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金庸] 天龍八部
第一回 青衫磊落險峰行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劍招用
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
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
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博。
練武廳東邊坐著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著臉,嘴唇緊閉
。下首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右手捻著長鬚,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
丈有餘,身後各站著二十餘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餘位賓客。東西
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鬥。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餘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
突然中年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
一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
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
一步避開,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
踉蹌,長劍在地下一撐,站直身子待欲再鬥,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
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害嗎?」那少年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道:「多謝
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鬚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到:「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
宮』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嗎?」坐在他上首的那中
年道姑強忍怒氣,說道:「左師兄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
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嗎?」長鬚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
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
,是「無量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
人才鼎盛。「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三劍
湖宮。自於大宋仁宗年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
比武鬥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鬥劍,
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
,勝者也是絲毫不敢鬆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
,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三與比劍,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
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
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
三勝,第五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
的公證人,其餘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人士。
只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那龔姓漢子佯作失足時
嗤的一聲笑。
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
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
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
內姓段的成千上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然,心想他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
這馬老兒自身的武功稀鬆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仰
」兩字也懶得說,只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
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
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倖。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
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後,只怕咱們東西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
說著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段姓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
虛招『跌撲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
、二如何?馬五哥威鎮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
三腳貓的把式,怎配做人家的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
舍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便跟著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
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著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
尋常賓客,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
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的下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
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什麼武藝。我看到別人
摔跤,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
之意,不禁心中有氣,道:「那有什麼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
道:「一個人站著坐著,沒什麼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
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
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嗎?
」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
山,他不便拒卻,便帶著來了,此時聽左子穆的口氣甚是著惱,勢必出手便極厲
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
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會什麼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
意。這樣吧,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
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麼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
掃了馬五哥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吧。」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
劍柄,拱手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著。」
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什麼?」
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麼東晃來西晃去,想是要練劍,那麼你就練
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也不妨瞧著。」
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段譽輕揮摺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
師父。你師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
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了,三來怕痛,四來
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是不比。」
他這番話什麼「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
多人聽著,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佔其半,好幾名
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
裝傻?」段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臟,臉上卻絲毫
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我自然真的不會,裝傻有什麼好裝?」龔光傑道:「你
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了誰的指使
?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
叫做無量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云:『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捨
。』這『四無量』麼,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
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捨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捨。無量壽佛者,阿彌陀
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嘮叨叨的念佛說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啪的一聲,結結
實實的打了他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
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滿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
料想必是身負絕藝。那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
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絕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
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
:「我還道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個膿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
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桌子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
何必到這裡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
?這樣你砍我殺的,有什麼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
見,再見,我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輕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
,就這麼夾著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
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你兩條路走,要麼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
兒還不如的劍法;要麼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
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麼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臉青目
腫,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小年的手腕。這東西冷
冰冰、滑膩膩,一纏上手碗,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縮手時,只
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
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什麼也甩不脫。忽然龔光傑大聲叫道:「蛇,
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麼,只急得雙足
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
頭來,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樑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
蛇。這些小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
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
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著她,見那少女雙腳蕩
啊蕩的,似乎這麼坐在樑上甚是好玩,問道:「姑娘,是你救我的嗎?」那少女
道:「那惡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段譽搖頭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子穆手執長劍
,劍鋒上微帶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
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
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到:「光傑,站著別動!」龔光傑一呆,只見白光一閃,青蛇已斷
為兩截,左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
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人都高聲喝起采來。
樑上少女叫道:「喂,喂!長鬍子老頭,你幹嘛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
跟你不客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幹什麼?」心下暗暗納罕,不知
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樑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是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
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著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
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蕩一蕩,穿著一雙蔥綠色鞋兒,鞋邊繡著幾朵小小黃花
,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麼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嗎?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
此言一出,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
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
