暗暗稱奇:“鳳天南這廝也真神通廣大,這園子不是一二百万兩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他在佛山積聚的造孽錢,當真不少。”但轉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鳳的奸賊。他再強也不過是廣東一個土豪惡霸,怎能差遣得動聶鉞這般有功名的武官?”尋思之際,聶鉞引著他轉過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過了一道木橋,走進一座水閣,閣中點著兩枝紅燭,桌上擺列著茶碗細點。聶鉞道:“貴友這便就來,小弟在門外相候。”說時轉身出門。胡斐看這閣中陳設時,但見精致雅洁,滿眼富貴之气,宣武門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華麗,但積這小閣相比,卻又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西首牆上懸了一個條幅,正楷書著一篇庄子的《說劍》,下面署名的竟是當今乾隆皇帝之子成親王。這篇文字是后人偽作,并非庄子所撰,胡斐自也不知,坐了一會覺得無聊,便從頭默默誦讀,好在文句淺顯,倒能明白:“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心想:“福大帥召集天下掌門人大會,不知是否在學這趙文王的榜樣?”待讀到:“……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說之曰:天下無敵矣。庄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先之以至……”他心道:“庄子自稱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無敵了,看來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虛開利,后發先至’那几句話,确是武學中的精義,不但劍術是這樣,刀法拳法又何嘗不是?”忽听得背后腳步之聲細碎,隱隱香風扑鼻,他回過身來,見是一個美貌少婦,身穿淡綠紗衫,含笑而立,正是馬春花。胡斐恍然大悟:“原來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會想不到?”只見馬春花上前道個万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咱們又在京中相見,請坐請坐。”說著親手捧茶,從果盒中拿了几件細點,放在他的身前,又道:“我听說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著要見見你,要多謝你那一番相護的恩德。”胡斐見她發邊插著一朵小小白絨花,算是給徐錚戴孝,但衣飾華貴,神色間喜溢眉梢,哪里是新喪丈夫的寡婦模樣?于是淡淡地道:“其實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帥派人來相迎徐大嫂,也用不著在石屋中這么一番擔惊了。”馬春花听他口稱“徐大嫂”,臉上微微一紅,道:“不管怎么,胡兄弟義气深重,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奶媽,奶媽,帶公子爺出來。”東首門中應聲進來兩個仆婦,攜著兩個孩儿。兩孩向馬春花叫了聲“媽!”靠在她的身旁。兩個孩儿面貌一模一樣,本就玉雪可愛,這一衣錦著緞,挂珠戴玉,更加顯得嬌貴了。馬春花笑道:“你們還認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幫著咱們,快向胡叔叔磕頭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聲:“胡叔叔!”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們還叫我一聲叔叔,過不多時,你們便是威風赫赫的皇親國戚,那里還認得我這草莽之士?”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當日在商家堡中,小弟被商寶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記心中,終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替你抗拒群盜,雖則是多管閒事,瞎起忙頭,不免教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總算是報答了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見招,小弟原也不會到來。從今而后,咱們貴賤有別,再也沒什么相干了。”這一番話侃侃而言,顯是對她頗為不滿。馬春花歎道:“胡兄弟,我雖然不好,卻也不是趨炎附勢之人。所謂‘一見鍾情’,總是前生的孽緣……”她越說聲音越低,慢慢低下了頭去。胡斐听她說到“一見鍾情”四字,触動了自己的心事,登時對她不滿之情大減,說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實,福大帥還有什么事不能辦到,你卻來求我?”馬春花道:“我是為這兩個孩儿求你,請你收了他們為徒,傳他們一點武藝。”胡斐哈哈一笑,道:“兩位公子爺尊榮富貴,又何必學什么武藝?”馬春花道:“強身健体,那也是好的。”
  正說到此處,忽听得閣外一個男人聲音說道:“春妹,這當儿還沒睡么?”馬春花臉色微變,向門邊的一座屏風指了指,胡斐當即隱身在屏風之后。只听得靴聲橐橐,一人走了進來。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還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卻到這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見商議軍務,到這時方退。你怪我今晚來得太遲了么?”胡斐一听,便知這是福康安了,心想自己躲在這里,好不尷尬,他二人的情話勢必傳進耳中,欲不听而不可得,何況眼前情勢似是來和馬春花私相幽會,若是給他發覺,于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圍情勢,欲謀脫身之計。忽听得馬春花道:“康哥,我給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也曾見過,只是想必早已忘了。”跟著提高聲音叫道:“胡兄弟,你來見過福大帥。”胡斐只得轉了出來,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風之后竟藏得有個男人,大吃一惊,道:“這……這……”馬春花笑道:“這位兄弟姓胡,單名一個斐字,他年紀雖輕,卻是武功卓絕,你手下那些武士,沒一個及得上他。這次你派人接我來京時,這位胡兄弟幫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請了他來。你怎生重重酬謝他啊?”
  福康安臉上變色,听她說完,這才宁定,道:“嗯,那是該謝的,那是該謝的。”左手向胡斐一揮道:“你先出去吧,過几日我自會傳見。”語气之間,微現不悅,若不是礙著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闖府第、見面不跪的無禮了。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轉身便出,心想:“好沒來由,半夜三更的來受這番羞辱。”聶鉞在閣門外相候,伸了伸舌頭,低聲道:“福大帥剛才進去,見著了么?”胡斐道:“馬姑娘給我引見了,說要福大帥酬謝我什么。”聶鉞喜道:“只須得馬姑娘一言,福大帥豈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隨胡大哥之后,那真是再好不過。”他佩服胡斐武功和為人,這几句話倒是衷心之言。當下兩人從原路出去,來到一座荷花池之旁,离大門已近,忽听得腳步聲響,有几人快步追了上來,叫道:“胡大爺請留步。”胡斐愕然停步,見是四名武官,當先一人手中捧著一只錦盒。那人道:“馬姑娘有几件禮物贈給胡大爺,請你賜收。”胡斐正沒好气,說道:“小人無功不受祿,不敢拜領。”那人道:“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爺不必客气。”胡斐道:“請你轉告馬姑娘,便說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領了。”說著轉身便走。那武官赶上前來,神色甚是焦急,道:“胡大爺,你若必不肯受,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聶大哥,你……你便勸勸胡大爺。我實在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矯捷,身法穩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為了功名利祿,卻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聶鉞接過錦盒,只覺盒子甚是沉重,想來所盛禮品必是貴重之物。那武官陪笑道:“請胡大爺打開瞧瞧,就是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淺。”聶鉞道:“胡大哥,這位兄弟所言也是實情,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你就胡亂收受一件,也好讓他有個交代。”
  胡斐心道:“沖著你的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濟窮人也是好的。”于是伸手揭開錦盒之蓋,只見盒里一張紅緞包著四四方方的一塊東西,緞子的四角折攏來打了兩個結。胡斐皺著眉頭,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剛解開了一個結,突然間盒蓋一彈,拍的一響,盒蓋猛地合攏,將他雙手牢牢挾住,霎時間但覺劇痛徹骨,腕骨几乎折斷,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中間藏著极精巧极強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錦緞,是以瞧不出來。
  盒蓋一合上,登時越收越緊,胡斐急忙气運雙腕与抗,若是他內力稍差,只怕雙腕已斷,饒是如此,一口气也是絲毫松懈不得。四個武官見他中計,立時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在他的前胸后背。
  聶鉞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領頭的武官道:“福大帥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聶鉞道:“胡大爺是馬姑娘請來的客人,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聶大哥,你便問福大帥去。咱們當差的怎知道這許多?”
  聶鉞一怔,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誤會。我便去報知馬姑娘,她定能設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帥密令,決不能泄漏風聲,讓馬姑娘知道。你有几顆腦袋?”聶鉞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心想:“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胡大哥的,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但福大帥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那武官將匕首輕輕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膚,喝道:“快走吧!”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彈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邊的錦緞一破,便露出鋒利的刃口,原來盒蓋的兩邊,竟是兩把利刃。聶鉞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即將傷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是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他對胡斐一直敬仰,這時見此慘狀,又自愧禍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鋼盒,手指插入盒縫,用力一扳,盒蓋張開,胡斐雙手登得自由。便在此時,那為首武官一匕首刺了過去。聶鉞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只是雙手尚在鋼盒之中,竟然無法閃避,“啊”的一聲慘呼,匕首入胸,立時斃命。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間登時縮入數寸,立即縱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來,兩柄落空,另一柄卻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雙足齊飛,此時性命在呼吸之間,哪里還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將兩名武官踢斃。
  刺死聶鉞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荊軻獻圖”,徑向胡斐小腹上刺來,這一下勢挾勁風,甚是凌厲。胡斐左足自后翻上,騰的一下,踹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聲,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齊斷,眼見是不活的了。另一名武官見勢頭不好,“啊喲”一聲,轉頭便走。胡斐縱身過去,夾頸提將起來,一掌便要往他天靈蓋擊落,月光下只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心腸一軟:“他和我無冤無仇,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傷他性命。”
  當下提著他走到假山之后,低聲喝問:“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實……實在不知道。”胡斐道:“這時他在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帥……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來,囑咐了我們,又……又回進去了。”胡斐伸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命便饒你,明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姓聶的也是我殺的。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我將你全家殺得干干淨淨。”那武官說不出話,只是點頭。胡斐抱過聶鉞的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將其余兩具尸身踢在草叢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兩腕的傷口,腿上的刀傷雖不厲害,口子卻長,這時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閣而來。
  胡斐知道福康安府中衛士必眾,不敢稍有輕忽,在大樹、假山、花叢之后瞧清楚前面無人,這才閃身而前。將近水閣的橋邊,只見兩壟燈籠前導,八名衛士引著福康安過來。幸好花園中极富丘壑之胜,到處都可藏身,胡斐身子一縮,隱在一株石筍之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細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是為了甚么。這件事不許泄漏半點風聲。審問明白之后,速來回報。至于那刁徒呢,嗯,乘著今晚便斃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他身后一人連聲答應,道:“小人理會得。”福康安又道:“若是馬姑娘問起,便說我送了他三千兩銀子,遣他回家里去了。”那人又道:“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原來福康安只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終于害了聶鉞的性命。這時候胡斐若是縱將出去,立時便可將福康安斃于匕首之下,但他心中雖怒,行事卻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師,諸事未明,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聲威赫赫,究是不敢貿然便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筍之后,待福康安一行去遠。那受命去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著小曲,施施然的過來。胡斐探身長臂,陡地在他脅下一點。那人也沒瞧清敵人是誰,身子一軟,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里點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遠遠听得他說道:“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誰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從道:“公主今日進宮,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胡斐跟著他穿庭繞廊,見他進了一間青松環繞的屋子。眾侍從遠遠的守在屋外。胡斐繞到屋后,鑽過樹叢,只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見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念一動,悄沒聲的折了一條松枝,擋在面前,然后隔著松針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只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下首坐著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婦,那老婦的左側,又坐著兩個婦人。五個女子都是滿身紗羅綢緞,珠光寶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間兩個貴婦請安,再向老婦請安,叫了聲:“娘!”另外兩個婦人見他進來,早便站起。原來福康安的父親傅恒,是當今乾隆之后孝賢皇后的親弟。傅恒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入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關系,深得乾隆的寵幸,出將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傅恒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駙,曾隨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碩額駙,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駙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恒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后來封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极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貴婦便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极得乾隆的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招她進宮,說話解悶。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其余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一個是福長安的妻子。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么夜深了,怎地還不安息?”老夫人道:“兩位公主听說你有了孩儿,喜歡得了不得,急著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因此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還差得了么?我們也不要見那女子,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儿來瞧瞧。父皇說,過几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儿,皇上見了定然喜愛,于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我進宮去,母后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好緊,小心父皇剝你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一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儿進來。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儿很是听話,雖然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眾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儿長得竟無半點分別,一般的圓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儿跟你是一個印模子里出來的。你便是想賴了不認帳,可也賴不掉。”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心中不悅,但見這對雙生孩儿實在可愛,忍不住摟在怀里,著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面禮品。兩個奶媽扶著孩儿,不住的磕頭謝賞。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一會子話,一齊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儿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老夫人叫過身后的丫鬟,說道:“你去跟那馬姑娘說,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儿,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鬟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的抽屜,取出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臉色大變,雙手一顫,一大片茶水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的拿著茶碗良久不語。只見那丫鬟捧了金壺,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著去了。這時兩個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要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的跟著奶奶。奶奶給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媽媽!”老夫人臉一沉,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眼色,眾丫鬟也都退出,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隔了好一會,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卻望著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過了良久,福康安歎了口長气,說道:“娘,你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么,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就叵測。何況又是鏢局子出身,使刀掄槍,一身的武功。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歷大險,也便是為了一個异族的美女,難道你便忘了?讓這种毒蛇一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寢食不安。”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儿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那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儿子,這是孩儿的親骨血,那便又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你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儿長大,日后他們封侯襲爵,一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聲道:“孩儿之意,將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人臉色一沉,說道:“枉為你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沒想到?她的親生孩儿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橫,什么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老夫人道:“你命人將她厚于葬殮,也算是盡了一番心意……”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是心惊,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之意,待听到“厚于葬殮”四字,這一惊當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來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然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十分緊急,片刻延挨不得,乘著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當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給人發覺。胡斐心中焦急,走得极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鍾情,他二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听了我這一番話,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但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怕她逃走!”當下不敢惊動,繞到閣后,輕身一縱,躍過水閣外的一片池水,只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縫中一望,不由得呆了。只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著肚子不住呻吟,頭發散亂,臉上已全無血色,服侍她的丫鬟仆婦卻一個也不在身邊。胡斐見了這情景,登時醒悟:“啊喲,不好!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時,只見她气喘甚急,臉色鐵青,眼睛通紅,如要滴出血來。
  馬春花見胡斐過來,斷斷續續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說到一個“你”字,再也無力說下去。胡斐在她耳邊低聲道:“剛才你吃了什么東西?”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鑲滿了紅藍寶石的金壺,卻說不出話。胡斐認得這把金壺,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命丫鬟送給她喝的,心道:“這老婦人心計好毒,她要害死馬姑娘,卻要留下那兩個孩子,是以先將孩子叫去,這才送參湯來。否則馬姑娘拿到參湯,知是极滋補的物品,定會給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見送出參湯,臉色立變,茶水潑在衣襟之上,他當時顯然已知參湯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設法阻止,事后又不來救。他雖非親手下毒,卻也和親手下毒一般無异。”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腸!”馬春花掙扎著道:“你你……快去報知……福大帥,請大夫,請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帥請大夫,只有再請你多吃些毒藥。眼下只有要二妹設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塊椅披,將那盛過參湯的金壺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閣外并無動靜,抱起馬春花,輕輕從窗中跳了出去。
  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作聲,我帶你去看醫生。”馬春花道:“我的孩子……”胡斐不及細說,抱著她躍過池塘,正要覓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帶風,兩個人奔了過來,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兩人也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間收住腳步。那兩人沒料到他會忽地停步,一沖便過了他的身前。胡斐竄起半空,雙腿齊飛,兩只腳足尖同時分別踢中兩人背心“神堂穴”。兩人哼都沒哼一聲,扑地便倒。看這兩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閣外的府中衛士。胡斐心想這么一來,形跡已露,顧不到再行掩飾行藏,向府門外直沖出去。但听得府中傳呼之聲此伏彼起,眾衛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他進來之時沿路留心,認明途徑,當下仍從鵝卵石的花徑奔向小門,翻過粉牆,那輛馬車倒仍是候在門外。他將馬春花放入車中,喝道:“回去。”那車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見胡斐神色有异,待要問個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將他從座位上擊了下來。便在此時,府中已有四五名衛士追到,胡斐提起韁繩,得儿一聲,赶車便跑,几名衛士追了十余丈沒追上,紛紛叫道:“帶馬,帶馬。”胡斐催馬疾馳,奔出里許,但听得蹄聲急促,二十余騎馬先后追來。追兵騎的都是好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這是天子腳底下的京城,可不比尋常,再一鬧便有巡城兵馬出動圍捕,就算我能脫身,馬姑娘卻又如何能救?”黑暗之中,見追來的人手中都拿著火把,車中馬春花初時尚有呻吟之聲,這時卻已沒了聲息,胡斐好生記挂,問道:“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連問數聲,馬春花都沒回答。一回頭,只見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嗖的一聲響,有人擲了一枚飛蝗石過來,要打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擲去,但听得一人“啊喲”一聲呼叫,摔下馬來。這一下倒將胡斐提醒了,最好是發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邊沒攜帶暗器,追來的福府衛士又學了乖,不再發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門外路程尚遠,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呼小叫,如何不惊動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怀中的金壺,伸手隔著椅披使勁連捏數下,金壺上鑲嵌的寶石登時跌落了八九塊,他將寶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連揚,寶石一顆顆飛出,八顆寶石打中了五名衛士,寶石雖小,胡斐的手勁卻大,打中頭臉眼目,疼痛非常。這么一來,眾衛士便不敢太過逼近。胡斐透了一口長气,伸手到車中一探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聲呻吟一聲,臉頰上卻是甚為冰冷,眼見离住所已不在遠,當下揮鞭連催,馳到一條岔路之上。住所在東,他卻將馬車赶著向西,轉過一個彎,立時回身抱起馬春花,揮馬鞭連抽數鞭,身子离車縱起,伏在一間屋子頂上。只見馬車向西直馳,眾衛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眾人走遠,這才從屋頂回入宅中,剛越過圍牆,只听程靈素道:“大哥,你回來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馬姑娘中了劇毒,快給瞧瞧。”他抱著馬春花,搶先進了廳中。程靈素點起蜡燭,見馬春花臉上灰扑扑的全無血色,再捏了捏她的手指,見陷下之后不再彈起,輕輕搖了搖頭,問道:“中的什么毒?”胡斐從怀中取出金壺,道:“在參湯里下的毒。這是盛參湯的壺。”程靈素揭開壺蓋,嗅了几下,說道:“好厲害,是鶴頂紅。”胡斐道:“能救不能?”程靈素不答,探了探馬春花的心跳,說道:“若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不能有這般珍貴的金壺。”胡斐恨恨的道:“不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書的母親。”程靈素道:“啊,我們這一行人中,竟出了如此富貴的人物。”胡斐見她不動聲色,似乎馬春花中毒雖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寬。程靈素翻開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聲“啊”的一聲。胡斐忙問:“怎么?”程靈素道:“參湯中除了鶴頂紅,還有番木鱉。”胡斐不敢問“還有救沒有?”卻問:“怎生救法?”程靈素皺眉道:“兩樣毒藥夾攻,這一來便大費手腳。”返身入室,從藥箱中取出兩顆白色藥丸,給馬春花服下,說道:“須得找個清靜的密室,用金針刺她十三處穴道,解藥從穴道中送入体內,若能馬上施針,定可解救。只是十二個時辰之內,不得移動她身子。”胡斐道:“福康安的衛士轉眼便會尋來,不能在這里用針。咱們得去鄉下找個荒僻所在。”程靈素道:“那便得赶快動身,那兩粒藥丸只能延得她一個時辰的性命。”說著歎了口气,又道:“我這位同行宰相夫人的心腸雖毒,下毒的手段卻低。這兩樣毒藥混用,又和在參湯之中,毒性發作便慢了,若是單用一樣,馬姑娘這時哪里還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說道:“當今之世,還有誰能胜得過咱們藥王姑娘的神技?”程靈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馬蹄聲自遠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單刀,說道:“說不得,只好廝殺一場。”心中暗自焦急:“敵人定然愈殺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顧了二妹,可救不得馬姑娘。”程靈素道:“京師之中,只怕動不得蠻。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個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計多端,這時情勢急迫,不及細問,于是依言將桌子椅子都疊了起來。程靈素指著窗外那株大樹道:“你帶馬姑娘上樹去。”胡斐還刀入鞘,抱著馬春花,走到窗樹下,縱身躍上樹干,將馬春花藏在枝葉掩映的暗處。
  但听得腳步聲響,數名衛士越牆而入,漸漸走近,又听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問,眾衛士厲聲呼叱。程靈素吹熄燭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燭,點燃了插在燭台之上,關上了窗子,這才帶上門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塊石塊,躍上樹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聲道:“共有十七個!”程靈素道:“藥力夠用!”只听得眾衛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眾衛士忌憚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處亂闖,也不敢落單,三個一群、四個一隊的搜來。
  程靈素將石塊遞給胡斐,低聲道:“將桌椅打下來!”胡斐笑道:“妙計!”石塊飛入,擊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時倒塌,砰彭之聲,響成一片。眾衛士叫道:“在這里,在這里!”大伙倚仗人多,爭先恐后的一擁入廳,只見廳上桌椅亂成一團,便似有人曾經在此激烈斗毆,但不見半個人影。眾人正錯愕間,突然頭腦暈眩,立足不定,一齊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程靈素悄步入廳,吹滅燭火,將蜡燭收入怀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負起馬春花,越牆而出,只轉出一個胡同,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前面街頭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一隊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見一隊官兵迎面巡來。他心想:“福大帥府有刺客之事,想已傳遍九城,這時到處巡查嚴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處所,倒是著實不易。”但听得背后人聲喧嘩,又是一隊官兵巡來。
  胡斐見前后有敵,無地可退,向程靈素打個手勢,縱身越牆,翻進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靈素跟著跳了進去。落腳處甚是柔軟,卻是一片草地,眼前燈火明亮,人頭洶涌。兩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這里也有官兵。”听得牆外腳步聲響,兩隊官兵聚在一起,在勢已不能再躍出牆去,只見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叢遮掩,胡斐負著馬春花搶了過去,往假山后一躲。突然間假山后一人長身站起,白光閃動,一柄匕首當胸扎到。胡斐万料不到這假山后面竟有敵人埋伏,如此悄沒聲的猛施襲擊,倉卒之間只得摔下背上的馬春花,伸左手往敵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遞拳。這人手腳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橫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這一拳。最奇的是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始終一言不發。胡斐心想:“你不出聲,那是最妙不過。”耳听得官兵便在牆外,他只須張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
  兩個人近身肉搏,各施殺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長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詣竟不在秦耐之、周鐵鷦一流之下,何況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進他怀中,伸指點了他胸口的“鳩尾穴”。那人极是悍勇,雖然穴道被點,仍飛右足來踢,胡斐又伸指點了他足脛的“中都穴”,這才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程靈素碰了碰胡斐的肩頭,向燈光處一指,低聲道:“像是在做戲。”胡斐抬頭看去,但見空曠處搭了老大一個戲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滿了人,燈光輝煌,台上的戲子卻尚未出場。其時正當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么喜慶宴會,往往接連唱戲數日,通宵達旦,亦非异事。
  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漢子臉上蒙著的黃巾,隱約可見他面目粗豪,四十來歲年紀,低聲道:“這漢子想是乘著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雞摸狗來著,所以一聲也不敢出。”程靈素點了點頭,悄聲道:“只怕不是小賊。”胡斐微笑道:“京師之中,連小賊也這般了得。”心中暗自嘀咕:“瞧這人身手,決非尋常的鼠竊狗盜,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來尋仇殺人,也是他合該倒霉,卻給我無意之間擒住了。”程靈素低聲道:“咱們不如便在這大戶人家尋一處空僻柴房或是閣樓,躲他十二個時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邊查得這般緊,如何能夠出去?”便在此時,戲台上門帘一掀,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尋常的葛紗大褂,也沒勾臉,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禮,朗聲說道:“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姊妹請了!”胡斐听他說話聲音洪亮,瞧這神情,似乎不是唱戲。又听他道:“此刻天將黎明,轉眼又是一日,再過三天,便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會期。可是咱們西岳華拳門,直到此刻,還是沒推出掌門人來。這一件事可實在不能再拖。如何辦理,請各支派的前輩們示下。”台下人叢中站起一個身穿黑色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聲,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咱們西岳華拳門三百年來,一直分為藝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個支派,已有三百年沒總掌門了。雖說五派都是好生興旺,但師兄弟們總是各存門戶之見,人人都說:‘我是藝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從不說我是西岳華拳門的。沒想到別派的武師們,卻從不理會你是藝字派還是成字派,總當咱們是西岳華拳門的門下。咱們這一門人數眾多,打從老祖宗手上傳下來的玩藝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遠遠不及少林、武當、太极、八卦這些門派名聲響亮呢?還不是因為咱們分成了五個支派,力分則弱,那有什么說的。”那老者滿口都是陝北的土腔,說到這里,咳嗽几聲,歎了一口長气,又道:“若不是福大帥召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咱們西岳華拳門不知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有掌門人出來呢。幸好有這件盛舉,總算把這位掌門人給逼出來了。我老朽今日要說一句話:咱們推舉這位掌門人,不單是要他到大會之中給西岳華拳門爭光,還要他將本門好好整頓一番。從此五支歸宗,大伙儿齊心合力,使得華拳門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風,吐一吐豪气。”台下眾人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劈劈拍拍的鼓起掌來。胡斐心想:“原來是西岳華拳門在這里聚會。”他張目四望,想要找個隱僻的所在,但各處通道均在燈火照耀之下,園中聚著的總有二百來人,只要一出去,定會給人發見,低聲道:“只盼他們快些舉了掌門人出來,西岳華拳也好,東岳泰拳也好,越早散場越好。”
  只听得台上那人說道:“蔡師伯的話,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輩忝為藝字派之長,膽敢代本派的全体師兄弟們說一句,待會推舉了掌門人出來,我們藝字派全心全意听從掌門人的言語。他老人家說什么便是什么,藝字派決無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聲叫道:“好!”聲音拖得長長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戲,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譏嘲之意,卻也甚是明顯。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其余各派怎么說?”只見台下一個個人站起,說道:“咱們成字派決不敢違背掌門人的話。”“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們行字派一定照辦。”“天字派遵從號令,不敢有違。”“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們帶頭干,小弟弟決不能有第二句話。”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齊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長,各位前輩師伯師叔,都已到齊,只有天字派姬師伯沒來。他老人家捎了信來,說派他令郎姬師兄赴會。但等到此刻,姬師兄還是沒到。這位師兄行事素來神出鬼沒,說不定這當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說到這里,台上台下一齊笑了起來。
  胡斐俯到那漢子耳邊,低聲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漢子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迷惘之色,實不知這一男二女是什么路道。台上那人說道:“姬師兄一人沒到,咱們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總也對得住了,日后姬師伯也不能怪責咱們。現下要請各位前輩師伯師叔們指點,本門這位掌門人是如何推法。”眾人等了一晚,為的便是要瞧這一出推舉掌門人的好戲,听到這里,都是興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紛紛叫嚷:“憑功夫比試啊!”“誰也不服誰,不憑拳腳器械,那憑什么?”“真刀真腳,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門人了。”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來,咳嗽一聲,朗聲道:“本來嘛,掌門人憑德不憑力,后生小子玩藝儿再高明,也不能越過德高望重的前輩去。”他頓了一頓,眼光向眾人一掃,又道:“可是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既是英雄聚會,自然要各顯神通。咱們西岳華拳門倘是舉了個糟老頭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贊一句:‘好,華拳門的糟老頭儿德高望重,老而不死’?”眾人听得哈哈大笑。程靈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這糟老頭儿倒會說笑話。”那姓蔡的老者大聲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來,華拳門這四十八路拳腳器械,沒一個人能說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藝儿最高,那一位便執掌本門。”眾人剛喝得一聲彩,忽然后門上擂鼓般的敲起門來。眾人一愕,有人說道:“是姬師兄到了!”有人便去開門。燈籠火把照耀,擁進來一隊官兵。
  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靈素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雖是危机當前,兩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但當相互再望一眼時,程靈素卻黯然低下了頭去,原來她這時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這里,不知袁姑娘便會怎樣?”她心知胡斐這時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這里,不知袁姑娘便會怎樣?”領隊的武官走到人叢之中,查問了几句,听說是西岳華拳門在此推舉掌門人,那武官的神態登時變得十分客气,但還是提著燈籠,到各人臉上照看一遍,又在園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靈素縮在假山之中,眼見那燈籠漸漸照近,心想:“不知這武官的運气如何?若是他將燈籠到假山中來一照,說不得,只好請他當頭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說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執掌本門。這句話誰都听見了。眾位師伯師叔、師兄姊妹,便請一一上台來顯顯絕藝。”他這句話剛說完,眾人眼前一亮,便有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婦跳到台上,說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輩師伯師兄們討教。”眾人見她露的這一手輕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聲彩。那武官瞧得呆了,哪里還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著便有一個少年跳上,說道:“藝字派弟子張复龍,請高師姊指教。”高云道:“張師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岳傳”。張复龍提膝回環亮掌,應以一招“商羊登枝腳獨懸”。兩人各出本門拳招,斗了起來。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頭望月鳳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將張复龍擊下台去。
  那武官大聲叫好,連說:“了不起,了不起!”只見台下又有一名壯漢躍上,說了几句客气話,便和高云動手。這一次卻是高云一個失足,給那壯漢推得摔個筋斗。那武官說道:“可惜,可惜!”沒興致再瞧,率領眾官兵出門又搜查去了。程靈素見官兵出門,松了口气,但見戲台上一個上,一個下,斗之不已,不知鬧到什么時候,才選得掌門人出來。看胡斐時,卻見他全神貫注的凝望台上兩人相斗,程靈素心想:“這兩人的拳腳打得雖狠,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大哥為什么瞧得這么出神?”低聲道:“大哥,過了大半個時辰啦,得赶快想個法儿才好。再不施針用藥,便要耽誤了。”胡斐“嗯”了一聲,仍是目不轉瞬的望著台上。
  不久一人敗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試。說是同門較藝,然而相斗的兩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門徒,雖非性命相搏,但胜負關系支派的榮辱,各人都是全力以赴。這時門中高手尚未上場,眼前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當上掌門人,只是華拳門五個支派向來明爭暗斗,乘此机會,以往相互有過節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因此拳來腳去,倒是著實熱鬧。程靈素見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愛武,一見別人比試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眼下情勢緊迫,咱們闖出去再說。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漢,動以江湖義气,他們未必便會去稟報官府。”胡斐搖了搖頭,低聲道:“別的事也還罷了,福大帥的事,他們怎能不說?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靈素道:“要不,咱們冒上一個險,便在這儿給馬姑娘用藥,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這儿,非給人瞧見不可。”說到后來,語音中已是十分焦急。她平素甚是安詳,這時若非當真緊迫,決不致這般不住口的催促。胡斐“嗯”了一聲,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台上兩人比武。程靈素輕輕歎了口气,低聲道:“待會救不了馬姑娘,可別怪我。”胡斐忽道:“好,雖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險試上一試。”程靈素一怔,問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奪那西岳華拳的掌門人。老天爺保佑,若能成功,他們便會听我號令。”程靈素大喜,連連搖晃他的手臂,說道:“大哥,這些人如何能是你對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只是苦在我須得使他們的拳法,一時三刻之間,哪里記得了這許多?對付庸手也還罷了,少時高手上台,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馬腳不可。他們若知我不是本門弟子,縱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門人。”說到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無一不精,倘若她在此處,由她出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其實,他心中若不是念茲在茲的有個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奪華拳門的掌門?
