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少年衛斯理系列
[size=4][color=Blue]自序[/color][/size]“少年衛斯理”的由來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雜志,要我寫衛斯理少年時代的故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推辭數次不果。執起筆來,故事倒源源不絕。
于是,就有了這本“少年衛斯理”。
少年的衛斯理,已經很衛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color=Blue]第一節 KATSUTOXIN[/color]
我有一只用藤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几乎每個中學生都用它,后來,由于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洒豪邁,又嫌這种箱子多少有點娘娘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只小藤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一定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藤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Ka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确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夸張點說,在全校,也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极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癩蝦蟆,灰白色,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惡之极。這种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紅又腫,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体壯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學校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气的同學聚在他的周圍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個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過許多次沖突,互相不語。這時我一看他挾住了痢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靜,是一個极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愛,而大塊竟想把那么丑惡又有毒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夸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一些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頭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极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么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訴我:“由他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已揭開了藤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惊怖莫名--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只极大的蝎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起一樣,尾鉤高翹,形狀凶惡之至!
大塊終于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惊呼聲,身子后退,撞倒了几個人和一張課桌,他手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蝎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力躍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子,變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极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坐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只听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气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惊人的本領!
大塊總算机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什么,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教室,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靜的語气道:“我家里窮,從小就養些蜈蚣蝎子,賣給藥材舖,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從小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扰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于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气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有臉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才听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藤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什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什么意思,和我應該怎么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什么,我只是斷斷續續,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師在說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几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侵略時期,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极,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后躲藏了起來的坏人,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种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然裝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种所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臨死之前,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种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行為,應該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后,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里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無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后一手高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沖去,半句話也不必說,只消在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這是在上課中途要离開課室的上佳辦法,不過不能經常使用,偶一為之,万試万靈,心腸好的老師,還會為你急急打開課室的門--因為這种身体語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課室,直奔向校外,正當我懊喪已浪費了太多時間,忽然看到前面,一個瘦削苗條的身形,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風吹著她寬大的萱布長衫,衣袂微揚,看起來更是飄逸無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當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卻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現在她的身邊,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為什么,一雙腳竟然不听大腦的指揮,牢牢地釘在地上,不能移動!
過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經轉了一個彎,看不見了,我這才又恢复了活動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腳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難以移動半步--這就形成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局面,變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蹤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個廣場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還看到祝香香細巧的背影在人叢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塊大石,极目張望,可是廣場四通八達,誰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喪之极,不知道何以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俠醫生說起了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回答我:“這是由于過度緊張而引起腦部活動暫時性的障礙,很多著名的演員,會突然之間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對白,就是由于這种突發性的障礙,你當時心情一定太緊張了!”
他說得對,我是太緊張了,而且不見了祝香香之后,也懊喪之至,在那塊大石上,連連頓足。
我不知在那塊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陣喧嘩聲,傳了過來,循聲看去,只見在一條巷子中,奔出一個大胖子來,一面奔,一面在啞著聲叫:“我該死!我該死!求求你們饒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圓的大肚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聲愈來愈是凄厲,奔到了廣場中站定,全身肥肉顫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樣,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著,叫的是:“我該死!我當過漢奸,我幫日本兵殺過中國人,我該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駭然變成了鄙夷,胖子陡然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极的慘叫聲,仰天跌倒,一陣抽擅,就此不動了。
人叢中許多人叫:“鐵血鋤奸團!”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鐵血鋤奸團的又一次成功,處決了一個罪該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臨下看過去,在眾人的惊呼聲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發青,而他挺著的那個大肚子,更极快地變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癩蝦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變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頭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課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開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師一進來,就指著我:“衛同學昨天目睹了鐵血鋤奸團的行為,請向同學們說說經過……”
我走到講桌后,把那大胖子臨死的情形,講了一遍--那時我講故事的本領就不錯,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說的時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見她垂著眼,長睫毛在抖動,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壓抑著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話是:“鋤奸團顯然是用毒藥來處決漢奸的。”
老師同意我的判斷,他補充:“是,是用毒藥,可是竟然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真神秘!”
我在掌聲之中,鞠躬下台,在經過祝香香身邊的時候,把早已准備好的一張小紙片偷偷交給了她,紙片上,就寫著“KATSUTOXIN”這個字。
第二節課開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這紙片,上面多了一個表示“對了”的符號“V”。
我在目睹“鋤奸”的這天費了一晚時間去查書,才查出這個字,那個字的中文翻譯是:蝎毒。含碳、氫、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寫下了這個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對了。
我的視線從紙片上抬起來,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當我和她共同擁有這樣的一個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剎間所交流的訊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為什么不乾脆寫中文呢?哼!那多沒學問!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個字的話,那似乎也不值得作為秘密的共同擁有人!
對不對? [color=Blue]第二節 鐵蛋[/color]
這個故事的題目是“鐵蛋”,倒真是由“蛋”開始的。
查“辭海”,“蛋”這一個字的解釋十分簡單:“鳥類和龜、蛇類的卵。”
這是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典型例子,像這樣著名的工具書,都會有這樣的錯失!鴨嘴獸(Ornithorhynchus Anatinus)產的卵,不能叫蛋嗎?它既非鳥類,也不是蛇、龜類。廣大魚類所產的卵,結构和蛋無异,只不過具体而微,也可以稱為蛋,魚也不是鳥、龜、蛇類。還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從“虫”部的!
真要詳細替“蛋”下一個定義,相當复雜,把這個工作交給科學家去做,和小說家無關。
我只管寫我的故事。
事情從放學之后,大眼神鬼頭鬼腦,把我約到那株大桑樹下開始。大眼神在學校中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絕不敢恭維,頭小身長,軟手軟腳,有點半男半女(他入學之初,曾被大塊帶了一班人“驗明正身”,這才承認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頭上,卻有一對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領,在普通人都不能視物的黑暗環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雖然不至于“百步穿楊”,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絕不會失手。
他自制的椏杈彈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寶貝,彈力強,耐用,而且射起目標來,也似乎特別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圓又硬,彈中了人的頭部,其痛無比。他曾暗中痛懲對他無禮,倚勢橫行的大塊,令大塊當眾求饒,所以在同學中,大眼神算是一條好漢。
到了那株大桑樹之下,他抬起頭,以手遮額,問我:“看到沒有?”
我苦笑:“看什么?”
這棵大桑樹,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層樓高,枝葉繁茂之至,所結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這時正當初夏,還不是結桑椹的時候,抬頭向上看去,就是密層的枝葉。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見他心中的緊張,他宣布:“樹梢最高處,有一個喜鵲窩。”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鵲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點頭,有點忸怩:“我要喜鵲蛋,也是為了送人。我拿一百顆泥丸,一只棗木的彈弓換,兩只就夠。”
他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鵲蛋,是要來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說穿他,當下擊掌為誓,一言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換。
喜鵲筑巢,往往在樹梢最高處,不是有超特的攀樹功夫,難以到達。而攀樹,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我,衛斯理,敢稱在全城的三名之內,真要驕傲些,說是第一,也無不可。
那時,我其實未曾看到喜鵲窩,只是憑大眼神順手一指,記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說有,那絕不會錯,我對他有信心。
拿喜鵲蛋,十分講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時候爬上樹,在窩邊盯著,那時,一雌一雄,喜鵲夫妻全在窩中,蛋在它們的身下。要是貿然動手,喜鵲會自行把蛋毀去,不落入敵人之手。必須等曙光一現,雄的先飛出去覓食,很快就吃飽了飛回來,替換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飛回一只离去的電光火石間,約有一兩秒鐘,鵲窩中只有蛋,沒有鳥,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錯過了這個机會,那就要明日請早了!
這竅門,我自六歲起已經懂了,兩天沒亮就來到桑樹下,對我來說,也不成問題(原因下面會說),所以,一切經過順利之极,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處身于一株大樹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樹身會發出氧气,所以特別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橫枝,伺伏在那喜鵲窩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東方漸現魚肚白,雄喜鵲先是一聲鳴叫,拖著長長的尾巴,振翅飛起,我就開始緊張。不一會,雄鵲鳴叫著飛回來,雌鵲也鳴叫著迎上去,鵲窩之中,足有七八枚鵲蛋在,我覷准時机,出手如風,向鵲窩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來,再無疑問,怎知就在那一剎間,我頸后的衣領上,突然傳來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這股力道,其實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絕無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傳來了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難以形容,身子在樹枝上已停不住,一個搖晃,向下跌去。
總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雙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樹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作了許多設想:那是什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在我的頭上,濃密的枝葉之中,忽然冒出來了一張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臉龐來。
一看清了這張臉,我的惊訝,比剛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樹上,剛才用力拉我衣領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樹上干什么?難道也是為了要喜鵲蛋?
剛才几乎嚇得直跌下來,小命不保,這時我已完全鎮定了下來,忙伸手向鵲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卻搖著頭,自桑葉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轉過頭去看她所指之處,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學,好朋友,鐵蛋的家。
剎那之間,我又感到了一陣惊懼,比剛才更甚!
我已經知道祝香香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而且,她還負責執行行動,已有許多次成功的經驗。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進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絕口不提,叫我無法發問。
她伸手指鐵蛋的家,那說明她在樹上的目的,是在監視,難道鐵蛋家中有什么人,是鐵血鋤奸團要對付的對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鐵蛋有關,而鋤奸團的行動,又毫不留情,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
才叫了一聲,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來,給她軟綿綿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頭咚咚亂跳,一陣暈眩,哪里還出得了聲,只好和她四目對望,一秒鐘像是一月,又最好這一秒鐘可變成一年!
鐵蛋家里,只有鐵蛋和他叔叔兩個人,鐵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鐵,也難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鐵匠,卻沒有疑問--因為他是城中唯一的鐵匠。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個日軍騎兵大隊沖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舖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產工具集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擄,被日軍用馬刀砍了個身首异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离了縣城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么多鐵匠去是干甚么。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后,才在距离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种在戰爭中慘遭屠殺,胡亂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万人冢”,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虐的地方發現,展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進行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后,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后,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侄來到,才成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舖,開始營業,鐵蛋也進了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課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驗,丰富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愿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闊的胸膛拍打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气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舖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到了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這一下,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紅色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并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樹上等?為什么?”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發,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机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于沒得到喜鵲蛋,也悶悶不樂,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后,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這种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准時來到,進行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著祝香香,午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太陽下山之后,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什么樣的責罰,總不至于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我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地走來,來到鐵匠舖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裝死,這才逃出生天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几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藥也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幸存者,在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里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備,所以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惊呼,緊接著,是兩下惊心動魄的骨折聲,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頸骨折斷的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网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沉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看到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無比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后,只有兩個兵漏网,又搜不出鑰匙來,所以肯定是這兩個漏网人帶走了,過了那么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唯一的生還者,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什么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謀長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名赫赫的將軍!”
若干年后,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什么,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什么,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不能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什么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是禍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后悔,一點也不! [color=Blue]第三節 初吻[/color]
天气极好,斜陽余暉在整個天空上,舖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紅色魚鱗云,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云,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听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惊駭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屬于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里來,可是她卻并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的蕊,那是如牙簽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种草蕊,會帶來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后,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惊异之感?她的臉頰為什么紅了起來?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体中擴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种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時,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听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后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惊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對我說:“別問我有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极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并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在一個吃惊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种劇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干什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歎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后,為了不惊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傷心人別有怀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并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极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扑出門,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連我也气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复正常,我們才徒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吸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說的是甚么,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頭發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惊--師父的雙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么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貝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師父的關系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几個主要的長輩,應該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于這樣一個身怀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么問祝香香,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不經意,向几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几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后來才知道可能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朧,記憶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暫的靜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開了樹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异性有這樣親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于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臉和臉之間的距离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儿,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什么叫騰云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什么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會令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連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內,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兩個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气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么不真實,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過,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漸恢复正常之后,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种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斗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故事并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我一定如餓虎扑羊一樣,把她摟在怀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后,天沒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几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几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兩句話,使我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歎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几乎听不見:“我……有一晚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极低,但還是可以听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什么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体和靈魂的關系。
毫無疑問,樹下擁物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什么?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听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color=Blue]第四節 鬼竹[/color]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后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式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術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极后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述,等到成年之后,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開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像我儿時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什么怪人怪物忽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帶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難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運回來的。
几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几個年齡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的金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种,我認得,它叫“湘妃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气。這种竹的形狀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离,約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兩根小枝,打橫伸出,又有几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覺,說不出什么道理。堂叔拍著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什么,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漲紅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种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一進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逕自推門,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無法听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气力搬來的,當時甚至還不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儿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极蒼白,可是雙眼有神,有一种异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气力捧來的竹子,當作是紙扎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极,聲音又啞又發顫:“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叫鬼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什么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异故事的題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別心急,日后有机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听傳說,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奇處是什么。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之后,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气而生,能通鬼域,靈气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現出來,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并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后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繹。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后,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什么人像出現,連頭發也不見一條。
又過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丰富,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种事?太不科學了!”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听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什么人沒有?”
我也不禁气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极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什么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后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什么像什么,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几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确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歎: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后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后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凄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凄慘之极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不提也罷。由于“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他的怀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于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于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時過后。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划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歎,傷心人別有怀抱(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后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一切,几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后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會做什么,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什么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后,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种秋虫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許地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來。我也确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的頭像,几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什么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气。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學,听了之后,心中一動,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凄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机,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后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离去,什么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宁愿他沒有見過,可以肯定,見了之后,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color=Blue]第五節 丈夫[/color]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發麻。
城牆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半,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种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我,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她頭部的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离,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歡的异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范圍,也更不會不時抬起眼來,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机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想: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而且,她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离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确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后,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离体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和祝香香兩人同時靈魂离体、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于靈魂,雖然已在積极研究,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來了,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來,落到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碰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适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并不縮開手,于是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歎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听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歎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歎气,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境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歎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听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受,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歎了一聲,的确,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几天,我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甚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到的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并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气力卻相當大,那自然是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師父走了,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种神情,那是已經准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來,不論她肯說的是什么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一解開來!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准備一口气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异的聲響,自遠方傳來,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起,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万馬奔騰之勢,向前沖了過來,聲勢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极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扑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摩托車。
摩托車,又稱机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是十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之際,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什么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關。
眼看車隊卷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車隊之中,傳來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時,卷起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后,立時停了下來,停在离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志,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風眼罩,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是馬褲,長皮靴,帥气之极,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他左右腰際都佩著手槍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這毫無疑問,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于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沖動,處事甚少深思熟慮,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會占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槍,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懼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后,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离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夸張,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了我身后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沖著她來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你不見,為何在這里?”
祝香香并沒有回答,我只听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何不可以在這里,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什么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几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什么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可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就向我臉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大少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儿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懂得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臂反扭了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槍,出手居然极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將手槍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槍,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他制住了再說!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喚,把手槍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容。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開什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切齒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极短的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什么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他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机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一柄槍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著她看之外,什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什么。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這時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里,忽然把聲音壓得极低,只有我一個听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后面,我知道!”
我心緒亂极,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揮著槍,一面還在叫嚷:“你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气,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什么不敢?什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后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凶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什么事,可是由于剛才思緒太亂,竟沒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什么。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問。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他的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有看到什么,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家伙上了另一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土揚起,名副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惊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什么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十分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什么樣的委曲,都可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說那家伙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种情形,荒誕之极!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尖聲道:“你……你怎么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代?你們這些大人,簡直……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親的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伙子,你又有什么權了?你能做她的丈夫嗎?”
我徒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難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歎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現出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离奇古怪了!
還有,那家伙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是接受了一項什么樣的挑戰呢? [color=Blue]第六節 大丈夫[/color]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當作儿童--我早也脫离了儿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時,就會有這樣的身体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層,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紅色,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丑。而就在這時,兩只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听的聲音:“想不想听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并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什么發抖?怕听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什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听稱贊的,何況她稱贊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里風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后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云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什么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听我敘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歎:“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准,實在還處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歎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离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這“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并沒有惊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后,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這句話,等于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什么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么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据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异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并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沖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同時有孕……”
我听到這里,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气:“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后,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于,其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怀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听,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槍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听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气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儿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討厭,更有百發百中的槍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什么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無關?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家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家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于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听進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什么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什么大不了。不錯,那家伙(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儿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万,官階极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并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种可愛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种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后來,香媽說我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后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种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听來十分鎮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答允了和他槍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触過真正槍械的机會,怎么能和拿槍比拿筷子更早的況英豪槍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槍,最多當時認輸好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什么都敢,香香也听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听到況英豪說了些什么!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歎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馴馬難追,可是我代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容……是什么,我當時沒有听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上的一枚雞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种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射放在他儿子頭上的苹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听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儿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极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什么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于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什么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异之极:“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后--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准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听了之后,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槍下,也不愿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听得況英豪正在學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伙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几個很威武的人,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种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极,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庄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槍!”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后,几百人都靜了下來。祝英豪拿著兩柄槍,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槍由于同時發射,只有一下槍響。
槍聲過后,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极,掌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color=Blue]第七節 俘虜[/color]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這种前呼后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种習气不受歡迎,自然就會改過來。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气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廳。出了大廳之后,兩個人不約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雙仆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后,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什么,他也喘著气:“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惊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几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后,看到了我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前,解開來,里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并沒有任何的閃避動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听了大眼神關于瞄准的理論后,他更是贊歎連聲,欲語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气,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碰過槍,我還以為你會在最后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槍,或是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么凶,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后,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受到极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气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几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槍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沖前几步,一腳踢在那只臉盆上,發出了“光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气勢很凶,但后來,卻變得很無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什么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极大,后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于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可以在几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扑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云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松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松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准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么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极重的內傷,已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听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什么事”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于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不惊,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根据我當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听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听大人講的各种傳說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确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這里,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生了,剛才不死在槍下,現在竟然死于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听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极,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什么?死了?胡說,放屁……”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于“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凄厲,他又叫:“我怎么……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后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凄厲無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話,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么難分難舍,那么纏綿的親吻--這是不是我覺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种“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標准,卻也大有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体--沒有身体,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會有身体,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不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什么聲音也听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气,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后來,第一次看到了電視机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惊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惊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什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聲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認什么。
這情形詭异之极,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徑身陷地獄,那又為什么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惊駭的情形下,思緒极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复說著几句相同的話,陡然之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什么!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种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种各樣的玩耍很多,花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几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种“密語”,練習純熟之后在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听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极。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什么--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后來,在冒險生活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里!那是甚么?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什么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听說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什么,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什么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并看不見有什么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听不見。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么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沖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什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什么,你們要把我帶到哪里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槍來,向前發射,可是听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什么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听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況英豪哪里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color=Blue]第八節 天兵天將[/color]
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實用科學能解釋的事件。我魂牽夢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現了极美麗的倩影,以及還未曾記述出來的另一些事,与這件事相比較,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在這件事之后,我和同類的怪事,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一樣,雖說是一有机會就會讓我遇上,就算事實和我無關,發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會兜兜轉轉,轉到我的身上來,變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來是由于我生來性格好事,對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尋根究底不可。二來,這件事中得到的一個解釋,也是原因之一,是什么解釋,誰作出的解釋,請看下去。
好了,所謂“這件事”,是在城外開始的,我和況英豪相處,沒有多久,就意气相投,成為好朋友--少年人沒有机心,熱情迸發,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樣,諸多顧忌。像“白首相知猶按劍”這种情形,可以肯定,決非少年時就結交的肝膽相照的終身知已。
況英豪忽然失蹤,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盤問,成了俘虜,由于他的身分特殊,是況大將軍的儿子,這就成了一件极嚴重的事。
當時,我并沒有在擔架上繼續躺下去,掙扎著站了起來,立時被一輛軍車載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著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慮,關切和疑惑。這一雙大眼睛看得我心煩意亂。她并沒有問什么,事實上,就算問,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對況英豪的關怀,少年的我,那時思緒非常雜亂,可是都一直環繞一個問題在打轉--要是失蹤的是我,她會不會也現出這般關怀的眼神!