弱,怎麼會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你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
小蛇,有什麼打緊,隨便那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少女玩弄毒物,若無其事
,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
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來給我看看。
」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
來,我可要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
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師,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
小女孩鬧著玩,便向辛雙清道:「辛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
」
辛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麼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沉,正要發話,
那少女忽道:「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的瞧瞧!」從左腰皮囊裡掏出一團
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了過去。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邊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
的東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灰
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
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
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
打,那貂兒卻仍是游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隻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
赤裸的上身已佈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
,毛鬆鬆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
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的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
挺劍便向貂兒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
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歎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
,龔光傑這隻眼睛便是毀了。辛雙清尋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
這一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詣?」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了一步
。那少女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
一竄,忽地不見了。左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
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歎為觀止了。」 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了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
你這惡人愛欺侮人,叫你全身脫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
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
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
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口,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
出一入,勢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跤,摔倒在地
。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只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
搶上將那人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所在。他「啊」的一聲大叫,雙手忙去
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樑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下長聲呼叫。
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樑上,白影一閃,回到了那少
女懷中。那少女讚道:「乖貂兒!」右手兩根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
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
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
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麼啦!」左子穆搶上前
去,只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已沒了氣息。左子穆大
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為遜,比龔光傑卻高
得多了,這麼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
然身受重傷,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
:「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筆書寫,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竟是以
劇毒的藥物寫就,腐蝕之下,深陷肌膚。
左子穆略一凝視,不禁大怒,手中長劍一振,嗡嗡作響,喝道:「且瞧是神
農幫誅滅無量劍,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再看容子矩
身子各處,並無其他傷痕,喝道:「光豪、光傑,外面瞧瞧去!」
於光豪、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應身而出。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各人再也不去理會段譽和那樑上少女,圍住了容子矩
的屍身紛紛議論。馬五德沉吟道:「神農幫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左賢弟,不知
他們如何跟貴派結下了樑子。」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哽咽道:「那是為了採藥。去年秋天,神農幫四名香
主來到劍湖宮求見,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採藥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神農幫原
是以採藥、販藥為生,跟我們無量劍雖沒什麼交情,卻也沒有梁子。但馬五哥想
必知道,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入,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便
是各位好朋友,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這只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我們做小輩
的不敢違犯而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
樑上那少女將手中十幾條小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裡,從懷裡摸出一把瓜
子來吃,兩腳仍是一蕩一蕩的,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額頭
,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來吧!」
段譽道:「沒梯子,我上不來。」那少女道:「這個容易!」從腰間解下一
條綠色稠帶,垂了下來,道:「你抓住帶子,我拉你上來。」段譽道:「我身子
重,你拉不動的。」那少女笑道:「試試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譽見衣帶掛到
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緊了!」輕輕一提,段譽身子已然離地。
那少女雙手互拉扯幾下,便將他拉上橫樑。
段譽道:「你這隻小貂兒真好玩,這麼聽話。」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
雙手捧著。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一雙紅眼精光閃閃的瞧著自己,甚是可愛,問
道:「我摸摸□不打緊嗎?」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
撫摸,只覺著手輕軟溫暖。
突然之間,那貂兒嗤的一聲,鑽入了少女腰間的皮囊。段譽沒提防,向後一
縮,一個沒坐穩,險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後領,拉他靠近自己身邊,笑道
:「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會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譽道:「有什麼奇怪?」那少
女道:「你不會武功,卻單身到這兒來,那是定會給這些惡人欺侮的。你來干什
嗎?」
段譽正要相告,忽聽得腳步聲響,於光豪、龔光傑兩人奔進大廳。
這時龔光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這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
,走到左子穆跟前。千光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
說道誰也不許下山。咱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
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於光豪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
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無量劍了?只怕沒那麼容易。」
龔光傑道:「他們用箭射過來一封信封,皮上寫得好生無禮。」說著將信呈
上。
左子穆見信封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便不接信,說道:「你拆
來瞧瞧。」龔光傑道:「是!」拆開信封,抽出信箋。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奇道:「為
什麼?」那少女低聲道:「信封信箋上都有毒。」段譽道:「那有這麼厲害?」
只聽龔光傑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著(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道『
左』字時,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了不念):限爾等一個時辰之內,自斷右
手,折斷兵刃,退出無量山劍湖宮,否則無量劍雞犬不留。」
無量劍西宗掌門雙清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麼東西,誇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間砰的一聲,龔光傑仰天便倒。於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
伸手欲扶。左子穆搶上兩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勁力微吐,將他震出三步
,喝道:「只怕有毒,別碰他身子!」只見龔光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
只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挺了幾下,便已死去。
前後只不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接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
。
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嗎?」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
胡說八道什麼?」段譽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下毒
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些笨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
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一齊抬起頭來,只見她兀自咬著瓜子,穿著花鞋的一雙腳
不住前後晃蕩。
左子穆向龔光傑手中拿著的那信瞧去,不見有何異狀,側過了頭再看,果見
信封和信箋上隱隱有磷光閃動,心中一凜,抬頭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
」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洩漏。」
在這當口還聽到這兩句話,左子穆怒火直冒,強自忍耐,才不發作,說道:
「那麼令尊是誰?尊師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
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說。」 左子穆聽她語聲既嬌且糯,是雲南本地人無疑,尋思:「雲南武林之中,有
那一對擅於輕功的夫婦會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沒出過手,無法從她武功家數上
推想,便道:「姑娘請下來,一起商議對策。神農幫說誰也不許下山,連你也要
殺了。」
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會殺我的,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我在路上聽到了
消息,因此趕著來瞧瞧殺人的熱鬧。長鬍子老頭,你們劍法不錯,可是不會使毒
,鬥不過神農幫的。」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弱點,若憑真實功夫廝拼,無
量劍東西兩宗,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好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
農幫,但說到用毒解毒,各人卻一竅不通。
左子穆聽她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越死得人多,她越加
看得開心,當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麼消息?」他一向頤指氣
使慣了,隨便一句話,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問:「你吃不瓜子不吃?」
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早已發作,當下強忍怒氣,道:「
不吃!」
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麼瓜子?桂花?玫瑰?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
:「啊喲!瓜子還有這許多講究嗎?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
,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又道:「吃不慣
的人,覺得有點兒苦,其實很好吃的。」段譽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
口中,入口果覺辛澀,但略加辨味,便似諫果回甘,舌底生津,當下接連吃了起
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放在樑上,那少女卻肆無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
。瓜子殼在眾人頭頂亂飛,許多人皺眉避開。
左子穆又問:「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麼消息,若能見告,在下……在下感激不
盡。」他為了探聽消息,言語只得十分客氣。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人說起
什麼『無量玉壁』,那是什麼玩意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壁?難道
無量山中有什麼寶玉、寶壁嗎?倒沒聽說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嗎?」辛清
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她自然沒聽說過。你倆不用一搭一擋作戲,不肯說
,那就乾脆別說。哼,好希罕嗎?」
左子穆神色尷尬,說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多半是無量山
白龍蜂畔的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照見毛髮,有人說是塊美玉,其實呢,