  但听得“啊喲”一聲大叫,一人摔下台來。台下有人罵道:“他媽的,下手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譏:“動上了手,還管什么輕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場子啊。”那人粗聲道:“好,咱哥儿倆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卻只管出言陰損:“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補掌門人的對手,不敢跟您老人家過招。”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倘若到了時辰,我還沒能奪得掌門人,你便在這儿給馬姑娘施針用藥,咱們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漢子蒙臉的黃巾,蒙在自己臉上。程靈素“嗯”了一聲,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總掌門,難道你便連一家也當不上?”她這句話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為什么總是念念不忘地想著袁姑娘,又不斷提醒大哥,叫他也是念念不忘?”只見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著他的背影,又想:“我便是不提醒,他難道便有一刻忘了?”但見他大踏步走向戲台,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胡斐剛走到台邊,卻見一人搶先跳了上去,正是剛才跟人吵嘴的那個大漢。胡斐心想:“待這兩人分出胜敗,又得耗上許多功夫,多耽擱一刻,馬姑娘便多一刻危險。”當下跟著縱起,半空中抓住那漢子的背心,說道:“師兄且慢,讓我先來。”胡斐這一抓施展了家傳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漢背心第九椎節下的“筋縮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這大漢雖然身軀粗壯,卻哪里還能動彈?胡斐乘著那一縱之勢,站到了台口,順手一揮,將那大漢擲了下去,剛好令他安安穩穩的坐入一張空椅之中。
  他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顯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眾人無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來。但見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面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老是少,只是背后拖著一條油光烏亮的大辮,顯是年紀不大。這般年紀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愈是見多識廣的高手,愈是詫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說道:“天字派弟子程靈胡,請師兄指教。”程靈素在假山背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稱“程靈胡”,不禁微笑,但心中隨即一酸:“倘若他真當是我的親兄長,倒是免卻了不少煩惱。”台上那人見胡斐這等聲勢,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還禮道:“小弟學藝不精,還請程師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說,好說!”當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岳傳”。那人轉身提膝伸掌,應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吳王試劍劈玉磚”。那人仍是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煙”。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攔門插鐵閂”,這是一招拗勢弓步沖拳,左掌變拳,伸直了猛擊下去,右拳跟著沖擊而出。那人見他拳勢沉猛,隨手一架。胡斐手臂上內力一收一放,將他輕輕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聲大吼,先前被胡斐擲下的那名大漢又跳了上來,喝道:“奶奶的,你算是什么東西……”胡斐搶上一步,使招“金鵬展翅庭中站”雙臂橫開伸展。那大漢竟是無法在台口站立,被胡斐的臂力一逼,又摔了下去。這一次胡斐惱他出言無禮,使了三分勁力,但听得喀喇一響,那大漢壓爛了台前的兩張椅子。他連敗二人之后,台下眾人紛紛交頭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詢這人是誰的門下,但天字派的眾弟子卻無一人得知。藝字派的一個前輩道:“這人本門的武功不純,顯是帶藝投師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門徒。”成字派的一個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帶藝投師的門徒來爭奪掌門人之位,豈不是反把本門武功比了下去?”原來所謂“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長。他武功在西岳華拳門中算得第一,只是十年前兩腿癱了,現下雖然不良于行,但威名仍是极大,同門師兄弟對他都是忌憚三分。眾人見這個“天字派的程靈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來的儿子姬曉峰始終未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門徒,卻那知姬曉峰早給胡斐點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動彈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強,為人不免驕傲,對同門誰也沒瞧在眼中,雙腿癱瘓后閉門謝客,將一身武功都傳給了儿子。這一次華拳門五個支派的好手群聚北京,憑武功以定掌門,姬曉峰對這掌門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親的九成,但性格卻遠不及父親的光明磊落。他悄悄地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對手各人的虛實,然后出來一擊而中,不料陰錯陽差,卻給胡斐制住,他只道是別個支派的陰謀,暗中伏下高手來對付自己。适才他和對手只拆得數招,即被點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沒机會施展,父親和自己的全盤計較,霎時間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個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在台上將各支派好手一個個打了下來,看來再也無人能將他制服,于是加緊運气急沖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點穴功夫是祖傳絕技,姬曉峰所學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靜气的潛運內力,也決不能自解被閉住的穴道,何況這般狂怒憂急,蠻沖急攻?一輪強運內力之后,突然間气入岔道,登時暈了過去。要知姬老三所練的功夫過于剛狠,兼之躐等求進,終于在坐功時走火入魔,以致雙足癱瘓。姬曉峰這時重蹈乃父覆轍,凶險猶有過之。
  程靈素全神貫注的瞧著胡斐在戲台上与人比拳,但見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學來的“西岳華拳”,心道:“大哥于武學一門,似乎天生便會的。這西岳華拳招式繁复,他只在片刻之間瞧人拆解過招,便都學會了。”
  便在此時,忽听得身旁那大漢低哼一聲,聲音甚是异樣。程靈素轉頭看時,只見他雙目緊閉,舌頭伸在嘴外,已被牙齒咬得鮮血直流,全身不住顫抖,猶似發瘧一般。程靈素知他是急引內力強沖穴道,以致走火岔气,此時若不救治,重則心神錯亂,瘋癲發狂,輕則肢体殘廢,武功全失。她心想:“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何必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于是取出金針,在他陰維脈的廉泉、天突、期門、大橫四處穴道中各施針刺。過了一會,姬曉峰悠悠醒轉,見程靈素正在替自己施針,低聲道:“多謝姑娘。”程靈素做個手勢,叫他不可作聲。只听得胡斐在台上朗聲說道:“掌門之位,務須早定,這般斗將下去,何時方是了局?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愿意指教的可請三四位同時上台。弟子若是輸了,決無怨言。”眾人一听,都想這小子好狂,本來一個人不敢上台的,這時紛紛連手上台邀斗。其實胡斐新學的招數究屬有限,再斗下去勢必露出破綻,群毆合斗卻可取巧,混亂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則如此車輪戰的斗將下去,自己縱然內力充沛,終須力盡,而施救馬春花卻是刻不容緩,是以非速戰速決不可。他催動掌力,轉眼又擊了几人下台。西岳華拳門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長之命而來,因此無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個支派中的少壯強手,盡已敗在他的拳腳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實無取胜把握,為了顧全數十年的令名,誰也不肯上去挑戰。后來藝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術最精的壯年好手,聯手上台,但十余合后還是盡數敗了下來。這一來,四派前輩名宿,青年弟子,盡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挺身上台。卻見那身穿黑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來,說道:“程師兄,你武功高強,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門所傳卻有點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說是形似而神非,這個……這個味道大大不同。”胡斐心中一凜,暗想:“這老儿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所用拳招雖是西岳華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內勁,自然跟他們華拳全不相干。”要知西岳華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門武功,其中精微奧妙之處,豈是胡斐瞧几個人對拆過招便能領會?何況他所見到的又不是該門高手,自不免學得形似而神非。這時實逼處此,只得硬了頭皮說道:“華拳四十八,藝行成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門何以會分成五個支派?武學之道,原無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眾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將天字派拉得來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無援。果然天字派的眾弟子听他言語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聲附和。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你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胡斐道:“蔡師伯,你這話弟子可不敢苟同。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与少林、武當、太极、八卦那些大派爭雄,一顯西岳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一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几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确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若是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台來指點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你老弟這般杰出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甚么話說?只是老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罷,請程老弟在台上練一套一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里十几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能胡說。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一個便歡天喜地的擁你為掌門。”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和人動手過招,尚能借著似是而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際,真偽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只是一鱗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的使一路拳法?胡斐雖是饒有智計,听了他這番話竟是做聲不得,正想出言推辭,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師伯,你何以總是跟我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已有一十二年,難道連這套一路華拳也不會練?”只見一人邁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凡是天字派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面處理接頭,隱然已是該派的支長,因此沒一個不認得。姬曉峰躍上台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隱居,將一身本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一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師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還有什么話說?”眾人一听,再無怀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調教了一個好徒弟,待得藝成之后,突然顯示于眾人之前,原和他的脾气相合。再說姬曉峰素來剽悍雄強,連他也對胡斐心服,哪里還有什么假的?那姓蔡的老者還待再問,姬曉峰朗聲道:“蔡師伯既要考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程師哥練一套,請蔡師伯指點。”也不待蔡老者回答,雙腿一并,使出“曉星當頭即走拳”,跟著“出勢跨虎西岳傳”、“金鵬展翅庭中站”、“韋陀獻抱在胸前”、“把臂攔門橫鐵閂”、“魁鬼仰斗撩綠欄”,一招招的練了起來。但見他上肢是拳、掌、鉤、爪回旋變化,沖、推、栽、切、劈、挑、頂、架、撐、撩、穿、搖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環,下肢自弓箭步、馬步、仆步、虛步、丁步五項步根變出行步、倒步、邁步、偷步、踏步、擊步、躍步七般步法,沉穩處似象止虎踞,迅捷時如鷹搏兔脫。台下人人是本門弟子,無不熟習這路拳法,但見他造詣如此深厚,盡皆歎服。連各支派的名宿前輩,也是不住价的點頭。只見他一直練到“鳳凰旋窩回身轉”、“腿登九天沖鐵拳”、“英雄打虎收招勢”,最后是“拳罷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嚴密,的是好拳!
  他雙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聲彩來。自姬曉峰一上台,胡斐心中便自奇怪,不知程靈素用甚么法子,逼得他來跟自己解圍,待見他練了這路拳法,心中也贊:“西岳華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輔以內勁,便成名家。”可是見他拳法一練完,登時气息粗重,全身微微發顫,竟似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傷一般。台下眾人未曾發覺,胡斐便站在他的身后,卻看得清清楚楚,又見他背上汗透衣衫,實非武功高強之人所應為,心中更增了一層奇怪。姬曉峰定了定神,說道:“還有哪一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愿和程師哥比試的,便請上台。”他連問三聲,無人應聲。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聲叫了起來:“恭喜程師哥榮任西岳華拳門的掌門人!”眾人跟著歡呼。胡斐執掌華拳門一事便成定局。姬曉峰向胡斐一抱拳,說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還禮,只見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情,但記挂著馬春花的病情,也沒心緒去理會,說道:“姬師弟,你快找間靜室,領咱們兩位師妹去休息。”姬曉峰點點頭,躍下台來,但雙足著地時,一個踉蹌,險險摔倒。胡斐走到台口,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請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間,咱們再商大計,總須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讓華拳門揚眉吐气。”他這句話倒非虛言,心中對華拳門實是存了几分感激。在眾官兵圍捕之下,若不是机緣湊巧,越牆而入時他們正在推舉掌門,多半馬春花便免不了毒發身死,倒斃長街之上。如有机緣能替華拳門爭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力。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身來,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一鳴惊人;有的贊揚姬曉峰這一路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几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一拱,跟著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在人叢之中,跟了進去。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掌門,本宅主人自是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蒙在臉上的黃巾,直到与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內室,才除下黃巾,說道:“姬大哥,多謝你啦!這掌門人之位,我定會讓給你。”姬曉峰哼了一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馬春花時,只見她黑气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進气少,當真是命若游絲。
  程靈素抱著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著衣服替她在十三處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一團棉花。她手腳极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沉靜平和,這才放了一半心。過了一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這藥丸連服十粒,你身体內的毒質便會去盡。”姬曉峰接過了藥丸,一聲不響的出房而去。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是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峰不得不听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你用毒藥做好事,尊師當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一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一點藥物。這藥物一上身后麻痒難當,于身子卻無多大損害,所謂連服十粒的解藥,也只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曉峰并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哪里知道?听她說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來試一試真假。程靈素心中在說:“我向師父發過誓,這一生之中,決不用毒藥害一個無辜之人,好教人知道毒手藥王手段雖辣,卻不做半件坏事。”
  她拿了一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一會儿神。有我照料著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道:“你這位掌門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這十二個時辰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扰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她內气一岔,毒質不能拔淨,只要留下少許,那便是前功盡棄。”胡斐笑道:“西岳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一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里,突然住口,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過了半晌,她回過頭來,見胡斐并未閉目入睡,呆呆的望著窗外出神,問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紀不對,不知有什么話說?好在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然對不起他們,心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只好……只好……”程靈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牆了。”胡斐笑道:“是啊!跳牆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這么一回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說道:“好!便是這樣。”胡斐奇道:“什么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胡子,這一次你便扮個大胡子。再給你胡子上染上一點顏色,包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和福康安這么正面一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你若能給我裝上一部天衣無縫的大胡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華拳拳門人的身分,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歎道:“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啦。到會中涉險,那可犯不著。”
  胡斐豪气勃發,說道:“二妹,我只問你:這部胡子能不能裝得像?”程靈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裝部胡子有何難處?難是難在舉手投足,說話神情,無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縱是精神矍鑠、身負武功的老英雄,卻也和年輕力壯之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盡力而為。只須瞞得過一時,也就是了。”程靈素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一次我卻扮個老婆婆,跟著你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
  胡斐哈哈大笑,逸興橫飛,說道:“二妹,咱老兄妹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行將就木,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赶。”程靈素低聲喝道:“聲音輕些!”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一下,幸好沒有惊醒。胡斐伸了伸舌頭,彎起食指,在自己額上輕擊一下,說道:“該死!”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鬢邊几縷秀發,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將頭發浸在藥里,說道:“你歇一會儿,待軟頭發變成硬胡子,我便叫你。”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机智,說不出的歡喜贊歎。睡夢之中,一會儿見馬春花毒發身死,形狀可怖;一會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責備他心腸毒辣;又一會儿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拚命掙扎,卻不能脫身。忽听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大哥,你在作什么夢?”胡斐一躍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說道:“我來照料馬姑娘,該當由你睡一忽儿了。”程靈素道:“先給你裝上胡子,這才放心。”拿起漿硬了的一條條頭發,用膠水給他粘在頦下和腮邊。這一番功夫好不費時,直粘了將近一個時辰,眼見紅日當窗,方才粘完。胡斐攬鏡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自己臉上一部絡腮胡子,虯髯戟張,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這么一部大胡子。”程靈素想說:“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應。”但話到口邊,終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這時心力交困,眼見馬春花睡得安穩,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著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著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絡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
  胡斐從榻上取過一張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輕輕抱著她橫臥榻上,拉薄被替她蓋好,再將黃巾蒙住了臉,走到姬曉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曉峰哼了一聲,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門進去。姬曉峰一見是他,“啊”的一聲低呼,從椅中躍起身來。胡斐道:“姬兄,我這是跟你賠不是來啦。”姬曉峰木然不答,眼光中顯是敵意极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說個明白,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只是机緣湊合,小弟又迫于無奈,這才坏了姬兄的大事。”于是將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圍捕、如何越牆入來躲避、如何為了救治人命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馬春花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節,卻略過了不說。姬曉峰靜靜听著,臉色稍見和緩,等胡斐說完,仍只“嗯”的一聲,并不接口說話。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內,我不將掌門人之位讓你,教我喪生刀劍之下,千載之后仍受江湖好漢唾罵。”武林中人死于刀劍之下,原屬尋常,但若為天下英雄所不齒,卻是最感羞恥之事。
  姬曉峰听他發下這個重誓,說道:“這掌門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讓。你武功胜我十倍,這是我知道的。但你實非本門中人,卻來執掌門戶,自是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這次掌門人大會一過,我將前后真相鄭重宣布,在貴門各位前輩面前謝罪。然后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這么辦好不好?”姬曉峰心想:“本門之中,無人能胜得了我。這般自行爭來,自比他拱手相讓光彩得多。”于是點頭道:“這倒是可行。可是程大哥……”
  胡斐笑道:“我姓胡,我義妹才姓程。”說著揭去蒙在臉上的黃巾。姬曉峰見他滿頰虯髯,根根見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贊歎,說道:“胡大哥,本門的几位前輩很難說話,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場風波。雖然你武功高強,原也不怕,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西岳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事,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胡斐笑道:“這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門人大會之中,我當盡力為西岳華拳門掙一個大大的彩頭,將功贖罪,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姬曉峰點點頭,歎了口气,說道:“可惜我身中劇毒,不敢多耗力气,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演几套給胡兄瞧瞧。胡兄記在心里,事到臨頭,便不易露出馬腳。”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一揖,說道:“姬兄,我代義妹向你賠罪了。”姬曉峰還了一禮,心中卻大為不懌:“我被她下了毒,卻有什么可笑的?”心下這般想,臉上便頗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義妹在你身上下毒,傷口在哪里?”姬曉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一塊,肌肉發黑,傷口有小指頭大小,隱隱滲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劇毒一般。胡斐心想:“二妹用藥,當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藥物,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一個傷口,自也會寢食不安。”問道:“姬兄覺得怎樣?”姬曉峰道:“這一塊肉麻木不仁,全無知覺。”胡斐心道:“原來是下了极重的麻藥。”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姬曉峰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嗎?”只是給他雙手抓住了,竟自動彈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劇毒,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他一吮入口,豈不立斃?我和他無親無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几口,將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這毒藥是假的。”姬曉峰不明其意,問道:“什么?”胡斐道:“我義妹和你素不相識,豈能隨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跟你開個玩笑,給你放上些無害的麻藥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總可放心了吧。”姬曉峰雖然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心下一直惴惴,不知這解藥是否當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會留下后患,傷及筋骨,這時听胡斐一說,不由得惊喜交集,道:“胡兄,你……你對我明言,難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胡斐道:“丈夫相交,貴在誠信。我見姬兄大有義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姬曉峰大喜,拍案說道:“好,我交了你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當今天子,犯下彌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決不敢皺一皺眉頭。”胡斐道:“多謝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雖然不是當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權勢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見你所練的一路華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擊步之后,那一下躍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變?”胡斐所說的那一招,名叫“野馬回鄉攢蹄行”,一招之中動作甚是繁复。姬曉峰听他一說,暗道:“好厲害的眼光!昨晚我練這一路華拳,從頭至尾精神貫注,只有在這一招‘野馬回鄉攢蹄行’上,躍起時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劇毒,不免心神渙散。若是和他對敵動手,這破綻立時便給他抓住了。”說道:“胡兄眼光當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緊,那一招确是練得不大妥當。”于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點頭道:“這才對了。否則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敵人可以乘虛而入。”
  姬曉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于是將一十二路西岳華拳,從頭至尾的演了出來。胡斐依招學式,雖不能在一時之間盡數記全,但也即領會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義所在,說道:“貴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鑽研下去,确是威力無窮。我瞧這一十二路華拳,只須精通一路,便足以揚名立万。”姬曉峰听他稱贊本派武功,很是高興,說道:“是啊。本門中相傳有兩句話,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入室拳,還有一十八路刀槍劍棍的器械功夫。本門弟子別說‘藝成’兩字,便是能將四十八路功夫盡數學全了的,也是寥寥無几。”兩人說到武藝,談論极是投契,演招試式,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后。主人派來服侍胡斐的侍仆數次要請他吃飯,但見二人練得起勁,站在一旁,不敢開口。待得姬曉峰使一招旋風腳,躍起半空橫踢而出,門外突然有人喝彩道:“好一招‘風卷霹靂上九天’!”胡斐一看,卻是那姓蔡的老者,當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一、清朝相國夫人下毒,确有其事。袁枚《隨園詩話》卷一有記:“余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极珠帘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絕世,与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內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喝酒時,業已鴆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云,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聯云:量淺酒痕先上面,興高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國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為人淫惡。伍拉納(乾隆時任閩浙總督)之子批注《隨園詩話》,有云:“福康安至淫极惡,作孽太重,流毒子孫,可以戒矣。”按該批注當作于嘉慶年間。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29 PM

第十六章 龍潭虎穴

  這姓蔡的老者單名一個威字,在華拳門中輩份甚高。他見胡斐去了臉上所蒙黃布后,原來是這等模樣的一個大胡子,細細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啟稟掌門,福大帥有文書到來。”胡斐心中一凜:“這件事終于瞞不過了,且瞧他怎么說?”臉上不動聲色,只“嗯”了一聲。卻听蔡威道:“這文書是給小老儿的,查問本門的掌門人推舉出了沒有?其中附了四份請帖,請掌門人于中秋正日,帶同本門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門人大會……”胡斐听到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來如此,倒嚇了我一跳。別的也沒什么,只是這一日一晚之中,馬姑娘不能移動,福康安這文書若是下令抓人來著,馬姑娘的性命終于還是送在他手上了。”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樣,還是將那文書接了過來,細細瞧了一遍,說道:“蔡師伯,姬師弟,便請你們兩位相陪,再加上我師妹,咱們四個赴掌門人大會去。”蔡威和姬曉峰大喜,連連稱謝。侍仆上前稟道:“請程爺、蔡爺、姬爺三位出去用飯。”
  胡斐點點頭,正要去叫醒程靈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請過來。”胡斐道:“兩位先請,我隨后便來。”听她叫聲頗為焦急,當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門帘,便听得馬春花低聲叫喚:“我孩子呢?叫他哥儿倆過來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倆呢?”程靈素秀眉緊蹙,低聲道:“她一定要瞧孩子,這件事不妙。”胡斐道:“那兩個孩子落在那心腸如此狠毒的老婦手中,咱們終須設法救了出來。”程靈素道:“馬姑娘很是焦躁,立時要見,見不著孩子,便哭喊叫喚。這于她病勢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勸勸。”程靈素搖頭道:“她神智不清,勸不了的。除非馬上將孩子抱來,否則她心頭郁積,毒血固然不能盡除,藥力也無法達于髒腑。”
  胡斐繞室彷徨,一時苦無妙策,說道:“便是冒險再入福大帥府去搶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靈素嚇了一跳,道:“再進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嘗不知昨晚鬧出了這么惊天動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戒備森嚴,便要踏進一步也是千難万難,如何能再搶得這兩個孩子出來?若有數十個武藝高強之人同時下手,或者尚能成事,只憑他單槍匹馬,再加上程靈素,最多加上姬曉峰,三個人難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過了良久,只听得馬春花不住叫喚:“孩子,快過來,媽心里不舒服。你們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胡斐皺眉道:“二妹,你說怎么辦?”程靈素搖頭道:“她這般牽肚挂腸,不住口的叫喚,不到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們只有盡力而為,當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數使然。”胡斐道:“先吃飯去,一會再來商量。”飯后程靈素又替馬春花用了一次藥,只听她卻叫起福康安來:“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們的兩個乖儿子抱過來,我要親親他哥儿倆。”只把胡斐听得又是憤怒,又是焦急。程靈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臉色鄭重,說道:“大哥,我跟你說過的話,有不算的沒有?”胡斐好生奇怪:“干么問起這句話來?”搖頭道:“沒有啊。”程靈素道:“好。我有一句話,你好好听著。倘若你再進福康安府中去搶馬姑娘的儿子,你另請名醫來治她的毒罷。我馬上便回南方去。”胡斐一愕,尚未答話,程靈素已翩然進房。胡斐知她這番話全是為了顧念著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勢,定會冒險再入福府,此舉除了賠上一條性命之外,決無好處。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触動了他的俠義心腸,憶起昔年在商家堡被擒吊打,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報,非丈夫也,他已然決意一試,但程靈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兩個孩子出來,程靈素卻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時之間躊躇無計,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見每隔五步十步,便是兩個衛士,人人提著兵刃,守衛嚴密之极,別說闖進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衛士便要過來盤查。胡斐不敢多耽,心中悶悶不樂,轉過兩條橫街,見有一座酒樓,便上樓去獨自小酌。剛喝得兩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們喝到這儿為止,待會就要當值,喝得臉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們再干三杯便吃飯。”胡斐一听此人聲音,正是汪鐵鶚,心想:“天下事真有這般巧,居然又在這里撞上他。”轉念一想,卻也不足為奇,他們說待會便要當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輪班守衛。這是福府附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樓,他們在守衛之前,先來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緊。倘若汪鐵鶚這种人當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一場,那才叫奇呢。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說你識得胡斐。他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凜,更是凝神靜听。只听汪鐵鶚長長歎了口气,道:“說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愛交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子。可借他總是要和大帥作對,昨晚更闖到府里去行刺大帥,真不知從何說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雖識得胡斐,可是偏沒生就一個升官發財的命儿,否則的話,咱們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偏巧撞見了他,咱哥儿倆將他手到擒來,豈不是大大的一件功勞?”汪鐵鶚笑道:“哈哈,你倒說得輕松愜意!憑你張九的本領哪,便是有二十個,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張九一听此言,心中惱了,說道:“那你呢,要几個汪鐵鶚才拿得住他?”汪鐵鶚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個我這种膿包,也不管用。”張九冷笑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說得這般厲害。”胡斐听他二人話不投机,心念一動,眼見時机稍縱即逝,當下更不再思,揭過門帘,踏步走進鄰房,說道:“汪大哥,你在這儿喝酒啊!喂,這位是張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這里來。”汪鐵鶚和張九一見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誰?咱們可不相識啊?”汪鐵鶚雖听著他話聲有些熟稔,但見他虯髯滿臉,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剛才我遇見周鐵鷦周大哥,曾鐵鷗曾二哥,在聚英樓喝了几杯,還說起你汪大哥呢。”汪鐵鶚含糊答應,竭力思索此人是誰,听他說來,和周師哥、曾師哥他們都是熟識,應該不是外人,怎地一時竟想不起來?不住在心中暗罵自己胡涂。店伴擺好座頭。胡斐道:“今儿小弟作東,很久沒跟汪大哥、張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兩銀子向店伴一拋,道:“給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來。”那店伴見他手面豪闊,登時十分恭謹,一疊連聲的吩咐了下去。不久酒菜陸續送上,胡斐談笑風生,說起來秦耐之、殷仲翔、王劍英、王劍杰兄弟這干人都很熟絡,一會儿說武藝,一會儿說賭博,似乎個個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鐵鶚老大納悶,人家這般親熱,倘若開口問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禮,但此人到底是誰,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半點因頭。張九只道胡斐是汪鐵鶚的老友,見他出手爽快,來頭顯又不小,自也樂得叨扰他一頓。喝了一會酒,菜肴都已上齊,汪鐵鶚實在忍耐不住了,說道:“你這位大哥怨我無禮,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說著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擊,又道:“一時之間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名字,真是該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還在舍下吃飯嗎?只可惜一場牌九沒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動手過招,傷了和气。”汪鐵鶚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鐵鶚和張九猛地一齊站起,惊得話也說不出來。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裝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認得了么?”汪鐵鶚低聲道:“悄聲!胡大哥,城中到處都在找你,你敢如此大膽,居然還到這里來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連你汪大哥也不認得我,旁人怎認得出來?”汪鐵鶚道:“北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盤纏夠不夠?”胡斐道:“多謝汪大哥古道熱腸,小弟銀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魯,倒是個厚道之人。”那張九卻臉上變色,低下了頭一言不發。汪鐵鶚又道:“今日城門口盤查得緊,你出城時別要露出破綻,還是我和張大哥送你出城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搖頭道:“我暫且不出城。我還有一筆帳要跟福大帥算一算。”張九听到這里,臉上神色更是顯得异樣。
