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27 PM
第四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
是一個布帳頂,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
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
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語聲中充滿了
喜悅之情。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一個青衣
少女急步奔進房來。
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
她父親「見人就殺」鐘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
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把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
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胡裡糊塗地吸了不少
人內力,此後不久被便鳩摩智擒來中原,當年一別,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
。
鐘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
不記得我姓什麼?」
段譽見到她神情,腦中驀地裡出現了一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
樑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嘴裡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
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你
……你倒是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麼你沒吃瓜子?」鐘靈道:「好啊,這
幾天服侍你養傷,把人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閒情吃瓜子?」一句話說出口,覺得
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後來發覺竟然又
是自己的妹子,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子,你怎麼到了這裡?」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你出了萬劫谷後,
再也沒來瞧我,我好生惱你。」段譽道:「惱我什麼?」鐘靈斜了他一眼,道:
「惱你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動,說道:「好妹子!」鐘靈似嗔非笑的
道:「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可就不來瞧我一次。我氣不過,就到你鎮南王
府去打聽,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你
。」
段譽道:「我爹爹跟你媽的事,你媽媽沒跟你說嗎?」鐘靈道:「什麼事啊
?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一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
。我逗她說話,她一句話也不肯說。」
段譽道:「嗯,她一句話也不說,那……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鐘靈道:
「不知道什麼?」段譽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怎麼知道?那日從石屋子出
來,你抱著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閉住了
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話,我……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對鐘萬仇所說的一番話:「令嬡
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過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
,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嬡為世子王妃,
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呵呵呵!」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你還不……還不知道這
中間的緣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鐘靈急道:「是木姊姊嗎?」段
譽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鐘靈微笑道:「你爹爹還說什麼三妻
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讓她,她兇得很,我還能跟她爭嗎?」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
跟她說明真相,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鐘靈道:「我一路來尋你,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
真巧,見到了你的徒兒岳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
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一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云中鶴取笑他,說
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岳老三大發脾氣,說一見到你,就扭斷你的脖子,我又是歡
喜,又是擔心,便悄悄地跟著來啦。我怕給岳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
近,只是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兒要扭斷你脖
子。見到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有住,我便老實不客氣地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
初會時那麼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
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
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憐見,叫我又見到了你!」鐘靈微笑道:「總
算天可憐見,也叫我又見到了你。嘻嘻,這可不是廢話?你既見到了我,我自然
也見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只知道那
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麼都不
知道了。」
鐘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
拔菜,在廚房裡洗乾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
了菜刀走進房來,只見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
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便要向炕人那人砍將下去。幸虧……幸虧你是
仰天而臥,刀子還沒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
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裡,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
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裡
來了。」
鐘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一摸你額頭,燒得
可厲害,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
是包紮的好好的。我怕觸動傷口,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你總是不醒。唉,
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段譽道:「累得你掛念,真是好生過意不去。」
鐘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麼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
了。現下我就不理你了,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是不來睬你。」
段譽道:「怎麼了?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鐘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
:「你自己知道,又來問我幹嘛?」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
你跟我說了吧!」鐘靈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
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麼來
著?那是胡裡糊塗地言語,作不得準。啊,我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
,歡喜得很,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夢見了什麼
人?」段譽歎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什麼些
亂七八糟的話。」鐘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麼你在昏
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嗎?」鐘靈道:「你怎麼不叫?
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
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譽歎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
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鐘靈道:「為什麼?」段譽道:「她只喜歡她的表哥
,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
鐘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
人嗎?」鐘靈頭一側,半邊秀髮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岳老三是三惡人,徒
兒都這麼惡,師父當然更是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麼師娘呢?岳老三不
是叫你作『師娘』的嗎?」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
這些風話?」
鐘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一碗
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
「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掙扎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
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鐘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喂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麼惡人小祖宗
?」鐘靈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段譽笑道:「那麼你…
…」
鐘靈用匙羹掏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
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鐘靈噗哧一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急忙收
斂心神,伸匙嘴邊,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此時正當六月
大暑天時,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譽心中一蕩,心想:「可惜
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麼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喂
我雞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鳩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鐘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
麼好看?」
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裡
歇一歇。」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未和阿紫見面、說過
話,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
,謝天謝地,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
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在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
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想到褚萬里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
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見到,只怕性命難保,
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
鐘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
阿紫叫道:「喂,有人嗎?有人嗎?」鐘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
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很想去瞧瞧
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
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多半沒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
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的
屋子。」鐘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游坦之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了
!」
阿紫道:「是誰?丐幫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
是丐幫的。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一個全
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
糟糕。」游坦之道:「那怎麼辦?」阿紫道:「到房裡躲一躲再說,你受傷太重
,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鐘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
甚是狹隘,一進來便即見到,實是無處可躲。鐘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
得腳步聲響,廳堂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湯碗
,不等段譽示決可否,將他抱了出來,兩人都鑽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
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正當盛暑,自是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
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鐘靈往外瞧去,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
聲音說道:「唉,我要你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
一個盲,一個跛,只好互相照料。」鐘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
她將表哥負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席子也還是熱
的。」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幾個人衝了進來。一人粗聲說到:「莊幫
主,幫中大事未了,你這麼撒手便溜,算是什麼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
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袋弟子,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
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群丐覺得
今日顏面喪盡,如不急行設法,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蕭氏父
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群丐事不關己,也不想插手,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
要找蕭峰的晦氣,畢竟本幫今日如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掛念
著一件事:「須得另立英主,率領幫眾,重振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
莊聚賢時,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走不到到遠處,當
下分路尋找。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群丐議論未定,也沒想到該當拿他怎麼樣,
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卻是眾口一詞,絕無異議。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
怪為師,丟盡了丐幫的臉;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帳不可。
至於全冠清,早已由宋長老、吳長老合力擒下,綁縛起來,待拿到莊聚賢後一併
處治。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
,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負得有人,依稀是莊聚賢的
模樣,當即追了下來,闖進農舍內房,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長老,你既然仍稱為幫主,怎麼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
幫主的規矩?」宋長老一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
弟,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請幫主示下。」游坦之道:「你們還當
我是幫主嗎?你想叫我回去,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傳訊,幫主在這裡。」四名弟子應道:「是!