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大石頭罷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冤家啊?幹嘛他
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眼見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麼消息,非得自己先說不
可,目下事勢緊迫,又當著這許多外客,總不能抓下這小姑娘來強加拷問,便道
:「姑娘請下來,待我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
倒不用,反正你的說話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
。」
左子穆雙眉一豎,臉現怒容,隨即收斂,說道:「去年神農幫要到我們後山
採藥,我沒答允。他們便來偷採。我師弟容子矩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
他們說道:『這裡又不是金鑾殿、御花園,外人為什麼來不得?難道無量山是你
們無量劍買下的嗎?』雙方言語衝突,便動起手來。容師弟手下沒留情,殺了他
們二人。梁子便是這樣結下的。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動了一次手,再欠下了
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采的是什麼藥?」左子穆道:
「這個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諒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說了結仇的經過,我也就
跟你說兩件事吧。那天我在山裡捉蛇,給我的閃電貂吃……」段譽道:「你的貂
兒叫閃電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來,可不快得像閃電一樣?」段譽
讚道:「正是,閃電貂,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岔,但
那少女正說到要緊當口,自己倘若斥責段譽,只怕她生氣,就此不肯說了,當下
只陰沉著臉不作聲。 那少女向段譽道:「閃電貂愛吃毒蛇,別的什麼也不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
,今年四歲啦,只聽我一個兒的話,連我爹爹媽媽的話也不聽。我叫它嚇人就下
人,咬人就咬人。這貂兒真乖。」說著左手伸入皮囊,撫摸貂兒。
段譽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裡找蛇,聽得有幾個人
走過來。一個說道:『這一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佔了他的無量山,劍
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抹脖子吧。』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
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什麼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占劍湖宮,
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裡,左子穆與辛雙清對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麼玩意兒?為什麼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
左子穆道:「縹緲峰靈鷲宮什麼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裡聽到。我實
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
行事,則那縹緲峰什麼的自然厲害之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
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
子,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拼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採這通
天草到手。』先一人歎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
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草雖然藥性靈異,也只是在「生死符」發作之
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們幾個人一面說,一面
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左子穆不答,低頭沉思。辛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
的物事,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
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什麼打緊?但他們存心要在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
?」辛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少女伸出右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離梁躍下。
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他輕輕落地,左臂仍是
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面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請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
兒身上中了『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麼東西?『天山
童姥』又是什麼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麼狠霸霸的問我
,就算我知道了,也絕不會跟你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
不少重大關節,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
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
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
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尚若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絕不
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
「你要動武嗎?」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明白些。」那少女一
搖頭,說道:「要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
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鬚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麼辦?」段譽搖了搖手中
的摺扇,道:「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
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
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說得挺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
,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走出練
武廳。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裡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
出,撲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
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
你……你這鬼貂兒有毒!」說著左手用力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東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餘的各挺長劍,將那少女
和段譽團團圍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那少女笑道:「我沒解藥。你們只須去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
他喝下去就沒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臟,那就
糟糕。你們大夥兒攔住我幹嘛?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
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
眾弟子見到師父的狼狽模樣,均知憑自己的功夫,萬萬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閃
電的撲咬,只得眼睜錚的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
來到劍湖宮的眾賓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均自駭然,誰也不敢出頭。
那少女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無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有的在外守禦
,以防神農幫來攻。兩人出得劍湖宮來,竟沒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聲道:「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己吃了幾千條毒蛇,牙齒毒得很,
那長鬍子老頭給它咬了一口,當時就立刻把右臂斬斷,只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
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譽道:「你說只須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煎上一大碗
,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騙騙他們的。否則的話,他們怎肯放我們
出來?」段譽驚道:「你等我一會兒,我進去跟他說。」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
:「傻子,你這一說,咱們還有命嗎?我這貂兒雖然厲害,可是他們一齊擁上,
我又怎抵擋得了?你說過的,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我可不能拋下了你,自
個兒逃走。」
段譽搔頭道:「那就你給他些解藥罷。」那少女道:「唉,你這人婆婆媽媽
的,人家打你,你還是這麼好心。」段譽摸了摸臉頰,說道:「給他打了一下,
早就不痛了,還記著幹嘛?唉,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
之端也。』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兇狠,
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客氣氣的,他生了這麼長的一大把鬍子,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
『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時我在樑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
盡說好話幫他,要我給他解藥。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解藥就只爹爹有。再說,他
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給神農幫殺得雞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討了解藥來,這左子穆腦
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屍體上有毒無毒,只怕沒多大相干吧?」
段譽搖了搖頭,只得不說解藥之事,眼見明月初升,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
上,更映得她容色嬌美,說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鬚老兒說,可能跟我
說嗎?」那少女笑道:「什麼尊姓大名了?我姓鐘,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
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只有個小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
你到無量山來幹什麼。」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
的,四處遊蕩,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聽人說那位馬五爺很是好客,就到他家裡
吃閒飯去。他正要上無量山來,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便跟著他來遊山玩水
。」鐘靈點了點頭,問道:「你幹嘛要從家裡逃出來?」段譽道:「爹爹要教我
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得逃走。」
鐘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什麼不
肯學武,怕辛苦嗎?」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
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鐘靈微笑道:「你媽總是
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鐘靈歎了口氣道:「我媽
也是這樣。」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
,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
,佛家的戒殺戒嗔,慈悲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
覺得不對頭。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
了,解得也不對頭。」
鐘靈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頓,是不是?」
段譽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
身好像有一千一萬隻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多蚊子同時在吸血。爹爹:『這滋
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
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試試自殺看。』我給他點了穴道後,要抬起一根手
指頭也是不能,那裡還能自殺。再說,我活得好好地,又幹嘛要自殺?後來我媽
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鐘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點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
點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嗎癢難當
?」段譽道:「是啊,那有什麼奇怪?」鐘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
那有什麼奇怪?你竟說那有什麼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
點穴功夫,你叫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
真是奇怪之極了。」
段譽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鐘靈歎了口氣,道:「你
這話千萬不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段譽奇道:「為什麼?」
鐘靈道:「你既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
下無雙,叫做『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三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
,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說不定有人起歹心
,將你綁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陽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
」鐘靈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
功秘訣,那也就說不得了。何況你落在人家手裡,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
以後別對人說自己姓段。」
段譽道:「咱們大理國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
。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麼?」鐘靈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
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鐘靈道:「十六!