  汪鐵鶚道:“胡大哥,我本領是遠遠的不及你,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勸。福大帥權勢熏天,你便當真跟他有仇,又怎斗他得過?我吃他的飯,在他門下辦事,也不能一味護著你。今日冒個險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你可知我為什么得罪了福大帥?”汪鐵鶚道:“我不知道,正想問你。”胡斐當下將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結識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兩個孩子,昨晚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聲說了,又說到自己如何相救,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雖然干冒万險,也要將那兩個孩子救了出來去交給她。汪鐵鶚越听越怒,拍桌說道:“原來這人心腸如此狠毒!胡大哥,你英雄俠義,當真令人好生欽佩。可是福大帥府中戒備嚴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衛,要救那兩孩子,這會儿是想也休想。只好待這件事松了下來,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卻有個計較在此,咱們借用了張大哥的服色,讓我扮成衛士,黑夜之中,由你領著到府里去動手。”張九臉色大變,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著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挾菜,突然間左手一揚,半杯酒潑向張九眼中。張九“啊”的一聲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兩穴上各戳了一下。張九身子一軟,登時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聲音,過來察看。胡斐道:“這位總爺喝醉了,得找個店房歇歇。”店小二道:“過去五家門面,便是安遠老店。小人扶這位總爺過去吧!”胡斐道:“好!”又賞了他五錢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扶著張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間上房,閂上了門,伸指又點了張九身上三處穴道,令他十二個時辰之中,動彈不得。
  汪鐵鶚心中猶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見胡斐行俠仗義,做事爽快明決,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此一樁奇險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給張九換上,自己卻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兩人都是中等身材,穿著倒也合身。
  汪鐵鶚道:“我是申正當值,過一會儿時候便到了。”胡斐道:“你給張九告個假,說他生了病,不能當差。我在這儿等你,到晚間二更天時,你來接我。”汪鐵鶚呆了半晌,心想只要這一句話儿答應下來,一生便變了模樣,要做個鐵錚錚的漢子,甚么榮華富貴,就是一筆勾銷;但若一心一意為福大帥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見他遲疑,說道:“汪大哥,這件事不是一時可決,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話。”汪鐵鶚點了點頭,徑自出店去了。胡斐躺在炕上,放頭便睡,他知道眼前實是一場豪賭,不過下的賭注卻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時,汪鐵鶚或者果真獨個儿悄悄來領了自己,混進福康安府中。但這么一來,汪鐵鶚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說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馬春花更是全無淵源,為了兩個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險,依著汪鐵鶚的性儿,他肯干?他自幼便听從周鐵鷦的吩咐,對這位大師兄奉若神明,何況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這“功名利祿”四字,于他可不是小事。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漢,胡斐決無怀疑。但汪鐵鶚卻是個本事平庸、渾渾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那么二更不到,這客店前后左右,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自己縱然奮力死戰,也定然不免。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此事他若不告發,張九日后怎會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這時候還沒翻出來。要是輸了,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這副牌是好是坏,全憑汪鐵鶚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坏人,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求他的實在太多,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于他……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誰也不能逆料。將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險著,但除此之外,實無別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備,若是無人指引相助,決計混不進去。他一著枕便呼呼大睡,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
  牌還沒翻,誰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他睡了一個多時辰,朦朧中听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立時醒覺,坐了起來。只听那人說道:“不錯,我正要見‘玄’字號的那位總爺。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給我瞧瞧。”胡斐一听不是汪鐵鶚的聲音,心下涼了半截,暗道:“嘿嘿,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提起單刀,輕輕推窗向外一望,只見四下里黑沉沉的并無動靜,當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傾听。汪鐵鶚一去,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若以俠義為重,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祿,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他既然不來,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無人埋伏,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來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人數眾多,一二個高手尚可隱身潛伏,不令自己發現蹤跡,人數一多,便是透气之聲也能听見了。他見敵人非眾,稍覺寬心。但見窗外燭光晃動,店小二手里拿著一只燭台,在門外說道:“總爺,這里有一位總爺要見您老人家。”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落地無聲,說道:“請進來吧!”店小二推開房門,將燭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總爺酒醒了吧?若是還沒妥貼,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胡斐隨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衛士臉上。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灰扑扑一張臉蛋,絲毫不動聲色,胡斐心道:“好厲害的腳色!孤身進我房來,居然不露半點戒懼之意。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絕沒將我胡斐放在心上嗎?”只听那衛士道:“這位是張大哥嗎?咱們沒見過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營當差。”胡斐道:“原來是任大哥,幸會幸會。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任通武道:“是啊。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給張大哥。”說著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
  胡斐接過一看,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著“兵部正堂”四個紅字,封皮上寫道:“即交安遠客店,巡捕右營張九收拆,速速不誤。”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雙手為鋼盒所傷,這一回學了乖,不即開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見其中并無古怪,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當下將公文垂到小腹之前,這才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紙,就燭光一看,不由得惊疑交集。原來紙上并無一字,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圖中一個吊死鬼打著手勢,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梁上吊。當時迷信,有人懸梁自盡,死后變鬼,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他自己方得轉世投胎,后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這說法雖然荒誕不經,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動,問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中輪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這便要去。”說著轉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任通武道:“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周鐵鷦念著胡斐昨晚續腿還牌之德,想出了這個計較,他不讓汪鐵鶚犯險,卻輾轉的差了個替死鬼來。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不論成敗,均与他師兄弟無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連字跡也不留一個,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牽連于他。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轉了几個手,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來。林參將一見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擱,立即差人送來。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當值守衛,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胡斐均可隨他進府。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然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离九,心下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當下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著又道:“他媽的,今儿本是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伙儿誰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优賞總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弟作東,咱哥儿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气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儿里歡喜出來。”胡斐在他肩上一拍,顯得极是親熱,笑道:“咱倆意气相投,當真是相見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若是參將知道咱們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聲道:“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里沒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鹵牛肉。胡斐和任通武連干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余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份,咱們在福大帥府中當差的,喝几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左手拉著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怀里。店小二瞧在眼里,卻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衛士在北京城里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閒事,便是順手牽羊拿些店舖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聲?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貪財好酒,倒是容易對付,當下与他攜手出店。將出店門時,忽听得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聲音雖极細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聲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請你稍待。”一轉身,便回進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鐵鷦。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來干么?”微一沉吟,揭開床帳,探手到張九鼻孔邊一試,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鐵鷦使重手點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當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來若不除去張九,定會泄漏他師兄弟倆的机關,只是沒料到我前腳才出門,他后腳便進來下手,連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沒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鐵鷦對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誘引自己進了福府,再令人圍上動手。于是將張九身子一翻,讓他臉孔朝里,拉過被子窩好了,轉身出房,說道:“任大哥,勞你等候,咱們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兩人并肩而行,大搖大擺的走向福康安府。只見福府門前站著二十來名衛士,果是戒備不同往日。胡斐跟著任通武走到門口,一名千總低聲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總點了點頭,說道:“今儿大伙得多加點勁。”任通武道:“那還會錯么?”胡斐道:“老總,你說今晚會不會有刺客再進府來?”那千總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膽,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進了大門。到達中門時,又是一小隊衛士守著。一名千總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道:“——絕域!”那千總道:“任通武,這人面生得很,是誰啊?”任通武道:“是右營的張大哥,你沒見過么?”那千總“嗯”了一聲,道:“這部胡子長得倒是挺威風的。”兩人折而向左,穿過兩道邊門,到了花園之中。園門口又是一小隊衛士,那口令卻變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隨任通武進來,便算過了大門,也不能過二門。即使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門的口令各有變化。”進了花園,胡斐已識得路徑,心想夜長夢多,早些下手,也好讓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見我這么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進了福府,定也憂心。”當下加快腳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詫异,道:“張大哥,你到那里去?”胡斐道:“上頭派我保護太夫人,說道決計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嚇。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來如此!”便在此時,前面兩名衛士悄沒聲的巡了過來。左首一人低喝道:“報名!”任通武道:“左營任通武!”胡斐道:“右營張九!”那人“啊”的一聲,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誰?”胡斐心中一凜,知道此人和張九熟識,事已敗露,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時手足無措。胡斐伸指一戳,點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順勢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衛士的穴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將兩名穴道被點的衛士擲入了花叢。任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見,是你引我進府來的。你叫嚷起來,有何好處?還不如乖乖的別作聲。”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還說得出話來。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著我來。”任通武這時六神無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見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兩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衛士,若是与他動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別鬧出什么事來,連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進得府來,豈有不鬧事之理?任通武這般痴想,也不過在無法之中自行寬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國夫人的屋外,只見七八名衛士站在門口,若是向前硬闖,未必能迅速過得這一關,心念一動,繞著走到屋側,提聲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闖到太夫人屋里來,想造反么?”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著半點頭腦,結結巴巴的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圖謀不軌么?”眾衛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一齊奔了過來。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窗格之上,登時木屑紛飛。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眾衛士一擁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嚇了太夫人!這反賊膽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沖進房去。只見太夫人雙手各拉著一個孩子,惊問:“什么事?”那兩孩子兀在啼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護太夫人和兩位公子爺出去。”太夫人多見事故,一凜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誰?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惱恨她心腸毒辣,下手毒害馬春花,當即搶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這太夫人貴為相國夫人,當今皇帝是她情郎,三個儿子都做尚書,兩個媳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出世以來,哪里受過這般毆辱?胡斐雖知她心腸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惡,但終究念她是個年老婦人,不欲便此傷她性命,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饒是如此,她右頰已高高腫起,滿口鮮血,跌落了兩枚牙齒,惊怒之下,几乎暈了過去。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媽媽想念你們得緊。”兩個孩儿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一長,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齊都死!”說著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几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的見胡斐一手抱了兩個孩子,一手拉著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動手?只是連聲忽哨,緊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處,手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御,但終究不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帶著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門?敵人縱然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便將太夫人打死。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是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听得叫嚷傳令之聲,四下呼應。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太夫人,行走不快,只是往黑暗處闖去。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府中合府衛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鐵鷦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眾衛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勢,于是一窩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离山之計,好替自己脫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一刀摟頭砍到。胡斐向旁一閃,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听周鐵鷦又提气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大帥和兩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离山之計。”眾衛士一听“調虎离山”四字,心下均各凜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趨花園后門,翻牆而出,卻只叫得一聲苦,但見東面西面,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衛士。他抱了兩個孩子,越過一大片空地,搶進了一條胡同。眾衛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來。
  胡斐奔完胡同,轉到一條橫街,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街心。胡斐一躍上車,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賞你銀子!”車夫位上并肩坐著兩人。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韁繩,鞭子拍的一響,騾子拉著車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覺奇臭沖鼻,定睛一看,見車上裝滿了糞桶,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儿?”回頭望時,見眾衛士大聲吶喊,隨后赶來。
  他心念一動,提起一只糞桶,向后擲了過去。這一擲力道极猛,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淋漓滿身,一時竟然爬不起來。其余眾衛士見狀,一齊駐足。這些人都是精選的悍勇武士,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但大糞桶當頭擲來,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
  那騾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過不多時,后面人聲隱隱,眾衛士又赶了上來。須知福康安是當朝兵部尚書,執掌天下兵馬大權,府中衛士個個均非庸手,給胡斐接連兩晚鬧了個天翻地覆,眾衛士的臉皮往哪里擱去?因此一見糞車跑遠,糞桶已擲投不到,各人踏過滿地糞水,鍥而不舍的繼續追赶。胡斐心下煩惱:“倘若我便這么回去,豈不是自行泄露了住處?馬姑娘未脫險境,怎能引鬼上門?但若不回住處,卻又躲到哪里去?”便這么尋思之際,眾衛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糞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們便是這么遠遠跟著,難道在這北京城中,你還能插翅飛去?”轉眼之間,騾車馳到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街心又停著一輛糞車。胡斐所乘的車子馳著靠近,赶騾子的車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過去!”縱身一躍,坐上了另一輛糞車。胡斐抱著兩個孩子跟著躍過。先前車上的另一個漢子接過韁繩,竟是毫不停留,向西邊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騾車卻向東行。待得眾衛士追到,只見兩輛一模一樣的糞車,一輛向東,一輛向西,卻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輛車中。眾人略一商議,當下兵分兩路,分頭追赶。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漢子那一聲呼喝,又見了這一躍的身法,已知是程靈素前來接應,喜道:“二妹,原來是你!”程靈素“哼”的一聲,并不答話。胡斐又問:“馬姑娘怎樣?病勢沒轉吧?”程靈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聲道:“二妹,我沒听你話,原是我的不是,請你原諒這一次。”程靈素道:“我說過不給她治病,便不治病。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么?”說話之間,又到了一處岔道,但見街中心仍是停著一輛糞車。這一次程靈素卻不換車,只是忽哨一聲,做個手勢,兩輛糞車分向南北,同時奔行。眾衛士追到時面面相覷,大呼:“邪門!邪門!”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因此行不到數箭之地,便出現一條岔道,每處十字路口,必有一輛糞車停著。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便不換車,以免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若是相距甚遠,便和胡斐攜同兩孩換一輛車,使騾子力新,奔馳更快。這樣每到一處岔道,眾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到得后來,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后面。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腳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這條計策真是再妙不過,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糞的糞車,尋常的大車一輛輛停在街心,給巡夜官兵瞧見了,定會起疑。”程靈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樣?反正你不愛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該。”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該,只是累得姑娘傷心,那便過意不去。”程靈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話,自己愛送命,才沒人為你傷心呢。除非是你那個多情多義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來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沒知道我會這樣傻,竟會闖進福大帥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會這般蠻干胡來,也只有她,才能在緊急關頭救我性命。”
  這几句話說得程靈素心中舒服慰貼無比,哼了一聲,道:“當年救你性命的是馬姑娘,所以你這般念念不忘,要報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程靈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馬姑娘,什么好听的話都會說。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說話當作耳邊風。”胡斐道:“倘若我說的是假話,教我不得好死。”程靈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誰要你賭咒發誓了?”她這句話口气松動不少,顯是胸中的气惱已消了大半。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跟在車后的衛士只剩下兩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韁,我變個戲法你瞧。”程靈素左手一勒,那騾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兩名衛士奔得几步,与騾車已相距不遠。胡斐提起一只空糞桶,猛地擲出,噗的一響,正好套在一名衛士的頭上。另一名衛士吃了一惊,“啊”的一聲大叫,轉身便逃。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便在這一笑之中,滿腔怒火終于化為烏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車上,接過韁繩,這時距昨晚居住之處已經不遠,后面也再無衛士追來。兩人再馳一程,便即下車,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夫,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個小孩,步行而歸,越牆回進居處,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卻有誰知道這兩人适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大鬧而回?馬春花見到兩個孩子,精神大振,緊緊摟住了,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流下。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直叫“媽媽!”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眼眶微濕,低聲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讓他們母子團聚。”胡斐歉然道:“我沒听你的吩咐,心中總是抱憾。”程靈素嫣然一笑,道:“咱們第一天見面,你便沒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邊,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話了么?”
  馬春花見到孩子后,心下一寬,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靈素細心施針下藥,体內毒气漸除。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里,福康安何以不見?胡斐和程靈素卻不明言。兩個孩子年紀尚小,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32 PM

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

  轉眼過了數日,已是中秋。這日午后,胡斐帶同程靈素、蔡威、姬曉峰三人,徑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門人大會。胡斐這一次的化裝,与日前虯髯滿腮,又自不同。他剪短了胡子,又用藥染成黃色,臉皮也涂成了淡黃,倒似生了黃疸病一般,滿身錦衣燦爛,翡翠鼻煙壺、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闊又俗气,程靈素卻扮成個中年婦人,弓背彎腰,滿臉皺紋,誰又瞧得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胡斐對蔡威說是奉了師父之命,不得在掌門人大會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應,也不多問。
  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只見衛士盡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門邊迎賓。胡斐遞上文書。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進去,請他四人在東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請問,卻原來是猴拳大圣門的。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紅腮長臂,确是帶著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一大半,門外尚陸續進來。廳中迎賓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員,若是出了福府,哪一個不是聲威渲赫的高官大將,但在大帥府中,卻不過是請客隨員一般,比之童仆廝養也高不了多少。胡斐一瞥之間,只見周鐵鷦和汪鐵鶚并肩走來。兩人喜气洋洋,服色頂戴都已換過,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過胡斐和程靈素身前,自沒認出他們。
  只听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汪鐵鶚高興得咧開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罷啦,算得什么本領?”又有一個武官走了過來,說道:“一位是記名總兵,一位是實授副將,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帥手下的紅人,要算你兩位升官最快了。”周鐵鷦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倆無功受祿,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戰場上掙來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汪大哥力護公主。万歲爺親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眾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几句。各家掌門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眾武官便加油添醬、有聲有色的說了起來。胡斐隔得遠了,只隱約听到個大概:原來那一晚胡斐夜闖福府,勇劫雙童。周鐵鷦老謀深算,不但將一場禍事消弭于無形,反而因為先得訊息,裝腔作勢,從胡斐手中奪回相國夫人,又叫汪鐵鶚搶先去保護公主。那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愛女,這一場功勞立得輕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卻比戰陣中的沖鋒陷陣胜過百倍,因此金殿召見,溫勉有加,將他二人連升數級。相國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一晚之間,周汪二人大紅而特紅。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戰,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到似是眾衛士以寡敵眾,舍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福康安雖然失了兩個儿子,大為煩惱,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手中的危難,這一晚有惊無險,刺客全數殺退,反而大賞衛士。官場慣例原是如此,瞞上不瞞下,皆大歡喜。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饒有智計,但決計想不到周鐵鷦竟會出此一著,平白無端得了一場富貴。胡斐心想:“此人計謀深遠,手段毒辣,將來飛黃騰達,在官場中前程無限。”
  紛扰間,數十席已漸漸坐滿。胡斐暗中一點數,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為兩派,則來与會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門人,尋思:“天下武功門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來与會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見有數席只坐著四人,又有數席一人也無,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來是不來?”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溫柔的神色,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見他頰邊肌肉一動,臉色大變,雙眼中充滿了怒火,順著他目光瞧去時,只見西首第四席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著兩枚鐵膽,晶光閃亮,滴溜溜地轉動,正是五虎門的掌門人鳳天南。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時省悟,回過頭來,心道:“你既來此處,終須逃不出我手心。嘿,鳳天南你這惡賊,你道我大鬧大帥府后,決計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豈知我偏偏來了。”午時已屆,各席上均已坐齊。胡斐游目四顧,但見大廳正中懸著一個錦障,釘著八個大金字:“以武會友,群英畢至。”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設一張桌椅,上舖虎皮,卻尚無人入座,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
  程靈素道:“她還沒來。”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卻順口道:“誰沒來?”程靈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語:“她既當了九家半總掌門,總不能不來。”
  又過片時,只見一位二品頂戴的將軍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請四大掌門人入席。”眾衛士一路傳呼出去:“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廳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這里与會的,除了隨伴弟子,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個個都是掌門人,怎地還分什么四大四小?”這時大廳中一片肅靜,只見兩名三品武官引著四個人走進廳來,一直走到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請四人入座。看這四人時,見當先一人是個白眉老僧,手中撐著一根黃楊木的禪杖,面目慈祥,看來沒一百歲,也有九十歲。第二人是個七十來歲的道人,臉上黑黝黝地,雙目似開似閉,形容頗為委瑣。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嚴,一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畫符騙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門人”之一?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六十余歲年紀,雙目炯炯閃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深厚。他一進廳來,便含笑抱拳,和這一個那一個點頭招呼,一百多個掌門人中,看來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識,當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湯大爺”,便是稱“湯大俠”,只有几位年歲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聲“甘霖兄!”胡斐心想:“這一位便是號稱‘甘霖惠七省’的湯沛湯大俠了。袁姑娘的媽媽便曾蒙他收容過。此人俠名四播,武林中都說他仁義過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但見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識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著极是親熱。待走到胡斐這一桌時,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門的掌門人,笑道:“老猴儿,你也來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給預備一盆蟠桃儿?”
