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1:58 AM
第二四回 燭畔鬢雲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
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
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
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
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松
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
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
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
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
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
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嗎?」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
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
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
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
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嗎?」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嗎?心上
快活嗎?大事小事都順遂嗎?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
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
、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
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迴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
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艷
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
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
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
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
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罈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
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
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
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
身便似沒了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髮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
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
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
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嗎?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
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
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
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
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
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
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
置我?」說到這裡,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臉上,不住輕
輕的揉擦,一頭秀髮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嗎?來,讓我抱抱你,
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
理有什麼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
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
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
:「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
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
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
作,輕輕嚥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
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
,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
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
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
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
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
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
,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
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
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
總說:『別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
,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
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
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
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
,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
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
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
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
,我要穿新衣!』」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
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
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
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
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
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不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
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慾。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
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
,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
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嗎?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
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
針線籃裡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
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
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
,別說這些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
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
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
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
興緻,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
,柔絲如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
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
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
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
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驚:「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
,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
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
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
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
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
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
麼都捉摸準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
蹤,不知己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
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
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
說什麼『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
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
你作了手腳嗎?」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
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
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
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
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
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
」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
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
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
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
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
郎,若有什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
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
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
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
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
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
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
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
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
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
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
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
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
力鎮定心神,設法應付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絕不致害我性命,想來
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
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
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
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
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
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
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
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
?」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
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
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絕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
為皇后娘娘嗎?」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
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大
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嗎?」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
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
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
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
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
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嗎?」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
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
?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
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
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無
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
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
力去取手巾。
馬伕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
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
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
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
,然後……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
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
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
,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
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
綁一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
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
轉危為安,脫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
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
,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
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
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
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
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
誓語盟約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
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
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
就綁;你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
你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
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
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
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
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
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
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
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
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
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
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
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
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
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
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
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
。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
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
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
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
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
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
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彆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
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
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
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
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
匕首,割破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纖纖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
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
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
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
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
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哪裡好?你說咬
哪裡,我便咬哪裡,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干
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
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
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
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
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
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
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元是死於「鎖喉擒拿手
」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
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晃眼又不見了,
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
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
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
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
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
,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
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
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
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嗎?那麼丐幫中人來問
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
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
飛,也不會再待在這裡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嗎?」她幽幽的
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
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
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
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伕
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
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
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
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
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
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
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
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
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乾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
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
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
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
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
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
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
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
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
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臉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
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
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
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
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嗎?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
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
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
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
,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緻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
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
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嗎?
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
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
?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
你會討女人歡心,怎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祭。」說著踏
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
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
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
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伕
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
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
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
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
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
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
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
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
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
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
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
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
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
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
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
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
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
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
」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
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
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
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
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沒有呼吸。若是生
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
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
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
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
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
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
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殭屍,殭屍!
」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
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殭屍嗎?」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
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
。
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
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
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
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
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
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
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
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殭屍!殭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
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
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
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
,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己,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
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
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
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
,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
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
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
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
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
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
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
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
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
,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
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
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
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
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
」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
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
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
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
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
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
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
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
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
,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
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
,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
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
,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
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
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
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
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
,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
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
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
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
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
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嗎?」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
」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
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
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
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
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
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
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
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乾淨,心下自是十分
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
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
、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
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
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
,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
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
「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
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
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
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
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
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
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
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
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
,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
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
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
…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
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惡。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
,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
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
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
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
「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
。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
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
,不能再向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
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
胡作非為?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
吧。」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
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
:「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
?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
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
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
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了我。段正淳手下那
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
封,再過得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
說了,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
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兇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嗎?」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
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
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
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
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
。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伙
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緻,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
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
,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
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
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嗎?」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
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
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
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
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盡,才問:「罵夠了嗎?」馬夫人恨恨的
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
有什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
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
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嗎?」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
,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
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
?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藥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
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
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
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藥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
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
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嗎?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
要從頭至腳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
,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
,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
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
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
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
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
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
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
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
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
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
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
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
」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馬
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
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
道:「你謀殺親夫,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
,突然害怕起來,求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
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
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
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
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
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
你?也是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
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
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
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
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無法立足
,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
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
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
我出門,我如吐露只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
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
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
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
奸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醜樣少得了?我
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
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
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
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
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
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傢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
,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傢伙
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
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
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
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
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
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
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
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
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
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
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
,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
,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
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
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
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
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
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
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
?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
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
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
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
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
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
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
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
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
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
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
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
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
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
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
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
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
!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
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
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暱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幹什麼啊?」聲音中竟是
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
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
!」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
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兇狠、惡毒、怨
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
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
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
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
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
。」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
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
,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
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
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
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
那裡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
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
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
。」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
你去那裡?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
。」蕭峰奇道:「為什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
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
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
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
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
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
阿紫道:「你到哪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
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
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
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
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
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
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
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
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
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
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哪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
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
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
到晉陽去幹什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
,怕什麼千里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嗎?我有你作伴,怎麼又
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
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
,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嗎?」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
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
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
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
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
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
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
也是一場大解脫。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1:59 AM
第二五回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餘里,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
累已去,又向北。再走四十餘里,來到北邊要衝長檯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
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步聲響,真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
。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
。」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
,為什麼加上個『小』字?我幹嘛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
,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隻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
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
,心道:「人家可是衝你來啦!你喝什麼,她也喝什麼;你吃什麼,她也吃什麼
。」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賬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
了,還不會餵狗嗎?要你擔什麼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
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繞著彎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上來,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
這就給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
說:「你若喝乾了這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
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麼賣得掉?」酒保又
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
噴的肥雞,今兒早晨還是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
,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其時雪花飄,途無旅,這
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上臭哪。
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嗎?」說著舉筷挾了塊
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嘴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
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黃
牛肉,怎麼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哪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
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裡殺過多少人?
」
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陽府長檯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
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喲,我靴
子在雪地裡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便
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幫上泥漿去盡,牛
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
住的唉聲歎氣。
阿紫問道:「你歎什麼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是長檯鎮
上一絕,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姑娘
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麼?」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
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麼委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餚?說
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阿紫
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嗎?」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
夠啦,怎麼不夠?小店拿手的菜餚,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
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嚐嚐滋味嘛,我瞧每
樣有一盆也夠了……」阿此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著嗎?」酒
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
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睬,自顧自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裡,一盆送去給那位
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
來嗎?」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這麼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酒保
伸了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
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
、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
桌上。蕭峰來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爛的,
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
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
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顧自己綽綽有餘,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
。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
布單衫,似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
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兇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卻臉有喜色,要想
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
菜,說道:「是給我要的嗎?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來一把
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宿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
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乾一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
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
保心想:「這酒還能喝嗎?」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
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酒怎麼還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
能喝?你嫌我手髒嗎?這麼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
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
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
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
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
,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叫聲越來越模糊,顯
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
:「什麼事?什麼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
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
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嚷:「碰到一什麼毒物
?」是給蠍子螯上了嗎?」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
:「哎唷,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麼事啊?」酒保偶然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
,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隻
手在身上到處亂抓亂捏,又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
手抓住了那酒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
。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
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時,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小瓶
,撥開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舌塵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你……」舌頭
給割去了一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裡,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就給一兩銀子,剛
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
「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麼來
著?你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嗎?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
是你磕頭求我割的,我問你: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只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
,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打她一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
男人,顯是和她一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
……老子」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
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
人。這酒保見了適才這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
後說話再也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說著向那獅鼻人一
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
,更加驚懼。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
也可以,這就自己喝罷。」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
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
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
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桌上,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一尺
,卻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麼啦?小妹請你喝酒,
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內功再
強之人,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蕭峰吃一驚,心道:
「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
大碗酒喝乾,把酒放回桌上,兩隻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蕭
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時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隻大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
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乾毒酒登時神色驚惶,強笑道:「二師哥,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
啊,可喜可賀。」獅鼻人並不理睬,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餚吃了十之
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你請便吧,咱們後
會有期。」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道:「什麼後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
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
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問道:「這傢伙是誰?」阿紫道:「什麼傢伙不傢伙
的?你說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
你出下題目來,我做文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難題,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
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嗎?哈哈,笑死人啦,這碗
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
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
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麼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可是要駁
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你違抗師命嗎?」
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
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獅
鼻人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的……」說到這裡,斜眼向蕭峰相睨,似乎怕
洩漏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要你快快回去。」
阿紫央求道:「二師哥,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不是有
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
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吟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麼就把
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去繳還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
些。」
阿紫道:「你說什麼?那件什麼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鼻人臉一沉,說
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於你,乃是念在同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
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你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
師父那裡,那便是歹。」獅鼻人道:「到底怎樣?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
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
……」說著從頭髮上撥下一枚珠釵,說道:「你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說
拿這根珠釵去吧。」獅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
說著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乾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於內力武功,
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餘地,敵人只要中了
,非死也必重傷,傷後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
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
。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
下深淺,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
她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鼻人倘若認輸,一輩子
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
,就該服服貼貼的聽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
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
蕭峰給她左一聲「姊夫」,右一聲「姊夫」,只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
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
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如此辣手,讓她吃些
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
乖乖的跟他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
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
氣運到手腕之上,笑道:「怎麼樣?閣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
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一般,心道:「你別
得意,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麼不敢?」
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湧而
上,忍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
晌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般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
體內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
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脫
。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乾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
何?」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
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
撥。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到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無
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
,喀喇一聲,連肩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麼打起自己來?可教我太也不好意
思了。」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
打,第三次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
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並不止於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
,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捲入江,頃刻
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衝向腋下,慢慢湧向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
性的厲害,只要一侵入心臟,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麼冷的天氣,虧你還能大汗淋漓
,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裡還有餘暇去理會她嘲笑?明知己然無倖,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
,拚命催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
殺他?」突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毒內力,立時疾衝回
向掌心,驚喜之下,需忙倒退兩步,臉上已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
峰身邊。
他適才死裡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
給他斟酒。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
衝出大門,向西南方疾馳去,只聽一陣極尖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章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
「這廝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峰大哥」什麼的,蕭峰一定不理
睬,但這兩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起阿朱,心中一酸,問道:「怎麼?」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
不可。」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
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一隻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
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阿紫道:「那還不是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
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
櫃等又再湧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
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
她在背後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
,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
,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
「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起和阿朱雁門關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
的風光,驀地裡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
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
。」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
一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
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模樣,不自禁
感到一陣溫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
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
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
跟著我有什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
的時候,我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我
,當真再好沒有了。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
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
。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麼圖謀
?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
?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
?不如將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計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
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
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
人家先向她動手,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
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絕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著歎道:「唉,
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
蕭峰怒氣上衝,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
絲狡獪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
,便不理會,撥步逕行,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
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
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絕不會讓她吃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
主意:「不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
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
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謎語請你猜,好不好?」
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
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
那麼我不吹笛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
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也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
吹吧。
阿紫歎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
,也只有依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
輕輕一吹,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
卻十分淒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
伏在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
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
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
娘,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此淒厲,愈益顯得星宿
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了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
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
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
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
們都好啊。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
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
?是誰傷他的?傷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
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
快,顯然性子甚急,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
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
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
,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噹噹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
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
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
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
…」阿紫搶著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
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太厲害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
,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
他口齒本已不清,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
不必了,小師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
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
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
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
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齣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
,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
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噹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
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
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
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
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嗎?」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
:「自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嗎
?」聲音十分嚴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現驚惶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麼東西?這四人神色十分鄭重,絕非做戲。
他們埋伏在這裡,怎麼並不出手,盡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
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道:「就神……神……那個東西。」阿紫一指,道:
「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立一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
,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
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
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
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鋼杖捧在手
中,已有一六七十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
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沉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
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
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
兩根打中了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
又驚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
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衝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說
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
「也沒什麼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
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硬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
開了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
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得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搠,噹的一聲
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處
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
尋思:「這幾個月來多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
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
道:「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
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取回自己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
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
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
父,否則便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麼一躍,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
限,便再躍高一寸,也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麼出言相激,心中惱怒,又是用力
一縱,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撥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
升而上,雙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幌
幌的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巖之
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一躍而
攀上鋼杖,實屬僥倖,鬆開手落下之後,第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
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
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後患無
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麼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是很佩
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
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
紫,將那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
自己留著吧。」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
了要自己為她擋災,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
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那是一隻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深黃平顏
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嗎?我見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
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
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
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
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
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
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
」他說到這裡,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
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
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知蕭峰是故意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便教
此鼎完好歸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絕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嗎
?」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
,這只木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
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
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
我姊夫理論理論吧。」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
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那胖子
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們到上
面去,我只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
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奔
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了
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
,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
。」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
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
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
,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地,哪裡依附得住?全武功雖
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他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嗎?」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
。」出塵子一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
一,用來修習『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中,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
,便嚇得魂飛魄散,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
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神木王鼎用
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順著山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衝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
,一聲呼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顫。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嗎?」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神木王
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嗎?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
,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心想:
「這小姑娘狡猾得緊,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
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蕭某失陪了。」說著
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
那四人震於他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
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尖銳的哨聲,
當即驚醒。過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哨
聲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蕭峰道:「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
理會。」
忽然之間,兩「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
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
,你說她有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人
推開窗子縱躍出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
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
命,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
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西向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
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餘丈處不即不離跟著,翻琿兩個山
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堆火焰。火焰高約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
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
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
一映,看上去也甚詭異。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
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
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見這十餘人有老有少,服
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厝樣。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齊向著笛
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
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
熄滅,隨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這才緩緩降低,眾人高
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
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
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
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麼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從星
宿海千里迢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
,只怕你們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
由咱們師父撫養長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裡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阿紫
道:「誰沒有父母,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
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一跳。
你要我說麼,快開我了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
「王鼎在我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我
又有什麼法子?」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
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
…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
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
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臨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說遠,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
」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
……練那個大法的。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
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
,非同小可,因些……因此請他務必歸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麼?
」出塵子道:「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化功大法』之用
,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
魂飛魄散。妙極,妙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
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麼
一剛強暴躁之人,竟如嚇得魂不具體地說體一般,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
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
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並不懼怕。」出塵子道:好像
他……他……格格……沒怎樣……怎麼……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
這什麼不害怕?」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
道:「中原武人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神木王鼎不
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便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
」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里,料敵如神,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子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對他
較有好感,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聽越不成
話,這矮子吐言卑鄙,拚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
活,不用理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妹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
只恐嚇你一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
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
法,輕功早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
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嗎?」
蕭峰氣往上衝,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麼會
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
,有兩個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
將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
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齊「哦」一的一聲。
這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
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
那喬峰,已給丐幫大夥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已,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鬆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嗎?是
真的嗎?」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
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
無惡不作。」
蕭峰身處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
饒是他武功盡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
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
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死了
的。」
眾人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
殺師父、殺朋友之餘,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
,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咱
們還忌憚他什麼?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
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傢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
妙術!」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
來到中原,正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氣讓他們
知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那裡?」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師弟,這次臨敵失機,你
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
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
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傢伙,這可不是燒人嗎?」火光不
久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
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
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煉心彈』。你們經厲一番練磨,耐力更增,
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子和那胖子道
:「是,是,多謝大師哥教誨。」其餘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
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中,星
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洩漏本派重大機密,令
本派重寶面臨重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
在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我那時胡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
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後給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
半他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歎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
想饒了你。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
出手吧!本門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便都免去
了。你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作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麼就接我招吧。」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勁向摘星擲去,叫道:「大
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呼呼兩響,
又擲出兩塊石頭,一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太遠,
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後便高飛遠走。
摘星子袍袖揮動,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石反而出,向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出塵
子聽到背後風聲勁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
不容他有喘息餘地。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勁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
過來。每一塊石頭擲去,都逼得出塵子向左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
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手一翻,從
懷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撲向他
手腕,嗤嗤聲響,燒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鬆,匕首落地。全大聲叫道:「
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摘星子衣袖一揮,一股勁風撲出,射向出塵子身上
,著體便燃,衣服和頭髮首先著火。只見他在地下滾來滾去,厲聲慘叫,一時卻
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氣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
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餘辜,大師哥幫他煉體化骨,對他真是仁
至義盡。」「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份,咱們敬
佩萬分。」這傢伙洩漏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
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傢伙做鬼也感激大師
哥的恩惠。」「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無數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
轉過身來,右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
察覺。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盜師尊的寶鼎,
交與旁人,該受什麼處罰?」蕭峰一驚,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罰,比之出塵
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
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你想不想拿回寶鼎
?」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
?」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氣,並不怎樣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
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你的罪
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
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萬難。」摘星子沉吟道:「
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們放開我,讓我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把
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你得答允,以後也不能向我施用什麼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麼一來,做大師哥的
臉皮,可就給你剝得乾乾淨淨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
我一放了你,遠走高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裡去找你?這寶鼎嘛,
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洩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小師妹,你出手
吧,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反過來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
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反而是師弟。這麼說來,這些
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那還有什麼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
,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
,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打,絕無反抗的餘地。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則升為
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絕不干預。
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
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十分
沉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藉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
往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永遠勤練不休。
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
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
易啟舋。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不會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但
要動手,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
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還招?你
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幹,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
。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
去。
蕭峰看得甚準,這一條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
,阿紫兩手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
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鐐
自己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
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綠炎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
那火焰中頗有古怪,並非純系出內力。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讚:「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
我等見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
敵。」「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
「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
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這些阿諛之言,面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
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
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思
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
」摘星子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儘管
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
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
了。星宿派中,除了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
……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
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
焰去勢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
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
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
,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
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
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
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
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
臉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
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
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鬥或是同門自殘,那是
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
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
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
。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抗,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
蕭峰低聲道:「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
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
相繼,在巖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
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巖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
來。
阿紫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
,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
若她能擅於使用,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餘
,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
仗,卻未損到摘星子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
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
』拍熄一些,卻哪裡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有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
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
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師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
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
得一兩寸,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
動,顏色又是鮮艷,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
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餘力
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
……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
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衝過
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火球的徬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
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
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
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生路。」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
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
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
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一聲「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
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
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
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
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
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
,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
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
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髮髻,長髮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
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
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
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
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
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鬥,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
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
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
…就此一走了事嗎?」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
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隻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
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
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
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
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
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
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
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
再衝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
:「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鬥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鬥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
吧!」摘星子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
「你幹什麼不開口?你不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
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
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
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
,你還硬撐什麼面子?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
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
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
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
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一口,
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人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面相向,
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師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
頭,比豬狗也還不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
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己甚,內
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
大師哥,你怎麼啦?服了我嗎?」摘星子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
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
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
慕容』,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
的姊夫,怎麼殺得?」「有什麼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阿紫笑瞇瞇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換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
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
……」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
。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
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
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
,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是鬆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餘地,連站
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髮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
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
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兇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
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
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
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
我幹什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嗎?」
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
,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
,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
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
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
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
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餘
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
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
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只覺塵世之間,事事
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嗎?」蕭峰道:「你不是頑
皮,是太過殘忍兇惡。咱們男子,這麼幹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
手不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
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
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看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
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
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幹什麼?」阿紫道:「姊夫,我
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
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
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
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幹出古里古怪的事來……」阿紫道
:「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
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
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
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
,我可不部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
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
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熨貼,
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
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
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
人不要兇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
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我
以後跟姊夫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夫有什麼
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
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
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
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
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
門關外去幹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
」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
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
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
,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
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多了,又有什
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嗎?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
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嗎?」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
多麼」這句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
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
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
姊,那怎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一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
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
:「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
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蕭峰倒給嚇一跳,忙問:「你……你……你幹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
,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佔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
到她會如此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喂,喂,阿紫,你怎麼啦?」阿
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
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
出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孩
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里,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
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
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
,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
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至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黑也沒轉動地位,
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
,莫非果然死了?他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
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
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
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
,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
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
想,右手一揚,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
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
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
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
拍的一聲,摔在十餘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地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2:00 PM
第二六回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
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
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
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
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
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
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才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
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拚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
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
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
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
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
「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
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
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
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
十餘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
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
便盡數嘔了出來,湯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
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
震盪,並非親身所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
醫施救,方得治癒。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
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
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於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
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
御害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絕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
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當日阿
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
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
。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
帶多少銀兩。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
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
衣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繫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
謹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
去解繫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隻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
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物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細,木質堅潤似似玉
,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
生厭憎,只看了兩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獪,口口聲聲說
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繫在自己裙內。料得好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
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
等身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
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將她摟在懷
裡,靠在自己的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
迷迷糊糊終於合眼睡著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
幸她他入睡之後,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
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像,
如此因居於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
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
,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待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後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
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取
得此物。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啦。臨死之時迴光返照取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
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於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
一看,只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以
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
。轉了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噁心,原來鼎中有
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一隻是蠍子,另一隻是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
數日前將大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
爬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
蚣和蠍子倒在地下,一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著阿
紫,沖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原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
城汴梁,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來不原再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
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
居然平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
牌,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於是抱了阿紫
,入內求醫。
那儒醫通治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
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
了搖頭,說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
蕭峰道:「我有什麼神不知不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
,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什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嗎?老兄,
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
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著自己
的真氣維繫著她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也門。
只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
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
!有上好的老山人參。」
蕭聽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
,如果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幾句遺言
,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
,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的人參來。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
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如果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
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麼了不起。那管家揀
了一枝,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
熬成參湯,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喝了幾口後
,蕭峰察覺到她脈博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頭,說道:「老兄,參得不來易,蹧蹋
了甚是可惜。有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
了。」蕭峰聽他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
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什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
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
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也離死不遠了。」這大夫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
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通通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
碰碰運氣。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
天之靈,心中必多一分喜慰。」
當下折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
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住?
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
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漸行漸寒,蕭幾終於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
,但若不熟知地勢和採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
枝。蕭峰不斷向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
行數日,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
何挖參?還是回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硬搶。」於是抱著阿紫,
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一
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
盡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
,便如處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張望,四下裡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裡
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裡。他雖然向來天
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懼
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
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
這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
辨別方向。」在林中找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
便頗有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
,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饑。
吃了二十幾隻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
睡,猛聽得「嗚嗶」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
可有虎肉吃了。」側耳聽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之
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
堆旁,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捲得漫天盡
是白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餘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披獸皮
,挺著一柄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
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準猛虎的咽喉剌去。這猛虎行動
便捷,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聲,叉柄在猛虎腰間重重打了一下。
那猛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奔。另一頭老虎也不再戀戰,跟著
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手矯健,膂力雖強,但不似會什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
性,猛虎尚未撲出,他鐵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一舉刺
死兩頭猛虎,看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我打虎。」斜剌裡衝將過去,攔住的兩頭猛虎的
去路。那獵人見蕭陡然衝出,吃了一驚,大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
峰不他說些什麼,當下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準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的
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斛鬥,吼聲如雷,又向蕭峰撲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
可,但猛虎頭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斛,
又即撲上。蕭峰讚道:「好傢伙,真有你的!」側身開,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
的一聲,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腳步蹣跚
,隨即沒命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
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奮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正自發力前衝,被他這麼
一拉,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虎鬥,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
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撲落。蕭峰一
聲斷喝,雙掌齊出,拍一聲悶響,擊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
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
倒在雪中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下
了,豈不叫小覷了?當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
猛虎身中數叉,更激發了兇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橫戮,噗的一聲,剌剌入猛虎的頭頸,雙手往上一抬
,那猛虎慘號一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
但聽得喇喇一聲一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
,肌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看了暗讚一聲:「好漢子!」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
天,四隻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終於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說了幾句話
。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知道他是稱讚自己英雄了得,於是學著他
樣,也是雙手大拇指一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身料想這是他姓名,
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蕭峰:」那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
道:「契丹!你?」伸手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彪悍善戰,原來這
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總是歡喜
,當下比劃手勢,告訴他還有一個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
打拖了死虎,跟隨其後。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
阿紫睜開來,卻能吞嚥虎血,喝了十餘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隻虎腳,
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
未見,聞所未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
手臂,滿臉敬仰之情。
虎肉烤熟後,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來意,蕭峰打手勢說
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劃,說道要人參容
易緊,隨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
起了一頭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讚他:「好大的氣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人走了兩天,到第
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手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
過兩山坳,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
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度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在補
獸皮、醃獵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
去。帳中十餘人圍坐,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
,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樣,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
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稱讚。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
漢話嗎?」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
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許卓誠,每年冬
天到這裡來收購人參、毛皮,真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了蕭
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
打精明幹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都甚是愛戴,他即沒口子的讚譽蕭峰,
人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
肯。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
頭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
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
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
,卻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
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許卓誠見對
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於他。蕭峰閒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後
,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
丹說,未免說不過去,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
、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十分本事,蕭峰於這方面並不聰明,但女真話和契丹
話都還較漢話容易,時日既久,終於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作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
野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
定能打得不少野獸,換了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這般吃
參,只怕也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一兩次已足,不必
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說幾句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
起居飲食,全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待阿紫一次
,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
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
甚好,自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甚是難行,但
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
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只是遠處爛泥地中一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
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
快步而前。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
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
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
執長矛,有的掌著弓箭,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
,心生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聽颼颼之聲不絕羽箭
紛紛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
枝箭射到身前,都給他伸手撥落。卻叫得「啊」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
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領眾人奔到一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
。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哪一邊才好。
蕭峰將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幹什麼啊?為什麼話也沒說,
便動手殺人!」阿骨打在坡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
右剌到。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桿,輕輕一抖,兩名契丹倒撞下馬
。蕭峰以矛桿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
下,半晌爬不下起來。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
包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
射倒了幾名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
騎士,只是寡不敵眾,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
弓,颼颼颼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腳,四人都
摔下馬來,卻沒送命。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夥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
,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鬥下去,連阿骨打都要
被殺。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
說什麼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
人的性命,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鬥。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
可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這些人
當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
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從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
。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
的兵刃一一撥開,步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攻到,竟毫不驚慌,從左右護衛手中
接過三枝標搶,颼的一搶向蕭峰擲來。蕭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
到,又已接住。他雙臂一振,兩枝標搶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剌下馬來
。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
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
肩。只聽得背後金刃剌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
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
落馬背,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歐擊蕭峰面門。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
:「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
開,不用鬥了。」
契丹人紛紛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
喝道:「要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咱們首領,否則立時把你五馬分屍。」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
倒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
老漢為掌力所激,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
活了。
眾超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如妖法,不約而同
的一齊勒馬退後,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
紅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
就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
追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牽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
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個斛斗
。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
,一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這爭辨,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
眾人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讚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
著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他違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
無怪和宋人打杖,總是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
人追來,我斬你一隻手;有兩個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
紅袍人氣得鬚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得傳令道:「各人回
去,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馬頭,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馬,一行向東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
數里後,蕭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
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
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
道:「你叫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
你怎配問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
的奴隸。和哩布哈哈笑,道:「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
你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
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大大不夠,蕭兄弟
,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幹,
將贖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
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
聽見過如此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人貴人不肯再加,那麼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
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答允:「好,就是這麼辦!」
帳中一干女真人聽了都旭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
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
,說二是二,從無說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
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
蘇還怕他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
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
足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
,神色登然轉為恭謹,道:「主人,我只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
。」頗拉蘇道:「蕭峰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麼貴人大官?」那人
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歷,我只有胡亂捏造,欺騙於你,諒你也難知
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
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如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
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
不到。你要殺便殺。契丹人然鬥你不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裡殺你。若是我一刀將你殺了,你
未必心服,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鬥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峰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
的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借了兩枝長矛,兩副
弓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吧!」
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峰相鬥是死無疑,他說要再鬥一場,直如貓兒捉
住了耗子,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逕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
此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裡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
去。那人我要出手了!」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
擲了過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怒,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
免辱人太甚!」
蕭峰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
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紅袍人大吃一驚,問道:「什……什麼?」蕭峰微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
是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
:「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將贖金再加十倍,送來給
你。」蕭峰怫然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
豈貪身外的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
「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峰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
。倘若是奴隸之輩,蕭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紅袍人更加喜歡
,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
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
有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
負布袋的弟子。他只有積功遞賞,卻沒的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場
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交。這時聽那紅袍人這般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
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幫索居,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
,又見這紅袍人氣度豪邁,著實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峰,
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比恩公大了一十三歲
。」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說著便拜了下
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當下將三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
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蕭峰道:
「不瞞兄長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剌著的那個青色狼
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後族族人。兄弟,女真之
地甚是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的好意,可
是小弟素來貧賤,富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裡居住,打獵吃酒,倒
也逍遙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
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面別
。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
蕭峰久不去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
放他回遼。阿骨打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輕財重義,豁達大度,深為
讚歎。
一日蕭峰和阿紫骨打閒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
用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
病是外傷,咱們女真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的熊膽三味藥物,很有
效驗,你怎麼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裡再不
多過,至於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
膏,喂阿紫服下。
這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
,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
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餵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更是難覓。薜
神醫雖說醫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
,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幾開天便去弄一兩副新鮮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
計難以辦到。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來,說道:「
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給你送禮物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
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列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
步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蕭大爺別後,想念得緊,特命小入室裡送
上薄禮,並請蕭大爺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
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
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理道:「這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
、錦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
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蕭峰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口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
十餘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
得下。
室理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
。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
峰歎道:「耶律基哥哥想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
收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理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
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出。
有人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處望去,只見
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這邊行進。
室理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
聲,但一干女真人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蘇、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
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女真人佈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兇猛矯捷
。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
,至於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理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
阿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
見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馬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桿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主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只聽得
牛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也多金銀緞,覺
了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
,請他分給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
是以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多財物,自是皆
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煩
,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人並騎,她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
峰對她千依百順,此後數月之中,除了大風雪,兩人總是是在外漫遊。後來近處
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
。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
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
都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麼山水可看。」阿
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
海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意將武
林中的種種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人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
傷救命,竟沒想到她傷越之後,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
,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
疚:「她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
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
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你
可不能忘記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
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兩隻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
。」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
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等我傷好
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
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麼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
我?」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幹嗎?阿紫,我
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
麼恨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嗎?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聽好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
想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
、乾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里,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
?」蕭峰道:「猜到了什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
麼緣故?」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歎了
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麼排成
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
:「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麼又
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牠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
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這麼一問,倒
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牠們為什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
,留戀故鄉之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
。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
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
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當我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
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擔子才算
是交卸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
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
緣。
阿紫放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
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
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
聞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數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
又似部落聚族。蕭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咱們回去吧,不用多惹
麻煩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惹麻煩
?」蕭峰一笑,說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
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
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里路,猛聽得嗚嗚號
角之聲大起,跟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
啊,真是好得很,有什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吧。」
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轉,沒走出幾步,便聽得鼓聲蓬蓬,又有幾隊契丹騎兵沖
了上來。蕭峰尋思:「四下裡不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練法嗎?」
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
叫嚷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在圍獵,這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
背,勒定了馬,站在東道眺望。
只見契丹騎兵都是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
一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阿紫看暗喝采
。眾兵各依軍令縱磺進退,挺著長矛驅糜鹿,見到蕭蕭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
瞥,不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
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隊出追趕,來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2:02 PM
第二七回 金戈蕩寇鏖兵
蕭峰正面看間,忽聽得有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峰大爺罷?」蕭峰心想:「
誰認得我了?」轉過頭來,只見青袍隊中馳出一騎,直奔而來,正是幾個月前耶
律基派來送禮的那隊長室理。
他馳到蕭峰之前十餘丈處,便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說道:「我家
主人便在前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爺,想念得緊。今日什麼好風吹得蕭大爺
來?快請去和主人相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甚歡喜,說道:「我只
是隨意漫遊,沒想到我義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沒有了。好,請你領路,我去他
相會。」
室理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室理道:「快去稟報,說長白山的蕭大
爺來啦!」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餘人繼續射鹿,室理率領了一隊青袍
騎兵,護衛在蕭峰和阿紫身後,逕向西行。當耶律基送來大批金銀牛羊之時,蕭
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貴人,比刻見了這等聲勢,料想這位兄多半還是遼國的什
麼將軍還是大官。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繹不絕,個個都衣甲鮮明。室理道:「蕭大爺今日來得
真巧,明日一早,咱們這裡有一場好熱鬧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有
喜色,便問:「什麼熱鬧?」室理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
領出缺。咱們契丹兵各顯武藝,且看哪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道:「那真來巧了,
正好見識契丹人的武藝。」阿紫笑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
領做做。」室理一伸舌頭,道:「小人哪有這大膽子?」阿紫笑道:「奪個統領
,又有什麼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奪得了統領。
」室理喜道:「蕭峰大爺肯指點小人,當真褔氣之致。至於統領什麼的,小人沒
這個福份,卻也不想。」
一行談談說說,行了十數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急馳而來。室理道:「是大
帳皮室軍的飛熊隊到了。」全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
模樣甚是威武。這隊兵行到近處,齊聲吆喝,同時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
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敢!」舉手行禮,縱以行前,飛熊軍跟隨其後
。
行了十數里,又是一隊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蕭峰心道:「
我那耶律大哥不知做什麼大官,竟有這等排場。」只是室理不說,而上次相遇之
時耶律基又堅絕不肯吐露身份,蕭峰也就不問。
行到傍晚,到來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
中央大帳。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氈毯器物甚是華麗
,矮几上放滿了菜餚果物,帳中卻無主人。飛豹隊隊長道:「主人請蕭大爺,在
此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也不多問,坐到幾邊,端起酒碗便喝。
四名軍士斟酒割肉,恭謹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理道:「過了前面那個山坡,咱們便到了。」蕭峰見這座
大山氣象宏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
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
中間一大片空地。護送蕭峰的飛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
了起來。
突然間鼓聲大作,蓬蓬蓬號炮山響,空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一匹高大神
駿的黃馬馳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哥了!」蕭峰縱馬迎接上去,兩人
同時躍下馬背,四手交握,均是不勝之喜。
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竟呼萬歲!」游目四顧,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
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
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
當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蕭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活命
之恩,我永誌不忘。」
蕭峰雖然豁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
迫,說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說著便跪下。他是契丹子
民,見了本國皇帝,該當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蘭兄弟,今日
只敘義氣,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手,同入大帳。
遼國皇帝所居營帳乃數層牛皮所製,飛彩紛金,燦爛輝煌,稱為皮室大帳。
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是來參見,北院大王
、北院樞密使、於越、南院知樞密使事、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
軍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清這許多。
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酒如池
、肉如山,阿紫瞧得興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處,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撲擊為戲,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
跌,激烈搏鬥。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膂力雄強,舉手投足之間另有一
套武功,變化巧妙雖不不及中原武士,但直擊,如用之於戰陣群鬥,似較中原武
術更勿見效。
遼國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到後來
,已喝了三百餘杯,仍是神色自若,眾人無不駭然。
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有意要蕭峰顯示入
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比
刻一露酒量,便壓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遼
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不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麼
是第二?那麼第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陛下了。
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從你,不敢違背,你不是第一嗎?」她是星宿老人門人
,精通諂諛之術,說這幾句話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我要封你一個大大
的官爵,讓我來想一想,封你什麼才好?」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
指在額上彈了幾彈。蕭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難享富貴,向來漫遊
四方,來去不定,確是不願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個只須喝酒
、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說完,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
的號角之聲。
一眾遼人本來都席地而坐,飲酒吃肉,一聽到這號角聲,驀然間轟的一聲,
一同站起身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那號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
,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里,第三次聲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
馬,第一等的輕身功夫,決計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
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下一站來。」只聽得號角聲飛傳而來,
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的官兵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
團,這時突然間盡皆鴉雀無聲。
耶律洪基神色鎮定,慢慢舉起金盃,喝乾了酒,說道:「上京有叛徒作亂,
咱們這就回去,撥營!」
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撥營」的號令變成十句,十變
成百句,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以慌雜亂。
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垂二百年,國威震於天下,此刻雖有內亂,卻無紛
擾,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
但聽馬蹄聲響,前鋒斥堠兵首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前軍、左軍
、右軍,一隊隊的向南開撥回京。
耶律洪其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一人走出帳來,但見黑夜之
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白各色閃爍照耀,下余萬大軍
南行,惟聞馬嘶蹄聲,竟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歎服,心道:「治軍如此,
天下有誰能敵?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來,女真人雖
然勇悍,終究寡不敵眾。」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發營,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行李;輜重裝
上了駝馬大車。中軍元帥發出號令,中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於越、太師、太
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後,眾人臉色鄭重,卻是一聲作。京中亂訊雖已傳出,到
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不易明白。
大隊人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紮營之後,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向耶律洪基
稟報:「南院大王作亂,佔據皇宮,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
家屬,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驚,不由得臉色大變。
遼國軍國重事,由南北兩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南院大王留
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
當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卻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稱為聖宗。聖宗長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
性告,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次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
其時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勢,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將母親的計謀告知兄長
,使皇太后的密圖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兄弟自是十感激,立他為皇太弟,那是說
日後傳位於他,以酬恩德。
但後來宗真並沒傳給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兒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後,心中過意不去,封重元為皇太叔,顯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
,再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
之隆,當朝第一;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
。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卻讓給兄長,可見他既重義氣,又甚恬退。
耶律洪基出外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
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耶律基自是又驚又憂,素知涅魯
古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反,他父親絕無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寬聖慮,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
上,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但願如此。」
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已詔告天
下。」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見詔書
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帝,說先皇太弟正位為君,並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雲
雲。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入火中,燒成灰燼,心下甚是憂忽,尋思:「
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後,恐不免人心浮動。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
大元帥,手綰兵符,可調兵馬八十餘萬,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南院所轄兵馬。我
這裡隨駕的只不過十餘萬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這晚翻來覆去,無法安寢
。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中不辭而別,但此刻見義兄
面臨危難,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
晚他在營外閒步,只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號哭。哭聲感染人心,營中
其餘官兵處境相同,紛紛哭了起來。統兵將官雖極力喝阻,斬了幾名哭得特別響
亮的官兵,卻也無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知是軍心渙散之兆,更是煩惱。
這日一早,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餘萬,北來犯駕。洪基尋
思:「今日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只有決一死戰。」當即召集百官商議
。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為忠心,願決一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
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也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後,陞官以外,再加重賞。
」披起黃金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逆擊。眾官兵出見皇上親臨前
敵,登時勇氣大振,三呼萬歲,誓死效忠。十餘萬兵馬分成前軍、左軍、右軍、
中軍四部,兵甲鏘鏘,向南挺進,另有小隊游騎,散在兩翼。
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室理帶領一隊飛熊兵保
阿紫,居於後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惲將軍發令:「下馬!」眾騎兵跳下
馬背,手牽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
,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
「嘿嘿,我這個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
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說道:「兩軍未交,陛下不必憂心。」
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臨敵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
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他說到這裡,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高,宛似黃雲舖地湧來。洪基
馬鞭一指,說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
,不養馬力?嗯,他們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
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亦另有兩
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
」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
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入地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間,便在草原上結
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
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
都非橫屍遍野不可,最好當然義兄得勝,倘若不幸敗了,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
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射不
到處。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軍圍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的陣勢。
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遍野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
,寡不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要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
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視半晌,苦笑道
:「這當兒非化身為雁,否則是插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
知道皇帝見了叛軍軍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
御營中數百面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裡對面軍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
天地,挺矛直衝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衝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枝羽箭
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
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敵軍步兵弓箭手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在高處,手持長刀,
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
「萬歲」之聲,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積威
之下,不由得躊躕不前。洪基見良機,大呼:「左軍騎包抄,衝啊!」
左軍由北院模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叛軍
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震
,叛軍接戰片時,便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台來跨上戰
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開到,叛軍前鋒反身又鬥,霎時間羽
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蕭峰只看暗暗吃驚:「這般惡
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萬馬之中,卻也全無
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這等大軍交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
那是不可同日語了。」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射住
了陣腳。中軍將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沖三次,都沖不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
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
。
叛軍派也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
叛軍的三千名兵盡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手一揮,御營軍士
長矛揮去將這數百人都戳死了。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慘烈異常
。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舖滿了屍首,傷者呻吟哀號,慘不忍
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
帽,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衣
官兵撥出長刀,將對方的傷者一一砍死。盡數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
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鬥,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
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的只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
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這一來,勝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
斗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並不增兵出來救援。
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
蕭峰心道原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規模雖大不如前,驚心
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
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敗逃了
!」
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
忽聽得叛軍陣中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
聲念了起來,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
太叔正位,凡我遼國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
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那繼續念
誦,突然間間五匹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後,終於念完皇太叔的「詔書」
,轉身退出。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後意所動,喝道:「出去回罵!」三十名乃是
「罵手」,聲大喉粗,口齒便利,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什麼「叛國奸賊,
死葬身之地」等等,跟第二名「罵手」又罵到後來,盡是諸般污言穢語。蕭峰對
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
嘉許,想來這些「罵手」得著實精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各乘駿馬,手持馬鞭
指指點點。一人全身黃實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
,想來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
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楚王
,說他姦淫父親的妃子,會議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
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中聽清楚
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啊啊亂叫,喧諠譁呼喊,登時便將十
個人的罵聲淹沒了。
敵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
的軍士從車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化貴。
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
。」
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是皇后蕭後、
眾後等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蕩寇殺賊!」數十名軍士
撥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
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奸賊手中。
」
楚王見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已方
軍心,發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
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
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旁分開,鐵鏈聲嗆啷不絕,一排
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兩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
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遇,准許家屬在京居住,一來使親
軍感激,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也是監視之意,使這一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
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意然變起肘腋之間。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餘萬,解
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辨不出,但
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眾官兵叫者:『爾等家小,
都已被收,投降的和有屬團聚,陞官三級,另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
有這家屬一齊了。』」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絕非恐嚇之詞
,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媽,孩
子,夫君,妻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
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
,若不投降,眾家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
下去。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陞官」和「重賞」相招
,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戳,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
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軍陣前的一個老婦奔
去。
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射出,正這人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向他母親爬去
。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
軍撥劍亂斬,卻哪裡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
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亂一團,將
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
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去。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
人,耶律洪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
昏,眾軍士又饑又累,在已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安營甫定
,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出下,立即向山坡衝鋒。御營軍士箭如雨,將
叛軍擊退。楚軍見戰功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
,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功。洪基心下黯然
,正待入帳,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
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這也怪你不得,
下去休息吧!」
他轉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進攻,
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
行衝了出去吧。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裡,神色淒然,又道:
「我本想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
舊部,徐圖再舉。」
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什麼大丈夫?契丹人
眼中,勝者英難,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著哥哥,明日與
叛寇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
。兄長有難,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回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
阿紫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
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
死在這裡了,是不是?」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顯得嬌小稚弱。
蕭峰中大起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
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髮。阿紫重傷之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
蕭峰輕歎一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跟我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
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
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
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處,淒然
搖頭。
阿紫側過頭來,說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
?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讓我來服侍你。」蕭峰奇道:「那有
什麼好?」阿紫微笑道:「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
中瞧不起我,隨時就會拋開我,不理睬我。」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不禁暗暗心驚,尋思:
「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幾句也是了。」說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
喜歡跟著我,儘管跟說就是,我也不會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傷好了之後,仍要跟著你,
永遠不回到星宿派父師那裡去了。你可別拋開我不理。」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笑道:「你
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無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
道:「讓他們去亂成一團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到她頸下,替她輕輕攏好了,展開毛氈,自行在營帳的另
一角睡下。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是御營官兵思念
家人,大家均知明日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於皇上,不肯背叛。
次時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理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紫,自己結束停當,
吃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邊。其時四下裡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
光初現,御營中號角嗚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於各處沖要之處守擤。蕭峰居高臨下的望將出去,只見東
、南、東南方三面人頭湧湧,盡是叛軍。一陣白霧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之中,濃露漸消,顯
出霧中也都是軍馬,驀地裡鼓聲大起,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
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舉起馬鞭,向山指點商議。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從侍衛手接過弓箭
,彎弓搭箭,一向楚王射去。從山上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尚數箭
之地,這一箭沒到半途,便力盡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聲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許多時候的偽君
,也刻讓位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便饒你一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
?哈哈哈!」這幾句話,顯然諷剌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
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
北院樞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
時。」率領了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上衝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
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衝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
但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震動天地,血肉橫
飛。三千人越戰越少,鬥到後來,盡數死節。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自刎而死。
洪基、眾將軍大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無力相救,心感北院使的忠義
,盡皆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這一點兒軍馬,還濟得甚
事?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又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
爽快快,降就降,戰就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
士卒。」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虎目含淚,擎力在手,說道:「這錦繡江山,便讓了你父
吧。你說得不錯,咱們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說著
舉起刀來,便往頸上勒去。
蕭峰猿臂伸出,將他刀子奪去,說道:「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場
,如何能自盡而死?」
洪基歎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們都跟著
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馬鞭直指其面,囂張
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
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死也瞑目。」當即
提高噪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
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害得遼國大傷元氣?」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十枝狠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慢拉到山邊,一矮身
,轉到馬腹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鉤住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去。山下叛
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來,馬背上並無騎者,只道是軍馬斷奔逸,這是十分尋常之
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叛軍軍士便見馬腹之下有人,登時大呼起來。
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
之下拉開強弓,颼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
蕭峰縱馬急馳,連珠箭發,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術,原是楚王拿手本領,
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擊到了箭桿,卻
只將羽箭撥得稍歪,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痛得伏在鞍上
。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左脅穿進,透胸而這。楚王身子
一晃,從馬背上溜了下來。
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墜馬,敵陣中人人大呼,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峰的馬匹剌射到
,霎時之間,那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變成了一匹剌馬。
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展開小巧綿軟功夫,隨
即,從這匹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底下。眾官兵無
法放箭,紛紛以長矛來剌。但蕭峰東一鑽,西滾,盡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敵
軍官兵亂成一片,數千人馬你推我拼,自相踐踏,卻哪裡剌得著他?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不論是地堂拳、地
堂刀,還是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俟機攻敵下盤。這時他用於戰陣,眼
明手快,躲這了千百隻馬蹄的踐踏。分看誰皇太叔的所在,直滾過去,颼颼颼三
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衛士先前見楚王中箭,已然有備,三十餘人各舉盾牌,密密層層的
擋在皇太叔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攜來的
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剩下三枝,眼見敵人三十幾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
要射死三死名衛士也難,更不用說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陣,身後數千軍
士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實已陷入了絕境。當日他獨鬥中原群雄,對方
只不過數百人,已然凶險之極,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脫身,今日困於數十萬人的
重圍之中,卻如何逃命?