軍車在火車站停下,縣城的火車站,建筑簡陋,我和祝香香,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之下,走向几節列車。
那几節列車,燈火通明,列車四周,全是軍人,有的在站崗,有的在奔來奔去,有不少軍官騎著摩托車在來回疾駛,聲響震耳。
列車大約有七八節,我們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間的一節之中,車窗打開,一個美婦人探頭出來,向我們揮手,正是香媽。
一路前來時,我心中十分不安,而這時,一看到香媽,就有一种難以形容的安全感,我連忙揮手,不知道為了什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問題。”
進入了那節車廂,我就吃了一惊,因為那不是普通的車廂,而是況大將軍的臨時指揮所。況將軍正站在一幅地圖前,有兩個軍官在向他報告。
那兩個軍官指著地圖,一個道:“最近的敵軍离我們也有兩百多里,不可能是他們的活動!”
另一個道:“也沒有發現小型突擊隊的報告!”
況將軍濃眉緊蹙,向离他很近的一個高級軍官道:“敵軍也不至于做這樣的卑鄙之事,歷史上沒有抓了將軍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將軍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們正在研究況英豪失蹤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開口,人人的視線都投向我,車廂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個高級軍官,香媽,縣府的官員,還有我的一個堂叔--那年輕的堂叔對我最好,這時正作手勢,要我放心。
況將軍望著我:“好,小朋友,當時你和他在一起,把經過情形說說--越詳細越好?”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雖然焦急,但卻盡量和緩地問:“剛才你說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誰弄走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實在不容得我仔細想,不容我詳細說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當時的知識和想像力,作出最簡單的回答,所以我沖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將!”
這四個字一出口,在車廂之中,引起了十分強烈的反應。好几個人齊聲說:“胡說八道!”
況將軍眉皺得更緊,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聲道:“這孩子,什么怪事都會做,可就從來不說謊!”
堂叔并不說我“不胡說八道”,只是說我“不說謊”,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說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說的。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說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來,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記述,可惜很有點顧忌,只好看以后有沒有這個机緣了。
祝香香在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勵的訊息。
況將軍沉聲問:“此話怎說!”
老實說,以我當時的知識而論,實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憑空產生,而是在知識的基礎上產生的。我只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覺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什么力量,我就說不上來了,只好籠統稱之為“天兵天將”--我這四個字的回答,就是根据這樣的思路產生的。
我和將軍對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懼,据實回答:“我說不上來!”
這個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責聲。我對這些人不問情由,就自以為是,十分反感,況將軍的地位都比他們高,可是況將軍的態度就比他們好。所以我一轉身,向一個責斥得最大聲的官員道:“如果你認為我胡說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說,讓你來說如何?”
那個官員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极,他以為少年人好欺負,揚起手,沖過來想打我,況將軍和我堂叔齊聲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揚在半空,放不下來,尷尬無比,這使我感到一陣快意,我轉向況將軍:“我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說一遍。”
況將軍沉聲:“好,請說!”
于是,我把事情從頭說一遍,當說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況英豪,在一個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時,各人都現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個高級軍官發出了一下惊呼聲:“將軍,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進的影像傳播技術!”
這位高級軍官曾負岌美國維吉尼亞軍事學校,見識廣博,他在這樣說了之后,又講了一個英文字。當時,怕只有他一個人才懂,而這個英文字,如今三歲孩儿一听就懂,這個字是:Televsion--電視!
況將軍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說下去。我在講到“唇語”部分的時候,又請几個人示范,不發出聲音來說話,我都能正确無誤地說出他們在說什么。
當我說到況英豪在接受盤問的時候,說得更詳細。況英豪曾提及一個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個字),我也說了出來。
絕想不到的是,這個名字一出口,況將軍和香媽,陡然失聲惊叫,香媽的神情,更是复雜到難以形容!
自況英豪口唇的動作中看出來的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唇語有一個缺點,就是在涉及專門名詞的時候,會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選擇,我說出了“王天彬”這個名字,本來坐著的香媽,霍然起立,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有難以形容的复雜感情的顯露。在況將軍的一下低呼聲中,他問:“你听清楚了?是哪三個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當時看到的,況英豪的口唇動作放慢,而不發出聲音來。
剎那間,只見況將軍滿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況將軍不怒而成,這一發怒,車廂之中,登時鴉雀無聲。
我在這种情形下,也好一會不敢出聲,只見況將軍的神情越來越憤怒,徒然拔出了腰間的佩槍,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彈全都射完,子彈穿過車廂的頂,呼嘯而出,他怒吼一聲:“這雜碎,別落在我的手里!”
他說著,竟然望向香媽,目光凌厲之极!
當我一說到這個人的名字時,況將軍和香媽一起有反應,但由于后來,況將軍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沒有人再去注意香媽了。
香媽咬著下唇,淚花亂轉,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處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從況將軍的反應來看,他和那個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難明的是,那和香媽有什么關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厲的目光,望向香媽?
我一見這等情形,立時身形一閃,擋在況將軍和香媽之間--這是我天生的脾性,說得好听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得難听些,是好管閒事。總之,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都會毫不考慮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剛一站起,身邊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況將軍的目光太凌厲,所以挺身而出,保護她的母親。她不但有行動,而且有話說!
可是,她說的話,我听了卻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聲音都相當激動:“況伯伯,我媽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況將軍怒道:“那雜碎,不是人!”
祝香香沒有理會,逕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蹤,設法見過他一次!”
香媽在這時候,失聲叫了起來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態优雅的一個美婦人,也會發出那么刺耳的聲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頭向她母親望了一眼:“媽你別怪我,我沒告訴你!”
況將軍仍在盛怒之中:“你見了那雜碎,可有殺了他?”
祝香香嘩了一聲:“他一見我,就大叫一聲,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樣子的,也叫了一聲,接著,他轉身就奔,我也轉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時,祝香香說了她和“那個人”見面的經過,我不禁傻了!
這情景,何等熟悉!因為我也在場!
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我帶她去,她和我的師父,就是一見面就各自大叫了一聲,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當時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樹下才遇上--那時我明知事有蹺蹊,可是祝香香什么也不肯說!
這時,再明白不過,令得況將軍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蹤的師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我也早已料到師父和香媽之間一定有什么糾紛,因為在“鬼竹”上曾出現香媽的像,現在,自然也證實了!
祝香香在說完之后,向我望來,我立時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她說的是怎么一回事。
況將軍來回踱了几步,才對那些自他發怒以來,一直呆若木雞的人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去!”
各人連忙离開車廂,一個高級軍官在門上略停了一下:“將軍,我會派人作地毯式搜尋!”
況將軍吸了一口气:“別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劉老大,他在城里有勢力,不要太張揚!”
那高級軍官答應著,走了出去,我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車廂門走了一步,香媽已向我招手,問:“孩子,剛才你說什么天兵天將,是暗示那個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況英豪的唇形上,我認出那個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媽這樣問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國北方語系之中,“彬”、“兵”這兩個字是同音。同時我也陡地想起,還有一個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豬”,那一定是“竹”字,這兩個字,北方話也是同音的!
剎那之間,我豁然開朗,況英豪接受盤問,是被問及我的師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緒雖亂,但還是及時回答了香媽的問題:“不,我說天兵天將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將!”
香媽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況將軍:“英豪失蹤一事,應該和他無關!”
我舉起手來,況將軍向我指了一下,讓我發言,我道:“和香香見了面就走的那個人,是我的授業師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來的,只覺他神秘之极!”
說到這里,我膽子一大,向香媽指了一下:“我還知道,香香媽媽,可能是他的夢中情人!”
這話一出口,香媽俏臉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況將軍卻長歎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將軍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對你說的?”
我搖頭:“不是。”接著,我就將“鬼竹”的事,說了一遍,听得況將軍目瞪口呆,他到了門口,叫了一聲,我堂叔和那高級軍官,又回到了車廂,他要我再說一遍,況將軍先問堂叔:“那『鬼竹』是你弄來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种怪現象發生,太不可思議了!”
那高級軍官叫了起來:“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儀器!一具可以接收腦電波的儀器,接收了腦電波之后,還原現出腦電波所想的形象來,那是一具不可思議的儀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這种話,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當時,卻是第一次听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覺上卻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過了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話,陡然之間,進入了一個神奇無匹、廣闊無比的新天地!
而我將在這個奇妙的天地之中馳騁、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奧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會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覺,覺得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縛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這种情形下度過的。
況將軍沉聲問:“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人發明了這樣的東西?”
那高級軍官一字一頓,手向上指:“天兵天將!”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來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color=Blue]第九節 開竅[/color]
在那節改裝成指揮所的列車車廂內,我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在生命歷程中,人人都有机會有這种時刻。簡單地來說,可以稱之為“開竅”--忽然之間明白了,而又不是對什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來是可以那樣子的!
明白了這個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盡管這條道路上還會有不少障礙,但都不成問題,只要知道,邁開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這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之前,我只以為在“鬼竹”上出現的這种怪現象,是鬼神莫測之物,不可解釋的,可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腦部活動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那不是什么竹子,是一具儀器,那一片竹葉,多半是接收天線,或同類的裝置。
眼界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我興奮得難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發熱,雙手緊握著拳,手心直冒汗。
這一切,全是發生在我思想上的變化,別人當然難以覺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點异樣,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內心深處的喜悅和興奮?
我這時,真想立刻向她傾訴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顯然不是少年人互訴心情的好時間和好環境,因為有許多重大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最重大的問題,自然是況英豪失蹤,落在什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王天兵”來,惹得況將軍大發雷霆,而我又說出了“鬼竹”那件事,證明了香媽是我的師父“王天兵”的魂牽夢系的夢中情人。
看來,要解決的事太多,我不能在這時就向祝香香訴說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掃向她母親,又再向我望來,口唇略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我已看到她說的是:“你闖禍了。”而且,從她先前的眼色看來,她說的是,我有關師父和她母親的話,闖了禍了。
我轉過頭去,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強性格的表現:我不管闖不闖禍,是事實,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看來,在場成年人的探索重點,不是如何尋找況英豪,而是對我師父王天兵更有興趣。
那高級軍官說出了他對“鬼竹”的見解之后,在車廂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的話,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大有啟蒙開竅的作用,對成年人會有什么樣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時將軍問他,是什么人有了這种發明,有這种力量時,他也只好認同了我的說法:“天兵天將!”
天兵天將,是傳統的說法,而他的話,給予我极大的啟發,使我聯想到,那是來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級軍官后來對我的影響,還不止此,他可以說是我接触現代觀點的第一人,我在記述往事的時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寫出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還是不能寫。自然,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稱他為“那位高級軍官”了。)
況大將軍對那高級軍官的說法,顯然不是很滿意,用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那高級軍官想了一會,才解釋:“西方國家正在研究,也有跡象和若干證据,顯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臨地球,或已經降臨地球的現象--”
他說到這里,向我望來:“這位小朋友所說的天兵天將,我相信就是指這种現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對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對他生出了無比的崇敬之意。
況將軍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指著那高級軍官--他雖然在笑,可是伸出來的手,卻也不免微微發顫。
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個手握兵符、浴血沙場的大將軍身上,那更令人駭然,因為這證明,將軍的內心深處,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測,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懼,連將軍也不能例外!
況將軍的聲音,勉力鎮定:“就算有這种事,那和英豪有什么關系?難道說英豪……是被外星高級生物……擄走了的?”
況將軍的責問,十分嚴厲,那高級軍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這位小朋友所說的一切經過,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樣的結論我會把這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在美國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沒有什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結論!”
況將軍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節車廂,也為之晃動。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東西,你是怎么弄來的?”
他說的“鬼東西”,自然是指那會現出人像來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揚了揚眉:“我知道王師父心中有一個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過,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傳說,恰好山中有人來兜售,沒人相信,賣不出去,給我遇上了,就弄了來給王師父。”
堂叔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王師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請他來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什么來歷,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什么恩怨。他武術造詣又高,不可思議,以前,我只是在傳說中,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
在我堂叔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香媽好几次口唇顫動,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想問什么而沒有問出來。這更使我相信,香媽和王師父之間,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糾纏,只是我不明白那和況大將軍又有什么關系。
況將軍臉色陰沉,又向那高級軍官望去。那高級軍官堅持他的看法:“那東西……人類造不出來,人類可以對著一個人,把他用攝影術記錄下來,呈現在眼前,絕對無法通過意念,而使一個人的形像,出現在眼前!”
況將軍道:“可是,那東西是山里人拿出來賣的!”
那高級軍官想了一下,還沒有回答,而在他的影響之下,開了竅的我,思潮洶涌,已有了各种各樣的想法,所以立時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無意地把這東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發現了,又偶然發現它有奇妙的顯像作用!我相信這東西一定不上一個,不然,不會形成一种傳說!”
各位,這一番話一出口,衛斯理算是正式踏進了恣肆汪洋、無邊無岸的幻想領域,踏進了丰盛無比的冒險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從這一步開始!
況將軍有點愕然地望著我:“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會夢想。”
我正在想將軍的話是在稱贊我還是諷刺我,那位高級軍官接口道:“大發明家愛迪生若不是夢想可以有不用點火的燈,也就不會有電燈這回事!”
我受到了進一步的鼓勵,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气一樣,興奮無比,忽然之間,我又想起了況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問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鐵錘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聲,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揮著手叫:“他們抓錯人了!”
這一句話叫出口,休說別人難以明白,連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來,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雙手不斷揮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變形成為一個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們抓錯人了!”
每人都盯著我,等待我對這句听來莫名其妙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連叫了兩聲“他們抓錯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著气,揮著手--別看這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動作,在思潮洶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時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馬脫韁一樣的种种念頭,奔馳得比較有規律,不致于太無稽。
所以,這個揮手的動作,后來竟成為我在思考的時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時的習慣性動作--各位如果熟悉衛斯理以后的冒險故事,一定可以發現在那些記述之中,衛斯理經常“揮手”,“揮了揮手”。
卻說那時,我已經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組織了起來,我又叫了一次“他們抓錯人了”,然后,立即道:“他們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們的東西,對他們有用,他們知道這東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們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問,那個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們下手捉了英豪去逼問,他們抓錯人了!”
我已經盡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組織成了一個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憑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資料,運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設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測是合情理的!
那高級軍官首先點頭:“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我提到的不明來歷的力量?”
我再也沒有比听到這句話更高興的了,所以用力點頭,表示我正是這個意思。
其他人,都皺著眉,一言不發。
當時我頗有點怪他們不接受我的設想,但是后來,再仔細想起當時的情形,連自己也不禁皺眉,因為我的假設,有太多沒有說明之處,那是只憑一時的靈感所組織起來的一种想法,有太多問題存在。
“他們”自然可以說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說成是外星人的重要儀器,要找回來,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這儀器落入了王師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師父之間的關系?知道了,又如何會找到我,再如何會在出手時抓錯了人?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興奮地道:“明白了是他們抓錯了人,事情就易辦!”
也許是受我那种充滿了自信的神態所感染,也許是祝香香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個有了反應:“應該怎么辦?你有辦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換回來!”
堂叔駭然:“你上哪里找他們去?”
我靈感一發,不可遏止,對答如流:“他們是在哪里帶走況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們!”
那高級軍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當時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后來有机會問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見過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級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們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長談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話重复了一遍,并且補充:“過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在,還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外星高級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來的!”
他對我很推崇,那在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沉聲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他的提議,考慮的結果是拒絕:“不,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好,一個換一個,不必再節外生枝,多生是非!”
況將軍歎了一聲:“我很喜歡英豪交到了你這個朋友,可是不認為你的行動有用。”
我大聲回答:“至多換不回來,至多接触不到他們,也不會有損失,對不對?”
各人想了片刻,都點了點頭,祝香香過來,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請給我一輛摩托車,我再到古城牆腳下去。”
五分鐘后,我已冒著寒風,騎在摩托車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處,疾駛而去。
等到來到那道溝壑旁邊,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塊上,枯草上,灌木叢的樹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遠處傳來的有气無力的雞啼聲。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們”在哪里呢?
我背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們的儀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腦活動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們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把他們當作是天兵天將也好,當作是神仙也好,能測知人在想什么,正應說是他們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塊大石,背風坐了下來,集中精神想:“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是我,不是況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過接触,見過那儀器!”
我不斷想著,開始的時候,思緒十分雜亂,但王師父教過我練气功的法門(內家气功是中國武術的一個重要內容,“气功”這個名詞近來被濫用了),抱元守一,摒除雜念的基本功夫,我是會的。
漸漸地,我就做到了除這一念什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間,我听到了有聲音在問:“王天兵在哪里,說!”
我睜開眼來,四周圍什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濃霧之中,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后來,類似的經驗多了,才知道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覺神經的結果,并沒有由聲波震動耳膜再使听覺神經起感應作用的過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現在的處境,一定如同我看到況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樣,我真的和他們有了接触!
這令我興奮之极,我忙道:“你們先把早先帶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訴你們--請相信,我已推測到你們來自天上,是我們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我說了這番話之后,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聲音:“好,照你說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關“鬼竹”的事,以及在車廂中高級軍官和我的設想,滔滔不絕說了一遍。期間,曾几次停下來,等待他們的反應,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聲。
等到我講完,那聲音表示了不滿:“你說了等于沒說!我們要把……那東西找回來,王天兵在哪里?”
聲音在“那東西”之前,有几個音節我听不懂,多半是那個儀器的名稱。
我据實道:“我不知道,你們來自天上,照說神通廣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聲音有點無奈:“太難了,你們看來個個都一樣!”
我不禁駭然,确然,他們如果是形態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們眼中,自然一樣,就像人看螞蟻,也只只一樣,絕難在億万螞蟻之中,找出特別的一只來。
我也有疑問:“可是你們找到了我,那是憑什么找到的?”
聲音岭:“那東西接收到的訊號,和你所發出的訊號有相同之處……你不會懂的,你能代我們找到他?”
我心頭怦怦亂跳,福至心靈:“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們聯絡?”
聲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個字:“想!”
我連忙再答應,又一口气問了很多問題,可是忽然之間,寒風遍体,四周圍不再有濃霧,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紅,已經冉冉升起了! [color=Blue]第十節 舊情人[/color]
上一章的敘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間,跨進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禪宗的高僧的“頓悟”,所以把那段經歷題名為“開竅”。
有一個也是關于開竅的經過,記載在《庄子》中。說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渾沌。倏和忽,經常在渾沌那里作客,渾沌待他們极好,倏和忽就想報答渾沌的好客之德,兩人商議:人都有七竅,用來看、听、進食、呼吸,只有渾沌沒有,不如替他開鑿七竅!”
(這位中央之帝的長相多么怪,沒有七竅,甚至難以想像是什么模樣,如何生活。中國古典文學之中,极多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動手替渾沌開竅,每天開鑿一個,七天之后,在渾沌的頭部開鑿出了七竅,渾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竅也不能亂開,有的人,硬是不開竅,不必努力使他開竅,讓他去好了,不然,反倒會害死他的!