  那掌門人卻對他甚是恭敬,笑道:“湯大俠,有七八年沒見您老人家啦。一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實在該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難得。”湯沛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孫、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門人道:“托湯大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湯沛哈哈一笑,向姬曉峰道:“姬老三沒來嗎?”姬曉峰俯身請了個安,說道:“家嚴沒來。家嚴每日里記挂湯大俠,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湯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嗎?明儿我再給你送些來。”姬曉峰哈腰相謝。湯沛向胡斐、程靈素、蔡威三人點點頭,走到別桌去了。那猴拳大圣門的掌門人道:“湯大俠的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實呢,豈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兩銀子的絲綢鏢在甘涼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又軟又硬,既挨面子,又動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還這一枝鏢呢?”跟著便口沫橫飛,說起了當年之事。原來他受了湯沛的大恩,沒齒不忘,一有机會,便要宣揚他的好處。這湯沛一走進大廳,真便似“大將軍八面威風”,人人的眼光都望著他。那“四大掌門人”的其余三人登時黯然無光。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著四品頂戴,在這大廳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穩,气度威嚴,隱然是一派大宗師的身分。只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方面大耳,雙眉飛揚有棱,不聲不響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淵之*,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對身周的扰攘宛似不聞不見。胡斐心道:“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滿腔雄心,沒將誰放在眼中,待得一見這四大掌門人,登時大增戒懼,尋思:“湯大俠和那武官任誰一人,我都未必抵敵得過。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別說一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儿尖儿的高手,只消這‘僧、道、俠、官”四人齊上,制服我便綽綽有余。”他懼意一生,當下只是抓著瓜子慢慢嗑著,不敢再東張西望,生怕給福康安手下的衛士們察覺了。過了好一會,湯沛才和眾人招呼完畢,回到自己座上。卻又有許多后生晚輩,一個個赶著過去跟他磕頭請安。湯沛家資豪富,仗義疏財,隨在他身后的門人弟子帶著大批紅封包,凡是從未見過面的晚輩向他磕一個頭,便給四兩銀子作見面禮。又亂了一陣,方才見禮已罷。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壺給各人斟滿了酒。那武官舉起杯來,朗聲說道:“各派掌門的前輩武師,遠道來到京城,福大帥极是歡迎。現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會福大帥親自來向各位敬酒。”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也均干杯。那武官又道:“今日到來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事。福大帥最高興的,是居然請到了四大掌門人一齊光臨,現下給各位引見。”他指著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千余年來,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學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自當推大智禪師坐個首席。”群豪一齊鼓掌。少林派分支龐大,此日与會的各門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眾人見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盡皆喜歡。
  那武官指著第二席的道人說道:“除了少林派,自該推武當為尊了。這一位是武當山太和宮觀主無青子道長。”武當派威名甚盛,為內家拳劍之祖。群豪見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見聞廣博的名宿更想:“自從十年前武當派掌門人馬鈺逝世,武當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又死在回疆,沒听說武當派立了誰做掌門人啊。這太和宮觀主無青子的名頭,可沒听見過。”
  第三位湯沛湯大俠的名頭人人皆知,用不著他來介紹,但那武官還是說道:“這位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是‘三才劍’的掌門人。湯大俠俠名震動天下,仁義蓋世,無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饒舌了。”他說了這几句話,眾人齊聲起哄,都給湯沛捧場。這情景比之引見無青子時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鄰桌上的一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門派。那位青什么道長,只因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實學吧?至于‘三才劍’一門呢,若不是出了湯大俠這樣一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點頭。眾人亂了一陣,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見的那武官說道:“這一位是我們滿洲的英雄。這位海蘭弼海大人,是鑲黃旗驍騎營的佐領,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海蘭弼的官職比他低,當那二品武官說這番話時,他避席肅立,狀甚恭謹。胡斐鄰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竊竊私議起來:“這一位哪,卻是官職抬高門派了。遼東黑龍門,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算那一會子的四大掌門?只不過四大掌門人倘若個個都是漢人,沒安插一個滿洲人,福大帥的臉上須不好看。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蠻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門派的名家高手較量?”那壯漢又道:“師叔說得是。”這一次胡斐心中卻頗不以為然,暗想:“你莫小覷了這一位滿洲好漢,此人英華內斂,穩凝端重,比你這糟老頭儿只怕強得多呢。”那四大掌門人逐一站起來向群豪敬酒,各自說了几句謙遜的話。大智禪師气度雍然,确有領袖群倫之風。湯沛妙語如珠,只說了七八句話,卻引起三次哄堂大笑。無青子和海蘭弼都不善辭令。無青子一口湖北鄉下土話,尖聲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說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這位道長說話中气不足,怎能為武當派這等大派的掌門,多半他武藝雖低,輩份卻高,又有人望,為門下眾弟子所推重。”當下廚役送菜上來,福大帥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尋常,單是那一壇壇二十年的狀元紅陳紹,便是极難嘗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靈素見他酒興甚豪,只是抿嘴微笑,偶爾回頭,便望鳳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沒了影蹤。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眾侍衛高聲傳呼:“福大帥到!”猛听得呼呼數聲,大廳上眾武官一齊离席肅立,霎時之間,人人都似變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動也不動了。各門派的掌門人都是武林豪客,沒見過這等軍紀肅穆的神態,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兩兩的站起身來。
  只听得靴聲橐橐,几個人走進廳來。眾武官齊聲喝道:“參見大帥!”一齊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將手一擺,說道:“罷了!請起!”眾武官道:“謝大帥!”啪啪數聲,各自站起。胡斐心道:“福康安治軍嚴整,大非平庸之輩。無怪他數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只見他滿臉春風,神色甚喜,又想:“這人全無心肝,兩個儿子給人搶了去,竟是漫不在乎。”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說道:“各位武師來京,本部給各位接風,干杯!”說著舉杯而盡。群豪一齊干杯。
  這一次胡斐只將酒杯在唇邊碰了一碰,并不飲酒。他心中惱恨福康安心腸毒辣,明知母親對馬春花下毒,卻不相救,因此不愿跟他干杯。福康安說道:“咱們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万歲爺也知道了。剛才皇上召見,賜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轉賜給二十四位掌門人。”他手一揮,眾人捧上三只錦盒,在桌上舖了錦緞,從盒中取出杯來。只見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銀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气晶瑩,金色燦爛,銀光輝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滿了花紋,遠遠瞧去,只覺甚是考究精細,大內高手匠人的手藝,果是不同。福康安道:“這玉杯上刻的是蟠龍之形,叫做玉龍杯,最是珍貴。金杯上刻的是飛鳳之形,叫作金風杯。銀杯上刻的是躍鯉之形,叫作銀鯉杯。”
  眾人望著二十四只御杯,均想:“這里与會的掌門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卻只有二十四只,卻賜給誰好?難道是拈鬮抽簽不成?再說,那玉龍杯自比銀鯉貴重得多,卻又是誰得玉的,誰得銀的?”只見福康安取過四只玉杯,親手送到四大掌門人的席上,每人一只,說道:“四位掌門是武林首領,每人領玉龍杯一只。”大智禪師等一齊躬身道謝。
  福康安又道:“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請諸位各獻絕藝,武功最強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當、三才劍、黑龍門四門合稱‘玉龍八門’,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門派。其次八位掌門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鳳八門’。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銀杯,那是‘銀鯉八門’。從此各門各派分了等級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許多紛爭。至于大智禪師、無青子道長、湯大俠、海佐領四位,則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證,各位可有异議沒有?”許多有見識的掌門人均想:“這哪里是少了許多紛爭?各門各派一分等級次第,武林中立時便惹出無窮的禍患。這二十四只御杯勢必你爭我奪。天下武人從此爭名以斗,自相殘殺,刀光血影,再也沒有宁日了。”
  可是福大帥既如此說,又有誰敢异議?早有人隨聲附和,紛紛喝彩。福康安又道:“得了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要好好的看管著。若是給別門別派搶了去、偷了去,那玉龍八門、金鳳八門、銀鯉八門,跟今日會中所定,卻又不同了哇!”這番話說得又明白了一層,卻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說話,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開這天下掌門人大會的用意,心道:“初時我還道他只是延攬天下英雄豪杰,收為己用,那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門派的紛爭,要天下武學之士,只為了一點儿虛名,便自相殘殺,再也沒余力來反抗滿清。”正想到這里,只見程靈素伸出食指,沾了一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二”,又寫了個“桃”字,寫后隨即用手指抹去。胡斐點了點頭,這“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說過的,心道:“古時晏嬰使‘二桃殺三士’的奇計,只用兩枚桃子,便使三個桀驁不馴的勇士自殺而死。今日福康安要學矮子晏嬰。只不過他气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盡了天下武人。”他環顧四周,只見少壯的武人大都興高采烈,急欲一顯身手,但也有少數中年和老年的掌門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顯是也想到了爭杯之事,后患大是不小。但見大廳上各人紛紛議論,一時聲音极是嘈雜,只听鄰桌有人說道:“王老爺子,你神拳門的武功出類拔萃,天下少有人敵,定可奪得一只玉龍杯了。”那人謙道:“玉龍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鳳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們交差啦!”又有人低聲冷笑說道:“就怕連銀鯉杯也沾不到一點邊儿,那可就丟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視,說風涼話的人卻泰然自若,不予理會。一時之間,數百人交頭接耳,談的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隨從擊了三下掌,說道:“各位請靜一靜,福大帥尚有話說。”大廳上嘈雜之聲,漸漸止歇,只因群豪素來不受約束,不似軍伍之中令出即從,隔了好一陣,方才寂靜無聲。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會酒醉飯飽,各獻絕藝。至于比試武藝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說一說。”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寬,貌相威武,說道:“請各位寬量多用酒飯,筵席過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說。請,請,兄弟敬各位一杯。”說著在大杯中斟了一滿杯,一飲而盡。与會的群雄本來大都豪于酒量,但這時想到飯后便有一場劇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決意不出手奪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舉杯沾唇,作個意思,便放下了酒杯。酒筵丰盛無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誰也沒心緒來細嘗滿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會便要動手,飯卻非吃飽不可,因此一干武師,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飯飽。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擊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廳正中并排放了八張太師椅,東廳和西廳也各擺八張。大廳的八張太師椅上舖了金絲繡的紅色緞墊,東廳椅上舖了綠色緞墊,西廳椅上舖了白色緞墊。三名衛士捧了玉龍杯、金鳳杯、銀鯉杯,分別放在大廳、東廳和西廳的三張茶几上。安提督見安排已畢,朗聲說道:“咱們今日以武會友,講究點到為止,誰跟誰都沒冤仇,最好是別傷人流血。不過動手過招的當中,刀槍沒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帥吩咐了,哪一位受輕傷的,送五十兩湯藥費,重傷的送三百兩,不幸喪命的,福大帥恩典,撫恤家屬紋銀一千兩。在會上失手傷人的,不負罪責。”眾人一听,心下都是一涼:“這不是明著讓咱們拚命么?”安提督頓了一頓,又道:“現下比武開始,請四大掌門人入座。”四名衛士走到大智禪師、無青子、湯沛、海蘭弼跟前,引著四人在大廳的太師椅上居中坐下。八張椅上坐了四人,每一邊都還空出兩個座位。安提督微微一笑,說道:“現下請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門高手,在福大帥面前各顯絕藝。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領得銀鯉杯的,請到西廳就坐;能領得金鳳杯的,請到東廳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藝壓當場,可和四大掌門人并列的,請到大廳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門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戰,敗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無人出來挑戰為止。各位看這法儿合适么?”
  眾人心想:“這不是擺下了二十座擂台嗎?”雖覺大混戰之下死傷必多,但力強者胜,倒也公平合理。許多武師便大聲說好,無人异議。這時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張大椅中。兩邊分站著十六名高手衛士,周鐵鷦和王劍英都在其內,嚴密衛護,生怕眾武師龍蛇混雜,其中隱藏了刺客。
  程靈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輕輕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順著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見屋角一排排的站滿了衛士,都是手握兵刃。看來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備之嚴,只怕還胜過了皇宮內院,府第周圍,自也是布滿了精兵銳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鳳天南那惡賊的蹤跡,心愿已了,無論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跡,否則只怕性命難保。待會若能替華拳門奪到一只銀鯉杯,也算是對得起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遲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那知他心中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這個主意。只不過胡斐怕的是被人識破喬裝,其余武師卻均盼旁人斗了個筋疲力盡,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漁人之利,是以安提督連說几遍:“請各位就座!”那二十張空椅始終空蕩蕩地,竟無一個武師出來坐入。俗語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凡是文人,從無一個自以為文章學問天下第一,但學武之士,除了修養特深的高手之外,決計不肯甘居人后。何況此日与會之人都是一派之長,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慣了的,就說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爭競,但所執掌的這門派的威望卻決不能墮了。只要這晚在會中失手,本門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頭來,自己回到本門之中,又怎有面目見人?只怕這掌門人也當不下去了。當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將來尚可推托交代。若是出手,非奪得玉龍杯不可。要一只金鳳杯、銀鯉杯,又有何用?”因此眾武師的眼光,個個都注視著大廳上那四張空著的太師椅,至于東廳和西廳的金鳳杯和銀鯉杯,竟是誰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這么謙虛?還是想讓別個儿累垮了,再來撿個現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學大師的身分啊。”這几句話似是說笑,其實卻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果然他這句話剛說完,人叢中同時走出兩個人來,在兩張椅中一坐。一個大漢身如鐵塔,一言不發,卻把一張紫檀木的太師椅坐得格格直響。另一個中等身材,頦下長著一部黃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倆都是拋磚引玉。沖著眼前這許多老師父、大高手,咱哥儿難道還能把兩只玉龍杯捧回家去嗎?你可別把椅子坐爛了,須得留給旁人來坐呢。”那黑大漢“嘿”的一聲,臉色難看,顯然對他的玩笑頗不以為然。一個穿著四品頂戴的武官走上前來,指著那大漢朗聲道:“這位是‘二郎拳’的掌門人黃希節黃老師。”指著黃胡子道:“這位是‘燕青拳’的掌門人歐陽公政歐陽老師。”胡斐听得鄰桌那老者低聲道:“好哇,連‘千里獨行俠’歐陽公政,居然也想取玉龍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原來那歐陽公政自己安上個外號叫作“千里獨行俠”,其實是個獨腳大盜,空有俠盜之名,并無其實,在武林中名頭雖響,聲譽卻是极為不佳,胡斐也曾听到過他的名字。
  這兩人一坐上,跟著一個道人上去,那是“昆侖刀”的掌門人西靈道人。只見他臉含微笑,身上不帶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眾人都有些奇怪:“這道士是‘昆侖刀’的掌門人,怎地不帶單刀?”
  廳上各人正眼睜睜的望著那余下的一張空椅,不知還有誰挺身而出。安提督說道:“還有一只玉杯,沒誰要了么?”只听得人叢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給我酒鬼裝酒喝!”一個身材高瘦的漢子踉踉蹌蹌而出,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走到廳心,暈頭轉向的繞了兩個圈子,突然倒轉身子,向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這一下身法輕靈,顯是很高明的武功。大廳中不乏識貨之人,早有人叫了起來:“好一招‘張果老倒騎驢,摔在高橋上’!”原來這人是“醉八仙”的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見他衣衫襤褸,滿臉酒气,一副令人莫測高深的模樣。安提督道:“四位老師膽識過人,可敬可佩。還有哪一位老師,自信武功胜得過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請出來挑戰。若是無人挑戰,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侖刀、醉八仙四門,便得歸于‘玉龍八門’之列了。”
  只見東首一人搶步而上,說道:“小人周隆,愿意會一會‘千里獨行俠’歐陽老師。”這人滿臉肌肉虯起,身材矮壯,便如一只牯牛相似。胡斐對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識,全仗旁听鄰座的老者對人解說。好在那老者頗以見多識廣自喜,凡是知道的,無不搶先而說。只听他道:“這位周老師是‘金剛拳’的掌門人,又是山西大同府興隆鏢局的總鏢頭。听說歐陽公政劫過他的鏢,他二人很有過節。我看這位周老師下場子,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龍杯。”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牽纏糾葛,就像我自己,這一趟全是為鳳天南那惡賊而來。各門各派之間,只怕累世成仇已達數百年的也有不少。難道都想在今日會中了斷么?”想到這里,情不自禁的望了鳳天南一眼,只見他不住手的轉動兩枚鐵膽,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神色甚是宁定。胡斐在福康安府中鬧了兩晚,九城大索,鳳天南料想他早已逃出北京,高飛遠走,那想得到他英雄俠膽,竟又會混進這龍潭虎穴的掌門人大會中來?周隆這么一挑戰,歐陽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周總鏢頭,近來發財?生意興隆?”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万兩銀子一枝鏢給他劫了,始終追不回來,賠得傾家蕩產,數十年的積蓄一旦而盡,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當下更不打話,一招“雙劈雙撞”直擊出去。歐陽公政還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脫靴轉身”,兩人登時激斗起來。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盤穩固,歐陽公政卻以拳招靈動、身法輕捷見長。周隆一身橫練功夫,對敵人來招竟不大閃避,肩頭胸口接連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沒哼一聲,突然間呼的一拳打出,卻是“金剛拳”中的“迎風打”。歐陽公政一笑閃開,飛腳踹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搶背大三拍”就地翻滾,摔了一交,卻又站起。兩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腳,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衣襟上全是鮮血。歐陽公政笑道:“周老師,我只不過搶了你鏢銀,又沒搶你老婆,說不上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發,扑上發招。歐陽公政仗著輕功了得,側身避開,口中不斷說輕薄言語,意圖激怒對方。
  酣戰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賜中了一腳,他左手按腹,滿臉痛苦之色,突然之間,右手“金鉤挂玉”,搶進一步,一招“沒遮攔”,結結實實的捶中在敵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響,歐陽公政斷了几根肋骨,搖搖晃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著便再下毒手,這時自己已無力抵御,當下強忍疼痛,閃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周隆待要追擊,湯沛說道:“周老師,胜負已分,不能再動手了。你請坐吧。”周隆听得是湯沛出言,不敢違逆,抱拳道:“小人不敢爭這玉龍杯!”抽身歸座。眾武師大都瞧不起歐陽公政的為人,見周隆苦戰獲胜,紛紛過來慰問。歐陽公政滿臉慚色,卻不敢离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這時身受重傷,只要一出福大帥府,立時便有人跟出來下手,周隆第一個便要出來,只得取出傷藥和酒吞服,強忍疼痛,坐著不動,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戇直,其實甚是聰明,憑他的功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一戰得胜,全名而退。‘金剛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但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了。”只听湯沛說道:“周老師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這椅子?”
  這一只空椅是不戰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距的遠近都是一般,誰的腳下快一步,誰便可以搶到。哪知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一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此時,呼的一聲,一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起,輕輕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后發而先至,竟搶在那兩條漢子的前面,這一份輕功可實在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价喝了聲彩。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齊聲叫道:“啊,是你!”不約而同地向他攻了過去。那人坐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將左邊那漢子踢了個筋斗,右手一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后領,一轉一甩,將他摔了一交。他身不离椅,隨手打倒兩人。眾人都是一惊:“這人武功恁地了得!”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何門何派的掌門人?”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听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早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沖。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只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勢急了,終于站不住腳,一齊摔倒。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帳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廝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一躍而起,便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听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的翻江鳧一死,傳下的兩個弟子實在太不成器。”歎息了一聲,不再往下解釋。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圣門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先天拳”一派來歷甚古,創于唐代,但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余年來又沒出什么出類拔萃的英杰,因之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別派的名家高手爭胜,也沒起爭奪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飲酒觀斗,這時听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鳧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鳧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做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做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家伙,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跟你們怎么說了?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著一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的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安提督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卻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隨隨便便的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但招數卻极怪异,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皺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武功見負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只听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理你們的事呢。翻江鳧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赶這趟混水。你們到底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几時有你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虫蟻的朋友,你這娃娃知道什么?”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個耳括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大廳上群雄見三人斗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卻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難道當真是安著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几只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這句話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听見了。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是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几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听了他這話,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誰?在這里胡說八道的搗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面子,當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那老者咧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后輩,又礙著你什么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將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是服服帖帖的一聲不作,只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极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后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安提督罵道:“混帳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里。安提督一惊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了。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惊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愿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里有一張椅子空著,卻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一會,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只見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虯髯,模樣甚是凶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嚴,眾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的打量。黃希節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什么?要跟我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的后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是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身來,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那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愿跟我過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黃希節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飲酒之時,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說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粘著的胡子落了下來,只得強自忍住。黃希節笑道:“不敢,不敢!我儿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儿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甚是敏捷,一躍而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響,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然模樣丑陋,言語可笑,但神力惊人,倒是不可小覷了。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腳便向黃希節踢去。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的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的“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武處,只是跳躍而避。過不多時,膝彎里已被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一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扑上,那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余地,一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余。宗雄一個打滾,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准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輩,很挨得起打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胜負,這般搏擊,宗雄已占不到便宜,驀地里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气來,滿臉脹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分,都是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漢子,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一個。”但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的向那漢子打去。原來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一個是黃希節的儿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儿相毆。旁觀眾人吶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庄嚴之意,蕩然無存。宗雄吃了一次虧,不敢再僥幸求胜,當下嚴守門戶,和黃希節斗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儿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給對方踢了几個筋斗。他一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便向敵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惊,他身上沒攜兵刃,搶過湯沛身旁那張空著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么樣子?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听見他的說話。海蘭弼站起身來,道:“提督大人的話,你們沒听見么?”黃希節的儿子一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著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擲到了天井之中。眾人一呆之下,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了出去。四人跌成一團,頭暈腦脹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几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但人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惊,均想:“這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极高的武功,這么隨手一抓一擲,就將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拋了出去。”要知宗雄和黃希節雖然斗得狼狽,但兩人确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等閒之輩。海蘭弼擲出四人后,回歸座位。湯沛贊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几個家伙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仆搬開破椅,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本來一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自覺難以和他并列,忝居“玉龍八門”的掌門人之一,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起來。那一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卻仍是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乃是較量武功,以定技藝高下,可千万別像适才這几位這般亂打一气,不免貽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貽笑大方?貽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只作沒听見,不去睬他,說道:“這里還有兩個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乘坐?”宗雄大怒,叫道:“你這么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适才曾被海蘭弼擲跌,當即從廊下縱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間腳步踉蹌,跌了個筋斗。原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暗中絆他。這時眾人都望著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原來一張空椅上坐著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是蒙古哈赤大師,另一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這兩人相貌一模一樣,倒挂眉,斗雞眼,一對眼珠緊靠在鼻梁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么特异,但這雙斗雞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貴州‘雙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雙雄。”
  眾人一听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异,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個叫倪大,一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只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天气极冷一般。眾人指指點點的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倪不大居長,有的說倪不小為大,但到底哪一個是倪不大,哪一個是倪不小,卻又是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便這么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臉含微笑,也是大感興味。眾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一亮,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系著蔥綠裙子,二十一二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湖門’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眾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出場,都是精神一振。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世代相傳,掌門人一定是女子。便是有武藝极高、本領极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只是這位桑姑娘年紀這樣輕,恐怕不見得有什么真實功夫吧?”
  只見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兩位倪爺,哪一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并不回答,桑飛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舊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著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著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誑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誑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你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几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相貌如此似法,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打誑?你們若不是雙生兄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么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皺眉道:“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問這個干么!”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誰要你相信?”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你們是雙生兄弟,有什么不好?為什么不肯相認?”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你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秘密之后,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這秘密再說。”于是點頭道:“好,你們說罷!”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一站,竟無分毫先后遲速之差,真如是一個人一般。桑飛虹得意洋洋的道:“這還不是雙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閃了几閃,原來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套,若是向人抓來,倒是不易抵擋的利器。倪氏兄弟身形晃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到。
  桑飛虹吃了一惊,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干什么?”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上,兩個人手臂伸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將桑飛虹圍在中間。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只能單打獨斗,不許倚多為胜。”倪不小那雙斗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橫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儿倆是哪一門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兩位是貴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妹,和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著道:“照啊,你們剛才說不是雙生兄弟,這會儿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雙生兄弟!”眾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飛虹格格一笑,道:“不和你們歪纏啦,反正我又不想要這玉龍杯!”說著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一攔,說道:“你已問過我們的身世,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你們始終說不明白,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家評評這個理看。”倪不大道:“好,你一定要听,便跟你說了。”倪不小道:“我們兩個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倪不大道:“所以說雖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后。”倪不小道:“雙頭并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一位名醫巧施神術,將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的說將下來,中間沒分毫停頓,語气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來,決計不信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廳上眾人只听得又是詫异,又是好笑,人人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并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皆惊歎。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种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頭?”桑飛虹道:“頭是不磕的。你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應你不還手。”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相并不招呼,突然間金光晃動,二十根套著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竟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了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以來,從未分開過一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術,兩個人和一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一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單人一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是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內,竟是還不得一招,眼見情勢甚是危急,這局面無法長久撐持,只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的爪下。
  廳上旁觀的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起來:“兩個打一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斗一個年輕姑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上可帶著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說不定人家大姑娘對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一聲呼叫,并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惊喜的神色。眾人一齊順著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一手拉著一個孩儿,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儿生得玉雪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一對雙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襯托得加倍分明。眾人看了,又均是一樂。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原來這兩個孩儿正是馬春花的儿子,不知又如何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著便想:“孩儿既給他奪回,那么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不脫了。只能隨机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儿,如痴如狂,直是神不守舍的模樣。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儿很好,你們可要收他們做弟子么?”這兩句話,恰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要知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一位武學深湛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一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學,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人不但神智身体都一模一樣,同時往往心意隱隱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一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倪氏兄弟見到福康安這對雙生儿子,看來資質根骨,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當真是心痒難搔,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福康安笑嘻嘻的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們猜,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于是叫了孩子倆出來瞧瞧。兩個孩儿凝視著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無的特异感覺,本來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体而分,兩個孩儿卻也無法辨別。群雄瞧瞧大的一對,又瞧瞧小的一對,都是笑嘻嘻的低聲談論。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一聲,猛地里分從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來。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兩名衛士早扑了上去迎敵。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為怪异,奔到中途,原來站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將兩名衛士拋在身后。他二人襲擊福康安只是虛招,一人伸出左腳,一人伸出右腳,雙足齊飛,砰的一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的身子便摔了出去。眾衛士惊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弟卻一手一個,已將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大廳上登時大亂,只听得砰砰砰砰,啊喲啊喲的數聲,四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被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著一對孩儿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一晃,兩個人快步搶到,伸手襲向二人的后心。這二人所出招數迥不相同。海蘭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頸,又快又准,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綿掌。這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腳下一個踉蹌,嘴里噴出一口鮮血,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這么緩得一緩,王劍英和周鐵鷦雙雙搶到,抱起了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儿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無法搶到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和湯沛搶上兩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鎖骨法,分別將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們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時竟是無法抗拒。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檐頭人影一晃,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蜡燭點得明晃晃地,無异白晝,但眾人一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樣,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身法如電,一個出掌擊向海蘭弼,另一個擊向湯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錯愕,一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門人文醉翁猛地一躍而起,尖聲惊叫:“黑無常,白無常!”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臉上,左首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惡多端,今日還想逃命么?”猛地里兩人掌力向外一吐,海湯二人各退一步,這對瘦子已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瞧在大家都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團團一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英雄問好!”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心下暗暗駭异,微一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兩人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聲,停了腳步。常氏兄弟頭一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喲!”“哼!”“哎!”之聲,一路響將過去,終于漸去漸遠,隱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是摔下屋來。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起一看,忍不住又都“啊”的一聲,低低惊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聞名已久,今日一會,果然是非同小可。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一,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豈知眾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竟是如入無人之境。他心下极是惱怒,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師椅一瞥,只見少林寺的大智禪師垂眉低目,不改平時神態;武當派的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早已去遠,他兀自嚇得魂不附体。
  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紅花會”三字,已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將滿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著一個念頭:“這才是英雄豪杰!”桑飛虹一直在旁瞧著熱鬧,見了這當日文醉翁還是嚇成這個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對無常鬼早去啦!”那知她這么一推,文醉翁應手而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吃一惊,俯身一看,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早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嚇死啦!”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將誰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一句話,竟爾活生生的將他嚇死。郭玉堂歎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道:“郭前輩,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搖頭道:“豈單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坏話,但事實俱在,也不必諱言。我早料到他決計不得善終,只是竟會給黑白無常一下子嚇死,可誰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重又撞見。”郭玉堂道:“以前這姓文的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發下過什么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這叫作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龍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腰間插著一根黑黝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胡斐听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郭前輩,這老儿是誰?”郭玉堂道:“這是開封府‘玄指門’的掌門人,复姓上官,叫作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什么‘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稱‘煙酒二仙’!”胡斐見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儿几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癮奇重,哼了一聲道:“這种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尸身干號了几聲,站起身來,瞪著桑飛虹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腳,將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嚇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一個人,怎么會嚇死?定是你暗下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來他見文醉翁一嚇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大是不好,“醉八仙”這一門,只怕從此再無抬頭之日,因此硬派是桑飛虹暗下毒手。須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尋常之事,不致于聲名有累。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里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嚇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楞頭楞腦的默不作聲,這時突然插口道:“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兩個惡鬼一來,這位文爺便嚇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這六個字時,學著文醉翁的語調,更是十分古怪。眾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起來。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么?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丑惡,怪模怪樣的,嚇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么?這位大師也這么說。他自是嚇死的,關我什么事了?”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一大袋煙絲,打火點著了,吸了兩口,斗然間一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喝道:“賤婢,你明明是殺人凶手,卻還要賴?”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听他出口傷人,再也忍耐不住,回罵道:“纏夾不清的老鬼,難道我怕了你嗎?你說是我殺的,連你一起殺了,便又怎么樣?”左掌虛拍,右足便往他腰間里踢去。那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儿,你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胡斐見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開口“惡鬼”,閉口“惡鬼”,听來极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個法儿,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著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生得特异,但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這几句話只把胡斐听得心中大悅,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几句來,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結交結交。”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無常、白無常怎么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個‘赫’字,一位有個‘伯’字,因此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隨便稱呼得的。”他二人一個瞪著眼睛大呼小叫,一個斯斯文文的給他解說,那一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适才給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實在“雙子門”的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异,這時她一對一的和上官鐵生過招,竟是絲毫不落下風。那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鑌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只是桑飛虹身法過于滑溜,始終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過于托大,險些還被她飛足踢中。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被他吸得漸漸的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斗之中藏著許多精炭,他一吸一吹,將鑌鐵煙斗漸漸燒紅。這么一來,一根尋常煙管變成了一件极厲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面熱,衣帶裙角更給煙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腳稍慢,驀地里上官鐵生一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只感頭腦一陣暈眩,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來上官鐵生所吸的煙草之中,混有极猛烈的迷藥,他一來平時吸慣,二來口鼻之中另有解藥。那書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斗,忽然間鼻中聞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間,只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膝彎穴道,嗤的一聲響,煙焰飛揚,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燒穿了一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一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向她的腰間。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一怔之間,那書生一彎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煙斗上挾去。那書生這几下手腳當真是如風似電,哈赤和尚一怔之下,大叫:“你……你脫了我鞋子干么?”他喊叫聲中,那書生已用兩只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鑌鐵煙斗,一掙一扭,繞到上官鐵生身后。嗤嗤几聲響,上官鐵生衣袖燒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搶步去看桑飛虹,只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啪啪兩響,哈赤的一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煙管卻對准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急欲閃避,只是那煙管來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時不及躲讓,眼見那通紅炙熱的鐵煙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門。胡斐伸手抓起一雙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將煙管挾住了。這几下兔起鶻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呆了一呆,這才齊聲喝彩。那書生向胡斐點頭一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傷人,轉過頭來,皺了眉望著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頓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里大伙儿比武較藝,你怎地用起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被他奪去煙管,知道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沒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陰陰地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力太差,轉了几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眾人不明真相,倒也不便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一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啊,這……這是解藥么?”那婦人不答,又噴了一口酒,噴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一時不明所以。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生反手一記耳光,喝道:“先打你這下三爛的奸徒。”上官鐵生一低頭,這一掌居然并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躍而起,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你用毒煙噴人!”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一眼,心中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你無冤無仇,何以來多管閒事?”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生指著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你的。”
  那婦人冷冷的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的筷子,挾著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里,仍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一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胡涂了,不知這婦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么?只見她頭發花白,臉色蜡黃,体質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細打量時,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素所喬裝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各人心有旁騖,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一側,讓了開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只是一對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強套在腳上,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气時,卻已尋不到他的蹤影。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轉了几個圈子,不見書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今日也真晦气,撞見了一對無常鬼,又遇上了一個秀才鬼。”口中千賊万賊地罵個不停。
  他罵了一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斗越快,一時也分不出高下,無聊起來,更住口不罵了,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破口罵了出來。
  突然間只听得眾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可笑之處,卻見眾人的目光一齊望著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雙鞋子之外,并無什么特异,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眾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龜儿子,你們笑你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一本正經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眾人瞎笑一陣,自會止歇,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斗,但偶一回頭之際,卻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眾人笑些什么,東張西望,情狀更是滑稽。桑飛虹終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躍离椅,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穩穩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腳,做著啞劇,逗引眾人發笑。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樣。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書生聳聳肩頭,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干么坐在這里?”那書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龍杯,做個取而藏之怀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你要爭奪御杯?”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里還有空著的座位,干么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揚,右手握拳虛擊己頭,跟著縮肩抱頭,作极度害怕狀。眾人轟笑聲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上?”那書生虛踢一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這意思十分明顯:“我將你一腳踢開,占了你的椅子。”他身子一滑下,登時笑聲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態百出,与原意大相徑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鑽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一出雙簧戲一般,也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儿已由王劍英、王劍杰兄弟護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笑了。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极。”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一派,我生平還沒見過。”程靈素道:“似乎存心搗蛋來著。”胡斐緩緩點頭,不再說話。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著是跟哈赤玩鬧,實則是在攪扰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一個庄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只見那書生從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著哈赤,說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著你的老祖宗。”哈赤側過了頭,瞧瞧折扇,不見其中有何异狀,搖頭道:“不信你的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折扇,向著他一揚,一本正經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眾人一看他的折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面上畫著一只极大的烏龜。這只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极是滑稽。胡斐忍住笑望程靈素一眼,兩人更加确定無疑,這書生乃是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須知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你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么不好?龜鶴延齡,我說你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那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失敬,失敬!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個?”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是不善,正要出來干預,突見哈赤怒吼一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一次那書生竟是沒能避開,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個小虧,那知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是雙腳先著。他腿上如同裝上机括,一著地立刻彈起,笑嘻嘻的站著,說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出雙手,扭住他的胸口。眾人都是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于摔交,人人親見,那書生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一跌,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里踢去。哈赤雙腿一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的背心,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此時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精于點穴打穴,哈赤絕不是他的對手,而且這書生于摔交相扑之術也甚嫻熟,雖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斗時每每從絕境中脫困而出。他所以不將哈赤打倒,顯是對他不存敵意,只是借著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游斗不休。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急忙引身閃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絲毫不占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鉤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起來,看來若要取胜,須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橫秋地哈哈一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么用?”裝作漫不在乎,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急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后,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飛虹扑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斗,閃身避在一旁。上官鐵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沖,“胡”的一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扑了過去。
  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魔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見上官鐵生犯上作亂,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鐵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沖了過去,亂抓亂打,竟是瘋了。
  胡斐斜眼瞧著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的用意,原來她于頃刻之間,在煙斗之中裝上了另一种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迷藥入腦,登時神智迷亂,如癲如狂,他原來口中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沖到,自即出手將他赶開。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咬。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誰也笑不出來,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眾人一時默不作聲,大廳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賊秀才”的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你別罵了吧。”哈赤怒道:“我罵你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你也不敢罵福大帥,你有种的,便罵一聲賊大帥。”
  哈赤气惱頭上,不加考慮,隨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話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回轉,急得只道:“我……我不是罵他,是……是……罵你!”那書生笑道:“我又不做大帥,你罵我賊大帥干么?”