」
轉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炕底下鐘靈和段譽
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已然屍橫就地。宋
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喝道:「你……你……你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
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游坦之又是一拳,宋長老舉拳一擋,「啊」的
一聲慘呼,摔出了大門。
阿紫格格一笑,道:「這人也活不成了!你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將
游坦之負在背上,兩人同到廚房之中,將鐘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吃了起來
。鐘靈在段譽耳邊說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段譽低聲
道:「他們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
去。」鐘靈不願他和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鐘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
抿住了嘴。出了房門,穿過灶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
,「乞嗤」一聲,打了出來。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鐘靈眼見四下裡無處可躲,只灶間後面有間
柴房,一拉段譽,鑽進了柴草堆中,只聽阿紫叫道:「什麼人?鬼鬼崇崇的,快
滾出來!」游坦之道:「多半是鄉下種田人,我看不必理會。」阿紫道:「什麼
不必理會?你如此粗心大意,將來定吃大虧,別作聲!」她眼盲之後,耳朵特別
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柴草堆裡有人!」
鐘靈心下驚惶,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伸手一摸,濕膩膩的,跟著又聞到一
陣血腥氣,大吃一驚,低聲問道:「你……你傷口怎麼啦?」段譽道:「別作聲
!」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邊。」游坦之發出一掌,向柴房疾拍過去,
喀喇喇一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
鐘靈叫道:「別打,別打,我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
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
炕底躲入柴房,這麼移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狂瀉。他一受傷,便即鬥志全失
,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卻道自己命在頃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
阿紫道:「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游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
,躲在柴草堆中,滿身都是血,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眼
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說到「眼睛」,而且是「小
姑娘的眼睛」,更加觸動她心事,問道:「什麼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
嗎?」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說道:「她身上污穢得緊,是個種田人家
女孩,這雙眼睛麼,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鐘靈在炕底上沾得滿頭滿臉盡
是塵沙炭屑,一雙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極,說道:「好!莊公子,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游坦之一驚,
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挖她眼睛?」阿紫隨口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
,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挖了出來,給我裝上,讓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
立即便不睬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個『鐵丑』,那可糟
糕之極了,這件事萬萬不能做。」說道:「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那當真好得
很……不過,你這法子,恐怕……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但她眼盲之後,一肚子
的怨氣,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你沒試過,怎知道不成
?快動手,將她眼珠挖出來。」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鐘
靈二人走去。
鐘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極怕,拔腳狂奔,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
阿紫雙眼盲了,又負上個游坦之,自然難以追上,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鐘靈,
指點時方向既歪了,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機。
阿紫聽了鐘靈的腳步聲,知道追趕不上,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
那男的宰了便是!」
鐘靈遙遙聽得,大吃一驚,當即站定,回轉身來,只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
已流了一灘鮮血,她奔了回來,叫道:「小瞎子!你不能傷他。」這時她與阿紫
正面相對,見她容貌俏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麼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
。
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游坦之雖然不願,但對她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
分違拗,在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當即俯身伸
指,將鐘靈點倒在地。鐘靈叫道:「王姑娘,你千萬別傷他,他……他在夢中也
叫你的名字,對你實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說什麼?誰是王姑娘?」
鐘靈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麼你是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哼,
你罵我『小瞎子』,你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還東問西問幹嘛?乘著這時候還
有一對眼珠子,快多瞧幾眼是正緊。」將游坦之放在地下,說道:「將這小姑娘
的眼珠子挖出來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鐘靈的頭頸。鐘靈嚇得大叫:「別挖
我眼睛,別挖我眼睛。」
段譽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的眼珠,來裝入阿
紫的眼眶,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只因為相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一口
氣,說道:「你們……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咱們……咱們是一家人……更加合用
些……」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麼還不動手?」游坦
之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將鐘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
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喂,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一抬頭,登時
臉色大變,只見山澗房柳樹下站著二男四女。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四個少女
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菊竹四劍。
蕭峰一瞥間,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將段譽抱起,皺眉
道:「傷口又破了,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視他傷
口。虛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
』治傷大有靈驗。」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將「九轉熊蛇丸」喂
他服下。
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鐘
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
驚慌,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鐘靈眼珠,當即放開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你將她打死之後,便將她的囑咐
全然放在腦後了嗎?」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哼了一聲,
並不答話。阿紫又道:「你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沒放在
心上。姊夫,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難道是你
沒本事嗎?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黯然道:「你給丐幫擄去,以致雙目失明,都是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
不起你。」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鐘靈的眼睛,心中甚是氣惱,但隨即
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
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一個同父
同母的好妹子,我們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
己曾說:「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終於又失了一雙眼睛,
不管她如何不好,總是自己保護不周。他想到這裡,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溫
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發百
中,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極鐘靈罵自己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
你也嘗嘗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當下幽幽歎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
我眼睛瞎了,什麼也瞧不見,不如死了倒好。」
蕭峰道:「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爹、媽媽,怎麼又跟這莊幫主在一起了?」
這時他已看了出來,阿紫與這莊聚賢在一起,實出自願,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
話,又道:「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雖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許
多婢僕服侍,就不會太不方便。」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
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我眼睛
瞎了,雖給人謀害不可。」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麼你隨我回南京
去,安安靜靜的過活,勝於在江湖上冒險。」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睛睛不瞎,也悶得要生病,怎麼能
再去呢?你又不肯像這位莊幫主那樣,從來不違拗我的話,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
流離,日子總過得開心些。」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來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幫主
。」說道:「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你可問過他嗎?」
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便靠得住。姊
夫,從前你做過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嗎?」
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哼了一聲,便不再說,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
是否應該任由她跟隨這人品卑下的莊幫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嗎?」蕭峰皺眉道:「你到底想怎樣?」阿紫
道:「我要你挖了這姑娘的眼珠出來,裝在我眼中。」頓了一頓,又道:「莊幫
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你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你來給我辦也好,姊
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對我好些,還是莊幫主對我好。從前,你抱著我去關
東療傷,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我說什麼你是幹什麼。聽倆住在一個帳逢之
中,你不認日夜,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嗎?」
游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
人,自今以後,你別想再碰她一碰。」
蕭峰對他並沒留意,說道:「那時你身受重傷,我為了用真氣替你續命,不
得不順著你些兒。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來助你復明?何況世
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
虛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雙眼,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灸壞了,倘若有
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說不定能復明的。」逍遙派的高手醫術通神,閻王敵薛
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什麼續
腳、換手等諸般法門,卻也曾聽她說過。
阿紫「啊」的一聲,歡呼起來,叫道:「虛竹先生,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
」
虛竹道:「出家人不打誑……」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一紅,
道:「我自然不是騙你,不過……不過……」阿紫道:「不過什麼?好虛竹先生
,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
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
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全壞,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有時候確能復明的。可
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
阿紫道:「那你師伯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
歎了一口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你是編些話來
消遣我。」虛竹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
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裡。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歡,又是擔
心,道:「這這麼一個大男人家,怎地說話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麼『可是
』不『可是』了?」
虛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寶貴,又有誰肯換了給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
容易?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來便是。」
鐘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你們不能挖我眼珠。」
虛竹道:「是啊!將心比心,你不願瞎了雙眼,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
。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頭目血肉,手足腦髓都肯佈施給人,然而鐘姑娘
又怎能跟如來相比?再說,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間頭頭一震:「
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裡,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
是我的『夢姑』。此刻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
,寧可剜了他的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一個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
要,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捨去雙目,則對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道這位鐘姑
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嗎?」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全身發抖,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但見他雖然頭上面上
沾滿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只
是處身子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那「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卻半點也不
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那
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
臉?至於摟摟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摟抱「夢姑」,臉上登時發燒,鐘靈的聲音顯然和「夢姑」頗不相同
,但想一個人的話聲,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著他說
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話,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語音
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鐘靈,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在她臉上輕輕撫
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臉上自然而然現出
溫柔款款的神色。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稍覺寬心。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妹
子和朋友,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神智也漸
漸清醒,什麼換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十分清晰的
傳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一聲,說道:「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麼又叫人來
傷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怎認得你的聲音?昨天聽到爹爹、媽媽
說起,才知道跟我姊夫、虛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原
來是我親哥哥,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
不起!」段譽搖頭道:「什麼大英雄?丟人現眼,貽笑大方。」阿紫笑道:「啊
喲,不用客氣。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時,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見。直
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譽心想倒也不錯,說道:「二
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鐘姑娘的眼珠,卻萬萬碰他不得。她…
…她也是我的親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剛才在那邊山上,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怎麼
一轉眼間,又瞧上這個鐘姑娘了?居然連『親妹子』也叫出來啦,小哥哥,你也
不害臊?」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道:「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鐘姑娘倘
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什麼動她不得?小哥
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中怦怦亂跳,實不知鐘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
是,自然無妨,但如她果真便是「夢姑」,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
了。
他滿臉憂色,等待段譽回答,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這姑娘是你妹子,連她也在說你向王
姑娘討好,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絕不是假的了。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
老三的『師娘』?為什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為什麼你當眾叫
我『親妹子』?」
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你傷害鐘姑娘。你小小年紀,老不是做
好事,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
不肯給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會擺兄長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也不親
親熱熱的,卻教訓起人來啦!」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
轉熊蛇丸」已生奇驗,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裡歇一歇,
商量行止。」段譽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來。鐘靈叫道:「唉喲,你
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音充滿關切之情。蕭峰喜道:「二弟,你的治
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
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恍恍惚
惚,茫茫若失。
眾人走進屋去。段譽上炕睡臥,蕭峰等便坐在炕前。這時天色已晚,梅蘭竹
菊四姝點亮了油燈,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虛竹和鐘靈,對游坦
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惱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毒暗
害,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唯有求懇虛竹,只得強抑怒火。
蕭峰哪裡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順手拉開炕邊的桌子的一隻抽屜,不禁
一怔。段譽和虛竹見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
狗,草編的蟲籠,關蟋蟀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
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只木虎來,瞧著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心中氣悶,伸手卻掠頭髮,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邊
一架紡棉花的紡車。她從腰間拔出劍來,刷的一聲,便將那紗車劈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喝道:「你……你幹什麼?」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
劈爛了它,又礙你什麼事了?」蕭峰怒道:「你給我出去!這屋裡的東西,你怎
敢隨便損毀?」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聲,
額頭撞在門框上。她一聲疼,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一軟,搶上去
挽住她的右臂,柔聲道:「阿紫,你撞痛了嗎?」阿紫回身過來,撲在他懷裡,
放聲哭了出來。
蕭峰輕拍她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
」
阿紫哭道:「你變啦,你變啦!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蕭峰柔聲道:「
坐下歇一會兒,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
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
餘,別說送茶送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等等親呢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當時
阿紫肋骨斷後,無法坐直,蕭峰喂藥、喂湯之時,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積久
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幾口茶,心情也舒暢了,嫣然
一笑,道:「姊夫,你還趕我不趕?」
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陰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
般的兇狠目光,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蕭峰微微一征,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
下,緊咬牙齒。鼻孔一張一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蕭峰心想:「這
人不知到底是什麼來歷,可處處透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一
架破紡車,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蕭峰長歎一聲,說道:「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裡,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紡
車。」
眾人都吃了一驚。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凝目注視。燈火昏黃,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
上。他手掌握攏,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臉上露出愛憐之色,說
道:「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
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隻小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
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裡真高興……」
段譽問道:「大哥,是你救我到這裡來的?」蕭峰點頭道:「是。」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
袍袖一拂,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也停留,轉身飛奔下山。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立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
這一招「火焰刀」勢道凌厲之極,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
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已死於非命。
蕭峰眼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之餘,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
故居中來。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一十八
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然有人居住,而
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僧佛法點化之下
,皈依三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到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
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
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子寺旁的一個山洞
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
在本寺出家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
後一心學佛參禪,願施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
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
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
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
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高僧,卻是神山上人、哲羅
星等一干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
什送客。
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時再得
重會。你當真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嗎?」他以華語向師弟說話,似
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波羅星微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
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
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道:「入門分先後,悟道有遲早,遲
也好,早也好,能參悟更好。」兩人相對一笑。
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
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
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處找你,聽說三弟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
:「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裡。」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
?」蕭峰道:「甚好,甚好!」兩人並肩同行,走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
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
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
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
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
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生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
,料來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
。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
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
。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
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一笑,說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
倍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
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人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
其間,實在大大的不便。」蕭峰哈哈大笑,說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嗎?」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
。」蕭峰道:「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
,便難以活命。二弟,日後你嚴加管教,倘若他們死不肯改,一個個轟了出去便
是。」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
下淚來。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出丐幫
,普天下英雄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
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不錯,不錯。如來當年在王捨城靈鷲山說法,靈
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一日,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
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
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鐘靈的眼珠,幸得
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
到。」虛竹道:「混亂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
譽道:「二哥,不必客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
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
蕭峰歎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
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
蕭大俠,不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
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
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虛竹一到喬
三槐屋中,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
。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想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之極,只怕此後會
面,再也不會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歎了口氣。
鐘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嗎?」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鐘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這番相
思,將來渺茫得緊。」鐘靈道:「我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
:「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
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麼歎氣,你不知道嗎
?歎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裡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歎氣。我哥
哥卻長吁短歎,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無法挖到鐘靈的眼珠,便以言語