你呢?」
段譽道:「我大你三歲。」
鐘靈摘起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你居然不願學
『一陽指』的功夫,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在騙我,是不是?」
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說得這麼神妙,真能當飯吃嗎?我看你的
閃電貂就厲害得多,只不過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又不喜歡了。」鐘靈歎道:
「閃電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還有什麼用?」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
盡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幹什麼?」
鐘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什麼?」鐘靈
手指東方,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東邊山腰裡冒起一條條的裊裊青煙,共有十餘叢
之多,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鐘靈道:「你不想殺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伸出脖子來讓
他殺吧?這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付無量劍的。我只盼咱們能
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牽累。」
段譽搖了搖摺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兇殺鬥毆,越來越不成
話了。無量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的人,現今那容子矩給神農幫害了,還饒上了那
龔光傑,一報還一報,已經抵過數啦。就算還有什麼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
請父母官稟公斷絕,怎可動不動的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難道沒王法了嗎?」 鐘靈嘖、嘖、嘖的三聲,臉現鄙夷之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什麼皇親國
戚、官府大老爺似的。我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
角上,低聲道:「待得有黑雲遮住了月亮,咱們悄悄從這裡出去,神農幫的人未
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他們幫主,曉諭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
殺人。」鐘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大哥,你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神農幫陰險狠辣,擅於使毒,剛才連殺二人的手段,你是親眼見到了的。咱們別
生事了,快些走罷。」段譽道:「不成,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
便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
鐘靈待他走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到了
背後的腳步聲音,待要回頭,右肩已被抓住。鐘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
,向前撲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時流出鼻血。他氣沖沖的爬起身來,怒道:「你
幹嘛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鐘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
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是為你好。」
段譽忿忿的道:「好什麼?」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
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麼多,不禁「哎喲、哎
喲」的叫了起來。
鐘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
:「不用你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隨手一推,手掌
正對向她胸膛。鐘靈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順勢一帶一送,段
譽登時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上,暈了過去。
鐘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待見他
始終不動,心下有些慌了,過去俯身看時,只見他雙目上挺,氣息微弱,已然暈
了過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過了良久,段譽才悠悠醒轉,只覺背心所靠處甚是柔軟,鼻中聞到一陣淡淡
的幽香,慢慢睜開眼來,但見鐘靈一雙明淨的眼睛正焦急的望著自己。鐘靈見他
醒轉,長長舒了口氣,道:「幸好你沒死。」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後
腦枕在她腰間,不禁心中一蕩,隨即覺到後腦撞傷處陣陣劇痛,忍不住「哎喲」
一聲大叫。
鐘靈嚇了一跳,道:「怎麼啦?」段譽道:「我……我痛得厲害。」鐘靈道
:「你又沒死,哇哇大叫些什麼?」段譽道:「要是我死了,還能哇哇大叫嗎?
」
鐘靈噗哧一笑,扶起他頭來,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足足有雞蛋
大小,雖不流血,想來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要是換作
了別人,我當場便即殺了,叫你這麼摔一跤,可還是便宜了你呢。」
段譽坐起身來,奇道:「我……我輕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地冤枉
。」
鐘靈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聽了他的話,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跟你說
了,總之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裡……這裡……」段譽登時省悟,便
覺不好意思,要說什麼話解釋,又覺不便措辭,只道:「我……我當真不是故意
的。」說著站起身來。
鐘靈也跟著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饒了你罷。總算你醒了過來,可害我
急得什麼似的。」段譽道:「適才在劍湖宮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會多吃
兩記耳光。現下你摔了我兩次,咱們大家扯了個直。總之是我命中注定,難逃此
劫。」鐘靈道:「你這麼說,還是在生我的氣了?」段譽道:「難道你打了我,
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打得好,打得妙』?還要我多謝你嗎?」鐘靈拉著
他的手,歉然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打你啦。這一次你別生氣吧。」段譽道
:「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
鐘靈很不願意,但見他怒氣沖沖的轉身欲行,便仰起頭來,說道:「好,我
讓你打還兩下就是。不過……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譽道:「出手不重,那
還算什麼報仇?我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給打,那就算了。」
鐘靈歎了口氣,閉了眼睛,低聲道:「好吧!你打還以後,可不能再生氣了
。」
過了半晌,沒覺得段譽的手打下,睜開眼來,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
鐘靈奇道:「你怎麼還不打?」段譽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雙頰分別輕彈一下
,笑道:「就是這麼兩下重的,可痛得厲害嗎?」鐘靈大喜,笑道:「我早知你
這人很好。」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過尺許,吹氣如蘭,越看越美,一時捨不得
離開,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報過了,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
了。」
鐘靈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點兒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諱
,我可救不得你。」段譽搖頭笑道:「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
兒等我。」說著大踏步便向青煙升起處走去。
鐘靈大叫阻止,段譽只是不聽。鐘靈怔了一陣,道:「好,你說過有瓜子同
吃,有刀劍齊挨!」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不再勸說。
兩人走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兩個身穿黃衣的漢子快步迎上,左首一個年紀
較老的喝道:「什麼人?來幹什麼?」段譽見這兩個人都是肩懸藥囊,手執一柄
刃身極闊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譽,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那老漢道:「
有甚麼事?」段譽道:「待見到貴幫主後,自會陳說。」那老漢道:「閣下屬何
門派?尊師上下如何稱呼?」
段譽道:「我沒門派。我受業師父姓孟,名諱上述下聖,字繼儒。我師父專
研易理,於說卦、系辭之學有頗深的造詣。」他說的師父,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
父。可是那老漢聽到什麼「易理」、「說卦、系辭」,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