  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只急得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和身扑了下來,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一讓,揪著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將下來,騰的一響,恰好壓在他背上。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一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將他摔開。那知一個人神智胡涂之后,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來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的摟抱,只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著八只玉龍杯的茶几,突然間衣袖一拂,抓起兩只玉龍杯,對桑飛虹道:“御杯已得,咱們走吧!”桑飛虹一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一直甚是親切,不自禁的點了點頭,隨著他飛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捉奸細!捉奸細!”“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賊!”一齊蜂擁著追了出來。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取杯欲行,無不惊駭,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么人,這般胡鬧?”“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帳東西?”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從屋頂上沖入,救去了貴州雙子門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听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安提督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后圍住。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將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將御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桑飛虹受邀來參与這掌門人大會,只是來赶一個熱鬧,并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只嚇得臉色慘白,一顆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胡斐對程靈素對望一眼,程靈素緩緩的搖了搖頭。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于事無補。眼看這局勢無法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他一出手,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這一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你若是將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伙搶著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響,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飛虹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么跟他素不相識,卻事事听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听他這几句話一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一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當真是聳動武林。你不留下個名儿,那怎么成?”那書生笑道:“在下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只覺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厭了,便即奉還。”湯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尊師是哪一位啊?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么大不了,沖著老哥哥這點小面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大伙儿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開個玩笑,卻來這么興師動眾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气么?”眾衛士听他這么說,都退開了兩步。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入你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擔當,便讓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還。”
  眾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卻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還,誰來信你?”各人的目光一齊望著湯沛,瞧他如何回答。只見他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那又有什么打緊?小兄弟,你手里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份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一只。這樣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給你,你愛玩到几時便几時,什么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回就是了。”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過一塊舖在桌上的大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過一只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而重之的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你拿去吧!”這一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眾人只道他嘴里說得漂亮,實則是在想乘机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虛話,反而又送一只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是頗為詫异,笑道:“你外號儿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是慷慨得緊。兩只玉杯一模一樣,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你作個中保。海大人,請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若是不交還玉杯,你唯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儿都攬在我身上,姓湯的一力承當。桑姑娘,你總不該叫我為難罷?”說著向桑飛虹走近了一步。桑飛虹囁嚅著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湯沛左肘突然一抖,一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虹“啊”的一聲惊呼,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連動,隔著錦緞點中了他“云門”、“曲池”、“合谷”三處穴道,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里一點。那“云門穴”是在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間,三穴被點,那書生自肩至指,一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這几下兔起鶻落,直如變戲法一般,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龍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郭玉堂摸著胡須,不住价連聲贊歎:“這一瞬之間打倒兩人,已是极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一只玉杯都會損傷,那么這一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程老弟,你說是不是?”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适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若有机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儿相救才好。”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福康安跟前,听由發落。福康安將手一揮,說道:“押在一旁,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你讓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命群豪繼續比試。胡斐見這些人斗來斗去,并無杰出的本領,念著馬春花的兩個儿子不知如何重被奪回,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也無心緒去看各人爭斗。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忽听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圣旨到!”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33 PM

第十八章 寶刀銀針

  群豪听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卻都是司空見慣,知道皇上心血來潮,便是半夜三更也有圣旨,因此不以為奇,當即擺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來,跪在滴水檐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齊跪倒。胡斐當此情景,只得跟著跪下,心中暗暗咒罵。只听得靴聲橐橐,院子中走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是個老太監。福康安識得他是乾清宮的太監劉之余,身后跟著四名內班宿衛。那劉之余走到廳門口,卻不進廳,便在門前站定,展開圣旨,宣讀道:“兵部尚書福康安听旨:适才擒到男女賊人各一,著即帶來宮中,欽此!”
  福康安登時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帶兩名賊人去干什么?”一抬頭,只見劉之余擠眉弄眼,神气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監傳旨,定是往大廳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讀,這一次卻是朝里宣旨。這劉之余是宮中老年太監,決不能錯了規矩,其中必有緣故,于是站起身來,說道:“劉公公,請坐下喝茶,瞧一瞧這里英雄好漢們獻演身手。”劉之余欣然道:“好极,好极!”突然間眉頭一皺,道:“多謝福大帥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著回复。”
  福康安一瞧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衛士的挾制,假傳圣旨,這四名衛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的,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陪著你的几位大哥是誰啊?怎地面生得緊。”劉之余苦笑道:“這個……那個……嘿嘿,他們是外省新來的。”福康安更是心中雪亮,須知內班宿衛日夜在皇帝之側,若非親貴,便是有功勳的世臣子弟,外省來的武人那里能當?心想:“只有調開這四人,劉太監方不受他們挾持。”說道:“既是如此,四位侍衛大哥便把賊人帶走吧!”說著向綁在一旁的少年書生和桑飛虹一指。四名侍衛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去牽那書生。福康安道:“且慢!這位侍衛大哥貴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對宮中侍衛客气,稱一聲“侍衛大哥”,但當侍衛的官階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請安。這侍衛卻大剌剌的不理,只說:“俺姓張!”福康安道:“張大哥到宮中几時了?怎地沒會過?”那侍衛尚未回答,劉之余身后一個身材肥胖的侍衛突然右手一揚,銀光閃閃,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來,飛向放置玉龍杯的茶几。這暗器去勢峻急,眼見八只玉杯要一齊打碎。眾衛士紛紛呼喝,善于發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見袖箭、飛鏢、鐵蓮子、鐵蒺藜,七八件暗器齊向銀梭射去。那肥胖的侍衛雙手連揚,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齊射出。只听得叮叮之聲不絕,眾衛士的暗器一齊碰落。那銀梭飛到茶几,鉤住了一只玉龍杯。說也奇怪,這梭子在半空中竟會自行轉彎,鉤住玉龍杯后斜斜飛回,又回到那侍衛手中。眾人眼見這般怪异情景,無不愕然。胡斐見了那胖侍衛這等發射暗器的神技,忍不住叫道:“趙三哥!”原來那胖侍衛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所喬裝改扮。那個去救書生的侍衛,卻是紅花會中的鬼見愁石雙英。這一干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應,見那少年書生失手被擒,正好太監劉之余在府門外經過,便擒了來假傳圣旨。但這些江湖上的豪杰之士終究不懂宮廷和官場規矩,一進福康安府便露出馬腳。趙半山見福康安神色和言語間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為強,當即發出一枚飛燕銀梭,搶了一只玉杯。這飛燕銀梭是他別出心裁的一种暗器,梭作弧形,擲出后能飛回手來。他一搶到玉杯,猛听得有人叫了聲:“趙三哥!”這叫聲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親人一般,舉目向叫聲來處瞧去,卻不見有熟識之人。要知胡斐和他暌別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變,別說他已喬裝改扮,就是沒有改裝,乍然相逢,也未必認得出來。處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瞥間沒瞧見熟人,決無余裕再瞧第二眼,他雙臂連揚,但听得嗤嗤之聲不絕,每響一下,便有一枝紅燭被暗器打熄,頃刻間大廳中黑漆一團。只听得他大聲叫道:“福康安看鏢!”跟著有兩人大聲慘叫,顯已中了他的暗器。但听得乒乒乓乓,響起一片兵刃之聲,原來已有兩名衛士搶上將石雙英截住。
  趙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戀戰!”他知身處險地,大廳之上高手如云,一擊不中便當飄然遠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圖后計,眼下借著黑暗中一片混亂,尚可脫身,若是時机一過,連自己也會陷身其中。但這時石雙英已被絆住,跟著又有兩人攻到,別說救人,連他自己也走不脫了。胡斐當那少年書生為湯沛擒獲之時,即擬出手相救,只是廳上強敵環伺,單是正中太師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門,自己對每一個都無制胜把握,突見趙半山打滅滿廳燈火,當下更不猶豫,立即縱身搶到那少年書生身旁。湯沛出手點穴,胡斐看得分明,所點的是“云門”、“曲池”、“合谷”三穴,這時一俯身間,便往那書生肩后“天宗穴”上一拍,登時解了他的“云門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時,頭頂突然襲來一陣輕微掌風。胡斐左手一翻,迎著掌風來處還了一掌,只覺敵人掌勢來得快极,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惊:“此人掌力恁地渾厚!”只得拚全力相抗,但覺對方內力無窮無盡的源源而來。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間可決胜敗,燈燭少時便會點起,看來我脫身不易了。”對掌比拚,心中動念,都只是電光火石般的一霎間之事,忽听得那少年書生低聲道:“多謝援手!”竟已躍起身來。他這一躍起,胡斐立時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門穴,他的曲池、合谷兩穴,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敵。”他一想到此節,對方也同時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兩穴,尚有云門穴未解,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敵。”兩人心念相同,當即各撤掌力。那少年書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飛虹,急步奔出,叫道:“福康安已被我宰了!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大伙儿殺啊!殺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亂響,廳上固是亂成一團,人人心中也是亂成一團。
  眾衛士听到福大帥被害,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的喊聲,這兩大門派門人眾多,難道當真反叛了?
  忽听得周鐵鷦的聲音叫道:“福大帥平安無恙,別上了賊子的當。”待得眾衛士點亮燈燭,趙半山、石雙英,以及少年書生和桑飛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見福康安端坐椅中,湯沛和海蘭弼擋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衛士如肉屏風般團團保護。在這等嚴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時攻到,一時三刻之間也傷他不到半根毫毛,何況只是三數個刺客?但也因他手下衛士人人只想到保護大帥,趙半山和那少年書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則他數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這般輕易的全身而退。眾人見福康安臉帶微笑,神色鎮定,大廳上登時靜了下來;又見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安坐椅中,都知那書生這一番喊叫,只不過是扰亂人心。福康安笑道:“賊子胡言亂語,禪師和道長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請安,說道:“卑職無能,竟讓賊子逃走,請大帥降罪。”福康安將手一擺,笑道:“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們沒本事。大家顧著保護我,也不去理會毛賊了。”他心中甚是滿意,覺得眾衛士人人盡責,以他為重,竭力保護,又道:“几個小毛賊來搗亂一番,算得什么大事?丟了一只玉龍杯,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門人日后去奪將來,再擒獲了這劫杯毛賊,這只玉龍杯便歸他所有。這一件事又斗智又斗力,比之在這里單是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聲歡呼,都贊福大帥安排巧妙。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應變之才,失杯的丑事輕輕掩過,而且一翻手間,給紅花會伏下了一個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貪圖出名,會千方百計地去設法奪回玉龍杯,不論成功与否,都是使紅花會樹下不少強敵。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讓他們接下去比試吧!”安提督躬身道:“是!”轉過身來,朗聲說道:“福大帥有令,請天下英雄繼續比試武藝,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賜玉杯,歸屬誰手。”他雖是說“福大帥有令”,但還是用了一個“請”字,那是對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禮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開一張椅子!”便有一名衛士上前,將空著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廳心留下三張空椅。眾人這時方始發覺,“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离椅,想是他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与其被人赶下座位,還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丑露乖。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福康安的一對雙生儿子如何又被他奪回?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是不是已被發覺?對方遲遲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极厲害的陷阱?我适才替那少年書生解穴,黑暗中与人對掌,此人內力渾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書生,自是大廳上群豪之一,卻不知是誰?”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險,但一來心中存著這許多疑團未解;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豈肯又讓他走了?三來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只玉龍杯由那派的掌門人所得。
  其實,這些都只是他腦子里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卻是在心中隱隱約約覺得的:袁紫衣一定會來。既知她要來,他就決計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險,也嚇他不走。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拚武功。四個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個使三節棍的敗了下去,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听那唱名武官報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赶月”童怀道。胡斐想起數月前与鍾氏三雄交手,曾听他們提過“流星赶月童老師”的名頭。這童怀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將對手打敗了,接著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內力,往往几個照面便分胜敗,而動到兵刃,生死決于俄頃,比之較量拳腳更是凶險得多。雙方比試者并無深仇大怨,大都是聞名不相識,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誰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險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這些只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比試的雙方都是自惜羽毛,數合間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黃希節、桑飛虹、歐陽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毆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要取胜是越來越不容易,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這時都改變了主意,決定袖手旁觀。有時兩個人斗得似乎沒精打彩、平淡無奇,而湯沛、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彩來。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輩,不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便是隨聲附和,假充內行。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但一入場子,總是力求取胜,兵刃無眼,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于當場,七個人身受重傷。總算福康安威勢懾人,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即時不敢發作,但武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百余年來始終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葉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顧不到再來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隱憂。雖然原因多般,但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后來武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仍是難使各家各派泯卻仇怨。不明白福康安這個大陰謀之人,還道滿清气運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殺,乃天數使然。流星赶月童怀道以一對流星雙錘,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敗五派掌門高手,其余的掌門人憚于他雙錘此來彼往、迅捷循環的攻勢,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
  便在此時,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聲稟告了几句。福康安點了點頭,那武官走到廳口,大聲道:“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廳外又有武官傳呼出去:“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頭都是微微一震:“他也來了!”過不多時,只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微笑著緩步進來,身后跟隨著高高矮矮的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請安。福康安欠了欠身,拱手還禮,微笑著道:“田老師好,請坐吧!”群豪一見,都想:“天龍門武功名震天下,已歷百年,自明末以來,胡苗范田四家齊名,代代均有好手。這姓田的气派不凡,福大帥對他也是优禮有加,与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卻不知他是否真有惊人藝業?”每一派与會的均限四人,他卻帶了八名隨從,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群豪雖然震于他的威名,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
  田歸農和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看來相互間均不熟識,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极是熟絡。湯沛拍著他肩膀笑道:“賢弟,做哥哥的一直牽記著你,心想怎么到這當儿還不到來?倘若你竟是到得遲了,拿不到一只玉龍杯,做哥哥的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龍門若是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興起來,找老哥哥來比划比划,我除了雙手奉上玉杯,再沒第二句話好說,豈不糟糕?”跟著將福大帥囑令各派比試武功以取御杯的事,向他說了一遍。
  田歸農笑道:“兄弟如何敢和大哥相比?我天龍門倘得福大帥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丟臉,也已喜出望外了。”說著兩人一齊大笑。他話是說得謙虛,但神色之間,顯是將玉龍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湯沛和人人都很親熱,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与眾不同。听他二人稱呼語气,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胡斐心想:“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未免是將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徑,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龍杯便罷,若是僥幸奪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個丑。”他和田歸農在苗人鳳家中交過手,以祖傳刀法,打得他口吐鮮血,大敗而走,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義要訣。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天下几乎無人胜得過他,即是与苗人鳳、趙半山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讓,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當田歸農進來之時,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這時兵刃相擊之聲又作。田歸農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觀斗。神色极是閒雅,眼看有人胜,有人敗,他只是臉帶微笑,無動于衷,有時便跟湯沛說几句閒話。眾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裝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爭胜,實則是以逸待勞,要到最后的當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擊。流星赶月童怀道坐在太師椅中,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突然一躍而起,走到田歸農身前,說道:“田老師,姓童的領教你的高招。”眾人都是一愣。自比試開始以來,總是得胜者坐在太師椅中,由人上前挑戰,豈知童怀道卻是走下座來,反去向田歸農求斗。田歸農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著酒杯。童怀道說道:“反正遲早都是一斗,乘著我這時還有力气,向田老師領教領教。也免得你養精蓄銳,到最后來撿現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說了出口,再無顧忌。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喝起彩來。這些人見著田歸農這等大刺刺的模樣,早感不忿。田歸農哈哈一笑,眼見無法推托,向湯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獻丑了。”湯沛道:“恭祝賢弟馬到成功!”童怀道轉過頭來,直瞪著湯沛,粗聲道:“湯老師,福大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請你作公證來著,這一個‘公’字,未免有點儿不對頭吧?”湯沛被他直言頂撞,不免有些尷尬,強笑道:“在下哪里不公了?請童老師指教。”童怀道說道:“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你就先偏了心啦,說什么‘恭祝賢弟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這可是人人听見的。”湯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來,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前、湯大俠后,從無一人敢對他如此頂撞,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間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胜。”
  童怀道一怔,心想兩人比試,一個旗開得胜,一個馬到成功,天下決無是理,但他既這般說,卻也無從辯駁,便大聲道:“湯老師,祝你也是旗開得胜,馬到成功!”群豪一听,一齊轟笑起來。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意思說:“大哥放心,這無禮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訓教訓他。”當下緩步走到廳心,道:“童老師請上吧!”童怀道見他不卸長袍,手中又無兵刃,愈加憤怒,說道:“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么?”
  田歸農极工心計,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之內將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自是再妙不過,但看對方身軀雄偉,肌肉似鐵,實非易与之輩。笑道:“童老師名滿晉陝,江湖上好漢那一個不知流星赶月的絕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師的對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云奇雙手捧著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田歸農接過了劍,左手一擺,笑道:“請吧!”童怀道見他劍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愛什么時候拔劍,那是你自己的事,當下手指搭住錘鏈中心向下一轉,一對流星錘直豎上來,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群豪齊聲稱贊:“好功夫!”喝彩聲中,他左錘仍是豎在半空,右錘平胸已然直擊出去,但這一錘飛到离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倏地停留不進,左錘迅捷异常的自后赶了上來,直擊田歸農的小腹。前錘虛招誘敵,后一錘才是全力出擊,他一上來便使出“流星赶月”的成名絕技。田歸農微微一惊,斜退一步,長劍指出,竟是連著劍鞘刺了過去。童怀道大怒,心道:“你不除劍鞘,分明是瞧我不起。”當下手上加勁,將一對鐵錘舞成一團黑光。他這對雙錘一快一慢,一虛一實,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虛虛實實,變化多端。田歸農長劍始終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是依著“天龍劍”的劍法。
  拆得三十余招,田歸農已摸清楚對方錘法的路子,陡然間長劍一探,疾點童怀道左腿膝彎“曲泉穴”。這一招并非劍法,長劍連鞘,竟是變作判官筆用。童怀道吃了一惊,退后兩步。田歸農長劍橫砸,擊他大腿,這一下卻是將劍鞘當鐵鑭使,這一招“柳林換鑭”,原是鑭法。他在兩招之間,自劍法變為筆法,又自筆法變為鑭法。
  童怀道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錘倒卷上來,右手在錘鏈上一推,鐵錘向田歸農眉心直撞過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拚著大腿受劍鞘一砸,鐵錘卻也要擊中了他。田歸農沒料到對方竟不閃避攻著,劍鞘距他大腿不過數寸,卻覺勁風扑面,鐵錘已飛了過來,若是兩下齊中,對方最多廢了一條腿,自己卻是腦漿迸裂之禍,百忙中倒轉長劍,往他錘鏈中搭去。這一下轉攻為守,登居劣勢。童怀道流星錘一收,錘鏈已卷住長劍,往里一奪,跟著右錘橫擊過去。眼見田歸農兵刃被制,若要逃得性命,長劍非撒手不可,只听得刷的一聲,青光一閃,長劍竟已出鞘,劍尖顫處,童怀道右腕中劍。原來他以錘鏈卷住長劍,一拉一奪之下,恰好將劍鞘拔脫。田歸農乘机揮劍傷敵,跟著搶上兩步,左手食指連動,點中了他胸口三處要穴。
  童怀道全身酸麻,兩枚流星錘砸將下來,打得地下磚屑紛飛。田歸農還劍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讓!承讓!”坐入了童怀道先前坐過的太師椅中。
  他雖得胜,但廳上群豪都覺這一仗贏得僥幸,頗有狡詐之意,并非以真實本領取胜,因此除了湯沛等人寥寥几下彩聲,誰都沒喝彩叫好。童怀道穴道被點后站著不動,擺著個揮錘擊人的姿式,橫眉怒目,模樣极是可笑。田歸農卻不給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湯沛說笑,任由童怀道出丑露乖,竟是視若無睹。廳上自有不少點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誰都知道,只要一出去給童怀道解了穴,便是跟田歸農和湯沛過不去。田歸農還不怎樣,那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是名頭太大,那些點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輩,都不愿為這事而得罪湯沛。但眼見童怀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許多人都不禁為他難受。西首席上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鑌鐵棍,邁步出來,那鐵棍拖過磚地,嗆啷啷直響。他走到田歸農面前,大聲喝道:“姓田的,你給人家解穴道啊,讓他僵在這里干什么?”田歸農微笑道:“閣下是誰?”那大漢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見過沒有?”
  他這一下自報姓名,聲如霹靂,震得眾人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群豪一听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詫异。原來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門大弟子,在陝西延安府開設鏢局,以五郎棍法馳名天下,他的“五郎鏢局”在北七省也是頗有聲名。眾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鏢頭,自是精明強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這樣的一個莽夫。田歸農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見過的,但他假作訝色,搖頭道:“沒听見過。閣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見過沒有?”田歸農仍是搖頭,臉上卻顯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說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將“八台”兩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廳上一些年輕人忍不住便笑將起來。好在李廷豹倒沒覺察,說道:“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脈,你快解童老師的穴道。”田歸農道:“你跟童老師是好朋友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識。但你這般作弄人,太不成話。我瞧不過眼。”田歸農皺眉道:“我只會點穴,當年師父沒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干人听著他二人對答,很覺有趣,均知田歸農是在作弄這個渾人。這些親貴大官看著眾武師比武,原是當作一樁賞心樂事,便如看戲听曲、瞧變戲法一般,一連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個小丑來插科打渾,倒也興味盎然。田歸農一眼瞥見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气,更欲湊趣,便道:“這樣吧!你在他膝彎里用力踢一腳,便解開了他穴道。”李廷豹道:“當真?”田歸農道:“師父以前這樣教我,不過我自己也沒試過。”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怀道膝彎里一踢。他這一腳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怀道還是應腳而倒,滾在地下,翻了几個轉身,手足姿式絲毫不變,只是以直立變為橫躺。原來李廷豹是上了當,要救人反而將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眾貴官跟著笑了起來。群豪本來有人想斥責田歸農的,但見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聲了。笑聲未絕,忽听得呼呼呼三響,三只酒杯飛到半空,眾人一齊抬頭瞧去,只見三杯互相碰撞,乒乓兩聲,撞得粉碎。眾人目光順著酒杯的碎片望下地來,只見童怀道已然站起,手中握著一只酒杯,說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怀道終身不忘大德。”說著將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田歸農一眼,急奔出廳。原來有人擲杯飛空互撞,乃是要引開各人的目光,當眾人一齊瞧著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時,他卻又以一只酒杯擲去,打在童怀道背心的“筋縮穴”上,解開了他被點的穴道。這一下廳上許多高手都被瞞過,大家均知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卻誰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湯沛拿過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說道:“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請教尊姓大名,閣下飛杯解穴的功夫,在下欽佩得緊。”
  胡斐适才念著童怀道是鍾氏三雄的朋友,又見田歸農辱人太甚,動了俠義心腸,雖知身在險地,卻忍不住出手替他解開穴道,那知湯沛目光銳利,竟然瞧破。胡斐說道:“在下是華拳門的,敝姓程,草字靈胡。湯大俠說什么飛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湯沛呵呵笑道:“閣下何必隱瞞?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來他也不是瞧見我飛擲酒杯,只不過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轉頭向郭玉堂道:“郭老師,原來你身怀絕技,飛擲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郭玉堂最是膽小怕事,唯恐惹禍,忙道:“我沒擲杯,我沒擲杯。”湯沛識得他已久,知他沒這個能耐,一看他同席諸人,只華拳門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將右手的一杯酒遞給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會!兄弟敬你一杯。”說著舉杯和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響,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熱酒和瓷片齊飛,都打在胡斐胸口。原來湯沛在這一碰之中,暗運潛力,胡斐的武功如何,這只一碰便可試了出來。不料兩杯相碰,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似乎半點內功也沒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漿瓷片都濺向他一邊。湯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無損,衣上也不濺到半點酒水。湯沛微笑道:“對不起!”自行回歸入座,心想:“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飛杯解穴的卻又是誰?”只見田歸農和李廷豹已在廳心交起手來。田歸農手持長劍,青光閃閃,這次劍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開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鐘”、“白猿問路”、“橫攔天門”,只見他圈、點、劈、軋、挑、撞、撒、殺,招熟力猛,使將出來极有威勢。群豪瞧得暗暗心服,這才知五郎鏢局近十多年來聲名极響,李總鏢頭果是有過人的技藝。田歸農的天龍劍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絕,激斗中漸漸占到了上風,但要在短時內取胜,看來著實不易。
  酣斗之中,田歸農忽地衣襟一翻,嗆啷一聲,從長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燭火之下,這刀光芒閃爍不定,遠遠瞧去,如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見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歸農以右手長劍一撥。李延豹鐵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龍出洞”,這一招從鎖喉槍法中變來,乃是奇險之著。但他使得純熟,時刻分寸,無不拿捏恰到好處,正是從奇險中見功力。田歸農卻不退閃,左手單刀上撩,當的一響,鑌鐵棍斷為兩截。田歸農乘他心中慌亂,右手劍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脈已斷。李廷豹大叫一聲,拋下鐵棍。他腕筋既斷,一只右手從此便廢了。他一生單練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須雙手齊使,右手一廢,等于武功全失。霎時之間,想起半生苦苦掙來的威名一敗涂地,鏢局子只好關門,自己錢財來得容易,素無積蓄,一家老小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結下冤家對頭不少,別說仇人尋上門來無法對付,便是平日受過自己气的同行后輩、市井小人,冷嘲熱諷起來又怎能受得了?他是個直肚直腸之人,只覺再多活一刻,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鐵棍,咚的一聲,擊在自己腦蓋之上,登時斃命。大廳上眾人齊聲惊呼,站立起來,大家見他提起半截鐵棍,都道必是跟田歸農拚命,那料到竟會自戕而死。這一個變故,惊得人人都說不出話來。安提督道:“掃興,掃興!”命人將尸身抬了下去。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田歸農一劍刺死,那也罷了,如此這般逼得他自殺,眾人均感气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田老師,你用寶刀削斷鐵棍,胜局已定,何必再斷他手筋?”田歸農道:“兵器無眼,倘若在下學藝不精,給他掃上一棍,那也是沒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學藝很精的了?”田歸農道:“不敢!老兄如是不服,盡可下場指教。”那人道:“很好!”這人使的也是長劍,下場后竟是不通姓名,刷刷兩劍,向田歸農當胸直刺。田歸農仍是右劍左刀,拆不七八合,當的一聲,寶刀又削斷了他的長劍,跟著一劍刺傷了他左胸。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接二連三的有人上來挑戰,這些人大半不是為了爭奪玉龍杯,只覺李廷豹死得甚慘,要挫折一下田歸農的威風。可是他左手寶刀實在太過厲害,不論什么兵刃,碰上了便即斷折,到后來連五行輪、獨胡銅人這些怪异兵刃也都出場,但無一能當他寶刀的鋒銳。有人出言相激,說道:“田老師,你武功也只平平,單靠一柄寶刀,那算的是什么英雄?你有种的,便跟我拳腳上見高下。”田歸農笑道:“這寶刀是我天龍門世代相傳的鎮門之寶。今日福大帥要各家各派較量高下。我是天龍門的掌門人,不用本門之寶,卻用什么?”