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鐘靈一聽之下,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
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
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
睬自己,更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鐘……鐘……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
鐘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鐘姑娘」,顯得甚是親熱,登時
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
說她「胡說」、「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
,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
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
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有什麼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麼話,鐘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
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是要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
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淒然欲
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
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鐘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
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
又道:「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
一幫女人,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鐘姑娘便是夢姑,
早已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裡。」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和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
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蘭劍進來
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
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點架子,對他頗有
好感,聽他又問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
玩笑呢,你卻也當作了真的。」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
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間,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麼事都不必隱瞞。
」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到
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麼能跟段
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
們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裡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
閣的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
書、覓藥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
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
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叫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
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麼?」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麼。」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
在途中遇到一們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
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紀,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
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你為什麼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
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婢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的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
實則便似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
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他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
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沒有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頭,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
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嚥入腹中,房裡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
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鐘靈瞧去,只見她怔怔
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中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
我和夢姑,是在西夏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
弟既不肯說她住在哪裡,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
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
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
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傑畢集靈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
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
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
在身邊,他未曾飲酒之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
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
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
快嘴丫頭要是一意為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
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
答允。」
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
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
沒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
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
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
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
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二十餘年來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
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了驢車,讓段譽和游坦之臥在車裡養傷。游坦之
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
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
是跟隨在蕭峰身邊。游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
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癒,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
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
海鱷神、雲中鶴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
鐘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
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
鐘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鐘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
起來十分尷尬,既傷鐘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
鐘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
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
言冷語的譏嘲於她,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
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游坦之
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
,虛竹替他醫腿,看臉色仍是悻悻然,一個「謝」字也不說。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
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麼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
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
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
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身還禮,問道:
「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
膘一按,已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道自己內力決計不及
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里
,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之極,鞭柄來得十分迅
速,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拍的一聲,已打中他肩
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
,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
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
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
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
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在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
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
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靈州之
後,呈遞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
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
:「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
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應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
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
想王姑娘定然隨之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
梁不正下樑歪,他自己怎麼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
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
。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女兒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
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沒有囑咐你找我
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的心,
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親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
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
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
,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要做西夏的駙馬不
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癒,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
下的英雄好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
,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我們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
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
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
的書法,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
蒙賜珍物,更是不敢當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嗎?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
我爹爹是怕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你們兩個。你們這麼一口答應,可上了我爹爹的
當了。」
蕭峰微微歎了口氣,說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
「你嘴裡自然這麼說,誰知道你心裡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你忠厚老實,不似
我哥哥這麼風流好色,到外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
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
,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
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
來一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
當今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
安。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
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
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
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倖之想,齊往靈州進發。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
,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
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
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銀錢,
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麗都,以圖
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
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
臂以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
摔跌,便是被人打傷,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
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臉色灰敗,大是慚愧,低
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道:「前面有人打架嗎?怎地有好
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
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
?」
那人向她惡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
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蘭劍道:「竹妹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
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
大道行,便想上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嘛不闖過
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
,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奔馳,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
,霎時之間便到了眼前。四人見蕭峰眾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
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
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
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
:「喂,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嗎?」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姑娘,要過去
沒有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
,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
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
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桿,一個雙手各提
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說。有的說:「
借光,我們要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
買路錢嗎?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
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
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
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附馬?
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
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
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將好將
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噹的一聲呼,長劍登
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
八丈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
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
漢腿上吹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
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
,骨溜溜地向山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走
了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琿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
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
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
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
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句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
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
,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嗎?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
女人?」
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
字,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裡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
,果真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
…我……」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虛竹叫道:「三弟,小心傷口!」和巴天
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了上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朱丹
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
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及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
,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個女子。
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
來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的
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
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
」
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
!」一面說,一面指著段譽,喝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
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
其詳。」
那老漢道:「吐蕃國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了八月中秋再開
。在中秋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
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
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
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這許多囉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柄
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只聽得拍拍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
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道:「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你
放暗器嗎?」木婉清大吃一驚,急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
他們不死。」那持柞大漢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
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
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
將雙錘並於雙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
這兩名大漢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
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
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
蕭峰飛身下鞍,躍到持杵大漢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
哈大笑,說道:「大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
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
內力一盡,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
打死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也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
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親妹子,
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姊姊,你說笑了,
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
,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嗎?怎麼不替我引見
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
。」
木婉清怒道:「我哪來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逕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當真
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
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
上了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簌簌的便滾將焉。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
伙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
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
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
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你雖
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
,明知木婉清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
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你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
上靈州去?是去招駙馬嗎?這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
,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
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別盡騙我
。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嗎?」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的好爹爹
,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
要上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
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
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
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
。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
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洩漏出去。爹爹
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
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
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我
和爹爹一樣嗎?見一面,愛一個,到後來弄得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
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歎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
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
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31 PM
第四五回 枯井底 污泥處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替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
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並未行過正式收養之禮,是以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里,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
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鐘靈叫道:「咱們快去
瞧瞧,你徒弟為人倒也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
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一片密林,對面懸崖之
旁,出現一片驚心動魄的情景: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生著一株孤零
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幹臨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桿棒搭在枝幹上
,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慶。
他左手抓著桿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桿棒,那根桿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
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長髮,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
蕩,著實凶險,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的深谷。谷中
萬石森森,猶如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有人墮了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風
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
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聲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
去。將到松樹之前,只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
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那矮胖子毫不理
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樹上砍去,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
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
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全
然見不到。幸好那松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
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說什麼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
希奇古怪的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了。」那胖子
道:「這是我種的樹,我喜歡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來睡,你管得著嗎?」說著
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
,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制止他再說。」虛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一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撐在那矮胖子之
前,卻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
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
木婉清從來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
啊」的一聲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你快制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樹。」游坦
之冷冷的道:「我為什麼要制住他?有什麼好處?」段譽道:「松樹一倒,下面
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凶險,縱身躍將過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
、南海鱷神等拉上來。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
此後學到一身本領,便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到底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
段延慶對他總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陰寒之氣隨伴著掌風直
逼而至。虛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
神還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卻對準松樹的枝幹拍落,松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
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不要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莊幫主,你跟
誰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你給我什麼好處
?」段譽道:「什……什麼好處都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什麼。絕不討價
還價,快,快,再遲得片刻,可來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這胖子後,立
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你和蕭峰、虛竹一干人,誰也不得阻攔。此事可能答允?