這當兒情急拚命,驀地裡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聲,從那三十幾面盾
牌之上縱躍而過,落在皇太叔馬前。皇太叔吃一驚,舉馬鞭往他臉上擊落。
蕭峰斜身躍起,落上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後心,將他高高舉起,叫道
:「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他的話一個字
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彎弓搭箭,對準蕭峰
,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峰氣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聽宣聖旨。皇帝寬洪
大量,赦免全體官兵,誰都加追究。」這幾句話蓋過了十餘萬人的諠譁紛擾,聲
聞數里,令得山前後十餘萬官兵少有半數聽得清清楚楚。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歷,明白叛眾心思,一過逆境之後,最要緊
的是求圖免罪,只須保證不念舊惡,絕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
大,耶律洪基身邊不過七、八萬人馬,眾寡懸殊,絕不是叛國之敵,其時局面緊
急,不及向洪基請旨,便說了這幾句話,好令叛軍安心。
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諠譁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人人均是惶惑無主。
蕭峰知此刻局勢是危險,叛軍中只須有人呼叫不服,數十萬沒蒼蠅般的叛軍
立時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官兵中
有論官職大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絕不追究。軍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
放下兵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嗆啷啷!嗆啷啷幾聲響,有幾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
下刃的聲音互相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
的兀自躊躇不絕。
蕭峰左臂將皇太叔身子高高舉起,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
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
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下來迎接,山峰上奏起鼓樂。
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
皇太叔顫聲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
,尋思:「眼下是安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
加臨守,諒他以後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前是唯一的良
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
落人手,但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讓他安坐馬鞍,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示。皇上寬洪大量,饒大家的罪過
。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
皇太叔既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兇鷙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
,但聽得嗆啷啷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
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
到這裡心神激盪,不由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蕭峰道:「
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頭向北院大王道:
」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吃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要救義兄之命,絕無貪圖爵祿之
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
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爵位向來不傳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恩。」蕭
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輸心歸誠,叛亂方
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蠻力,實算不得什麼功勞。何況兄弟的不會做官,
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攬著他肩頭,說道
:「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
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了,眼下亂成一團,一
切事情須當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
:「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
違旨,只得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幾下,笑道:「絕無干係!」轉頭向左軍將軍耶
律莫哥道:「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莫哥大
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
蕭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給皇太后請安去。」
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
後、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
死裡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
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軍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
峰神威凜凜,各人盡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楚王平素脾氣
暴躁,無恩於人,三自己作亂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
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夥兒應主該痛改前非,
再也不可稍起貳心。」
一名白鬚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
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
蕭峰點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律莫哥道:「眾
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後,撥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官,但
他久為丐幫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帶領丐幫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
無甚差別。只是遼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
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給袍帶金銀。
蕭峰謝恩甫畢,室理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
賜。蕭峰見她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
不禁好笑。
阿紫未親眼見到蕭峰射殺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理等人口中轉述而知
。大凡述說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添加了
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大的功,怎麼事先也不跟
我說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倒讓我白擔了半
天心。」蕭峰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知道?你一見面便說孩子話
。」阿紫道:「姊夫你過來。」
蕭峰走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
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什麼好笑,?
」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
阿紫嗔道:「你老是把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
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於非命了,那知竟能死裡逃生,我自然歡喜。
什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嗎?」蕭峰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自
然怕死。」阿紫道:「那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衝過去?」蕭峰道:「這
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沖,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麼勇敢不勇敢,
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隻老虎,它竄不出去,自然會
拚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
隊伍行列,一直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後左右,盡是衛士部屬。
阿紫很是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
二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裡十分得意。可
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
一個丐幫,有什麼希罕?你帶領人馬,去將他們都殺了。」
蕭峰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
。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
是你的朋友嗎?」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
登消。
阿紫又問:「如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惱起來,又接你去
做丐幫幫主,你去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
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紫
道:「呸!有什麼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
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
淺,如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做什麼南
院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打仗,
你領兵出征,那當然百戰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夥兒
就拋下刀槍,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嗎?」
蕭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因此楚王一死
,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殺了元帥,有
副元帥,殺了大將軍,有偏將軍,從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自然的無能為力
。」
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射楚王,生擒皇太叔
,還不算勇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麼?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馬誅殺大奸大惡
,不論如何激戰惡鬥,回到本幫後只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
至於種種驚險艱難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
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真說不勝說,便道:
「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不鬥,也就說上什麼勇敢。」
阿紫:「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後,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那些
人,大家談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赴聚賢莊英雄大會
,獨鬥群雄,只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們
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
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裡格格的
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漢,給蕭峰的
是這八字評語。」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氣惱。我媽媽卻大大讚你呢,說男人只要情長,
就是好人,別的幹什麼都不打緊,她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
他是對情人好色負義,對她女兒殘忍無情,說什麼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贊成
。」蕭峰笑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迎接
出來,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他一舉蕩平這場大禍變,
便無數遼國軍士保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他感
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叫:「多謝南院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
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於至
城,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
時,只是逞一時剛勇,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
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殲大惡,也實在難
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這條大路上來去
。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在此並騎馳馬,更加無法想像。」
上京是遼京國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盛得多。但契丹人以
遊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舖,粗號鄙簡陋,比之中原卻大為不如
。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常富麗堂皇。蕭峰一
生貧困,哪裡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十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
兩具營帳,他與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
官的家屬。皇太叔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
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了楚王屬下二十餘名創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
,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宴三日。蕭峰自是成為席上的第一位英雄。
耶律洪、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當真
堆積如山。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麼烏
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拉部,一時也
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后所部屬珊軍軍官,弘寧宮、永興宮、積厭宮、延昌宮等各
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屬國共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
沙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麗、於闃、敦煌等等。各國有使臣在
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
日會唔賓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盡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謅諛稱頌,
不由得甚是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餘,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
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雖不願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萬世
的奇功,你還是早日領兵南下吧!」
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
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土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
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
時時刻刻將吞併南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機而動,看到南朝有什麼內變
,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地,遼國派兵功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朝是否政修明,
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來
,都是一般,多用金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
你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儘管江
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見過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
從未用過金銀去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在南朝長大,皇旁要他以吞滅
宋朝為務,心下極不願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是一片好義氣。我
倘若此刻便既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
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准,我掛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
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後晉
石敬塘自立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燕雲十六
州為幽、薊、涿、順、檀、瀛、莫、新、媯、儒、武、蔚、雲、應、後周、宋朝
三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燕雲十六州佔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
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餘年,宋朝難
得一勝,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佔到了極大的便宜
。
蕭幾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京,來來往往的都是
南朝百姓,所聽到的也盡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阿紫都很喜歡
,次日輕服簡從,在市街各處游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是開陽門、丹鳳門
;西是顯西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振門。兩道北門所稱為通門、拱振,意
思是說臣服於此,聽從來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的阿
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捨、寺觀、官衙,密佈四城,一時,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雲十六州固然屬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
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
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
精明強幹,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補品藥物不計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
飯吃。如此調補,她內傷終於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
京城內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理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遊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說道:「姊
夫,我在城裡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麼說,心下甚喜,當既命部屬備馬出獵。
他不喜大舉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尋常
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帶一張弓、一袋簡,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
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餘里,只打到幾隻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
勒轉馬頭,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餘里,只見一隻獐子斜剌裡奔出來。阿紫
從手裡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
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了弓弦,一放手,颼的一聲,羽箭
射出,獐子,應聲而倒。從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麼了?
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嗎?」阿紫淚水從而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
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麼性急,慢慢的自
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
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定要教內功。」蕭峰道
:「好好,一定教你。」
說話之間,忽賓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
處遙望,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打旗幟。眾官兵諠譁歌號,甚是歡欣,馬後
縛著許多俘虜,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並沒有跟人打仗啊,
這些人從哪裡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
哪一隊人,幹什麼來了?」
那隨從應道:「是!」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縠回來啦!」縱馬向官兵
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一齊躍下馬
來,牽彊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齊聲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馬背上放滿了衣
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
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縠,托大王的福收成著實不
錯。」回頭喝道。「大夥兒把最美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通通獻了出來
,請大王揀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至蕭峰馬前,又
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在一張毛氈上。眾官兵望著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
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下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人民,這次又見契丹官兵俘
虜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淒慘神情,實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
的軍情。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而
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各國百姓搶劫,名之為「打
草縠」,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向遼人「打草縠」,以資報復。是以邊界
百姓,困苦異常,每日裡提心吊膽,朝不保歹。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道
,只是自己並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隱居,因此於
任何軍國大事,均沒得出什麼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問
隊長道:「在哪裡打來的……打來的草縠?」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縠。自從
大王來後,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用漢
語問道:「你是哪裡人?」那少女當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
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
跪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少年直立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閃爍不定,蕭峰便問
:「少年,你家住在那裡?」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於你。」
蕭峰道:「好,你過來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
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麼機密
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麼大宋的軍情可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
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要機密,聽一聽是無妨
,於是縱馬行出十餘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
。」蕭峰撥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
但落刀部位準極,只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
蕭峰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麼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
前。蕭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一揮,將那物擊
落,白粉飛濺,卻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
灰包。這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灰末入眼
,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頭道:「你叫什
麼名字?為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緊緊閉住,並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的道;「
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還有什麼話說
。」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嗎?」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之色,指著蕭峰大聲道:「喬峰!你害我爹爹、
媽媽,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屍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從
前在中原所結下仇的家,問道:「你伯父是誰?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並非
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駒游二
爺嗎?」頓了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
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而死。」說到這裡,搖了搖頭,說道:「唉,我拿了他
們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我爹
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
鞭揮出,捲住短刀,奪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
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出口傷人?你想死
嗎?嘿嘿,可沒這麼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
下,說不出話來。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
示向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子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用這石灰包
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縠得來的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
?」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
了俘虜的官兵,回頭都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歡歡喜喜的道:「咱們誠心獻給
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記著前來領
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野獸不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嗎
?從前楚王喜歡這一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抓
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鑽入耳中,蕭峰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
便見到了楚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
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箭,一個個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
,自後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終於一一射死。這種慘事,契丹人隨口說來,
絲毫不以為異,自必習以為常。放眼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
風中不住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嚇
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歎,向南邊重重疊疊的雲山望去,尋思:「若不是有人揭露
我的身世之迷,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
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
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縠,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
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湧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縠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你們回去,
大家快快走吧!」從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遠走,然後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
。蕭峰又道:「你們回去之後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縠捉來。我救得你
一次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
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宋民被遼兵打草縠俘去之後,除非是富庶
人家,才能以金帛贖回,否則人人死於異地,屍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
錢人家早就逃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什麼金帛前來取贖?早
知自己命遠已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王竟肯放他們回家,當真喜出望外。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捉了來,再
放他們回去,使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於他們又有什麼恩德?」
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麼不走啊
?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
財,不摸之下,隨手取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
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
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無錢使用
,可跟我到城裡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用這些詭計來戲辱
於我?姓游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從化解,多說
也是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報仇不使正當功夫,盡使卑鄙下流手
段。斬草除根,免留後患。」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凶險,我也這麼走著過來了。諒這少
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實是出於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
我欠的,何必又害氏雙雄的子侄?」說到這裡,只感意興索然,又道:「咱們回
去吧,今天沒什麼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這小子來折磨一番,可多有
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裡,又有什麼可玩的?」但終於不敢違拗蕭峰的話
,掉轉馬頭,和蕭峰並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
,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2:04 PM
第二八回 草木殘生顱鑄鐵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
:「這奸賊為什麼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
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
在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
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
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一顛動
,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定是大有
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
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逕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子瘦弱,膂力不強,與游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
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
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
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游氏雙雄子侄,不動
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
為是。」於是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
亦說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
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
槍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
」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
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歎之餘,也只好
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
。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思
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
說個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
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
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可說湊巧之
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
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
。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
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蕭峰放回的難民。有人叫他結伴同
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餘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
的想找些什麼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
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
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
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母的人嗎?人家養了牛羊
,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
一見到他,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立足不定,一
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
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
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
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
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逕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
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
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
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
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
刀背。此刻卻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
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
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
,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見地下埔的
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
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
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
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
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
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
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
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
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
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
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
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
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
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
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之法,有人說起「
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
來。
阿紫看得連連叫好,說道:「讓我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
,道:「你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
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病初癒,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
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
了一個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
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
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放他上去,越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
說的契丹語,但見她手指畫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週,免得扣
住脖子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
「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
眾官兵大聲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
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
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
要有一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
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算在草原的
軟地上,這麼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
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
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
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
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麼也瞧
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
渴難當。他嘶啞著聲音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
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
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
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
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
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
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
了一間大屋。游坦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嗎?」頭腦昏昏
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
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
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
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
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
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游坦之搖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
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污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
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時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
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
,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
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
昨天他向蕭峰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
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
上每一處受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絕不能讓他咬中了。但
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
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
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
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
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
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
心,另一打他臉。游坦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
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
癢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
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
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
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
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
按住刀,只待突然撥刀出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但怕傷了阿紫,
遲疑不下手。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
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牙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
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
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
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
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才這一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
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
足坐在臀下,心中般算:「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麼?」
游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長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
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讚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
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
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
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
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瞞得過今日
,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
的,但若姊夫突然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
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
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便是這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
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
,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
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來一碗羊肉、幾塊
麵餅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
游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麵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
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
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人,
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
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
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
,只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
一片軟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
的臉孔模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
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
面,逕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
漬爛,脫去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
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
衝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佈。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
去動獄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淒苦
中登時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
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
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
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
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著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
在互相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
個窟窿。他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
。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
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
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
啊喲,這面正是給定制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
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
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
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
大鐵鉗鉗住面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
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幹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兇殘惡辣,
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
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
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游坦
之後腦上試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
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
,又有掀腳,游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
,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
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
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
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
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
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不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
,終於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
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
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
慢慢越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忍不住引誘,拿
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
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
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
住他的臉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理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理隊長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
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
南郊閱兵,便命室理將游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
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
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
。」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理,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笑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
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雖看不到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仍然
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
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
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
見他面具開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
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
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嗎?
」阿紫道:「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
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
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分別?」游坦之聽了這句話
,胸中陡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
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
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
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理道:「室理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理應道
:「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
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
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理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
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噹的一聲響。阿紫格格嬌笑,說
道:「磕頭的地聲音這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賢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
出息的少年,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
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
,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
無蹤,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噹噹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
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
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
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
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
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嗎?」游坦之道:「他是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
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
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
還有命嗎?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
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
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
!這麼拉,將你的左臂拉下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理,
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
室理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理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理為了阿
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以後我叫你,你便
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理!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
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理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
矛頭而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
來。籠中一個雄獅迴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
,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
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
!」他一見這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怦怦
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子咬
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
……」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
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
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
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長相也沒什麼美,胸袋扁了,套在
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
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來啦,你存心騙
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裡。室理應道:「
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
袋去試試氣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
四的,惹姑娘生氣。室理,你抽他三十鞭。」室理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
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這麼大叫,是不喜
歡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
」室理刷刷刷連抽十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
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忍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
是?」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
」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
手,說道:「今天就這麼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裡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
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
,退後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
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
。游坦之早閉上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
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腦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
給燒紅了的鐵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傷創
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
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
巨響,吃一驚,張口放開他的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游坦之抓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
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拼個你死我活
。」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好求肋於
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
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
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游坦之
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
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
」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
什麼?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
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游坦之道
:「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
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裡,甚是受
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
「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
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
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
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
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
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頭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
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
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沒本事將他的鐵套
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斗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
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
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
上,好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
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
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
』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
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
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為什麼
老是喜歡幹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
一樣,你怎麼會連接幾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
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嗎?」阿紫道:「陪我一陣,
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
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麼『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
興緻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
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緻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
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嗎?」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
,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
蠻惡毒姑娘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逕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
要發洩以他身上,叫道:「室理,再抽他三十鞭!」室理應聲道:「是!」
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
!」室理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
道,免得下次再犯。」室理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
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
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
如神嗎?這證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
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囉哩囉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
,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中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
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
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是我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
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
,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嗎?」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
」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
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理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
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嗎?」但事已如此,
自己就算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
」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
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
……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
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
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理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
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
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一求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
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
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錯暈過去。室理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
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
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
還有什麼別的新鮮玩意沒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
,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
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
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
人來時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
」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
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
磚加存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
聲音笑道:「啊喲,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
是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
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之才應道
:「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
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摔了一跤,眾人哄笑
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
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
:「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
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理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理知她不論說了什
麼,旁人絕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絕無害處,便道:「請
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
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
馬了,便躍下馬來,命游坦之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裡陰沉沉地,寒風
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游坦之將馬韁繫在樹上,說道:「你今天
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洩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嗎?」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
此隱密的地方。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
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
、香料。她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
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一塊石
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
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
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樣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
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和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逕身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
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
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
,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
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
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個住處。游坦之大喜
,知道從此可以常和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
,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
很雄壯?」游坦向甕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游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
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
漸腫大,紅頭更是如欲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
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餵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
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
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
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絕不推辭。」阿紫道:「那好
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
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
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甕中去,這
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
公雞便即斃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
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願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願,
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
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
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
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嗎?」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
登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道:「好,遵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
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疼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
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
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
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
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
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
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
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游提之
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
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
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之坦
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
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
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瞧向游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
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
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嚙一
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好似骨髓中、心肺
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
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噹噹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
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
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
見那書從中翻開。游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
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
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
跨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
下,亂撕身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
皮膚中便滲出血來。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
,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
力盡,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
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中又是驚異,又
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
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跨下鑽出來,便這這麼伏在地下,索心
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麼一來,姿式已
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越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
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
伏著,甚是疲累,當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
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的姿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
旁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
,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
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
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
十餘次時,臂上已僅餘微癢,再做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跨下鑽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
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送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
,便算大幸。
原文缺
有沒有圖畫,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
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
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噹噹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乾即隱沒,是
以阿朱與蕭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
僧識得梵文雖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游坦之奇癢難
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
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
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生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
,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
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來,阿紫匆匆走
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
你還沒死?」游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
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
「是!」等阿紫出了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
,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璉帶了游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先養過,再吮
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次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
蠍子。游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
子奉師命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
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被
香氣引來的毒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
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
聲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
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
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
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鼎之中?但聞到香料及
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不住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
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
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
,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
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
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乍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
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
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
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
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
,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樑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
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
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
游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
那蠶兒繞著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
。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
餘毒物一般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
,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
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出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
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
,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
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
「說什麼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逕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出七、八里地,暮以蒼茫之中,
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之大喜,衝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
,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
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
,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
此起,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
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
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
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
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
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
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
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他說什麼從崑崙山巔山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
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
肥半已極,身材即又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
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
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游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
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
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
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裡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
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矮胖和尚一聽,
吃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淨,慧淨,你
不去做課,躲那裡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
畦裡鋤,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
「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鋤?快去,快去!做
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
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
,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
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
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
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
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
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雙手捧了葫蘆
,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
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
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
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
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
一層白霜。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2:06 PM
第二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
火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
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
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
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
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
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
讓蠶兒吸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
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
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
害。」說道:「你伸手入甕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
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
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
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
但終不願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跨下鑽出,左手抓足,
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癢,一股寒氣仿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
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
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是這般倒立,不
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
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
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
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
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
拿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
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
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
都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
,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
已冰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理,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理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
好安葬,室裡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
城。
室理這麼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
即以「易筋經」中運功,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
阿紫將這血練入掌中,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
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
出,這冰蠶奇毒乃是最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個殭屍。
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
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
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
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起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
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
而已。後來終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但
自己死之後,阿紫竟連歎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出
冰蠶漿血,塗滿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
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
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
「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
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
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
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
,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
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凝思良久,終於明白,
書中圖形遇水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
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
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
內冰蠶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
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
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
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
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
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
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
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
,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跑了
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
,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
,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
,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
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
「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
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
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
功,往往一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
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
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
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
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
心習功,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
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
斷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
,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
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
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
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
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的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
這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
。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幹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
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
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
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
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
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
:「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月,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
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
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
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
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
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
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
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
」老汪歎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他在遼國做了南院
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
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
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逕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
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
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
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
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早苦受折磨,
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巖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
,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
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
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中的全
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
」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
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
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
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的奸謀,乃
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
,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
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
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目前你暫時仍任
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來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
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
那時候仍然領導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
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
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
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
,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
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
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
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
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
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
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巖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
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有
關,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
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
。」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
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
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
會,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
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
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
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封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
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不廝是好人
,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
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
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
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
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
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
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
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
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
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
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
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
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
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歎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
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
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
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
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
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逕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
尋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
,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
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
河南到處遊蕩,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
、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
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
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
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有三人來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
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
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
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
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我拜見父
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沒聽到王語嫣的絲毫
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
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歎,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
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
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
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
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
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
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
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
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
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
了一匹奔馬的線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
,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
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
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
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
。」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
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
,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
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
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氣,說道:「單
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
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
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
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
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
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
。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巖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
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
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
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
,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
,怎地還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
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
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
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
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
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
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
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
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
,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
,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
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
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
,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
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
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
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
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
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
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
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原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
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
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
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怪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
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
順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
,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
將這些布袋去偷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極大,其中有物
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這時四下裡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
被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
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
,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
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巖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
倒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
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
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
幫的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巖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
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
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
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
下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
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
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
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
作對,那真叫做螢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
」「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
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
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
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
幹什麼?幫著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
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
」「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衝著咱們而來。」只
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衝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
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
,仍是撮唇作哨,揮扇攻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條
乃是大蟒。幾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捲
。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
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
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
無事,身子一捲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
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攻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
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
一件軟物捲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
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
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
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
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
住。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
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不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
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
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
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
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
水不犯井水,好端端地幹嘛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
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
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
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
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江湖
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
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於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滿手掌之上,吸入
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
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
,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
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
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
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
,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
結果體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
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
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
,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
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
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王木鼎雖失,
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
都是希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
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
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
功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師鼻人暫時接領了
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
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
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
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
,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
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
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
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
?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
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
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
名,連幾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
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
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
便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
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
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
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
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絕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
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
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絕不會有半點藏私。」
「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
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寶,我知
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
。」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
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
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
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都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
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
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幫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
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
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
』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
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
』、『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
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
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
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
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
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
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
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
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
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
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
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
春秋將頭髮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噹的一聲,將鋼
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
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
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
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
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
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中,驚疑無己,不敢稍動。四下裡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
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隻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
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兇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
,隨手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
著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
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
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
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糊塗,為了貪生
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
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糊塗該死,將
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
著大罵自己,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
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在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
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
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但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
難以侵入。只聽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
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
譬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
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
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
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
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不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
,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
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久之間,他定能行詭計,設法脫身,
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
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
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
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再慢慢
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後塵,無不嚇得心驚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
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
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蛇之口,到了陰間,定
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
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
,也稍洩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他的蟒蛇,一
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心中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
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
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
,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
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俠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
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
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
,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
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
「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
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火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
,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己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
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
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
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
游坦之見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
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鬆開身子,蜿
蜒游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
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兇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
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
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
這時卻又大讚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
,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游坦之受人
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
。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伏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
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
」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
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
,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
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
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
……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
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
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這小子相救,江湖上傳
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
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
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
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
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侵襲。」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
間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
「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
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
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頭頂,砰一聲,重重撞
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
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
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
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
頭。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
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
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絕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游坦之站起身
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
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
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
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
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
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人內功以為己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
,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
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
於還是一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
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觔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掌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
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
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
,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
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
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
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
苦受阿紫折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
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請
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
能遵守嗎?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絕不違抗嗎?」游坦之道:「
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
死嗎?」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
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
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
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
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
弟,被遼人打草縠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
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蠶
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
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
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
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
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
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
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
,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
蠶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
,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
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
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
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
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
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
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
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
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
。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
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鬚,神色間甚是剽悍。
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稜稜,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
,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
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
,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
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
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酒吧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
醜陋,僧袍上打了多處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
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
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唸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
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
「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
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
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
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出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
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
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唸咒之後
,八萬四千條小蟲通通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
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
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
、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
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
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
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
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
喝酒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
穩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
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
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
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
」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
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
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
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
門,逕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
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
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吧。」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遞過,說
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
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
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
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少
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
,廣結善緣,並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帖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
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
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
,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絕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
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
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
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
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
之前先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
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
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
的。可惜,可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
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
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
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
「非也,非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
「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
「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佈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
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
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
向你佈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
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係。」
風波惡歎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
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
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
人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次又請
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
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
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月,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
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
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
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
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
手來打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
,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髮,仙
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
,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
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
」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
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
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
難。」指著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
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
道:「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
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
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一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
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帖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
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
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
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
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
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蠶的
,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
?」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
。」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
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
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和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
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
,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
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
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
。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
當真如雷貫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
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
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
,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
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
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
:「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
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
東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
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蠶嗎?這
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崑崙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光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
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裡。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幾圈,見
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
:「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瀰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
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麼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
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
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
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
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
?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
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
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
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
「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
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
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著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
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
,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
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
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
吃大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
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
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
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
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
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
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
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更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
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
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
,便似身處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
毒丸極具靈效,但風波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
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
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
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
無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
共!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
,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
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
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
推出一掌,正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
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得睜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
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
。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
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
抬頭一看,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冶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
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著玄難領少林群僧也
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
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
……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裡出一隻小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治寒毒之功
。」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
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
……他媽的,那是什麼掌力?」鄧百川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後,便罵不成了。」
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後心,「至陽穴」上,以
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
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
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薦,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
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
:「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
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
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
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
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
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他號稱『閻王敵』
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公冶乾喜道:「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
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
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
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
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
後他有什麼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
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中,當即離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
體養。鄧百川取出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
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
,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
餘裡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
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
的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
治不好的病人嗎?」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幾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
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
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
」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
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於
敵不過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
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
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病逝世?」那老僕泣道:「也不知是什麼病
,突然之間便嚥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
…」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
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
不由哀,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歎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
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
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僕
很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
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絕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裡,也不
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
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
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遠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
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大有難色,道:「這個……這
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
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
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難免神魂
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
老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
先生,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動
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裡裡外外,竟一個人
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
是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
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
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分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
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
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伸
入棺蓋逢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
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回入靈堂,一揚
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
井奔出,但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轉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
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無不
駭然。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
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麼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
,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
,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
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不著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
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嗎?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
「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
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
若有什麼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苦便強十倍,也絕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
治。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嗎?」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
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
,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
前廳,各抒己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死而佈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
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
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衝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
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
」鄧百川道:「是。不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
,絕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
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
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
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紅色火焰散
了開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
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
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
大叫:「妙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裡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
,此事跟少林派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
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
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
,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
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
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
兩人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
大筆,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隻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
丹。此後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
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
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
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
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
楊妃為伴,連時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
說到這裡,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麼鬼,只是聽得心下勝
淒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
皇,聲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
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
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
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糊塗皇帝,快快
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裡又是萬籟無聲。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12:08 PM
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
了氣。」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嗎?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
。」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
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
中一個黑鬚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
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
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
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
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
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
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
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攻勢太急,他第三
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鬚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
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
。」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
,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
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
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
板是吸鐵石做的嗎?」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
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
希奇古怪,我跟你們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
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
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
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
伸掌,朝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
…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
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
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
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
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
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
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
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
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
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
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
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
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
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
書?是武功秘訣嗎?」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
人之言來感化對方。」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
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
《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
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
,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
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
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
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
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
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
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功造詣大是不凡。
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斬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
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
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尋仁焉』。
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
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
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
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報施於人
』。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
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鬥,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
,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
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
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
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一轉戒刀,挺刀柄向那儒生
胸口撞去。那人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
,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
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
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
怎麼在棺材裡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
說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
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
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裡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
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
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
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
那書獃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
答覆了。」
這書獃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
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
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這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
我的心。」
那書獃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
而呆矣,真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
然格格不入焉。」
風波惡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
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
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
,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嗜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
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采筆
,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獃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
散,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
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
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
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獃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
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
佛,南無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
,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
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
!」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
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
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
喜才是。」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獃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
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
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獃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
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
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
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逕自抓了的鬍子。
那書獃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鬥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
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
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
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
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
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
忠良,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
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
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溫柔斯文。那戲
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
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嗎?」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
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鬥,誰出沒去留
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
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
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
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
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
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裡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
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
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
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後摔出去
。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
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
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
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
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
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週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
挺起棋盤往上硬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
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
刃,今日敵強我弱,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
。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
可當。那書獃子道:「夫子曰:『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
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僧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
「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
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
,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
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鬆
,噹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
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
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
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藹,手中抱著
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夥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
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
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
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
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餘,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
已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
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
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
不是豈有此理嗎?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
說此曲之中,隱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你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
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
,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後,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
「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
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己苦心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
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偉績。你怎麼也
不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
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
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
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
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間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
誰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
也不是好,哪幾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
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
難首:「薛神醫是裝死,棺材裡只有死藥,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
,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
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
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
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獃、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
,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不及逃走啦,快,快,大
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嗎?」那老顫聲道:「快,快進
去!天塌來倒不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
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他一提,雙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
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
,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頭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
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嗎?」
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
難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
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
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
,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
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
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
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
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
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
,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
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
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嗎?好,這便聽你的。這…
…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
這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
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
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
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御
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
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獃、工匠
、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
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
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
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
,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
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
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
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嗎?」使短斧
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
」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著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
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乾
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
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歎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
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
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嗎?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
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縠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
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
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
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
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
「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
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
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
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
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
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便在其上。他的
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
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
只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
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
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
到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
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
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一轉,顯然鐵環
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
短斧客極是機警,大伙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
低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
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
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八!很好,很好!你
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
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
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嗎?」聲音滿是
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
「大師,你出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
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
、公冶乾力陳玄悲絕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
,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
請。」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分險之地,江
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
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
音,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裡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
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
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
。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
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
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
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
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
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是個少年?」玄難道
:「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
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
:「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
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
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
:「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
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
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
如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
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
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
像一條細線,穿過了十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
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
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
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
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
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
,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
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
,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
」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安排三個機關,再阻他半個時辰。」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
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
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
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
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
」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忿,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
,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
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
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陡耗時刻。
」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
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
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
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
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
「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
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
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
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
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
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百
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萬倍!」包
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
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
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非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
功。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
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
,絕不敢向旁人洩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慕
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
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嘛?」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
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
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
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
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
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
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
,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
」。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
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也不去理他,
繼續說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
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
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
些學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的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
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
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
聰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
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
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門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後段,
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門厲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
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時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來救
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
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
,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耳目,與他
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
爺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
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師父吐露,於是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
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
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
,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
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學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
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
春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大的禍害,因此非但不加禁
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
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
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
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
論是行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佈局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
制,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
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
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
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
姓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
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
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嗎?」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
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
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
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
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
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
,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
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鬚,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
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
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
,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
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於蒔花,天
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
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
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
。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
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
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獃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
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
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
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系辭
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
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
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佈下毒藥,那是專為
對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
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
骨,日後自愈,並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
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
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
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
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
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
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
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
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嗎?」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
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
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
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
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
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
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絕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
的,喬峰這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
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
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
,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絕不讓人治
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
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
父親生了病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
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
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
:「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
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
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
上人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
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
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
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
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
他既愛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
毫不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
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
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
說得誠懇,絕非虛言。只是在下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
世,一時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
,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
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
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要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
?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
來,只必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
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
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發深
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
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
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尋思:『師
門深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
弟子欽仰無己,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嗎?』」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
落,稱他做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
用言語試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
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
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
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
向我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
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
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
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
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嗎?你……你
……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
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我
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不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
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
』一伸手,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
有求於你,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賣好。」
薛慕歎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
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示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尖嘯聲
,那鐵頭人臉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
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
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
頭人道:『薛伯父,我絕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嘯聲又作,
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
就算替我隱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
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
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夥人,都是星宿
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
,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嗎?」
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該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
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
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後,
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
,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
,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
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
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
發作,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
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
推開。那人抓住了他,打了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
可動粗。」伸手將風波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
降,或許還能保住性命,再遲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於三百多年之
前,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
,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
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
站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
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
,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
認他是本門師叔嗎?」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裡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
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盪,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
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
反正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夥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還請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師弟圓寂
,起因於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
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搜
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絕
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
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
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射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
去,石板移動後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
馮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一條黑影從身旁搶出,衝入外面人叢中,叫道:
「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
。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
拍拍之聲不絕,風波惡出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
後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
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
我嗎?」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
了幾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
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慕華治癒慧淨,帶他到
崑崙山之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不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
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
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
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
康廣陵、范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
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
不算,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嗎?」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
年來,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
愛師父之心,絕不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
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所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
殺了,他將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剌聾你耳朵,割了
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
好,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蘇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
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
傷,留在地洞中不出,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
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
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
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
便,待要閃避,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
可是越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
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
三、范百齡二人卻己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
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
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
今的英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
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
步。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後
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
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
」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份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
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鬚,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
。」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週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裡雙掌
齊舞,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
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果
然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
八步。玄難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飄
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忽速閃避,這三
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後兩腿時
,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腿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
」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
衫上喂有劇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
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
閃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後比拼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絕
不能跟他比拼內力!」但若拳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
明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
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撲在地下,全
身虛脫。丁春秋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
,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
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
將包不同踢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
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
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
丁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
丁春秋指點數日,已學會了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
甚遠,但以發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
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
以抵受。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並
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
故。他長歎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
了幾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麼,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
問道:「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幾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
道:「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術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
派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
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麼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術,全然無用……唉!