又見段譽摺扇輕搖,頗似身負絕藝、深藏不露之輩,倒也不敢怠慢了,雖想不起
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孟述聖」的人物,但對方既說他「有頗深的造詣」,想來
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俠請稍候,我去通報。」 鐘靈見他匆匆而去,轉過了山坡,問道:「你騙他易理、難理的,那是什麼
功夫?待會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只怕不易搪塞得過。」段譽道:「周易我是讀
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義,司空若要考較,未必便難得到我。」鐘靈瞠目不知
所對。
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幫主叫你去!」瞧他
模樣,顯然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譽點點頭,和鐘靈隨他而行。
三人片刻間轉過山坳,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團團坐著二十餘人。段譽走近前
去,見人叢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高出旁人,頦下一把山羊鬍子
,神態甚是倨傲,料來便是神農幫的幫主司空玄了,於是拱手一揖,說道:「司
空幫主請了,在下段譽有禮。」
司空玄點點頭,卻不站起,問道:「閣下到此何事?」
段譽道:「聽說貴幫跟無量劍結下了冤仇,在下適才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摻死
,心中甚是不忍,特來勸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兇毆鬥殺,有違國法,
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急速歸去,不可再向無量劍
尋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待他說完,始終默不作聲,只是斜眼側睨,不置可
否。
段譽又道:「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還望幫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
著他,突然間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小子是誰。卻來尋老夫的消遣?是誰叫
你來的?」段譽道:「有誰教我來嗎?我自己來跟你說的。」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從沒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
胡鬧小子。阿勝,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伸手抓住
了段譽的右臂。
鐘靈叫道:「且慢!司空幫主,這位段相公好言相勸,你不允那也罷了,何
必動蠻?」轉頭向段譽道:「段大哥,神農幫不聽你的話,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
事了,走吧!」
那阿勝伸出大手,早將段譽的雙手反在背後,緊緊握住,瞧著司空玄,只待
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農幫最不喜歡人家多管閒事。兩個小娃娃來向我
□哩□嗦,這中間多半另有蹊蹺。阿洪,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另一名大漢
應道:「是!」伸手來抓鐘靈。
鐘靈身子一幌,斜退三步,說道:「司空幫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媽
不許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
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氣。阿洪,還不動手?」阿洪又應聲
道:「是!」伸手便向鐘靈手臂握去。鐘靈手臂一縮,左掌倏出,掌緣如刀,已
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阿洪低頭避過,鐘靈右手拳陡地上擊,砰的一聲,正中
阿洪下頦,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這女娃娃還真的有兩下子,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卻
還不夠。」斜目向身旁一個高身材的老者使個眼色,右手一揮。這老者立即站起
,兩步跨近,他比鐘靈幾乎高了二尺,居高臨下,雙手伸出,十指如鳥爪,抓向
鐘靈肩頭。
鐘靈見來勢兇猛,急於向旁閃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從她臉前五寸處一掠而
過,鐘靈只感勁風凌厲,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幫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則的
話,我可要不客氣了。將來爹爹罵我,你也沒什麼好。」她說話之間,那高老者
已連續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鐘靈急閃避過。司空玄厲聲道:「抓住她!」高老
者左手斜引,右手畫了個小小圓圈,陡地五指翻轉,已抓住了鐘靈右臂。
鐘靈「啊」的一聲驚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噓噓兩聲,突然間
白光一閃,高老者悶哼一聲,放脫了他手臂,坐倒在地。閃電貂在他手背上一口
咬過,躍回鐘靈手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中年漢子急忙搶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覺他全身發顫
,手背上黑漆一片。鐘靈又是兩聲尖哨,閃電貂躍將出去,竄向抓住段譽的阿勝
面門。阿勝伸手欲格,閃電就勢一口,咬中了他掌緣。這阿勝不及高老者,更加
抵受不住,當即縮作一團,大聲叫嚷。鐘靈挽了段譽的手臂,轉身便走,低聲道
:「禍已闖下了,快走!」
圍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農幫中的好手,這些人一生採藥使藥,可說什麼毒
物都見識過了,但這閃電貂來去如電,又如此劇毒,卻是誰都不識其名。司空玄
叫道:「快抓住這女娃娃,莫讓她走了。」四條漢子應聲躍起,分從兩側包抄了
上來。
鐘靈連聲呼哨,閃電貂從這人身上躍到那一個身上,只一霎眼間,已將四條
漢子一一咬過。每條漢子不是滾倒在地,便縮成了一團。
神農幫幫眾雖見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幫主之前誰也不敢退縮,又有七、八
人呼嘯追來。鐘靈叫道:「要性命的便別過來!」那七、八人各執兵刃,有的是
藥鋤,有的是闊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擋得住閃電貂的襲擊。但那小貂快過世間任
何暗器,只後足在刀背上一點,一彈之下便已咬中敵人,剎那間七、八人又皆滾
倒。
司空玄撩起長袍,從懷中急速取出一瓶藥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
塗抹了,兩三個起落,已攔在鐘靈及段譽的身前,沉聲喝倒:「站住了!」
閃電貂從鐘靈掌心彈起,竄向司空玄鼻粱。司空玄豎掌一立,心下暗自發毛
,不知自己這秘製蛇藥是否奈何得了這只從所未見的毒貂,倘若無效,自己的性
命和神農幫可都就此毀了。那貂兒剛張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個轉折,
後足在他手指上一點,借力躍回。閃電貂體內聚集諸般蛇毒,司空玄的秘製蛇藥
極具靈效,善克蛇毒,閃電貂聞到藥氣強烈,立時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
急拍而出,掌風凌厲,鐘靈閃避不及,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掌風餘勢所至,噗的一聲,將段譽擊得仰天便倒。
鐘靈大驚,連聲呼哨,催動閃電貂攻敵。閃電貂再度竄出,但司空玄掌上蛇
藥正是□的剋星,要待咬他頭臉大腿,司空玄雙掌飛舞,逼得□無法近前。
司空玄見這貂兒縱跳若電,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連發號令。
數十名幫眾從四面八方圍將上來,手中各持一捆藥草,點燃了火,濃煙直冒
。段譽剛從地下爬起,突然一陣頭暈,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見鐘靈的身子
不住搖幌,跟著也即跌倒。兩名幫眾奔上來想揪住鐘靈,閃電貂護主,跳過去在
兩人身上各咬了一口。眾人大駭倒退,四下裡團團圍住,叫嚷吆喝,卻無從下手
。
司空玄叫道:「東方燒雄黃,南方燒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開。」
諸幫眾應命燒起麝香、雄黃。神農幫無藥不備,藥物更是無一而非上等精品
。這麝香、雄黃質純性強,一經燒起,登時發出氣味辛辣的濃煙,順著東南風向
鐘靈吹去。不料閃電貂卻不怕藥氣,仍是矯矢靈活,霎時間又咬倒了五名幫眾。
司空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道:「鏟泥掩蓋,將女娃娃連毒貂一起活埋
了。」幫眾手上有的是挖掘藥物的鋤頭,當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塊泥土,紛向鐘靈
身上拋去。
段譽心想禍事由己而起,鐘靈慘遭活埋,自己豈能獨活,奮身躍起,撲在鐘
靈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歸於盡。」只覺土石如雨,當頭蓋落。
司空玄聽到他「左右是同歸於盡」這句話,心中一動,見四下裡滾倒在地的
有二十餘名幫眾,其中七、八名更是幫中重要人物,連自己兩個師弟亦在其內,
若將這女娃娃殺了,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這貂兒毒性大異尋常,如不得她的獨
門解藥,只怕難以救活眾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別蓋住頭臉。」
片刻之間,土石已堆到二人頸邊。鐘靈只覺身上沉重之極,段譽抱住了自己
,兩人身子都被埋在土中,只露出頭臉在外,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玄陰惻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鐘靈道:「我自然要活。
你若將我和段大哥害死,你這許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
解治貂毒的藥物出來,我便饒你一命。」鐘靈搖頭道:「饒我一命是不夠的,須
得饒我們二人兩命。」司空玄道:「好吧!饒你兩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藥呢?