」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復明,跟了你離去,她的眼睛怎
麼辦?」游坦之道:「虛竹先生能替她施術復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
」
段譽道:「這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一斧,一斧的不斷砍那松
樹,心想此刻千鈞一髮,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
……你……快……」
游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一
聲斷喝,雙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極是威猛,游坦之這一掌中
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為異常詫異,似
乎見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難以相信的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
成一團,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會,才聽得騰的一聲,自是他身
子撞在谷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鬱,眾人想像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忍不
住身上一寒。
虛竹飛身躍上松樹的枝幹,只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在樹枝之中,全憑一股
內力粘勁,掛住了下面四人,內力之深厚,實是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
,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面大加稱讚:「小和尚,我早知你是個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
兒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兒。既是岳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若不
是你來相助一臂之力,我們在這裡吊足三日三夜,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雲中
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麼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
持不住之時,右手一鬆,放開你的頭髮,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
在急難之中,還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一一提起,最
後才拉起王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
,現出雲中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兇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鐘靈都曾意圖非禮
,每一次都蒙南海鱷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
說道:「大哥,二哥,這個雲中鶴生性奸惡,咱們把他殺了罷!」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你
這個……你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你老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然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
逾恆之狀,木婉清一一瞧在眼裡,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
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只見她雙目慢慢睜開
,「嚶」的一聲,低聲道:「這是在黃泉地府嗎?我……我已經死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你這個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
個個都是死鬼?你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
。不過時日無多,依我看來,你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你幾
聲小妞比較上算。喂,我說小妞兒啊,好端端地幹甚麼尋死覓活?你死了是你自
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一條性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
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
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一會。」王語嫣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你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
啦。」
段譽吃了一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什麼?難道……難道……」斜眼向
雲中鶴瞧去,見到他暴戾兇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
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鐘靈走上一步,說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鱷神一見大喜,大聲道:「
小師娘,你也好!我現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鐘靈道:「你別叫我小甚
麼的,怪難聽的。岳老二,我問你,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麼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
兒惹的禍嗎?我呵他的癢!」說著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
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一次雲老四變了性
,忽然做起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是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
走到這裡,剛好見到這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
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兇極惡的傢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
雲中鶴怒道:「你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
貌姑娘,見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捨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你奶奶的,岳老二當你變性,伸手救人,
念著大家是天下著名惡漢的情誼,才伸手抓你頭髮,早知如此,讓你掉下去摔死
了倒好。」
鐘靈笑道:「岳老二,你本來外號叫作「兇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
好事的,幾時轉了性啦?是跟你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絕不轉性,絕不轉性!只不過四
大惡人少了一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髮,給他一拖,不由得
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
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一拖一拉,一扯一帶,將段老大也給牽了下來。他一杖甩
出,鉤住了松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了個吐番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
便砍松樹。」
鐘靈道:「這矮胖子是吐番國人嗎?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
數二,不,不,數三數四的高手,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
招駙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准閒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播國的王
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駙馬,只准他小子
一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一架,打死十來個吐番武士。所以嘛
,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番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
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你們還是做夫妻罷,你不用尋死啦
!」
王語嫣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說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
頭撞死在這裡。」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岳老
三,你不可……」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別
再胡說八道。不過你救人有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你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
少了?這位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鐘
靈。
木婉清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
注的瞧著虛竹救人,這時才發現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譽道:「大哥,
他們走了嗎?」
蕭峰道:「他們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
,不知阿紫隨游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西
而去,轉頭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靈州
。
鐘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走進阿紫原先坐的驢車之
中。
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
州,河西有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綏遠一帶。其地有
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國所佔的正是河
套之地。
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虛巖,
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斬不入,用鉤索鉸聯,雖死馬上
,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衝擊之,步兵挾騎以進。」西夏皇帝雖是
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
時徙。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然遠遠不及。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靈州本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來的好漢
豪傑不計其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
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在東廂,女子作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
著?心中只想:「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
,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一片清光,舖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
,走到庭院之中,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月亮將圓未圓,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
時盛暑初過,但甘涼一帶,夜半已頗有寒意,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隱隱覺
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知是日間奔得急了,觸動了傷處,不由得又想:「她為
什麼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
王語嫣的模樣。段譽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當即展開輕
功,搶了過去。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
面容,果然便是王語嫣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
次重會,仍然絲毫不假辭色,想必餘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
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你唐突佳人,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
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自怨自歎,越思越覺自己罪過深重。世上如果
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
去,段譽凝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是憐惜
,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
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
是我段譽的不是,千萬請你擔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氣,我只好給你跪下了。
」他說到做到,雙膝一屈,登時便跪在她面前。
王語嫣嚇了一跳,忙道:「你……你幹什麼?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
成甚麼樣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
奇道:「我原諒你什麼?怪你什麼?那干你甚麼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
,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
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只逃跑,絕不還手。」王語嫣頓了頓腳,歎道
:「唉,你這……你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譽道:「如此說
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
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
王語嫣為了他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
開心,可是她偏偏說:「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
順著衣衫滾了下去,段譽胸口一熱,說道:「姑娘,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
我說了。我盡心竭力,定然給你辦到,總是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抬起頭來,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
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
待我很好,我心裡……我心裡自然很感激。只不過這件事,你實在無能為力,你
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甚麼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
,他們都在這裡,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甚麼事,諒無不
允之理。姑娘,你究竟為什麼傷心,你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
,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
對,輕輕說話,聲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
說甚麼……甚麼為了興復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一說了這幾句話,一回
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
歡還是難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
,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
我便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須我得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
。她喜歡清靜,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如何?
」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一顫,退後一步,見到段譽滿臉喜色,嗔道:「你……你……我
還當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說了,哪知道你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
「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
教我天雷劈頂,萬箭攢身。」
王語嫣道:「你沒有壞心,也就是了,誰要你發誓?那麼你為什麼高興?」
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只因慕容復娶了西
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一見傾心,情致殷
殷,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滿腔情意,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
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譽
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你雖不是笑我,卻也是
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譽心中一驚,暗道:「段譽啊段譽,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
之心?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眼見她楚楚可憐之狀,只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
安喜樂,自己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只想
,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相處,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
,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段譽之樂,其實正是他王語嫣之悲。
我只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
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嗎?你生我的氣嗎?」段譽道:「不,不,我
怎會生你的氣?」王語嫣道:「那麼你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一件事
。」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
儻瀟灑,威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
青梅竹馬,鍾情已久,我更加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
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好的,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後,
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她內心深處,仍會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
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你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
去做西夏駙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語嫣吃了一驚,說道:「不!那怎麼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會聽你
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妻間情投意
合,兩心相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
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
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一千年仍
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豈可做那薄倖郎君,為天下有情
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說得我這麼好,
那是你有意誇獎,討我喜歡……」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一出口,便想
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誠
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也被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
:「你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
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你這麼做,又為了
什麼?於你能有甚麼好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
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
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一時感動,隨即淡忘,歎了口氣道:「你不知
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興復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
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
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
段譽沉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
復國,這件事……這件事……倒是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
只覺便是為她上刀山,下油鍋,業是閒事一樁,一挺胸膛,說道:「你放一百二
十個心,讓我去做西夏駙馬。你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什麼?」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來做。」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復無法還手,心想他的
武功確比表哥為高,如果他去搶做駙馬,表哥倒真的未必搶得到手,低低的道:
「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過這樣一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譽道:「
那又有甚麼干係?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語嫣道:「你剛才說,也不知那
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
…太委屈了你?」
段譽當下便要說:「只要為了你,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
想:「我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
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
,跟你全不相干。」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一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
癡心,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
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來,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
……我……今生今世,難以相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再業說
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一次,但過去都是不得
不然,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
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時之間,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
,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麼待我,別說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
主,吐番公主,高麗公主一起娶了,卻又如何?他重傷未癒,狂喜之下,熱血上
湧,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子搖了幾搖,一個側身,
咕咚一聲,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語嫣大吃一驚,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麼一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
奔出來。見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尷
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
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甚麼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巳牌
時分,他匆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
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
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沓,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
原來是西夏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
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只是他
囑咐眾人不可洩漏他的身份,和虛竹等一干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你是甚麼東西,居然也
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你還是夾著尾
巴早些走罷!」巴天石等一聽,都是怒從身上起,心想什麼人如此無禮,膽敢上
門辱罵?