  他出手之際,也真是不留情面,寶刀一斷人兵刃,右手長劍便毀人手足,連敗十余人后,旁人見上去不是斷手,便是折足,無不身受重傷,雖有自恃武功能胜于他的,但想不出抵擋他寶刀的法門,個個畏懼束手。
  湯沛見無人再上來挑戰,呵呵笑道:“賢弟,今日一戰,你天龍門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臉上也有光彩。來來來,我敬你一杯慶功酒!”胡斐向程靈素瞧了一眼,程靈素緩緩搖頭。胡斐自也十分惱恨田歸農的強橫,但一來不敢泄露身分,适才飛杯擲解童怀道的穴道,几乎已被湯沛看破;二來這柄寶刀如此厲害,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利器,若是上去相斗,先已輸了七成。又想:“當日他率眾去苗人鳳家中之時,何以不攜這柄寶刀?那時如果他寶刀在手,說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龍門這把寶刀由南北二宗輪值執掌,當時卻尚在南宗的掌門人手中。只見田歸農得意揚揚的舉起酒杯,正要湊到唇邊,忽听得嗤的一聲,一粒鐵菩提向他酒杯飛了過去,想是有人發暗器要打破他的酒杯。田歸農視若不見,仍是舉杯喝酒。曹雪奇叫道:“師父,小心!”田歸農待那鐵菩提飛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聲輕響,將鐵菩提彈出廳門。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雖然不直他的為人,卻也有人禁不住叫了聲:“好!”
  那粒鐵菩提疾飛而出,廳門中正好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見暗器飛向自己胸口,也是伸指一彈,說道:“便這般迎接客人么?”那鐵菩提經他一彈,立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向田歸農飛回。從聲音听來,這一彈之力實是惊人,比田歸農厲害多了。田歸農一惊之下,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閃。他身后站著一名福康安的衛士,听得風聲,鐵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閃讓,忙伸手抄住,但听喀的一響,中指骨已然折斷,疼得“啊”的一聲大叫。眾人見小小一枚鐵菩提,竟能在一彈之下將人指骨折斷,此人指力的凌厲,實是罕見罕聞,一齊注目向他瞧去。只見此人极瘦极高,左手拿著只虎撐,肩頭斜挂藥囊,一件青布長袍洗得褪盡了顏色,拖著雙破爛泥泞的布鞋,裝束打扮,便是鄉鎮間常見的走方郎中,只是目光炯炯,顧盼似電,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雙耳招風,顴骨高聳,這副相貌任誰一見之后都永遠不會忘記,頭發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來歲,臉上生滿了黑斑。他身后跟著二人,似是他弟子或是廝仆,神態极是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后二人,卻是吃了一惊,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另一個駝背跛足的女子,卻是她三師姊薛鵲。胡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是大奇:“怎么他兩個死對頭走到了一起?薛鵲的丈夫姜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的搖了搖頭,她可也不認識。忽听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滾,將一只手掌高高舉起。眾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受不起?”待見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來是中了劇毒。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眾衛士雄心勃勃,頗有和各派好手一爭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确有真才實學,決不輸于各地的草莽豪杰。這手指折斷的衛士歸周鐵鷦所管,他見此人如此出丑,眉頭一皺,上前喝道:“起來,起來!這一點儿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對周鐵鷦很是懼怕,忙道:“是,是!”掙扎著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周鐵鷦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面刻著一個“柯”字,臉色微變,朗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只見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只是瞧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家規。”周鐵鷦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只道:“這可奇了!”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面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叫一聲,將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一般。只見他臉色慘白,要將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鐵鷦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那走方郎中向著慕容景岳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從怀中取出一盒藥膏,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農隨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回。但走方郎中就這么一彈,已在鐵菩提上喂了极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毒手藥王,毒手藥王!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鷦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這是拙荊薛鵲。”他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口,旁人還都罷了,要知与會的不是一派掌門,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長老,大都知道“毒手藥王”乃是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岳就算不說,也早猜想是他。但這四個字听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是詫异無比。程靈素更為气惱,心想這人不但假冒先師名頭,而這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姜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儿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极重大的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靜觀其變。周鐵鷦雖然勇悍,但听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鷦霍地退開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鐵鷦,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去和毒手藥王拉手。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說道:“山野閒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將毒手藥王的來歷稟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只是手指輕彈鐵菩提,便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极是了得,當下微微欠身,說道:“先生請坐!”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岳、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离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將爭奪御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气。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等害怕?老夫的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雖會下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隱布青气,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難保。”那武官大吃一惊,將信將疑,道:“肚子里怎會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爭吵?”
  北京城里做武官的,和人爭吵乃是家常便飯,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惊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藥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老爺若是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藥。”
  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隱隱便覺肚中似有蜈蚣爬動,當下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丟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嘔了許多食物出來。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淨了!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嘔吐,一低頭,只見嘔出來的穢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虫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蜈蚣!”一惊之下,險些暈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來清掃穢物。群豪無不歎服。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蜈蚣,但親眼目睹,卻又不由得不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里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么?”程靈素道:“給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胡斐低聲道:“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將毒虫丟在穢物之中,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沒這一著,戲法就不靈。”胡斐低聲道:“其實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种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极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上所有諸人之中,我最懼怕此人。你千万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是說得這般鄭重,可見這石先生實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敗坏她先師的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听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几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什么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幸捧得一只銀鯉杯回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將過去,大模大樣的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哪里是得一只銀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占一席地。他這么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鐵菩提的功力,傷人于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一只玉龍杯就算是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他說話。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么稱呼?”石先生道:“無嗔?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么?”大智禪師又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
  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离開過他三人,只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了一眼。兩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但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知道‘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原來就是這人給的。”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八只玉龍杯之中,只有一只還沒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后一只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斗了起來。頃敗者退下,胜者或接續互斗,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的激斗良久,只听得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敗下了兩人,只剩下兩個胜者互斗。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拚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是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連打了几個呵欠,說道:“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但正在比拚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兩人臉色齊變,各自撤掌,退后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儿戲的,到這里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彩!”另一個道:“不錯!回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著呵呵而笑,攜手出了大廳。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亂哄哄之中沒听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儿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兩人都是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頭來,只听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熟銅棍,走上去在空著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哪一位前來指教。”胡斐大喜,心想:“這廝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龍杯,先讓他出一番丑,再來收拾他,那更妙了。”只見鳳天南接連打敗了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個人的武藝可就高了,只三招一過,胡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迭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已甚,只盼他知難而退,并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几次可乘之机,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只是不住倒退,并不認輸,突然間橫掃一棍,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銅棍從他頭頂掠過。他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著躍了起來,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蹌,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臉!”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听尊便。”那使單刀的卷起褲腳,只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著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犢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計,這條腿便不管用了。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見适才兩人斗得甚緊,鳳天南絕無余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抬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出?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內,一招緊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机。他眼見鳳天南棍法并不如何了得,倒是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那知斗到將近三十招時,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是“啊喲”一聲大叫,倒退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是极重。廳上群豪無不惊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是生平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眾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見。眼下這兩場相斗,都是鳳天南勢將不支之時,突然之間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便會從天飛到?偏有几個不服气的,接連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貫注的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銅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人卻也都給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之上群情聳動。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神觀看,竟是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上前將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鍾阿四全家報仇,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只有暫且袖手,若是貿然上前爭鋒,只要一個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只玉龍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的武功,還不怎樣,只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是沒半點先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那知廳上眾武官之中,當真有人心怀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挂,手執開山大斧,上前挑戰。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當年隨福康安遠征青海,寒旗斬將,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是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將,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气騰騰,同僚袍澤齊聲喝彩。福康安也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當當之聲,震耳欲聾,兩般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极不靈便,但仗著膂力极大,開山巨斧舞將開來,實是威不可當。
  周鐵鷦、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杰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銅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斗到二十余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听得拍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哦”的一下,齊聲呼叫。兩人各自躍開几步,但見地下墮著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著一枚銀針,閃閃發亮。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只因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將,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系在頭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雖然兩人相距甚近,但倉卒間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實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是偏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鐵甲,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那是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了。”木文察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听鳳天南說話得体,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儿很不錯。”將手中的碧玉鼻煙壺遞給周鐵鷦,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木文察貫甲負斧,叮叮當當的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麻皮,正是适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藥膏后,這時毒性已解。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那七种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鏢、喪門釘,號稱“箭、蝗、菩、藜、刀、鏢、釘”七絕。雖然這七种暗器都是极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与眾不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鏢,而且數种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极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斗,還能竄開數丈,然后看准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是极難對付了。
  鳳天南將鼻煙壺鄭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顯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极,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若是誤傷了各位大人,那可吃罪不起。”周鐵鷦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盡管施展便是。咱們做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么?”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歷久不敗。他交結官府,确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見柯子容除了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里盛一袋鋼鏢,那里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蝟一般。”
  只見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來,只是杓口鋒利,有如利刃。原來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有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种暗器發射過來,他這鐵杓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反可從杓中取過敵人暗器,隨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門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笑道:“柯老師今日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名家,趙三哥瀟洒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气了。”
  只見柯子容鐵杓一翻,斜劈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開,還了一棍,兩人便斗將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是不放暗器。斗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鏢!”颼的一響,一枚鋼鏢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优,身材也极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閃,便把鋼鏢讓了開去。柯子容又叫道:“飛蝗石,袖箭!”這一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了出來。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銅棍格開一枚。只听柯子容又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巧巧的便避過了。眾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將暗器的种類去路,一一先跟他說了?那知他擲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來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發飛蝗石打右胸。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口中呼喝乃是扰敵心神,接連多次呼喝不錯,突然夾一次騙人的叫喚,只要稍有疏神,立時便會上當。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而錯的少,只偶爾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之中,夾上一次使詐,那就极為難防。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來他口中的呼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于鋼鏢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程靈素手中玩弄著從煙霞散人處奪來的大煙袋,說道:“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于要上了這姓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發射暗器是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制胜。”程靈素“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摽里摽唆的纏夾不清。”這時大廳上空,十余枚暗器飛舞來去,好看煞人。周鐵鷦等嚴加戒備,保護大帥。安提督等大官身側,也各有高手衛士防衛。眾衛士不但防柯子容發射的鏢箭飛來誤傷,還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亂發射暗器,竟向大帥下手。程靈素忽道:“這姓柯的太過討厭,我來開他個玩笑。”只听得柯子容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臂!”程靈素學著他的聲調語气,也叫道:“肉饅頭,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煙斗上湊了一下,隨手一揚,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向他的嘴巴。這暗器飛去時并無破空之聲,看來份量甚輕,只是上面帶有一絲火星。俗語道:“肉饅頭打狗,有去無回。”眾人听到“肉饅頭,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何況她學的聲調語气,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無二,早有數十人笑了起來。柯子容見暗器來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撿起,欲待還敬,突然間”彭”的一聲巨響,那暗器炸了開來。眾人大吃一惊,柯子容更是全身跳起。但見紙屑紛飛,鼻中聞到一陣硝磺气息,卻那里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過節玩耍的小爆竹。眾人一呆之下,隨即全堂哄笑。柯子容全神貫注在鳳天南身上,生恐他偷發無影銀針,雖然遭此侮弄,卻是目不斜視,不敢搜尋投擲這枚爆竹之人,只是罵道:“有种的便來比划比划,誰跟你鬧這些頑童行徑?”程靈素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走到東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煙袋中點燃了,叫道:“大石頭,打你的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頸离首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處,這一次竟是將他比作了毒蛇。眾人哄笑聲中,那爆竹飛擲過去。這一回他再不上當。程靈素這爆竹又擲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指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打回,彭的一響,爆竹在空中炸了。程靈素又擲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殼。”那是將他比作烏龜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讓那姓鳳的乘机下手,我偏不上你的當。”當下又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彈開,仍是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著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扰。”又見柯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几相距太近,對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著御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名衛士應道:“是!”走到長几之前,擋在御杯之前。程靈素笑嘻嘻的回歸座位,笑道:“這家伙机伶得緊,上了一回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顏面,暗器越射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自難以支持,突然間伸手在銅棍頭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發射銀針,急忙縱身躍開,卻見他從銅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來,成為一面輕盾。這輕盾极軟极薄,似是一只紙鷂,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么特异質料編織而成,盾上繪著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態威猛。眾人一見,心中都道:“他是五虎門的掌門人,‘五虎門’這名稱,原來還是從這盾牌而來。”只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將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盡數擋開。那些鏢箭刀石雖然來勢強勁,但竟是打不穿這面輕軟盾牌,看來這輕盾的質地實是堅韌之极。
  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及:“他在銅棍中暗藏机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銅棍之中,激斗時只須一按棍上机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只道發射暗器定須伸臂揚手,他卻只須在銅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銀針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了。”想明此節,精神為之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听得柯子容一聲慘叫,鳳天南縱聲長笑。柯子容倒退數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來。鳳天南卻笑吟吟的坐入太師椅中。兩名衛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見他咬緊牙關,伸手從胯下拔出一枚銀針,針上染滿鮮血。銀針雖細,因是打中下陰要穴,受傷大是不輕。他已不能行走,在兩名衛士攙扶下踉蹌而退。湯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傷人,非為好漢!”鳳天南轉過頭去,說道:“湯大俠可是說我么?”湯沛道:“我說的是暗箭傷人,非為好漢。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這等勾當?”鳳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們講明了是比划暗器,暗器暗器,難道還有明的嗎?”
  湯沛道:“鳳老師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鳳天南道:“湯大俠名震天下,小人豈敢冒犯?這姓柯的想是湯大俠的至交好友了?”湯沛沉著臉道:“不錯,蘭州柯家跟在下有點儿交情。”鳳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湯大俠划下道儿來吧!”
  兩人越說越僵,眼見便要動手。胡斐心道:“這湯沛雖然交結官府,卻還有是非善惡之分。”
  安提督走了過來,笑道:“湯大俠是比試的公證,今日是不能大顯身手的。過几日小弟作東,那時請湯大俠露一手,讓大伙儿開開眼界。”湯沛笑道:“那先多謝提督大人賞酒了。”轉頭向鳳天南橫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師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來移在一旁,和鳳天南遠离數尺,這才坐下,似乎不屑与他靠近。這一移椅,只見青磚上露出了四個深深的椅腳腳印,廳上燭光明亮如同白晝,站得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這一手功夫看似不難,其實是蘊蓄著數十年修為的內力。霎時之間,廳上彩聲雷動。站在后面的人沒瞧見,急忙查問,等得問明白了,又擠上前來觀看。鳳天南冷笑道:“湯大俠這手功夫帥极了!在下再練二十年也練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學高手看來,那也平平無奇。”湯沛道:“鳳老師說得半點也不錯,在武學高手瞧來,真是一文錢也不值。不過只要能胜得過鳳老師,我也心滿意足了。”安提督笑道:“你們兩位盡斗什么口?天也快亮啦,七只玉龍杯,六只已有了主儿。咱們今晚定了玉龍杯的名分,明晚再來爭金鳳杯和銀鯉杯。還有哪一位英雄,要上來跟鳳老師比划?”他提起嗓子連叫三遍,大廳上靜悄悄地沒人答腔。安提督向鳳天南道:“恭喜鳳老師,這只玉龍杯歸了你啦!”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36 PM

第十九章 相見歡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來斗一斗鳳天南。”只見一個形貌委瑣的黃胡子中年人空手躍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
  鳳天南站起身來,雙手橫持銅棍,說道:“程老師用什么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難說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師椅中的田歸農身前,左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戳向田歸農雙目。這一著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歸農雖然大吃一惊,應變仍是奇速,雙手揮出,封住來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雙手一圈,已變“怀中抱月”,分擊他兩側太陽穴。田歸農不及起身迎敵,雙手外格,以擋側擊。
  胡斐乘他雙手提起擋架,腋下空虛,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間寶刀的刀柄,刷的一響,青光閃處,寶刀已入手中,乘勢轉身,砍向鳳天南手中的銅棍。
  刀是寶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聲輕響,跟著當啷啷兩聲,鳳天南的熟銅棍中間斷下兩截,掉在地下。原來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三刀,鳳天南未及變招,手中兵刃已變成四段,雙手各握著短短的一截銅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實是尷尬异常。鳳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躍開三步。便在此時,站在廳門口的汪鐵鶚朗聲說道:“九家半總掌門到。”胡斐心頭一凜,抬頭向廳門看去,登時惊得呆了。只見門中進來一個妙齡尼姑,緇衣芒鞋,手執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腦門處并有戒印。胡斐雙眼一花,還怕是看錯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袁紫衣是誰?
  霎時間胡斐只覺天旋地轉,心中亂成一片,說道:“你……你是袁……”袁紫衣雙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圓性。”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突然間背心“懸樞穴”“命門穴”兩處穴道疼痛入骨,腳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寶刀也撒手拋出。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搶上,攔在胡斐身后。自胡斐奪刀斷棍、九家半總掌門現身,以至胡斐受傷倒地,只頃刻之間的事。廳上眾人盡皆錯愕之際,已是奇變橫生。程靈素見胡斐受傷,心下大急,急忙搶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見程靈素縱到,當即縮手,低聲道:“快扶他到旁邊!”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揮,似是擋架什么暗器,護在胡程二人身后。程靈素半扶半抱的攜著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淚眼盈盈,說道:“大哥,你怎樣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懸樞和命門。”程靈素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長袍和里衣,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鮮血滲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鍍銀的鐵針,沒有毒,你放心。”舉起云帚,先從帚絲叢中拔出一枚銀針,然后將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懸樞穴上,輕輕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銀針出來,跟著又起出了他命門穴中的銀針。原來云帚絲叢之中裝著一塊极大的磁鐵。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聲道:“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頓了一頓,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圓性’。我說‘姓袁’,一則是我娘的姓,二則便是將‘圓性’兩字顛倒過來。‘紫衣’,那便是緇衣芒鞋的‘緇衣’!”胡斐怔怔的望著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個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為什么要騙我?”圓性低垂了頭,雙眼瞧著地下,輕輕地道:“我奉師父之命,從回疆到中原來,單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裝,長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頭上裝的是假發,飲食不沾葷腥,想是你沒瞧出來。”
  胡斐不知說什么好,終于輕輕歎了口气。安提督朗聲說道:“還有哪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胡斐這時心神恍惚,黯然魂銷,對安提督的話竟是听而不聞。安提督連問了三遍,見無人上前跟鳳天南挑戰,向福康安道:“回大帥:這七只玉龍御杯,便賞給這七位老師?”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時天已黎明,窗格中射進朦朧微光,經過一夜劇爭,七只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廳上群豪紛紛議論:“紅花會搶去的那只玉龍杯,不知哪一派掌門有本事奪得回來?”“嘿,任他本領再強,也不能跟紅花會斗啊。”“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絕頂,還有無塵道人、趙半山、文泰來、常氏兄弟,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腳色?誰想去奪杯,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么?”又有人瞧著圓性竊竊私議:“怎么這個俏尼姑竟是九家半總掌門?真是邪門。”“是那九家半?怎么還有半個掌門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強,怎地又不去奪一只玉龍杯?”“嘿,人家鳳老師的銀針,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銅棍給砍成了四段,還能施放銀針,敗中取胜,了不起。”另一個不服气,說道:“那也不見得!華拳門那黃胡子听到九家半總掌門進來,吃了一惊,這才著了那姓鳳的道儿。否則的話,也不知誰胜誰敗。”又一個道:“看來還是那田歸農差勁,他天龍門的鎮門之寶給人空手奪了去,這會儿居然厚著臉皮,又將寶刀撿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錯!華拳門當然胜過了天龍門。”安提督走到長几之旁,捧起了托盤,往中間一站,朗聲說道:“万歲爺恩典,欽賜玉龍御杯,著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人、三才劍掌門人湯沛、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說到這里,頓了一頓,低聲向石先生道:“石老師,貴門派和大名怎么稱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万嗔,至于門派嘛,就叫作藥王門吧。”安提督續道:“……藥王門掌門人石万嗔,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收執。謝恩!”听到“謝恩”兩字,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有些卻坐著不動,直到眾衛士喝道:“都站起來!”這才紛紛起立。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僧道門中規矩行禮。湯沛、海蘭弼等跪下磕頭。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畢,笑道:“恭喜,恭喜!”將托盤遞了過去。大智禪師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龍杯。突然之間,七個人手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實在拿捏不住,一齊松手。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七只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
  這一下變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無不群情聳動,齊問:“怎樣?怎樣?”頃刻之間,七人握過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腫,炙痛難當,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蘭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間大聲怪叫,原來舌頭上也劇痛起來。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微微點頭。他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裝上了赤蝎粉之類的毒藥,爆竹在七只玉龍杯上空炸開,毒粉便散在杯上。這一個布置意謀深遠,絲毫不露痕跡,此刻才見功效。只見程靈素吞煙吐霧,不住的吸著旱煙管,吸了一筒,又裝一筒,半點也無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藥丸,遞了兩顆給胡斐,兩顆給圓性,低聲道:“吞下!”兩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著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廳上寂靜無聲。圓性忽地走到廳心,云帚指著湯沛,朗聲說道:“湯沛,這是皇上御賜的玉杯,你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暗施詭計,盡數砸碎。你心存不軌,和紅花會暗中勾結,要拆散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你這般大逆不道,目無長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說得清脆響朗。這番話辭意嚴峻,頭頭是道,又說他跟紅花會暗中勾結。眾人正在茫無頭緒之際,忽听得她斬釘截鐵的說了出來,真所謂先入為主,無不以為實是湯沛所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揮,王劍英、周鐵鷦等高手衛士都圍到了湯沛身旁。饒是湯沛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是臉色慘白,既惊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這种事也能空口白賴、胡說八道么?”圓性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么?”她向著王劍英道:“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鷦道:“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分之人?你們兩位且說一句。”
  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性一進大廳,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面的衛士首領,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儿尖儿人物,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后怎生做人?這時听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圓性這么相詢,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答?何況他二人听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地說道:“您老人家武藝超群,在下甚是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材。”周鐵鷦日前給她打敗,心下雖然十分記恨,但實在怕她當眾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顧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若非万不得已,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隱私。”他這几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眾人听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他二人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口口聲聲的“您老人家”,哪里還有怀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劍英、周鐵鷦和海蘭弼一齊伸手,便要擒拿湯沛。湯沛使招“大圈手”,內勁吞吐,逼開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帥,小人要和她對質几句,若是她能說得出真憑實据,小人甘領大帥罪責,死而無怨。否則這等血口噴人,小人實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說道:“好,你便和她對質。”湯沛瞪視圓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故這等妄賴于我?你究是何人?”