」說著搖頭長歎。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
但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後你縱橫
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
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
走步路也難,還說什麼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
只須心念略動之間,化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
為烏有,咬牙說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
?我四十五年苦功毀於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麼苦功不苦功
?」
包不同喝采道:「這幾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
』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
二師兄范百齡。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裡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
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
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此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
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
殺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
師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麼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
話,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
是你惹惱了我,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
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意定然十分陰毒,
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助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
然不保,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於
你,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後,你可不得再向這裡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
來吐言聲若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丁春秋道
:「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胖和尚?』」說著右足虛伸,足尖
對準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
,立時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麼容易。」轉頭向
薛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於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歎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
怎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
見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
川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
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於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
友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
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麼毒物?」慧淨道:「是崑崙山的冰蠶。」薛
慕華搖了頭,當下也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
後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
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麵,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
下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未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
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
「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嗎?
薛神醫在這裡人緣想必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麼難事。」薛慕華無奈,
只得吩咐家人出去僱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後雇到。丁春秋道:「將車伕都殺了!」薛慕華大吃
一驚,道:「什麼?」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幾聲響過,十名車伕
已然屍橫就地。薛慕華怒道:「丁老賊!這些車伕什麼地方得罪你啦?你……你
……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幾個人,難道還論什麼是非,講什麼道理?你們這
些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裡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麼醫書藥材,隨
身帶一些,我可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
讀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製藥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
休,撿拾藥物。他收拾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後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等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後訊,豈知丁春秋佈置嚴
密,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莊上鄧百川等四
人,函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週身無損之外,其餘的或被化去內力,
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
不得。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
做車伕,其餘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後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
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人人均知
若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
耐,到時自知。」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0 PM
第三一回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車行轔轔,日夜不停。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
功全失,成為隨人擺佈的囚徒。眾人只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
終於大車再也無法上去。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步行半個多時辰,來
到一地,見竹蔭森森,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
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馮阿三大為
讚佩,左右端相,驚疑不定。眾人剛在涼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當先
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傳訊的。後面跟著兩個身
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封書信。丁春秋拆
開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砰的一聲,炮仗竄上了天空,
尋常炮仗都是「砰」的一聲響過,跟著在半空中「拍」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
仗飛到半空之後,卻拍拍拍連響三下。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
門的製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
攜長形兵刃。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刃,乃是竹槓。每兩根竹槓之間系
有繩網,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
罷。」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
奔去。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他奔行並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
御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
法,一直心中憤懣,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
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不由得歎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
他對手。」
風波惡讚道:「這老妖的輕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讚,星宿
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
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諂諛之烈,眾人聞所未聞。
包不同道:「眾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確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前無
古人,後無來者。」眾弟子大喜。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
哪一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眾弟子更加高興,齊問:
「是哪三項?」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
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
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
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殺良心,厚顏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
功。」
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齊向他拳足交加,只是
這幾句話猶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後,一個個默默
點頭。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過這馬屁、法
螺、厚顏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尋常人於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
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壞的,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是非之分,要
修習厚顏功便是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簣。」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泰,居之不疑,不由得大
奇,笑道:「貴派神功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還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
,這些神功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
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
答:「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
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包不同道
:「對對,大仙指點得是,倘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父之屁……這個並不太
香。」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造詣,只可
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本門的功夫雖然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
不繁複,只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連連點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
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嗎?」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
門,當真談何容易,那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另一
名弟子道:「這裡耳目眾多,不宜與他多說。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
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本派廣收徒眾,我瞧
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許能有些造就。」包不
同一本正經的道:「多謝,多謝。大仙恩德,包某沒齒難忘。」
鄧百川、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實是罕見罕聞。」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
在林間行了里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
對而坐。左首一人身後站著三人。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
慢。
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槓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
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色雪白,神情極是惶怖。包不
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嚇成這個樣子!」李傀儡不答
,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走到近處,見坐著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棋盤,
兩人正在對弈。右首是個矮瘦的乾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
包不同認得那公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
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霉樣兒卻給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
餘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觀弈。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著,忽然雙眉一軒,似是
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的變化。段譽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
:「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這就跟包某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罷。」段譽
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突然之間,康廣陵、范
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扎起來,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
跪下。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省悟,這個
瘦小乾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
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
而且對手又不是什麼重要腳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而已?
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們八人歡喜無限。」函谷八友被聰辯先
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不敢再以師徒相稱。范百齡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
人家來啦。」蘇星河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說道:「玄難大師駕到,老
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眾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局。眾人
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
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廣陵、薛慕華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
,亦復擔心。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
「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
萬籟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面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著黑子,段譽將十餘路棋子
都已想通,跟著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著,段譽吁了
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眼見蘇
星河是贏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
臻極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連說
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確是十分深摯。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
盤上撿起,放入木盒。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著原來的陣勢
。
段譽退在一旁,望著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瓏,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
中所見的。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
地向他請問,可決計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
不褻瀆了她?」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著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
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父」布了個「珍瓏」,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
破解不來。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蓋便即抬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
蘇星河道:「你們大伙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瓏』,牽涉異常重大,你過
來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齡大喜,應道
:「是!」站起身來,走到棋盤之旁,凝神瞧去。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
麼叫『珍瓏』?」公冶乾也低聲道:「『珍瓏』即是圍棋的難題。那是一個人故
意擺出來難人的,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極難推算
。」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
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
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
,忽覺頭暈腦脹,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
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再算得幾下,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
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
蘇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說道:「這局棋原是極難,你天資有限,雖然棋力不
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
是凶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范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決意盡心盡力。」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慢慢想罷。」
范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來?這老賊佈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
磨、殺傷人的,范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
「你稱師父做什麼?」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
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
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蘇星河隨手提起身旁的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
玄難見這塊大石少說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
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實是了得
,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
,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上。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瓏棋
局,乃先師所制。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佈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
,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說到這裡,眼光向玄難
、段譽、范百齡等人一掃,說道:「玄難大師精通禪理,自知禪宗要旨,在於『
頓悟』。窮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棋道也是一
般,才氣模溢的八、九歲小兒,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雖然在下參研不透,
但天下才士甚眾,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師當年留下了這個心願,倘若有人破解開
了,完了先師這個心願,先師雖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難心想:「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倒均是一脈相傳,於琴棋書畫這些
玩意兒,個個都是入了魔,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
讓丁春秋在本門中橫行無忌,無人能加禁制,實乃可歎。」
只聽蘇星河道:「我這個師弟,」說著向丁春秋一指,說道:「當年背叛師
門,害得先師飲恨謝世,將我打得無法還手。在下本當一死殉師,但想起師父有
個心願未了,倘若不覓人破解,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
。這些年來,在下遵守師弟之約,不言不語,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連門下新
收的弟子,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唉,三十年來,一無所成,這個棋局,
仍是無人能夠破解。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灑……」
包不同插口道:「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瀟灑更是大大不見得,何況人品英
俊瀟灑,跟下棋有什麼干係,欠通啊欠通!」蘇星河道:「這中間大有干係,大
有干係。」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啊。」
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
更加的醜陋古怪……」蘇星河不再理他,續道:「段公子所下的十餘著,也已極
盡精妙,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豈知棋差一著,最後數子終於還是輸了。」段
譽臉有慚色,道:「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老丈雅愛,極是慚愧……」
一言未畢,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向後便倒。蘇星河左手
微抬,嗤嗤嗤三聲,三枚棋子彈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這才止了他噴血。
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拍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一看,見到一小粒松樹的樹肉,剛是新從樹中挖出來的,正好落在「
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他一抬頭,只見左首五丈
外的一棵松樹之後,露出淡黃色長袍一角,顯是隱得有人。
蘇星河又驚又喜,說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勝之喜。」正要以黑子
相應,耳邊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落在「去」位的八
八路,正是蘇星河所要落子之處。眾人「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一個人影也
無。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樹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見,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
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所落方位極準,心下暗自駭異。
那黑物剛下,左首松樹後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黑物盤旋上天,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
去」位四五路上。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發自何處,便難以探尋,這黑子彎彎曲
曲的升上半空,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足驚人。旁觀眾人心下
欽佩,齊聲喝采。采聲未歇,只聽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
子,你來破解珍瓏,小僧代應兩著,勿怪冒昧。」枝葉微動,清風颯然,棋局旁
已多了一名僧人。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
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又想:「難道剛才那白子
是慕容公子所發?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
,向蘇星河、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說道:「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
,不自量力,前來會見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這也就現身罷!」但聽
得笑聲清朗,一株松樹後轉了兩個人出來。段譽登時眼前一黑,耳中作響,嘴裡
發苦,全身生熱。這人娉娉婷婷,緩步而來,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
嫣,她滿臉傾慕愛戀之情,癡癡的瞧著她身旁一個青年公子。段譽順著她目光看
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
美,瀟灑閒雅。段譽一見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紅,險些便要流下淚來,
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也真
難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難了。」
他心下自怨自艾,自歎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語嫣的神色,但終於忍不住又
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她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自相識以來,從未
見過她如此歡喜。兩人已走近身來,但王語嫣對段譽視而不見,竟沒向他招呼。
段譽又道:「她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在,從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
有她表哥。」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早搶著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復低聲稟
告蘇星河、丁春秋、玄難等三方人眾的來歷。包不同道:「這姓段的是個書獃子
,不會武功,剛才已下過棋,敗下了陣來。」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言語
謙和,著意結納。「姑蘇慕容」名震天下,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
的公子哥兒,當下互道仰慕,連丁春秋也說了幾句客氣話。
慕容復最後才和段譽相見,說道:「段兄,你好。」段譽神色慘然,搖頭道
:「你才好了,我……我一點兒也不好。」王語嫣「啊」的一聲,道:「段公子
,你也在這裡。」段譽道:「是,我……我……」慕容復向他瞪了幾眼,不再理
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慕容
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覆道:「
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鳩摩智應了一著。
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
意料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
一子。鳩摩智運思極快,跟著便下。兩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鳩摩智突然
哈哈大笑,說道:「慕容公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
!那麼你來解解看。」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
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
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
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
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
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
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
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
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
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當慕容復呆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語嫣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目
不轉睛的凝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
等一齊搶上解救,但功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
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
劍一晃,噹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
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語嫣拉著他手,連連搖晃,
叫道:「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什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說著淚珠從面頰
上滾了下來。
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王語嫣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長劍
,否則……否則……」公冶乾勸道:「公子,這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
術,公子不必再耗費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閣下適才這一招,當
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嗎?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俾在下得以一開眼
界。」
段譽向鳩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見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脈神劍」之後,又來捉
拿自己,這路劍法時靈時不靈,惡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難以抵擋,心中害怕,向
左跨了三步,與鳩摩智離得遠遠地,中間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這才答道:「我
……我心急之下,一時碰巧,要再試一招,這就難了。你剛才當真沒瞧見?」慕
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萬小
心!」慕容復向丁春秋橫了一眼,向段譽道:「在下誤中邪術,多蒙救援,感激
不盡。段兄身負『六脈神劍』絕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嗎?」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
悠悠忽忽的飄來:「哪一個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嗎?」正是「惡貫滿盈
」段延慶的聲音。朱丹臣等立時變色。只聽得一個金屬相擦般的聲音叫道:「我
們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餘都是冒牌貨。」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我徒
兒也來啦。」
南海鱷神的叫聲甫歇,山下快步上來一人,身法奇快,正是雲中鶴,叫道:
「天下四大惡人拜訪聰辯先生,謹赴棋會之約。」蘇星河道:「歡迎之至。」這
四字剛出口,雲中鶴已飄行到了眾人身前。過了一會,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
神三人並肩而至。南海鱷神大聲道:「我們老大見到請帖,很是歡喜,別的事情
都擱下了,趕著來下棋,他武功天下無敵,比我岳老二還要厲害。哪一個不服,
這就上來跟他下三招棋。你們要單打獨鬥呢,還是大夥兒齊上?怎地還不亮兵刃
?」葉二娘道:「老三,別胡說八道!下棋又不是動武打架,亮什麼兵刃?」南
海鱷神道:「你才胡說八道,不動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趕來干什嗎?」
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鐵杖伸到棋盒
中一點,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難讚道:「大
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段延慶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
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這個「珍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
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子,咱們走罷!可別失了良機。」但段譽
一來想看段延慶如何解此難局,二來好容易見到王語嫣,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肯捨
她而去,當下只「唔,唔」數聲,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幾步。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黑棋。
段延慶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
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
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他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
,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忍,於是出言提醒。
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
住他的背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
來之時,早就見到段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哪知他還是叫了
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傷,打什麼緊!」將虛竹放在地下。眾人見這個
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
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心下轉念:「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
慧三學。《楞嚴經》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
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
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
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唸經、吃飯、行路之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
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
云:『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
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
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
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
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
,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
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
:「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
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
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
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
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
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
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
神蕩漾,難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
,注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
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
,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呆呆不
動,淒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
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
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
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
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
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
,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
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
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
,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
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策。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
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
。
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
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
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
頭上,平時頤指氣使,甚為無禮,積忿已久,心想他要自盡,卻也不必相救。
鄧百川、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
比拼。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
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
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罷!別來
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被丁春秋
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
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
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只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個觔斗,雙手
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
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擋架。
但是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將虛竹放
在地下。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
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
段延慶歎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
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
,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低淺,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
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
「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無棋
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
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
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
。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
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
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
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
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將
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跟著下了一枚黑子。段延慶大叫
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
,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
「小賊禿!」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裡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
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
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
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
何應法?」
虛竹陪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
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面色一沉,厲聲道:「先師佈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
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
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
。」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
,竟然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鬚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
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
,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嗎?」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
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
,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
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
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
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
,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
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
稍懂弈理之人,都絕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
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
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
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
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徬徨失
措之際,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
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
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
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
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
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面上神色又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
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
道我這一著下錯了嗎?」但隨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
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
了。」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
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
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
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
,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
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
楚的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
。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
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
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
延慶沉迷棋局之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
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
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
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
出其中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個「珍瓏
」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
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
,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絕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
」的著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絕不會
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
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
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
架,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
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鳩
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
子,忍不住喝采。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
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
……」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
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
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
上了歧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
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中只說:「我走
了罷,我走了罷!再待下去,只有多歷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他自
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
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
!』她如果說:『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
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不用忙,我還有話
跟你說。」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
回頭過來了!」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想:「這幾步棋我也
想得出來。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
,他竟沒聽見。王語嫣又是輕輕歎息,慢慢的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
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
思:「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
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
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
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
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對住
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只是
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
罷!」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
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
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
上』位七、八路!」
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
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
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
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
。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
是,是!」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佈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
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
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
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
在當地,沒了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
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
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他武功有限,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
拂,便即倒地,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
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
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
:「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
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
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
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
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觔斗,向裡直
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
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
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
了進去。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
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
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
戶,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呆了呆,
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
?」虛竹轉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
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佈下後,數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
拆開,你還不過來!」
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
……」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
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
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
,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響,那板壁已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
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
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
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
唉,難,難,難!」虛竹聽他三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
,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
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
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
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
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
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
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於證道大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
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
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長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
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虛竹微感慚愧:「說
到相貌,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
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
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麼?」虛竹道:「小僧
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
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
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
一講究「度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
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
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
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裡,那
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說著不住搖頭。虛竹微微
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
做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
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
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讓老前輩生
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
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
大師沒來嗎?」虛竹答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
」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
虛竹道:「沒有。」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這麼多年,再
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將就
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
的,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
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
。」
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歎道:「天意如此,天意如
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的將
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
跪下磕頭罷!」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裡見到的不是師父、師叔伯,便是師伯祖、
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
,向來是服從慣了的。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
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恭恭敬敬的跪
了下來,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
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
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
。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不
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性愛嬉戲,沒好好修練師
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
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
溫水之中一般,週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
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
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
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沉沉,望出
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那人
微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
規矩?」
虛竹驚道:「什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
,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麼再拜你為師?
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著掙扎站起。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
?」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
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觔斗,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
,左足在屋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
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道:「你……你幹什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落。
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竹的腦門一般,不論如何搖晃,始終搖他
不脫。虛竹腦袋搖向東,那人身體飄向東,虛竹搖向西,那人跟著飄向西,兩人
連體,搖晃不已。虛竹更是惶恐,伸出雙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將他推拉
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
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
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
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嘴裡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
覺腦海中越來越熱,霎時間頭昏腦脹,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
流去,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
入了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
始終不成。正焦急間,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這
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他睜開眼來,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
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虛竹發覺自己橫
臥於地,那老者坐在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
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竟佈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
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數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鬚。
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
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鐘不堪,沒有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那老人瞇著雙眼,有氣沒力的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
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
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
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道:「那……那是什麼緣故?」那老人滿臉笑容
,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
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
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虛竹一躍而
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那老
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
可思議,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
神功給了小僧嗎?」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
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
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神功,
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
:「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於無窮,是為
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
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
,落下地來,接連跳了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
歡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
嗎?」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
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
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嗎?」
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佈施,世人有難,自當盡力相助,便
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
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
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
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做損
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
:「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
竹挺直身子,說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
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應了?」虛竹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
悅,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
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
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伕,實是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
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
,如何能夠……」說到這裡,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
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
滅,確實還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
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
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
險些喪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
殘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
,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
會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
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
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這才將當年
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無時候傳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
無論如何談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
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那老人澀
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的
體中,哪裡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那教…
…」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
。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
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歎
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
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
憚。這裡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
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但你
資質似乎也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凶險危難。
那你就需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
她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說到這裡,連連咳嗽,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塞在虛竹手中。
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
覆命,今後行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便無法遵依前
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
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
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輩,
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練已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年已盡,
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嗎?」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指上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
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
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
…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實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
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人,照理這女子
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很好」兩字
時,已是聲若游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
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急忙合十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求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
極樂世界。」他和這老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
他修練七十餘年的功力,隱隱之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
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
我叫你師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
,轉身從板壁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1 PM
第三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
倒伏著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
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打倒的,因此在屋裡竟然全未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夾著火柱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
、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
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後。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
等則疏疏落落的站於遠處。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
右,顯然丁春秋已大佔上風。
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王
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都不是
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
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只見火柱越來越偏向右
方,蘇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
響成一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
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
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一個個來嚐嚐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膽怯,就算聯
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
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心中均想,倘若我們幾人這時聯手而上,向丁春
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份,
絕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
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
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
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鬚燒得
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
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
只怕轉眼便要被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
鑼鼓鐃鈸、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
、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拼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
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所從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
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
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卻是一篇「
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不知此人請了哪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
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
。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
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名漢子從屋後奔將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適
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
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
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
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大火
柱的熊熊火焰,將二十餘名聾啞漢子裹住。
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
,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
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覆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
招罷!」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
,斜眼相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指點點,出手大有
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
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裡有人練成
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又過得一陣,二十餘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
重傷,紛紛摔倒。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了兩揮,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了過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
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
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且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盡
是火焰。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想到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
父裝死三十年,終究仍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
看不過去,搶上前去,抓住他後心,叫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便在此
時,蘇星河正好揮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
,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
內力,而且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
呼的一聲響,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餘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
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
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罷」
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
只是他已操必勝之時,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
反擊,不禁倉皇失措。
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
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間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
己算帳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捲到了他身上,竟然
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
快出手!」
游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
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餘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
魂顯靈,說什麼也不敢在這裡逞兇,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
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沒命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
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
如此「揚威中原」。
只聽得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
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餘,老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
出言相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給他一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
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
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
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
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
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
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淺。」
蘇星河一瞥間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
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癒,甚是哀痛
,更記掛愈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
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
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什麼吩咐,
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
隨手移過一塊木板,擋住了破洞。
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
不會多管閒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
貫注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會別事?
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
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
,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舍弟子而去了!」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
老前輩的師父。」
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
虛竹,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
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作什麼?難道……難道
……要我陪他師父一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一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
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
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
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
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
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
,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
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願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
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虛竹道
:「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
」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
再傳你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
「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
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
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只
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
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只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
沒有。」
蘇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豈能推卸責
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是不是?」
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歎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
,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
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
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
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
,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
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算,
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
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
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
破我所佈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
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
》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
?」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雜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
會。丁春秋一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
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
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
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
半晌,知道星宿海週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
『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漏出去
。』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
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
,一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
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
、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洩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
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
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
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
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
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
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
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
可再也不能見外了。」
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
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
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
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
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
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
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
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
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
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老,這傳人便更加
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
虛竹聽他說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
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
他掠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
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
是了。」
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
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嗎?」
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
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
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
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
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
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
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
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
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
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
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
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
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
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
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
,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魂顛倒,
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
結果卻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
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歎,可歎!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
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
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歎』?
」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
」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
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
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
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
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
……這個……」
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
處死。但我問你什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
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
,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卷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卷軸中所繪的
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
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
顯然是幅陳年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
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
,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
一般。
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筆一畫的摩擬畫中筆
法,讚歎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
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什麼都想
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忙將卷軸卷
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
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
眼說道:「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卷軸,到大
理國無量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功夫。不過我多半自己學
不會,還得請另一個人指點。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
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一個卷軸?」
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到時自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
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
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覆命。到了寺
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了。」
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
搗蒜,說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嗎?」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
師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
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
好,虛竹總之不肯答應。
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
肯遵從你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
,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
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
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
蘇星河道:「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
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
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個話倒也不錯,
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盡
。」
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
妙極,掌門人,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
哪裡答允過了?」蘇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
。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
河是什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
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
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
,只是勸你愛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
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
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
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
虛竹辯他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
」
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
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
沖而下。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
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
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
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
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
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
,「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
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
呆了半晌,歎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
命。」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
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
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
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
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
,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
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
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
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
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
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
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
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
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
?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
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
「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
道得如此明白?」
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拼而受傷,那是一目瞭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
。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
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
確然極不容易,要他傷癒保命,卻只不過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
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
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麼
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
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
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
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
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
法子。」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在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
睜開眼來,輕輕歎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
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
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
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
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
,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
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已說了好幾句。
玄難微微一笑,歎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
了。」
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之下,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
驀地裡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
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
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
,你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
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
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是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
本寺即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御大敵。」玄難臉現
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經成為廢人,哪裡還能
協助方丈,共御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
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
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
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
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那你就照試罷。」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
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
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
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
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依,但游坦
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
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
宣洩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門
「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
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而更逼進了臟腑,病人立即斃命。
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
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
般。
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虛竹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
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
」
虛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
度眾生的本懷。」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
,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
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
口。
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麼?」虛竹提起右掌,砰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
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
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不罵
出去了。
虛竹替諸人洩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
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
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
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
而施,只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
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
奇。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膽,要在師伯祖『百會
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
著實不小,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
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
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
,從未和他對答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
,究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
「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
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了下去。
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
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
。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
。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
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
在後暗算,但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的手脈,皺眉道:
「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
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虛竹腦中混亂一片,只是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麼會……」
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
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嗎?」
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絕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
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
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嗎?我笑了嗎?掌門人,你可得千
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
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
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裡,再
難嚥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
…」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
上有毒。」范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齊圍在蘇星河身
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
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
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
頭去。范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
死了你們的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
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
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轉念:「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
,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
惡人……惡賊施主不可。」
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
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
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
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
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
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
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
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其實這些人除了
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除了出聲示警
之外,實無防禦之力。
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也都走向一旁。鳩摩
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逕自分別離去。
康廣陵道:「師叔……」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
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們『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
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
人有意或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
滅口。」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來,倘若我不答應
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
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夥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
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
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職位,亦未可
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向你磕
頭,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托。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
的。」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
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
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
」
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
虛竹皺眉道:「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道:「老前輩……
」
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
虛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
展了開來,說道:「你師父叫我憑此卷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
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
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
,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
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
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
橫行無忌,這『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
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雖失,尚能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
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
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
了我一條小命?」
康廣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
,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麼,丁
老怪不會將你瞧在眼裡的。」他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
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
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
口出惡言,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
正在傳授治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麼見他武功低微、
不屑殺害?那「三笑逍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
,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
河惡戰之餘,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先後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餘載神功,
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來,盡數加在蘇星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
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是生恐對方內力了
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
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非道,獨來獨往,那是
何等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一個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袈裟,留起
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惡口戒、善口
戒?」
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
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
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
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
,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請你恩准。」
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
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准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
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是我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
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
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
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
老兒纏夾不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
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麼?」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
:「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函谷八友」中其餘七
人一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獃子苟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
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
李傀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
來。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
一步,敲釘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
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嗎?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
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一轉
頭間,只見慕容復、段延慶、段譽、王語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難都已不見,這
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虛竹
叫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
自己的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
子的糾纏。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
餘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
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倉卒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
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虛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
。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裡卻餓起來了,走到一處鎮
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素面一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
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你在等什麼人嗎?」虛
竹轉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淨,相貌
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
公,你可見到六個和尚嗎?」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一個和尚倒看見的
。」虛竹道:「嗯,一個和尚,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
飯店中見到。」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
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樣
?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唇,
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
。」虛竹哈哈一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
公,為什麼要加個『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
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道:「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麵了。」那少年
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
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
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麵,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
他肚中甚饑,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忽聽得那少年叫道:「咦,這是什麼
?」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
,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撿起一
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
你瞧這蟲奇不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絕不是什麼奇怪
物事,便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
,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
「是嗎?」將甲蟲丟在地下,伸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歎道:「罪過,罪
過!」重又低頭吃麵。
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
拿過第二碗麵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你是
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
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
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
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裡說不茹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
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麵中,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說著伸
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
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麵中,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你難道
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
,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
光,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
,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
,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一時之間徬徨無計。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嗎?」說著向門外
一指。
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一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年
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
吃麵。
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
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麵,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一驚之
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
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嗎?怎麼叫苦起來?」
虛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
二十三年之中,從未沾過半點葷腥,我……我……這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
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緊了。」
虛竹愁眉苦臉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頭,一時心亂如麻,忽聽得門外人
聲喧擾,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
他一瞥之間,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喲,不好,給星宿
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搶向後進,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
竟是一間臥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
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給這胖和尚
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沉重,
便走向臥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一矮身,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
,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放在床上,又
退了出去。
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嗎?你怕什麼?」原來便
是那少年相公。
虛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
是一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作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
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
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跪了下去,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
:「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裡
?」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兇光,低沉著嗓子道:「你到此
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父。
」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剛
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
眼,閃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頓足,恨恨的道:「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嗎?」語氣甚是輕薄,一副幸災樂禍的
神氣。
虛竹奇道:「怎麼?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
出來?」
虛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
派的弟子,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啊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
中下了毒。」
這個少年,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
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
有一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
事,追蹤一個人,竟然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京已遠,索性便
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她引
虛竹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十分開心,倒
也並無他意。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絕不會來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會
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
聲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
,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
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裡,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
武功,再將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
,臉上又是全無血色。
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
阿紫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
,只得跟著那名星宿弟子,來到大堂。
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
敢喘一口大氣。
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麼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
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
阿紫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
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的手裡。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
,又怕失手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
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想要我
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說殺了你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果
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如果斷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
計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心中害怕之極,
已然語不成聲。
丁春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
這樣厲害腳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
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一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寶鼎更
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
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
小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
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
的手掌?頑抗求哀,兩俱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撚鬚而聽。
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
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
言辭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
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
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
倘若哪一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
知他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頌稍有
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
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圖存,二來行之日久,習
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
丁春秋撚鬚微笑,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的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
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一些
,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
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盤算:「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
得好好對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毒他不死,待會或使『腐屍毒』,或
使『化功大法』,見機行事。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環』便將落入我手,大喜,
大喜!」
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大論的還在說下去,
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
,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麼話說?