開門一看,只見七、八條粗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
雅,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只是在門口一站。只聽那幾條
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
何,似乎是吐番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
的開了,搶出兩個人來,一穿黃衣,一穿黑衣,指東指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
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
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一個正是風波惡,
一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
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
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風波惡一陣風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
哎喲幾聲,幾名吐番武士漸逃漸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番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
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
熱鬧呢,還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
」包不同臉色一變,說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嗎?」巴天石道:「正是。
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面為君,與西夏結
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
同臉色更是難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
鳳,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拼?」風波惡衝進門來,說道:「三哥,何必多
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
下風,這就認輸別過。」一舉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
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一場甚麼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未曾痊癒,他的
武功又是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
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
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
陣?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把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
打聽明白,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你一碗,我一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
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想要授他一種運氣的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
段譽對內功、外功全是一竅不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道無法可施,只
得搖了搖頭,舉碗大口喝酒。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
時,段譽已經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朦朦朧朧的醒轉,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
他心中一凜:「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
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會不會又在外面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
,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是誤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
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段公子,你過來,我有
話跟你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一跳,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
,突覺背心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嗎
?」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一談。」果然便是慕容復。段譽
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罷!」慕容覆道:「放手倒也不必。」
段譽突覺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被慕容復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
屋頂。
段譽若是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一叫
之下,王姑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絕不會怪她
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復提
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中秋將屆,月色澄明,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
街道,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復奔得一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聲,段譽肩腰
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的爬
起身來,道:「慕容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復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段譽臉上一紅,囁嚅道:
「也……也沒甚麼,只不過剛巧撞到,閒談幾句罷了。」慕容覆道:「你男子漢
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一
激,不由得氣往上衝,說道:「當然不必瞞你,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你一勸。
」慕容復冷笑道:「你說要勸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
心相悅。你又想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
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
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卑鄙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一句,段譽吃一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
說了?」慕容覆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
了?」
慕容復冷笑道:「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段譽
奇道:「我騙你什麼?」
慕容覆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
好了一套說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復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難道會墜入你的
彀中?你……你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歎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
娘和你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復冷笑道:「多謝你
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素無交情,你何必這般來善禱善頌?
只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
」
段譽怒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是大理王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沒
將這個『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你,榮華富貴,轉瞬成
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
你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復卻不生氣,只冷冷的道:「你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
」
段譽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誠意,那也由你,總而言之,我不能讓你娶
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覆道:「你不許
我娶?哈哈,你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樣?」段譽道:「我自
當盡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個人無能為力,便請朋友幫忙。」
慕容復心中一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
,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有時不
靈,未能得心應手,總算還可乘之以隙,當即微微抬頭,高聲說道:「表妹,你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滿地清光,卻哪裡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
神張望,似乎對面樹叢中有甚麼東西一動,突然間背上一緊,又被慕容復抓住了
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你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
,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復冷笑道:「對付你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去
,想找個坑穴,將他一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一口枯井,舉手
一擲,將他投了下去。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復正待要找機塊石頭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裡面活活餓死,忽聽得一個
女子聲音道:「表哥,你瞧見我了?要跟我說甚麼話?啊喲,你把段公子怎麼啦
?」
正是王語嫣。慕容復一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
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後心要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
情景都瞧在眼裡,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
後,兩人的一番爭辯,句句都給她聽見了。只覺得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確是出
於肺腑,慕容復卻認定他別有用心。待得慕容復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
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沒有受傷?」
段譽被摔下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
聽不到回答,只道段譽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這一次又確
是為著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來,叫道:「段公子,你……你怎麼……
怎麼就這樣死了?」
慕容復冷冷的道:「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
勸於你,聽不聽在你,又為甚麼要殺了他?」慕容覆道:「這人是我大對頭,你
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力,阻我成事嗎?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面,難
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
對,我早已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容復冷笑道:「哼,哼!自認不是
!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我慕容復行走江湖,人人在背
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後怎麼做人
?」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一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
,姑丈也開導過你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
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聞應聲。
慕容覆道:「你這麼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一酸,說道:「表哥,我對你一片真心,難道……難道你還不信
嗎?」
慕容復冷笑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
身露體,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什麼?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
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你卻指點於他,和我為難,你
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哈哈,哈哈!」說到後來,只是一片大笑之聲。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幪面的……
幪面的西夏武士……」慕容覆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
。」
王語嫣低聲說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說:『要是我一朝
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復冷笑
道:「你雖早該知道,可是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
途遇雨,濕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覆道:「好一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
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你毫不躲閃。那時我說甚麼話了,你可記得嗎?只怕
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見耳去。」
王語嫣心中一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幪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
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的道:「那時候……那時候……你也是這般
嘿嘿冷笑,說甚麼了?你說……你說……『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
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復說的是:「卻不是叫你
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慕容覆道:「那日你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你便決意殺我為他
報仇。王姑娘,我聽了你這句話,這才饒了他的性命,不料養虎貽患,教我在少
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面。」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
,顫聲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
……我要是知道了,決計……決計不會說的。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一向很
好。」
慕容覆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認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
了嗓子,你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嘿嘿,你於武學之
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們的門派家數,可是我跟這小子
動手百餘招,你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實有一點點疑心,不
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
慕容復心下更是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
的意料,說道:「那日你道:「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
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
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是遠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你
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裡跟你陪不是啦。
」
說著躬身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
在心上。我從小敬重你,自小咱們一塊玩兒,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從來不會
違拗於你。當日我胡言亂語,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一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復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
大是不快,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總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這
時聽她軟語相求,月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的對著自己
,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當日言語衝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
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
「表哥,你生我的氣,儘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復抱
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她低聲軟語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髮,
柔聲道:「我怎捨得打你罵你?以前生你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道:
「表哥,你不去做駙馬了罷?」
慕容復陡然間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復,你兒女情長,英雄
氣短,險些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哪裡還說得上干「
打天下」的大業?」當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你我緣分
已經盡了。你知道,我向來很會記恨,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是難以忘記
。」
王語嫣淒然道:「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覆道:「我不生你的氣,
可是……可是咱們這一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份。」王語嫣道:「那你是決
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復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
王語嫣萬念俱灰,仍問:「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從此不再理我?」慕容
復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
志,藉故落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
親口所拒,傷心欲狂,幾乎要吐出血來,突然心想:「段公子對我一片癡心,我
卻從來不假以辭色,此番他更為我而死,實在對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這
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巖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