  圓性道:“不錯,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紅花會,混進掌門人大會中來搗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可。你交友廣闊,相識遍天下,交結旁的朋友,也不關我事,你交結紅花會匪徒,我卻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著,心下存著老大疑團,他明知圓性和紅花會眾英雄淵源甚深,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靈素做下的手腳,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他心中轉了几個念頭,猛然想起,圓性曾說她母親被鳳天南逼迫离開廣東之后,曾得湯沛收留,難道她母親之死,竟和湯沛有關?他自從驀地里見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個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終無法靜下來思索,腦海中諸般念頭此去彼來,猶似亂潮怒涌,連背上的傷痛也忘記了。福康安十年前曾為紅花會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紅花會人物,這一次招集各派掌門人聚會,主旨之一便是為了對付紅花會,這時听了圓性一番言語,心想這姓湯的愛交江湖豪客,紅花會的匪首個個是武林中的厲害腳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結交來往,那是半點不奇,若無交往,反倒稀奇了。只听湯沛說道:“你說我結交紅花會匪首,是誰見來?有何憑證?”圓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這奸人湯沛,有跟紅花會匪首來往的書信。你能設法查對筆跡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轉頭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開卷宗,取出几封信來,乃是湯沛寫給安提督的書信,信中答應來京赴會,并作會中比武公證。
  湯沛有恃無恐,暗忖自己結交雖廣,但行事向來謹細,并不識得紅花會人物,這尼姑便是捏造書信,筆跡一對便知真偽,當下只是微微冷笑。圓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湯沛湯大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湯沛一愕,說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絕無异狀,為示清白,便交給了海蘭弼。海蘭弼看了看,交給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細看了看,道:“沒什么啊。”圓性道:“請提督大人割開來瞧瞧。”滿洲風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塊白煮豬肉,各人以自備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邊亦攜有解手刀。他听圓性這般說,便取出刀子,割開湯沛小帽的線縫,只見帽內所襯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聲,抽了出來。湯沛臉如土色,道:“這……這……”忍不住想過去瞧瞧,只听刷刷兩聲,王劍英和周鐵鷦抽刀攔住。
  安提督展開信箋,朗聲讀道:“下走湯沛,謹拜上陳總舵主麾下:所囑之事,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后已,蓋非此不足以報知遇之大恩也。唯彼傖既大舉集眾,會天下諸門派掌門人于一堂,自必戒備森嚴。下走若不幸有負所托,便當血濺京華,以此書此帽拜見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讀到這里,臉色微變,便不再讀下去,將書信呈給了福康安。福康安接過來看下去,只見信中續道:“……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多,如能相見,一一面陳。舉首西眺,想望風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頂,再擄彼傖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讀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來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為紅花會群雄設計擒獲,囚于六和塔頂,后來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為紅花會所俘。這兩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為畢生奇恥大辱,凡是當年預聞此事的官員侍衛,都已被乾隆逐年來借故誅戮滅口。此兩事又因關涉到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身世隱事,是以紅花會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創痛漸淡。豈知湯沛竟在信中又揭開了這個大瘡疤。福康安又想:信內“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多”云云,又不知包含著多少丑聞隱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單是這一件事,膽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滅門殺身。
  福康安雖然向來鎮靜,這時也已气得臉色焦黃,雙手顫抖,隨手接過安提督遞上來湯沛的另一封書信,一看之下,兩封信上的字跡卻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際,已無心緒去細加核對。湯沛見自己小帽之中竟會藏著一封書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圓性暗中做下的手腳;自是她處心積慮,買了一頂一模一樣的小帽,偽造書信,縫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覺或是洗澡之際換了一頂。
  他听安提督讀信讀了一半,不禁滿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禍臨頭,再見他竟爾不敢再讀書信的后半,卻呈給了福康安親閱,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寫滿了大逆不道的言語。他心想:“今日要辯明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這小尼姑的來歷。”側頭細看圓性,驀地一惊:“這尼姑好生面熟,從前見過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銀姑,銀姑的女儿!”圓性冷笑道:“你終于認出來了。”湯沛大叫:“福大帥,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設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帥,你千万信她不得。”
  圓性道:“不錯,我是你的仇家。我母親走投無路,來到你家。你這人面獸心的湯大俠,見我母親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親懸梁自盡。這事可是有的?”湯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認了這件丑行,自然從此聲名掃地,再也無顏見人,但權衡輕重,宁可直認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這小尼姑是挾仇誣陷,于是點頭道:“不錯,确有此事。”群豪對湯沛本來甚是敬重,都當他是個扶危解困、急人之難的大俠,雖听他和紅花會勾結,但紅花會群雄聲名极好,武林中眾所仰慕,湯沛即使入了紅花會,也絲毫無損于其“大俠”兩字的令譽,這時卻听得他親口直認逼奸難女,害人自盡,不由得大嘩。許多直性子的登時便大聲斥責,有的罵他“偽君子”,有的罵他“衣冠禽獸”,有的說他自居“大俠”,實是不識羞恥。圓性待人聲稍靜,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殺了你這禽獸,替亡母報仇,可是你武功太強,我斗你不過,只有日夜在你屋頂窗下窺伺。嘿嘿,天假其便,給我听到你跟紅花會趙半山、常氏兄弟、石雙英這些匪首陰謀私議。适才搶奪玉龍杯的那個少年書生,便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書僮心硯,是也不是?”眾人一听,又是一陣嘈亂。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硯。他好大的膽子,竟不怕我認他出來!”
  湯沛道:“我怎認得他?倘若我跟紅花會勾結,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圓性嘿嘿冷笑,說道:“你手腳做得如此干淨利落,要是我事先沒听到你們暗中的密議,也決計想不到這陰謀。我問你,你湯大俠的點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點了人家穴道之后,本來旁人再也無法解得開。可是适才你點了那紅花會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廳上燈火齊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湯沛張口結舌,道:“這個……這個……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圓性厲聲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湯沛湯大俠,天下再無第二個。當時除你之外,還有誰站在那人的身邊?”胡斐心想:“她言辭鋒利,湯沛實是百口難辯。那少年書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來決不會是湯沛。”
  只听得圓性又道:“福大帥,這湯沛和紅花會匪徒計議定當,假裝將那匪徒心硯擒獲,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滅燭火,那心硯便乘亂就近向你行刺。這批匪徒意料之中,眾衛士見那書生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不會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帥洪福齊天,逢凶化吉。眾衛士又忠心耿耿,防衛周密,燭火滅熄之后,立即一齊擋在大帥身前保護,賊人的奸計才不得逞。”湯沛大叫:“你胡說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對圓性之言不由得信了個十足十,暗叫:“好險!”向王劍英和周鐵鷦道:“你們很好,回頭升你們的官。”圓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賊人的奸計是否如此?”王劍英和周鐵鷦均想:“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況我們越是說得凶險,保護大帥之功越高,回頭封賞越大。”于是一個說:“那書生确是曾扑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成功。”另一個說:“黑暗之中,的确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我們只好拚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凶險得緊。”湯沛難以辯解,只得對圓性道:“你……你滿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廳上,如何得知?”圓性并不回答,回頭向著鳳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鳳天南是她親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親顛沛流离,受盡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終。她曾發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盡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報仇。她既誣陷了湯沛,原可再將鳳天南扳陷在內,但向他瞧了兩眼,心中終是不忍,一時拿不定主意。
  圓性這么一猶豫,湯沛老奸巨猾,登時瞧出她臉色遲疑不定,又見她眼光不住的溜向鳳天南,心念一動,兩下里一湊合,登即料定這事全是鳳天南暗中布下的計謀,叫道:“鳳天南,原來是你從中搗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門在掌門人大會中壓倒群雄,這時卻又叫你女儿來陷害于我。”鳳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兩人之言,無不惊奇。湯沛冷笑道:“你還在這里假痴假呆,裝作不知。你瞧瞧這小尼姑,跟當年的銀姑有什么分別?”
  鳳天南雙眼瞪著圓性,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她雖作尼姑裝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漁家女銀姑。
  原來當年銀姑帶了女儿從廣東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湯沛府中為佣。湯沛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義士的模樣,實則行止甚是不端,見銀姑美貌,便強逼她相從。銀姑羞憤之下,懸梁而死。圓性卻蒙峨眉派中一位輩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帶到天山,自幼便給她落發,授以武藝。那位尼姑的住處和天池怪俠袁士霄及紅花會群雄不遠,平日切磋武學,時相過從。圓性天資极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极為高深繁复,但她貪多不厭,每次見到袁士霄,總是纏著他要傳授几招,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的傳過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學,几乎說得上無所不知,何況再加上十几位明師,是以圓性藝兼各派之所長,她人又聰明机警,以智巧補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紀太輕,內功修為尚淺,直已可躋一流高手之境。這一年圓性稟明師父,回中土為母報仇,鴛鴦刀駱冰便托她帶來白馬,遇到胡斐時贈送于他。只是趙半山將胡斐夸得太好,圓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這才有途中和胡斐數度較量之事。不料兩人見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圓性待得惊覺,已是柔腸百轉,難以自遣了。她自行約制,不敢多和胡斐見面,只是暗中跟隨。后來見他結識了程靈素,她既感自傷,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終身注定以青燈古佛為伴,當年拜師之時,曾立下重誓,為師父的衣缽傳人,師恩深重,決計不敢有背。程靈素聰明智慧,猶胜于己,對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為侶,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贈玉鳳,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卻已不知偷彈了多少珠淚。她此番東來報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湯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難,但此人一生假仁假義,沽名釣譽,須得在天下好漢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將他一劍穿心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正要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京与會。圓性查知福康安此舉的用意,一來是收羅江湖豪杰,以功名財帛相羈縻,用以對付紅花會群雄;二來是挑撥离間,使各派武師相互爭斗,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細細籌划,要在掌門人大會之中先揭露湯沛的真相,再殺他為母報仇,如能在會中大鬧一場,使福康安奸計不逞,那不但幫了紅花會諸伯叔一個大忙,不枉他們平日的辛苦教導,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湯沛老家,他門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養在家中的閒漢門客也有數十人之多,要混進他府中极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湯沛住的不過是一家上等客店,圓性改作男裝,進出客店,誰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湯沛几次談話,知他熱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結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設下計謀,偽造書信,偷換小帽。再加上程靈素碎玉龍杯、胡斐救心硯等几件事一湊合,湯沛便有蘇張之舌也已辯解不來。她原來打算將鳳天南也陷害在內,但父女天性,雖說他無惡不作,對己實無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話到嘴邊終是說不出口。湯沛此刻病急亂投醫,便如行將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緊抓不放,叫道:“鳳天南,你說,她是不是你的女儿?”鳳天南緩緩點了點頭。湯沛大聲道:“福大帥,他父女倆設下圈套,陷害于我。”鳳天南怒道:“我為什么要害你?”湯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鳳天南冷笑道:“嘿嘿,你逼死的那個女子,誰說是我妻子?鳳某到了手便丟,這种女子……”他說到這里,忽然見到圓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不禁打個寒戰,不敢再說。
  湯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隱瞞。那無影銀針,是你放的還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試試。”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嘩起來。
  胡斐背上中針,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銀針決非鳳天南所發,當時他刀斷銅棍,正面對著鳳天南,圓性進來時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銀針,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襲。他見湯沛初時和鳳天南爭吵,說他“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始終沒疑心到湯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蘭弼所為,便是那個委委瑣瑣的武當掌門無青子做了手腳,那料到竟是湯鳳二人故意布下疑陣,掩人耳目。原來鳳天南從佛山鎮北逃,經過湖北時曾在湯沛家中住過几天,無意中听到兩個仆人談到廣東佛山的風土人情,不由得關心,賞了那兩仆十几兩銀子,細問情由,竟探听到了銀姑之事。鳳天南對銀姑猶如過眼云煙,自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湯沛提起。來北京時,一路之上曾設法討好胡斐,義堂鎮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銀子,請了周鐵鷦出面化解。
  但胡斐俠義心腸,雖然鍾阿四跟他無親無故,卻是死纏到底,不肯罷休。鳳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這一生終是寢食難安,當下去跟湯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聳听,說胡斐定要到掌門人大會中來搗亂。湯沛初時還不肯插手,鳳天南便提到銀姑之事,暗示湯沛若不相助,說不得要將這件事抖露出來,但若湯沛能設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業,每年送他一万兩銀子。
  湯沛交結朋友,花費极大。他為了博仁義之名,又不能像鳳天南這般開賭場、霸碼頭,公然的巧取豪奪,听鳳天南答應每年相送一万兩銀子,自不免心動,再加上顧忌銀姑之事敗露,于是答應相助。湯沛甚工心計,靴底之中,裝設有极為精巧的銀針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著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銀針射出,當真是無影無蹤,人所難測。他想既然相助鳳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讓他捧一只玉龍杯回到佛山,聲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贈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兩銀子了。鳳天南在會中連敗高手,全是湯沛暗放銀針。銀針既細,他踏足發針之技又是巧妙异常,雖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一人發覺,便連程靈素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沒看出端倪。
  不料變生不測,憑空闖了一個小尼姑進來,一番言語,將湯沛緊緊地纏在网里,竟是絲毫抗辯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發覺這尼姑是鳳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這事說出來。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結紅花會、圖謀叛亂的罪名卻是极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當下便向鳳天南父女反擊。
  鳳天南一听湯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勾結紅花會、意圖不軌的奸謀,你便想偷放銀針,暗中助我,賣一個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帥揭露。嘿嘿,可是我鳳天南赤膽忠心,一心報國,豈肯受你這种奸賊收買……”湯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說越是不堪,暴怒之下,雙足一登,四枚銀針激射而出,一齊射進了他小腹。鳳天南大叫一聲,抱住肚子,彎下腰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圓性急忙搶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啦?”王劍英、周鐵鷦等見湯沛此時尚要行凶,一齊擁上,將他抓住。湯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縱然辯明,也決計放不過自己,何況鐵案似山,無論如何辯明不了,總是自己生平作的惡事太多,到頭來遭此報應。圓性將鳳天南扶起,只見他雙眼一翻,已然气絕而死。廳上早已亂成一團,誰也听不見誰的說話。福康安心想:“這湯沛定然另有同謀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內之言,雖說奸謀由她揭露,卻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聲向安提督道:“關上了大門,誰都不許出去,拿下了逐個儿審問。”
  胡斐見勢不對,縱身搶到圓性身邊,低聲道:“快走!遲了便脫不了身啦。”圓性點了點頭,兩人走到程靈素身旁。圓性突然伸出一指,點在蔡威脅下,跟著又在他肩頭和背心的重穴上連點兩指。蔡威登時跌倒。
  姬曉峰一怔,道:“你……”圓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將福康安的兩個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聲,怒道:“此人如此可惡!”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一腳雖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脈大損,已与廢人無异。混亂之中,他二人對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覺。胡斐對姬曉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謝。咱們后會有期。”姬曉峰見情勢不對,拱了拱手,搶步出門。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歸原座,不可嘈吵!”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几口,跟著又走到廳左廳右,一面噴煙,一面掂起了腳在人叢中瞧熱鬧。忽然有人叫道:“啊喲,肚子好痛!”他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那自稱“毒手藥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劇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靈素早料到了此著,躲在人叢中叫道:“毒手藥王放毒,毒手藥王放毒!”胡斐跟著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藥王要毒死福大帥。”一片混亂之中,眾人那里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中震于“毒手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況自己肚中正在痛不可當,眼見他手中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中者立斃,誰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颼颼颼響聲不絕,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過去。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然在霎時之間成為眾矢之的,竟是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前,只听得辟辟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器盡數打在桌面之上。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和我何干?”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門人聚會,只怕暗中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將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盡。須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來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羅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鉞而滅,以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這時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個個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眾衛士其實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當下廳上更加大亂起來,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藥物。”程靈素在煙管中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無一得以幸免。這毒煙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這一招大是厲害,不但使眾衛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亂之中,她和胡斐、圓性便可乘机脫身。
  眼見群豪紛紛奪門而走,但圓性卻正和湯沛斗得甚是激烈。原來湯沛乘著混亂,打倒了拿住他的衛士,便欲逃走,卻給圓性搶上截住。湯沛為人雖然奸惡,武功修為卻是极高,心下惱恨圓性陰謀誣陷,一柄青鋼劍招勢凌厲,劍劍刺向她的要害。圓性左手持著云帚,右手舞動軟鞭,也是立意要將這殺母之仇斃于鞭下。
  說到武功,圓性胜在鞭法精妙,湯沛卻是內力渾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內難分胜負,長斗下去還是湯沛會占到上風,只是他吸了毒煙,肚腹劇痛,也道中了厲害的毒藥,生怕一經使力,毒性發作更快,加之眾衛士虎視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擁而上。他眼見圓性鞭法精妙,一時殺她不得,心中慌亂,急欲脫身。但圓性如何肯讓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不怕毒煙,只是對湯沛腳底所發的無影銀針卻是頗為忌憚。她雖是有備而來,云帚中安上了一塊專破鍍銀鐵針的大磁石,但那銀針究屬太細,施放時又是無影無蹤,絕無半點先兆,因此不敢過分逼近,只是舞動軟鞭遠攻。
  這時王劍英、周鐵鷦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面急召太醫,服食解毒藥物。群豪見府中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時面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當即蜂擁而出。眾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手沖門。自大廳以至府門須經三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是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雖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眾人齊心外沖,眾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田歸農等一干高手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极是禮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海蘭弼道:“這姓湯的是罪魁禍首,先拿他下來再說。”嗆啷啷一響,從身邊抖出黑龍雙杖,走向廳心,攻向湯沛。胡斐見圓性久戰湯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顧不得身上有傷,抽出單刀,便也上前夾攻。湯沛大叫:“看我的銀針!”胡斐、圓性、海蘭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湯沛猛地縱起,破窗而出。圓性和胡斐一齊躍起,待要追出,只見銀光閃動,一叢銀針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個筋斗避開。圓性急舞云帚,擋住射向身前的銀針。就是這么慢得一慢,湯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喲,啊喲!”砰、砰、砰數響,屋頂跌下三名衛士來,均是企圖阻攔湯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靈素叫道:“毒死福大帥的凶手,你們怎地不捉?”眾衛士大惊,都問:“福大帥被毒死了?”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三人沖向廳門。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尸橫就地、被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是雜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三人奔出大門,几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將那衛士震出數丈,跟著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條小胡同中。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將馬姑娘和兩個孩儿送給福康安,我途中攔截,一人難以分身,只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謝你啦!”圓性道:“我將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廟之中,往返轉折,由此到得遲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是我們露了破綻么?”程靈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會中倒沒下令捉我。”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只怕你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只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身敗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分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程靈素道:“少時城門一閉,到處盤查,再要出城便難了。咱們還是赶緊出城。”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程靈素笑道:“胡大爺,你贏來的這所大宅,只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幫了咱們不少忙,且讓他升官之后,再發筆財。”他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赶到城門,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身馬春花安身的破廟。那座廟宇遠离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圍樹葉,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狀,原來是嘗百草的神農氏。圓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來啦,這是座藥王廟。”
  三人走進廂房,只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見了三人也不相識,只是不住口的低聲叫喚:“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靈素搭了搭她的脈,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蕩,又吃惊嚇,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師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是程靈素不說,也知已是命在頃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淚一流,触動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程靈素道:“我再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
  圓性給他這么一哭,眼圈也早紅了,顫聲說道:“胡大哥,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里,不知如何再接續下去。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圓性搖頭道:“千万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況……何況其他?”說著長長歎了口气。兩人呆對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別再想著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遠永遠要記著你,記著你。”圓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胡斐追了出去,顫聲道:“你……你到哪里去?”圓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干淨?”胡斐一呆,只見她飄然遠去,竟是始終沒轉頭回顧。胡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之上,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卻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胡斐一躍而起,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回來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圓性去時并未騎馬,何況所來的又非一乘一騎。但听蹄聲并非奔馳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過了片時,蹄聲漸近,九騎馬自西而來。胡斐凝目一看,只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歲不到年紀,卻不是福康安是誰?胡斐一見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清政府欺壓漢人,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禍首,便要數到此人了。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頃刻。他以兵部尚書之尊,忽然來到郊外,隨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雖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風。縱使殺他不了,便是嚇他一嚇,也是好的。”當下走到路心,雙手在腰間一叉,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乘馬的九人忽見有人攔路,一齊勒馬。
  但見福康安不動聲色,顯是有恃無恐,只說聲:“勞駕!”胡斐戟指罵道:“你做的好事!你還記得馬春花么?”福康安臉色憂郁,似有滿怀心事,淡淡的道:“馬春花?我不記得是誰。”胡斐更加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儿子,不記得了么?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不記得了么?你母子兩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記得了么?”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尊駕認錯人了。”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這是個瘋子,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話,縱身躍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門打去。這一拳乃是虛勢,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擊不中,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手,因此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聲,徑不理會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點向他右腕的“會宗穴”和“陽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從所未見。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心頭猛地一震,立即變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斷不可。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縮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動,掌力已吐。凡是伸拳發掌,必先后縮,才行出擊,但福康安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彎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是奇幻之极,內力亦是雄渾無比。胡斐大駭,這時身當虛空,無法借力,當下左掌急拍,砰的一響,和福康安雙掌相交,剎那間只感胸口气血翻騰,借勢向后飄出兩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調勻,輕飄飄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穩穩站定。只听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時,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坐穩,臉上閃過一絲惊訝,立時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歡的神气。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當真只是一霎眼間,可是這中間兩人虛招、擒拿、點穴、扭指、吐掌、拚力、躍退、調息,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相較之下雖是胜敗未分,但一個出全力以搏擊,一個隨手揮送,瀟洒自如,胡斐顯已輸了一籌。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著,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滿腔憤怒之情。只听那獨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認錯人了嗎?還不磕頭賠罪?”胡斐側頭細看,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裝得滿臉風塵之色,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豪雄的尊貴气象,如果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難道連大元帥的气度風華也學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陰謀,我可不上這個當。”縱聲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敵,終是放你不過,你記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還裝模作樣,戲耍于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當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見他雙目中神光閃爍,威風凜凜,顯是一位武功极強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欽服之心,說道:“閣下如此人才,何苦為滿洲貴官作鷹犬?”那大漢微微一笑,道:“北京城邊,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屬少年,血气方剛,眼看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會了。也說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只見那獨臂道人一縱下馬,也沒見他伸手動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手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羅了這許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門人大會之中,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說不定便鬧不成亂子。”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斜身略閃,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劍!”但見青光閃動,在一瞬之間,竟已連刺八劍。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劍勢來路,只得順勢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實是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還是一一被他擋住。八劍來,八刀擋,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連響八下,清晰繁密,干淨利落,胡斐雖然略感手忙腳亂,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獨臂道人長劍一掠,刀劍粘住,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馬上諸人又是齊聲喝彩:“好劍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違拗主子之言,應道:“是!”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斗得興起,頗為戀戀不舍,翻身上馬,說道:“好小子,刀法不錯啊!”胡斐心中欽佩,道:“好道人,你的劍法更好!”但跟著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劍法中有何破綻?”胡斐道:“可惜你劍法中毫無破綻,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一個武林高手,卻去做清政府貴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說道:“罵得好,罵得好!小兄弟,你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過,給你殺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來。”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豈怕鷹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翹,喝道:“說得好!”縱馬而去,有几人還是不住的回頭。
  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中出來,見到福康安時也是大為吃惊,這時見九人遠去,說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胡斐沉吟道:“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決計不會。我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他們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贊我說得好?”程靈素又問:“今晚去不去赴約?”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這里照料馬姑娘吧。”程靈素搖頭道:“馬姑娘是沒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撐不到明天早晨。你約斗強敵,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豈不凶險?”程靈素道:“你孤身赴敵,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總是多一個幫手。”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小小,心志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靈素輕聲問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嗎?”胡斐點點頭,心中一酸,轉過身來,走入廟內。他走進廂房,只听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見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陣心酸:“情之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這般待她,可是她在臨死之時,還是這樣的念念不忘于他。”
  兩人走出數里,找到一家農家,買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飯飽餐一頓,回來在神農廟中陪著馬春花,等到初更天時,便即動身。胡斐和程靈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約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們有何陰謀布置。
  那陶然亭地處荒僻,其名雖曰陶然,實則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觀音大士。
  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哄,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气。忽听“啊”的一聲,一只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著,半夜里還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蘆葦叢中有人接口說道:“不錯。地匝万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么早便來赴約了。”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豈知他們早便到處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看來也非泛泛之輩。”胡斐朗聲道:“奉召赴約,敢不早來?”只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說道:“幸會,幸會。只是請兩位稍待,敝上和眾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隨口答應,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么人?”
  驀地里听得一人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后來,聲轉嗚咽,跟著有十余人的聲音,或長歎,或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几個女子的哭聲。
  胡斐听了那首短詞,只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中人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之中,听著那凄切的傷痛之音,触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中來,便想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悲聲漸止,只見十余人陸續走上一個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長,你約的朋友到啦。”那獨臂道人說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們來拚斗三百合。”說著縱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數丈之處,驀地里縱身躍起,半空拔劍,借著這一躍之勢,疾刺過來。這一刺出手之快,勢道之疾,實是威不可當。胡斐見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剛強之气,也是縱身躍起,半空拔刀。兩人在空中一湊合,當當當當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這中間那道人攻了兩劍,胡斐還了兩刀。兩人四只腳一落地,立時又是當當當當當當六響。土丘之上,彩聲大作。那道人劍法凌厲,迅捷無倫,在常人刺出一劍的時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劍。胡斐心想:“你會快,難道我便不會。”展開”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時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較之下,那道人的劍刺還是快了半分,但劍招輕靈,刀勢沉猛,胡斐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半分。兩人以快打快,什么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到后來全說不上了,直是閉了眼睛狠斗,只听叮叮當當刀劍碰撞,如冰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快速難言。那獨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強敵,當下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刀法之得心應手實是從所未有,自己獨個儿練習之時,那有這等快法?原來他這胡家刀法精微奇奧之處甚多,不逢強敵,數招間即足取胜,其妙處不顯,這時給那獨臂道人一逼,才現出刀法中的綿密精巧來。那獨臂道人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陣大仗,當此快斗之際,竭力要尋這少年刀法中的破綻,可是只見他刀刀攻守并備,不求守而自守,不務攻卻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著,哪里有破綻可尋?
  這獨臂道人的功力實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見招拆招,自求變化,獨臂道人此時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來不及思索,只是將平素練熟了一套”快刀”使將出來應付。這路“快刀”乃明末大俠“飛天狐狸”所創,傳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許多變化妙著。此時胡斐持之臨敵,与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時刻雖短,但那道人已是額頭見汗,胡斐亦是汗流浹背,兩人都可听到對方粗重的呼吸。
  此時劇斗正酣,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心中卻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劍刺刀劈,招數綿綿不絕,誰也不能先行罷手。刀劍相交,叮當聲中,忽听得一人長聲忽哨,跟著遠處傳來兵刃碰撞和吆喝之聲。那獨臂道人一聲長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這當口有敵人來啦!”胡斐一怔之間,只見東北角和東南角上影影綽綽,有六七人奔了過來。黑夜中刀光一閃一爍,這些人手中都持著兵刃。又听得背后傳來吆喝之聲,胡斐回過頭來,見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約略一計,少說也有二十人之譜。獨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來,讓二哥來打發。”那指引胡斐過來的書生手持一根黃澄澄的短棒模樣兵刃,本在攔截西北方過來的對手,听到獨臂道人的叫喚,應道:“好!”手中兵刃一揮,竟然發出嗚嗚聲響,反身奔上小丘,和眾人并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還有三四個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來的這些人都和福康安為敵,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漢?瞧這些人的輕身功夫,武功都非尋常。我和他們齊心協力,將福康安這奸賊擒住,豈不是好?”但轉念又想:“福康安這惡賊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們這般肆無忌憚的模樣,莫非另行安排下陰謀?”