」
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
裁,說得與眾不同,不似這一群蠢才,翻來覆去,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
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什麼道理?」
阿紫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王鼎,以供
練功之用。但近幾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
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
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以為
師父決計少不了這座王鼎,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
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
丁春秋連連點頭,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
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教
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
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那個又
說是什麼武學名家。可是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
師父領教幾招。天下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
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一來,於是
姑蘇慕容氏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麼聾啞先
生,什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你說好不好笑?」
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
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瞇成一線,不住點頭,
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
上兩手,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因此便想了一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
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就太也尋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
分殊不相配。師父身份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
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
「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
「那是什麼私心?」
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
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
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鼎,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
伶牙俐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
……」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哪一個不感激師
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
丁春秋道:「你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
糊塗嗎?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
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
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之中、自己施術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復。丁
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身登極樂,同時又一直傾
聽著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實
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復一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經吃了大虧。他一驚之
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3 PM
第三三回 天昏地斗 斗轉星移
慕容復向丁春秋舉手招呼,說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
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尋思:
「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
肯和我干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
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
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
不會。」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斷了你的
一手一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極,顫聲道:「師父寬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
胡言亂語,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
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
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
怒聲喝道:「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我師父是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
談文論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師父談文論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
定還會指點你一、二,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
巴嗎?哈哈!」他笑了兩聲,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哈哈」一
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張大了嘴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
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逍遙三
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大氣也不敢
喘一口,都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剛才這幾句話,
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對他這幾句話,可得細心
琢磨才是,千萬不能再如他這般說錯了。」
丁春秋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
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復揮去。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
其時天色已晚,飯店的客堂中朦朧昏暗,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
,哪料得他不知用什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
一個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抬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
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
。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慕容復所使手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
是接毒粉發毒粉。但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不會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轉念又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
,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
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
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
足道哉?」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
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去。
酒杯橫飛,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
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
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
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群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
,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
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眾同門
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
慕容覆道:「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
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
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
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
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借用
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
師父命你喝的!」便想將酒杯擲向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
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
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
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
步,已不能再故示閒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
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
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
,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捧著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
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
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
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
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鑽入了
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
線已鑽入了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
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
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
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拼,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
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斜
身閃過。丁春秋連劈三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觸。
兩人越打越快,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餘地,但兩
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交,連桌椅也沒半點挨到
。
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師父正與勁敵劇鬥,
有誰膽敢遠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掃上
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除了盼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拚命往牆上貼去之外,
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
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丁春秋數招一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顯
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對方既怕這功夫,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制他,只是慕
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難以捉摸,定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倒也著實不易。再拆
數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舞,著著進逼,左掌卻裝微有
不甚靈便之像,同時故意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
慕容復武功精湛,對方弱點稍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
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左脅。丁春秋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
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麼內傷。」當下得理不
讓人,攻勢中雖然仍以攻敵右側為主,但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
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復臉上抓去。慕容復斜
身轉過,挺拳直擊他左脅。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終於打到,不由得心
中一喜,立時甩起左袖,捲向敵人右臂。
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
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
容復一驚之下,這一拳打得更狠,驀地裡拳頭外一緊,已被對方手掌握住。這一
招大出慕容復意料之外,立時驚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
我可著了他的道兒!」心中湧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
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
便犯險向他挑戰。」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逕從拳中送出。豈知內勁一
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上來
與丁春秋為敵,一直便全神貫注,絕不讓對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
事到臨頭,仍然難以躲過。其時當真進退兩難,倘若續運內勁與抗,不論多強的
內力,都會給他化散,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成為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
內縮,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經脈
臟腑。正當進退維谷、徬徨無計之際,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
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急退兩步,左掌伸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
外人不知底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
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氏無
一不會,無一不精。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決難將每一
項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
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
反擊到對方自身。善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斗轉星移」
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
;善用「斷臂刀」的,揮刀砍出,卻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
便是這記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
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
妙。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
便絕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將對
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令對手自作自受,其中道理,全在「反彈」兩字。便如
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出手越重,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輕重強弱,不差分
毫。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極難。慕
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遇到
丁春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
是以連使三次「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霉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
轉了,移也移了,不過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
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星宿弟子
急於獻媚討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無暇多想,一將
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時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他換作了自身。他冒險施展,竟
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復之「功」,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
門功夫。慕容復一試成功,死裡逃生,當即抓住良機,絕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
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
,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自是惱怒之極,但想:
「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便千
難萬難。這小子定然見好便收,脫身逃走。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
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星宿老仙還有什麼臉面來揚威中原?」
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慕容復退後幾步,又將一名星宿弟
子粘上了,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如被吸血
鬼吸乾了體內精血。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無不失聲驚呼,紛
紛奔逃。
慕容復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第三人又撞中了
另一人。
那人驚呼未畢,身子便已軟癱。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師父不放開
慕容復,這小子不斷的借力傷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說
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但除了驚懼之外,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只是在店堂內
狼竄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復手臂揮動間,又撞中了三、四名
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兵刃」,要找替死
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多,總有用
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
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未曾
粘上的也都狼狽躲閃,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緊慕容復的
拳頭,心想:「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
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
怕少了?」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神態顯得甚是悠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
力盡失,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
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
子」。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游目四顧,見眾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眾躲避。
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顯是十分害怕。另一個便是阿紫
,臉色蒼白,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
,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只
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
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
之極,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
上兩隻筷子,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
了她雙眼,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盡是白影晃來晃去
,片刻間白影隱沒,已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
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
住了腰間,有人抱著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
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
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
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
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
。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
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
,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
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
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
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
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
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
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
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
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
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
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
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
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
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
……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
陪著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
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絕
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
:「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游坦之。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
輩,多謝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
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
我叫你莊大哥。」游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
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
咐什麼,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
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這樣好?」游坦之道
:「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
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
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
道:「為什麼?」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
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
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
。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游坦之顫聲道:「不,
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
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
,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觔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
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
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歎道:「好罷。你
剛才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
人的。」游坦之道:「不,不!絕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
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游坦之腦
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
我不想……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
,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
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
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游坦之握著阿紫柔軟
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
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
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
」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
平,問道:「怎麼啦?」游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己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
,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游
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
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絕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
徬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
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
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著游坦之的
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游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
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
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
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
,「啊喲!」「哎唷!」
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
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
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
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
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游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
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洩漏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
,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游
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
幾個人嗎?」游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
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
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嗎?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
,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
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
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
十餘丈。游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
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
德,絕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
」游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
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
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
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游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
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
舵主原諒。」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
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洩漏半點風聲。」游坦之感激
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
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
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
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
人之處去躲了起來。」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
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游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
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
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
雇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
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
!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
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
,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
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為金蘭
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
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
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
』了。」
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
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表哥慕容復。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
,便始終沒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人會晤,慕容復一行
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道:「段
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
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著王語嫣。慕容復心下不快,哼了
一聲,轉身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
說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
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
這般目不轉睛的瞧著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無禮之尤。你
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嗎?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可
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
非禮勿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
」轉身跟隨慕容復等而去。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為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
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
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
瞧著王語嫣的去路。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
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
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
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
段譽失散,到處尋訪,不得蹤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
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
慰。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
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
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
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
范驊、華赫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
。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凶險。眾
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
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對方斥退
。范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
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時分
,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范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
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范驊道:「這次
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
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
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范驊道:「我們三人沒明著求見,只暗中
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
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傷
了她罷?」
范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
半點異狀也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
,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
,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
」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
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
,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公子爺,她是縫
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
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
全沒察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
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段譽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
,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范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
怎會有中表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崔百泉問道:「范司馬、
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
死有什麼關連?」范驊道:「我提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
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
,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贊成,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
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不知,鬼不
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聽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
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
什麼?」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范驊道:「棺材裡是空的
,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
那慕容博沒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故弄玄虛
。我師哥……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范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盡可使別的
手段,為什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
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
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己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段譽道
:「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
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
,他又怎麼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
,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
更不會去害人性命。」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
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
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聲,丁春
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
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
不寒而慄。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
傷。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跟著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
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
,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
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
宿一宵。」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
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
卻著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
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
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
六人向著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
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
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復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
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步,向綠燈又
驅前里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憑這
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
:「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
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
行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太好,退回
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
「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
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
約的飛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
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
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慕容復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
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
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
不徐地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
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
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搖頭,道:「他們不
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
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
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
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
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
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
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
還真不輕,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
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風波惡道
:「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復點了點頭,道
:「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
去。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
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著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拍拍三響,
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俐落的料理了。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
重。銅鼎旁躺著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
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
。」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
,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乾指著銅鼎的一足,示意
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
蛇、蜈蚣之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
要強辭奪理:「就算這隻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
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鼎倒有九隻是假的。」
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
界嗎?」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
士大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為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
入川西瑤山地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復、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
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
甚麻煩。慕容復微一沉吟,說道:「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為妙。」眼見銅鼎
旁躺著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眼,氣憤憤的望著各人,自便是適
才發話肇禍之人了。
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
懸著綠燈的竹桿,倒過桿頭,連燈帶桿,噗的一聲,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
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叫
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復拉著王語嫣的手,斜
刺向左首竄了出去。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
草中劈了出來。慕容復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
,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
停。公冶乾讚道:「公子爺,好功夫!」慕容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
,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
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跟著微有銳風撲面,慕
容復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驚呼,
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
第六人時,慕容復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
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冤家越結越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
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
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
四下裡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
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
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
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著實是個好手。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
呼喝。慕容復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
然那人失聲驚呼,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著是石塊滾動
,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復微微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
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
,可就糟了。」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
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內嗎?」慕容復
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們倒
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
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
各行其是,相互不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
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
跡,毫無作為,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眾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
有冒犯,謹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
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並不吐露身份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突
然之間,四下裡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
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
近處,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
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
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何
況寡不敵眾,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眾人哄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
「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
兄弟,萬仙大會群仙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
裡擱去?」
慕容復定下神來,凝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
,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
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
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只不
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見了
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為患
,幾百人聚在一起,可著實不易對付。」慕容復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
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絕不敢故
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
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
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
頭裡。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
顯是聽到了「慕容復」三字頗為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的姑蘇慕容氏嗎?」
慕容覆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
輩。掌燈!大夥兒見上一見!」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
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
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
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
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
衣短打,有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
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
慕容復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
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說道:「慕容復,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
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
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
何施法?」
慕容復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巖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
禿地,半根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復微一
抱拳,說道:「請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
,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
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
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慕容復瞧了這般局面,知道
今日之事,已絕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
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
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
收了起來罷!」
慕容復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
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
干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
!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
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
走路。」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
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
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
學了個十足。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
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托的一聲
,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
,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慕容復
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
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復,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
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
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
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
。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
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慕容復又驚又喜,「五斗米神功」的
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
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
人練的嗎?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語嫣聽他如
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
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
』,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
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
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頓生好
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
知,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
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為難你了。」突然間一個細
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巖石之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
兄弟都是你殺的嗎?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嗎?」
說話之人給巖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
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
端木元哈哈一笑,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
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河。」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
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桿,桿頭三隻
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慕容復袍袖輕揮,搭上了竹桿
,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為拉扯那女子自身。那
女子「啊」的一聲,立足不定,從巖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
復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
脫手放開竹桿,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桿遞給慕容復。慕容復左袖拂出,那
竹桿緩緩向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桿陡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采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
。」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
我……我這『采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
是椰花島著名的『采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
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
極長竹桿為兵刃的「采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
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
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
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
:「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
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
巖後。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鐺的一聲大
響,跌在巖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
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
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
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
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
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
,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
,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
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
中鑽出來,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
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
夫,硬將鼎蓋壓住。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間之事,慕容復剛將那鼎蓋壓住,四
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
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裡?在哪裡?」
「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髮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桑
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
亂跳,有的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
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
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
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
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
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
道,還施我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
是躲在巖石之後,沒中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發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
不住抖動,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
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
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
鼎中人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
左右搖晃,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
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再掀數下,便突然松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
,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
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
,預備一舉突鼎而出,當即腳下松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
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四下裡的號叫之聲,卻響得更加慘厲了。各洞島有些功力較淺的弟子難忍麻
癢,竟已在地下打滾,更有以頭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聽得七、八
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
了眼睛,同時向慕容復衝來。
慕容復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干,突然間
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
,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
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在旁,再施毒手嗎?這時慕容復身在
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
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
,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百
枚毒針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眾人眼見慕容
復瀟灑自如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
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著這叢牛毛細針
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
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
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巖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
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矮子滑足避
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
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
,搖晃幾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
川和包不同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
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
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
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
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奇癢難當
,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
猛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
去勢迅捷,剎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
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刺,我這只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
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
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
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
知如何反而受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
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
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
邊,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
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
「砸死你這只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
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眾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
大聲慘呼,絕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
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
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
並用,爬松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
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
,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得一時,難道真
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巖石捲去,原來
這塊巖石模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
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
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
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將左袖的勁力抵消,同時生出一股力道,托住
桑土公的身子,輕輕放了下來。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
」慕容復舉手道:「貽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
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凌厲。慕容復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捲了回去。這時方才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
條金色,一條銀色。帶子盡頭處站著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
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人絕不穿著
,倒像是戲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
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游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逕襲
慕容復的上盤。慕容覆道:「兩位前輩……」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呼呼聲響
,三柄長刀著地捲來。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向慕容復下盤。慕容覆上方、前
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
多勢眾,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如何方了?」眼見三柄長刀著地掠來
,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
復身形略側,右手一掠,使出「斗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拍的一聲響,
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荷荷發喊,張臂
便來抱慕容復的雙腿。慕容復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
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
起來。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
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
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
就不易了。」
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
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
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徑不收招,待手
掌離刃口約有二寸,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
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
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
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
緊抓著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
,知道這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
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來,殊非易事,何況適
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
,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
快治,半個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
不得了!」燈光火把下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
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
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
人跟著起哄:「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賊苗子,還在推
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公嘶啞
著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才好去取。」眾人一怔,料他說
的確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
原是應有之義。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
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
,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敵人前來
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群,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兇,
不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
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
慕容復舞刀而前,只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
均有驚恐之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歷,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麼「香露
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
倒也不難,只是無怨無仇,何必多傷人命?仇怨結得深了,他們拚死不給解藥,
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難以善後。」他雖舞刀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
倒一個,踢倒兩個。那些人初時甚為驚恐,待見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
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面紛紛進襲。
慕容復給十多人圍在垓心,外面重重疊疊圍著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
驚。再鬥片刻,慕容復尋思:「這般鬥將下去,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
。」刀法一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
,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復斜眼一瞥,只見兩人縱身躍起,去攻擊躲在松樹上
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復心下稍寬,卻見又有三人躍向樹
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為要脅,當
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眾人纏住了,無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
臂,從樹上躍了下來。一個頭帶金環的長髮頭陀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前,
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復一呆,心想:「這些傢伙邪惡無比,說得出做得到,當真加害表妹,
如何是好?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
做人?」他心中猶豫,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呼呼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
出丈餘。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
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4 PM
第三四回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猛聽得山腰裡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
。」一個灰影如飛的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呼叱,上前攔阻
,卻給他東一拐,西一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
。只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
成。」奔到那頭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麼?」
王語嫣知他武功若有若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
心下感激,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麼是東西?
」那頭陀反手一拳,拍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
額頭撞上一塊巖石,登時鮮血長流。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只道他武功頗為不
弱,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到他,這一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
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便將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時段譽
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一拳打得甚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
他見慕容復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
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絕不騙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
慕容復好生為難,說到表兄妹之情,他絕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
姑蘇慕容」這四個字尊貴無比,絕不能因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
為話柄,在江湖上受人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
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那是千難萬難。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
,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
一面說,一面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
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
刀,呼的一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同
時放手,向旁躍開。段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十分
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王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
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抗禦閃避。
段譽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
出了「六脈神劍」功夫,嗤嗤聲響過去,嚓的一聲,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斷截,
戒刀連著手掌,跌落在地。段譽急衝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
命要緊!」那頭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發,左手抄起斷臂
,猛吼一聲,向段譽擲了過去。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戒刀,連刀帶手,急
擲而至,甚是猛惡。段譽右手一指,嗤一聲響,一招「少陽劍」刺在戒刀上,戒
刀一震,從斷手中跌落下來。斷手卻繼續飛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只打得段譽頭暈眼花,腳步踉蹌,大叫:「好功夫!斷手還能打人。」
心中念著務須將王語嫣救了出去,展開「凌波微步」,疾向外衝。眾人大聲吶喊
,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右歪,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
紛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閃,便避了開去。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只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只是個王語嫣。
那晚在客店中與范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
如何睡得著?半夜裡乘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復、王語嫣一行離去
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復和丁春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在客店中養傷數
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只
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便喜慰不勝。
及至慕容復、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的跟隨。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
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了這裡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自誤誤人
,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是枉讀詩書了。須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
斷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云:『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
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
解脫。』」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
他腳步輕快之極,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復、包不同等發覺。王語
嫣上樹、慕容復迎敵等情,他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
出,甘願代慕容復「投降」,偏偏對方不肯「受降」,反而斷送了一條手臂。片
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
,舒了一口氣,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不,段公子,我給
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
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來給你解穴道。」王語嫣臉上
更加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然會解,你不必給我解
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的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穴」是
在胸前乳房,極是不便。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留,我還是
先給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
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
衝殺,她掛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繫,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
:「此番相思,總是沒有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復而死,也就罷了。
」說道:「很好,你等在這裡,我去救他。」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
功,怎麼能去救人?」段譽微笑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嗎?」
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由心,說道:「剛才運
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必能像對我
一般,只怕……只怕……」段譽道:「你不用擔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
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
「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
你對我這般好,當真是不敢當了。」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麼不敢當?敢當的
,敢當的!」一轉身,但覺意氣風發,便欲衝入戰陣。
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
…」段譽轉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
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過去相助慕容復,只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
盼望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只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耳聽得吶喊之聲
轉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聲音大作,慕容復等人鬥得更加緊了。
王語嫣知道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子,勞
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
悟,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麼便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
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
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
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麼時刻,你居
然心起綺念,可真是禽獸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
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
的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王語嫣好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干什
麼?」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說道:「慚愧之
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
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
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這小子又來搗亂。」一招「毒龍出洞」
,挺劍向段譽刺來。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凌波微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
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
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的指點,
搶到那道士右側,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
一掌力道雖然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被打倒,又有一漢子搶了過來。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
依法施為,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
聲囑咐,軟玉在背,香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卻覺風光旖旎,實是
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
他又打倒兩人,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驀地裡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
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
,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面門,靈動快捷無比。王語嫣和段譽齊聲驚呼:「啊喲!
」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兩條活蛇,段譽加快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
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段譽身前,阻住去路。段譽連連發問:「王姑
娘,怎麼辦?」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條活蛇
縱身而噬,絕不依據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哪一個方位攻來
,可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底,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
倫,顯然兩人並未練過什麼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譽閃避之際,接
連遇險。
王語嫣心想:「活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
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說怪是奇怪之極,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出手跨步
,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
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他們「期門穴」,點他
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開,機警矯
健,實是天生。
王語嫣一面尋思破敵,一面留心看著表哥,耳中只聽得一陣陣慘叫呼喚聲此
起彼伏,數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滾,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針之人。
烏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藥,偏偏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地
下。烏老大忌憚慕容復了得,不敢貿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儕輩急攻,須得先
拾奪了慕容復,才能取解藥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復,卻又談何容易?烏老大見情
勢不佳,縱聲發令。圍在慕容復身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
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錘使將開來,勁風呼呼,聲勢威猛
。慕容復以香露刀擋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
,不敢硬接。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
。」慕容復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
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
,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
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
來,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
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
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助包
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
再不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
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
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
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
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
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
,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
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
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
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
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
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
,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甘願
,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
:「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如此狠鬥?」
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鬚道人,手握拂塵,
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
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
瞧貧道薄面,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
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說道:「閣
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便是。」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
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
我兀自手臂酸麻。」抓著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
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
……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
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
不下去。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
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
……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
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
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
餘人都已停手罷鬥。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
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
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
,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
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
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系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
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
但自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
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
可。」桑土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
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
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
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
?」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他話
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又治了包不
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
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
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
。
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
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
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
山那個人的事嗎?」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
。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
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覆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
過了。」
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
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
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
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
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
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
『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
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
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
,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嗎?」烏老大道:「這個……這個
……」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
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
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
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
容復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
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
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
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
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
家數?」
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
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
「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
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
,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
:「各位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
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
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
她老人家對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
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
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洩漏了機密,可不是玩的
。」有人喝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
做,二不休,咱們今日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
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
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提高聲音叫
道:「芙蓉仙子,劍神老兄,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
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我滅口呢。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
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出去,四下裡山谷鳴響。不平道人話聲未息,
西首山峰上一個冷峭傲慢的聲音遠遠傳來:「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
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
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北邊山峰上
有個女子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
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這便上天山去當面請問童
姥,瞧她又有什麼話說?」話聲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遠。眾人一聽之下,
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顯然不平道人事
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遠處安排下接應。何況從話聲中聽來,那兩人都是內功深
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
烏老大更知道那男女兩人的來歷,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卓先生
、芙蓉仙子三位,願意助我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三位既然已知內情,再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那「劍神」笑道:「我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逃起性命來也快些。趕這淌渾水,實在沒什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不平
牛鼻子,我兩個給你把風,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
烏老大朗聲說道:「兩位取笑了。實在因為對頭太強,我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
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義相助,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
,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
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烏老大並非易與之輩,何況他們人
多勢眾,卻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顯是為了怕洩漏消息。這不平道人與劍神、芙蓉
仙子什麼的,嘴裡說是拔刀相助,其實多半不懷好意,另有圖謀,咱們倒真是不
用趕這淌渾水。」兩人點了點頭,鄧百川嘴角一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
覆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高
手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無須在下在旁吶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
!」烏老大道:「且慢!這裡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人的生死大事。
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眾家兄弟,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公子,
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說道:「閣下不
許在下離去?」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麼童姥姥、童伯伯的
,我們姑蘇慕容氏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首次聽聞,自然更無絲毫牽纏瓜葛。你們
幹你們的,我們擔保不會洩漏片言隻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什麼人,說過了的話
,豈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夠,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難道你
們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烏老大知他所說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
,走起路來卻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攔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
顧不暇,實不願再樹強敵,去得罪姑蘇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
難之色,似在瞧他有什麼主意。
不平道人說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氏
學究天人,施恩不望報,你也不必太顧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殺了你的對頭,這
一次殺她不了,那就什麼都完了。慕容公子這樣的大幫手,你怎麼不請?」
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
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非人的日子,這次是甩出
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我們倒懸,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迫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分
誠懇。慕容覆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
言語,要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淤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
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後
謀幹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際,自可
邀他們出馬。這裡數百好手,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想到此節,當即轉口
:「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
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現喜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色,示
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與之交遊,有損無益。但慕容復
只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
慨仗義,心下更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
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眾位朋友,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始終禍福與
共,患難相助,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姑
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適才見到他出手,果然名下無虛,烏老大向
他求助,原沒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
,豈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還說什麼「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
,禍福與共,患難相助」,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不禁驚喜交集。鄧百川等四
人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
不同,對這位公子爺也絕不說「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爺答應援手
,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顯已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
們不打了,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她
放下地來。王語嫣粉頰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歎道:「唉,天長地
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語嫣道:「你說什麼?在吟詩嗎?」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想像
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見之日,
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
恨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王語嫣問起,忙道:「沒什麼,我……我…
…我在胡思亂想。」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臉上又是一紅,
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邊,苦於穴道未解,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
成,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
的高人了。」他見段譽背負王語嫣,神色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
,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
他好生相敬。段兄,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斜
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她的臉,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滿意足
,更無他求,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
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一心籠絡江湖英
豪,便對段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
,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
哥叫你呢!」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嗎?」王
語嫣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道:「
那你去不去?」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你,不是見我。」段譽道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
起的人物,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外
,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還道他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不禁心下甚
是惱怒。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發窘,更恐表哥誤會,
叫道:「表哥,我給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
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說道:「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
來如何?」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請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她叫慕容
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
慕容覆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位是不平道長,這位是烏先生
,這位是桑洞主。」
段譽道:「是!是!」心中卻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叫我
扶,卻叫表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
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負,絕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
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鄧百川、包不同這些人,是她表哥的
下屬,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我呢?我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個
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她許我瞧她幾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
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這福報
立時便即享盡……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
雙眼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再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
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不平道人笑道:「幸會,幸會!」
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
左手。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平道人一般,雖然
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熱的模
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四掌掌心相貼,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
覺體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
之極,竟將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
快。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掌,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出
聲求饒,才將解藥給他。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
他全無損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
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譽兀自書空咄咄,
心中自怨自歎:「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什麼生人樂趣?我不如
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
座下,每日裡觀身不淨,作青瘀想,作膿血想,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眼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臉色大變,只道
段譽存心反擊,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衝即收,擋住北冥神功的吸
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了轉來,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烏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鬆,脫出了對方粘引,向後一個蹌踉
,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一疊連聲的叫道:「化
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見識較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
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
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
春秋卑鄙齷齪,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你當真太無見識……唉,唉,唉!」他
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
說到「太無見識」四字,自己比之烏老大可猶勝萬倍,不由得連歎了三口長氣。
慕容覆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
天下無雙無對,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他說到這裡,只覺得右手的手
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下驚疑不定
,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
「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
來,刀背向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
」
烏老大伸手來接,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
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
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
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鬼頭刀送了過去。烏老大接過刀
來,對段譽道:「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推心置腹
,好讓在下將實情坦誠奉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
」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段譽為情所困,哪裡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垂
頭喪氣的道:「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推不開,解不了,怎有心緒去理會旁
人閒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可也絕不會來
搗亂。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段譽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見他
瘋瘋癲癲,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語嫣的顏色,當下已猜到
了八、九分,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
,與我們共襄義舉,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
王語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
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客氣了。」轉頭向段譽道:「
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參與,大
伙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送客之
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
段譽一走,便洩漏了機密,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
攔。他卻不知王語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
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哪裡去?天地雖
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
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
觀,兩不相助。」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道:「烏老
大,你做事忒也仔細了。來,來,來!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
大半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
子,和貧道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
的引見。
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
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輕聲說:「某某島主威
名遠震,想不到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暗納罕:「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
?似乎他們今晚倒是初次見面。」
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
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
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
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御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
,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
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
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來乘機報復自
伙裡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
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
愚蠢。」慕容覆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
,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三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夥兒帶頭的
,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
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
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
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
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
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巖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
」一連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
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兇悍的人物
,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
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
」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由在下述說
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
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兇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
什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覆道:「包
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
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相談。」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
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
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絕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歎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歎,悲涼之意,卻強得
多了。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
》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
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
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
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
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
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
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
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
,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
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
厲害,越是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
的難關就算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
樣,果然是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
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
,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
,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
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
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
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
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
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
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
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
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
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
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銹,顯然為時已久
,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
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
長鐵鏈,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
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
段譽決意相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
段公子仗義相助。」轉頭向慕容覆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
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
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
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
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覆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
是否和她動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
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覆道:「深不可測?」
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覆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
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
今年三月初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
珠寶貝、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
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嗎?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
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
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
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
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矇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
是老是少,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覆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
烏老大歎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
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幪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
,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
雙臂。」慕容覆道:「刺瞎眼睛,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
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說話,斷
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
安洞主、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
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
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
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
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
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
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幪眼的黑布,只見山
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
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
紛紛,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
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
,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
。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歸!」包不同喝道:「放…
…」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
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我吃屁
嗎?」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
辯,慕容覆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
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
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
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
功夫雖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
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
死於姑蘇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
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
一拍大腿,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
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
出來。」
霎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
嗎?」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
聽王語嫣道:「九翼道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
,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嗎?怎地我們都……都沒瞧…
…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
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
,只怕機密早已洩漏,大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
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知……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
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白。
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
竟無一人出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
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
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
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嗎?忙問:「姑娘是
聽何人所說?」
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
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
、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敵方使劍的高手
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刺以
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
對手既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
帝斬蛇勢』這一類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
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
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
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
親見。」
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蘇慕容……」
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段
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
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
此」字來,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
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
「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
:「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殺……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
……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
居心?」
但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
實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
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
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
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克制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
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洞主既然問你,你
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想討好
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
便道:「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
願假裝,更不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
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
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
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
。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兒戲不
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容復如何
,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
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
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
,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步」,東一晃
,西一轉,驀地裡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
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
,是他武功中的弱點。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
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
精奇,一眨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
,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
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
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
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
王姑娘的指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
道:「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
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
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烏老大點點頭道:「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
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
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
思。天山童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
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
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
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
,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
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
主,你說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
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
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
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
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
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
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嗎?」
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兩傷,心下起疑,
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簡直是
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
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
又怎敢自行在縹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
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等閒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
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
…生了……生了……』」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
是安洞主。」
只聽烏老大續道:「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
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
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了?」王語嫣低聲道:「
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
你就算做了『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
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
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
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
,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歸屬靈鷲宮治下的
。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
在一塊大巖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
烏老大續道:「大夥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領再高,終究不是修
煉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已是出奇
,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
一定有重大古怪。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
這是我們脫卻枷鎖、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
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天,欽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
,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
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
能等。安洞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了
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
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
身!倘若那人兇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
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途凶險異常,卻也是
非去探個究竟不可。」
「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
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
來掃去,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
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
主在內。
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
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
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絕無如此流暢,只是烏
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道人相見,自也
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年,
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
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
有硬挺,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
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
『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
,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
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人聚集在此,就
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采。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
之中,誰也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
故意裝病來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
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
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
包不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歎
了口氣,說道:「此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
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
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
子司空玄,也是怕極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
厲害。」
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賊婆生了重病,那
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老賊婆
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
計。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
。」段譽道:「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兇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
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
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說的了。」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5 PM
第三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
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
要義,是要知道靈鷲宮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
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佈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
、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
烏老大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
竭力隱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
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類,她突然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
下深恐洩漏了機密,縱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
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
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衝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他
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凶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悸。
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
險為夷,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
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
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
來後援,那麼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
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
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
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大喜過望,一呆之下,兩隻腳酸軟
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了,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
,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鬆,烏老大雖譏嘲自己
膽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閒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
烏老大解開袋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
」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甚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
,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
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以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
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嗚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洩漏了風聲,便即
下峰。一再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
啞,曾想了許多法兒相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
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
老大,她不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
、火燙、餓飯,一切法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
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
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慘過十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
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
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眾位兄弟,咱
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夥兒歃血為盟,以