閒話表過,再說我在寒風凜冽之中,忽然置身濃霧,和一個神秘聲音對答,接受了“他們”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師父)之后,又自濃霧之中,“走”了出來,在開始的那一剎那,思緒紊亂,至于极點,連像刀鋒一樣的寒風吹上來,都沒有感覺。
好一會,我才理出了几個頭緒來: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對過話,剛才發生的一切,絕不是幻覺。第二,祝英豪已經沒事了,我料得對,他們捉錯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們聯系,而方法是:想!
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單單的一個“想”字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們。
集中精神去想一個我的同類(地球人),被想的對象不會知道我正想他,因為人和人之間的腦能量,不能直接溝通。
要使被我想的對象知道我在想他,單憑想不夠,必需通過其他行為告訴對方,用文字或語言來表達,或者用一個眼神,一個微妙到只有對方才能領會的神情,等等。
自然,對方要回應,也要采用同樣的方法。
這時我思緒紊亂,雜七雜八想得很亂,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時的那种無比的舒暢,可是也想到了況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為婚的丈夫,哼,亂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搖了搖頭,吸進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想一個地球人,被想者不會知道,而我想他們,他們就會知道。
由此可知他們有接收人的腦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會出現人像,也證明了這一點。
一想起這一點,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懼!他們要是有這种力量,那豈不是在地球上,不論什么人在想什么,他們都能知道?也就是說,他們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什么,他們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們,簡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間,我又啞然失笑: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他們連我的師父都找不到,要委托我來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師父,怎么著手呢?看來,我師父和香媽、況將軍之間,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糾纏,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師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許可以探听到許多資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媽媽稱為“我師父的老情人”,并無不敬之意,當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當面這樣說的--這是人沒有能力直接接收對方腦能量的好處。不然,誰沒有在心叫對一個人的稱呼和口中說出來不同的情形呢?全讓對方知道了,豈不尷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個“完全知道對方在想什么”的人,這個人痛苦莫名,宁愿自己變白痴。)
正在胡思亂想時,汽車聲轟然傳來,好几輛車子疾駛而來,最前面的一輛還沒有停穩,便看到況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當夸張):“咦,你怎么在!沒叫他們把你抓走?”
我笑:“大廟不要,小廟不收,沒人要我!”
況英豪哈哈笑:“我的經歷,堪稱世界之最了,他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猶豫了一陣,看來本來是想說“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還是收了口。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
雖然折騰了一夜,但是況英豪平安歸來,大家都興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連況將軍在內,請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況英豪不停地講他的經歷--和我的一樣,他一再說:“真豈有此理,那聲音一直在問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沒有听說過!”
他說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香媽和況將軍,都會現出异樣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再這樣說了。
這時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開始著手尋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什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我要盡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負委托。而我內心深處,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們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況大將軍和他的幕僚,告辭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個長輩,送出門口去,那高級軍官拍著我的肩頭:“小朋友,我們有幸相識,這一分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
言下意大是悵然,一個成年人能對一個少年表現這樣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動。
況英豪在一旁听了,大聲道:“我也要入維吉尼亞軍校,等我畢業時,你這個老學長和衛斯理一起來參加畢業禮,不就可以見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沒有遇到比況英豪更樂觀的人。
在這時候,我揀了一個机會,悄悄對香媽說:“等一會我帶你看看師父住過的院子。”
我不問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說要帶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決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領首表示答應。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內,后來她對我說:“你和我媽媽倒很能心領神會!”
貴客走了,況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沒有离去的意思,香媽已在向我以目示意,這不禁令我十分為難。我要帶她去看師父住過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資料,她如果和我單獨相對,可能會說出很多話來,但如果況英豪和祝香香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可能什么也不肯說了!
但是一時之間,我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支開他們。當然我可以說“你們是指腹為婚的夫妻,總有些体己話要說,請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樣說,不愿意他們真的躲在一邊去說体己話。
所以,祝香香和況英豪,是跟著我和香媽,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況英豪好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開去,這令我大是高興。
一進了院子,看到滿院都栽种著各种各樣的竹子,香媽忽然面色大變。
我師父喜歡栽种竹子,也真的過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長滿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于生長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話,自然生長得更茂盛,所以一進院子,就只听到風吹竹葉所發出的“刷刷”聲,地上也滿是竹葉。如果是在盛夏,當然是綠蔭森森。
可是我師父又并不愛竹子,他种竹子,不是為了貪戀“獨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調。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勁,他看來瘦骨嶙峋的手,勁道真是大得駭人,比他手臂還粗的竹子,就發出惊人的碎裂聲,裂了開來。
院子中不少這樣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隨處可見,竹子生命力強,雖然被捏碎了,但一樣在生長,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當他這樣做,是為了練手動,后來,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愛听竹子碎裂的聲音(周朝有一個叫褒姒的女人,愛听撕破綢子的聲音),絕沒有想到還會有別的原因在,直到香媽說了,我才恍然。
卻說一進院子,香媽就神色大變,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穩,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當粗,也曾碎裂過,她扶住了竹子,現出了十分悲傷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學,得自她母親的傳授,那么香媽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強。要令得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如此舉止失措,她所受的打擊,也一定很嚴重。
我早就料到過她和我師父之間有不尋常的關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實,那時香媽也至多不過三十出頭年紀,可是在少年人看起來,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許多滄桑,有許多值得緬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著嘴,過去捉住了她媽媽的手,況英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香媽的視線,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聲:“媽……”
她的這下叫喚聲中,充滿了疑惑,顯然她也不知道她媽媽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香媽閉上眼睛一回,才睜開眼來,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說我是王天兵的夢中情人,一點也不錯。”
我再地想不到香媽一開口,就會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雖然很惊愕,但是卻也感到,和她之間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再也沒有隔膜--當人可以把心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人時,這是必然的現象。
祝香香低下頭去,咬著下唇不出聲。
況英豪卻大是錯愕,因為我在火車廂中,作這种惊人推測之時,他并不在場,所以不明白來龍去脈。他在惊訝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卻被祝香香用一個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來,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安毋躁,我會找机會告訴他。
況英豪用力抓著頭,我在這時,大著膽子試探著問:“我師父是你的……舊情人?”
這句話一出口,就見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憤意。可是香媽卻并不生气,她只是抬起頭,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處,久久不語。
她的這种神態,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祝香香急得俏臉通紅,叫了起來:“媽!”
香媽這才伸手,在她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給了回答:“不能說是,只是他一直戀著我。”
祝香香歎了一口气,算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別說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現在,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親有了戀人,只怕也會很緊張的。
可是祝香香對“媽媽的舊情人”的反應,卻遠遠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憤怒,而且大有責怪之意。
后來,我和她單獨相處時,我忍不住對她的態度表示不滿:“令尊去世已久,你總不見得想令堂得一座貞節牌坊吧!”
祝香香這樣俏麗的少女,居然也會有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給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會干涉母親的愛情生活,但是絕不能是王天兵,因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說得十分決絕:“我一定要報仇!”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實不能說是王天兵害死的當祝香香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經過,所以可以下這樣的結論。我師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說和祝香香父親的死,有關系,或者說,有很大的關系。
其間的前因后果,十分复雜曲折,也有很多陰錯陽差,事先絕意想不到的事,夾在其中。
我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祝香香的回答是:“對你來說,祝志強只是一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連的父親,你能夠作客觀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親,我要報仇。”
祝香香既然這樣說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而且,她的話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或許我會比她更偏激。
卻說當時,寒風颯颯之中,竹枝搖曳,香媽慢慢向前走,我們三人跟在后面,每經過曾裂開的竹子,香媽就會伸手去撫摸一下。
走了十來步,她問我:“你師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練功?”
香媽聲音苦澀:“不是,他种竹子,就是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說到這里,轉過身,向我望來,眼神十分凄酸。她問我:“你可知道為了什么?”
我陡然心中一動,脫口便答:“因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個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話中音极近。)
我本來想說“喉嚨”或是骨頭,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來,令我說不下去。
香媽長歎一聲:“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還是那么難以消解。”
香媽的這一聲感歎,給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來,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時道:“媽,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關?”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對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會要求我帶她來見我師父--她見了我師父,大叫一聲就走,那是為了什么,還是一個謎。
香媽揚起了頭,神情變得很嚴肅:“香香,他是我師兄,是你師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祝香香抿著嘴,一臉不服气的神情,我則訝异莫名。
如果香媽和我師父是師兄妹,那么香媽是我的師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師妹了!
別以為這种關系沒有什么,在武學的世界中,那是十分親密的自己人的關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現出猶豫,但是又堅決的神情,她道:“媽,這不公平,我什么也不知道!”
香媽沉聲道:“我准備告訴你。”
她說著,走前几步,來到屋子之前,推門走了進去。 [color=Blue]第十一節 三姓桃源[/color]
我師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沒有,自從拜師學藝開始,每天午夜時分,我都會到這里來,接受嚴酷得殘忍的武術訓練方法--很多時日之后想起來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沒有被“折磨”死,反倒練成了一身好本領。莫非人一定要經過這种痛苦的階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覺,在被雕琢之時,也怕絕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嗎?)
(玉是沒有感覺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覺的,其實很應該多問問人的感覺如何。)
(忽然來的感慨,還是由那個倏和忽替渾沌開竅,卻把渾沌開死了而來的--和整個故事無關,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師父屋子中的一切陳設,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簡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這時,和香媽、況英豪、祝香香一起走進來,再見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何以它們如此粗陋,不論是桌是椅是架子是臥榻,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吱吱”響,像凳子,若是坐下去,發出的聲響,簡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師父自然就是為了要听竹子發出這种痛苦的聲音!
他對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壓在身下,听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師父的心理狀態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這時,我們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實,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媽的師兄,而香媽嫁了一個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會編故事,就這一點點材料,也就可以編出一個故事來了。可是編出來的故事,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媽口中說出來的那么离奇。
進了屋子之后,香媽伸手按在一張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這時發出了“吱吱”聲響。況英豪想坐下去,竹椅發出的聲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來。神情訝异莫名。
我向他解釋:“因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發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著下唇:“媽,為什么要進這屋子來?有什么說話,在外面說不好嗎?”
香媽略等了一會才回答:“好,你們先出去,我隨后就來!”
自從和祝香香同學以來,我見過她的許多神態,或是嬌柔、或是嫵媚、或是輕嗔薄怒、或是笑靨如花,都各具美態,叫人看了還想看,而在看了還看之后,還會隨時都回想。
可是這時,祝香香的神情,卻實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臉鐵青,雖然是板著臉,可是眉宇之間,又有一种极度的厭惡。她母親的話才一說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惡劣的緣故,竟然連禮貌也不顧,一甩手,轉身就沖出了屋子去。
況英豪自然立時跟了出去,我猶豫了一下,望向香媽,香媽的神態十分疲倦,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也离開。
本來,我還想說些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徹底也沒有--她要單獨一個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邊,她只想一個人獨處!
所以,我沒有說什么,倒退著出了屋子,才轉身。
祝香香离開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臉色仍是陰沉無比,況英豪在一旁,沒做手腳處,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沒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著不動,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則緩緩踱步,況英豪圍著祝香香,團團亂轉。
足足過了半小時之久,才看到香媽走了出來,她出來之后,動作很緩慢,小心地關上了院子的門,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對著門站了一會,才轉過身來,彷佛只有她一個人那樣,踽踽而行,到了一個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來,不言不語。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親,母女兩人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輕輕握住了手。
她們兩人顯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兩人在一起默然不語,還是十分溫馨,看了令人感動。
三個少年都在等香媽講話,准備听一個恩怨交纏,愛恨交織的故事。可是過了好一會,香媽一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是我們再地想不到的。
這句話,不論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記得,記得香媽說這話時的神情、環境,以及我們听了之后,感到錯愕的反應,歷歷在目。
香媽說的那句話是:“你們都讀過《桃花源記》?”
是不是毫沒來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有一本書,現在已不流行了,這本書叫《古文觀止》,意思是歎為觀止的古文匯編,清康熙年間兩位姓吳的學者所編,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超過三百年,是求學者的心讀書,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記》,只怕會一直流傳下去,誰不知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我們三人,當時除了點頭之外,都沒有出聲。
香媽長歎一聲:“像《桃花源記》中記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淵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個桃花源記式的故事。
這一類故事,不止《桃花源記》,許多小說都以這种形式的故事為基礎。
香媽在繼續著:“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亂,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為天王,坐上了龍椅,本來是滿清气數已完的好時机,只惜天國的將領不和,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她在說著這段歷史的時候,語調十分感歎,而且對于太平天國的稱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軍,都叫他們“長毛”,自然沒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當太平天國敗象初現之際,有三個中級軍官,洞悉先机,知道必不長久,將來結果可能慘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們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帶,崇山峻岭,森林連綿,很有些隱蔽之處,所以三人先結伴去尋找,終于給他們找到了一處与世隔絕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無法到達。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遷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為『三姓桃源』,立下家規,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隱居,再也不出塵俗世間,也就無疑人間天上了!”
香媽在這樣敘述的時候,神情無比向往。我卻暗中不住皺眉--對于這种形式的隱居,我不是很贊成。那种避世的精神,無法形成人類的進步--或許有人說,人類沒有進步會更好,那也不必爭論。
香媽歎了一聲,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現在才知道吧?”
祝香香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師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計到事情會如何發展的了。
香媽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將,祖傳的武學,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稱為『龍虎功』--聚龍會虎,据說是張三丰祖師親傳。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傳,一向傳子不傳婿。”
她說到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媽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術打下了基礎,你也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弟子!
我領略到了香媽的意思之后,立時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弟子,我和她的關系,自然又深一層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沒有什么用,香媽和王天兵是師兄妹,可能還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但是結果顯然不是很好。
我思緒紊亂,心神不定。這時,況英豪也神色陰晴不定,他用极低的聲音咕噥了一句:“武術!哼,一槍過去,什么功都沒有用!”
他這句話,自然是對香媽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媽有沒有听到,祝香香則垂下了眼瞼,和我一樣,裝成了听不到。
況英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國傳統武術若是達到了深湛的境界,反應的靈敏和對惡劣環境的适應,絕不是科學所能解釋,也不一定不是現代武器的敵手。
香媽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隱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術家,祝、宣兩家全是文人,在隱居的歲月之中,自然身手矯捷的武術,比之乎者也的文學有用得多。本來,王家的獨門龍虎功,不傳外人,但為了表示三姓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開了家傳的武術,三姓子弟,只要肯學,都能獲得傾心傳授。”
香媽說得十分平靜,她說的雖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傳奇,又明知和眼前的几個人的恩怨糾纏,大有關聯,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媽敘述的本領很高,所以我們都屏气靜息地听著,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關系,所以她更是聚精會神。
我把香媽那次所說的,加以整埋,敘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發生的事,有一些,當時不是很明白,只當是怪事。后來見識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當時的反應,和后來的認識,都加插在香媽敘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處,四面全是重重疊疊的山巒,峭壁中的,飛鳥難渡。那山谷被群山包圍,所以气候适宜,物產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產也丰美之极,不但如此,還有一個大岩洞,洞壁之上,結聚著許多晶瑩雪白的鹽塊,當真是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這樣的環境中居住,實在是無憂無慮,再理想也沒有了。任憑外面的世界怎么樣天翻地覆,在這個山谷之中,一樣是平靜宁謐的神仙境界。
問題就在這句話: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環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沒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進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怕大風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難說誰是誰非,誰對誰錯。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長,自然都沒有問題,他們都看透了性情,認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當時,三個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爭執,姓王的武將提出:“我把家傳的武術公開,三姓是一家,從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沒有文,三姓子弟,連字也不必識!”
王姓武將提到了“連字也不必識”,那是簽底抽薪,最徹底的辦法。連字都不認識,自然更不必讀書了,不讀書,就不會知道那么多事,就會心安理得,在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住下去,不會出什么花樣。
別看王姓武將是個粗人,他這种主張,和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頗有相合之處:“絕圣棄智”!
人若是沒有智慧,對只追求平靜的生活,絕對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將這個提議,立時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兩個朋友反對,他們兩人意見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傳武學公開,我們又豈甘后人,也把畢生所學,傳授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資,管保他們能有大學問。”
王姓武將當時沒有再爭,只是問了一句:“縱使學得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在三姓桃源之中,又有何用處!”
一句話,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姓武將沒有堅持只學武不學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習,也有生性疏懶的,索性甚么也不學,倒也怡然自得,過那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的快活日子。
兩位老夫子,在進入山區的時候,每人所帶進來的書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是教學材料。
就這樣相安無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規矩,同姓不通婚,漸漸地,人口就多了起來。
(當時我听到這里,就暗自搖了搖頭。因為那兩位老夫子雖然滿腹經綸,但是中國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學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什么“黃鳥入海化為蛤”這种神話式的傳說,都被一本正經寫在書中。)
(所以,他們一定都不知道,這种情形,若是延續下去,就會出現危机總共只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間,就都有了血緣關系。)
(而近親成婚的惡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減弱,產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兩姓的人口傳衍較多,祝姓卻一連三代,男丁都是單傳,女性相當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為谷中女孩子傾慕的對象。到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個男丁,可是那三個男丁之中,只有一個肯成婚,另外兩個,全谷所有适齡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們開口,都可以娶之為妻,其中不乏又能干又美麗的。但是那兩位青年,卻硬是沒有興趣,反倒喜歡和男青年在一起,舉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駭异万分,視為妖孽。
(當時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性質的怪事。后來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戀的遺傳,這种由遺傳密碼決定的傾向,十分無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歧視有這种傾向的人。)
在這平靜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風波。偏偏這兩個男丁,聰明之至,谷中所有的書,都被他們讀遍了,見識自然也与眾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就寫下了一封信,离開了山谷,結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隱居生活。
這件事,對“三姓桃源”來說,簡直是爆發了一枚核子彈,一查之下,這兩兄弟,還帶走了一批當初進谷時帶來的珠寶。
當初,珠寶的數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決心,在谷中世代隱居,再名貴的珍寶,都沒有用處,所以只是隨便放在墳地的祠堂之中,當作一种供奉,也沒有專人看守,要帶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兩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嚴重的規條,照規矩,一定要把他們追回來。他們的兄長,義不容辭,負責去追他們回來。
這時,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隱居了超過一百多年,對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一無所知,一提起要离開山谷,都視為畏途。
何況,那時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選,所以谷中的人都相信他一出馬,就可以把他兩個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來。
祝老大當年二十四歲,他帶了一包珍貴的珠寶,离開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著祝家老大的回來,可是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蹤影全無,和他兩個兄弟一樣,看來再也不會回來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沒有男人,勢必成為“兩姓桃源”了!
是三姓還是兩姓,問題都不大,問題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式的隱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閒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然有吸引人之處--這种想法,是一個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潰,那么,三姓桃源也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沒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經看出了這個危机,可是誰也沒有辦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雖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當作谷中最大的禁忌,誰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頭的一顆釘子,誰都知道,不把這顆釘子拔去,總有一天,會有變生不測的大禍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變化,并不是太大,但總也有變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一族之中,出了一個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許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遺傳密碼決定,但后天的勤奮,也占很大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獨門龍虎功之中,有几門最具威力的,要經過十分刻苦的鍛練過程,近乎自虐的發奮,才能有成,已經沒有什么人肯練,失傳了五六十年,到了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練成功,那年,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歲,已經是文武全才,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杰出的人物,雖然年輕,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儼然是一谷之主了。
香媽花了不少言詞,介紹這個王姓青年,听得我有點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個如何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這樣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媽以手支頤,很是出神,停了好一會,才道:“那時,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領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說到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許多許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歡一個人--”
在說到“一個人”的時候,聲音又慢又傷感,接著,便是一聲長歎。
祝香香立時過去,握住了她媽媽的手。祝香香的聲音很低,她說的話,雖然我和況英豪都想說,但是听了,還是感到意外,她道:“媽,那少女是你?”