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當下慢慢走向井邊,轉頭道:「表哥,祝你得遂心
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
」
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聲,伸手一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
,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復有何憾?何況她自幼
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一個克制不住,種下了甚麼孽緣,興復燕國的大計便大
受挫折了。
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
。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
至親,眼見我踏入死地,竟絲毫不加阻攔,連那窮兇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此
人竟然涼薄如此,當下更無別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
縱身一躍,向井中倒衝了下去。
慕容復「啊」的一聲,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她,
原是輕而易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歎了口氣,搖搖頭,
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結為夫婦,但死而同
穴,也總算得遂你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復一驚:「怎地有人到了
我身邊,竟沒知覺?」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過身來,月光之下,但見一個淡淡
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復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麼人?這般
戲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與慕容復掌力一對,又向外飄開丈許,
這才落下地來,卻原來是吐番國師鳩摩智。
只聽他說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甚麼得遂她心願,慕容
公子,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罷?」慕容復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你來多
管閒事?」鳩摩智道:「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況你想做
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覆道:「莫非你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
尚做駙馬,焉有是理?」慕容復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國存心不良,那你是為你
們小王子出頭了?」鳩摩智道:「甚麼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
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覆道:「我要娶西夏公
主,乃是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靈州道上
,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傢伙打發去,
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面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心煩。那是為閣下清
道啊,有何不妥?」
慕容覆道:「果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番國小王子,是要憑一己功夫和
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復見他一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由得起疑,說道:「貴國小
王子莫非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
我的徒兒,武功還算不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還是有的。」
慕容復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問,他未必肯答,還是激他一激。」
便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
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甚麼必勝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
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一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
法子高明。」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的成算,卻是
沒有,便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你說了,你卻不說,豈不是
上了你的當?」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簪
妄一些,總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你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嗎?」
慕容復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還請恕罪則個。」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你既自認晚輩,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
能佔你的便宜了。吐番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一個想跟我
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既然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
不中選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復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
不淺,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
慕容覆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
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一手一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會下
嫁一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他說到最後「英雄好漢」四字時,聲
音拖得長長的,大有嘲諷之意。
慕容復心下大怒,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
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
復一驚,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
聽鳩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你要是速離西夏,那
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復哼了一聲,道:「那是她自己
投井殉情,跟我有甚麼相干?」口中說話,目不轉睛的凝視地下的影子,只見鳩
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復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的蓄勢
作態?難道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嗎?」再一凝神間,只見他褲管、衣角,也
都不住的在微微擺動,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他一轉念間,驀地想起:「
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又
去強練甚麼《易筋經》,又說他『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
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鐘,奇禍難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
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假。」想到
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甚麼剜去
雙目,斬手斷足。」
但究是不能確定,要試他一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鳴,聲音可怖之極,伸手便向慕容復抓
來,喝道:「你說什麼?你……你在說誰?」
慕容復側身避開。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月光照到他臉上,只見他雙目通
紅,眉毛直豎,滿臉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氣雖然兇猛,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
的惶怖。
慕容復更無懷疑,說道:「我有一句良言誠意相勸。明王即速離開西夏,回
歸吐番,只須不運氣,不動怒,不出手,當能回歸故土,否則啊,那位少林神僧
的話便要應驗了。」
鳩摩智荷荷呼喚,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大叫:「你……你知道
什麼?你知道什麼?」慕容復見他臉色猙獰,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
不由得暗生懼意,當即退了一步。鳩摩智喝道:「你知道什麼?快快說來!」慕
容復強自鎮定,歎了一口氣,道:「明王內息走入岔道,凶險無比,若不即刻回
歸吐番,那麼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
鳩摩智獰笑道:「你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當真胡說八道。」說著左手一探
,向慕容復面門抓來。
慕容復見他五指微顫,但這一抓法度謹嚴,沉穩老辣,絲毫沒有內力不足之
像,心下暗驚:「莫非我猜錯了?」當下提起內力,凝神接戰,右手一擋,隨即
反鉤他手腕。鳩摩智喝道:「瞧在你父親臉上,十招之內,不使殺手,算是我一
點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擊出,直取慕容復右肩。
慕容復飄身閃開,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中間竟無絲毫空隙。慕容復雖
擅「斗轉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
招,下半招倏生變化,慕容復要待借力,卻是無從借起,只得緊緊守住要害,待
敵之隙。
但鳩摩智招數奇幻,的是生平從所未見,一拳打到半途,已化為指,手抓拿
出,近身時卻變為掌。堪堪十招打完,鳩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認命罷!」
慕容複眼前一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左邊踢來一腳,右邊擊
來一拳,前面拍來一掌,後面戳來一指,諸般招數一時齊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
,只得雙掌飛舞,凝運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呼呼聲聲,越喘越快,慕容復精神一振,心道:「
這和尚內息已亂,時刻一久,他當會倒地自斃。」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招數卻
也跟著加緊,驀地裡大喝一聲,慕容復只覺腰間「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
時一痛,已被點中穴道,手足麻軟,再也動彈不得。
鳩摩智冷笑幾聲,不住喘息,說道:「我好好叫你滾蛋,你偏偏不滾,如今
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處置你才好?」撮唇大聲作哨。
過不多時,樹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鳩摩智
道:「將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復身不能動,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適才我若和表妹
兩情相悅,答應她不去做甚麼西夏駙馬,如何會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後,
還有甚麼興復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聲來,願意離開靈州,不再和吐番王子
爭做駙馬,苦在難以發聲,而鳩摩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饒,
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過慕容復,其中一人拔出彎刀,便要向他頸中砍去。
鳩摩智忽道:「且慢!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相識,且容他留個全屍。你們
將他投入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幾塊大石來,壓住井口,免得他衝開穴道,爬出
井來!」
吐番武士應道:「是!」將慕容復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見有大巖石,當
即快步奔向山後去尋覓大石。
鳩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氣,煩惡難當。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
還沒下少室山,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當即停步調息,卻覺內力運行艱難,不禁
暗驚:「那老賊禿說我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戾氣所鐘,本已種下禍胎,再練『
易筋經』,本末倒置,大難便在旦夕之間。莫非……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當真
應驗了?」
當下找個山洞,靜坐休息,只須不運內功,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
使勁,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這才緩緩南歸。途中和吐番傳遞訊
息的探子接上了頭。得悉吐番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靈州求親,應聘駙馬。
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帶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銀珠寶、珍異玩物、名馬寶
刀。名馬寶刀進呈給西夏皇帝;珍異玩物送給公主;金銀珠寶用以賄賂西夏國的
后妃太監、大小臣工。
鳩摩智是吐番國師,與聞軍政大計,雖然身上有病,但求親成敗有關吐番國
運,當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爭駙馬的敵手。在
八月初十前後,吐番國的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
回去。來者雖眾,卻人人存了自私之心,臨敵之際,互相絕不援手,自是敵不過
吐番國武士的圍攻。
鳩摩智來到靈州,覓地靜養,體內如火之炙的煎熬漸漸平伏,但心情略一動
蕩,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得到後來,即令心定神閒,手指、眉毛、
口角、肩頭仍是不住牽動,永無止息。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平日離群索
居,極少和人見面。
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說慕容復來到了靈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
幾個吐番武士。鳩摩智心想慕容復容貌英俊,文武雙全,實是當世武學少年中一
等一的人才,若不將他打發走了,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諸武士無
人是他之敵,非自己出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復早就深知,多半不用
動手,便能將他嚇退,這才尋到賓館之中。
他趕到時,慕容復已擒住段譽離去。賓館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監視,鳩摩智
問明方向,追將下來。他趕到林中時,慕容復已將段譽投入井中,正和王語嫣說
話,一場爭鬥,慕容復雖給他擒住,鳩摩智卻也是內息如潮,在各處經脈穴道中
衝突盤旋,似是要突體而出,卻無一個宣洩的口子,當真是難過無比。
他伸手亂抓胸口,內息不住膨脹,似乎腦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脹大,立
時便要將全身炸得粉碎。他低頭察看胸腹,一如平時,絕無絲毫脹大,然而週身
所覺,卻似身子已脹成了一個大皮球,內息還在源源湧出。鳩摩智驚惶之極,伸
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處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導引內息從三洞孔中洩出
,三個洞孔中血流如注,內息卻無法宣洩。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
務得,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和《易筋經》,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
惶懼,但究竟多年修為,尤其於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當下神智卻不錯亂,
驀地裡腦海中靈光一閃:「他……他自己為甚麼不一起都練?為甚麼只練數種,
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語投機,一見如
故,卻又如何有這般大的交情?」
鳩摩智這時都遭逢危難,猛然間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絕技秘訣」相
贈的用意。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他原是疑竇叢生,猜想對方不懷好意,但展
閱密訣,每一門絕技都是精妙難言,以他見識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詳試秘笈
,紙頁上並無任何毒藥,這才疑心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一項,對慕容博
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惡毒:「他在少林寺
中隱伏數十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那一日他與我邂逅
相遇。他對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一來是要我試上
一試,且看盡練之後有何後患;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番國和大宋相
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至於七十二項絕技的秘笈,他另行錄了
副本,自不待言。」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想到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
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一明白慕
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
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
,猛力又擊出一拳。這一拳打出,內息更是奔騰鼓蕩,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
毛孔中衝將出來,偏生處處碰壁,衝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
一抄,已自不及,急忙運起「擒龍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
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只是向外膨脹,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拍的一聲
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
便是那本《易筋經》。
他知道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此禍
患,自非從《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當
下便不加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麼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
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一招「回風
落葉」,護住週身要害。殊不知內息即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
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
,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
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全,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
轉,俯地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
軟泥高積。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
紮著站起,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
師!」
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鳩摩智道:「我在這裡!」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哪裡還發得出聲
來?