圖大事。有沒有哪一個不願幹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
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
你到哪裡去?」那漢子不答,只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
人叫道:「這人膽小,臨陣脫逃,快截住他。」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
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不知是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
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一驚之下,相顧變色,那追逐的十餘人
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過半
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
級,再看那首級的面目,但見鬚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
,烏老大顫聲道:「區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
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
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然名不虛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
主,請勿怪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
。」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
再高,又豈能自稱為『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
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自己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
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
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夥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
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一說完,當即擎鬼頭刀在
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夥兒歃血為盟,從此有進無退,
跟老賊婆拼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
這等暴行才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
,咱們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
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姑娘,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
…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這小姑娘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
,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兄,我衝上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
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不欲插手,都向段譽搖了
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
付,夜長夢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
!」揮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
一招「中沖劍」,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
有時真氣鼓蕩,威力無窮,有時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
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巖
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右手抓起地下的布
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齊聲發喊,紛紛
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衝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島主所
發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
中曾和他會過,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
竹和尚。虛竹師兄,姓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
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
段譽大呼讚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
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
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洩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人呼嘯叫嚷,疾追而前。
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絕頂,便是
輕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
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夥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
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
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衝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
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
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
,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
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
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
,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
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
的劇鬥,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
門去的機會,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好聽他們
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丁春秋和慕容復惡鬥一役,成了
驚弓之鳥,連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
信,人數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
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兇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夥,卻
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
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隨其後,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
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待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
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
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巖石後面衝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後,提氣直
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
憑著一番慈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
非救不可,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
其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
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
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
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
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
陽光不到之處,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
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
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喲!」發足
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
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
,狗才!鼠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
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
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
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
。你到底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些便要摔
倒,一個踉蹌之後,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卻不見
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
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
耳根外響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
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
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
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
是,是!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
逃走了。」說了這句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
,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
……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
「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
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
,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脫。」虛竹道:「這
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
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雪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
的地步。」那聲音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
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
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清淨涅槃是說不上的,勢必
又入輪迴,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
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什麼
縹緲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
,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
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
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
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
「什麼說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
實不容他規避。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絕不能讓
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
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
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
…什麼?」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甚是蒼老,但她說「你
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到背後那人,
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你當
我是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
」一聲,傳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
」一聲,說道:「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
,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
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人的威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
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
氣橫秋。
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
你姥姥!」虛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
子裡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
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寶石指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
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
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那
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看了良久。
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
了淚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
虛竹心下不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
說是偷來的?」那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
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
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
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聲,腰間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
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
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
「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
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竹退了一步,驚訝無己,這
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
為「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
魂之事,莫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嗎?」
那女童道:「我問你,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
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
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
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
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說道
:「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前輩
』,倒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
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
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
」那女童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裡得來的
?」虛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
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
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嗎?不,不,你先說,
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
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轉
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
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
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
明白:「什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
秀的老先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嗎?」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
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
極!」虛竹道:「你也認得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
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
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
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
不跟你客氣了。」
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
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
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倖
。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罪業非小。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
那女童將信將疑,道:「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
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虛竹叫道:「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
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
清清楚楚的腳印,失聲呼道:「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
「我在雪地裡留下了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
「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
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
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幹,喀
喇一聲,踩斷樹幹,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勢須壓在
布袋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成合
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巖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
唷!」掙扎著爬起,甚是慚愧,說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
。」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
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
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
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
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
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
交,姥姥立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全身寒
毛都豎了起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
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
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
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開口,洩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
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
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
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餘,
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
力足,越躍越遠。
到得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
雪峰上樹林茂密,他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
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
扶出布袋。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
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
淺,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
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
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
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
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
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了什麼,不過…
…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
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
言之,總而言之……」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舖在一塊巖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
此說來,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
你也知道『逍遙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
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逍遙派」三字,就絕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
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
。」虛竹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
子老先生還老得多。」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
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
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
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都佈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
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又
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嗎?」
想到這裡,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
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
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
,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
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
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
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
,不許有半句隱瞞。」
虛竹道:「是!」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
何傳功傳指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
一一說了。
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
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說道:「小僧是少林
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
?」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環
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大喜,道:「那正是
求之不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
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
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
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北
冥神功』,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卷軸,一見到圖
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
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
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踩。
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嗎?」虛竹道:
「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這賤婢是誰,無崖子
這小賊有沒跟你說?」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
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癡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
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
來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
不住大罵:「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
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
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
再加上狂奔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饑餓。那女童道:「你餓了嗎?」虛
竹道:「是。這雪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
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
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忙搖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
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
?」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
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那是無心之失,
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
「我怎願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
。你不去捉雞給我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嗎?」虛
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
」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
!」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生血?」心下發毛,不由得
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
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利。」虛竹不住
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計不肯
殺生,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絕不屈從,當
下嘿嘿幾聲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
?」虛竹道:「佛門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
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戒?」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
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
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
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
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
不是?」
虛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
,普渡眾生,連自己的生命也可捨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
:「什麼叫做十忍?」
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斬頭謝天
,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燈,六挑眼佈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
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
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
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卻餓死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
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
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
。你如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
則便不是佛門子弟。」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
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饑。」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
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
魂的女鬼,眼見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
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
道:「在這裡了,大伙向這邊追啊。」
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
虛竹心道:「啊喲,不好!我這一聲叫,可洩漏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
要待回去背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不忍,站在山
坡之上,猶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
尚遠,但終究必會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們手中,自無幸理。他走下幾步,說道
:「喂,你如答應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女童哈哈一笑,說道:「你過來
,我跟你說。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第二個是烏老大,第三個姓安,
另外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她頓
了一頓,微笑道:「只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那並非殺生
,不算破戒。」虛竹道:「為了救人而打倒兇徒,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不平道
人和烏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們?你本事雖好,這片刻之間,我也學不會
。」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蘇丁二人
武功如何,你親眼見過的,徒弟已然如此,師父可想而知。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
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你,不平道人、烏老大之輩,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只是蠢
得厲害、不會運用而已。你將那只布袋拿來,右手這樣拿住了,張開袋口,真氣
運到左臂,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
虛竹依法照學,手勢甚是容易,卻不知這幾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
高手。
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不對,不對,須得如
此運氣,所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臨敵之際,
務須鎮靜從事,若有半分參差,不但打不倒敵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
了。」虛竹依著她的指點,用心記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
,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處,雙足如何站
,上身如何斜,實是繁複之極。虛竹練了半天,仍沒練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記
性卻是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
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才,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
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那也罷了
,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
傳人,只可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
當去了……」下面一句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
不見得有什麼美貌。」說話之間,虛竹又練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
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很堅毅,正待再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
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雙足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
虛竹不及細想,張開布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
雙掌相交,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
竹左手圈轉,運氣向他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
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他「意捨穴」。這「意捨穴」在背心中脊兩
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卻點中了「意捨穴」之上
的「陽綱穴」。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向後幾個倒翻觔斗,滾
下山去。
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才,叫你點意捨穴,便令他
立時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當真使得,
只可惜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老
大搶了上來,虛竹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罷。」
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滾下山坡,心下又是駭異,又是警惕,提
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忙閃避,
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你沒教我怎麼對付。這
會兒再教,也來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樹頂上去!」這
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招。但
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
,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
風,向他要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
騰一般,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
卻是平平,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
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罷!」說著拔足奔向那女
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飲她
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
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
是忘恩負義之至嗎?」一躍便從樹頂縱下。他手中拿著布袋,躍下時袋口恰好朝
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這一指
仍沒能點中他「意捨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上。
烏老大只聽得頭頂生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
空,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雙臂一麻,噹
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
的布袋,忙翻身著地急滾。虛竹抱起那女童,又躍上樹頂,連說:「好險,好險
!」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卻兩次都
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他穴道。」那女童道:「
你瞧,他們又來了。」
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遠的
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
外便著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護著身子,
搶到樹下,跟著錚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
,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的
道:「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
賤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虛竹急道:「唉,唉!」心想:
「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錚錚兩響,矮胖子雙斧又
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
然後送到手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
衝穴。」一面說,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
不清楚,單提經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虛竹自得無崖子
傳功後,真氣在體內游走,要到何處便何處,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
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說道:「運好了!」
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以無
名指運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女童叫
道:「彈下去!」虛竹右手大拇指一鬆,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
的一聲響,松球激射而出,勢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有學過暗器功夫,手上
全無準頭,松球拍的一聲,鑽入土中,沒得無形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
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
那矮子嚇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
彈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歎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
,眼前情勢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罷。」虛竹道:「你說哪裡話來?我豈是貪生負
義之輩?不管怎樣,我總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
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
,只怕沒那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隻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
便教了他運氣之法。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
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
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一揚,十二
枚松球同時擲出,拍拍拍拍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大
叫:「我的媽啊!」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
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比,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虛
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
,四人身上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
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驚,叫道:「你干什
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
有什麼不可以?」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
下,顫聲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
身又去吸血。虛竹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
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松球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
,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樑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
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走到他身前,拜將下去,說道:「
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起。」烏老大喘
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你奶奶的
!」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
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
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
烏老大動彈不得,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確是小
僧不好,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不過你罵我的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
知我父母是誰,因此你罵了也是無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誰,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
誰,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烏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
絕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厲害。唉!這些松
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松球大大不同。」烏老大罵道:「操
你奶奶雄,這樣球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進十八層阿鼻地
獄的臭賊禿,你……你……咳咳,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死而
無怨,卻又來說……咳咳……什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什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
練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兇……兇霸道……」一口氣接
不上來,不住大咳。虛竹奇道:「什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這『北冥神功』本是不傳之秘
,可是你心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
,姥姥有求於你,非要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
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烏老大睜大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
……你是誰?你本來是啞巴,怎麼會說話了?」
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
色藥丸,交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
最好,就算是毒藥,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
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烏老大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
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轉……九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
錯,你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
還魂續命,靈驗無比。」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良機,
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你幫了我一個大
忙,須得給你點好處,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說道
:「我幫過你什麼忙?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看天,
見太陽已升到頭頂,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我護法。倘若
有人前來打擾,你便運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
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
坡邊,向下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干便不干罷。」當即盤膝坐下
,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中噴出了兩條淡淡白氣。
烏老大驚道:「這……這是『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
你服了藥丸,傷勢好些了嗎?」烏老大罵道:「臭賊禿,王八蛋和尚,我的傷好
不好,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的討好。」但覺腹上傷處疼痛略減
,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金創靈藥,實有起死回生之功,說不
定自己這條性命竟能撿得回來,只是見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心中驚疑萬狀,
他曾聽人說過,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靈鷲宮至高無上的武功,須以最上
乘的內功為根基,方能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不過九歲、十歲年紀,
如何攀得到這等境界?難道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是另外一門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愈來愈濃,
成為一團白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只聽得她全身骨節格格作響,猶如爆豆
。虛竹和烏老大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
功」他得自傳聞,不知到底如何。過了良久,爆豆聲漸輕漸稀,跟著那團白霧也
漸漸淡了,見那女童鼻孔中不斷吸入白霧,待得白霧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
緩站起。虛竹和烏老大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覺那女童臉上神情頗
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烏老大,說道:「你果然
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烏老大道:「你……
你是什麼人?是童姥的弟子嗎?」那女童道:「哼!你膽子確是不小。」
不答他的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以我教
你的法子運氣,躍到樹上,再向峰頂爬高幾百丈。」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
功力。」當下依言將那女童抱起,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哪
裡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幹麼不運真氣?」
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
奇怪,烏老大的身子登時輕了,那女童竟是直如無物,一縱便上了高樹,跟著又
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從這株樹跨到丈許外的另一株樹上,便似在平地跨步
一般。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樹的樹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
,真氣回入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了下來,總算沒脫手摔下那女童和烏老大。
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一言不發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
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順暢,不
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遊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有點收足不住
。那女童道:「你初練北冥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腳了。
」虛竹道:「是!」又向上衝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烏老大又是驚
奇,又是佩服,又有幾分艷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冥真氣,是你今天才
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厲害。縹緲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
童,已……已經……咳咳……這麼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顧,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
些狐群狗黨們未必能找到這裡罷?」烏老大慘然道:「我們已然一敗塗地,這…
…這小和尚身負北冥真氣神功,全力護你,大夥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已奈何你不
得了。」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倚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
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
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
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伸手抓起他後腰。
那女童睜開眼來,說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
著不動,你仍然點不中嗎?」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
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三字
,烏老大「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
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那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
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等豬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兩粒靈丹嗎
?」烏老大額頭冷汗直冒,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
:「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只見胸口左乳旁「天
池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些暈去,道:「你
……你……到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
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於你,不致立時便催動
藥性,你也不用如此驚慌。」烏老大雙目凸出,全身簌簌發抖,口中「啊啊」幾
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虛竹曾多次看到烏老大露出驚懼的神色,但駭怖之甚,從未有這般厲害,隨
口道:「斷筋腐骨丸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毒藥嗎?」烏老大臉上肌肉牽搐,又「
啊啊」了幾聲,突然之間,指著虛竹罵道:「臭賊禿,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
的都是烏龜,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後絕子絕孫,生下兒子沒屁股,生下女兒來三
條胳臂四條腿……」越罵越奇,口沫橫飛,當真憤怒已極,罵到後來牽動傷口,
太過疼痛,這才住口。虛竹歎道:「我是和尚,自然絕子絕孫,既然絕子絕孫了
,有什麼沒屁股沒胳臂的?」烏老大罵道:「你這瘟賊禿想太太平平的絕子絕孫
嗎?卻又沒這麼容易。你將來生十八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個個服了斷筋腐骨丸
,在你面前哀號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後你自己也服了斷筋腐骨丸,叫
你自己也嘗嘗這個滋味。」虛竹吃了一驚,問道:「這斷筋腐骨丸,竟這般厲害
陰毒嗎?」烏老大道:「你全身的軟筋先都斷了,那時你嘴巴不會張、舌頭也不
能動,然後……然後……」他想到自己已服了這天下第一陰損毒藥,再也說不下
去,滿心冰涼,登時便想一頭在松樹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須乖乖的聽話,我不加催動,這藥丸的毒性便十年也
不會發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厲害?小和尚,你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發起瘋來
,撞樹自盡。」
虛竹點頭道:「不錯!」走到烏老大背後,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捨穴
」,仔細探索,確實驗明不錯了,這才一指點出。烏老大悶哼一聲,立時暈倒。
此時虛竹對體內「北冥真氣」的運使已摸到初步門徑,這一指其實不必再認穴而
點,不論戳在對方身上什麼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傷。虛竹見他暈倒,立時又手
忙腳亂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將他救醒,烏老大虛弱已極,只是輕輕喘氣,
哪裡還有半分罵人的力氣?虛竹見他醒轉,這才出去尋食。樹林中麋鹿、羚羊、
竹雞、山兔之類倒著實不少,他卻哪肯殺生?尋了多時,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
得躍上松樹,採摘松球,剝了松子出來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著實不錯,只
是一粒粒太也細小,一口氣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飽。他腹饑稍解,剝出來的
松子便不再吃,裝了滿滿兩衣袋,拿去給那女童和烏老大吃。那女童道:「這可
生受你了,只是這三個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開烏老大的穴道。」當下傳瞭解
穴之法。虛竹道:「是啊,烏老大也必餓得狠了。」
依照那女童所授,解開烏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給他,道:「烏先生,
你吃些松子。」烏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幾粒,罵一句:「死
賊禿!」再吃幾粒,又罵一聲:「瘟和尚!」虛竹也不著惱,心想:「我將他傷
得死去活來,也難怪他生氣。」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許再作聲了。」
烏老大道:「是!」眼光始終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頭就睡。
虛竹走到一株大樹之畔,坐在樹根上倚樹休息,心想:「可別跟那老女鬼坐
得太近。」連日疲累,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來,但見天色陰沉,烏雲低垂。那女童道:「烏老大,你去捉一隻梅
花鹿或是羚羊什麼來,限巳時之前捉到,須是活的。」烏老大道:「是!」
掙扎著站起,撿了一根枯枝當作拐杖,撐在地下,搖搖晃晃的走去。虛竹本
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獵殺生,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道:
「鹿兒、羊兒、兔子、山雞,一切眾生,速速遠避,別給烏老大捉到了。」那女
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虛竹唸經只管念,烏老大重傷之下,不知出了些什麼法道,居然巳時未
到,便拖著一頭小小的梅花鹿回來。虛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來。烏老大道:「小
和尚,快生火,咱們烤鹿肉吃。」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決計不助你行此
罪孽之事。」烏老大一翻手,從靴筒裡拔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匕首,便要殺鹿。那
女童道:「且慢動手。」烏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虛竹大喜,說道:「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將來必有好報。」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去理
他,自管閉目養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虛竹几次想衝過去放了牠,卻總是不
敢。眼見樹枝的影子越來越短,其時天氣陰沉,樹影也是極淡,幾難辨別。那女
童道:「是午時了。」抱起小鹿,扳高鹿頭,一張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
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掙扎,那女童牢牢咬緊,口內咕咕有聲,不斷吮吸鹿血
。虛竹大驚,叫道:「你……你……這也太殘忍了。」那女童哪加理會,只是用
力吸血。小鹿越動越微,終於一陣痙攣,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飽了鹿血,肚子高
高鼓起,這才拋下死鹿,盤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練起那「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來,鼻中噴出白煙,繚繞在腦袋四周。過了良久,那女童收煙起立
,說道:「烏老大,你去烤鹿肉罷。」虛竹心下嫌惡,說道:「小姑娘,眼下烏
老大聽你號令,盡心服侍於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這就別過了。」那女童
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急於去尋找眾位師叔伯,倘若尋不著,便
須回少林寺覆命請示,不能再耽誤時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聽我話,
要自行離去,是不是?」虛竹道:「小僧已想了個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滿枯草樹
葉,打個大包袱,負之而逃,故意讓山下眾人瞧見,他們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
向我追來。小僧將他們遠遠引開,你和烏老大便可乘機下山,回到你的縹緲峰去
啦。」那女童道:「這法子倒是不錯,多虧你還替我設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
」虛竹道:「那也好!你在這裡躲著,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們找你不到,最
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過十天八天,我已回復到十八、九歲時的功力,哪裡還容他
們走路?」
虛竹奇道:「什麼?」那女童道:「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模樣,跟兩天前
有什麼不同?」虛竹凝神瞧去,見她神色間似乎大了幾歲,是個十一、二歲的女
童,不再像是八、九歲,喃喃道:「你……你……好像在這兩天之中,大了兩三
歲。只是……身子卻沒長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錯,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兩三歲。蠢和尚
,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並不長大的。」虛竹和烏老大都大吃一驚,齊
聲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們當我是誰?你姥姥身如女童,難道你們眼睛瞎了,瞧
不出來?」
烏老大睜大了眼向她凝視半晌,嘴角不住牽動,想要說話,始終說不出來,
過了良久,突然撲倒在雪地之中,嗚咽道:「我……我早該知道了,我真是天下
第一號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靈鷲宮中一個小丫頭、小女孩,哪知道……你
……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虛竹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虛竹道:「我以為你是個借屍還
魂的老女鬼!」那女童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
」虛竹道:「你模樣是個女娃娃,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
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麼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說道:「小和
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
好生後悔,是不是?」
烏老大翻身坐起,說道:「不錯!我以前曾上過三次縹緲峰,聽過你的說話
,只是給矇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
當你是個啞巴女童。」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話的人著實不少。你姥姥給你們擒住了,若不裝作啞
巴,說不定便給你們聽出了口音。」
烏老大連聲歎氣,問道:「你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又怎麼給我手到
擒來,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說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
強仇到來,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禦,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
一劫。這不是要多謝你嗎?」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可是你擒住
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實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
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
烏老大躍起身來,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
時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絕不敢有半
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
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卻又怎麼說?」烏老大不住磕頭,額頭撞在山石之
上,只磕得十幾下,額上已鮮血淋漓。
虛竹心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
童,哪知這『童』字是孩童之童,並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淵,詭計多端,人
人畏之如虎,這幾天來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
竹,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裡去?給我站住!」虛竹回身合十,說道:「三日來
小僧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童姥道:「什麼傻事?」虛竹道:「女施主武功
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小
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童姥走到虛竹身邊,回
頭向烏老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走開些。」烏老大道:「是,是!」站
起身來,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童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
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後更有補報。」虛竹搖手道:
「你這麼高強的武功,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於我。」童姥沉臉道:「我說
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說話,絕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
的內功,確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功夫威力奇大,卻有一個大大的
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虛竹道:「返老還童?那……那
不是很好嗎?」
童姥歎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
深,說給你聽了,也不打緊。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三十六歲返老還童,花了三
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歲,再次返老還
童,便得有九十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奇道:「什麼?你
……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童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倘
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歲,我比他大了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虛竹睜大了眼
,細看她身形臉色,哪有半點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童姥道:「這『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力。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六歲時開
始修習,數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可是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
八、九歲的模樣了。」
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他確也聽師父說過,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
,七、八歲時便已高於成人,有些人卻是侏儒,到老也不滿三尺,師父說那是天
生三焦失調之故,倘若及早修習上乘內功,亦有治癒之望,說道:「你這門內功
,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
童姥一怔,點頭道:「不錯,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見識。武林
中說少林派是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虛竹道:「小僧曾聽師父說過
一些『手少陽三焦經』的道理,所知膚淺之極,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又問:「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何?」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後,功力
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第二日回復到八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
九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功。我生平有個大對頭
,深知我功夫的底細,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必定會乘機前來加害。姥姥可不
能示弱,下縹緲峰去躲避,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姥姥自
管自修練。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
注的防備我那大對頭,否則的話,憑著安洞主、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豈能大
模大樣的上得縹緲峰來?那時我正修練到第三日,給烏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
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夠抗拒?只好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
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終是個九歲孩童。這返老還童,便如
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有莫大的兇
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無法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
,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
八十五天?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說道:
「小和尚能舉一反三,可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
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這些麼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
息,趕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非得由你護法不可。」
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極,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然更加無能
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怕
敵人了。」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己全部注入你體內,只
要懂得運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罷,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
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這叫做兩蒙其利。」也不
待虛竹答應,便道:「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
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花錢容易聚財難,你
練一個月便有小成,練到兩個月後,勉強可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你先記住這
口訣,第一句話是『法天順自然』……」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前輩,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
,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
無崖子化清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子?」虛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從
頭練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門左道,不屑學我的功夫,是不是?」虛竹道
:「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講究的是離貪去欲,明心見性。這
武功嘛,練到極高明時,固然有助禪定,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也不一定非要從
武學入手不可。我師父說,練武要是太過專心,成了法執,有礙解脫,那也是不
對的。」
童姥見他垂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卻
如何對付才好?一轉念間,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
時給我宰了!」烏老大避在遠處,童姥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叫了三聲
,烏老大才聽到答應。
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嗎?」童姥
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怎麼會
逼你殺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
我心中煩惱不煩惱?」虛竹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怨憎會』是人生七苦之一
,姥姥要求解脫,須得去嗔去癡。」
童姥道:「嘿嘿,你來點化我嗎?這時候可來不及了。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
,我只好宰羊殺鹿,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前輩,這些鹿兒羊兒,實是可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童姥冷笑道:
「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又有誰來可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
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虛竹徬徨無計,倘若即刻離去,不知
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也不為過,但若留下
來學她武功,卻又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了前來。
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裡去。」
虛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
若就此離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大菩薩為
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
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虛竹心中一凜,
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便是!」
童姥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童姥待烏
老大走遠,便即傳授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
,一脈相傳,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練「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
口上敷以金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
後,你也不許吃葷,只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
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老大口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
也咒了個透,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一想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
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
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我嚴守信約,我豈可不為
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
,只五、六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形
如舊,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
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功夫,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算
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右手仍是提著烏老
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時,卻見她
容色嬌艷,眼波盈盈,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一驚縮手,囁嚅道:「小……小僧
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麼不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
,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
顏生春,雙頰暈紅,顧盼嫣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道,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
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著便要伏到他背上。虛竹驚道:「不可,不
可!」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冥真氣」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
時的功力,輕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快些回
來!」虛竹立定腳步,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頂上去罷!」童姥怒道:「你
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之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
矣哉!」虛竹一怔,心道:「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她是小姑
娘也罷,大姑娘也罷,都是虛妄之相。」喃喃說道:「『如來說人身長大,即非
大身,是名大身。』如來說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將回來。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
全身白色衣衫襯著遍地白雪,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7 PM
第三六回 夢裡債債語債幻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
:「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
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幪了塊白綢,瞧不見她
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
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
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
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
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
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見嗎?」這時童姥出
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
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
有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
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
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
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
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
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
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
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
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
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
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
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裡好生掛念,常
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
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
,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
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
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
麼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
來的?」
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
道:「哼,他……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
水道:「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只七寶
指環。」她本來意態閒雅,但自見了這只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
之意。
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
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
怎麼?」跟著又見雪地裡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
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搶了
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手
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
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罷。小妹對你情
義深重,絕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
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
?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
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
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
,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
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
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
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得罪了
,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
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
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
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
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
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
……」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
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
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
過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
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
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
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
,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
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
…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
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
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
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歎了口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
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
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
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絕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
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
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
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
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
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
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
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
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
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
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
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
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這一次
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
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
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盪,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
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衝而前,抱起童姥,
便往山峰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
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
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衝開自己
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
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
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嗎?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
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
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
的力道發揮了出來,越奔越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
,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
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
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
。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洩,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
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
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
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
…」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
,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
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
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舖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
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
坡俯衝而下。
驀地裡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裡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
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
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
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
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
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
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
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裡躺著一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
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
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
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裡飛去,衝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
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
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
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
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
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
!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
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
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
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衝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
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
片刻停留。
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
,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
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
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
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
自言自語:「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
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
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
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
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
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
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
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
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佈下人馬
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
,第一著下在哪裡?」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
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
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
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干的。妙極,妙極!小和尚,
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道:「到一個
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凶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
瞧著她的斷腿,歎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
」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
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
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
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
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
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
」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
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
。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
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裡。走上
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
姥仍是指著西方。
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
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
一驚,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
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
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裡拚命搜
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
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
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
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
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
「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
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
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叫你
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絕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
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癒,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
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嗎?」虛竹道:「這……這個…
…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
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
」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
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
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
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
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
「真小人」。
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
,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
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
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囉」、「揭諦,揭諦,波囉
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
,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
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
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
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
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第三次又
念時,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
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
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
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
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
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
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
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
。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
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
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嗎?
你……你怎對得住我?」
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
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
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
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
定神,拭乾了眼淚,歎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
童姥猛地裡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
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
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
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
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
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
,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
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
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
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
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醜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
。」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
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
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
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嗎?」童姥道:「當然
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
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
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
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
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
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
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
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
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
,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
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
你捨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
黑後,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
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
壯,軍威甚盛。虛竹這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
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
座高樓沖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
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
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
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
皇宮嗎?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
,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
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
,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
」童姥道:「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
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
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
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
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
這裡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
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
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
。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
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
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
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己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
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
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
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
,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
,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
瞭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己
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
那裡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之上,四
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是以四五尺見方的大
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
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裡?
」
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實在不敢進去。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
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
,一陣寒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天時漸暖,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
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裡推。
」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
推門進去,只見裡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
,左側留了個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
?」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
庫?這不是糧倉嗎?」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
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
越到裡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
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
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
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
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
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
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
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
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幾日來她
臉上雖然顯得十分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
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一半卻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
略放心。
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麼?」虛竹道:「這西夏國
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用?」童姥笑道:
「這冰塊這時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時,
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
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
虛竹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
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嗎?」童姥更是好笑,說道:「
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
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
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裡嗎?怎
麼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
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
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希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
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虛竹
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
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
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
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嗎?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
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
「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
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
,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
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
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裡去?」虛竹道:
「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裡陪我,等我練成
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
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
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
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及想到她神
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
及慕容復、段譽等等,只怕要個個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突然
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裡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
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
,自己只有聽由擺佈,全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
,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
。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
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
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
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
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嗎?」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
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
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
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
虛竹雙手合十,又唸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
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童姥喝道:「呸
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
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裡,讓李秋水那賤人在
外面強兇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
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
者不可。」虛竹唸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
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曇琳所筆錄,
那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記的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也只
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
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
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
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
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
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
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當即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
功。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逕往御花園中奔去
。這時她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衛如何能夠
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
回來,再聽到禽鳥的鳴叫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無法可施,也只有任
之自然。次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畫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
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一頭白鶴
的喉管咬開。
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
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
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無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
的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
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運
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
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
?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
。」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
』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
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八十幾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
直如無形鬼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已離開皇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
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
竹肚中食物消化淨盡,無法嘔出,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
,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實是苦惱不堪,只有誦唸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的句子,強自慰解。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什麼「修道苦至,當念
往劫」,什麼「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你是兔鹿鶴雀,什麼葷腥都
嘗過了,還成什麼和尚?還念什麼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
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
虛竹道:「小僧潔身自愛,絕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
一試。」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次日童姥仍不強他
吃肉飲血。
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說道:「前輩,你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
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
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的穴道
,使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到冰庫中來。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
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
碗紅燒肉,一碗清蒸肥雞,一碗糖醋鯉魚,快來吃罷!」虛竹驚道:「阿彌陀佛
,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他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
唸經。童姥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讚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廚中取了幾碗葷菜來,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
是濃郁。
虛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強
好勝,是決計不肯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你非
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餚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連一滴湯水也沒動
過。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唸經的力氣也沒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
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將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的塞入
他口中。她雖然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拼終於是自己輸了,狂怒之下,劈劈
拍拍的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姥
的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
他。虛竹逆來順受,除了唸經,便是睡覺。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
香,也不是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
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驚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處柔膩溫暖
,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他大吃一驚,道:「前輩,你……你怎麼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麼地方啊?怎地這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
,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你……你……是誰?」那少女道
:「我……我……好冷,你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一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
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
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唸經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
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
。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
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
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
,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你…
…」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裡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一用力,
將她抱在懷裡。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虛竹所習的
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
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越抱越緊,片刻間神遊物外
,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將虛竹當作了愛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慾火漸熄,大叫一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
。
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
也只一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兩人纏在一起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
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我大大的錯了。」
那少女道:「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只道:「
我……我是……」突然間脅下一麻,被人點中了穴道,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那
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虛竹叫道:「你……你別走,別走!」黑暗中一人
嘿嘿嘿的冷笑三聲,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一驚之下,險些暈去,癱軟在地,腦
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
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
開他穴道,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
?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
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
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
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下。童姥大
吃一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
將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一洞,流血,忙替他裹好了
傷,喂以一枚「九轉熊蛇丸」,罵道:「你發瘋了?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
,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
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
活著的和尚?」
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適
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
是誰?」童姥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端麗秀雅,無雙無對。
」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耳,想像
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
長歎了口氣。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
,只得又歎了一口氣。此後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
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
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麼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
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
才是個好小子呢。」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
入他的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歎了口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
又是……」虛竹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
。」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不覺動情,伸手抱
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麼我清
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臉,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是做夢,我怎麼好
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這裡
寒冷黑暗,卻又有一個你,有一個你在等著我、憐我、惜我?」虛竹心想:「原
來你被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
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麼一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
,不由自主?唉,說是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
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嗎?好哥哥,你到底
是誰?」虛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
要說「我是和尚」,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按住了他
嘴,低聲道:「你別跟我說,我……我心裡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
一緊,問道:「你怕什麼?」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你
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你『夢郎』,夢郎,夢郎,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
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是以手代目
,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額頭,又摸到
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一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
片短髮。
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
那少女柔聲道:「夢郎,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你一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
的身子,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在做夢
,不用害怕。你叫我什麼?」虛竹道:「嗯,你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你『夢姑
』好嗎?」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夢郎,我是你的夢姑。這樣的甜
夢,咱倆要做一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沉浸於美夢
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過了幾個時辰,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
裹起,帶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
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
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
依我佛,別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
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
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侷促焦灼種種舉止,一一聽在耳裡,卻毫
不理睬。
虛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嗎?」
童姥哼了一聲,並不答理。虛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
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是心猿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一會,只得央求道:「求
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說了罷。」
童姥道:「今日你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
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你想知道那
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是易事…
…」
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麼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虛竹
一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
報答什麼。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再過幾天便將練成,這幾日是要緊
關頭,半分鬆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
你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確
是實情,好在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一憑前輩
吩咐。」
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帳。本來那賤人萬
萬不是我的敵手,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
也就沒什麼把握了。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裡,沒法帶那姑娘給你,那也是天意,
無可如何。除非……除非……」
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
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幫得了什麼?」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
鬥,勝負相差只是一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殺她,卻也並不容易。從今日
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你使出
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氣宣洩,非輸不可。」
虛竹心下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
人,這種惡事,大違良心,那是決計幹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
力,本屬應當,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晚輩卻是罪孽深重,從此沉淪,萬劫不得
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
那像什麼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麼罪孽?」虛竹道:「縱是大奸
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發,厲聲道:「
你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罷。」虛竹黯然無語,心中只是
念佛。
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應了,是不
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
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
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後,便唸經道:「宿
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
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
」虛竹道:「實是難以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那你給我滾出去罷,滾
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一躬,說道:「前輩保重。」
想起和她一場相聚,雖然給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
「夢姑」,內心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
過,又道:「前輩多多保重,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
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一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
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
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後心一痛,叫聲:「啊喲!」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
身子一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只聽童姥陰惻惻的
道:「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是針
刺般的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這
是什麼暗器?這是『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嚇得
魂不附體的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類,哪想到竟
是一種暗器,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卻給「生死符」制得服服貼貼,這暗
器的厲害可想而知。只聽童姥又道:「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
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
法門。這群狗賊癡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
豈能偷盜而得?」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一頓飯時
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
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童姥說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麼意思?這會兒懂得了罷?
」虛竹心中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
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
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何況你救過
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
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你除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挾,要我幹那……幹那傷天
害理之事,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
字卻始終說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你為什
麼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你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
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
道就好了。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
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週而復始,永無休止。每年我派人巡
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藥,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
為了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一
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
然對人極是謙和,內心卻十分固執,絕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
,你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給你服一次藥鎮痛止癢,使你整日價
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我可以一舉給你除去,
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當下
童姥給他服了一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
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天神功將成,不能為你消耗元氣,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
,你便自行化解罷。」虛竹道:「是。」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
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
真氣自足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
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練了兩日,已然純熟。
童姥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
狐群狗黨之中,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但沒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
你道那是什麼緣故?」她頓了一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
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
解了一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
,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罷,太
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一張生死符上我都含有
份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
法化解。」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複
手法攻擊,命他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你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
差池,不是立刻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
分鬆懈不得。」虛竹受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
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
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
主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
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麼東西?」
虛竹一怔,道:「那是一種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麼
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
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蹤,實在不知是什麼形狀
。」一時難以回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個仔細。」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
暗器,虛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覺一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
地,圓圓的一小片,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
,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過不多時,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驚,童
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是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
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
了嗎?」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一片圓圓的薄
冰。」虛竹「啊」的一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
化,因此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氣,竟連水漬也沒
留下。童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
自然先須學製煉。別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
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
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
。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一路,但內力
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製成後,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
附著陽剛內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
陰、四分陽,雖只陰陽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
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
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經學會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
是將來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聚真氣,說道:「你一
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你右掌運陽剛之氣,以第二種法門
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
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團窒滯之意霍
然而解,關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一一指點,虛竹便一一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
。童姥歎了口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
,凶險無比,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你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
心曲。」虛竹應道:「是。」心想:「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
月過去了。」便在這時候,忽聽得一個蚊鳴般的微聲鑽入耳來:「師姊,師姊,
你躲在哪裡啊?小妹想念你得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裡,卻不出來相見?那不是
太見外了嗎?」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1:58 PM
第三七回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虛竹一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
小怪幹什麼?」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
皇宮,卻不知我躲在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一間一間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
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
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終於聲息全無。但過不到半個
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好姊姊,你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
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你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說。」
虛竹低聲道:「胡說八道,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你……你別上她的當。
」
童姥說道:「咱們便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
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無崖子甚麼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
的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一會兒回述從
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隨即破口
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
背後罵她的話。
虛竹雙手按住耳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說什麼也攔不住。虛竹
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
童姥淡淡的道:「這聲音是阻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說話。咱們身
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
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嗚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說到『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
虛竹的少林派功夫即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
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功的時刻快到了吧?這是
你功德圓滿的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心?」童姥笑
道:「你到此刻方知嗎?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敵手
,是以竟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
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凶險。」童姥道:「你寧死也不
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
害人,卻也決計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
搜魂大法』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犬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佈置得
猶如銅牆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卻又多一分危險。唉,
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裡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已給她發現了,那
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
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一頭白
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
虛竹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
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級,說道:「好
師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
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
只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
時正當練功的緊李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凶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
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暱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
。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慾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
發燙。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你,你這般無
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你激你,你千萬
不可當真。」
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的趕上縹
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是他
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
好難過吧……」
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聽得呆了。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嗎?
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雙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
。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只愛我一
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
…」
只聽得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
虛竹一呆,聽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賊賤人,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
?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遠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
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
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這聲音竟然也是在
第一層冰窖之中,她甚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到第一層,虛竹全沒知覺。
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們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
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
來。你動手搬開冰塊啊!你傳音出去啊!」
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
,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拼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
宮中雖有偌大勢力,卻已無法召人入來相助。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為什麼不
如童姥所說,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不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
,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
傲,不願借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帳。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
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
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倘若
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
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
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上第二
層去。
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道:「是誰?」砰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
不矛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
潘安』,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面貌,那裡會有什麼『粉面
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嗎?