香媽并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卻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況英豪互望了一眼,那個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師父!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因為我在師父身上,絕看不出一個奮發向上的青年人的影子來,雖然說人會變,但是總難以把一個終日喝酒、對著竹子喃喃自語、自暴自棄、消沉之极的人和一個努力向上的青年聯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練武時,還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個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樣!
是什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轉變?是因為他愛香媽,而香媽卻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這里,我不禁“啊”地一聲,已經理出了一點頭緒來了。我指著祝香香,道:“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媽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靜:“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開山谷去找他兩個弟弟,不到三個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兩個弟弟憑著聰明才智和帶出來的珠寶,已經生活得十分好,成為大城中突然冒出來的傳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養相公……奇裝异服……旁若無人……”
這些對那兩兄弟的形容詞中,我們當時都听不懂什么是“公然養相公”,所以都有疑惑之色。香媽歎了一聲:“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個個玉樹臨風,英俊非凡,這兩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們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專侍候男色的愛好者,雖然那是當時的社會風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們都不出聲。
(那兩兄弟是男性同性戀者,殆無疑問了。)
香媽又歎了一聲:“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帶著他領略花花世界的風光,他心中的防線一下子崩潰,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經成了豪富,妻妾如云,和他的弟弟不一樣。可是,男丁單薄的遺傳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獨子。”
她又停了片刻:“這些陳年舊事,要是你們沒興趣听,我就不說了!”
我們三人一起叫了起來:“不!要說!”
當然要說:因為最關鍵的事,她還沒有說出來:王天兵,她和祝志強之間,是怎么又有了那樣糾纏的呢?
香媽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來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讓賢,由他來當領導,王天兵也不推辭,但是他說,他要為三姓桃源,立一個大功之后,才當此重任。”
王天兵所說的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來他宣布:“一定要把祝家三兄弟找回來,不然,還成什么規矩体統!以一年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成与不成,都回山谷來。”
在大伙轟烈叫好聲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發前的三天,一個晚上,他和他心儀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媽的閨名。
王天具和宣瑛的戀情,在山谷中已很公開。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別,而且要一年之久,自然難免傷感,所以兩人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宣瑛才幽幽歎了一聲,垂著頭,王天兵望著在月色下,与月光溶為一体,悅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頭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可是王天兵一提出來,她一面心頭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為什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開,去找那姓祝的三兄弟!
王天兵接下來的話,充滿了誘惑力,他把聲音壓得很低:“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有私心,找那三兄弟……我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宣瑛的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在月色下看來,她俏臉由于興奮和緊張,變得通紅。
她沒有考慮,只覺得腦中“轟轟”直響,就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就決定了王天兵和宣瑛兩個人今后的命運,而且,更奇妙的是,還影響了當時遠在万里之外的另一個青年人的命運,更影響了若干年之后的許多人的命運包括了我在內!可知世事奇妙的連鎖關系,牽涉的范圍之廣,難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雖然父老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也沒有反對。
于是,這一雙師兄師妹,就离開了山谷,闖進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世界。
憑他們的聰明才智和一身本領,對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應,而且,在兩個月之后,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們見到的第一個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獨子祝志強。祝志強非但得到了,而且還大大發揮了祝家美男子的遺傳。
當宣瑛和祝志強目光第一次接触時,兩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會了!
香媽說到這里,又長歎了一聲,我們也都默然不語--再下去發生什么事,不必問,也可想而知了! [color=Blue]第十二節 陰魂不散[/color]
不是說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說祝志強太出色,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有一個“緣”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間,加進了一個“緣”字,就必然會有事情發生。
祝志強和宣瑛一見鍾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對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緣分,本來順理成章之至,可是旁邊還有一個王天兵在!
見了祝志強之后,王天兵大是高興,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著祝志強帶他去見父親,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給他押回山谷去,听候處置!
王天兵說得理直气壯,而在外面世界長大,一腦子現代思想的祝志強,卻听得哈哈大笑,只當王天兵是瘋子,自然不會听他的。
這一來就說僵了,言語不成,當然只好動手。祝家三兄弟之中,雖然有兩個是同性戀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學來的武功,卻沒有丟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術界砌磋,自己也不斷有創造,竟把原來王家祖傳的龍虎功,又發揚光大,更進一步。
祝志強自幼習武,造詣不凡,兩人在一個山谷之中比試,連打了三天三夜,把兩個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盡,眼看再打下去,自然兩敗俱傷。
而在這三天之中,祝志強和宣瑛兩人,一見之后,即像是触了電一樣,眉來眼去的這种情形,王天兵也覺察到了,在兩人停手不打的時候,宣瑛在祝志強身邊的時候,竟比在王天兵身邊的時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開一個包袱,取出了一雙利刀來,一揚手,“拍拍”兩聲,兩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樹之中,他指著那兩柄刀:“從這里起步,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后,就決一死戰!”
祝志強笑了好一會,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夢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們走!”
祝志強說著,向宣瑛伸出手去,兩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王天兵大叫一聲:“師妹!”
宣瑛回頭,向王天兵歎了一聲:“師哥,我心已屬他,你不要逼我!”
這樣的話,出自宣瑛之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鑽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大叫一聲,奔到樹前,伸雙手拔出了雙刃,又是一聲大叫,返身揚刀,向宣瑛和祝志強攻了過來。
看王天兵的來勢,像是一頭瘋虎一樣,奔到了近前,勢子不減,雙刀帶起呼呼的風聲,精光奪目,猶如兩道閃電,向祝志強和宣瑛直劈了下來。
祝志強和宣瑛,仍然手拉著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勢實在太猛,兩人雖然退得快,還是慢了一點點,刀光在他們的額前,疾掠而過,划破了額頭的皮肉。
香媽說到這里,伸手撥開了前額的劉海,我們都看到,在她瑩白如玉的額頭上,有一道极細的疤痕,自額頂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歎,她這才知道何以她母親的發型一直用劉海遮住了前額的原因。
香媽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額上,也有一道同樣的傷疤,唉,那兩刀,當真疾逾閃電,有雷霆万鈞之力,稍慢得一慢,我們的頭,怕都會被他劈了開來,我這才知道,師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极處,真的要把我們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媽說到這里,沉默了好一會。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夠慘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帶回去,反倒連公認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叫他如何去見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絕不能勉強,這真是一個典型的悲劇!
當時,宣瑛和祝志強雖然在千鈞一發之中避開了攻擊,他們各自受了傷,宣瑛看到祝志強前額鮮血迸濺,嚇得魂飛魄散,疾聲問:“你怎么了?”
祝志強本來看到宣瑛受創,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這樣關切地問自己,知道她也只是小傷,不過是流血的情狀駭人而已。
所以他一聲長嘯:“多謝王大哥,在我們兩人的額上各划了一刀,變成了夫妻同相,妙极!妙极!”
宣瑛一听,雖然血流了下來,俏險失色,可是她還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來,笑容之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見過!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揚刀,一張口,隨著暴喝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片刻之間,連噴了三口鮮血,人也委頓在地。
宣瑛想要過去扶他,祝志強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殺我們之心,不可再去助他。他在這里靜養兩三天,自會痊愈,我們走!”
宣瑛和祝志強一起向外走去,開始,宣瑛還回頭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來步,竟偎在祝志強的身邊,頭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來,宣瑛對于就這樣离開了三姓桃源,就這樣离開了師哥,也多少有點內疚。
可是,一來由于她和祝志強之間的戀情,轟轟發發,使她明白了真正的愛情。二來王天兵也做得太過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養了几天傷之后,出來之后,就纏上了祝志強和宣瑛,暗算,行刺,下毒,放火,手段無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開始對他憎恨。
他一個人行事,雖然占著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還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仗著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時候,祝志強對他道:“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識趣,還要來生事,再落在我手中,決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樣。
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強就投筆從戎,進了軍校。誰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又追到軍校,祝志強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著了道儿,雖然逃過了一命,肩頭上也中了他一枚鋼鏢,鏢上且喂了毒,受傷不輕。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軍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強有一個這樣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個外號,叫“陰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了一槍,也不知中在什么部位,還是被他走脫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靜。
就在這段時間中,祝志強和宣瑛成婚,和當年的況大將軍,是兩對新人。
況大將軍和祝志強一入軍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對王天兵這個陰魂不散的事,知之甚詳,祝志強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這樣一個陰魂不散仇人的經過,告訴了好朋友。
不久,一雙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績畢業。軍校畢業之后,兩人一起參加大小戰役,戰功彪炳,一再升級,祝志強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積功升到營長,青年英發,是軍中的杰出人物,況大將軍那時,是祝志強的副營長。
王天兵久未出現,連祝志強也認為這個不散的陰魂,終于散了,而且軍務十分吃緊,他也就不再將這個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絕無防備的情形之下發生。
那次軍事任務,是要以一個營的兵力,突施奇襲,去突擊敵軍的一個團,要以少胜多,行動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离敵軍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處,只等到午夜,一開始進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來自家鄉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進攻大約還有四五小時,部隊在一片濃密的森林之中休息,養精蓄銳,准備廝殺。
當晚月黑風高,正是偷襲的好時机,進了村子之后,下了命令,不能有一點亮光,不能有一點聲音,士兵軍官一律遵守,不得有違。
營長和副營長以身作則,兩人背靠著一株大樹坐著。本來,在這樣的情形下,這一雙好朋友會有說不完的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負,國家前途,甚么都可以說,但這時,兩人都一言不發,一股重壓,壓在他們的心頭,因為偷襲是不是能夠成功,對整個戰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時間慢慢過去,林子中除了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之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怕連樹上的飛鳥,也不知道林子內多了兩千多個不速之客。
就是那么寂靜,那么緊張的時刻,突然,一下響亮而又急促的馬嘶聲,徒然響起。
馬嘶聲還沒有停,祝志強已經直跳了起來,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愛的大青馬的嘶叫聲,也听出,大青馬在發出這下嘶叫聲之際,十分痛楚,顯然是遭到了极痛苦的事。
而且,在這樣的環境中,忽然傳出了一下如此響亮的馬嘶聲,也令得人心頭大震,就像是在一鍋沸油之中,陡然澆進了一杓冷水一般,剎那之間,各种聲響,雖然不響亮,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祝志強和況志強兩人在黑暗中,輕輕碰了一下對方,兩人一切行動,都有默契,況志強立時通過身邊的傳令兵,傳下令去:保持肅靜。祝志強則循聲疾撞了出去,他武術訓練高強,黑夜之中飛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戰馬停佇的所在。
營中戰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個馬夫。為了使畜牲不發出聲響來,所以十匹馬分開來拴,免得發出摩擦。祝志強直扑大青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馬會往這种情形下,發出了那樣的一下嘶叫聲。
況志強連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傳到哪里,哪里就靜了下來,等到全部暗涌平息,林子中回复了平靜,祝志強卻還沒有回來。
況志強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這個好朋友行事果斷之至,若是馬夫出錯,在這种緊急狀況之下,立即軍法從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還沒有回來?
他想往剛才馬嘶聲發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軍官在留意長官的行動,若是營長和副營長,都為了一匹馬而行動倉皇,那么就會影響軍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著性子等著,一分一秒過去,他簡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這才听得有极輕的腳步聲傳過來,祝志強回來了。
況志強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怎么了?”
祝志強的聲音也极低:“馬夫想偷了大青馬開小差,被大青馬踢了一腳,他刺死了大青馬!”
況志強又惊又怒:“那馬夫呢?”
祝志強悶哼了一聲:“給他溜走了!”
況志強在當時,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問--祝志強的身手何等了得,冶軍何等之嚴,發生了這樣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馬夫溜走?
可是當時的環境,實在不适宜再追問下去,所以他也悶哼了一聲,把怀疑藏在心底,沒有問下去。
事后,他為自己的這种行為,懊喪欲絕,几乎沒有吞槍自絕,可是在當時,他确然只能如此,因為祝志強下了決心不對他說,就算他大聲逼問,祝志強也不會說什么。何況其時,絕不准出聲--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過后,急行軍出了林子,直扑敵軍的陣地,槍聲一響起,兩個好朋友并肩沖鋒,身先士卒,敵軍倉皇應戰,潰不成軍,一下子就接近了敵軍的團部。
祝志強帶了一個爆破班去攻敵軍司令部,敵軍中也有勇士,七個人的一個敢死隊,從黑暗中扑了出來,圍住了祝志強。
況志強其時,在大約十公尺之外,他徒然舉了舉手,那是在問祝,是不是要他回來,聯手應付,他看到祝也舉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應付。
況對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轉頭,只見祝志強已經砍倒了三個,大占上風。
況志強的行動,十分順利,一聲巨響,把敵軍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敵軍的指揮者,几乎一网打盡,無一幸免。況志強滿怀胜利的喜悅,要和祝志強分享時,就看到一個參謀,上气不接下气,奔了過來,向他報告:營長挂彩了!
軍隊之中,受傷不叫受傷,叫挂彩。況志強大吃一惊:“嚴重不嚴重?”
參謀道:“軍醫正在急救,要立刻送醫院!”
戰情緊急的時候,輕傷不下火線,戰斗正在進行,營長身負要責,只要清醒,也可以負傷作戰,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傷勢一定嚴重之极了!
況志強喝道:“帶我去看!”
參謀帶著況志強,奔到了剛才祝志強和敵軍敢死隊搏斗之處。那時偷龔成功,敵軍潰退投降,戰斗已經完成了一大半。況志強看到軍醫、護士亂成了一團。他一走近,看到祝志強由一個護土扶著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開了一角,有一處很大的刀傷。
那刀傷,是肉搏時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強的武功而論,竟會被對方在這么要害部分,刺中一刀,那當真是不可思議之极的事!
止血藥和繃帶,一層層扎了上去,總算勉強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醫院去,況志強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負責指揮,不能跟了去。
戰斗結束。況志強赶到醫院,祝志強還沒有醒過來,軍醫一見況志強,竟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副營長,營長他帶傷上陣,他……傷得那么重……還上陣……和敵人拚殺!”
況志強一怔:“你亂七八糟,說些什么?”
軍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把況志強帶到了仍昏迷不醒的傷者之前。
況志強看到,傷者的左胸傷處,扎著繃帶,而在腰腹之間,另有傷處,看來比左胸的傷還要嚴重。
軍醫吸了一口气,指著腰腹間的傷處:“送到醫院,才發現他這里早受了傷,只是草草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戰斗開始之前受的傷,也是刀傷!傷口又闊又大,是一种有鋸齒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術家的兵器!”
況志強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轉,几乎沒有昏了過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個被他們稱為陰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鋸齒短刀!
他也想起了戰斗開始之前的那一聲馬嘶,祝志強去察看后久久不歸,和那個失了蹤的馬夫!
事情雖然沒有目擊者,可是卻是明擺在那里的!
香媽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長長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說出了“王天兵”這個名字來,況大將軍暴怒,香媽的臉色就那么難看的原因了!
其間有那么錯綜复雜的恩怨在:复雜到了少年的我,難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沒有多久,就查明了那個溜走了的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軍隊的,來歷不明,平日絕不出聲,面目普通,誰對他也不會留意。
明擺著的事實是:王天兵改裝易容,混進了軍隊當馬夫,在等候机會--他終于等到了良机,在那個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馬臨死之前慘嘶,他知道祝志強一定會來察看,黑暗之中,死馬之旁,他陰魂不散終于偷襲成功!
祝志強被他偷襲得手,當然也會有反擊,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負傷逃走的。
而王天兵絕想不到的是,祝志強在受了重傷之后,竟然如此堅強,由于戰斗在即,他竟然隱瞞了自己的傷勢,若無其事,照樣指揮戰役!
他腰腹間的傷口很大,草草綁扎,流血過多,硬撐著戰斗,以致又在敵方敢死隊的圍攻之下再受重創--不然,以他的身手,別說對付七個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況志強在知道了這些情形之后,憤怒、懊喪、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強昏迷了四天才醒,誰都知道,那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時,兩位怀了孕的妻子也已赶到。宣瑛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祝志強握住了她的手,卻不現出悲傷的神情,反倒說了指腹為婚的那一番話。
況志強疾聲問:“那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強听了之后,卻雙眼發定,并不說話。況志強頓足:“你說啊!你是先中了暗算,這才吃了虧的!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祝志強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來時,眼光發定,已經与世長辭了!
雖然事情是明擺著的,但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并沒有确切地說出首先是誰暗算他的!
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王天兵這個人的消息。況大將軍運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至想派兵去直搗三姓桃源。但是宣媽卻反對:“他不會回去,他沒有臉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媽才對祝香香約略說了當年的怪事,并且對香香道:“那個人,竟像也在本縣居住,落腳在本縣的大戶衛家。”
這就是祝香香為什么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的原因。祝香香長得和香媽十分相似,王天兵徒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竟是一臉的愁苦,她一時失措,也只好轉身便奔。
當時,我只覺得奇怪,怎想到會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媽說完了之后,我們都不出聲,因為她所說的一切,實在不是一時三刻可以消化得了的。
過了好一會,祝香香才道:“他已經用暗算害死了……爸爸,還要那么恨姓祝的?”
祝香香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听來十分平靜,可是雙手卻緊握著拳,我知道,那是她心中极度憤怒的緣故。
香媽的聲音苦澀,卻答非所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殺了大青馬,暗算志強的人,究竟是誰?”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我們都吃了一惊,況英豪首先嚷了起來:“不是他是誰?”
香媽皺著眉,同我望來,我乍一听香媽那么說,雖然吃惊,但是這時,仔細想想,也覺得事情很有點可疑之處。
疑點之一,是雖然營長和馬夫之間,地位懸殊,但是馬夫既然負責照料營長心愛的大青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強文武全才,為人精細,一年半載都覺察不了有一個大仇人隱伏在身邊,這一點就說不過去。
疑點之二,我和師父相處,雖然除了傳授武功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但是他那种愁苦,那种對香媽的思念,那种對姓祝的恨意,我還是可以体會得到的,那又豈是一個終于報了大仇的人的行為?
而且,他如果報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會一直流落在外,沒有面目見桃源父老。
疑點之三,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并沒有說出暗算他的是什么人,可以相信,他為人正直,縱使他心中認為那一定是陰魂不散所為,但由于黑暗,沒有看清楚,他也就不亂說。
這些疑點,香媽一定考慮過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所以,我就我所知,說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語,一句話就可以形容:“我師父根本不像是活著,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見到他,都會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響,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見了他就奔逃的,當然對我的說法,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點著頭。
況英豪這小子,雖然魯莽一些,但有時候,說話依然一針見血,他道:“不必多猜,把他找出來,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嗎?”
香媽抬頭望天,一言不發。祝香香輕輕叫道:“媽!”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論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來,是王天兵干的,她就要報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雖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當年的那個暗算者!