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話聲。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
知哪裡去了?」另一個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
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越是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
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轟隆之聲大作,
四名吐番武士將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
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
,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
井口,別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
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
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如臭
皮囊,色無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
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讚歎。但此刻身
入枯井,頂壓巨巖,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
同,甚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
實,心有罣礙,生大恐怖,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
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
正是那本《易筋經》。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
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番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
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
來她沒有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
困境。」
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得能和你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
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甚麼兜率天、
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
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乘
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
泥,反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生這麼巧,腦
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
嫣跌入他的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裡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
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
你的心願。」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
說道:「什麼?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我真是糊塗透頂,你一直待我這麼好
,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
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
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胸口,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實在大大不妥
,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連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
從權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
心腸,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
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意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
間,內心卻已起了大大的變化,當時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
與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喜。她向來嫻雅守禮,端莊自持,但
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你
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爺有
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想必你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不由
得嬌羞無限,將臉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蕩蕩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
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裡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
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
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
嗎?」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
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
之中。她自幼癡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刻,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
味。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王姑娘,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我可沒有聽
見。」
王語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卻原來也會使壞。你明明聽見了
,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說。」
段譽急道:「我……我確沒聽見,若叫我聽見了,老天爺罰我……」他正想
罰個重誓,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王語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聽她說道:「
不聽見就不聽見,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卻值得罰甚麼誓?」段譽大喜,自從識
得她以來,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便道:「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什麼話
?」
王語嫣道:「我說……」突覺一陣靦腆,微笑道:「以後再說,日子長著呢
,又何必急在一時?」
「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這句話鑽進段譽的耳中,當真如聆仙樂
,只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麼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
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
在一起嗎?」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
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
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
才知道,這世界上誰是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
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
呢,這也難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
,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壞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
帝,別的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來,道:「
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我雖是個愚蠢女子,卻絕不是喪德敗行之人,今日我
和你定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有虧名節?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
厚意?」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拍的一聲響,重又落
入污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
間頭頂呼呼風響,甚麼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邊一靠,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復。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
,當時就算天崩地裂,業是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
是充耳不聞。驀地裡慕容復摔入井來,二人都吃了一驚,都道他是前來干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什麼?我此身已屬段公子,你若要
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復來加害自己,只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
復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
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決計
不再勸阻。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慕容復被鳩摩智點中了穴道,能聽能言,便是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說,
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
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
,咱們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
段譽宅心仁厚,王語嫣天真爛漫,一般的不通世務,兩人一聽之下,都是大
喜過望,一個道:「多謝慕容兄。」一個道:「多謝表哥!」
慕容覆道:「段兄弟,咱們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駙馬,你便不再從中
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我但得與令表妹成為眷屬,更無第二個心願,便是做
神仙,做羅漢,我也不願。」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喜樂無限。
慕容復暗自運氣,要衝開被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無法辦到,卻又不願求
段譽相助,心下憤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時,表妹早就奔
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復躺在泥中,卻並不
站起。她只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既恐慕容復另有計
謀加害段譽,又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復心神一亂,穴道更加不易解開,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被封的穴
道,手扶井欄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部《易筋經
》,黑暗中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向旁一讓。幸好這麼一讓,鳩摩
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鳩摩智拾起經書,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
蕩漾,只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無法止歇,
內息鼓蕩,神智昏亂,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有時力
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甚是害怕,緊緊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
:「他當真瘋了!」慕容復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好好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
。」
鳩摩智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
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一
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
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
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
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實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
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
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復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
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
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
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王語嫣叫得聲嘶力竭,慕容復只作沒有
聽見。
王語嫣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鳩摩智又是氣喘,又是大笑,使力扼
緊段譽的咽喉。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33 PM
第四六回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辰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
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
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
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
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
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
一走了之。」
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
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
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
差。」
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
,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歎
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
,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
,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說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
,半點頭緒也無。
傍晚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
事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
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
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
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
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
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
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歎:「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
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
:「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
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
錯。」
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
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嗎?」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
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
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
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
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
,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
?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
蘭劍:「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
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
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
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
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
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
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
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
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
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絕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
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
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凶險,萬一露出破綻,木
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
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
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
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
和旁人卿卿我我,快活猶似神仙,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
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
,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
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她生氣了。」朱丹臣搖
頭:「木姑娘生氣,絕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
次日眾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銹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
料想大都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
武士還在盡力為小王子清除敵手。至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
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
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中有氣。」
鐘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
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嗎?」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
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鐘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
太嬌,臉上又有酒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
鐘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
,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
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
,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
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
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
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
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為人
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語嫣
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
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
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
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
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
也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
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
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蕭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當盡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
隨從。鐘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
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
關。」鐘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
也要去爭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
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
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蕭峰微笑道
:「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
,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鐘
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
?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嗎?」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
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鐘靈這才
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
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
,桌椅均舖銹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舖紫緞。東邊席
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
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
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
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
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眾人絡繹進來
,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
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
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
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
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
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
」
眾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
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
、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
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
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
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將上
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
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
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
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
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
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
下一根大骨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
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
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
出,掌風到處,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
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
俐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
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
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
,大都拿著奇形狀的兵刃。一個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
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
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
當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
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
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
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
眾武士前赴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眾人。赫連鐵樹
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鍛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
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
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
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
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
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
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
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
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
連鐵樹:「你帶路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
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
,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
來。
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
笑道:「沒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
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
婉清略加注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
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
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嗎?我
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
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拼
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蕩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
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
,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
碰到段譽拇指與手腕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
。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
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
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
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
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
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
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
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
,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
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洩。原來段譽的「北
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
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
「看來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
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
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
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拼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
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懊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
,似乎是西夏的鄉夫。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
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
石,搬了幾下搬不動,不免逕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
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
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
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
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
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
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
怕,但終於為錢為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
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
死屍,登時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
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
,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
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回家
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
,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
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
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
,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
:「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
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
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
,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
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
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
喜,又覺得自己被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
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
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
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
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凶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
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
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
下何德何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
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歎道:「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
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
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
,同情之心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己然廢於一旦。他原
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
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
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利之鎖,將
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
?」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
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
,比什麼都喜歡。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
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
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
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
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
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
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
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
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嗎?」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
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
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
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
,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
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
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
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
」
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
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
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
喜,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
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
,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
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
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
道:「不如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
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
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乾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
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咎之
意,反而極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
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
了我不少時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
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
場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
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
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
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
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覆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
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
他……他……段公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嗎?」
心想:「看來這書獃子呆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
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糊塗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