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
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你嗎?」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
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嗎?哈哈,夢郎,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
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
:「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說的話,都給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
?啊喲,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只怕……多半……或許……也給童姥聽去了。
那……那……」
只聽童姥又道:「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嗎?」虛竹低聲道:「不
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童姥哈哈一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
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實跟我說
,你想她不想?」
虛竹對那少女一扯情癡,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
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你上來,讓我
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
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七、八十風的老太婆了,但這句
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裡,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
了『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丑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麼
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人嗎?」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閒情拿我
來作開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
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
悟性廳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刻想來,定是跟李秋水有些
關連。無崖子前輩要我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莫非便是找她?蘇星河前輩曾說,
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
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
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兩團
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鬥得正劇。冰上
燒著一個火摺,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那裡
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
火摺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一團漆
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一腿,久鬥必定不妥,我如何助
她一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佔了上風,一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
好了。何況這兩人武功這樣高,我又怎能插得下去手?」
只聽得啪的一聲大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一
笑,說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突然厲聲喝道:「往那裡逃
!」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
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
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
暗之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劇震,胸口氣血翻湧,其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
化開。
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
?」
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不認嗎?這第二招『陽
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
:「陽春白雪?旭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
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中,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
,自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鬥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
,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丁
春秋,清理門戶。」
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
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
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種手
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
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會她師妹,自己堅絕不學,難道這幾種手法,
便是「天山六陽掌」嗎?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戶頭抓來。虛竹和
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
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
,讚道:「好!這招『陽歌鉤天』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
都傳給了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
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
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
虛竹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
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待在一邊……
」
她話示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
偷擊一掌。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
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急忙飄身退後,但終於慢了一步,只,覺氣
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李
秋水急運內力調息,竟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的擊去,虛竹
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
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
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
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與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
,一一傾囊相授。那料得到此刻自懷大佔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
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
」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
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
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
。」當即還掌相迎。
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吧一聲,退了開
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銳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
、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
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
的攻擊。童姥順勢後躍,驀地裡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二、三層
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
只黨她雙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
叫道:「師叔,你……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器道:「還說沒
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
中掏出一個火摺,一幌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
是血。
修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
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
李秋水知道這個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師姊終於是死了,自不禁歡喜,卻又有
些寂寞愴然之感。
過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摺,慢慢走下石階,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
了麼?我可還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摺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
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甚
是可怖。李秋水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
騙我上當。」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了過去,喀嚓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
身斷了幾根肋骨。
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遺體?」眼見李秋水第
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
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那裡有半分英俊瀟灑,一怔
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
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著你鬥,只是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管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
中,還隱隱蓄有堅實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
虛竹幾乎全無臨敵經驗,一驚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
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
,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
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你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
住嬌笑,說道:「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
流浪子』……」
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
,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
這一掌一拳,全力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促中連運氣護
穴也是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摺也脫手飛出。
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異常凌厲,火摺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
上第一層,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
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嗎?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終於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
,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幾無勝,待中了李
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
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將幾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
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
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上鉤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
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
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
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
,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
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汜濫,立時要
潰進而出。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週身百駭游走
衝突,卻又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
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
,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
這時上面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
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
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
自受,眼前報,還得快!」
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
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
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只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的亮了起
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
!有人來了!」
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於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了
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順呼一聲,摔倒在地。她
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
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
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廳怪:
「這水從何而來?」
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一層冰
庫進門處堆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李秋水道:「燒著了……
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不能
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摺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之
上,登時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越多,淙淙在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
積水尺餘。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
間。
李秋水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
道,讓他出……出去吧。」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
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
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
?」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
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
是報了。
李秋水見她一級級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的胸口,她
體內真氣激盪,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越早漲越好,溺死於水,那比之如萬蟲咬
嚙、千針鑽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觔斗倒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
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
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這一摔跌下,正
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的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
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忍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
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
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
。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
,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
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
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
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麼一來,可
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
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
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
內力,要盡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
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
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
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
,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佔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
住送出。
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鬥下去,終究難分高下,
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
武中最凶險的比拼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拼不論
勝負,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
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那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
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
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拼,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
、額頭,渾厚的內力仍是不絕發出。
虛竹骨都、骨都、骨都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
骨都……骨都……我……骨都……」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沉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
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
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
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
右不停攻到。
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也也已只
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
。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
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
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
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
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蕩衝突,越來越猛烈
。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不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
為一,不經引異,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
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並。三人的內力
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
,被封的穴道立時衝開。
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
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
。」伸手去摸索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
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
,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
,花影舖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
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餘,長勢列自不止。虛
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四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
水晶夾著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
一幌,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那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
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盡是屋
子。
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衝。奔了一會,到了城牆頭腳下,他雙是一提氣便
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
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
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
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
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
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拼。
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
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
醒了過來。
虛竹大喜,一躍而起,擋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說道:「師伯、師叔,咱
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
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
萬不可,萬萬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
那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
樹上只是喘氣。
虛竹見二人無力搏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
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
,姿勢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
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
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
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
不開,火氣都這麼大。」
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
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示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巖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
青已被服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
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
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
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
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雙不是畫鍾馗來捉
鬼,畫你幹什麼?」
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
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
走炎,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
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
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吧?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
好好休息一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
,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
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
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
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
「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會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
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
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
,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
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
出來。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
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噹、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
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
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神
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
虛竹見這群婦女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
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跪在地,不敢仰
視。
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
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夥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
,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
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
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
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
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
!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
,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
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
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
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
。」
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
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
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
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
一眾青衫婦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婦子
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突然間許多婦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
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
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
。
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只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回來。」
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
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
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
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
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
,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
那些婦子都嚇得全身發攔,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
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弄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
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吧。」那些婦女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
:「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
,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
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嗎?」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
」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
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
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
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
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為,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
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
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
一眾青衫婦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動,甚是哀切。這些婦子每一個都是在艱
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
,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還是你先死一步,到
底是你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
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進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
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
西去?」
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
又再曬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
,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
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
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們主人和我苦拼惡
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嗎?」
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
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
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
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那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
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
。」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
直,可說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歎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
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
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
虛竹不自禁止的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
『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
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
有個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
「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
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淖小的黑痣,我
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
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
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
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
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
李秋水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
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
十一歲,師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
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
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著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
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
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
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
,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
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
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
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
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
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
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
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
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癡癡瞧著玉像。目
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嗎?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
,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癡得絕頂,為什
麼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
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
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跟他們調情,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
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
知道嗎?」
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
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
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吧?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你心
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癡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
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癡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
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舊絕,心中的煩惱痛苦
,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
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
的,嫁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歎道:「不用了,也不知
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
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
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
了。
他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
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
……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
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
「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
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洩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
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
隨,一如所命。
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
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
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
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
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
豈不折殺了我嗎?」
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
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
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
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
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
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
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少行跟隨。虛竹道
:「咱們須得盡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
有變。」
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
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逕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
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體哭
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
。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氣,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
。眾女大喜,一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麼「大家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
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
天、成天五部從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
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
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
。
這一日正趕路間,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
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
,快步走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
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
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是鈞天訓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
。」
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
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難而退,各自散了,不
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從
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沉吟道:「這個……這個……」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後面馬背上
橫臥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說道:「
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和的女子已暈了過去
,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
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
,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的臂根「中府穴
」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
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
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
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
,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
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
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有點呆
頭呆腦,傻里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
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
脾氣薰陶之下,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的功
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餘,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
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
傳人,乃是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掐紮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
:「謝尊主救命之恩,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夥兒支撐四月,寡
不敵眾,實在已經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
來。
虛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
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啟
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是行和,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
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
。」
虛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
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
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吧!」符敏儀道:「正是
!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衫來了?當真
是婦人之見。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骯髒
,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不
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一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
華麗,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
。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那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絕不是
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
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罷,救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待會我……
我去洗洗,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一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仇
,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
裡,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
。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作縹緲峰。」虛竹道:「
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大夥兒乘夜趕路罷。」眾女都應道:「是
!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
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
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
,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
雅緻。
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
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神』,在駱駝急馳之際,
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
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
虛竹相貌醜雖,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采。虛
竹神色忸怩,手足無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
人已攻上了斷魂崖,縹緲峰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一,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
分凶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地無半個人影,一片皚皚積雪之間,萌茁青青小草,
若非事先得知,那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
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
,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你下令,大夥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
戰。」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
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
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說卻又如何?」余婆道:「咱們還
是不動聲色,靜悄悄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
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他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
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
。
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
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跡,可以想
見敵人通過之時,曾經過一場場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失足巖、百丈澗,來到
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已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
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
橋是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是一根鐵
鍊,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
,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
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禦鐵鏈,一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
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過,卻也非世間任何
輕功所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陡然攻到,鈞天部諸女竟然來
不及開鎖斷鍊。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
。」余婆婆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
群女熱血上湧,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
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大聲叫罵,卻無法飛渡天險。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10 PM
第三八回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
我主人,遇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什麼話?經中言道:『或有
來求手足耳鼻、頭目肉血、骨髓身份,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
。』菩薩六度,第一便是佈施,我又怕什麼了?」於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
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
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
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
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
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將刀還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
群女齊聲驚呼。余婆婆、石嫂、符敏儀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險!」
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己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的向前飛行,突
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鍊。便這麼一借
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
探。」
余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
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
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
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著小逕向峰頂快步而行
,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雲霧之中,
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
當真作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
輕,只可將敵人嚇走,不可殺人。」
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舖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甚是
整齊,要舖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
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關石雕的
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裡仍是一人也無。
虛竹閃身進門,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
,到底在那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
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癡心妄想啦。」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雲島主,有
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待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吧?」
虛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之時,
也是這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
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
有這等便宜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刑罰,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
個明白。聽說黑石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
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夥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
那一洞察、那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
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
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
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
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
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
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子。
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
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那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
。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
悴,但剽悍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
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
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
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
難為。」
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尊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
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訣,乘早別
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
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
吟,受盡苦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
一個包袱,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
,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
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隨手拾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
一眾洞主、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
普天同慶,薄海同歡!」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
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
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
,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霎時之間,大廳中除了這
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地上滾來滾去,雙
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
只片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
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
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隨即服食解藥,跟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
歷過這等慘酷的煎熬,眼見那胖子如此驚心動魄的情狀,才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
如此畏懼童姥之故。
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
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
又叫:「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
年紀較輕,人也沒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
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
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
張口往他臉上亂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
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那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一塊肉來,鮮
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
說道:「這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頭
向慕容覆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嗎
?」
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
,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
,說道:「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
了,口中兀自發出猶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
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的生死
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爛
,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
雲島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
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
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我們奴婢見到的。」
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
己用。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
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
一場春夢了。
他和鄧百川、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
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屬實,但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
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你這臭丫頭
再說!」
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
頭碎腦裂。
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
丈餘,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
的溜溜滾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
餘,內力非同小可,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
那日他躲在巖石之後,見到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
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
下惴惴。
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
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噹、
嗆啷諸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
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墜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絕不
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
姥。
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怕她受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
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全無動靜。
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吧
!」
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吧,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
姥的高招,『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
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衝向門外。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
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跟出。
眾洞主、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
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
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
不定,好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
各位不用驚慌。」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
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
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
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
那胖子雙臂一鬆,坐在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
怎麼啦?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
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
,你好了!」
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說道:「各位是鈞天部的嗎?你
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
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掌心中北冥真氣
鼓蕩,手到之處,鈞天部諸女不論被封的是那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
開,再無任何窒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
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
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
姥等三位師長,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
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被封,
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血過宮,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見他
貌不驚人,年紀輕輕,絕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都信是童姥已到
了靈鷲宮中。
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滿臉塗了泥污
,但一開口說話,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
右手脈門,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這裡嗎?」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全愈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佛
門弟子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
臉上塗了許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來。
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痛得出聲
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
免不了要投鼠忌器。那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
,無影無蹤。烏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
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武功比烏老
大為高,也已無可抗禦,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均想:「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
要害便絕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小子,你是誰?
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師長是誰?」「誰派你來的?童姥呢?她到
底是死是活?」
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虛竹子。童姥確已逝世
,她老人家的遺體己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當真……當
真……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
人家的遺容。在下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
部,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
豈不是好?」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既不連貫
,語氣也毫不順暢,最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
人更破口叱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
他媽的,老賊婆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
不是她的?」
虛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
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太難聽了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
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
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
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池
淨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
問道:「童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
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
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幌,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
,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
護身,卻已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
烏老大松指放開虛竹手腕骨,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
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
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
怪都接著便是。」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
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
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當即展開卷軸。
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後來又在冰窖
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丹青妙筆
,實是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
有人說「哦!」有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
悟,呸者甚為憤怒,哼者意顧輕蔑。
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
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那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一番之
後,均感失望。只有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於這一聲「啊
」的含義,三人卻又各自不同。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
,暈紅雙頰,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
,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於
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那
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
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
卻想:「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人。」
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
剃度的一張度牒,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去,無一和生死符
有關。
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有什麼特
異之物,立時湧上搶奪,不料什麼東西也沒搜到。
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你
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
哈哈,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情莫名其妙,心思縝密的便沉思
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
珠崖大怪喝道:「他媽的,什麼不是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
虛竹道:「前輩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好稍顧敬意,可別胡言
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賊,我偏要罵
老賊婆,卻又如何?」
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劍刃豎立。珠崖大怪
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碰到虛竹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
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
下沒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看,見一道
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
分,這手掌豈非廢了?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
長鬚飄飄,面目清秀,認得他是「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
之準看來,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
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了首級,他性子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
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夥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
老兄卻突然性起,要將這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史如何交代?
」珠崖大怪語塞,只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
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二怪站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
翻湧,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肢步,卻不敢出聲喝罵。
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及大笑三
聲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
:「你將那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
夢中姑娘的途徑。」豈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
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
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
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
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
並且還有大大的好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
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
…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
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
卓不凡向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
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
在桌上劃了一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
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時采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
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采之後,隨即一齊
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動入了各人耳
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
劍招名稱。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
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
卓不凡罷了口氣,說道:「我這門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一個。『一
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
只見卓不凡長劍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
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艷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
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
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
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
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
符麼?」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
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
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
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
包不同身後。
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
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
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
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
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
到底有什麼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夥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太妙。
」
卓不凡長劍攔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
誰能動了你一要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
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
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
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干係。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
也不想學。」
群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什麼用
?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
」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的劍法的本事。小兄弟
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
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
她始終默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
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
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
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
藏在懷中,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
不可,有了!」拾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
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
意,卻也不易。這樣吧,由我一力主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
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
「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倖免於難
,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
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
山,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
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有違?
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
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
必怕醜?」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
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
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
吐露秘密。
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
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
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下,「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
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
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
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凌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
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
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
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
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鮮血迸
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開,
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
」轉頭向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
一個情敵如何?」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寸,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
,立即插入他的心臟。
虛竹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
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松
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這一下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
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
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卓先生,這位
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
看段譽傷勢。
段譽歎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
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
腹給人剖開了,當然非死不可,一洩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
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
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三、四天便好。」
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問
道:「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嗎?」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是滾滾而下
。段譽道:「我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便為你死幾百次,也是甘
心。」虛竹的話,兩人竟都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己。段譽
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那裡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只是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
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
實是難以形容,一轉念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三
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是了,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
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奪我的兵刃,奪了之後,
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氣候,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
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長劍一遞,劍尖指在虛竹
的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般,令他也受些皮
肉之苦。
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
內真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立
時橫劍削向虛竹肋下。這一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
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厲狠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
然翻臉,陡施殺手?嗤得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
一條。卓不凡第二擊不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了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
半個圈子,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眾中有十餘人齊
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
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
功,自己定然對付不了,腳步一錯,滑了開去。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
法變招,刷的一聲響,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
崗石所製,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實是非同小
可,群豪又忍不住喝采。
卓不凡手上運勁,將長劍從石柱中拔出,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
,你能逃到那裡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
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和尚,躺下吧!」是個女子聲音。
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斥過。虛竹雖只在最初背負童姥之時,得她
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輕捷無比,身
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
年美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
將飛刀吸了過去。
卓不凡讚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
虛竹驀地想起,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之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
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
伴報仇。
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
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唉,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
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躲閃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於害怕了。」其實
他們並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
仇。兩人一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的手腕。
卓不凡道:「你要我傷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須將童姥臨死時的遺言,原
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
」卓不凡道:「咱們只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裡的眾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
,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讓她聽,
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佔成果。
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麼好良心,我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
左手緊緊抓著虛竹的手腕,右手一揚,兩柄習刀便往虛竹胸口插了下來。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這時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
門,挾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
洞主聯手所殺,她想只要殺了虛竹,無人知道童姥的遺言,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
死符就永遠難以破解,勢必比她兄長死得慘過百倍,遠勝於自己親手殺人報仇,
是以突然之間,猛下殺手。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忙去拔劍,眼
看已然慢了一步。
虛竹一驚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雙手一振,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
開數步。
崔綠華一聲呼喝,飛刀脫手,疾向虛竹射去。她雖跌出數步,但以投擲暗器
而論,仍可說相距極近。卓不凡怕虛竹被殺,舉劍飛刀上撩去。崔綠華早料到卓
不凡定會出劍相救,兩柄飛刀脫手,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其中三刀擲
向卓不凡,志在將他擋得一擋,其餘七刀都是向虛竹射去,面門、咽喉、胸膛、
小腹,盡在飛刀的籠罩之下。
虛竹雙手連抓,使出「天山折梅手」來,隨抓隨拋,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
絕,霎時之間,將十三件兵刃投在腳邊。十二柄子是崔綠華的飛刀,第十三件卻
是卓不凡的長劍。原來他一使上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沒再細想對手是
誰,只是見兵刃便抓,順手將卓不凡的長劍也奪了下來。
他奪下十三件兵刃,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回過頭來,再見到崔綠
華驚懼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兩位請勿見
怪,在下行事鹵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雙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
。
崔綠華還道他故意來羞辱自己,雙掌運力,猛向他胸膛上擊去。但聽得拍的
一聲響,一股猛烈無比的力道反擊而來,崔綠華「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飛
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牆之上,噴出兩口鮮血。
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崔綠華聯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介量過武功內力
,雖然卓不凡較二人為強,但也只稍勝一籌而已,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單
以體內的一股真氣,便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他知道今日
已討不了好去,雙手向虛竹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後會有期。」
虛竹道:「前輩請取了劍去。在下無意冒犯,請前輩不必介意。前輩要打要
罵,為不平道長出氣,我……我絕不敢反抗。」
在卓不凡聽來,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大
踏步向廳外走去。
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站住了!靈鷲宮是什麼地方,容
得你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嗎?」卓不凡一凜,順手便按劍柄,一按之下,卻按了
個空,這才想起長劍已給虛竹奪去,只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巖,二丈高,一丈寬
,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這塊巨巖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自己竟全然
沒有警覺。
群豪一見這等情景,均知己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眾人一路攻戰而前,
將一干黃衫女子殺的殺,擒的擒,掃蕩得乾乾淨淨,進入大廳之後,也曾四下察
看有無伏兵,但此後有人身上生死符發作,各人觸目驚心,物傷其類,再加上一
連串變故接踵而來,竟沒想到身處險地,危機四伏,等見得到巨巖堵死了大門,
心中均是一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只怕大大的不易了。」
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參見虛竹先生。」
虛竹抬起頭來,只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有九塊巖石凸了出來,似乎是九個小小
的平台,其中四塊巖石上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
,隨即縱身躍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長劍,飄飄而下。四女一穿淺紅,
一穿月白,一穿上淺碧,一穿淺黃,同時躍下,同時著地,又向虛竹躬身拜倒,
說道:「使婢迎接來遲,主人恕罪。」虛竹作揖還禮,說道:「四位姊姊不必多
禮。」
四個少女抬起頭來,眾人者是一驚。但見四女不但高矮纖一模一樣,而且相
貌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瓜子臉蛋,眼如點漆,清秀絕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顏
色。
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孿生,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
這三位妹子是蘭劍、竹劍、菊劍。適才遇到昊天、朱天諸部姊妹,得知諸般情由
。現下婢子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這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便請主人
發落。」
群豪聽她自稱為四姊妹一胎孿生,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但
見她四人容顏秀麗,語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說到後來,那梅劍竟說
什麼「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實是無禮之極。兩條漢子搶了上來,一人手持單
刀,一人拿著一對判官筆,齊聲喝道:「小妞兒,你口中不乾不淨的放……」
突然間青光連閃,蘭劍、竹劍姊妹長劍掠出,跟著噹噹兩聲響,兩條漢子的
手腕已被截斷,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這一招迅捷無倫,那二人手腕已斷,口
中還在說道:「什麼屁!哎唷!」齊聲大叫,向後躍開,只灑得滿地都是鮮血。
二女一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其餘各人雖然頗有自忖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
得多的,卻也不敢貿然出手,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者是厚實異常的花崗巖,又
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
寂靜之中,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啊啊」的咆哮起來。眾人一聽,都知又有
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來了。群豪相顧失色之際,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雙
目盡赤,亂撕自己胸口衣服。許多人叫了起來:「鐵鰲島島主!鐵鰲島島主哈大
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頭受傷了的猛虎,他提起鐵砵般的拳頭,砰的
一聲,將一張茶几擊得粉碎,隨即向菊劍衝去。
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劍法高強,心中害怕,一鑽便縮入了虛竹
的懷中。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劍抓來。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菊
劍嚇得渾身發抖,梅劍早受感應,眼見哈大霸撲到,「啊」的一聲驚呼,躲到了
虛竹背後。
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轉雙手,便往自己兩支眼睛中挖去。虛竹叫道:「使不
得!」衣袖揮出,拂中他的臂彎,哈大霸雙手便即垂下。虛竹道:「這位兄台體
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在下來想法子給你解去。」當即使用出「天山六陽掌」中
的一招「陽歌天鈞」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說道:「中……中在……懸樞……氣……氣海……絲……絲空竹……
」適才虛竹一招「陽歌天鈞」,已令他神智恢復。
虛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當即以童姥所授意法門,用天山六
陽掌的純陽之力,將他懸樞、氣海、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來,揮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撲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虛竹磕
頭,說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給的,此後恩公但有所命,
哈大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虛竹對人向來恭謹,見哈大霸行此禮,忙跪下還
禮,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說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禮,你向我磕頭,我也得向
你磕頭。」哈大霸大聲道:「恩公快快請起,你向我磕頭,可真折殺小人了。」
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幾個頭。虛竹見他又磕頭,當下又磕頭還禮。
兩人爬在地下,磕頭不休。猛聽得幾百人齊聲叫了起來:「給我破解生死符
,給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將二人團團圍住。
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說道:「不用磕頭啦,大夥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
。」
虛竹見哈大霸起身,這才站起身來,說道:「各位別忙,聽我一言。」霎時
之間,大廳上沒半點聲息。虛竹說道:「要破解生死符,須得確知所種的部位,
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說:「我知道!」有的說:「我中在委中穴、內
庭穴!」有的說:「我全身發疼,他媽的也不知中在什麼鬼穴道!」有的說:「
我身上麻癢疼痛,每個月不同,這生死符會走!」
突然有人大聲喝道:「大家不要吵,這般嚷嚷的,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嗎?
」出聲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烏老大,眾人便即靜了下來。
虛竹道:「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七、八個人忍不住叫
了起來:「妙極,妙極!」「吾輩性命有救了!」只聽虛竹續道:「……但辨穴
認病的本事卻極膚淺。不過各位也不必擔心,若是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
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們慢慢琢磨,再請幾位精於醫道的朋友來
一同參詳,總之是要治好為止。」
群豪大聲歡呼,只震得滿廳中皆是回聲。過了良久,歡呼聲才漸漸止歇。
梅劍冷冷的道:「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
你們大膽作亂,害得童姥離下山,在外仙逝,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害死了我們
鈞天部的不少姊妹,這筆帳卻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覷,心中不
禁冷了半截,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虛竹既是童姥的傳人,對眾人所犯下的大
罪不會置之不理。
有人便欲出言哀懇,但轉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豈
能哀求幾句,便能了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烏老大道:「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吾輩罪過甚大,甘領虛竹子先生的責
罰。」他摸準了虛竹的脾氣,知他忠厚老實,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
他出手懲罰,下手也必比梅蘭菊竹四劍為輕,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跟著叫了起來:「不錯,咱們罪孽深重,虛竹子先
生要如何責罰,大家甘心領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竟然雙膝一
曲,跪了下來。
虛竹渾沒了主意,向梅劍道:「梅劍姊姊,你瞧該當怎麼辦?」梅劍道:「
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鈞天部這麼多姊妹,非叫他們償命不可。」
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深一揖,說道:「姑娘,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
,實在是慘不堪言,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著急,以致做錯了事
,實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虛竹子先生美言幾句。」
梅劍臉一沉,說道:「那些殺過人的,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這是最輕的懲
戒了。」她話一出口,覺得自發號施令,於理不合,轉頭向虛竹道:「主人,你
說是不是?」虛竹覺得如此懲罰太重,卻又不願得罪梅劍,囁嚅道:「這個……
這個……嗯……那個……」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大理國五子段譽。他性喜多管閒事,評論是
非,向虛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小弟一直極不
贊成,只不過說乾了嘴,也勸他們不聽。今日大夥兒闖下大禍,仁兄欲加罪責,
倒也應當。小弟向仁兄討一個差使,由小弟來將這此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殺童姥,歃血為盟,段譽力加勸阻,虛竹是親耳聽到的,知道這
位公子仁心俠膽,對他好生敬重,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水從千丈高峰打下來,也
曾得他相救,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聽他如此說,忙拱手道:「在下識見淺陋
,不會處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頭來責罰他們,如何肯服?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
罵,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話到口邊,便都縮回去了。
段譽喜道:「如此甚好。」轉身面對群豪說道:「眾位所犯過錯,實在太大
,在下所定的懲罰之法,卻也非輕。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眾位若有違搞,
只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這第一條嘛,大家需
得在童姥靈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頭,肅穆默念,懺悔前非,磕頭之時,倘
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虛竹喜道:「甚是!甚是!這第一條罰得很好。」
群豪本來都怕這書獃子會提出什麼古怪難當的罰法來,都自惴惴不安,一聽
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均想:「人死為大,在她靈前磕幾個頭,又打甚緊?何況
咱們心裡暗咒老賊婆,他又怎會知道,老子一面磕頭,一面暗罵老賊婆便是。」
當即齊聲答應。
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說疲乏:「這第二條,
大家需要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殺傷過人的必須磕頭,默念懺悔,
還得身上掛塊麻布,服喪志哀。沒殺過人的,長揖為禮,虛竹子仁兄提早給他們
治病,以資獎勵。」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首先答應。殺傷過鈞天部諸
女之人,聽他說不過是磕頭服喪,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懲罰輕了萬倍,自
也不敢異議。
段譽又道:「這第三條嗎,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不得再生異心。虛竹
子先生說什麼,大家便得聽從號令。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對梅蘭竹菊四位
姊姊妹妹們,也得客客氣氣,化敵為友,再也不得動刀弄槍。倘若有那一位不服
,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還是你厲害!」
群豪聽段譽這麼說,都歡然道:「當得,當得!」更有人道:「公子訂下的
罰章,未免太便宜了咱們,不知更有什麼吩咐?」
段譽拍了拍手,笑道:「沒有了!」轉頭向虛竹道:「小弟這三條罰章訂得
可對?」
虛竹拱手連說:「多謝,多謝,對之極矣。」他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臉上
頗有歉然之色。蘭劍道:「主人,你是靈鷲宮之主,不論說什麼,婢子們都得聽
從。你氣量寬洪,饒了這些奴才,可也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抱歉。」虛竹一笑,道
:「不敢!嗯,這個……我心中還有幾句話,不知……不知該不該說?」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
誰也不敢違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伙
兒自然甘心領受。」
虛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
真是愧不敢當。我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
來,這個……請各位前輩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
,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而當眾說話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
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著
這麼客氣?」
烏老大道:「尊主寬洪大量,赦免了大夥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
兄弟便肝腦塗地,也難報恩德於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吧!」虛竹道:「是
,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要這個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嘛,
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本是個小和沒,請諸位今後
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向各位求一個情,不敢
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
父和俗家朋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
應道:「遵命。」虛竹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
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
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命,最好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
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那個殺人嘛,總之不好,還是不
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
亂殺生,否則重重責罰。」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
「我……我當真感激不盡,話又說回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
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向烏老大笑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
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那裡?我先給你拔除了吧!」烏老
大所以干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內的生死符,聽得虛竹答應
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喜,心中感激,雙膝
一曲,便即拜倒。
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傷,這可痊癒了嗎?