香媽閉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發抖,過了一會,她才長歎一聲:“我實說了吧,我沒有勇气和他見面,也不知道見了面之后該怎么樣,香香,你別逼我!”
香媽可能武功絕頂,但是這种感情糾纏的事,有時連神仙也難以處理得條理分明,何況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聲:“媽,我不是要你去見他,是我去見他,我再見到他,不會再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將委托我找他的!”
況英豪興致勃勃:“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闖蕩江湖,找這個王天兵,看看是他陰魂不散,還是我們陰魂不散,哼!”
況英豪在這樣說的時候,摩拳擦掌,意態甚豪。
可是,他卻未能實行他的愿望。香媽當時听祝香香那么說,靜靜地想了一想,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而況英豪向他的父親況大將軍一說,況大將軍面色一沉:“胡說什么,下個月你就要到德國去進少年軍校,你忘了嗎?闖蕩江湖,做什么夢!”
況英豪吐了吐舌頭,沒敢反駁--事實上,入少年軍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說,我那堂叔首先贊成:“好极,你也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話,把我引得心痒難熬,我早就向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這下可以往外闖,每天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新鮮事發生,這才叫生活!
香媽并不反對我們的決定,她的提議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這次,可能回老家去了!”
我不知道香媽何以有這樣的推測,想來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應。她又給我們很詳細的地圖,和進入那山谷的暗號,以及要注意之處。
我會和祝香香一起闖蕩江湖,這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興高采烈相反的,是況英豪,他的視線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著我的肩頭:“我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話,我吸了好几口气,才點了點頭:“是,我們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瞼不語。
少年人,想得單純,沒想到世事千變万化,根本不能預料。
千變万化的,自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后文接:《天外桃源》)
天外桃源
[center]作者:倪匡、倪震[/center][color=Red]血人[/color]
常說的一句話是:人的命運,由性格決定。
正因為性格不同,所以命運就不同。
這句話,有一次,我和一個少年時的朋友說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說:“你這句話,應該修正為成年人的命運由性格決定才對。”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時期,難以自主,尤其在中國人的社會中,少年的命運,全由家長決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數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從這一方面看來,我比較幸運,由于上一代的開明,我很早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同還隱居在那里的人,說說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訴他們,這樣与世隔絕的隱居,絕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很快就會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備,后果會十分悲慘。
以祝香香的年紀,當然識見還沒有那么高,這一切,全是香媽的主意。
但是香媽本身,卻絕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當年她离開之后發生的事,使她心理上無法再回去,所以,任務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雖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靈,但畢竟年紀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魎、豹狼虎豹、甚么樣的事都可能發生的江湖,也就和一頭小獸進入了原始森林,沒有多大的分別。
雖然祝香香挺著胸,在她清秀的臉上,現出無比堅強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聲說:“不要緊,我一個人可以到達!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個人都搖頭。
“每一個人”就是當時在場的各人,包括我、況英豪、香媽、我的那個堂叔。
況英豪和我同時開口想說話,我作了一個手勢,請況英豪先說。
可是他并沒有說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喪地搖了搖頭。我相信他要說的話和我想說的一樣。但他必須隨他的父親,況大將軍轉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國的一家軍事學校去學習,又怎能長期在江湖上闖蕩?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縱使他心里一千個愿意,一万個愿意,陪祝香香去經歷那段路程,也絕過不了他父親況大將軍這一關--少年人在絕大多數情形下,都很難決定自己的命運。
所以,他不出聲,而我則朗聲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靜了半晌,我立時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對,我也不离開家鄉。而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該到江湖上去見識一番了!”
香媽還有點猶豫:“這不很好吧,兩個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這個侄子,放心,雖然初出茅廬,不免會有些毛手毛腳,鬧點笑話,吃點虧,可是絕不會誤了大事!讓他乘机磨練一番,正是一舉兩得了!”
堂叔這樣說,更令得我興致勃勃,我又道:“我還可以乘机找我師父……『天兵天將』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個怪東西。”
祝香香雙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沒有反對的意思。香媽也不再說甚么。各人之中,只有況英豪,搔耳撓腮,說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語又止,并沒有說出甚么來。
事情就這樣決定--當晚,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間中,堂叔向我說了在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經過好几個省,有些地方,盜賊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詐,江湖風波險惡,兩個少年人投身而入,無异是小舟到了惊濤駭浪之中。
我用心听著,心情既是興奮,又是刺激。堂叔給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鋒利的匕首,巧妙地安放進了左腳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斷地練習著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匕首掣出來。門上傳來敲門聲,況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對你說!”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進來。他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又到窗口,向外面張望了一下,神色更是鄭重。來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匕首自我手中接了過去,把玩了一陣,忽然摸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手槍來:“這給你防身!”
或許是受了我師父王天兵的影響,我熱愛武術,也喜歡各种武器,但是槍械卻不在其內。一般身怀中國武術絕技的高手,對槍械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這實在是很可哀的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軀,也無法擋得住射出來的子彈,“槍炮不入”,只是一個黑色的笑話。
王天兵本身武功絕頂,自然也厭惡槍械,連我也不免受了影響。
所以我搖頭:“不,這种武器,帶在身上,只怕反而會惹麻煩!”
況英豪堅持:“不,你帶著,這上面,刻有我父親的名字,沿途軍警,見了都要賣几分面子,可以免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方便多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來,才兩厘米多直徑的鑰匙圈,竟然可以用飛刀穿過窗戶再釘在地上,這份手勁与准星,實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沒有動,這時窗外傳來一把聲音,陰聲細气地道:“兩只雛雞,放下鑰匙,夾著尾巴滾吧。”
這時,我的倔強脾气又發作了。一來,鐵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會丟下他自己逃生。二來,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夾著尾巴滾出去,衛斯理以后還能做人嗎?(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為我惹來不少麻煩,但也為我帶來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拋,一個打滾,已极快地從左腳鞋底中掣出堂叔給我的匕首,正想扑到窗台下,占個有利位置。
可是,我闖進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樣錯誤:小覷了敵人,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閃,在祝香香的惊呼聲中,已感到咽喉一陣涼意!
在一剎那間,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說也奇怪--心頭竟然出奇的平靜。在千百万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軟的雙唇,師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衛斯理故事中,我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父母,其中當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衷,將來,或許在最后一個衛斯理故事中,我會嘗試徵求一些長輩的意見,將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開。)
就在我胡思亂想,閉目待死的時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現,后發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匕首擊落。我呆呆地望著地上猶自振動著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現的揚州瘋丐道謝,只是不自覺地舉起手,摸著咽喉上淺淺的傷痕,下意識地發著抖。
就算在少年時候,我,衛斯理,已經絕對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這樣快地從死到生打一個轉,之前豁了出去,還受得了,事情一過,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發出來,所以,我才會有那副呆著發抖的窩囊相出現。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過來,一張俏臉惊魂甫定,雙眼還滾著大顆大顆的淚水。看到她,我的心才定了下來,我們也顧不得有多少對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緊緊地擁在一起。我想告訴她,我剛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雙眼,我才知道說甚么話都是多余的。
從祝香香緊抱著我的力度,我知道,我們的感情又進一步了。
揚州瘋丐重重地哼了一聲,祝香香才覺失態,分了開來。須知在那時侯的社會,道德的規范仍然很嚴格,支持男女授受不親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雖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紀實在還小,所以都有點尷尬。
我們一分開,揚州瘋丐便開口說話:“好俊的飛刀,是王家兄弟嗎?”
窗外靜默了一會,那不男不女的聲音才響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棧內十七路江湖朋友向前輩請安。”
揚州瘋丐一听,“呵呵”笑了起來:“都說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棧!只是,不知有几位認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著祝香香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見王家兄弟說:“前輩的威名,早已從揚州傳遍江湖,剛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輩的『打蛇隨棍上』,誰還會有這份功力?”
揚州瘋丐把面一揚,雙目神光炯炯,冷冷地問:“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討個面子,把這些小孩攬上身了,不知還蓋不蓋得住?”
我听見瘋丐這樣說,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對著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還可如此狂放,二話不說便把我們攬上身,我對他的觀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馬也想不到瘋丐會如此直接,一時之間起了陣小騷動,議論紛紛。良久,王家兄弟才說:“前輩要討面子,給梁子,都要有個理由啊。總不成一時高興,便叫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這番話雖然說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瘋丐能說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否則事情還是不能善罷。看來,他們能成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飛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個原因。
瘋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遂的目光盯著我,大聲說:“我要護這三個娃儿,當然有最好的理由。”
我望著瘋丐的目光,不再猶豫,翻身跪倒,三個響頭下去,大聲叫道:“師父。”
瘋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輕輕挑起,說:“乖。”跟著又大聲說:“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這理由夠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聲音有點悻悻然:“恭喜前輩收得好弟子,有空請來飛刀王家一敘,自當竭誠款待。”
瘋丐笑著說:“你們放心,我討飯也不會討到你們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討飯還要提心吊膽。”
王家兄弟齊聲說:“前輩言重了,后會有期。”
誰知瘋丐猛喝一聲:“慢著!”手中竹杖陡地揮出,挑起地上兩柄匕首,化成兩道閃電光,穿過原來的窗洞疾飛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聲,想來接得甚是狼狽,跟著靜了一靜,便響起了如雷的喝采聲。瘋丐露的一手,實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過神,亦立即跟著鼓掌。
當時,我還以為大家是給師父面子(揚州瘋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響最深的師父),后來,和師父談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馬加起來,也不是師父的對手,王家兄弟亦是先盤算過,才決定退走的。
當然,如果師父不露一手,難免有人會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師傅王天兵,來自三姓桃源,所以這些江湖上的規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師父--揚州瘋丐,教我的。
但是,雖然我剛拜師,卻很快要和新師父分開。因為當鐵蛋再醒來時,第一句說話便是:“叔叔給連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連云寨的名字,都摸不著頭腦,不期然朝揚州瘋丐望去。
師父皺著眉,沉吟半晌,緩緩地說:“想不到赤老三也來湊興。這老小子在一對朱砂掌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覷。”
我見到師父的模樣,已可想像到連云寨的凶險。剛才面對十七路人馬,師父談笑用兵,揮洒自如,渾沒半點懼意,現在提到一個赤老三,便已眉頭深鎖,不問可知,那姓赤的定然是個厲害腳色。
祝香香試著問:“前輩,那赤老三是……?”
師父把眉一揚,沉著聲道:“是連云寨的老大,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掌,后來敗在我手下,自此絕跡江湖。”
我听到師父這樣說,大喜過望,急著道:“師父,原來是你的手下敗將,那么事情好辦了!”
誰知師父冷笑一聲,褪下半邊鶉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著淡紅色的掌印。掌印周圍,傷痕累累,看來是骨頭碎裂得綻開皮肉弄成的傷口,雖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鐵蛋,都惊叫一聲,想不到瘋丐這樣的絕世武功,也曾給人打得傷重如此。
瘋丐長歎一聲,摸著掌印,似在回首前塵舊事:“當年我是慘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半分火候,我也會命喪當場,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殺著,我雖然閃過要害,但一條左臂也險些儿給廢了。事后調養了半年,才能運勁發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紅印記,卻似終不能盡褪。”
我們看著那三個淡江掌印,心中都為十年前的一戰駭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敗的一方豈不是……。
師父望著我們,似是看透我們的心意:“赤老三一擊不能置我于死,給我廢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轉,問道:“前輩為甚么不下殺手!”
師父靜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們只是比武,犯不著分生死。”
這時鐵蛋從床上滾下,扑倒在地,朝師父直叩頭,哭著道:“前輩,你好歹救我叔叔出來。”
瘋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腳尖一挑,用巧勁把鐵蛋踢回床上:“我說過攬上身的事儿,難道還丟下不管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發覺祝香香眼中有點憂慮,口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覺得師父為了不讓我們擔心,有所隱瞞,而最后亦證明,她的憂慮完全正确,師父沒有告訴我們的,赤老三的兩位兄長,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三只在伯仲之間。)
鐵蛋忙不迭向瘋丐道謝的時候,師父的眼光卻掃向我:“連云寨离此要兩日腳程,我習慣了獨來獨往,救完人再回來找你。”
本來,依我的性格,一定會求師父帶我同去,但一來鐵蛋實在還需要人照顧,二來我們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實地點點頭。
瘋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轉過頭來,望著我笑了起來。
起初,我還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來。
我邊笑邊說:“師父,我的名字叫衛斯理。”
瘋丐哈哈大笑:“衛斯理,好名字!”
說罷揚長而去,聲音從外面傳來:“你們有事情辦,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門。”
這也真是道理,在當時的社會,科學并不發達,人,便是傳遞消息的主要工具,說到耳目眾多,誰也及不上丐幫。
師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鐵蛋一會,便各自睡覺。
在祝香香堅持下,鐵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則一起睡在地上。對我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鐵蛋的精神好多了,談到日軍寶藏的用處,鐵蛋說他和叔叔都想將寶藏用來做點對國家有益的事,可是還未決定怎樣使用。
祝香香突然說:“鐵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將軍嗎?”
鐵蛋點點頭,道:“不是想,是一定會。”
祝香香笑著說:“你把日軍的寶藏獻給況大將軍,我擔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邊。”
鐵蛋呆了呆,揮了揮手,才大聲說:“好主意!”
況大將軍統率雄師百万,官階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愛戴,一向是鐵蛋的偶像。將寶藏給他作為軍費,再投身大將軍摩下,對鐵蛋來說,的确是最佳選擇。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祝香香立即修書一封,推荐鐵蛋給況大將軍。
(后來,鐵蛋跟著況大將軍南征北討,自己也成了大將軍,中國近代歷史上影響最深遠的几場戰役,和他都有莫大關系。當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決定先行上路,鐵蛋則留在旅館,等待揚州瘋丐救他叔叔回來。
离別的時候,我和鐵蛋都依依不舍,緊緊的握著手良久。
但,路總是要上的,何況還是和我最愛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揚州瘋丐大鬧連云寨,自然是另外一個惊心動魄的故事了。 [color=Red]失身[/color]
失身,在《辭海》里,有兩個解釋:(一)謂喪失其身也。《史記*日者傳》:“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二)謂婦女失節也。《漢書*司馬相如傳》:“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馬長卿。”
可知古時的失身,和現代年輕人口中常挂著的失身,字義上頗有出入。起碼,現在的失身,男女合用,只要是經歷過第一次性經驗,無論是強迫自愿統稱失身。
這一篇題名為“失身”,顧名思義,自然和我衛斯理的第一次有關。
閒話表過,再說我和祝香香別過鐵蛋,一路依著香媽所繪的地圖,往三姓桃源去。由于地勢越來越偏僻,有時找不到客棧投店,我們便只好在山神古廟度過一宿,撿些柴枝生火取暖,倒也風光旖旎。
一直到了兩天后,我們終于進入了湘西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全是連綿的森林。根据香媽的地圖,還有三天路程,便是三姓桃源。我和祝香香都十分興奮,牽著的手抓得更緊,跟著地圖展示的秘徑全速赶路。(自從三泰客棧一役后,我和祝香香的感情突飛猛進,已發展到牽著手赶路的地步。)
這個大森林,在湘西聳立了超過一億年,一直都是人跡罕至。我們在第一天還見到一個披著獸皮的獵人在打獐子,到了第二天,一個人也碰不到了。
事實上,在森林中根本就沒有道路,我和祝香香只能踩過足足有人高的荊棘野草,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如果不是香媽所繪的地圖十分仔細,相信我們早已在這窮山惡水中迷失路途。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小山坳中露宿,我問祝香香:“還要走多久?”
祝香香似笑非笑地反問:“你想呢?”
我給她若有深意的眼神望著,立即又產生那种難以形容的感覺:心跳加速,臉頰發燙,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差點滾了下山。(這种現象,在很多年后的一個電台節目中被形容為“招ED”,十分傳神。)
我不敢回答祝香香的問題,喉頭嘀咕著几句無意識的說話,便跑了開去撿柴。
我滿面通紅地檢了柴回去,祝香香俏皮地說:“如你所愿,很快使到了。”
我望著火堆,想告訴她,我希望一輩子都和她兩個人在一起,但火中我恍惚又見到況英豪用力拍著我的肩頭,道:“我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
我長歎一聲,始終沒有回過頭去看祝香香。
祝香香亦不再說話,站在一旁,垂臉不語,良久,幽幽地歎了一聲。
天剛亮,我們又再上路,出發時,祝香香伸出手來,大方地道:“嗨,牽不牽?”
我呆了呆,面又脹得通紅,立即緊緊把她的手握著。
我們沿著山走,足足三個多小時,才看見一道水流湍急的小山澗,喝了几口澗水,只覺清冽無比,令人心神酣暢得難以形容。
好在我和祝香香都年輕力壯,又有武術根底,連續几小時山路,雖然走得有點儿累,卻也還捱得住。好不容易下了山,澗水的去勢緩和。山中風景优美,至于极點。我和祝香香欣賞了一會,便又拿出香媽的地圖來研究。
祝香香指著前面:“就在前面了。”
我們握著手,慢慢來到溪水最緩處,那里水平如鏡,可以清楚看到我和祝香香的倒影。
我心不在焉地問:“就在前面?”
祝香香望著水中倒影:“唔,黃昏前就可以到。”
我們吃了一些乾糧,便又繼續上路,終于走到了一個小山坳,簡直美麗得難以形容,不像是屬于這世界的地方。
在這小山坳,可以忘記了時間這個觀念。只覺得万古悠悠,多少帝皇將相,叱吒風云,可是從這里看來,又有甚么分別呢?
祝香香看看地圖,指著左面,那里是一片懸崖,极高,懸崖下有道瀑布奔下,水花四濺,夕陽下耀眼生輝,十分漂亮。
祝香香急步向瀑布奔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瀑布之前,她撥開懸崖的一些藤蔓:“看!”
我看到了一塊石碑,上面生滿青苔,刻著:“祝、王、宣,三姓桃源,外姓不能進入。”
祝香香望著瀑布:“穿過瀑布,便是三姓桃源。”
我大聲道:“我陪你進去。”
祝香香幽幽道:“你是外姓,進去徒生摩擦。不如我先進去打個招呼,再出來接你好不好?”
我望著祝香香,實在舍不得她离我而去,突然沖動起來,沖口而出:“香香,你進去之前,讓我吻一下!”
祝香香俏臉緋紅,緊咬著嘴唇,气息有點急促,聲音也微微顫抖:“你……說甚么?”
我豁了出去,鼓足勇气大聲叫道:“香香,我舍不得你!我怕你進了去不再出來,我便像師父一樣。”
這几句話,的确是我的心聲。想當年,香媽和師父何嘗不是人人羡慕的一對,但后來香媽碰上了祝志強,一見鍾情,卻留下師父落拓江湖,怨恨半生。
由于香香是她媽的女儿(多廢話),我又是師父的徒弟(又是廢話),在我的潛意識里,實在害怕同樣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祝香香看著我惶急的樣子,大眼睛微微發紅,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傻子。”
她慢慢靠近了我,一陣幽香輕輕傳來。
自然地,我的雙臂立時環抱著她,把臉貼在她精致嬌俏的臉龐上,感受著她呼吸的溫暖,和她在微微發抖的身子。
我們都好一會不說話,也不動。
除了瀑布聲、風聲、鳥聲之外,就是我們兩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移開頭,看著在陽光下,清麗絕倫的祝香香,兩人的視線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雙方都各自在對力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說的千言万語,而這千言万語,又絕不是真的語言所能表達的,只是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完全不知道是由誰先開始,還是兩個人一起開始的,我們開始親吻對方。
唇和唇的接触,舒暢的幽香,濕潤的气息,一切都和夢境一樣,只是更真實,更震撼,更騰云駕霧。
在這种奇妙的滋味中,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气息更急促。
祝香香閉上了眼睛,她的雙頰,已經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我打橫抱起了她,她立刻摟住我的脖子,把臉腮貼著我,竟如同火燒一樣的發燙!