」鐘靈道:「我身上沒解藥。這閃電貂的劇毒只有我爹爹會治。我早跟你說過,
你別逼我動手,否則一定惹得我爹爹罵我,你又有什麼好處?」司空玄厲聲道:
「小娃娃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老爺子一怒之下,讓你活生生的餓死在這裡。」
鐘靈道:「我跟你說的全是實話,你偏不信。唉,總而言之,這件事糟糕之
極,只怕瞞不過我爹爹,那便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
鐘靈道:「你這人年紀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
隨便跟你說?」
司空玄行走江湖數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今日遇到了鐘靈和段譽這
兩個活寶,倒也是束手無策。他牙齒一咬,說道:「拿火把來,待我先燒了這女
娃娃的頭髮,瞧她說是不說。」一名幫眾遞過火把,司空玄拿在手裡,走上兩步
。 鐘靈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猙獰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別
燒我頭髮,這頭髮一燒光,頭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燒燒你自己的鬍子看。」
司空玄獰笑道:「我當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燒我的鬍子才知。」舉起火把,
在鐘靈臉前一幌。鐘靈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段譽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山羊鬍子,這事是我惹起的,你來燒我的頭髮
吧!」鐘靈道:「不行!你也痛的。」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藥出
來,救治我眾兄弟。」
鐘靈道:「你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說,只有我爹爹能治閃電貂的毒
,連我媽媽也不會。這閃電貂世所罕見,是天生神物,牙齒上的劇毒怪異之極,
你道容易治嗎?」
司空玄聽得四周被閃電貂咬過的人不住口怪聲呻叫,料想這貂毒卻是難當已
極,否則這些人都是極要面子的好漢,縱使給人斬斷一手一腳,也不能哼叫一聲
。他們早已由旁人敷上瞭解蛇毒的藥物,但聽著這呻吟之聲,顯然本幫素有靈驗
的蛇藥並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蠍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諸般藥,在給閃
電貂咬過的小幫眾身上試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淒厲。司空玄怒目瞪著鐘靈,
喝道:「你的老子是誰?快說他的名字!」
鐘靈道:「你真的要我說?你不害怕嗎?」
司空玄大怒,舉起火把,便要往鐘靈頭髮上燒去,突然間後頸中一下劇痛,
已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駭,忙提一口氣護住心頭,拋下火把,反手至
頸後去抓,突覺手背上又是一痛。原來閃電貂被埋在土中之後,悄悄鑽了出來,
乘著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襲。司空玄接連被咬了兩口,只嚇得心膽皆裂,當即盤
膝坐地,運功驅毒。諸幫眾忙鏟沙土往閃電貂身上蓋去。閃電貂跳起來咬倒兩人
,黑暗中白影閃了幾閃,逃入草叢中不見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過蛇藥,外敷內服,服侍幫主,又將一枚野山人參塞在他
口中。司空玄同時運功抵禦兩處貂毒,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
,左手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將右手上臂砍了下來,正所謂毒蛇螫腕
,壯士斷臂,但後頸中了蛇毒,總不成將腦袋也砍了下來。諸幫眾心下□□,忙
倒金創藥替他敷上,可是斷臂處血如泉湧,金創藥一敷上去便給血水沖掉。有人
撕下衣襟,用力紮在他臂彎之處,血才漸止。 鐘靈看到這等慘像,嚇得臉也白了,不敢再作一聲。司空玄沉聲問道:「給
這鬼毒貂咬了,活得幾日?」鐘靈顫聲道:「我爹爹說,可活得七天,不過……
不過司空幫主內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幾日。」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拉這小子出來。」諸幫眾答應了,將段譽從土石中
拉了出來。鐘靈急叫:「喂,喂,這不干他的事,可別害他。」手足亂撐,想乘
機爬出,諸幫眾忙用泥土填滿段譽先前容身的洞穴,鐘靈隨即轉動不得,不禁放
聲大哭。
段譽心中也甚害怕,但強自鎮定,微笑道:「鐘姑娘,大丈夫視死如歸,在
這些惡人之前不可示弱。」鐘靈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視死如歸!我偏
要示弱!」
司空玄沉聲道:「給這小子服了斷腸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幫眾從藥瓶
中倒了半瓶紅色藥末,逼段譽吞服。鐘靈大叫:「這是毒藥,吃不得的。」
段譽一聽「斷腸散」之名,便知是厲害毒藥,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豈能拒
不服藥?