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巖,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
進入大廳。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
相鬥,卻撞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鬥狠,三言兩語,便和諸
女動起手來。不久鄧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
,四人且鬥且走,身上都帶了傷,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
他四人若遭擒,便難免喪生了。
慕容復自覺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
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意誠挽留。慕容覆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
顏,承兄台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嘛裡?兩
位公子文武雙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
領教。我……我實在笨得……那個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
竹囉哩囉嗦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
賊禿假仁假義,身為佛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
淫僧。」便道:「小師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
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
不軌,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嗎?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
:「我不懂先生說些什麼,不知什麼事可笑。」
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早將生死置之度
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又改投
邪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
妾情婦,兀自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
容公子的人,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乘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衝,拍後頓足,
指著虛竹的鼻子大罵。
虛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
綠波香露鬼頭刀,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效力,若是混戰起
來,凶險無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幌,搶上前去,使出「斗
轉星移」的功夫,一帶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噹的一
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
丈餘,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了!」身形幌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
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巖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心道:「公子慢走,絕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
挺,轉身過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嗎?」虛竹連連
搖手,道:「不……不敢……」慕容覆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
的非留下咱們不可嗎?」虛竹搖頭道:「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著虛竹、三十六洞察、七十二島群豪,以及梅蘭菊
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
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吧!」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百
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大夥兒還用做人嗎?請
尊主下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
大的氣,唉聲,真是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
。」虛竹忙道:「不可,不可!」
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
段落譽一震,心口一酸,喉頭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
。我……我還是跟你一起……」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著包
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癩蛤蟆想
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概!他一舉手
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到處出醜,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真是深情款款,
既仰慕,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蛤蟆罷了。」
一時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
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
過了良久,虛竹一聲長歎。段譽跟著一聲長歎,說道:「仁兄,你我同病相
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
道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
知?」
段譽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
貌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絕無期!」說著又是
一聲長歎。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語嫣傾倒
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當然也是為著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
,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分,不論文才武藝,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
…當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那裡找去?」
他說的是「夢中女郎」,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
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
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
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
邀,只和段譽講論。
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誇獎,說她性情如何和
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俗。虛竹只道段譽在誇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
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
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憐見,段公子竟然認得。但
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我若吐露風聲,曾和她在
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
聽段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
兩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
句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虛竹道:「段公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云:
『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祖師有言:『眾
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
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
,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
經,自寬自慰,自傷自歎,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
酒。段譽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
女指引歇宿之所。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
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內功將酒水從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悉
,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結義金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
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傑,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是遇見,必然也愛慕喜
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實是平生快事
。」
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說
話舌頭也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
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結一次便了。
」段譽大喜,道:「妙極,妙極!兄長幾歲?」
二人敘了年經,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
子,跪拜下去。虛竹急忙還禮,腳步下一軟,向前直摔。
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氣一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
,急忙自行收劍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站立不定。突然之間
,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醉,咱倆再來
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意須
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於都醉
得人事不知。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12 PM
第三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
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
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
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
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
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
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
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
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上拿起一
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
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
失』。以後最好不飲。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
宮中諸事定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
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
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
」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
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
,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麼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
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
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
:「我真醉得糊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
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
「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
給他嚇了一跳,齊問:「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
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
老泥,又臭又髒,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
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
過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
,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
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
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
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出去。
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麼?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
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
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
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
,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
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
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我們更從
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
,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
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佈,再也不
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
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
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
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
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
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
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
心,便道:「主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
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
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
,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
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
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
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
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行
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巖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
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麼?」梅劍
道:「不是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
,那有什麼要緊?外邊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
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
侍,並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
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
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
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
。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巖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
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
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
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
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
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
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
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
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
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
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正在凝
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
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
搖欲墜。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
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
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
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
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
輕拍幾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
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
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
會受傷昏暈?」梅劍歎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
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
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
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
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
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
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
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
,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
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
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
。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
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劍
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
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
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
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
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
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
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
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
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
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
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
、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
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
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
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
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
,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
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干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
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
自己再入佛門。
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
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
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
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
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
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
泥。」慧輪歎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
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
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
些的,還……還犯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
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
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
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
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
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
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
,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唸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
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
瞧你長跪唸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
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
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
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
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
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
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
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
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
,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
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
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
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
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
,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
,人事不知。」
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
?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歎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
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
淫戒,還犯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
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
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
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
,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
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
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
,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
:「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賸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
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
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
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
當遵從。」
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
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
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
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
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
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
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
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
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
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
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
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
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
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
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
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
!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
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
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
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
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
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
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
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
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
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
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
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
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
「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
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
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
」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
」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
:「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
丈麼?」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
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
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
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
臉孔朝裡,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
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
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殷勤服侍
。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
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
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
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
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
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
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
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
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
」虛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
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
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
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
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
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
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
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
「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
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
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
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
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
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
玄慈大師並稱「降龍」「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
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
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
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麼大事。」當下
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
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
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
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
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
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
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
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
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
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
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
,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
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非運使內力,故
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莊嚴寶剎
,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於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來
,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歎啊可歎。」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
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
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
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
,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
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
有名不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
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
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
山上人道:「請問方丈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
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
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
師兄,少林寺幹下這等殘兇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麼?」玄
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
上人指摘敝寺『強兇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
「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
可是扣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
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
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
應道:「是。」向前走上兩步。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
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
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
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
。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
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
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
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有復本,波
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
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
回國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
寺道清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
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
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
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
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
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
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洩示於
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
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
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
。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
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
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
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
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
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清淨梵行,說不定他
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
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悲
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
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
道,二來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
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
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
不放,總是實情。老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
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
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
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
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
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
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
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
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
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麼?還能將人家關上
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
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
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
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
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
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幾句話,
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
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
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
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
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
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
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
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
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
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
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
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
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
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逕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
向他打量。
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
有氣,便喝令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斗了
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剋
制,誰也勝不了誰。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鬥,說道:「兀那番僧
,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
,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
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
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常的話也說不上,
我們的中國話,你還得好好學幾年再說不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
為不知,是知也。」那老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
。」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國書,所知的
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於「半斤八兩」這些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
涼寺方丈神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
道他東來的原由。哲羅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掛單,不知何故,竟為少
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就心中不服,三來要
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我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
將少林寺瞧在眼裡。我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弟出來。」當下神音將
哲羅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麼扣留波羅星,其中定有
重大緣由,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
套了出來,只不過他咬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時便被發覺,少林
寺也不過將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
,而且已記熟於心。再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
反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盜的不是
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學秘笈」,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
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
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真能逞強壓
人麼?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學秘要。」當下派遣弟子持了
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
大師、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四位
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
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里東來,難道方丈
連他師兄弟相會一面,也是不許麼?」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
反而顯得少林理屈了,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師
兄!」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殿來。那波羅星身
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集,湧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
而下。兩人咭咭呱呱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
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由。哲羅星和師
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只偷
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
人,他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那個,總
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言可駁,他抵死不認
偷盜武學經籍,此時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認。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波羅星師兄,你若說謊,不怕墮阿鼻地獄麼?」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
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剛拳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
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過沒
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小品般若經》。」玄慈道:「那麼
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道你也沒偷看麼?那日我玄慚師弟在藏經樓畔遇到
你之時,你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麼?」波羅星道
:「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
法顯來我天竺取經,得經書寶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
,不知犯了貴寺何等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派他來
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來,竟將盜閱武術秘笈之事推得乾乾淨淨,反而
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玄慈眉頭一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
他辯駁。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
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準了波羅星後心的至陽穴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
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
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
。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
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
好掌法!」
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
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
回頭轉身,右掌跟著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
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
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準,力道之凝,的是非同
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
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顎
、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
拳,但聽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
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
,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
「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
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
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
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
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
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
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
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
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
《摩訶指》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
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
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
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
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界了,哈哈,哈哈
。」
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
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
情亦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
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
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
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
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
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
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山
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
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
寺的武功秘錄。
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
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
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
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
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
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
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
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
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
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
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
,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
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
?」
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服。」神山聰明
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
」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
星與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
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
。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
來。」
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
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
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
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玄
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
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
,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
:「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
,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
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
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
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
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
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
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
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
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
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
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
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
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
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
不發。
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
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
,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翻成華語是:『如或
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
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
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
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
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
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
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
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
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
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
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
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
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
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
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
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
,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
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
:「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
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
,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
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
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
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
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
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
,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
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
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
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
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
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
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
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
,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
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
玄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
「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
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
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群僧見到他
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
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
「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道,
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眾僧
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
,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
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
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
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
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
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
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聲
道:「據國師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
「不錯!」玄生道:「敢問國師,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
」玄生變色道:「便是國師?」鳩摩智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這
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於此,莫非是瘋了?」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
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
收發暗器。雖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並不抵觸為限。玄生與波羅星
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
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
,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身兼擅
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
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少林全寺僧眾千餘人,以千餘僧眾所會者
合併,七十二絕技也數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一
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
繁複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並非我少林派中人
,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幾項功夫,卻也精通麼?」鳩摩智微笑道:
「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身形略側,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
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到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
法中的一招「洛鐘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難,這一拳明明
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深得「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懾伏外
道」,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
多香灰跟著散開,煙霧瀰漫,一時看不清是什麼物件。其時「洛鐘東應」這一招
餘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
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連捺三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
地。少林眾高僧心下歎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中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
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是說修習這
三捺時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看,不禁都驚叫一聲
,那物事是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
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
指點。」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幾個轉
,轉定之後,本來向內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
口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到般若掌中「懾伏
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只怕這位神僧所
言不錯,我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
土高明得多。」當即合十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
服!」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武功上花的時日
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後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
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
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而洩了真氣,
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智
的絕世神功所鎮懾。
過了良久,玄慈長歎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
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
,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罷!」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
人喜動顏色。神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
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
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
,何況波羅星所盜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
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殊不足道。
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
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
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
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覺賢、融智
、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
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
絕技洩之於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
總之為數不少,則再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
,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
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
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
揚揚,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這一切
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殿上諸般事故,
虛竹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
他斜眼望看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
連捶胸,痛哭失聲。他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
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拳法、般若掌掌法
、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
這拳法、掌法、指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個
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
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
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
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屬有限,直到後來他在靈鷲宮地
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
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
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
、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
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
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
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過是以一門
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
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
。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
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
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
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
」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
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
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
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
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
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
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
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
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
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
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
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
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
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
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
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
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
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
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這可
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
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
?」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
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
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
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
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
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
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
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
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
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
解生死符的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
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
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
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
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
所佈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
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
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
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
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
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
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
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
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
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
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
回寺、連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
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
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
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
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
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
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
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讚歎。他
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
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
?」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
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
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
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
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
的斗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
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
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
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
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
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
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
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
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禮,
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
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
他掌力化去。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
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
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
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
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
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
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
!」虛竹道:「是!小僧告退。」
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
功的由來,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
,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
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
,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
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
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
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
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
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
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上
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
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
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唸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
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
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
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
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14 PM
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
鳩摩智明知跟這小僧動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情勢如此,已不由得自
己避戰,當即揮掌擊出,掌風中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姿式手法,正是般若
掌的上乘功夫。韋陀掌是少林派的紮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師入門,第一套學「
羅漢拳」,第二套學的便是「韋陀掌」。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自韋陀掌學
到般若掌,循序而進,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
,練將下去,永無窮盡,掌力越練越強,招數愈練愈純,那是學無止境。自少林
創派以來,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實是從所未有。兩者深淺精粗,正是少林武
功的兩個極端,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決不致和只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手,就
算師徒之間喂招學藝,師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伏虎
掌、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應接。
虛竹眼見對方掌到,斜身略避,雙掌推出,仍是韋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門
護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卻甚是雄渾。鳩摩智身形流轉,袖裡乾坤,無相劫
指點向對方。虛竹斜身閃避,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大金剛拳一拳早出,
砰的一聲,正中他肩頭。虛竹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
小師父服了麼?」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已將他肩骨擊成碎片。哪知虛竹有「北
冥真氣」護體,只感到肩頭一陣疼痛,便即猱身復上,雙掌自左向右劃下,這一
招叫做「恆河入海」,雙掌帶著浩浩真氣,當真便如洪水滔滔、東流赴海一般。
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覺,兩掌擊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驚
異,出掌擋過,身隨掌起,雙腿連環,霎時之間連踢六腿,盡數中在虛竹心口,
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如影隨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隨形,緊跟
而至,第二腿隨即自影而變為形,而第三腿復如影子,跟隨踢到,直踢到第六腿
,虛竹才來得及仰身飄開。鳩摩智不容他喘息,連出兩指,嗤嗤有聲,卻是「多
羅指法」。虛竹坐馬拉弓,還擊一拳,已是「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
這一招拳法粗淺之極,但附以小無相功後,竟將兩下穿金破石的多羅指指力消於
中途。
鳩摩智有心炫耀,多羅指使罷,立時變招,單臂削出,雖是空手,所使的卻
是「燃木刀法」。這路刀法練成之後,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
能損傷木材絲毫,刀上發出的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
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之後,寺中已無人能會。「燃木刀法」是單刀刀法,與
鳩摩智當日在天龍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虛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
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響,虛竹右臂中
招。虛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鳩摩智真力貫
於掌緣,這一斬已不遜鋼刀,一樣的能割首斷臂,但虛竹右臂連中兩刀,竟渾若
無事,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
鳩摩智駭異之下,心念電轉,尋思:「這小和尚便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功
夫,也經不起我這幾下重手,卻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內是穿了什麼護
身寶甲。」一想到此節,出招便只攻擊虛竹面門,「大智無定指」、「去煩惱指
」、「寂滅抓」、「因陀羅抓」,接連使出六七門少林神功,對準虛竹的眼目咽
喉招呼。鳩摩智這麼一輪快速的搶攻,虛竹手忙足亂,無從招架,惟有倒退,這
時連「韋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發
一拳,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就是這麼半尺之差,鳩摩智種種神妙的招數,便都
不能及身。
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門少林絕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馳,均想
:「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用以應付的,
卻只一門「羅漢掌」,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余
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來來去去,便只依樣葫蘆
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但這招
「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力,卻竟不斷增強,兩人相去漸遠,鳩摩智手指手爪和
虛竹的面門相距已逾一尺。鳩摩智早已發覺,虛竹拳力中隱隱也有小無相功,而
且還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會使,未能發揮威力而已。眼見虛竹又是一招
「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間掌一沉,雙手陡探,已抓住虛竹拳頭,正是少林絕技
「龍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虛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運力向上急拗,
準擬這一下立時便拗斷他的兩根手指。
虛竹兩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劇痛之際,自然而然的使出「
天山折梅手」來,右腕轉個小圈,翻將過來,拿住了鳩摩智的左腕。
鳩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間,萬料不到對方手上突然會生出一般怪異力道,
反拿己腕。
他所知武學甚為淵博,但這「天山折梅手」卻全然不知來歷,心中一凜,只
覺左腕已如套在一隻鐵箍之中,再也無法掙脫。總算虛竹驚惶中只求自解,不暇
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鳩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讓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脈門。
便這麼偏了三分,鳩摩智內力已生,微微一收,隨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虛竹的
虎口。虛竹手上一麻,生怕對方脫手之後,又使厲害手法,忙又運勁,體內北冥
真氣如潮水般湧出。他和段譽所練的武功出於同源,但沒如段譽那般練過吸人內
力的法門,因此雖抓住了鳩摩智手腕,卻沒能吸他內力。饒是如此,鳩摩智三次
運勁未能掙脫,不由得心下大駭,右手成掌,斜劈虛竹項頸。他情急之下,沒想
到再使少林派武功,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門武學。虛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
化解。鳩摩智次掌又至,虛竹的六陽掌綿綿使出,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擊一一化
解。其時兩人近身肉搏,呼吸可聞,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都只七八寸
距離,但相距雖近,掌力卻仍是強勁之極。鳩摩智掌聲呼呼,群僧均覺這掌力刮
面如刀,寒意侵體,便似到了高山絕頂,狂風四面吹襲。少林寺輩份較低的僧侶
漸漸抵受不住,一個個縮身向後,貼牆而立。玄字輩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襲,但也
各運內力抗拒。
虛竹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這天山六陽掌上用
功甚勤,種種精微變化全已瞭然於胸,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更令他大悟
其中奧妙。不過他從未用之與人過招對拆,少了練習,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數一
數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雖高,內力雖強,使得出來的卻不過二三成而已。鳩
摩智掌力越來越凌厲,虛竹心無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是守勢。他決不是想
拿住鳩摩智,只是眼見對方武功勝己十倍,單掌攻擊已這般厲害,倘若任他雙掌
齊施,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無法出招。虛竹
這個念頭雖笨,竟也大有用處。
鳩摩智左手被抓,雙掌連環變化、交互為用的諸般妙著便使不出來。虛竹本
來掌法不甚純熟,使單掌較使雙掌為便。一個打了個對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
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時刻過去,兩人已交拆數百招,
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觀心、哲羅星等諸高僧都已看出,鳩摩智左
腕受制,掙扎不脫,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無絲毫還手
之力,兩人都是右優左劣。這般打法,眾高僧雖見多識廣,卻是生平從所未見。
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異,一份憂心,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下山半年
,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又見他抓住敵人,並不能制敵,但鳩
摩智每一掌中都含著摧筋斷骨、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力,只要給擊中了一下,非
氣絕身亡不可。此刻少林眾僧中,不論哪一個出手相助,只須輕輕一指,都能取
了鳩摩智的性命,但這番相鬥,並非志在殺了對方,而是為了維護少林一派的聲
譽,若有人上前殺了鳩摩智,只有大損少林派令譽。群僧個個提心吊膽,手心中
捏一把汗,瞧著二人激鬥。
又拆百餘招,虛竹驚恐之心漸去,於天山六陽掌的精妙處領悟越來越多,十
招中於九招守禦之餘,已能還擊一招。他既還擊一招,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攻
勢不免略有頓挫。其間相差雖然甚微,消長之勢,卻是漸漸對虛竹有利。又過了
一頓飯時分,虛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兩三招。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無不暗暗
歡喜。
神山上人自從鳩摩智一現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鳩摩智殺滅少林派的威風
,又不願異邦僧人到中土來橫行無忌,自己卻無力將之制服;待見鳩摩智與虛竹
相持不決,只盼兩人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即使無法從波羅星手中再取其他
少林絕技,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絕技的秘訣,總已記在心中,回寺
後詳加參研,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當可將這三門武功大加變通,要旨雖同,招
式外形卻可大異,那時便成為清涼寺的三門絕技,而自己便是創建這三門絕技的
鼻祖了。
波羅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這些時日中研習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
門武功,但覺其中奧妙無窮。今日師兄哲羅星來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記憶者
,還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歸故鄉雖然歡喜,但眼見寺中寶藏如此豐富,一出
少林山門,從此再無緣得窺,卻也是不勝遺憾。其後見到虛竹與鳩摩智相鬥,兩
人內力之強,招數之奇,自己連半點邊兒也摸不到。他卻不知虛竹所使的並非少
林武功,只覺少林寺中一個青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萬里奔波,好容易有緣出
入藏經閣,卻只記得幾部武學經書回去,雖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決
非真正貴重之物,只怕此後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無盡。
武學之道,便和琴棋書畫,以及佛學、易理等等繁難奧妙的功夫學問無異,
愈是鑽研,愈是興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學更高一層的功夫學問,
千方百計的也要觀摩一番。波羅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時,
一意在盜取武經,回去光大天竺武學,但見到少林寺中的武學竟如此浩如煙海,
不由得戀戀不捨,不肯遽此離去了。
這時虛竹已能佔到四成攻勢,雖然兀自遮攔多,進攻少,但內力生發,逍遙
派武學的諸般狠辣招數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旁觀者不禁膽戰心驚,均想:「我
若中了這一招,不免死得慘酷無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數百年來並無一個女子
,歷代創建全是走剛陽路子,因系佛門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與
童姥、李秋水的招數截然相反。
玄慈等少林高僧見虛竹所使招數漸趨陰險刻毒,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鳩摩
智連運三次強勁,要掙脫虛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絕技,但己力加強,
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情急之下,殺意陡盛,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虛竹揮手
化解。鳩摩智縮手彎腰,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虛竹肩頭刺去。虛竹所學
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間白光閃處,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搶著便去抓鳩
摩智的右腕,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準,三根手指一搭上
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即收攏。便在這時,鳩摩智掌心勁力一吐,匕首脫
手而出,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噗的一聲,匕首插入了他肩頭,直沒
至柄。
旁觀群僧齊聲驚呼。觀心等都不自禁的搖頭,均想:「以鳩摩智如此身份,
鬥不過少林寺一個青年僧人,已然聲名掃地,再使兵刃偷襲,簡直不成體統。」
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青光閃閃,四柄長劍同時刺向鳩摩智咽喉。四僧
一齊躍出,一齊出手,四柄長劍指的是同一方位,劍法奇快,狠辣無倫。鳩摩智
雙足運力,要待向後躍避,一拉之下,虛竹竟絲紋不動,但覺喉頭一痛,四劍的
劍尖已刺上了肌膚。只聽四僧齊聲喝道:「不要臉的東西,快納命罷!」聲音嬌
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虛竹轉頭看時,這四僧居然是梅蘭菊竹四劍,只是頭戴僧帽,掩住了頭上青
絲,身上穿的卻是少林寺僧衣。他驚詫無比,叫道:「休傷他性命!」四劍齊聲
答應:「是!」劍尖卻仍然不離鳩摩智的咽喉。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少林
寺不但倚多為勝,而且暗藏春色,數百年令譽,原來如此,我今日可領教了!」
虛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當即鬆手放開了鳩摩智手腕。菊劍替他拔下肩頭
匕首,鮮血立湧。菊劍忙摔下長劍,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裹好傷口。梅蘭竹三
姝的長劍仍指在鳩摩智喉頭。虛竹問道:「你……你們,是怎麼來的?」鳩摩智
右掌一劃,「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噹噹噹三聲,三柄長劍從中斷絕。三姝大吃
一驚,向後飄躍丈許,看手中時,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鳩摩智仰天長笑,向玄
慈道:「方丈大師,卻如何說?」
玄慈面色鐵青,說道:「這中間的緣由,老衲委實不知,即當查明,按本寺
戒律處置。國師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便請往客舍奉齋。」鳩摩智道:「如此有
擾了。」說著合十行禮,玄慈還了一禮。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暗運「火焰
刀」神功,噗噗噗噗四響,梅蘭菊竹四姝齊聲驚呼,頭上僧帽無風自落,露出烏
雲也似的滿頭秀髮,數百莖斷髮跟著僧帽飄了下來。鳩摩智顯這一手功夫,不但
炫耀己能,斷髮而不傷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時明明白白的顯示於眾,四姝乃是
女子,要少林僧無可抵賴。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說道:「眾位師兄,請!」神山
、觀心、道清、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無不大感驚訝
,別說少林寺是素享清譽的名山古剎,就是尋常一座小小的廟宇,也決不容許有
這等大違戒律的行徑,聽到玄慈方丈一個「請」字,都站了起來。知客僧分別迎
入客舍,供奉齋飯。
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還沒走出大殿,梅劍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
,前來服侍你,你可別責怪。」蘭劍道:「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咱姊妹狠狠
的打了他幾頓,他才知道好歹,唉,沒料想這西域和尚又傷了主人。」
虛竹「哦」了一聲,這才恍然,緣根所以前倨後恭,原來是受她四姊妹的脅
迫,如此說來,她四人喬裝為僧,潛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腳道:「胡鬧
,胡鬧!」隨即在如來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前生罪業深重,今生又未能恪
守清規戒律,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禍患,恭請方丈重重責罰。」菊劍道:「主人
,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大夥兒不如回縹緲峰去罷,在這兒青菜豆腐,
沒半點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麼好!」竹劍指著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語
中對我們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妙。」
虛竹連連喝止,說道:「你們不得無禮,怎麼到寺裡胡鬧?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卻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的,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少林群僧相
顧駭然,眼見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樣,明媚秀美,嬌憨活潑,一派無法無天,實不
知是什麼來頭。原來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其母已生下七個兒女,再加上
一胎四女,實在無力養育,生下後便棄在雪地之中。適逢童姥在雪山採藥,聽到
啼哭,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覺得有趣,便攜回靈鷲宮撫養長大,授以武功
。四姝從未下過縹緲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輩份?
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待虛竹接為靈鷲宮主人,她們也就死心塌地的
侍奉。只是虛竹溫和謙遜,遠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們對之就不怎麼懼怕,只知
對主人忠心耿耿,渾不知這些胡鬧妄為有什麼不該。玄慈說道:「除玄字輩眾位
師兄弟外,余僧各歸僧房。慧輪留下。」眾僧齊聲答應,按著輩份魚貫而出。片
刻之間,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老僧,虛竹的師父慧輪,以及虛竹
和靈鷲宮四女。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教誨無方,座下出了這等孽徒,請方丈
重罰。」
竹劍噗哧一笑,說道:「憑你這點兒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前天
晚上松樹林中,連絆你八交的那個幪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說呢,你的功夫實
在稀鬆平常。」虛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又聽
蘭劍笑道:「我聽緣根說,你是咱們主人的師父,便來考較考較你。三妹今日倘
若不說,只怕你永遠不知道前晚怎麼會連摔八個觔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
玄慈道:「玄慚、玄愧、玄念、玄淨四位師弟,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轉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請四位不可妄言妄
動。」梅劍笑道:「我們偏偏要妄言妄動,你管得著麼?」四僧齊聲道:「如此
得罪了!」僧袍一揚,雙手隔著衣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慚使的是「龍爪功」,
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功」,玄淨使的則是「少林擒拿十八
打」,招數不同,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劍外,三女的長劍都
已被鳩摩智削斷。菊劍長劍抖動,護住了三個姊妹。梅蘭竹三女各使斷劍,從菊
劍的劍光下攻將過來。虛竹叫道:「拋劍,拋劍!不可動手!」
四姝聽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沒敢全力施為。四女的武功本來
遠不及四位玄字輩高僧,一失先機,立時便分給四僧拿住。梅劍用力一掙,沒能
掙脫,嗔道:「咱們聽主人的話,才對你們客氣,哎喲,痛死了,你捏得這麼重
幹什麼?」蘭劍叫道:「小賊禿,快放開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
,已七十來歲年紀,她卻呼之為「小賊禿」。
竹劍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你老婆了。」菊劍道:「我吐他口水。」
一口唾液,向玄淨噴去。玄淨側頭讓過,手指加勁,菊劍只痛得「哎唷,哎唷」
大叫。大雄寶殿本來是莊嚴佛地,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若再出聲,四位師弟便點了她們的啞穴。
」四姝一聽要點啞穴,都覺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聲。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
放開了她們手腕,站在一旁監視。玄慈道:「虛竹,你將經過情由,從頭說來,
休得稍有隱瞞。」
虛竹道:「是。弟子誠心稟告。」當下將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
到玄難、慧方等眾僧,如何誤打誤撞的解開珍瓏棋局而成為逍遙派掌門人,玄難
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下,如何為阿紫作弄而破戒開葷,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
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而致成為靈鷲宮的主人。這段經歷過程繁複,
他口齒笨拙,結結巴巴的說來,著實花了老大時光,雖然拖泥帶水,不大清楚明
白,但事事交代,毫無避漏,在冷窖內與夢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
說了。
眾高僧越聽越感驚訝,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實是前所未聞。眾
僧適才見到了他劇鬥鳩摩智的身手,對他所述均無懷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
而集逍遙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敵得住
吐蕃國師的絕世神通?」虛竹說罷,向著佛像五體投地,稽首禮拜,說道:「弟
子無明障重,塵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連犯葷戒、酒戒、殺戒、淫
戒,背棄本門,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敗壞本寺清譽,罪
大惡極,罰不勝罰,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難過,不由得痛哭失
聲。
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要想說話,勸他不必再做什麼和尚了。玄慚、玄
淨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二女無可奈何,話到口邊復又縮回,
向兩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罵:「死和尚,臭賊禿!」
玄慈沉吟良久,說道:「眾位師兄、師弟,虛竹此番遭遇,委實大異尋常,
事關本寺千年的清譽,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請眾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聲道:「啟稟方丈,虛竹過失雖大,功勞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
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裡還有立足餘地?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
了,去托庇於清涼、普渡諸寺,這等奇恥大辱,全仗虛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見
,命他懺悔前非,以消罪業,然後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後不得出寺,不得過
問外務,也就是了。」進達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若不是武
功到了極高境界,決計無此資格。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
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非但不是懲罰,反而是大大
的獎賞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依他武功造詣,這達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
學者乃旁門武功,少林達摩院中,可否容得這旁們高手?玄生師弟,可曾細思過
此節沒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玄生道:「以師兄之見,那便如
何?」玄寂道:「唔,這個嘛,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
,有過當罰。這四個姑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
鳩摩智、神山諸位說明真相,也就是了。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
,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
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這麼說,竟是要驅逐虛竹出寺。「破門出教
」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
玄寂又道:「虛竹仗著武功,連犯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武功,這才逐出
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
自也無權廢去。」虛竹垂淚求道:「方丈,眾位太師伯、太師叔,請瞧在我佛面
上,慈悲開恩,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
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
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
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
廣大,普渡眾生,於窮兇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何
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禪
宗,向來講究「頓悟」,呵佛罵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
今日若無外人在場,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但眼前之事,
不但牽涉鳩摩智、哲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
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
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
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正是玄渡
。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子
不斷回報,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罰之意,當即扶傷
又到大雄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
該不該說。」
玄渡年紀較長,品德素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師兄請坐,慢慢的說
,別牽動了傷處。」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辦妥,若留虛竹
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玄寂道:「師
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
;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欲為武林盟主。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
渡長歎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
,眾僧一齊合十念佛:「阿彌陀佛!」眾僧認定玄苦死於喬峰之手,玄痛、玄難
為丁春秋所害,這兩個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
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韋陀杵」而死,「韋陀杵」乃少林七十
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以彼
之道,還施彼身」而下毒手,後來慧方、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結交
的經過,均覺慕容氏顯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
輩。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則這一招「韋陀杵」是
他所擊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
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玄慈說道:「老
衲職為本寺方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
身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說到這裡,
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虛竹武功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
,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
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掩飾得好,旁人不知
,但這些有道高僧,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一時之間,眾高僧都默不作聲。隔
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
列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極大難關,以老衲之見,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
不作瓦全。倘若大伙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
;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問心無愧,不違
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
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
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
客僧侶道:「有請吐蕃國師與眾位高僧。」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
玄渡、玄生等暗暗歎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
,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虛
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了「以命護
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罰,反而
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
為重,我是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
的和尚。」過不多時,鳩摩智、神山、哲羅星等一干人來到大殿。鐘聲響起,慧
字輩、虛字輩、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說道:「吐蕃國國
師、列位師兄請了。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身犯殺戒、淫戒、葷戒、酒戒四大
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
依律懲處,不得寬貸。」
鳩摩智和神山等一聽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見梅蘭菊竹四女喬裝為僧
,只道虛竹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者不過淫戒而已,豈知方丈所
宣佈的罪狀尚過於此。
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
為善,說道:「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
女,適才向國師出手,使的又是童貞功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見便知,虛竹小師
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
明。虛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別派,作了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
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虛竹並不得知。
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從不履足
中土,只是和邊疆海外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宮」之名,群
僧都是首次聽到。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道
:「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山上人等對少林寺
本來不懷善意,但見玄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戒律外人本來不知,他
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業,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
?」虛竹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佈如何處罰。玄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
殺、淫、葷、酒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
罰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實在一點也不算重,忙道:「多謝太
師叔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
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
?」
虛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
平。」別派群僧適才見他和鳩摩智激鬥,以「韋陀掌」和「羅漢拳」少林武功大
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的真正武功,其實已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
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不過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所知極少。虛
竹和他相鬥時所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氣、天山六陽掌、天山
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聽得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
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
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為逍
遙派掌門人,為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
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
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
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從中來,
淚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太師叔
,諸位師伯、師叔以及恩師,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
」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
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玄慈道:「師兄指
點得是。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卻非對你心存
惡念,斷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你有皈依三寶之
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心,
早證正覺。就算不再出家為僧,在家的居士只須勤修六度萬行,一般也可證道,
為大菩薩成佛。」
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
方丈太師伯教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者。」慧輪走上幾步,
合十跪下。玄寂道:「慧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毒六根之害
,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
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弟子心服。」虛竹說道:「太師伯,弟子
願代師父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
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縱。出寺之
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須加禮敬。」四名掌刑弟
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棍。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
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
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突於
此刻同時趕到,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話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
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
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簷下。過不
多時,便見數十位豪傑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來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
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
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之際,心頭十
分沉重,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結交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
英豪之中,頗有不少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
迎入殿中,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神山、觀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
,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
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
他自己還沒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
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
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
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
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
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
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
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
莊聚賢要來少林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
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
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
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莊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
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莊聚賢多半便是喬峰
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位,自不
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莊,天下皆知
,他化名為莊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
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
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
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莊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
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
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
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
。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
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
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
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
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
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
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
……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
:「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
!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容氏,現下
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
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
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
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
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
眾高僧,跟著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
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
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
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
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
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
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
。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
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
譽蒙得明王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
激不盡,這裡謝過。」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
知去了何處,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
頭,說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
他雖多經變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
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
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
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
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
定氣閒,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
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
,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
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
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
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段正淳
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如
焚。」
鳩摩智長歎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
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
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
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游手好閒、不務
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
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
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了。知道少
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
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
人瞧破,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
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
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是「家學淵
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
孩子……」鳩摩智道:「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
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
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
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難說得很。」忽然一個
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三
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
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
我那孩兒麼?」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
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
音甫歇,一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
,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
來。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
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
的什麼「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
尚了?」虛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誠心懺悔以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
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決難
引得段譽這癡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
慕容復分手,當即提氣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
寺禮佛?」「姑蘇慕容」好大的聲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
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少林寺為難的嗎?」但寺門外聲息
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回音傳來:「慕容公子……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覆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
,決無不答之理!」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
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
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
延慶。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
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兇極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
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
玄慈方丈見到葉二娘後只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人眾多,相較
之下,什麼不接待女客的規矩只是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南海鱷神一
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
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
,你還沒死麼?」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
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伙
可要去瞧瞧熱鬧麼?」
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
來。慕容復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
麼光彩,好生沒趣。只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
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
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
。」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裡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
未干,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
「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
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
咱們把屍首埋了罷。」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
」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
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
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
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藥,喂
在他口中。那老丐嚥下傷藥,說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
……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
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哄……」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的一聲。那
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
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
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
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
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
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
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
賢這小子只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
這姓莊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
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
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
遠處,緩緩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慕容覆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
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佈,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
,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
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麼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
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
夏回來,也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
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
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
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
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
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
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
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
到他心意,問道:「尊駕要取什麼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
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什麼火刀、火折、暗器、藥物、乾糧、碎銀
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
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隨便哪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
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
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張折疊著的黃紙。慕容覆道:「閣下放心
,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
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煩……相煩足下傳
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
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回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只盼見到吳長老
才跟他……跟他說,哪知……哪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
生……蒼生……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
急,越說不出話,猛地裡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
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
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黃紙,
用力回奪。
慕容復任由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
近來雖謠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
他計較。」只見那老丐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裡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
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硃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
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
「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
徵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選拔,不
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
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
公冶乾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他
巴巴的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
爺麼?」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
,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
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
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慾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說
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他未
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冶乾道:「
三弟又有什麼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這個『又
』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
會有什麼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麼
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
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
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
說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
他還待再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
駙馬的榜文回來,如此鄭重拜託,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以你之見,他有什
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麼用意?」
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
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將話說在頭裡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樣,
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這可妙之極矣!」慕容覆道:「二哥,到底你
以為如何?」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
,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併吞天下
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
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
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
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
中原,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
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
的念頭。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
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
,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
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
,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鬱鬱而終。數代後
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大燕圖謀復
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是以慕容氏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
卻半點不露風聲。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蹤詭
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在尋
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傳,漸漸
的竟致眾惡所歸。
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
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語嫣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
遠離眾人。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
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是以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
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
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大遼雖佔上
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
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
惡大聲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
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征。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無
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
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
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併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
。」鄧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婚,未必能如此
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
公冶乾道:「不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
:「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性情和順,還是驕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
笑,說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
」鄧百川笑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
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隨即正色道:「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百年,始終是鏡
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畢竟是在於少了個有力的強援。倘若西夏是我大
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麼?」
公冶乾道:「正是。當年春秋之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晉公子重耳失國,
出亡於外,秦穆公發兵納之於晉,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
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
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好是
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包老三硬起頭皮,這也娶了。
」
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慕容復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
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說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哪一個青年
男子能勝過自己。自己去西夏求親,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
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
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半點爵
祿的白丁卻萬萬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
他日久,很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應選者不論爵位門
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
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
」他說到後來,心神激盪,聲音也發顫了。包不同道:「公子爺做晉文公,咱四
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此
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
徵婚,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功臣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決無如此張榜
佈告天下的公開擇婿。
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右手拉著一根垂
下來的柳條,眼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慕容復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
己鍾情,雖然舅母與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一個身無武功的
嬌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實是世上少有。
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於兒女之情
更是看得極淡。但表妹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
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
當然,卻是於心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
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這『情』字一關。」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復國,
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
,封她個西宮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寵愛她些,又有誰管得著了?」
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竟說得頭頭是道。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生前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
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
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語嫣雖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
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雖然在他心中,早就認定他日自必娶表妹為妻,但平
時卻極少想到此節,只因那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
不同所云,將來表妹為妃為嬪,自己多加寵愛便是。
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語嫣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
燕的一個良機,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
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中未必有哪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
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等卑鄙無恥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
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張榜文去丐幫。到八月中秋,時
候還長著呢,丐幫要挑人,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
慕容覆道:「咱們行事須當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榜文交到丐幫長老手
中,然後再去西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極是。咱們決不能讓人在背
後說一句閒話。」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當下將丐幫眾人
的屍體安葬了。慕容復招呼王語嫣過來,道:「表妹,這些丐幫弟子為人所殺,
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莊。」王語嫣
吃了一驚,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媽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慕容復笑
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過責備幾
句,也就是了。」王語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
慕容復既已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她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
意,將來再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
面,很是不妥,丐幫總舵嘛,你就別去啦。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
我家裡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看你如何?」
王語嫣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
此刻聽慕容復說要她去燕子塢住,雖非正式求親,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
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心中頗感內
咎。忽聽得拍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抬起頭來,奇道:
「風四哥,怎麼了?」
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
當下六人取道向東。走不到兩天,段譽便賊忒嘻嘻的自後追到,說道:「啊
喲,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鄧大爺,公冶二爺,包三爺、風四爺,王姑娘,又撞
到你們了。大伙正要東歸,這就一塊兒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包不同對他雖感厭憎,但他曾先後救過風波惡、慕容復、王語嫣的性命,卻
也不便公然驅逐,不許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熱諷,而段譽或聽而不聞,置之
不理,或安之若素,顧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訊息,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
主。慕容復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議,倘若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
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
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當即趕赴少林寺而來。
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
,廣收徒眾,不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令,那便來者
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江湖匪人如蟻附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在蘇
星河棋會中險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店大戰,僥倖脫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見
對方徒眾雲集,心下暗暗忌憚。風波惡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
,便即衝入敵陣,和星宿派的門徒鬥將起來。段譽要伴同王語嫣避開。但王語嫣
關懷表哥,不肯離去。星宿派徒眾潮水般的一衝,登時便將慕容復等一干人淹沒
其中。
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派門人,接著便聽到父親的聲音,入寺相見,
待聽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
飛步奔出。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15 PM
第四一回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
,登時便鼓噪起來。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活捉丁老怪,為玄難、玄
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
:「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
的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國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
。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
僧人便奔來報訊:「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
斗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
只怕尚不足千餘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下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
「你們幾個么魔小丑,竟敢頑抗老仙,今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
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一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
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歷代群僧所念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
千年總和,說不定遠不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
白鬚,瞇起了雙眼,薰薰然,飄飄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道:「結羅漢大
陣!」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
過,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曾得見。這裡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
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俞,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
人圍在核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
也各自有點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
,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改而歌頌「
少林聖僧」的主意。
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
便請作壁上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
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裡慕容復、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已到,當即
躍開數丈,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六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一竄、西一晃,衝入人叢,奔到了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
會倘若情勢凶險,我再負你出去。」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
會走……」向慕容復瞧了一眼,說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
子,你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本領,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強
?」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
,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
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
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
麼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己,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
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獃子,有
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劍法,為了怕表哥多心,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
理來的嗎?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
喜。」
王語嫣臉上又一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
王語嫣不答,一心討她歡喜:「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
。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
神」,但他為什麼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兇神惡煞」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
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
,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
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沖
擊,稍一交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
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
外盡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
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
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
沒有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裡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
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四面黃
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
,將四面黃騎插在崖上最高處。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
一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
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一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
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
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人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
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尋常江湖豪客無異,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
頭。
但聽得蹄聲笞笞,兩匹青聰健馬並轡而來。左肩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
明艷文季,一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
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叫,是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
士一見,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
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
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
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並無多
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然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
:「莫蜚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
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
到喬峰,聚賢莊游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給人放火燒成了白
地,誰也料想不到,這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游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與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
述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裡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
有人在大唱什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
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嗎?」游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
阿紫拍手笑道:「好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
他算帳。」
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
列隊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後。
阿紫向身後一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
迎風抖動,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舖了開來,每面旗上都銹著六個殷
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
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
掌門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裡有什麼姓段的來作掌門人了?」「胡混冒充,
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嗎?」「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
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
弟子,至於獅吼子、天狼子等舊人,自然都知道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
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
,均想這干邪魔窩裡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
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
秋和我一戰,和我打得一敗塗地,跑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
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難道他沒告知你們嗎?丁春秋,你忒也
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
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
怎能做什麼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
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
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
派相抗,救她出險。
丁春秋眼見在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
號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努發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存慈和的模
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
覦掌門人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
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
了一步。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
便在自己倒退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
才邁步而前,後發齊到,不露形蹤,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
他有一張死沉沉的木黃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
武,幹嘛要你來橫加插手?」立即倒竄出去,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出去。
游坦之應變奇特,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
運勁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
半空中的一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真是令
人欲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
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
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
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發
出焦臭,一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
出,其實一抓之承,先已將該人抓死,手抓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
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
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
到毒氣的侵襲。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一兩天便和全
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
無甚大用。」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一動,便竄掇游坦之
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對著阿紫之面,卻將游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
無雙,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游坦之指點。
游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一個癡,一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
一項項的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游坦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
腐屍毒」功夫的要旨,全在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一抓而斃,屍身上隨即
沾毒,功夫本來卻並無別般巧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
內力而已。
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蟲來修練,連毒掌功夫也未練成,更不用說這「
腐屍毒」了。
阿紫雖然聰明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
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游坦之大肆吹噓
,憑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
武藝。
阿紫每說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試演,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易筋經上的
上乘內功,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
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究,阿紫聽在耳中,只有欽佩無己的份兒。游坦之也傳
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
體健,筋骨靈活,料想假以時日,必有神效。
其時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怪書上裸僧的圖像大有關
連,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裡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有一日,正自照著圖
中線路運功,突然間一陣勁風過去,那怪書飄了起來,飛出數丈之外。游坦之正
倒轉了身子,內息在數處經脈中急速游走,一抬頭,但見那怪書已抓在一個中年
僧人手中。
游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還我……」突然之間驚怒交集,內息登時
岔了,就此動彈不得,眼見那和尚笑吟吟地轉身而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
僵硬木直。
奪去這易筋經的,正是鴆摩智。他精通梵文,明慧妙悟,比之蕭峰和阿朱瞠
目不識、游坦之誤打誤撞方得濕書見圖,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游坦之直過到六個時辰,穴道方解,嘔出一大灘鮮血,便如大病了一場。
好在他於書中圖像已練了十之六七,習練已久,倒也盡數記得,此後繼續修
習,內功仍得與日俱增。
其後全冠清設法替游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
爛的臉孔,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
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輕而易舉的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
正式復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游坦之雖然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
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游坦之的長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一
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
武林第一人,憑此武功威望,自可征服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
想做什麼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便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
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使是他的傑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
封為「星宿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人大集,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
之中,便向游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手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來。這功夫每使
一招,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是招架,都難免毒,任你多麼
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逃之
夭夭,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
丐幫弟子性命,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跟著又擲一門弟子。
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屍體橫臥地
上,臉上均是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是不斷
,只是聲音發顫,哪裡還有什麼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不感駭異,均
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
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嗎?」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
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時,一抓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
遠躲開,卻聽得呼的一聲,游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
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到,星宿派眾弟子欲待
逃竄,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毒劇
毒無比,這七、八上面上立即蒙上一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
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和你掌門人動手不遲。你是輸了,
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之極,適才這一仗,他內力雖強,每一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
,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
。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
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什麼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被
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的向游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
珠箭一般。
游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
第四招便措手不極,緊急之際,一躍而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
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一招。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
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
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
絕頂高手,也絕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
離,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武功之高,當真是匪夷之思。旁觀群雄中著
實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這一招相比,那是萬萬不及,駭異之餘,盡皆欽服。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
一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
,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單絲
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不會做繭,吐絲也極有限,乃是極難尋求之物。那
日阿紫以一雙透明漁網捉住褚萬里,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滲得有少量雪
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在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
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他擲出七具毒屍,一來逼開游坦之,二
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連珠腐屍毒」上,柔絲索揮將過去,
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得柔絲纏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
,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八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下,一招手便
將人抓住擒到,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
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大袖之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
,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
術」。
游坦之身在半空,己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
過。
他左足一著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擊去。
丁春秋左手將前一探,將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游坦
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將阿紫打得
筋骨折斷,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發掌時使了全力,急切間卻那裡能收得回來?
本為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對阿
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
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他一個踉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若是內力稍弱之人,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饒是他修習易筋經有成,這
一掌他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的餘裕,呼呼呼
呼,連續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加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拳拍出,連接了他四掌
,接一掌,吐一口血,連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
著拍出,要乘機制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一招!