我們一起倒在懸崖旁的一片小草上,小草綠得發亮,厚厚的,柔美的,就像塊軟軟的毯子,我倆躺下,嘴唇又已緊緊湊在一起。
我全身發燙,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臉龐,當我碰到她雪白的粉頸時,她有點害羞地略縮了縮,那小小的動作,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得像發了狂一樣。
慢慢地,我們解去了多余的束縛,當我們的肌膚,接触到對方的身体,和那像絲綢一樣的綠草時,有股莫名其妙的快感,從我們的肌膚直透進來,迅速流遍全身。
我擁抱著祝香香,感覺就像是擁抱著自己的生命。
我們擁抱著,呼吸聲和心跳聲混在一起,在這瀑布旁的小草上交織成為開天辟地,自有人類以來,最美麗的生命樂章。而我們就在樂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義作無窮無盡的美化和擴展。
祝香香一直把她嬌柔的身体緊貼著我,擁得我极緊,像一頭受了惊嚇的小動物,緊閉的睫毛微微跳動,額上的發絲滲出芳香的濡。
直到我們終于分了開來,祝香香始終緊緊抱著我,嬌軟的身子還在微微發顫。
我喘著气,擁著她,肆意吸著她身体的幽香,讓她的頭靠在我胸膛上,輕撫著她的頭發,喃喃地道:“香香……”
我還未說甚么,祝香香已抬起了頭:“衛,別說甚么,我們該說的,全說了;該做的,也全做了。”
我望著她叫人心醉的樣子,把她擁得更緊:“是……該做的嗎?”
祝香香輕輕笑了起來,笑意之中,有著化不開的甜蜜:“不管該不該做,你后悔嗎?”
我陡然叫了起來:“當然不!”
祝香香嫣然笑:“那就是了。”
我抱著祝香香,感覺上從來沒有像這刻一般的平靜。我在她額上吻了吻:“香香,我要娶你。”
祝香香望著我,一雙眼睛如霧似花:“別忘了我還有指腹為婚的丈夫。”
我做出認真的樣子:“我們總得為自己的幸福打算,況英豪那面,我會和他說,相信他也會諒解的。不諒解的話,也沒有辦法,我們稟明你媽媽,想來她一定會幫我們。”
祝香香用手指擦著我的臉羞我:“我媽一定喜歡你的嗎?”
我紅著臉,一面笑一面道:“磨著她老人家求几年就是了。”
祝香香眼珠一轉,忽然面露憂色:“磨几年?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辦?”
我呆住了,對,要是香香怀了我的孩子,香嫣又不肯讓她嫁我,怎么辦?
我一時答不上來,正在惆悵,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么也看不到。
祝香香惊叫一聲,我緊緊擁著她,鎮定地說:“別怕,是他們。”
話剛說完,聲音已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用擔心,你們這次不會有孩子的。”
雖然在黑暗之中,但祝香香突然听到人聲,也羞得立時把頭鑽進我臂彎里,一張險熱得發燙。
我輕輕拍著她肩頭,表示安慰,跟著憤怒地道:“你們來做甚么?我又沒想你們!”
聲音似乎對我的憤怒有點奇怪:“我們接收到很強的腦電波釋放量,經過分析后和你的紀錄吻合,便來找你看看有甚么事情。來到才發覺原來只是你在交配時產生的能量……”
我气得沙啞了聲:“你……你們……看著我們……?”
聲音平靜地道:“有甚么不妥?交配是地球高等生物繁殖的必須過程,沒有需要尷尬的地方。”
我粗著聲說:“但我們都沒穿衣服!”
那聲音頓了半晌,才無奈地說:“地球生物中,人類為何會為自己的軀体感到羞恥,要倚賴衣服掩飾,一直是我們的一個主要研究課題。可惜,始終得不到結論。”
我听了這番說話,心中一陣茫然,也覺得十分奇怪,為甚么地球上眾多生物中,只有人類才會為赤身露体感到羞恥?(這的确是個重要問題,不然《圣經》也不會在“創世紀”中為這种羞恥之心作了原罪的解釋。但,在那時侯,我當然還沒有看過《圣經》。)
那聲音又再響起:“在我們星体四百多億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衣服。”
祝香香忽然開口:“剛才你們說,我們這次不會有孩子,是甚么意思?”
聲音道:“人類的精子,可以在女性体內生存三至五天。但卵子能受精的時間只是排卵后十至二十四小時,所以女性每周期的能生育日子只有七至八天,其他時間都不能受孕,現在是處于第二段安全期,月經很快便會到來,所以不會怀孕。”
我听得一頭霧水,祝香香卻又開口:“你們怎么知道?”
聲音道:“通常排卵后十二到十六天便有月經。月經前的十到十二天便是第二次安全期。由于只有排卵附近的八天能生育,這八天前的日子,倒數至上次月經便是第一次安全期。人類女性排卵后,黃体產生的黃体酮會使基礎体溫上升攝氏0.2至0.6度,如果怀了孕,体溫會維持在高的度數,否則在經期前會下降。我們的儀器探測到你的黃体酮和基礎体溫都正常,所以判斷你處于第二次安全期的尾段,經期在二至四天內便會來臨。”
我和祝香香听著這些在今日只是中學生普通常識的理論,似懂非懂,要不是我們知道他們是比人類進步不知多少万年的外星高等生物,可能一早已開口怒罵他們胡說八道了。
沉默了半晌,我開口道:“王天兵就在附近……”
那聲音打斷了我:“王天兵我們已見過,你稱為鬼竹的儀器我們亦已尋獲,雖然受到輕微損毀,但只是外層的警報系統,很快便可修妥。”
我急忙問:“你們是怎樣找到他的?他現在怎樣了?”
聲音道:“儀器的外層裝有警報系統,受到破坏時便會將信號傳給我們。我們赶到現場時,王天兵正嘗試破坏儀器,情緒十分不穩定。”
我和祝香香互望一眼,都明白師父是想毀去鬼竹,徹底忘掉香媽。
聲音續道:“我們現身取回儀器后,和王天兵作了一定程度的溝通,他鎮定下來,要求我們幫助他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讓他把整個村落的人都徙移到那里,從此真正的与世隔絕。”
祝香香忙問:“你們答應了嗎?”
聲音道:“答應了,對我們來說,那是很簡單的事,我們甚至立即將他們全体轉移到那地方。”
我立即問:“那是甚么地方?”
聲音道:“我們答應過不透露的。”
祝香香机警地問:“在地球,還是不在地球?”
聲音道:“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我知道再問也是枉費心机,想了一想,好奇地問:“那鬼竹究竟是什么儀器?為甚么可以見到思念的人的樣貌?”
聲音道:“很難對你們解釋,簡單說,我們用腦電波控制這個儀器,它使會做出我們想要做的事情。”
我一邊思索著,一邊用力揮著手:“慢著,你說這東西能夠把人心中所想的東西化成現實?”
聲音道:“理論上是對,不過人類的腦電波不夠強大,所以只能使這儀器顯現出心中所想的事物。很奇怪,你們在思念另一個人時,腦電波可以比平常高出十倍以上的。”
(事后我才想起中國傳說中可以令人心想事成的仙人棒,不知會不會是同類的儀器,不過可惜以后再沒有机會問他們了。)
我追問:“那為甚么你們會把儀器隨便丟在荒山中?”
聲音靜默了一會,才道:“在長途太空飛行中,儀器用了這么久,能源已經耗光,一定要再吸收足夠的能源,才可以繼續使用。我們經過這個星球時發覺,這里充滿著能源,便留在此一會,讓它放在這里吸收能源。”
我不很明白:“吸收能源?是怎樣的一回事?”
聲音道:“它的能源依靠一种你們稱作二氧化碳的气体,只要把儀器暴露在二氧化碳含量超過百分之五的空气中,它便能自動吸收。”
祝香香突然道:“你們把東西亂丟在荒山野岭,不怕讓人拿走嗎?”
聲音道:“在我們的星球中,和我們經過的所有星球中,沒有同類會拿走不是自己的東西,所以事先預計不到會有人拿走儀器,找了很久,才找回五個,直到近來才知道第六個在王天兵手里。”
我好奇地問:“儀器對你們有甚么用?”
聲音道:“我們用腦電波命令這個儀器產生強大的能源,供給長途太空飛行之用。”
我還不明白:“這個儀器究竟是怎樣運作的?”
聲音道:“很复雜,以人類現在的智力和科技,絕對不能解釋清楚。”
我知道再問也不會明白,便道:“找回鬼竹,你們准備怎樣?”
聲音道:“在計畫中,我們早應离開地球,待儀器修理好,我們便會繼續旅程。”
我道:“不回來了嗎?”
聲音沉默了一會:“回程時可能會經過,不過那會在地球年二十万年以后。”
聲音道:“你的腦電波很特別,有异于一般地球人,將來可能會再和其他外星生物接触。”
我道:“但第一次,總是最難忘的。”
聲音又沉默了一會:“我們要走了。對了,王天兵有一本書托我交給你。真不明白你們人類為甚么還在使用這樣落后的記事方式。”
跟著黑暗消失,刺眼的陽光又再照射著我和香香,我們的眼睛好一會才能夠适應,然后,我們同時看到,不遠處的一個山洞正迅速平平的飛來四四方方的一塊物体,比強弩射出來的箭還要快上十倍百倍。
說句老實話,我在那時候雖然還未算是一流高手,(我大部分的武術都是后來跟第二位師父揚州瘋丐金二學的。在這本書中,我是第一次提到金二這個名字,因為我也是直至正式跟他學藝以后,才知道師父名金二。)但自小王天兵已為我扎下良好的武術根基,可是當那件物体飛來時,做為一個學武之人,應該本能地會閃避開去。但這次竟然完全來不及避開,可見其來勢之速。
我吃了一惊,誰知那物体飛到我身前三尺時,突然停下不動。既不向前飛,也不跌在地上。我走了定神,看清楚,才發覺那是一本厚厚的書。
我和祝香香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有點駭然。我們雖然只不過是中學生,但自小接受新式教育,對現代力學總算略有認識,都知道一件物体要在半空中停留,絕對是違反了力學原理。
(這個疑問,直至現在,我請教了不下百位物理學的頂尖學者,其中有几位還是諾貝爾獎的得獎者,但每個人給我的答案都是:不可能。)
這時,剛才那山洞突然出現了一團火紅的光芒,耀目得像正午的太陽一樣,使我們几乎睜不開眼來,然后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那團紅光自山洞飛出,直上天空深處,然后消失無影無蹤,前后不到三秒。
我呆呆的望著天空,半晌才道:“他們走了,師父也走了。”
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情,輕輕拉住我的手,沒有說話,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對,不管宇宙多么奇妙,不管人類多么渺小,不管人間多么無常,只要我們在一起,其他的甚么都變得不重要了。 [color=Red]日記[/color]
這是一本大型的日記簿,把許多本大小不一的日記簿釘裝成一起,年代最久遠的一本,相信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這本日記,保存极好,封面是上佳的紅色織錦,由于多年來經常被人用手撫摸,已經磨得光滑如鏡,內里的紙張雖然因年代久遠,已經變得很脆弱,但卻依然完整無缺。
我知道,這本日記簿,是師父最珍貴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來觀摩一番,神情好像是回憶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時痛苦,有時甜蜜,經常這樣便是一整個下午。
那時我還是少年人心性,對甚么事都十分好奇(這個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還是絲毫未改),很想知道這本簿子究竟寫著些甚么(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那是本日記),可以令一向不苟言笑的師父沉迷到這個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机會到了,一向足不出戶的師父不知要外出一會買些甚么東西,我立刻覷准這個机會,悄悄竄入師父房間,找了很久,終于在床底的一只樟木箱子找出這本日記(樟木箱子扣著一把大鎖,但這當然難不倒我)。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這個時候,師父回來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著這本日記,先是愕了一愕,繼而面色發青,再繼而勃然大怒,事后我受到怎樣的懲罰,也不消提了。
過了几天,師父又在翻看這本日記時,忽然歎了口气,把我叫過來:“這本日記,記載著我前半生的一段快樂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傳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本來給你看看也無妨,不過,唉,還是待我离開這個世界時,才給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諾言,把這本日記留給我!
我有點遲疑,不知應不應該翻看這本日記,因為這可能記載了師父一生許多不想為人所知的私隱。
祝香香卻有不同意見:“王天兵既然把這本日記留給你,就是想你從頭到尾看一遍,或許他還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辯,你不看,才反而是對不住他!”
其實,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樣,不過,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勵,翻看這日記時就更理直气壯,義無反顧了。
我終于打開了日記,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強之間恩恩怨怨的來龍去脈,因為我相信師父絕不會是祝志強和香媽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從十歲開始便有寫日記的習慣,除了有時因為事忙間斷几天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有為日記。
這本日記,詳細記載了他十歲到离開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數十万字,如果全部刊登出來,多寫十本書還不足夠。
可是,日記的前半部絕大部分都是記述他童年和青年時代,學文習武的艱苦歲月,(那個時代,練武的痛苦過程,現代人是絕對無法想像得到的。現代功夫電影描述的所謂殘酷鍛練,怕不能形容當時慘烈情況的万一。)還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馬的一段快樂日子,天天如是,沉悶得很。
(當然,在王天兵心目中,這段日子是他畢生最快樂的時光。)
日記的后半部,則包括了他和祝志強爭奪宣瑛失敗后,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最后十年的日記內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為,那時他已經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導我練武術,而日記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圍繞我練武的進展狀況。
我看到這里時,想起師父諄諄善誘,督促我練武的情景,心里著實感動得很,再想起今后和師父恐怕再難有相見机會,眼淚更是几乎掉了下來。
其實,這本日記對我、祝香香和各位讀者來說,重要的只不過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歲三年間的故事。這段期間,記載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強三人之間的种种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里,真正值得記述下來的,只有十天八天,現在我就把發生了重大事情的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來。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國學修養极深,他的日記言辭藻麗,條理分明,篇篇都是一流的絕好文章,可以作為國文課本的模范教材。剛才說的“整理一番”,不過是為了顧及讀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記改寫成現代的白話文罷了。)
由于這本是王天兵的日記,以后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稱,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覺,也都是王天兵的。至于另一個我--衛斯理當時看后的反應和感想,會另外在括弧內表達。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當時王天兵才二十二歲,文武兼備,已經成為三姓桃源最杰出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极高,雖然三姓桃源號稱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實際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務都由王天兵決定,大家都已把他視為未來谷主。
而當時才十八歲,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馬,二人戀情在谷中早已眾人皆知,大家亦已經把她和王天兵認定為一對理所當然的璧人。
今早,大師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師父,兩位習文,一位習武,大師父就是教授他“龍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親)神神秘秘的,說有要事商量。
我覺得很奇怪,大師父雖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過他不理谷中事務已經有很久的一段日子,而且自從三年前我龍虎功大成以后,他也沒有再傳授我武功了。何況這一兩年來,他因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簡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時,也很少見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么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師父的書房,看見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几個月來,很少見到他像今天這樣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師父請了個安,然后斟了一杯茶給他,才恭謹地問:“大師父,找我甚么事?”
大師父接過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鵬昨晚偷走的事嗎?”
我吃了一惊:“甚么?我去追他們回來!”
大師父搖了搖頭:“不用了,老二已經在三片石那里捉到他們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气沖沖:“阿力、阿鵬這兩個小子真不像話,立刻便召開全合大會,讓大家決定怎樣處罰他們!”
大師父又搖了搖頭:“我已經吩咐老二放了他們,還有不准他們向別人說及這件事。”
我露出疑問的神色,可是大師父并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我思索了好一會,終于想通了:“大師父,我明白了。”
大師父點頭:“對,自從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后,大家口中不說,心中都以為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這里好玩得多,他們才會這樣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為他們,現在谷中的年輕人,誰個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見識一番?阿力和阿鵬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有點發熱,我又何嘗沒有過偷走的念頭呢?只是由于地位超然,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輕人也會跟著走個乾淨,為了顧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罷了。
大師父咳嗽了几聲:“所以,假如讓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鵬這件事,他們可能甚至會同情阿力和阿鵬,那時情況恐怕就更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遲疑了好一會:“大師父,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和你說,恐怕就是現在的消息壓下,如果沒有一個永久的妥善解決辦法,以后偷走的情況可能更會變得越來越嚴重。”
大師父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天兵,你說得對。我找你來,便是為了這件事。”
我沒有說話,讓他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知道大師父一定已經想到妥善的解決辦法,才會叫我來。
果然,大師父頓了一頓,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來!”
我不敢肯定大師父是否在試探我,還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師父你的意思是?”
大師父一字一頓:“我要你抓他們回來,家法處置,看看以后誰還敢偷走!”
我惊叫一聲,聲音也有些發顫:“甚么,大師父,你想用家法處置他們?”
(家法,《辭海》的解釋是:“舊時家長統制家族,訓飭子弟的法則。”實際上,在當時每個大家族,甚至每條村庄,都有家法存在。所謂“山高皇帝遠”,家法的威力,甚至比朝廷頒下的法令還要巨大。婦女失節后的“浸豬籠”,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我看到這里之際,不禁歎息了一聲:“想不到在號稱是与世無爭的三姓桃源內,竟然還需要有統治子弟的殘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記由始至終都沒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么,事后我有机會好奇問香媽,香媽輕描淡寫地道:“哦,只不過是把頭割下,腌乾,懸挂在宗廟前的旗竿罷了。”)
大師父語調十分平靜:“假如他們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并抓回來,宣、王、祝三姓的人,絕不容許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听了大師父這番話,我的心怦怦亂跳,又是興奮,又是惊怕:“大師父,祝氏三兄弟都是武功高強,才智過人,我一個人恐怕末必能把他們生擒回來。”
大師父雙眉一揚,一雙眸子登時變得精光懾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師父凌厲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內心深處的私心,我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個寒戰。
(從王天兵日記的前半部中,詳細記載了他在大師父的嚴厲訓導下,學習武術的痛苦過程,而亦可以知道他畢生最畏懼的人便是這位既威嚴又精明的大師父,而這种畏懼,是多年積壓下來,發自內心深處的。)
我心中其實已經是千肯万肯,但為免大師父起疑心,仍然囁嚅著道:“大師父,我……舍不得离開阿瑛。”
大師父忽然露出一絲詭异的笑容:“放心,我會派阿瑛幫你忙。”
我徒然震動了一下,万万料不到大師父竟然有這樣惊人的提議,不知他心里打些甚么主意,所以有點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師父聲音冰冷:“她不肯,便說是我叫的。”
我看著大師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強光划破了黑暗,我終于恍然明白了他為甚么肯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
監視!