  正自思疑不定,只見四方來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來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數是身穿血紅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宮衛士的服色。他縱身靠近程靈素,低聲道:“二妹,咱們果然陷入了惡賊的圈套,敵人里外夾攻,無法抵擋,向正西方沖!“
  程靈素尚未回答,清宮衛士中一個黑須大漢越眾而出,手持長劍,大聲說道:“是無塵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正好領教。”那獨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無塵之名,尚來挑戰,可算得大膽。你是誰?”胡斐听了那黑須衛士的話,禁不住脫口叫道:“是無塵道長?”無塵笑道:“正是!趙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錯。”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趙三哥呢?”那黑須大漢回答無塵的話道:“在下德布。”無塵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鷹犬,叫作什么德布,稱做什么‘滿洲第一勇士’,是個什么御前侍衛的頭儿。便是你了?”他連說三個“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頭火起,喝道:“不錯!你既知我名,還敢到天子腳下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不耐煩了”四字剛脫口,寒光一閃,無塵長劍已刺向身前。德布橫劍擋架,當的一響,雙劍相交,嗡嗡之聲不絕,顯是兩人劍上勁力均甚渾厚。無塵贊了聲:“也還可以!”劍招源源遞出。德布的劍招遠沒無塵快捷,但門戶守得极是嚴密,偶爾還刺一劍,卻也十分的狠辣,那“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圓性說過,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劍術之精,當世數一數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數百招不敗,不由得心頭暗喜,又想:“幸虧我不知他便是無塵道長,否則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敗下來了。”又想:“他是紅花會英雄,趙三哥的朋友,然則那福康安,難道當真我是認錯了人?”正自凝神觀看無塵和德布相斗,兩名清宮侍衛欺近身來,喝道:“拋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衛道:”你膽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樣?”那侍衛道:“小賊好橫!”舉刀砍將過來。胡斐閃身避開,還了一刀。豈知另一名侍衛手中一柄鐵錘驀地里斜刺打到,擊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無塵力戰之余,手臂隱隱酸麻,一個拿捏不住,單刀脫手,直飛起來。那人一錘回轉,便向他背心橫擊。胡斐兵刃离手,卻不慌亂,身形一閃,避開了他的鐵錘,順勢一個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聲叫道:“啊喲,好小子!”痛得手中鐵錘險些跌落。跟著又有兩名侍衛上來夾攻,一個持鞭,一個挺著一枝短槍。
  程靈素叫道:“大哥,我來幫你。”抽出柳葉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靈素見他在四個敵人之間游走閃避,情勢似乎甚險,但听他說得悠閒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備。
  胡斐展開從小便學會的“四象步法”,東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衛之間穿來插去。他這“四象步”按著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變,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變化。敵人的四件兵刃有輕有重,左攻右擊,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過敵人兵刃,有時相差不過數寸之微,可就是差著這么几寸,便即夷然無損。程靈素初時還擔著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來瞧著他精妙絕倫的步法,竟有點心曠神怡起來。
  這四名侍衛都是滿洲人,未入清宮之時,號稱“關東四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斐憑著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擊,卻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原來适才利無塵道人劇斗,耗力太多,這時元气未复,一到緊要關頭,待要動用真力,總是差之厘毫,不能發揮拳招中的精妙之著。他一經想通,當即平心靜气,只避不攻,在四名詩衛夾擊之下緩緩調勻气息。那邊無塵急攻數十招,都給德布一一擋開,卻不禁焦躁起來,暗道:“十年不來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難道當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實這德布的武功實是大有過人之處,何況無塵不過心下焦躁,德布卻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覺對手招數神出鬼沒,出劍之快,實非人方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縱橫天下,從未遇到過這般勁敵,待要認輸敗退,卻想今日一敗,這“踢穿黃馬褂、御前侍衛班領、滿洲第一勇士、統領大內十八高手”一長串的銜頭卻往那里擱去?想到此處,把心一橫,豁出了性命,奮力抵擋。
  無塵眼見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敵四,自己手有劍,卻連一個敵人也拾奪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這脾气愈老彌甚,當下一劍快似一劍,著著搶攻,步步占先。德布見敵人攻勢大盛,劍鋒織成了一張光幕,自己周身要害盡在他劍光籠罩之下,自知不敵,數度想要招呼下屬上來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齊上”這五個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總是強行忍住,心想自己方當壯年,這獨臂道人年事已高,劍招雖狠,自己只要久戰不屈,拖得久了,對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無塵高呼酣戰,精神愈長。眾侍衛瞧得心下駭然,但見兩人劍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數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眾人也是一聲不響,靜觀兩人劇斗,眼見無塵漸占上風,都想:“道長英風如昔,神威不減當年,可喜可賀!”猛听得無塵大叫一聲:“著!”當的一響,一劍刺在德布胸口,跟著又是喀喇一聲,手中長劍已然折斷。原來德布衣內穿著護胸鋼甲,這一劍雖然刺中,他卻毫無損傷,反而折了對方長劍。無塵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劍刺中他右肩。小丘上眾人大惊,兩人疾奔沖下救援。只听得無塵喝道:“牛頭擲叉!”手中斷劍飛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聲,往后便到。無塵哈哈大笑,說道:“是你贏,還是我贏?”德布頸上中了斷劍,雖不致命,卻已斗志全失,顫聲道:“是你贏!”無塵笑道:“你接得我許多劍招,又能傷我肩頭,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傷我一劍的份上,饒了你的性命!”
  兩名侍衛搶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無塵得意洋洋,肩傷雖然不輕,卻是漫不在乎,緩緩走上土丘,讓人替他包扎傷口,兀自指指點點,評論胡斐的步法。胡斐內息綿綿,只覺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搶攻,霎息間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喲!”“哎呀!”四聲呼叫,單刀、鐵錘、鋼鞭、花槍,四般兵刃先后飛出。胡斐飛足踢倒兩人,拳頭打暈一人,跟著左掌掌力一吐,將最后一名衛士打得口噴鮮血,十几個筋斗滾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眾人采聲大作。無塵的聲音最是響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彩聲未歇,又有五名侍衛欺近胡斐身邊,卻都空手不持兵刃。左邊一人說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剛說得一個“好”字,突覺雙足已被人緊緊抱住,跟著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鐵,扼住了他的頭頸,同時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兩人便來拉他雙手。
  原來這一次德布所率領的“大內十八高手”傾巢而出。那“大內十八高手”,乃是”四滿、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紅花會打了一番交道后,從此不信漢人,近身侍衛一個漢人也不用,都是選用滿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這四滿、五蒙、九藏僧,尤為大內侍衛中的精選。這五個蒙古侍衛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個沒提防,已被纏住。他一惊之下,隨即大喜:“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傳武功之所長。”但覺雙手均被拉住,當下身子向后仰跌,雙手順勢用勁,自外朝內一合,砰的一聲,拉住他雙手的兩名侍衛腦門碰腦門,同時昏暈過去。
  胡斐雙手脫縛,反過來抓住扼在自己頸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聲,那人腕骨早斷,跟著喀喀兩響,又扭斷了抱住他腰那侍衛的臂骨。
  這五名蒙古侍衛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漢滿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敵手。但摔交講究的是將對手摔倒壓住,胡斐這般小巧陰損的斷骨擒拿,卻是摔交的規矩所不許。兩名侍衛骨節折斷,心中大是不忿,雖已無力再斗,卻齊聲怒叫:“犯規,犯規!”倒是叫得理直气壯。
  胡斐笑道:“打架還有規矩么?你們五個打我一個,犯不犯規?”兩名蒙古侍衛一想不錯,五個打一個是先坏了規矩,那“犯規”兩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雙腿,一再用勁,要將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時全身麻軟,雙手只得松開。胡斐提起他身子,雙手使勁,“嘿”的一聲,將他擲出數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響,水花飛濺,原來他落下之處,竟是生長蘆葦的一個爛泥水塘。那人摔得頭昏腦脹,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滿洲侍衛游斗甚久,打發這五名蒙古侍衛卻是兔起鶻落,干淨利落。旁觀眾人但見五名侍衛一擁而上,拖手拉足,將他擒住,跟著便是砰彭、喀喇、啊喲,“犯規,犯規!”扑通,“哇哇!”諸般怪聲不絕。四名侍衛委頓在地,一名侍衛飛越數丈,投身水塘。
  這一次小丘上眾人不再喝彩,卻是轟然大笑。哄笑聲中,紅云閃處,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將胡斐團團圍住。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錫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狀,胡斐從未見過,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見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發,瞧著這合圍之勢,步履間既輕且穩,實是勁敵。九僧錯錯落落,東站一個,西站一個,似是布成了陣勢。胡斐手中沒有兵刃,不禁心惊,腦中一閃:“向二妹要刀呢,還是奪敵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見一柄鋼刀自小丘上擲了下來,破空之聲,嗚嗚大作,足見這一擲的勁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趙三哥的朋友果然個個武藝精強。要這么一擲,我便辦不到。”
  這一刀飛來,首當其沖的兩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躍閃開。胡斐心念快如電光般的一閃:“這陣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閃避飛刀,正好乘机扰亂。”
  他念頭轉得极快,那單刀也是來得极快。他心念甫動,白光閃處,一柄背厚刃薄的鋼刀挾著威猛异常的破空之聲已飛到面前。胡斐卻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輕輕撥動。那鋼刀飛來之勢甚猛,到他面前時兀自力道強勁,給他撥得掉過方向,激射而上,直沖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頭而望。胡斐所爭的便在這稍縱即逝的良机,欺身搶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將他戒刀奪過,霎時間展開“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陣猛砍快剁,迅捷如風。這時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無一得免,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負絕藝,只因一時失察,中了誘敵分心之計,頃刻之間,盡皆身受重傷,慘呼倒地。這一場胡斐可說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險。一輪快刀砍完,頭頂那刀剛好落下,他擲開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覺甚是沉重,比尋常單刀重了兩倍有余,想見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見刀柄上刻著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謝文四爺擲刀相助!”驀地背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看劍!”話聲未絕,風聲颯然,已至背心。胡斐一聲:“此人劍法如此凌厲!”急忙回刀擋架,豈知敵劍已然撤回,跟著又是一劍刺到。胡斐反手再擋,又是擋了個空。他急欲轉身迎敵,但背后那敵人的劍招來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無暇轉身。他心中大駭,急縱而前,躍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轉身,不料敵人如影隨形,劍招又已遞到。這人在背后連刺五劍,胡斐接連擋了五次空,始終無法回身見敵之面。胡斐惡斗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接著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不料到后來竟給人一加偷襲,逼得難以轉身。
  這已是處于必敗之勢,他惶急之下,行險僥幸,但听得背后敵劍又至,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臥向地,跟著一個翻身,臉已向天,這才一刀橫砍,蕩開敵劍。只听敵人贊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雙掌相交,只覺敵人掌力甚是柔和渾厚,但柔和之中,卻隱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脫口叫道:“原來是你!”那人也叫道:“原來是你!”
  原來兩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各自向后躍開數步。胡斐凝神看時,見那人白須飄動,相貌古雅,手中長劍如水,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時不知他是友是敵。只听無塵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說我這個小老弟武功如何?”無青子笑道:“能跟無塵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少年英雄。”說著長劍入鞘,上前拉著胡斐的手,好生親熱。胡斐見他英气勃勃,哪里還是掌門人大會中所見那個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為奇。
  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笑道:“小兄弟,這個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綿里針陸菲青。你叫他一聲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綿里針陸菲青’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見道長。”忽听身后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躍而起,只見身后一人長袍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無日不思,伸臂緊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于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實在是歡喜得緊。”胡斐心中也是歡喜不盡。這時清宮眾侍衛早已逃得干干淨淨。他當下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趙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陳總舵主……他……老人家也來了么?”無塵笑道:“他早挨過你一頓痛罵啦,什么傷天害理,什么負心薄幸,只罵得他狗血淋頭。哈哈!我們總舵主一生之中,只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罵。”胡斐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顫聲道:“那……那福康安……”
  陸菲青微笑道:“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別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見面之人,也會認錯。”無塵笑道:“想當年在杭州城外,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個什么威震河朔王維揚……”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賠罪。”趙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稱贊你武功了得,又說你气節凜然,背地里說了你許多好話呢。”兩人還未上丘,陳家洛已率領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胡斐拜倒在地,說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總舵主,實是罪該……”陳家洛不等他說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鷹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這兩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憑你這兩句話,我們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這一遭。”當下趙半山拉著他一一給群雄引見。胡斐對這干人心儀已久,今晚親眼得見,喜慰無已,對文泰來擲刀相助、駱冰贈送寶馬,更是連連稱謝,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插入了腰間刀鞘。他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刀口卷邊,已然無用。跟著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手划腳,談論适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斗劍,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癮,生平少有。
  陸菲青笑道:“道長,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實是十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計斗他不過的。”無塵又是高興,又是不服,忙問:“是誰,是誰?這人在哪里?”陸菲青搖頭道:“你決非對手,我勸你還是別找他的好。”無塵道:“呸!咱們老哥儿倆分手多年,一見面你就來胡吹。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
  陸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會,會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絕技。這話不錯吧?”無塵道:“不錯便怎樣?”陸菲青道:“心硯老弟去搗亂大會,失手被擒。趙三弟這等本事,也只搶得一只玉龍杯。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只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七只玉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噴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云散。道長,你斗不斗得過這位少年英雄?”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臉儿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傾听陸菲青說話,誰也沒對她留心。一個少年美婦說道:“師父,我們只听說那掌門人大會給人攪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說吧!”這美婦是金笛秀才余魚同之妻李沅芷。陸菲青于是將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七只玉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眾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了。群雄听了,無不贊歎。
  無塵道:“陸兄,你說了半天,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卻始終沒說。”陸菲青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程姑娘便是。”拉著胡斐的手,將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著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划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于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這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來陸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門禍變,師兄馬鈺、師弟張召重先后慘死,武當派眼見式微,于是他接掌門戶,著意整頓。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號無青子,十年來深居簡出,朝廷也就沒加注目。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一來武當派自來与少林派齊名,是武林中最大門派之一;二來念著武當名手火手判官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的功勞,又不知陸菲青的來歷,便敦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陸菲青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知道福康安此舉必將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辭不去,徒惹麻煩,當下孤身赴會,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硯為湯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被人攪散,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了冤,自是惱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見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殺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戰,文泰來、趙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內十八高手已盡數鎩羽而遁。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气。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紅花會人物既未惊動皇親大官,他們回去定是极力隱瞞,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复仇。此處雖离京城不遠,卻盡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陸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靈素是新知初會,自各有許多話說。言談之間,忽听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稍停一下,又是連拍三下。那書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魚同拍掌三下相應,一停之后,連拍兩下。無塵道:“五弟、六弟來啦。”只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見過,知是西川雙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見他兄弟身后又跟著兩人,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奔到近處,見是雙子門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儿子。原來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奪來。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動心意,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混入福府內院。其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劇毒,人人忙于服藥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費力地打倒了七八名衛士,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晚輩有個极荒唐的念頭,想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胡兄弟但說不妨。你我今日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無不依從。”胡斐只覺這番話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頗為忸怩,紅了臉道:“晚輩這個念頭,實在是异想天開,說出來只怕各位見笑。”陳家洛微笑道:“我輩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開?”
  胡斐道:“總舵主既不見怪,我便說了。”指著那兩個孩童說道:“這兩個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們的母親卻是命在垂危。”于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直說到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脈賁張,無不大為憤怒。依無塵之見,立時便要赶進北京城中,將這無情無義的福康安一劍刺死。紅花會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出來,咱們若再貿然進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說不定大伙還難以全身而退。”陳家洛點頭道:“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后,不知有多少軍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單是要混進城門,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志在一祭,不可為了泄一時之憤,使眾兄弟有所損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見總舵主万里迢迢,從回疆來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這位姑娘,情深義重,世所罕見。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無以為報,中心不安。眼見她臨死之際,挂念兩事,死難瞑目。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仍盼和他一敘。雖說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鍾……”說到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詞。陳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負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胡斐低聲道:“正是!”群雄覺得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是异想天開之至,可是誰也笑不出來。陳家洛眼望遠處,黯然出神,說道:”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如能見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終難如愿……”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吒風云,天下英雄豪杰無不推服,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這位總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了。群雄上了馬,由胡斐在前帶路,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胡斐雙手攜了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只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燈如豆,油已點干,燈火欲熄未熄。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斷。
  兩個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气,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怀里,說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好苦!”三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后你們跟著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話……你們……拜了他作義……義……”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作義儿,馬姑娘,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頭去。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么吩咐么?”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將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怜……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听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那知馬春花幽幽歎了口气,輕輕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見你一面。“
  陳家洛進房之后,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儿,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听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她終于見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听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東商家堡,依稀曾听人這樣纏綿溫柔的吹過。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怀,終于釀成了這一場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卻也在抒寫這場愛戀之中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涼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气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笛聲悠緩地凄涼地響著。
  過了好一會儿,陳家洛從廟門里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是离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儿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什么,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幸呢,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后,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陳家洛率領群雄,舉手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5-23 05:39 PM

第二十章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后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后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斗,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藥王廟。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么?”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后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便在此時,程靈素手一揚,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定是藏著极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极,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后猛撞,將慕容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被磚牆擠得痛极,忍不住高聲大叫。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竄出。只听得嗆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万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她的師兄師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是后患無窮,當下向左滑開三步,避開了石万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一舉,硬架了這一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后躍開,石万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僧舍中出來,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這一招,但覺對方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當下不再進擊。胡斐心中,卻也暗自稱异:“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來。”只听慕容景岳說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么不快磕頭?”程靈素道:“咱們哪里鑽出一個師叔來啦?從來沒听見過。”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梟’的名字听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似乎听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确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無惡不作,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偽君子。”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几時害過一條無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決不這么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后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未害過一條性命。”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義,又有何益?我瞧你聰明伶俐,倒是我門中的杰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儿。”
  程靈素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万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門牆。此后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斗過好几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際,石万嗔終于被“斷腸草”熏瞎了雙目。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的毒性,雙眼方得复明,雖能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這一來,兩种毒藥的异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雙目,回到中原時听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的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干枯的老太婆,當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煙,便令他栽上一個大筋斗。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說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极,暗想這師兄師妹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一門哪一派,均要處死不貸。可是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听教誨,已為吾師處死。”程靈素心中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然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是最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問:“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鵲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閒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閒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凄慘可怖。初時薛鵲苦戀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卻另娶了他人。薛鵲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為妻复仇,用毒藥毀了薛鵲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僂,成為一個駝背丑女。姜鐵山自來喜歡這個師妹,她雖丑陋不堪,姜鐵山卻不以為嫌,娶了她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們成親生子之后,卻又想起這師妹的种种好處來,不斷的向她糾纏,終于和姜鐵山反臉成仇。姜薛夫婦迫得鑄鐵為屋,便是為了抗拒大師兄的侵犯。那知結局姜鐵山終于為石万嗔所殺,而慕容景岳和薛鵲還是結成了夫婦。程靈素知道這中間的种种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的門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師哥的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于是歎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該如此了。”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么知……”說了這四個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獨門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后來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儿。”須知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彈,薛鵲自有解救之藥,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沖口而出的四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的運气,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來勉強于你?只是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怀,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只是《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咱師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的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雖不一定胜過先師,但定然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么‘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气’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么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摺,便往冊子上點去。石万嗔初時听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舍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這等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么?”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竟是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熱气一熏,翻揚開來,只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惊,轉念想道:“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滾瓜爛熟,此書已于她無用,那可万万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扑熄了。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輩的醫藥之術胜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若是不能胜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藥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師畢生的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与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說起話來,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辭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里,一個鑽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藥王神篇》獻上,并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万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須一舉手便能毀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什么事?”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蠱’……”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听她續道:“將碧蚕毒蠱的虫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誤触,那便中了蠱毒。這算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么?”石万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便遷怒于他的門人,要盡殺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為人极無骨气,一給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并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愿意拜他為師,引導他去奪取。石万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是大為敬畏,听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极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岳為徒。其后又听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了手,見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領也和他們師父相差极遠,听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是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在掌門人大會中著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煙來,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后,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眾,一直隱藏在后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准擬一擊得手。那知程靈素极是精乖,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警覺。這時听程靈素提到“碧蚕毒蠱”,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當下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蚕毒蠱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毒粉一著人体,卻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听到這里,這才明白,原來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陰險,竟在馬春花的尸身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的尸体,自須中毒無疑,忍不住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万嗔虎撐一搖,嗆啷啷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真是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蚕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師姊那里及得上你?”程靈素道:“前輩謬贊。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蚕毒蠱’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万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么?”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師遺著之中,确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說來听听。”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試法?”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蚕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石万嗔一生鑽研毒藥,听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偽,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气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万嗔沉著臉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見師父的神色大是嚴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愈,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也定然難當無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是蒼白,原來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若是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种人每日里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便會不寒而栗。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個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著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著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個新師父,仍然是徒儿強過了師父。”石万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离間,但還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橫了一眼。慕容景岳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將左手伸了出來。石万嗔從怀中取出一只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体碧綠的小蚕,蠕蠕而動。他用一只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充滿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乎要擇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這一著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會,定要向他師父報复今日之仇。”只見那些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隱隱留著一層青气,似乎揉捏過青草、樹葉一般。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么?”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离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著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种藥物和‘碧蚕毒蠱’既相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著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万嗔眼前。石万嗔一看,只見果然有一行字寫著道:“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蚕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一下須得一試真偽,倘若所言不錯,那么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是廢寢忘食,以求胜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的地步,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原是十分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無什么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蚕毒蠱”之后,他日后一有机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种劇毒的藥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便有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著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青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怀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先師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動,已瞧出其中玄妙。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种藥粉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縮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种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拚著和石万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胜于此后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岳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但見一紅一青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石万嗔歡叫一聲:“好!”伸手便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沒有机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痒,這陣麻痒直傳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螞蚊同時在咬嚙心髒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大師哥,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种沒解藥的毒藥決計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于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么?”
  程靈素冷冷地道:“大師哥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師諄諄囑咐咱們,便是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大師哥、三師姊都已脫离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記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的脈門,阻止毒气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差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一面說道:“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么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听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于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蚕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万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种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達兩行字,石万嗔其實并未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听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么古怪?”薛鵲怒极,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岳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要知那三种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并無傷口,毒藥并非流入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早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傷口,手法极是干淨利落。程靈素道:“大師哥,三師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原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有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胡斐听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听她又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与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師兄服食之后,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從怀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里。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么毒气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么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后,我二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沒見石万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被薛鵲抓住。程靈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蚕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种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這法子實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傷之后,雖是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發的机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种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万嗔下毒。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拚命,那容他有還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吃痛不過,只得松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几下猶似電光石火,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頭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躍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于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万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平上一涼,三報手指已被削斷。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眼見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种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險,猶是心有余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种毒藥,那可怎么辦?”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听到他溫柔体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么?”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极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痒,越來越是厲害,惊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么?”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涌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万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里,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于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种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喚,哪里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体,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气,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种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种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只玉鳳,凄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燭,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蜡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讓蜡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
  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万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几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并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里,体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万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里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儿也轉動不得。便是這樣,胡斐并肩和程靈素的尸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要知那碧蚕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這几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听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几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听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聲音。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劇毒之故。只听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后,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么,側耳傾听,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万嗔說了。
  石万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儿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么說,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万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石万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并未死透,隨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么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為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慕容景岳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台上去點蜡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蜡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么古怪。”見燭台下放著半截點過的蜡燭,心想:“這半截蜡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于是拔下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蜡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种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占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种植毒草、培養毒虫之法,卻說的极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万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于他卻是全無用處,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么用。”說著隨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体,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后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詭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种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蜡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論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么。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蜡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髒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万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沖出廟去。只听他凄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听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尸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蜡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凄涼。終于蜡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蜡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蜡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后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么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听著。我多想听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減。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終于,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對我這么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尸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万嗔還活在世上。我這么輕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蜡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万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時沖動,自殺殉情。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涼,很傷心,可是干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极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么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么傷心。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廟后院。心想:“兩人尸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么?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斗將過去,如何了局?”于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須,將兩只骨灰壇包入包裹,揚長出廟。他一路向南追蹤石万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舖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听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一惊,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舖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听他們說些什么。”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那人一進飯舖,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几日來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儿模樣,沒好气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万嗔從怀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石万嗔一走進飯舖,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儿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這時曾鐵鷗眼見石万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這么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几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万嗔的桌旁。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柜,王掌柜,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過來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极好,听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几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儿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儿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舉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沒法瞧見。胡斐心中歎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听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干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沒有,一齊說道:“干杯!”只見石万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万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怜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后,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著各种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么使刀,不知會說什么……。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极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儿,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于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异,抬起了頭瞧著他。這時胡斐离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复了本來面目,但風塵仆仆,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么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儿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么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儿在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几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于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儿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里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儿。”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惊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南蘭顫聲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胡斐見她臉色极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什么樣子都裝得出,不愿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儿,我苦命的蘭儿……”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胡斐听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儿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怀他們?”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几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里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里,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确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于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么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么。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后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儿穿什么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托人縫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歎了口气,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么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于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正說到這里,忽听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哪里?”胡斐和南蘭一听,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儿一早,請你再到這里,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會面。”他不愿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后,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听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儿?”南蘭才應道:“我在這里。”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么緊。”隱隱約約听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挂著你啊。這儿好生荒涼,小心別嚇著了……”兩人并肩遠去,再說些什么,便听不見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里陪著爹娘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干糧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扑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听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馬在找尋什么。胡斐听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縮在墓后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涌:“她到這里來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這里么?是無意中到這儿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听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歎了口气,道:“是這里。”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并無紙灰,那么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里听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听見,也決不會泄漏心中的郁積。圓性說了這几句話,心神激蕩,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圓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后,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么,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怜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傷?”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著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于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惊,站了起來,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說。”于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儿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胡斐听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痴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离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赶來跟你說知。”胡斐道:“什么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后,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場惡戰,終于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歎了口气。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几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惊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么?”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惊,道:“在這里埋伏?”圓性道:“正是。我听周鐵鷦這么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儿尚只不顧,能守什么信義?快趁早走吧。”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話?我連夜赶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听得四面八方忽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听著這忽哨之聲,不禁暗自心惊,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圓性并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胡斐胸口熱血上涌,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什么?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么粗聲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余,不能使動軟鞭,于是一提韁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后。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并肩攔上,他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眾,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著后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胜,余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万難,于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后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眾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后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么名字。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沖過。忽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后,并肩展開。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這么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听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胡斐不加理會,凝視著西方的六名敵人,只听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宁!”“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夫!”胡斐向前一沖,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正是打穴的好手,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這一招反守為攻,實是极厲害的殺著,胡斐雖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點。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听得身后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的斬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著,武功再強的人也須著了道儿。不料黃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為猥崽,這一下變招竟是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著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不料這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時攻到。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离刀,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的胸口。黃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著單刀的手指卻終于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夫,另一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后,眾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韁繩,縱馬便沖了過去。她馬鞭一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气雖大,但一來猛地里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沖,登時立足不定,被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宁也一起帶倒。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后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臥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聲輕響,手上一輕,單刀已被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著便順勢推到。胡斐大惊,左足一點,向前直縱出丈余,但總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惊,田歸農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這柄寶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搶到一柄單刀,跟著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干淨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厲狠辣無比,要知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喂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敵人一齊圍了上來,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當的一響,單刀又被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的鋒利,實是到了削鐵如泥的地步。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并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絕倫,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是緩不出手來,嗤的一聲,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划了長長一條口子。眾武士大叫起來:“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眾,認輸罷啦,不失面子。”田歸農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的進攻。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听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圈子。眾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張宁,他兵刃脫手,被胡斐甩得頭暈腦脹,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宁,沖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一躍下馬,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斗,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宁,喝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宁是死是活,并無干系。他眼見眾人遲疑,自己便揮刀沖了上來。胡斐知道抓住張宁,不足以要脅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為人質,可是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余丈之遙,無論如何沖不過去。但見田歸農一步步的走近,當下在張宁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触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份量,覺得頗為沉重,看准田歸農的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鏢重勁大,去勢极猛,田歸農待得惊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急忙揮刀一格。鋼鏢雖然立時斬為兩截,但鏢尖余勢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還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听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后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沖出,引開眾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儿還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愿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許,兩人決計不愿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干淨。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歡!”
  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對我絲毫不假辭色。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圈摔了過去。那武士單刀一格,將石頭擊開。胡斐抓住這個空隙,一鏢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見不活了。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凶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尸。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皺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儿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卻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么干系?”田歸農無奈,只是道:“好,你說罷!”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壇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么?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只跟你說三句話,都是和你爹爹有關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而死。你說吧!”苗夫人道:“我這話只能給你一人听,你卻不可拿住了我要挾,倘若你不答應,我就不說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釋明我心中疑團,我十分感謝,豈能反來害你?天下男儿漢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歸農這般卑鄙小人么?”田歸農臉上更加陰沉了。他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么話,他向來不敢得罪了她,既是無法阻止,心想:“不論她說什么,總是于我聲名不利,自是別讓旁人听見為妙。”
  苗夫人緩步過來,走到胡斐身前,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將骨灰壇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說了這三句話,便即退開,朗聲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快將骨灰壇埋好,讓死者入土為安。你了結這件心事,安心領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實是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處,運勁于指,伸手挖土。田歸農心道:“原來阿蘭是跟他說,他父親是死于苗人鳳之手。”心中大慰,轉頭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蘭叫胡斐埋葬骨灰壇,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揮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遲死,也不爭在片刻之間。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轉睛的監視。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合十為禮,口中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只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庄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答應,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銹,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里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里?”他這一下猜測,确是沒猜錯。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于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從這口寶刀而起,始于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中之時。當世除了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么難啊!”她長長地歎了口气,緩步遠去。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伙儿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惊。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當啷當啷几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磐,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是絲毫無損。原來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一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胡斐也不赶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眾人直到數年之后,苦苦思索,紛紛議論,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于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
  圓性雙手合十,輕念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离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為什么竟不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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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飛狐外傳》完[/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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