當下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幫主,你也吃半
瓶麼?」
司空玄怒哼一聲。鐘靈破涕為笑,隨即又哭了起來。
司空玄道:「這斷腸散七日之後毒發,肚腸寸斷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藥,若
在七日之內趕回,我給你解毒,再放了這小姑娘。」鐘靈道:「單是解藥還不夠
的,尚須我爹爹運使獨門內功,才解得了這閃電貂之毒。」司空玄道:「那麼叫
他請你爹爹來此救你。」鐘靈道:「你這人話倒說得容易,我爹爹豈肯出山?他
是絕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語。
段譽道:「這樣罷,咱們大夥兒齊去鐘姑娘府上,請你令尊大人醫治解毒,
不是更加快捷嗎?」鐘靈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論是誰,只要
踏進我家谷中一部,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間無量劍之事未了,也不能離此他去。倘若誤了這裡的事
,天山童姥怎能饒我?只有死得更慘。」後頸上貂咬之處麻癢越來越厲害,忍不
住呻吟了幾聲。
鐘靈道:「司空幫主,對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對不住個屁!」段譽道
:「司空幫主,你對鐘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風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個奶奶!」心想:「我身上給種下了『生死符』,發
作之時苦楚難熬,不如就此死了,一乾二淨。」向鐘靈道:「我管不了這許多,
你不去請你爹爹也成,咱們同歸於盡便了。」言語中竟有淒惻自傷之意。
鐘靈想了想,說道:「你放我出來,待我寫封信給爹爹,求他前來救你。你
派個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這姓段的小子去,為什麼另行派人?
」鐘靈道:「你這人真沒記心!不論是誰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
說過了的,是不是?我不願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陰沉沉的道:「
他不能死,難道我手下的人便該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
,還是我先死。」
鐘靈嗚嗚咽咽的又哭了起來,叫道:「你老頭兒好不要臉,只管欺侮我小姑
娘!這會兒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說神農幫司空幫主聲名掃地,不是英
雄好漢的行逕。」
司空玄自管運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譽道:「由我去好了。鐘姑娘,令尊見我是去訊,請他前來救你,想來也
不致於害我。」鐘靈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個法兒,你別跟我爹爹
說我在這裡,他如殺了你,就不知我在什麼地方了。不過你一帶他到這兒,馬上
便逃走,否則你要糟糕。」段譽點頭道:「這法子倒也使得。」
鐘靈對司空玄道:「司空幫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如
何給他?」司空玄指著遠處西北角的一塊大巖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藥,候在
那邊。段君逃到那塊巖石之後,便能得到解藥。」他要段譽請人前來救命,稱呼
上便客氣些了,於是傳下號令,命幫眾將鐘靈掘了出來,先用鐵銬銬住了她雙手
,再掘開她下身的泥土。
鐘靈道:「你不放開我雙手,怎能寫信?」司空玄道:「你這小妮子刁鑽古
怪,要是寫什麼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邊的信物,叫段君去見令尊便了
。」
鐘靈笑道:「我最不愛寫字,你叫我不用寫信,再好也沒有。我有什麼信物
呢?嗯,段大哥,你將我這雙鞋子脫下來,我爹爹媽媽見了自然認得。」
段譽點點頭,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覺入手纖細,不盈一握
,心中微微一蕩,抬起頭來,和鐘靈相對一笑。段譽在火光之下,見到她臉頰上
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淚珠,目光中卻蘊滿笑意,不由得看得癡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煩,喝道:「快去,快去,兩個小娃娃盡是你瞧我,我
瞧你的幹什麼?段兄弟,你趕快請了人回來,我自然放這小姑娘給你做老婆。你
要摸她的腳,將來日子長著呢。」
段譽和鐘靈都是滿臉飛紅。段譽忙除下鐘靈腳上一對花鞋,揣入懷中,情不
自禁的又向鐘靈瞧去。鐘靈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歸!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擱,誰都
沒了性命。鐘姑娘,此間前往尊府,幾日可以來回?」鐘靈道:「走得快些,兩
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來了。」司空玄稍覺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鐘靈道:「我說道路給段大哥聽,你們大夥兒走開些,誰都不許偷聽。」
司空玄揮了揮手,諸幫眾都走得遠遠地。鐘靈道:「你也走開。」司空玄暗
暗切齒,心道:「待我傷癒之後,若不狠狠擺佈你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為人
了。」
當下站起身來,也走了開去。
鐘靈歎了一口氣,道:「段大哥,咱們二人今日剛會面,便要分開了。」
段譽笑道:「來回四天,那也沒有什麼。」
鐘靈一雙大眼向他凝視半晌,道:「你先去見我媽媽,跟她說知情由,再讓
我媽去跟我爹說,事情就易辦得多。」於是伸出腳尖,在地下畫明道路。原來鐘
靈所居是在瀾滄江西岸一處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遠,但地勢十分隱秘,入口處
又有機關暗號,若非指明,外人萬難進谷。段譽記心極佳,鐘靈所說的道路東轉
西曲,南彎北繞,他聽過之後便記住,待鐘靈說完,道:「好,我去啦。」轉身
便走。
鐘靈待他走出十餘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來!」段譽道:「什
嗎?」又轉身回來。鐘靈道:「你別說姓段,更加不可說起你爹爹會使一陽指。
因為……因為我爹爹說不定會起別樣心思。」段譽一笑,道:「是了!」
心想這姑娘小小年紀,心眼兒卻多,當下哼著曲子,揚長而去。 第二回 玉壁月華明
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中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
,腳下也甚迅捷,走出十餘里,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只聽得水聲淙淙,前面
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
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
動。
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
,便是左子穆的弟子於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只聽兩人走到溪水上游,跟著
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過了一會,於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
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
人坐了下來。
只聽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裡嗎?」語音微微發顫,
顯得甚是害怕。於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
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
路?」
於光豪道:「師父每隔五天,便帶眾弟子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
麼多年下來,大夥兒盡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
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恆心毅力』,又說什麼『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
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路。」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中,該算你
最沒恆心毅力了。」於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
之後……」那女子道:「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
,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裡,心道:「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
只聽於光豪道:「我一見你面,心裡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
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
一隻毒貂來,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志者
事竟成嗎?」那女子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於光豪道:
「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你的話。」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
。
那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
該當逃得越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
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想起來我實在害怕。」於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
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誰也難逃毒手。
」那女子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只聽得氣往上衝,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
走,那也罷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
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
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裡已住了十年
,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於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
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
男子,有時是女子,有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
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只
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
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
,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門劍法荒疏
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
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子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只見
到一個女子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劍
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
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
這玉壁隔著深谷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
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
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悴,過不上半
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子們移
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
了一頓,說道:「於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
騙人的?」
於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想來不會
,騙信了人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沈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
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會不會有兩
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子映上了玉壁?」於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
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谷,那兩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
臉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
影子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
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只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父
只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於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
姻,合為一體……」只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
是於光豪有甚親熱舉動,那女子卻在推拒。於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
負心,就掉在這水裡,變個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
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
跳起身來,發足狂奔。只聽得背後於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
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捨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子手執長劍,
正從山坡邊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中只
叫:「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子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於光豪不停
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只聽於光豪叫道:「葛師妹,
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鐘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
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中又道:「段譽啊段譽,他
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
!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
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西?」心中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
,慌不擇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吁吁,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
大至一般,抬頭一看,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
來,只聽得背後於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
數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
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
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於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
嗎?前面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
他不會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子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
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只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
餘丈。突然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子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
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幾聲響,古松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
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
不住搖幌。向下望去,只見深谷中雲霧瀰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子一
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
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樹老爺子,虧得你今
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
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六大夫』,不,『七大
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於
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
。他們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谷底只怕凶險甚多
,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那裡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
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
山崖似乎無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
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
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
了。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
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極了。」只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
采,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
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洩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
翻滾,只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
的圓月。
面對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只見湖畔生著一
叢叢茶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
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只寥寥
,只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
不純了。」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
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谷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
圈子,約有三里之遠近,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只有他下來的山坡
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谷,下來已這般艱難,再
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
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谷中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
間關,遙相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裡不打緊,累
了鐘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
一條游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
,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
少年的沖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
如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於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
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
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
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
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臉上有
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
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
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採了一枚,
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
抑,只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艷麗無倫。
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
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子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
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
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
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巖
巨石,每一塊堅巖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
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
頹然坐倒,心想:「鐘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鐘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面
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
沒命的了,鐘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裡,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
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鬍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
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裡沒
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
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滿了籐蔓,那裡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
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
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籐蔓。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
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
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籐蔓撕得乾乾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
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畫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
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
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
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
綠鞋黃花,正是鐘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
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
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
中,站起身來,抬頭只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臉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
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
我!」那人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
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
仙人,救我!」只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
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
幌,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
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
回過身來,只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只是身形
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
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
微一凝思,只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