」玄慈、觀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
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晁,竟退開了一步
。
眾高手一見,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
原來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易筋經內力一
並運出。
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不是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游坦之擊傷,
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大喝一聲,鬚髮戟張,呼的一
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
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
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僵死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
要使腐屍毒功夫了,你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游坦之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知道
丁春秋「腐屍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
丁春秋聽到他話聲如此惶急,登時明白:「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
,哈哈,妙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
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裡見了游坦之的情況,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
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道:「你不想她死嗎?」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
丁春秋哈哈一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放開?她是
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游坦之道:「這個……她是阿
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
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得對阿紫關心已極,即哪裡還有半分
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
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
:「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聽他這般
說,心下更喜,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
弟子。」
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
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
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
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
,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語,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
,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
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段正游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
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
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
…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到矣
盡矣,蔑以加矣。但比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
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
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
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語嫣奇道:「你肯什麼?」段譽臉
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
游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是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
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
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
游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立什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
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
游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然要跟少林派爭雄,卻
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臉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
全屬虛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裡還將什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
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說過
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
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游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
,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
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
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盡可向武
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
聽在耳裡。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
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功力,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
得住,已是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更是不易抵擋。
玄慈本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
當下雙掌合什,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
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莊施主新任幫主,敝派
得訊遲了,未及遣使道賀,不免有簡慢之罪,謹此謝過。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
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未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
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游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
全冠清教過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番,北有大
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
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
游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
,別人瞧不到臉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
,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句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游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
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
,卻你爭我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
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
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這個
……那個……」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
無策」,游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才覺得不對,連
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群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
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
地,威震寰宇……」調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
有人頗贊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
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變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
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
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
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
的傑作。
游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
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至時受番幫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
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
,你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
教。」游坦之道:「什麼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
門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
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
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
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
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
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
域,那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
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
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
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
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
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
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
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只
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
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
念貴幫和敝幫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
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
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游坦之只是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向丁春秋交差,大
聲說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好嬉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
江湖,大受欺壓屈辱,從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年來和阿紫
日夕相處,所謂近朱者赤,近黑者黑,何況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脈相承,
是非善惡之際的分別,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沒一件不是以陰狠
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
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一個系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
,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了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
了吧。」說話間雙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
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十八掌和
打狗棒法兩絕技,卻是一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的說過,這
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十八掌偶然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
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
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掌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十八掌,以降魔禪仗
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派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
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
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剛掌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
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游坦之更不打話,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的劈出,左手掌力先發
後到,右手掌力後發先到,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掌人在半途相適
,波的一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
向左右飛出丈許。游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被「禮
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登時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
是降龍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
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
夫,丟了丐幫臉面。」游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下心下躊躇,第二招
便使不出去。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十八掌強得多,
幹麼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
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
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諠譁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
得了丐幫的降龍十八掌?」這聲音也不如此響亮,但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從人耳中
,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捲上山來。馬上
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
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
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
,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
,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
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
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
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
:「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
,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是難以自己。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
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不如年青
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干便干,極少顧慮。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省起行事太
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是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
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
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
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有音訊,蕭峰自是焦急萬分,派出大批
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和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之下,甚是心驚,心想丐幫對己切齒,這次將阿紫擄去,必是以她為
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當下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
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逕自南來。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備
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
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
刀分屍,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
俱來,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再加跨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
脫身,當非難事。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
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
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
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只盼中途遇上,逕自劫奪,不必再和少林寺諸高僧會面
。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十八
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
,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蔑?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相見後,一瞥
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
。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已毀,已然盲了。蕭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憤怒,當即
大步邁出,左手一畫,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
「亢龍有悔」,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
掌生之際,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絕無一
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
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絕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
十五八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身子
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
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只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仿
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裕籌思對策,
但知若是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
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
敢正面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
氣息登時沉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
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附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的穴
道。阿紫雖然目不能視物,被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週遭變故卻聽得清
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姐夫,多虧你來救了我。」蕭峰心下一
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姐夫累了你。」他只
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
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卻決計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一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
名好手,當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見他突然
又上少室山下,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會的,回思其時莊中
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餘悸,不寒而慄。待見他僅以一招「亢龍有悔
」,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面
面相覷,肅然無語。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裡大言不慚:「姓喬的,你
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
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麼身份,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
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只是聲音零零落落
,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游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裡,而阿紫滿臉喜容
,對他神情親密,再也難以忍受,縱身向前,說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
!」蕭峰將阿紫放在地下,問道:「閣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
對,氣勢立時怯了,囁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
幫主。」丐幫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蕭
峰怒喝:「你幹嘛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
說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姐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
這老賊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蕭峰一時難以明白其
間真相,目光環掃,在人群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
聲道:「大理段王爺,令嬡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到
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一推。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
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麼樣了?」段譽見到蕭峰
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相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會見游
坦之,沒絲毫空閒。
待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的喬大哥說這盲眼少
女是我爹爹的令嬡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一轉之際,便已猜到了
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蕭峰自和
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
,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一言難盡,差幸你我俱都安
好。」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你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
和你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
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一片,有的罵蕭峰殺了
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
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
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聲一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
眼見蕭峰隨行不過一十八騎,他與丐幫與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
擊得連連退避,更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英雄、
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
有通天的本領,那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一盛,各人膽氣也便更加壯了。群雄人
多口雜,有些粗魯之輩、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罵得甚是兇狠毒辣。數十
人紛紛拔兵刃。舞刀擊劍,便欲一擁而上,將蕭峰亂刀分屍。
蕭峰一十九騎快馬奔馳的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
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
識,便是相互聞名,知道這些從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一來因自己
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
再大戰一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
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
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弟,此時局
面惡劣,我兄弟難以多敘,你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
一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人
人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結義之
時,說什麼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
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奔逃出險,這時眼見
情勢凶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死,以全結義之情,這一次是說什麼也
不逃的了。
一眾豪傑也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
聯手和眾人對敵,這麼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
裡,叫嚷得更加兇了。
蕭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這麼容
易。你快退開,否則我要分手護你,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你不用護我。
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感到一陣悲涼之意,
心想:「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段正淳低聲
向范驊、華赫艮、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
,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范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
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
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原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
對他極是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十分佩服,躍躍欲試的
要上前助拳。慕容復卻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一要務,豈可為了蕭峰
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慕容復
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當:「蕭兄,你是契丹
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復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
蕭兄掌下,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
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麼一來,無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
交。群豪雖有一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無知,雖然戰到後來終
於必能將他擊死,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覆容復上場,不由得大是
欣慰,精神為之一振。「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復搶先出手,就
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兇焰,耗去他不少內力。
霎時間喝采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復挺身挑戰,也不由得一驚,雙手一合,抱拳相見,說道:「
素聞公子英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你的
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素無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你
之時,我大哥曾為你分辯?」慕容復冷冷一笑,說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
雄好漢,一併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機發作
了出來。
段譽道:「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丁春秋被
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打
個哈哈,說道:「姓蕭的,老夫看你年輕,適才讓你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游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姓蕭的,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少林派玄生大師暗傳號令:「羅漢大陣把
守各處下山的要道。這惡徒害死了玄苦師兄,此次絕不容他再生下少室山。」蕭
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一簇,西一撮,看似雜亂無
章,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凶險得多。忽聽得
幾聲馬匹悲嘶之聲,十九匹契丹駿馬一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十
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
有數名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
了契丹人的坐騎,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衝出重圍。
蕭峰一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看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
到乘坐此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
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肝膽,一聲長嘯,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
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他惱恨星宿派手段陰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
擊過去。丁春秋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蕭峰順勢一帶,將
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開來,斜斜劈向慕容復。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斗轉星移
」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但蕭峰一招挾著二人的掌力
,力道太過雄渾,同時掌力急速迴旋,實不知他擊向何處,勢在無法牽引,當即
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了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一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壢,右拳
向游坦之擊出。他身材魁偉,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個頭,這一拳打將出去,正對
准了他面門。游坦之對他本存懼意,聽到這一聲大喝宛如雷震,更是心驚。
蕭峰這一拳來得好快,掌擊丁春秋,斜劈慕容復,拳打游坦之,雖說有先後
之分,但三招接連而施,快如電閃,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門,總算他勤
練「易筋經」後,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腦袋向後急仰,兩個空心觔斗向後
翻出,這才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這千斤一擊。游坦之臉上一涼,只聽得群雄「
咦」的一聲,但見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飛開。游坦之蒙在臉上的面幕竟被蕭
峰這一拳擊得粉碎。旁觀眾人見丐幫幫主一張臉凹凹凸凸,一塊紅,一塊黑,滿
是創傷痕痕,五官糜爛,醜陋可怖已極,無不駭然。
蕭峰於三招之間,逼退了當世的三大高手,豪氣勃發,大聲道:「拿酒來!
」一名契丹武士從死馬背上解下一隻大皮袋,快步走近,雙手奉上。蕭峰拔下皮
袋塞子,將皮袋高舉過頂,微微傾側,一股白酒激瀉而下。他仰起頭來,咕嘟咕
嘟的喝之不已。皮袋裝滿酒水,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一口氣不停,將一袋
白酒喝得涓滴無存。只見肚子微微脹起,臉色卻黑黝黝地一如平時,毫無酒意。
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一揮,餘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隻大皮袋,
奔到身前。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眾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
兄弟。今日咱們陷身重圍之中,寡不敵眾,已然勢難脫身。」他適才和慕容復等
各較一招,雖然佔了上風,卻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一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
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在側的,更有千百名豪傑。他拉著段譽
之手,說道:「兄弟,你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一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
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一隻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一場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聲說道:「大哥,三弟,你們喝酒,怎
麼不來叫我?」正是虛竹。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一上山來,登即英氣逼人,
群雄黯然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共死,當日自己
在縹緲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將蕭峰也結拜在內,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
,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鷲宮的豪情勝慨,登時將什麼安危生死、清規戒律,一概置
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一呆。段譽搶上去拉著
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他出家時法名虛竹,
還俗後叫虛竹子。咱二人結拜之時,將你也結拜在內了。二哥,快來拜見大哥。
」虛竹當即上前,跪下嗑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蕭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和人結拜,竟將我也結拜在
內。我死在頃刻,情勢凶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
生的大丈夫、好漢子。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當即跪倒,說
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你這等英雄好漢,歡喜得緊。」兩個相對拜了八拜,
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句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
限,只是他既慷慨赴義,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覷他了,提起一隻皮袋,說道
:「兩位兄弟,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
家痛飲一場,放手大殺吧。」拔開袋上塞子,大飲一口,將皮袋遞給虛竹。虛竹
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麼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
口,交給段譽。蕭峰喝一口後,交了給一名契丹武士。眾武士一齊舉袋痛飲烈酒
。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後一派的師父、師兄,又害死
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太師叔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一
奇,道:「你……」第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由得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
了得,倒是萬萬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復和游坦之
擊去。游坦之和慕容復分別出招抵擋。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譽身
周一圍,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著著進迫。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
以「逍遙三笑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
,丁春秋早已對他深自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
上,那時害人不成,反受其害,當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禿解開
珍瓏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派的掌門人。老賊詭計多端,別要
暗中安排我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閒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上手,但見一個
童顏白髮,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冷若御風。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
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於這「逍遙」二字發揮了到淋漓盡致。旁觀群雄於這
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一個個看得心曠神怡,均想:「這二人招招凶險,
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如舞蹈。這般舉重若輕、瀟灑如意
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哪一門功夫?叫什麼名字?」那邊廂蕭峰獨鬥
慕容復、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佔上風,但到十餘招後,只覺游坦之每一拳擊
出、每一掌拍來,都是滿含陰寒之氣。蕭峰以全力和慕容復相拼之際,游坦之再
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
這時游坦之體內的冰蠶寒毒得到易筋經內功的培養,正邪為輔,火水相濟,
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內功,再加上慕容復「斗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蕭峰
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對壘,凶險之勢,實不
遑多讓。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內潛在勇氣越是發皇奮揚,將天下陽剛
第一的「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發出,竟使慕容復和游坦之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
冰蠶寒毒便也不致侵襲到他身上。但蕭峰如此發掌,內力消耗著實不少,到後來
掌力勢非減弱不可。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訣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
將下去,只須自己和這莊幫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佔上風。但「北蕭
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眾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將蕭
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蕭峰」了。
慕容復心中盤算數轉,尋思:「興復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
去了這個中原武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不論識與不識,自然對我懷恩感德
,看來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屬了。那時候振臂一呼,大燕興復可期。何況
其時蕭峰這廝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蕭峰」,也不過往事一件罷了。」
轉念又想:「殺了蕭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被他奪去
,我反而要聽奉他號令,卻又大大的不妥。」是以發招出掌之際,暗暗留下幾分
內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奮擊,勇不顧身,但蕭峰「降龍十八掌」的威力,卻
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復身法精奇,旁人誰出瞧不出來。轉瞬之間,三人翻
翻滾滾的已拆了百餘招。蕭峰連使巧勁,誘使游坦之上當。游坦之經驗極淺,幾
次險些著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開擊出剛猛無儔的
掌力,游坦之卻以深厚內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
,大哥以一敵二,雖然神威凜凜,但見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
只怕難以持久,心想:「: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
躲在人叢之中,受人保護,那算得什麼義氣?算得是什麼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
,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話。我雖然全無武功,但以凌波微步
去和慕容復糾纏一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莊幫主,也是好的。」他
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
你既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一對一的比拼一番才是,怎麼要人相助,方能
苦苦撐持?就算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然貽羞天下?來來來,你有本事,便打
我一拳試試。」說著身子一晃,搶到了慕容復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慕容復
見他來得奇快,反手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臉上。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
淚也流了下來。他這凌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別人要擊打他身子,確
屬難能,可是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麼毛手毛腳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
功絕頂的姑蘇慕容?被他一掌擊下,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
但慕容復的手掌只和他面頰這麼極快的一觸,立覺自身內力向外急速奔瀉,
就此無影無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時大吃一驚:「星宿派妖術流毒天
下,這小子居然也學上了,倒須小心。」罵道:「姓段的小子,你幾時也投入星
宿派門下了?」段譽道:「你說什……」一言未畢,冷不防慕容復飛起一腳,將
他踢了個觔斗。慕容覆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當即飛身
向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譽一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便給
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
,便道:「死有什麼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慕容復聽這
小子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
蕭峰向自己嗑一百個響頭,當即折辱於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
放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隨即轉口道:「……便叫我一百聲『親爺爺』
!」段譽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幾歲,怎麼能做了我爺爺?好不害臊!」
慕容復呼的一掌拍出,擊在段譽腦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一坑,
這一掌只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慕容復喝道:「你叫是不叫?」段
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一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
波惡身邊,雙眼目步轉睛的注視著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
她心中所想的,只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
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傷心難過。他一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
只覺還是即刻死於慕容復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淒然道:「你幹嘛
不叫我一百聲『親爺爺』?」慕容復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
,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衝來。
一個叫道:「別傷我兒!」一個叫道:「別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
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段譽,但段正淳和南海鱷神都是武功極高之士,兩股掌力
一前一後的分擊慕容復要害。
慕容復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立即收回
右掌,擋向段正游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鱷神的來勢。三
人掌力相激盪,各自心中一凜,均覺對方武功著實了得。段正淳急救愛子,右手
食指一招「一陽指」點出,招數正大,內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一陽指,不可輕敵。」
南海鱷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然不成話,總是我岳老
二的師父。你打我是師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你
一句親爺爺,我岳老二今後還能做人嗎?見了你如何稱呼?你豈不是比岳老二還
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孫子?實在欺人太甚,今日跟你拼了。」
一命叫罵,一面取出鱷嘴剪來,左一剪,右一剪,不斷向慕容復剪去。他平
日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於別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還要和
葉二娘爭個不休。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復一聲「親爺爺」,南海鱷神這現成「
灰孫子」可就做成了,那當真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寧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
萬萬不做的。
慕容復不知他叫嚷些什麼,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拆到十餘
招後,覺得南海鱷神雖有一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一陽指卻著實
不能小覷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於南海鱷神的鱷嘴剪卻只以餘
力化解,百忙中還得一兩招,便將南海鱷神逼躍出數丈以外相避。段譽被他踏住
了,出力掙扎,想爬起身來,卻哪裡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復腳下只須略一加勁,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
血身亡,眼下情勢利於速戰,只有先將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將那一陽指
使得虎虎生風,著著進迫。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一陽指
講究氣像森嚴,雍容肅穆,於威猛之中不脫王者風度。似你這般死纏爛打,變成
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麼一陽指?嘿嘿,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丟人嗎?
」
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
心則亂,哪裡還有餘暇來顧及什麼氣象、什麼風度?一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一
來,變成狠辣有餘,沉穩不足,倏然間一指點出,給慕容復就勢一移一帶,嗤的
一聲響,點中了南海鱷神的肩窩。
南海鱷神哇哇怪叫,罵道:「你媽……」嗆啷一聲,鱷嘴剪落地,剪身一半
砸在他腳骨之上,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他是師父的老子
,我若罵他,不免亂了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將他腦袋
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復乘著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
如閃電般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沖
要,一著敵指,立時氣息閉塞。慕容復知道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著體,已
無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陣劇痛,內息難行
。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來
要點中對方膻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
他這一指雖差了一寸六分,卻也馬馬虎虎的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復知道這一指並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一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
游胸口。段正淳一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復一掌猛擊,一口鮮血噴了
出來。
他愛子心切,不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復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復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復第二掌又將擊出,心
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內力自然而
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一招,嗤的一聲響,慕容復
一隻衣袖已被無形劍切下,跟著劍氣與慕容復的掌力一撞。慕容復只感手臂一陣
酸麻,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躍開。段譽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點
出,一抬「少澤劍」又向他刺去。慕容復忙展開左袖迎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
又已被劍氣切去。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刃吧!」拔劍
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復擲去。
段譽聽得王語嫣在慕容復打倒自己父親之時大聲喝采,心中氣苦,內力源源
湧出,一時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
應手,有如神助。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26 PM
第四二回 老魔小丑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慕容復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復家傳劍法,招招連綿
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
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是遞不到段譽身周一丈之內。只見段
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拍的一聲響,慕容
復手中長劍為段譽的無形氣劍所斷,化為寸許的二、三十截,飛上半空,斜陽映
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右掌急揮,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
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
地。數十枚斷劍都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
,實在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被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采
得多。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
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嗎?
」段譽一呆,道:「不是!」右手小指一揮,一招「少沖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
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數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
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歎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無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
一招「少沖劍」從左側繞了過來,慕容復舉刀一擋,噹一聲,一柄利刃又被震斷
。
公冶乾手一抬,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判官筆來
,一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
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漸的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
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乘機趨避。
你不妨只使一種劍法試試。」
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一看,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
,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游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
和他硬拚數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
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呼猛擊數掌,乘游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橫掃一腿
。游坦之之所長者乃是冰蠶寒毒和易筋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
稀鬆平常之極,但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聲,兩支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
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你身為一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
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著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眾
,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務全得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
,眾丐早已甚感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
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的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
無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
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游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
有時精巧,有時笨拙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機會都莫名其妙的放了過去,忍不住
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
容復機靈無比,左手一揮,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
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
,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噹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
臂發麻,不等那變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將開來,竟然是單
鉤的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妙,盡不柱也大聲
喝采,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拼,實是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
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
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派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
,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到蕭峰的指點,只是專使一路少商劍
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回轉運使,威力
比之單用一劍自是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餘劍
使出,慕容復已然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
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這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遠之,他食指連動,一劍
又一劍的刺出,快速無比。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快速,總
是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運那無形劍氣,卻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
點一戳,何等方便?何況慕容復被他逼出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果和
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給慕容復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
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眼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
式,於這六脈神劍卻一竅不通,無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兒。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
,想起了阿朱:「那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
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
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敵。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
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群雄眼見慕容復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
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
磕頭吧。」眾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一隊各穿不同
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艷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
,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
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
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許多取人勝命的厲害殺手,往
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週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
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
還是相持不下。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為自己吶喊助威,虛竹向聲音來處看
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路諸女中倒有八路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
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
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余婆婆,烏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余婆婆說道:「啟稟主
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傳書,得知少林寺賊禿們要跟主要為難,因此
知會各洞及各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
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
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是使得妙著紛呈。
余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
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余婆,言語
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
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但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
力,本想將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
,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少林眾僧和旁觀
群雄卻都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餘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
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
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當即不清不楚
起來。眾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
響成一片。眾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未得師父吩咐,不敢出陣應
戰,口中的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有的眼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便好,便東
張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騖,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著嚮慕
容復進逼。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
不透,護住全身。
陡然間嗤地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被削,登時長髮四散,狼
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歎一聲,第二
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
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不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絕不願令你悲傷難
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
出言求情,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
:「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無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被段譽逼
得全無還手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嚥得下去?
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
了,拼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這一下子撲來,已將自己生死
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
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來得何等
快速,人影一晃之際,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
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
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
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
,的是既準且狠。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
。
這一次慕容復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絕不肯有絲豪緩手,因
此竟不理會段正游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
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
,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
手,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
,一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速,雖以
蕭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大海撈針
」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後心的「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
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
沒顧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復再也
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
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
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
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
,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砰的一聲,背脊著
地,只摔得狼狽不堪。
鄧百川等忙轉向向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然
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畫個
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
王語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時,只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
慕容復手中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
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抬頭往暗處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臉
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
老。
慕容覆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
?」
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
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
,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光、
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光、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威震天
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脹、怒發如狂之
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諄諄告
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
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
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見識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
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
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
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還談得上什麼開國建基?你連勾踐、韓信也不
如,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
慕容復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居然以漢高
祖、唐高祖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
起來!」
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舉世無匹,只不過你沒學
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
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
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
一麻,便即摔倒,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段
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否
則這兩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三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
人處學來,也不過一知半解,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
有多少。嘿嘿,難道憑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大名嗎?」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
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絕俗,藝蓋當
代。」
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三合指」的
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
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是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衣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
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
「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
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
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看清,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繫在十
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光頭黑衣,也是個僧人,黑布幪面,只露出一
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僧
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僧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又是感激,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
,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
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換作僧裝。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
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
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
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僧道:「你又是誰
?」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
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
只想立時便上前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為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
覷,都想:「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
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
藏身少林寺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
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
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為在下生平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
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分出勝敗。」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
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
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下,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
也不說話了。
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
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絕不
能交臂失之。」當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
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
涔而下。慕容復心感厭煩,不過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
。
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
主人正在和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
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
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
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吧!」
橫轉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
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
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以他以「
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見山後轉出九
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獃苟讀、書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
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這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
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齊聲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
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
。
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平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
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
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
,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
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染上劇毒。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
雨,當即倒地。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
叔,這毒藥好生厲害,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
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
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
」
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裡肩間「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
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
春秋忙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志室穴」
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絕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
後,何況寒涼處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什麼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
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忽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
自禁地「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
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是「啊喲,啊喲
」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
!」「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
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
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眾門人精乖的已
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噪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
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
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
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
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
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
手亂舞,情狀可怖已極。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
:「星宿老怪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星宿老
仙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
已說得毫不響亮。
李魄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
!」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的言語,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
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
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
「癢死我了!癢死了!」又過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是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這等厲害。早知如
此,我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髮、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嘶喚有
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魄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衣灰衣二
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聞。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
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
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
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
。」
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
「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顛如狂
的神態,不敢走近前去。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痛丸!
」
丁春秋荷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喉
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是痛得滿地打滾,打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
,這才站起身來。
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
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
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
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
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
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
」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
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
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
竹迅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
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
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詞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稱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
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
,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
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
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采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
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
們不敢為非為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
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
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
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
仗。」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
是少林弟子,伏身受仗。」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
:「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
「你們若是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為他
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藥,都要獻給靈鷲宮主人
!」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
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
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
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一罰,罪業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
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僧人受
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
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光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
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
,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的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
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
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
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
虛竹一閃身,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
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她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
娘了?」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
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
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個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
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
,因而更堅了嚮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
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
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
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
頰。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中。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
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
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
,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
舐犢情深,一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
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
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
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問你緣故,你
總是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老伯
!』」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
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
。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
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
:「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
,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
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
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
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臉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
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嗎?」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
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
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
」
葉二娘叫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
。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
為什麼?為……為什麼?」黑衣僧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
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
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
。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子他,
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
。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
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
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
生活。」黑衣僧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
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
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
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
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
昔年的風流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
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
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
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
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絕不能絲毫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
……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嘛不指他出來?」
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
、股上,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
你就想要他當和尚嗎?」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
為什麼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
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
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
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
,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
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
我為什麼搶你孩子,你知道嗎?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
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
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
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意
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
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
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
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
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
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
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
,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
干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
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所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
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
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
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
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
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著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
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
相斬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
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兒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
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
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
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
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
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
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
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
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
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
」
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
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
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
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
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干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
,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
……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
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
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
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絕
不能與他善罷干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
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
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
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他
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
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嗎?」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
那小沙彌又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
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
分別,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
的惡人,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
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
的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
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
一十的當眾說出來嗎?」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
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
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這麼大了,
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
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
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
!」
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臉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
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
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事?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
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
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
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
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
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
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
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
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毫內咎於內嗎
?」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
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
?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
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
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
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已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
麼又能復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
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
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
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
,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歎
,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
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頭更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
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
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
大鬥,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
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一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
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
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已然為難,遑論糾眾復國?其是我年歲
尚幼,倘若復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想到
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為了興復固燕,不惜捨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
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
。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嗎
?」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
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
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
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
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
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
』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
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什麼
?」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
情事卻瞭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
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
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
竟已被他分別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
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
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
明察秋毫之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
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
。你還有什麼事要問我?」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
、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
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
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
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上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
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
容復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
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
。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
個兒子,慕容氏便絕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
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
應諾,一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
「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
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
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
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
林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
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不霎。
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
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
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
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
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頭,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
,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
痛惜,但她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
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
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
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
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
,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
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
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
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侶。群僧聽得執法僧「
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
,貧僧好生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
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
。執法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
,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
。
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
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將前去,
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
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慾,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
當地,動彈不得,只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
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
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
真氣難以凝聚,這一指無法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
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
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
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
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
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
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
你……怎麼捨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
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一柄匕
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
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
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
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
亡。
從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夷之意,
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
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了後
,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
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
少人步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妹,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
了。」這些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
下第二惡人」這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
又敬佩她的義烈。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26 PM
第四三章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
,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
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位還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
?這就下山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
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
聲道:「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
臭,好臭。喂,會放臭屁的叫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
?」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
承認放臭屁?」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這等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
道:「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
息嗎?」
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己見閻王
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
我說話如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當即哈哈一笑,說道:「適才
說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
說話,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
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
不成話。」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
,自然須得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
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的說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
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
不語。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
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然開口說話,那便
不是和我抬槓了。我跟你說了吧。幾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
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屍橫就地
,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
只,或四隻,或六隻焉!」陳長老道:想必都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
見到這群老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
上了望鄉台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
便請教他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也
都會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冤哉枉也?」
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敢默不作聲,更
不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
說道『包兄說的是』,心裡卻在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
腹誹』,此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至於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
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
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
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
雖然未死,卻也去死不遠了。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
夏國國王的榜文,事關重大,於是交給了我們,托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
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
非也,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話
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
恨到了極處!」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夥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
死的,只因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
可憐。易大彪請我們傳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喝問:
「此話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語,潛運內力止痛,突然
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
……全冠清叫我下的號令,這不……不關我事。」
宋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幫
內的賬,慢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
生是否帶在身邊。」包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
天,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咱們青
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
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
日是親眼瞧見嗎?」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
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
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
道:「素聞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
白、混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嗎?」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
翻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計可施,
好在是非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為什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
?為什麼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於助秦併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
越遠,只有苦笑,說道:「包先生若是生於戰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
、八國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嗎?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
長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裡,你跟我風
四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裡有一隻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
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
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
的囉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我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
來的訊息告知於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
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
兄要賭什麼?」包不同道:「貴幫宋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
易大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
二人便來賭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
我贏了。」陳長老向宋吳二老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裡數千
人都是見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
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
的公眾人出來,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
判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餘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
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
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絕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
來」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蠍
子、解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就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
你輸了以後,抵賴不給。」
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
又何必賭什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裡一張,只見袋中竟有
七八隻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
了,是你輸了。」一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
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
不明他其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
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
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
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
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
貴幫長老。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
道:「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
幫長老。是不是?」三長老齊道:「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釐毫
,謬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
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
還有一位王姑娘。至於『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
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個大閨女,和我『非也非也』
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
差異上大做文章。
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
報訊,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
可就與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
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就處心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
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
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
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吧。」
陳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
的恥辱。」當下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
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
是奈何不了包兄。當時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
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斗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
,敝幫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
說是敗在敝幫手中?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那蕭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
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
子林中一敗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
即打蛇隨棍上,說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你就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
仇敵愾,去將蕭峰尋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
奉上。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
至尾、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何?」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
「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
九袋長老,只聽他繼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
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
,他回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
,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斷腳,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
武林兩大支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沒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
施令,大夥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
餘善後事宜,不妨慢慢從長計議。」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
山,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
之計。他雖是丐幫四長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的是,請三高僧、三長老發令。」「此事關及
天下安危,六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條番狗
!」
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
去。
余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
意何居,卻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
。余婆叫道:「靈鷲八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
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
,幫著搖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
前讓人亂刀分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位且行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
與少林派是友非敵,大伙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殘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
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無關大局,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
咱們擒殺蕭峰、你相助何方?」
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於我有恩,一者
於我有義。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
你放我蕭大哥去吧,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
。」說道:「『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
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
了和氣。」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三位長老,咱們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
宋陳吳三長老齊道:「甚好,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衝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這一番說辭,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
多的得力幫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
禍是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
見段譽跟隨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嗎?」
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系因敗在段譽和
蕭峰二人手下,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憶起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起來,對他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
蹈險,全不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
亂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抬起頭來時
,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己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
又想:「這千百人蜂湧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虛竹二
哥已言明兩不相助,我若不竭手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
也顧不得了。」於是跟隨群豪,奔上山去。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
。
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備,於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逕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捨,也不知有
幾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
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下望,四下裡擾攘紛
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
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起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
。
段譽心念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崇崇的幹什麼?」好奇
心起,當下展開「凌波微處」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
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逕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
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旁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想:「
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
捨,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經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
僧人閃將出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裡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
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見
寺中大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
,又有四名僧人手執禪仗,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謀無成
,只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
:「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
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
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
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
「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一無所覺,可算是無能。
他們若在盜經,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的是
。」二僧齊聲長歎。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
,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大哥到了後山
,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
之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
:「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尉之下,突然想
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
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
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復,一忽兒想到蕭大哥,
一忽兒想到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
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
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
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
沒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
人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
父子、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
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
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番國師鳩摩智,臉露
譏嘲之色,顯得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佛國,自幼跟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
佛法自南方傳來,近於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
學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
,而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
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
人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
,斜身縮足,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
譽也以笑容相還。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
神劍抵禦,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阿彌陀佛!
」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
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
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
容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
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
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
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
功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
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
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拼個死活?」蕭遠山攔在
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
,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
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
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
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
。」
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
深漸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
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
,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兄、蕭大俠
,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
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
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謬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
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
前赴大理國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于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
枯榮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
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
,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復。他落後數步,一
到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
裡。
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復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復雖然稍弱,卻也
未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復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
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絕不罷休。接招
吧!」
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
化去。
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
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將掌力轉移
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
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
。」
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
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勝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寡不
敵眾,又有何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
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
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只須你父子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
,絕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
奇,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覆道:「爹爹,我眾彼寡……」
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絕不容人伸一指
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
,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
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
又何必有什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
,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
算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
他多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
有重大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
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
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
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
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
事理之常,也沒有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
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
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
,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
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
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
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
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覆道:「孩兒,咱們
是哪一國人氏?」慕容覆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
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
名,用了一個『復』字,那是何含義?」慕容覆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
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
璽,取出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覆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
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
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
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
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覆道:
「是!」將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
,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硃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
鮮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
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
其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
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
,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
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
見那世繫上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歎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
遺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
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
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
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
便是天下大亂,四下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舋,大戰一場?
」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
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復如此。
」鳩摩智點著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
望,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
,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
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
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
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
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
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
,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几上,說道:「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取
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絕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
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
生這……這不是死於輕於鴻毛了嗎?」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
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萬險,孤身
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
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
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
成數塊,匕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
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
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
不知今日一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
罷,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臣,欲只記得父母私仇,不
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道:「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
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
若兵斗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
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縠的殘酷情狀,越
說越響,又道:「兵兇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
名將官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
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
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
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
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復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
,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
。
這僧人年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
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
五人一齊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
的口音。
慕容覆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
……我記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
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徐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
竺僧波羅又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
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
個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騖,自然瞧不見老
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
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
譜》,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
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
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歎
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
《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
於武功,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
》,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
,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
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
心中發毛,週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
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
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
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
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
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裡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
,只是如何制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而去,盡
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
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
智,這才點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
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
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
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嗎?」那老僧道:「不是
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
:「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
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
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
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
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
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
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
、觀盡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
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
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
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
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
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
,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佈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
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群僧只聽得幾句,便
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贊
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
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
身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
服事僧,怎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
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
,只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
,倒也並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
厲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
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
,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
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於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制
。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高,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
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
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
們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
僧群僧心下不甘,卻有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
練他們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
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癒。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俗的
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
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如此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
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
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
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福
。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
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兀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學,我不是
已經都學會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
用「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
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
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
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
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
不由己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
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
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
本體,『內』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
早具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
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
瞧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
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
日佛門弟子見習者亦多,演變之外,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
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奇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
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
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
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向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
。」語中帶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
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
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像,顯示明練過少林
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微微
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
他識得經上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
非旦夕間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
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
近來練功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
,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嗎?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
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籍,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
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
然是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歎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
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嗎?」蕭遠山全身一凜,道
:「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
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大一塊,現
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像,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
從他話中聽來,這徵像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
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
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
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
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蕭老
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
:「老夫自知受傷,但已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
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
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
言。但若老衲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
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
日清晨、正午、了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
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
次,哪裡還有什麼人生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
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
,實是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
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
霹靂,也只當是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
心驚肉跳,惶感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
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盪之下,其
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
狼狽不堪。
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他
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
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
燕子塢三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
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衝,喝道:「那我便
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
,向慕容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險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
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
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
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
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絕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
蠻荒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
蕭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
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
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
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復喝道:「
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
,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
非命,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
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
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
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
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
追擊。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
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
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
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
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
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
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
」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
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
,被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
凌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
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復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
狂打狠鬥,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
,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
,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
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
顯現,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
婦也死在他手中。其後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
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姦情,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
之至。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
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
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
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
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將便自己的大仇
和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
立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
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
門關外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
,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
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
寺中潛居數十年,畫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
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
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
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
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
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勾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
:「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
門關外去隱居嗎?去幹什麼?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嗎?為了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
…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
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
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
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
管來殺我便是。」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到大
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
,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
手掌,往蕭遠山頭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
!」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
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
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
一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
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
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
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
著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
掌,果然天下第一。」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
,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
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
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
。
就在片刻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拼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
雙被害,竟爾敵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
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
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下走去。蕭峰加快
腳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宛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
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
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擋住二屍的
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
一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
思?
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
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
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
屍頭頂忽然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慕容復叫道
:「你……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
,有時有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
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復驚喜
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
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窩博臉上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
閉氣息、心臟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
「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
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
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
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蕭遠山臉
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旁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內塞
。玄生、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只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
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
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
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
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報復
妻仇和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
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
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
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
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
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
你們想出家為僧,需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
。」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
星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
跪將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
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