大師父為人一向极其謹慎,他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出谷辦事,可能怕我也和祝家三兄弟同樣一去不回,所以特別派他最信任的女儿來監視我。而我的武功在當時已經冠絕全谷,唯一令我出手有顧忌,能夠制衡我的,恐怕也只有我所深愛、不忍傷害的宣瑛一人而已。
老實說,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闖蕩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夢時也不敢夢到的事,可是,受阿瑛監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沒有選擇的余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強裝歡聲道:“多謝大師父成全。”
大師父聲音帶點感傷:“這個病,不知還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夠快點回來,好讓這副老骨頭還有命親眼見到你們的婚禮,那大師父便死而無憾了。”
我听到這句話,立時握著大師父的手:“大師父,你長命百歲,別說這樣的話。”
大師父閉上眼睛,良久沒有說話。我不敢打扰他,又不敢离開,整個房間一片死寂,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師父才張開眼睛,說道:“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大師父這句話有點沒頭沒腦,但多年師徒,我對大師父的思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含意。几乎連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盡平生之力捉拿或格殺祝氏三兄弟和他們的后人,便要我五雷轟頂,五馬分尸而死!”
大師父嘉許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雙全,你單人匹馬,可能不是他們的對手,到時怎么辦!”
我當然知道大師父想我怎么做:“假如他們的武功确實比我高,我便會不惜使用每一种卑鄙手段,總之,一定會把事情辦妥回來。”
大師父點頭:“天兵,你懂得這樣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聲道:“大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大師父緩緩地道:“那么,你再發一次誓,說假如你不用盡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殺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轟頂,五馬分尸死了吧。”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覺真的有如五雷轟頂,整個頭顱“嗡嗡”地響,腦袋空白一片,好一會才能開口:“大師父,你說甚么?”
大師父平靜地道:“阿瑛不是你最親愛的人嗎?要發誓,便應該把誓言應在最親的人身上。”
我万料不到大師父竟然出了這樣的一個難題,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師父語音沒有一絲感情:“只要你盡力辦事,阿瑛便不會應誓,有甚么好擔心的?”
我回答不上來,無奈只得依言發誓。
大師父十分滿意:“好了,你現在還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color=Red]黑風山[/color]
話說王天兵和宣瑛离開三姓桃源,并肩闖蕩江湖,就像劉姥姥進入大觀園一樣,踏進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新世界。在以后的兩個月,二人形影不离,并肩闖蕩江湖,碰到各式各樣的新事物,接触各色各种的新人物,不停吸收著新知識。在這段日子,兩口子互相扶持,甜蜜溫馨,据王天兵日記的形容,真正是“樂似天仙,羡煞人間”。
而祝氏三兄弟在這三十年當中,憑著過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万儿,祝家庄這三個字,在江湖可算是舉足輕重,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所以,王天共和宣瑛沒有費多大的气力,便已打听到祝家庄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著一時要找到祝家庄,反而情愿慢慢上路,花多點時間到處瀏覽中原的美麗風光,他們深知,當他們一辦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時,以后便沒有机會重返這個多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里甚至幻想過,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這里,下半生過著神仙也似的美滿眷屬生活。當然,這句話,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對宣瑛提起。
閒話表過,繼續王天兵的日記。
我和宣瑛在一個山頭面前停下,越過這座山,便是祝家庄的所在。
据鄰近鎮上的村民說,這座山,喚作黑風山,中原一帶,名叫黑風山的山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以這座最為有名。
原因很簡單,山以人名,這個黑風山上,盤踞了一股以凶悍殘忍絕倫聞名的強盜,定時要鄰近的几個小鎮繳納巨額金錢,儼然是方圓數百里的大王。
這股強盜,叫做黑風軍,原來是山東省某軍閥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為寇,但是強盜之間仍是以軍銜互稱,他們的首領,就叫做黑風軍長--他在軍隊時据說還未曾官至軍長,只是此刻既然占据了一個山頭,便索性封自己為軍長,遇過癮頭罷了。
黑風山一帶本來聚集著五、六股十強盜,各据山頭一方,有時聯手搶掠山下小鎮,有時相互攻奪霸占地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風軍長(那時他當然還未自稱黑風軍長)率領十多名部下來到黑風山,二話不說,便在黑風山的最高處豎立了一杆殘破不堪的旗幟,上面大大的寫著“黑風軍”三字,筆法蒼勁有力,顯然出自書法高手筆下。
同時,黑風山上每一幫強盜都已收到一封筆法同樣蒼勁有力的信,限定他們在三天之后太陽初升的時候,帶同全部人馬和武器,還有多年搶掠回來的金銀財寶,一同向現在黑風出的主人--也即是黑風軍長投誠,遲到者格殺勿論。
信是由一個軍人裝束的高大漢子,騎著一匹方圓五百里最快的馬,在每個山寨大門外數十丈,以利箭束著信件,一箭越門射入寨內,飲羽直入泥地,可見此人膂力之強。
這個漢子,當然便是黑風軍長。
這樣公然挑釁的舉動,惹得黑風山眾強盜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盜魁更揚言要把黑風軍長的頭顱一刀劈下,腌了浸酒,因為,黑風軍長騎來送信的快馬,就是他剛剛失去了的愛馬。
然而,群盜見到黑風軍長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來者并非善類,話雖說得大,但也不敢造次,各盜魁就在那位失馬強盜的寨中,商議如何在當晚突襲黑風軍長,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群盜商議定當之際,赫然發現山寨原來已遭數百大軍包圍,眾寡懸殊,只好束手就擒。黑風軍長見到他們,二話不說,便一刀一個,隨手就把五名盜魁的頭劈掉下來,至于有沒有拿去腌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來黑風軍長乘著几名盜魁聚在一起商議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襲群龍無首的几個山寨,并立刻把受降寨眾收歸摩下,最后才聯同几百個受降寨眾,一舉攻殺還在懵然商議得興高采烈的几名盜魁。
黑風軍長執掌山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几個小鎮的自衛民團打個落花流水,粉碎了他們的反抗能力,然后才命令小鎮居民定期繳納巨額軍糧,相當于以往的十倍金錢。
這三個月來,黑風軍長更是不斷招兵買馬,整頓軍備,看來大有繼續擴張之勢。
所以,當我和宣瑛問及往黑風山的路如何走時,那小鎮的村民大惊失色,連連勸我們千万不要走這條送死之路,宁愿多化三數天時間,繞遠點路,也總比被挖掉內髒,尸体丟在荒山野岭喂狗好。
我故作吃惊:“真有這么狠的強盜?”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無人,一邊斜著眼瞟著宣瑛一邊向我道:“你還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大姑娘這么標致,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風軍長手上,只怕丟出荒山野岭時連狗也不吃哩!”
宣瑛听得大發嬌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摑落這個無禮之徒几顆牙齒,我急忙使眼色阻止她。
我唯唯諾諾地道:“大叔,多謝指教,我們懂得怎樣做了。”
那村民走后,我和宣瑛相視而笑,想也不想便朝著上黑風山的路走,心里充滿了按捺不住的興奮。
是的,我倆來到中原兩個月,雖然可算是見盡了新鮮事儿,卻始終未有机會一試身手。須知我們都是習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淫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龍虎功”練得大成,可是三姓桃源畢竟是小地方,我們的武功究竟到了那個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難得有机會可以讓我們大展拳腳,怎不教我們興奮莫名?
我們一路上全神戒備,猶如拉緊了的弦般,一點也不敢松懈,因為,黑風山上的強盜可能隨時出現偷襲。
誰知,我們走了大半天,也不見一個盜賊的影蹤,心里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師哥,你看!”
我循著她手指看,只見前方在樹叢和長草的掩映下,隱約見到不遠處赫然有一個設備簡陋,但規模卻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部緊握著刀柄,深知一場激烈的大戰即將展開。
就在這時,一名盛裝打扮的青年突然從山勘走出來,我還在猶豫是否應該打草惊蛇,宣瑛已經迫不及待:“師哥,待我來!”飛身一記“獨劈華山”,迎頭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卻雖惊不亂,危急中雙掌一拍,牢牢夾住宣瑛刀肩,再飛腳力踢宣瑛脈門,宣瑛只得松手棄刀,青年已乘勢欠身橫臂鎖著宣瑛頸項。
一切發生得有如電光石火,我欲救無從,只得眼巴巴看著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焚,但仍張作鎮定地道:“朋友,你也是習武之人,欺負娘儿們算甚么好漢,放下她,我和你一對一再比過高低。”
那知青年卻痴痴地望著怀里的宣瑛,一瞬間,鎖著宣瑛的手也不禁松了起來。
宣瑛乘勢用力掙脫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卻禁不住回頭望向青年。只見他英俊挺拔,一點也不像坏人,那對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著自己,回想剛才青年摟著自己時那堅實的胸膛,和散發著那么濃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嬌羞的低下頭來。
我目睹阿瑛這樣給人占了便宜,不禁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這人撕成八塊,但仍竭力沉住气道:“敢問閣下尊名大號,在黑風山身受何職?”
青年還未答話,在我身旁的宣瑛卻忽然道:“師哥,請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坏人。”
我听見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話,已擺開起手式:“朋友,請賜招吧。”
我心知青年雖然年紀和我差不多,卻身負惊人技藝,故此一出手便是龍虎功的殺著。高手相爭,胜負只有一線之間,要想擊倒對手,就得先發制人。
青年“咦”了一聲,輕輕一掌便把我這來勢猛烈的絕招化解了,好像對我的武功十分熟悉似的,然后他再攻來一掌,我順手一檔,心下愕然,他使的豈不正是龍虎功的一招“龍騰虎躍”?
我們二人翻翻滾滾,不知過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异,就像同門師兄弟拆招般,你來我往,煞是好看。
斗至酣處,青年突然跳出戰圍,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認輸了。”
我怒道:“黑風山的小賊,你作惡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沖著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卻搶先道:“在下叫祝志強,并非黑風山上的強盜,黑風山強盜剛剛已被我殺光,一個不留。”
宣瑛惊叫一聲:“你姓祝,那你是……”
我卻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龍虎功,而且功力還練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挑源的武功從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后人還會是誰?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后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們。”
同樣道理,祝志強當然亦猜到我們是甚么人,抱拳道:“你們想都是三姓桃源的傳人了,不知高性大名?”
一直偷目注視著祝志強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這廂有禮了。”
看見宣瑛這副含羞答答的模樣,我更是气炸了肺,悶聲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長老之命,捉拿祝長正、祝長生、祝長雄三兄弟和他們后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處置!”
祝志強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的笑聲帶有几分鄙視和不屑。只听他笑著道:“你們在谷中長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也懵然不知。現在是甚么年代,還在死守著甚么家法、谷規?”
我和宣瑛出來中原已經有兩個多月,以我們的過人才智,對于現在的政冶和社會狀況的大變當然亦已經有了一定的認識,而身處這股只想大解放的歷史洪流的人,如何自處、應變,亦是我們在這兩個月來一直思索的問題,祝志強的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講話,正說中我們心坎里想說的,宣瑛只听得不住點頭。
我想反駁祝志強,又不知從何駁起,面子挂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強,別多狡辯,總之你們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触犯了三姓桃源的規條,現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弟子的身分,執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帶我去捉拿你爸爸和兩位叔父,否則兵刃無眼,可別怪我辣手無情!”
祝志強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直灼灼的望著宣瑛,好一會儿,才歎了口气,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來捉拿我的?”
祝志強問得這樣直接,宣瑛一時手足無措,竟然答不上話來:“不……不,我……我們……”
我側頭看宣瑛,看見她望著祝志強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夢,我立時明白發生了甚么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眼神望我一眼,從來沒有。
看見宣瑛現在這個模樣,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阿瑛,和我一起殺了這小子!”
宣瑛卻沒有答話,也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當場,望望我,又望望祝志強,一副不知怎么辦的樣子。
我目睹宣瑛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登時發了狂,大叫一聲,雙腿鴛鴦連環蹴出,一釘咽喉,一取下陰,赫然已使出了“龍虎功”中最厲害的一記殺著。
(這場比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于結果如何,我們已于香媽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复述一次了。
然而,在這場比斗之后,圍繞著王天兵發生的一切事情,更是惊心動魄,亦使我們明白當年祝志強之死的真正來龍去脈。
在繼續王天兵的日記之前,這里要先補充几句話,王天兵在殺祝志強不遂,還失去了宣瑛之后,便回到黑風山下的小鎮,終日借酒消愁,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
這段日子,大概過了一個月,而這個時期,他的日記也是斷斷續續的,寫一天停兩天,記下來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瘋言亂語,一時怨自己沒用,一時大罵宣瑛無情,一時發誓一定要殺死祝志強一家報仇,文字顛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記的一絲不苟判若兩人。
直至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整件事情的發展,也改變了王天兵的下半生。) [color=Red]茅山[/color]
中國有許多名山大川,泰山,是歷代皇帝封禪的地方;昆侖山,是傳說中仙境的所在地;少室山,是武學正宗少林寺的發源地。可以這樣說,五千年的中國歷史,使得几乎每一座山,都有它的歷史和典故。
茅山并不是一座山,不過,它比所有的山加起來更有名。
簡單的說,茅山是一种道士專用的法術,但并不是說每個道士都懂得茅山術,懂得茅山術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別。至于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術的起源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國獨有的宗教,源于先秦時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術,以老子寫的《道德經》和張角寫的《大平經》為主要經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詳細談,再多十倍篇幅也說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于煉丹之術,追求長生不老和采陰補陽之法,而南方道士則偏重于符錄,也就是畫符驅鬼、奇門遁甲一類的東西,茅山道士便是屬于南方一派。
茅山術的种類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運法,說穿了,其實不外乎是時間空間轉移的方法罷了,我有一個歷史學家朋友王居風,便是掌握了這种技術,不停在時空間穿梭,找尋歷史的真相。
學習茅山術,有很多禁忌,譬如說不可親近女色、不可積蓄金錢等等,而正由于茅山術的禁忌十分多,愿意學習的人也越來越少,所以,這門神秘的古代中國秘藝也漸失傳了。
這篇少年衛斯理題為茅山,當然和茅山術有點關系,各位讀者不必心急,請先繼續觀看王天兵的日記,慢慢便會明白。
今天,我起來時,已經是黃昏。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顯然昨晚的酒醉還未完全消除。
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這個沒意義的人生,除了尋求酒醉后的迷离世界,還有甚么樂趣!
就在我顫抖著走往木架子找尋最后一瓶廉价高梁的時候,突然感覺背后有一股強烈之极的勁風,疾向我后頸抓來!
雖然在這個月來,我長期被強烈的酒精麻醉著神經中樞,但是多年來艱苦習武,反射神經依然比常人敏銳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扑,險險避開了這陰毒絕倫的一擊。
這時,我雖然幸運地逃脫了這一記偷襲,但頭臉伏在地上,整個背部完全暴露給敵人,其實情況依然异常危險。
几乎是同時,敵人已經以迅疾無倫的身法疾扑向前,雙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開的背部。電光石火間,我雙手力撐地上,硬生生把整個身子提高半尺,后腳雙飛連環重重蹴出,這一記“連環虎尾腳”,正是“龍虎功”的救命絕招,可以說是百發百中,万無一失。
誰知這次,我雙腳竟然踢了個空,敵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么身法,竟然輕易避開了這記必殺絕招。而同時我只覺下陰一涼,猛然醒覺敵人已經變招改抓我下陰。
我冷汗直冒,連忙雙手發力一撐,身体如箭般飛沖向前,僅僅避開了這陰毒的一招,還乘勢轉過身來,看清楚來襲敵人的樣貌,一看之下,登時呆了。
其實,這段期間,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尸走肉一般,基本上已喪失了求生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數都會不加抵抗,乾脆讓人了了我這沒意義的生命便算了。
可是,現在敵人突施偷襲,其間之凶險間不容發,我根本連想的時間也沒有,只有本能地作出求生反應,甚至來不及想出放棄抵抗的打算。
我回轉身來后,只听得“砰”的一聲,原來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為,我見到偷襲我的敵人,而他,是一個絕不應該會往這里出現的人。
偷襲我的是一個精壯漢子,大約三十來歲,虎背熊腰,渾身散發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這雙手力大無窮,曾經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紀錄,因為,他就是我的嫡親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雖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齡卻比我大上不到十歲,只是由于武功高強,相信在谷中是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選做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遠處的一個人,正在靜靜觀看著我們的比斗。
這個人,就是大師父!
只見大師父穿著一身道裝,面含寒霜,目光凌厲地盯著我。
這几年來,大師父潛心煉丹服藥,想是希望治療他一直沉痾末愈的病,近來更喜作道裝打扮,所以見到他這樣裝扮,我也不覺得奇怪。
我呆了一某,實在想不出大師父怎會找到這個小鎮里的一間破爛小屋,可是,此刻情況已不容我細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跪著道:“大師父。”
大師父“哼”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大師父嗎?”
我心內有愧,不敢回答,只是連連叩頭。
大師父也不答話,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王浩然連忙替他揉背脊,好一會,大師父才咯出一口濃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張竹椅出來,大師父緩緩坐下。
這時,我的額頭已經叩得不停流血,大師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這才停止叩頭,可是仍低下頭來,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
大師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師父居然點頭,“唔”了一聲:“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頭,顫聲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師父家法處置。”
大師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滿臉疑惑,不知大師父究竟打著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釋:“大師父,一個月前,我和阿瑛碰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師父截住我的說話:“不用說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經知道。”
我心下駭然:“師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師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點不放心,便叫老二跟著你們,所以,你們在外面的一舉一動,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雖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紀最輕,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們都叫他為老二。當然,我是他的侄子,還是得叫他二叔。
我雖然對大師父為人十分了解,他從不相信別人,可是知道他對我還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蹤我們,心下還是有點苦澀:“大師父,你對我還是不放心。”
大師父沒有回答我,悶哼一聲:“果然,你們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來:“我垂手而立,就像一個等待判決的死囚,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誰知大師父竟然一點沒有責怪的意思,還輕輕拍著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沒有做錯,錯的是阿瑛。”
我听見大師父說這句話,隱約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師父,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關阿瑛的事,求求你饒恕她吧!”
大師父語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人情可說。”
我心下一涼,急得几乎哭了出來:“大師父,阿瑛她……始終是你的親女儿啊!”
大師父沉聲道:“阿瑛無情無義,拋棄了你,跟了那小子,你還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話,只是叩頭如搗蒜,撞得額角几乎連骨頭也露了出來,鮮血不停飛濺出來,染濕了整塊地面:“大師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師父擺一擺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會意,走到我的身后,雙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絕對想不到二叔會突然出手,而且這個月來不停被酒精麻醉著我的神經,反應亦大不如前靈敏,便是要躲也躲不開,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無力,動也動不了,再也叩不下頭來。
大師父陰陰一笑:“天兵,你答應我做一件事,我便應承你,放過阿瑛。”
我連忙問:“做甚么事?”
大師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气:“身体發膚,安之父母,不敢損傷。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來谷主,是整個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這副模樣,成甚么体統,怎對得起我們對你的期望?”
听見大師父這番話,我不禁悲從中來,一個月來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發起來,“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大師父讓我哭了一會,才對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說。”
王浩然應了一聲,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漸漸平复心情,止住哭聲。
這段時間,大師父一直沒有說話,我亦不敢先說話。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頓飯的光景,我才試探著問:“大師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師父咳嗽了几聲:“你先說,答不答應才說。”
我擔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師父的吩咐,天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大師父滿意地微笑:“我要你殺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強四人!”
大師父這樣說,我反而放了心,因為,這對我來說,并不是個難題;反正祝志強是我的情敵,殺了也不可惜,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阿瑛是喜歡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殺了他,阿瑛豈不是會恨我一生?”