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裡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
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過不了
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谷,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
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
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
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裡笑聲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
不是住在這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
到這裡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
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於光豪不是說『有志者
事竟成』嗎?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裡清冷幽絕,心想:「『有志者事竟成』,
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
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
,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裡也偷偷起床對
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謝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
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
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挾菜
,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
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辭奪理
』,只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
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
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
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
,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
子仁慈,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
彩色流動,凝神瞧去,只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
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
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己見不到月亮,
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
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
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
」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
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
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
只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餘
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
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
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
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
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
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
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索然:「這些武學秘
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慢步遊蕩,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
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
,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
一塊大巖石,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這塊巖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巖邊伸手推去
,手掌沾到巖上青苔,但覺滑膩膩地,那塊巖石竟似微微搖幌,他雙手出力狠推
,搖幌之感更甚,巖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
巖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巖是凌空置於一塊小巖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
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裡有古怪!」
雙手齊推巖石右側,巖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發出籐蘿之類斷絕
聲音,知道大小巖石之間籐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
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巖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巖週遭情景,
俯身將大小巖石之間的蔓草葛籐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
巖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只轉到一半,便見巖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
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中
已無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
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
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
下,那圓物□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
交集:「這門裡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的連擊三下
,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
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裡面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的
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
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覺霉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
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
,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
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
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支大蝦在窗外游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
見一條花紋斑爛的鯉魚在窗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
,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幾外瞧去,只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魚蝦水族來回游動,極目
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
大的心力,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
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
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逃得出去。」
回過身來,只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堅著一銅鏡,鏡旁放著
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
知己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
,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
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有三十餘面,尋思:「想來
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裡惟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
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
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
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舉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
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
不是……豈不是……」還沒想「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
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
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面前
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
,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
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
神彩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
。」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
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越看越深,眼裡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
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
子看那玉像時,只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
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
,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愛,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
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嗎?」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
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
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
這時發現玉像頭上的頭髮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
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
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
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
「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游」、「養生主」、「秋水」、「至樂」幾
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
文末題著一行字云:「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
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
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
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
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
那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癡癡的呆看,瞧
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
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郁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
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
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
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
去,只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
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
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
只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
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
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
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
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
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臉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
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
仰天一咬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只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
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
手柔滑,裡面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
,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
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
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
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
稍有懈惰,余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
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余殺盡逍遙派弟
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只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
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
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
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
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
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這些
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
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
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 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
他父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
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
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
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
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
兢的打開綢包,裡面是個捲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
筆致相同。其後寫道:「莊子『逍遙游』有云:『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
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
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
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
,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
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
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捲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面貌竟與那玉像
一般無異。段譽只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
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
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
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
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只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
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
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
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
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
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
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
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
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
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
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云: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
,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
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
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
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
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復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
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
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匯
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
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
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
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只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
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捲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
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
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註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
著「凌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註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
,盡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
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
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
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
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捲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
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
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
,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
」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裡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
著一張小小的木製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
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
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
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
,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只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
石几,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
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
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
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
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谷
,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既有共
活,又有長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
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只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
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
,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
朦朧,只見几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
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只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
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
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
燭台,絕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
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佈下的『珍瓏』,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寰福地」
。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寰福地』便在這裡。神仙姊
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
罷。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吁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寰福地」是
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可是架
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籤條,盡是「崑崙
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
「大理段氏」的籤條。但在「少林派」的籤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
籤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籤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
劍劍法,憾甚」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