大師父沉聲道:“假如你不殺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會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會嫁給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師父這句話,我陡地大叫一聲,發狂地猛力揮拳直打牆壁,打得牆壁穿了許多個大洞,而我的拳頭也爆得裂開,滿是鮮血,但我絲毫不覺疼痛。
好一會,我才能夠繼續說話,我強抑心里的無盡痛苦,假裝平靜地道:“大師父,先前不是說最好要活捉他們的嗎?”
大師父慢條斯理地道:“現在我想通了,祝家這些人桀驁不馴,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遲早再弄出事來,不如一了百了,帶他們的人頭回谷,馬首示威,更為乾手淨腳。”
我有點遲疑:“我和祝志強比拚過,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間,而他父親和兩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大師父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油紙包:“你可以把這包藥放在他們的食水內。”
我立刻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強抑心里的反應:“大師父,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師父的語气不容我有反對的余地:“兵不厭詐,天兵,你忘記了三個月前發過的誓嗎?”
我腦中轟然一響,我當然記得,我曾經發毒誓,答應不惜盡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這個任務,否則阿瑛便會五雷轟頂,五馬分尸而死,想不到現在大師父竟然拿這個來要脅我!
我盡最后一絲努力:“大師父,下毒我恐怕連累阿瑛。”
大師父從口袋掏出另一包藥:“這是解藥,只要你在十二個時辰內給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這個地步,我除了說聲“好”之外,還有甚么辦法?
誰料大師父陡地大喝一聲:“起壇!”
我還摸不清楚發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經搬來了一張舖著黃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諸般法器,一個銅鈴,還有一柄裹著黃布的劍。
大師父一手拿鈴,一手拿劍,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雞侍候,大師父揮劍一到公雞頸項,划破喉嚨,雞血如泉涌出,大師父連忙用碗盛著,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發生了何事,大師父已沉聲道:“天兵,你過來。”
我依言走近,大師父驀然一劍刺向自己心髒,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卻見大師父劍勢已轉,竟正向我左胸心髒刺來。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開,心中閃過了千百万個念頭,最后歸納出一個:“大師父要懲罰我辦事不力!”
誰知大師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勢,任由我的血沿著他的劍泊泊流下,滿意地道:“天兵,我已經對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術,以后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會知道,并且會控制你行動。”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師父溫柔地道:“天兵,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大師父在旁邊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嗎?”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術究竟憑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類的心志,后來我為了辦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蠱毒,更加深了對這些神秘力量的興趣。直至很多年后,我遇上了原振俠醫生,他告訴我他親身經歷的一個有關“血咒”的降頭故事,我們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認為降頭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儀式,諸如斬雞頭、念咒語、養蠱虫,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學媒介。我亦對原醫生說起了這個故事,我們都認為茅山術其實和降頭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運用的辦法有分异罷了。
當然,我沒有向他說出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導恩師,這并不是我存心隱瞞,而是受到中國傳統道德觀念作祟,亦可算是對一生悲苦境況,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后一點私隱權。
自從我們一番談話后,原振俠醫生對茅山術很有興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我們遇上的道士都是裝神弄鬼一類,真正的茅山術,或許,早已湮沒了。
王天兵便是在這個情況下受到他大師父宣仲介的遙遠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盡了种种下流辦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殺祝志強。
按照宣仲介的說法,這叫做“兵不厭詐”,而且,“先殺小賊,再殺老賊”,便是各個擊破的高級策略。
宣仲介說得振振有詞:“你看古往今來,那位帝王將相不是憑著出奇計,達成一代霸業?說穿了,不過是和我們做一樣的事罷了。”
可惜,宣仲介雖然老謀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過,畢竟江湖閱歷尚淺,仍然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實力。
當時的祝家庄,經過祝氏三兄弟數十年的刻意經營,已經在中原武林建立了顯赫的聲名,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擴張勢力,希望在那個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個更龐大的王國,甚至藉此問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強單槍匹馬鏟除鄰近的黑風寨,固然有磨練祝志強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庄整個霸業計畫的第一步。
王天兵雖然武功高強,宣仲介縱使智謀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殺大少爺祝志強,還是免不了失敗的噩運,如果不是有祝家未來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塊,拋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對王天兵恨之入骨,終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強放王天兵走的時候,聲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殺勿論,到時無論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樣殺無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敗,使得宣仲介終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實力,得悉對手勢力如此強大,自己則是勢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絕好的机會。
原來祝志強受到父親和叔叔鼓勵,希望學習現代的軍事知識,這對祝家庄以后在中原發展大有幫助,于是便投考了當時最新派的軍校,而以祝志強的身手及智慧,當然輕易被軍校收取。 宣仲介覺得這是大好机會,祝志強离開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護的小鹿,正好為獵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軍校暗算祝志強。
誰知在當時的軍校內,不單一樣的守衛森嚴,而且學生中藏龍臥虎,后來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響了以后整個中國歷史的軍事奇才,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還是,祝志強在軍校認識了一位好朋友況志強,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王天兵多番偷入軍校,意圖刺殺祝志強,不單偷雞不到,最后一次被況志強發覺,在十多人圍捕之下,中了一槍,几乎連性命也丟了,幸好最后終于還是施詭計逃脫了。
王天兵經過多次失敗,終于對宣仲介說了以下的一番話。)
王天兵:“大師父,我沒用,殺不了祝志強,你用家法懲罰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勢眾,你雙拳難敵四手,有甚么辦法?大師父不會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現在應怎么辦?整個軍校都已經對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難再有下手的机會。”
宣仲介:“不要緊,我有辦法,你先在這里養好傷再說。”
王天兵:“你有甚么辦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計,你先養好傷,到時再慢慢和你細說。唉,這一年多來你東奔西走,也夠辛苦的,總該歇歇了。”
王天兵:“大師父,不要我幫忙嗎?”
宣仲介:“有事我自會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從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見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讀書練武,有時寫寫字,生活表面雖然好像過得寫意舒适,但是他內心卻是每天都像受到無窮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著宣瑛往時的一顰一笑,在他的日記的生花妙筆下,空虛悲痛的心情活躍紙上,連一直對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淚來。
王天兵每次見到宣仲介,都會追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問,到時你自然會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來王天兵也懶得問了,如此過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當晚我不知怎的,無緣無故思潮起伏,難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現心頭,于是我披衣起床,揮筆臨摹王羲之的《樂毅論》,希望王羲之一絲不苟的筆法,能夠平复我此刻其亂如麻的心情。
這年多來,我一直隨著大師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間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們一定是瞞著我干著某些事情,而這件事,才一定和刺殺祝志強的計畫有關。
但是我并沒有問,和大師父相處這許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讓我知道一件事,我遲早也會知道,假如他不想讓我知道,再問也是枉然。
近三個月來,我們就住在一條小村庄內的一間茅舍中,茅舍非常簡陋,結构松散,經常好像搖搖欲墜似的,下起雨來屋頂更是嘩啦嘩啦水漏個不停,真不知道大師父為甚么要搬來這樣環境惡劣的地方。
而且,大師父和我搬進來時,更特別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則便會坏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這几天,大師父卻是特別地早出晚歸,我隱約有點感到,年多來平靜的生活即將結束,很快便會有重大事情發生。
果然,就在我書至半途的時候,大師父突然以無比快速的身形,沖了進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點也不弱于我!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大師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來,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動也不很方便,我以為他武功早已擱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輕功竟然一點也不比從前遜色,真是寶刀未老。
見到大師父這樣气急敗坏的沖進來,我嚇了一跳,甚至來不及問他發生了甚么事,已听得他喘著气道:“今天他們行動了,快跟我走!”
這句話沒頭沒腦,我還未來得及發問,听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著我便走,我只好糊里糊涂的跟著他,施展著最快的輕功上路。
我雖然不知發生何事,但見到大師父的模樣,也知道事態必定十分嚴重,所以已經盡了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師父跑個并頭,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師父這個年紀,身体竟然一點也不弱于正當盛年的我,真令我這等后輩汗顏無地。
我們一邊走,大師父一邊解釋:“他們今晚全軍出動突襲敵人,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机……”
我听得一頭霧水:“甚么?”
大師父接著解釋:“老二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做馬夫,他是生面口,不怕給人認出……”
听到這里我才總算明白了大半:原來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伺机行刺,怪不得我几個月來見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師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著祝志強的軍隊附近居住,所以,他才會禁止我外出,因為我多次行刺祝志強失敗,軍隊中很多人認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藏,給他們發現了,必定會嚴加提防,以后王浩然要行動便很困難了。
我明白了大師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興奮,正想答話之際,忽然見到前面數里處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動。當然,距离這么遠,如果不是我受過嚴謹的中國武術訓練,眼力有异于常人,也絕對望不見他們。
我心中一凜,連忙停口。
大師父低聲道:“他們便是祝志強的軍隊,躲在這里埋伏敵人。”
就在這時,我听見左面草叢發出一陣凄厲的馬嘶聲,顯然那匹馬正受著极大的痛楚,划破了宁靜的黑暗。
我循聲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馬軟軟地倒下來,可不正是久違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惊,大師父卻一把摟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叢內。
大師父聲如蚊蚋:“噤聲,老二剛剛殺掉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祝志強擔心馬嘶聲會泄漏了他們這次的秘密偷襲,一定會回來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們便見到祝志強宁靜而迅速地跑來,神情雖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靜,一把便捉住呆呆站著的王浩然,沉聲問:“馬匹發生了甚么事?”
王浩然裝出十分惊怕的樣子,指著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馬,吃吃地說不出話來。
祝志強不耐煩地道:“快說,否則軍法從事!”
王浩然正欲說話的樣子,陡地從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鋸齒短刀,一刀便刺進祝志強的右胸,直沒至柄。
(這柄厚背鋸齒短刀,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獨家外門兵器,我,衛斯理習武時使用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隨身使用的厚背鋸齒短刀,四十年來從不离身,他竟然傳了給我,顯然已把我視作唯一的衣缽傳人,現在想起來,也有點感動。
而亦因為祝志強的傷口是出這种厚背鋸齒短刀所傷,大家都知道這是王天兵的獨門兵器,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會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來暗算祝志強,當然一致認定是王天兵所為,才使師父背了這個黑鍋十多年。)
祝志強万料不到會在這時侯給這個毫不起眼的馬夫暗算,根本完全沒有想到要避開,加上王浩然身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這一招有個名堂,叫“白駒過隙”,可知其快,敵人除非武功极高,而早有防避,否則勢難遇過。
只听得“戳”一響,祝志強悶哼一聲,右胸鮮血如泉涌,已然受了极重的傷。王浩然已經乘勢一記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則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發出聲音,惊動軍隊。
祝志強瞧見這招“白駒過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來自三姓桃源的殺手,心中暗呼:“我命不久矣!”閉目待死。
從祝志強中刀受傷,再受制于王浩然,一切發生有如電光石火,頃刻之間,我三年來夢寐以求的夢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現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師父對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會合之際,倏地見到王浩然戟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強的頭蓋骨,就此了結祝志強的性命。
我正欲大聲叫好,誰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身旁的大師父突然如箭標前,伸臂格住王浩然這必殺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會有人沖出來擋住他這一掌,可是過上這一招,已知來者內力深厚,非同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擊。
他右手放開仍然插在祝志強肩頭的厚背鋸齒短刀,連足十成功力,一記重拳狠狠朝大師父面上擊去,他知對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戰凶險無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絕招,希望能夠一舉克敵,至少也要占個先机,因為高手過招,胜負只在一發之間。
大師父不閃不避,只是低聲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听見大師父的聲音,猛然一惊,恐怕錯手傷了大師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拳收回,可是由于這一拳實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一時太急切收回來,產生了极度沉重的后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錘重重擊中,蹬蹬蹬退了几步,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
我這時已經在草叢中爬了出來,見到這個情況,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問大師父。
果然,不用我發問,王浩然喘過一口气,強抑著胸口的气血翻涌,已忍不住立刻問:“老大,你為甚么不許我殺這個小子?”
他話剛說完,只覺全身內髒好像倒轉過來,五髒六腑劇痛欲裂,一口气提不上來,咳了几聲,又再咯出一大口鮮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沒事吧?”
王浩然推開我,竟然能穩穩的站著,可見他多年修為不是白練回來的:“剛才收拳太急,真气一時走入岔道罷了,歇一會儿便沒事。”
一向尊嚴高貴的大師父,這次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關心地問:“老二,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替你推宮過血?”
王浩然搖搖頭,示意不用,他強忍著体內刺骨的劇痛,雖然竭力壓抑著憤怒,但卻無法完全掩飾得住:“老大,你,為甚么,不讓我殺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來,一直和大師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視大師父如同父親一般,永遠都是听話順從的,從未見過他用這种語气和大師父說話,可知這次二叔的憤怒程度已達极點!
面對怒气沖沖的王浩然,大師父也不發作:“因為這小子還有利用价值。”
王浩然想再發問,卻忽覺气血上涌,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血再咽下喉嚨,但已弄得整張臉脹成紫紅色,不停揮動著手臂,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們有甚么要利用這小子?”
大師父歎了一口气:“因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從我眼前飛來,快得叫人避無可避,然后,我只覺右肩傳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后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腳步。
跟著,我肩頭傳來一陣徹骨的劇痛,再也支持不住,終于一跤跌倒。
這時,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無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頭衣服一片殷紅,胸膛、手臂、背脊和肚腹濕濕的,血還不停從肩頭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剛才發生了甚么事,我的肩頭上插著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鋸齒短刀。這是三姓桃源的獨門兵器。
可是,此刻我并不覺得痛,因為,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師父一手正扣著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頸骨“叻叻”作響,顯然已經碎裂,另一只鐵掌則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緊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聲,奮起殘力,雙拳左右擊向大師父兩邊耳朵,大師父卻是動也不動。
只見王浩然雙拳距离大師父雙耳大約半尺左右,便慢慢軟了下來,而同時,王浩然的身体也慢慢軟倒下來,但一雙眼睛,依然是圓瞪著,似乎至死也不相信會發生這件事。
大師父這才松開雙手,繼續剛才未說完的話:“--這小子是祝家庄的獨子單傳,我可以利用他來要脅祝家三兄弟,給我好多好多的金銀財寶!”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強忍痛楚,掙扎著站起來,左手一伸,拗斷突出右肩頭外的刀柄,重重拋在地上,就讓刀鋒留在右肩內:“大師父,多謝你多年來的教誨,二十年師徒之情,就此一刀了斷!”
大師父獰笑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儿,師徒一場,大師父一定讓你死得痛痛快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勢待發,咬牙道:“誰殺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呢!”
大師父輕嘯一聲,連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傷的時候也未必有把握招架得住,現在只得一條左臂可用,只得見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來,肚腹立時吃了一拳,接連而來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單全收。
這一招是“龍虎功”最厲害的一著,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蝶戀花”。蝴蝶喜歡上一朵鮮花,自然會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開呢?
我全身動彈不得,意志已經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術!”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從那里發起最后殘余的狂力,一掌推開大師父,歇斯底里地問:“為甚么?為甚么?”
大師父語气和平時沒有兩樣:“我的好徒儿,我就說給你听,為師不會讓你到地獄做糊涂鬼的。”
我背靠大樹而立,表面上放松了手腳,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實正在拖延時間,暗暗盡力運起最后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無論我怎樣運勁,始終也是動彈不得。
大師父面不改容,卻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甚么都有,我還回到那勞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干甚么?有了錢,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醫生治好我的病!有了錢,我可以找一千個女人,再生一百個阿瑛出來。有了錢--”
就在這時,大師父突然怪叫一聲,雙手抱著頭,不停怪叫,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這時,我忽地覺得竟然能動了,驀地左拳和身飛出,結結實實的擊中了大師父,只見他悶哼一聲,已被我的拳力擊出數丈開外。
我見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為此刻我傷勢极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時五成不到,以大師父的功力,應該斷斷不會避不開,而我這拚死一擊亦只是想圖一個僥幸,希望打大師父一個措手不及,然后伺机逃走而已。如今這么輕易便偷襲成功,怎不怪我惊奇万分?
接著我立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見躺在不遠處的祝志強正在掙扎著坐起來,而大師父伏在地上,背后神道穴正插著一柄刀,兀自流著血。
我沒有察看大師父的傷勢,我清楚知道,剛才祝志強那一刀,插正了“龍虎功”罩門所在,已經摧毀大師父的護身气動,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夠擊碎他全身的心脈了。
祝志強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鋸齒金刀來暗算大師父,右胸鮮血立刻如泉涌出,他慢慢地取出行軍必定隨身攜帶的繃帶草草包裹了傷口。
我凝望大師父和王浩然的尸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這個是事實。
我茫然地站著,好一會,才平靜的對祝志強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我殺了你之后,會還給你。”我雖然只余下二成功力,但要殺重傷的祝志強,相信還是綽綽有余。
祝志強閉起雙眼,平靜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么事?”
祝志強目光遙望遠方:“我希望你告訴阿瑛,說我已經沒福分見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強點頭:“下個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歎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這口气呼出來。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殺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會另嫁他人,那么,她便要帶著一個沒父親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愛著阿瑛,是不是應該讓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視著大師父的尸体,只覺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卻是全無意義,罷了,罷了,就讓這個苦命的人,獨個承擔他的不幸吧。
我語音沒有一絲感情:“祝志強,你走吧,我們以后也不會再騷扰你和阿瑛的了。”
我說過話后,轉頭便走,沒有回頭再看祝志強一眼,因為,我不想祝志強看到我眼角流下一滴眼淚,這是我十歲以來第一次哭起來。
(王天兵在寫了這本日記之后十年,再寫了一段補充:余不明大師父何以常態全失,致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強有可乘之机。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錢財、三忌心術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斃,必矣!
王天兵殺了宣仲介,再也無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繼續流浪江湖,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至于他后來如何會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個惊心動魄的故事,但和這個故事無關,暫且不提。以后有机會,才再向讀者交代吧。
在他日記中,亦沒有再提及宣瑛二字,顯然他已把這份情埋藏在心里,不敢抒發出來,因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強一起,和孩子過著快樂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醫理,那天祝志強雖然受了重傷,但要是能夠及早醫治,相信還是可以救好的,而軍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醫生,怎么說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強救回來的。
可是,王天兵并未想到,祝志強是一個絕對服從的軍人,軍令如山,一切以打胜仗為最大目標,他回到軍中,第一件事并不是要冶理傷勢,而是要繼續執行軍令,指揮軍隊作戰,致令傷口惡化,終于不冶而去。)
我合上日記,很是感慨:“師父的命運真是凄慘坎坷。”
祝香香也歎息:“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頭一震,和香香對望一眼,大家都同時想到同一問題:況英豪!
我和況英豪是好朋友,現在我竟然喜歡上他的末婚妻了,這又究竟是不是一個要流血方止的故事呢?
我提著祝香香冰冷的手:“人類的文明,有賴于思想不斷進步,我們這一代,一定不會重蹈前人的覆轍。”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陽,面對未知的未來,大踏步离開三姓桃源,滿怀信心和希望,因為,我們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們看那本日記時,都忘記了一件事,日記在半途中斷,后來王天兵為甚么會离開我的家,獨自回到三姓桃源?這當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記并沒有記錄,而我們也全不以為意。
而就是因為這件事,影響我和祝香香今后的命運,那當然,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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