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絕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絕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
丈夫一言既出,絕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
。」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
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
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
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
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
復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
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
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
下,如葉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
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
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
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眾人悄悄商議
,均說求婚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
,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
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
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很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
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
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
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舖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
鮮艷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
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舖了
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
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著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
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
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
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是十分秀
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采:「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
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
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
,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她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
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
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
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
客遠來,青鳳居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
只不過是侍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
主自然更是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
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
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
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嘴
嚼茶葉。
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
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
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
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
,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
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眾位佳客,移步內
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
,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命,考
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
言兩語,便給公主逐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
,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
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
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
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
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
慌慌張張,盡自害羞,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
人,那宮女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才是。包不同接著:「料想你定要問
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
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的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子
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靈州的
,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容顏,如今只因爹爹
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十,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
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令,
大家遵命便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
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見公主的了
。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時的八字,算起來,
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有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
那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
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
:「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
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
。
包不同學著他聲音:「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
不惑,性格兒卻非不惑,簡直大惑而特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
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
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
只有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停了下來。段譽原待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
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復,段譽這才戀戀不捨的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
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
不見得如何宏偉,豈知裡面竟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
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前。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的敲擊
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是暗自嘀咕:「
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
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之,在這局面之下,
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眾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山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
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門,守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
本來最慢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
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實是匪夷所思。眾人面面相覷,有些脾
氣暴躁的,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眾位請。」說著嬌軀一擺
,便往深澗去踏去。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眾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
,便摔入了澗中,不禁都驚呼起來。
豈知那宮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眾人詫異之下,均
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絕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一看,果見有一條
鋼絲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是鋼絲既細,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處於
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見。眼見溪澗頗深,若是失足掉將下去,縱無性命
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
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絲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輕功卻
練得甚為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了過去。
眾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巖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
那鋼絲登時縮入了草絲之中,不知去向。眾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
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
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
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眾位到這裡來。」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
個山洞門之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了
進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
譽留下,不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絕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
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一亮,眾人己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
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
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
有濕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在壁間,全無受潮之像。堂側放著一張
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
、石几。那宮女道:「這裡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內書房,請眾位隨意觀賞書畫。」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
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
易,那懂什麼字畫?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
神觀看旁人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著
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杉宮女的左右。他知這宮女是
關鍵的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是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她
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
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將她制住,絕不
容她使什麼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復、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
,有無細孔可以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著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
名。
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佈局欠佳,便說
那幅畫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
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
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書流播天下,西夏
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
奇,即令是鐘王張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的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將過去,輕聲說道:
「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嗎?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
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
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聞
。」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
」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
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一模一樣,只衣飾全然不
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
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艷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
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
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為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
了一幅,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是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
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
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
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
看得幾幅,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伯的武功。」跟著便即恍然:「李
師伯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宮在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
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這些逍遙派武功的上乘密訣,倘若內力修為不
到,看得著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那日梅蘭菊劍四姝,便因觀看
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
:「為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
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
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
貌,再細微之處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與
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眉目間徊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
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說是無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
姊姊,倒似了個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語卻毫不放
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
尚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
是瞧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道:「包先生,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
,觀之有損無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
到了的。」他本不過是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
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圖形學了
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著也發見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
有人說到:「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
各人紛紛揭開壁上的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
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段譽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了,再
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顛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道:「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
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
,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
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
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著魔,也不禁暗自惶慄。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子,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
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
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
運勁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
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是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
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道:
「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
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
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
燈燭之前,一個箭步竄出,已抓住了那宮女的手腕。那宮女一驚之下,左手反掌
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那宮女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
峰這麼說,便道:「……你別抓住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
想聽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那宮女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
有損無益。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
,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
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
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一驚,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眾被西夏一品
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公主殿下駕到。」眾人聽得公主到
來,都是又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
派人士不宜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
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凶險,諸多不
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多留,可請先
行退出,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
又已打開屋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少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周,尚
請諒鑒。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
家真跡,請各位哂納,各位離去之時,請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
世面之人,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
喜。
只有段譽一人最是開心,決意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
下,既然這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裡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
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眾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
不少人七張八嘴的叫嚷:「快掌燈吧,我們絕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
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
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
三個問題,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
使槍舞刀,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死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眾人爭先恐後的擁前,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
笑,說道:「眾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眾人一想都覺有理,越是遲
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
這一來,便無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
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
先生一生之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
老闆欺侮虐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
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
答得中式嗎?」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
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
人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
聽,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
那宮女噗哧一笑,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宮女道:「包先生請在這邊
休息,第二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
仍是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
,今日得至上國觀光,多蒙厚待,實感勵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謹,勞步遠來,實深簡
慢,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代。」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
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
處最是快樂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眾人忍不住失
笑。
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
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只烏龜,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段譽正要回答,突然覺得左邊衣袖,右邊衣襟,同時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
左耳畔低聲道:「說是鎮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聲道:「說是鎮南王妃。
」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此來
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
娘,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一個說道:該當最愛父親,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
公的想法。一個說道:須說最愛母親,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念頭。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本來衝口而出,便欲說王語嫣的名
字,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段譽登時想起,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來到西夏
,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瞻,自己丟臉不要緊,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便道:
「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媽媽。」他口中一說到「爹爹、媽媽」四字,胸中自然
而然起了愛慕父母之意,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難分孰深孰淺
,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可也絕不是虛話。
那宮女又問:「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段譽道:
「我爹爹四方臉蛋、濃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說
到這裡,心中突然一凜:「原來我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
過。」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不再說下去,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他自不願當
眾述說母親的相貌,便道:「多謝王子,請王子這邊休息。」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語間十分客氣,相待甚是親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
:「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占
了便宜嗎?」當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說道:「吐蕃國王子宗贊,請公主會面
。」
那宮女道:「王子光降,敝國上下齊感榮寵。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
宗贊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個問題,我早聽見了,也不用你一個個的
來問,我一併回答了罷。我一生之中,最快樂逍遙的地方,乃是日後做了駙馬,
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愛的人兒,乃是銀川公主,她自然李,閨
名我此刻當然不知,將來成為夫妻,她定會說與我知曉。至於公主的相貌,當然
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哈哈,你說我答得對不對?」
眾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要如此回答三個問題,聽
得他說了出來,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現下若再
這般說法,倒似學他的樣一般。」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討好公主,有的則
自高身價,大吹大擂越聽越覺無聊,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早就先行
離去了。
正納悶間,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久仰公主
芳名,特來拜會。」
那宮女道:「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公子,婢子雖在深
宮之中,亦聞公子大名。」慕容復心中一喜道:「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當然公
主也知道了,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當下說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
那宮女又道:「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錘,卻也多聞『北喬峰、南慕容』的英名。
聽說北蕭峰喬大俠已改姓蕭,在大遼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慕容覆道
:「正是!」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卻不加點破。
那宮女問:「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
?武功與公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慕容復一聽之下,登時面紅耳赤。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給蕭峰一把抓
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為不如,乃是人所共見,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不免
為天下豪傑所笑。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卻又不願,忍不住怫然:「姑娘所詢,
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嗎?」
那宮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仰慕已
久,不禁多問了幾句。」慕容覆道:「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興,不妨
自行問他便是。」此言一出,廳中登時一陣大嘩。蕭峰威名遠播,武林人士聽了
無不震動。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說話之聲音也顫了,說道:「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
屈貴,來到敝邦,我們事先未曾知情,簡慢之極,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原宥
則個。」
蕭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驚:「蕭峰
那廝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掌握兵權,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
武功又如此了得,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那宮女道:「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蕭大俠還請稍候,得罪,得罪。」接連
說了許多抱歉的言語,才向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
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她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
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
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
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
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
,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
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
,沉吟片刻,歎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那宮女道:「如此說來
,這第三問也不用了。」慕容覆道:「我盼得見公主之後,能回答姐姐第二、第
三個問題。」
那宮女道:「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蕭大俠,你來到敝國,客從主便,婢子
也要以這三個問題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這裡先謝過了。」但她連說幾遍,
竟然無人答應。
虛竹道:「我大哥已經走啦,姑娘莫怪。」那宮女一驚,道:「蕭大俠走了
?」
虛竹道:「正是。」
蕭峰聽那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眾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料想其中雖有
深意,但顯無加害眾人之心,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該當如何回答?念
及阿朱,胸口一痛,傷心欲絕。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洩漏自己心情,當即轉身出了
石室。
其時室門早開,他出去時腳步輕盈,旁人大都並未知覺。
那宮女道:「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是怪我們此舉無禮嗎?」虛竹道:「
我大哥並不是小氣之人,不會因此見怪。嗯,他定是酒癮發作,到外面喝酒去了
。」
那宮女笑道:「正是。素聞蕭大俠豪飲,酒量天下無雙,我們這裡沒有備酒
,難留嘉賓,實在太過慢客,這位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
的歉意。」這宮女能說會道,言語得體,比之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
俐百倍。虛竹道:「我見到大哥,跟他說便了。」
那宮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虛竹道:「我麼……我麼……我道號虛竹子
。我是……出……出……那個……絕不是來求親的,不過陪著我三弟來而已。」
那宮女問:「先生平生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
虛竹輕歎一聲,說道:「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低呼,跟著嗆啷一聲響,一隻瓷杯掉到地
下,打得粉碎。
那宮女又問:「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虛竹道:「唉!我……
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不知對方姓名,便傾心相愛。
那宮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當年孝子董永見到天上
仙女下凡,並不知她的姓名底細,就愛上了她。虛竹子先生,這位姑娘的容貌定
然是美麗非凡了?」
虛竹道:「她容貌如何,這也是從來沒看見過。」
霎時之間,石室中笑聲雷動,都覺真是天下奇聞,也有人以為虛竹是故意說
笑。
眾人哄笑聲中,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問:「你……你可是『夢郎』嗎?
」
虛竹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你可是『夢姑』嗎?這可想死我了
。」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幾步,只聞到一陣馨香,一隻溫軟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
他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悄聲道:「夢郎,我便是找你不到,這才請父皇
貼下榜文,邀你到來。」虛竹更是驚訝,你……你便是……」那少女:「咱們到
裡面說話去,夢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時此刻……」一面細聲低語,一面握
著他手,悄沒聲的穿過帷幕,踏著厚厚的地毯,走向內堂。
石室內眾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宮女仍是挨次將這三個問題向眾人一個個問將過去,直到盡數問完,這才
說道:「請各位到外邊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書畫,便當送出來請各位揀取。公
主殿下如願和哪一位相見,自當遣人前來邀請。」
登時有許多人鼓躁起來:「我們要見公主!」「即刻就要見!」「把我們差
來差去,那不是消遣人嗎?」
那宮女道:「各位還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後一句話其效如神,眾人來到靈州,為的就是要做駙馬,倘若不聽公主吩
咐,她勢必不肯召見,見都見不到,還有什麼駙馬不駙馬的?只怕要做駙牛駙羊
也難。當下眾人便即安靜,魚貫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眾人循舊路回
到先前飲茶的凝香殿中。
段譽和王語嫣重會,說起公主所問的三個問題。王語嫣聽他說生平覺得最快
樂之地是在枯井的爛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暈紅雙頰,低聲道:「我也是一樣
。」
眾人喝茶閒談,紛紛議論,猜測適才這許多人的對答,不知哪一個的話最合
公主心意。過了一會,內監捧出書畫卷軸來,請各人自擇一件,這些人心中七上
八下,只是記著公主是否會召見自己,那有心思揀什麼書畫。段譽輕輕易易地便
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劍圖」,誰也不來跟他爭奪。
他和王語嫣並肩觀賞,王語嫣歎道:「圖中這人,倒很像我媽媽。」想起和
母親分別日久,甚是牽掛。
段譽驀地想起虛竹身邊也有一幅相似的圖畫,想請他取出作一比較,但游目
四顧,殿中竟不見虛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聽見人答應。段
譽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還是有甚凶險?」正感擔心,忽然一名宮女走到
他的身邊,說道:「虛竹先生有張書箋交給段王子。」說著雙手捧上一張折疊好
的泥金詩箋。
段譽接過,便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打了開來,只見箋上寫道:「我很好,極
好,說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你不起,對段老伯又失信了,不過沒
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著「二哥」二字。段譽情知這位和尚二哥讀書不多
,文理頗不通順,但這封信卻實在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贊王子遠遠望見那宮女拿了一張書箋交給段譽,認定是公主邀請他相見,
不由得醋意大發,心道:「好啊,果然是給你這小白臉佔了便宜,咱位可不能這
樣便算。」喝道:「咱家須容不得你!」一個箭步,便向段譽撲了過來,左手將
書箋一把搶過,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譽胸口。
段譽正在思索虛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贊王子這一拳打到,全然沒想到閃
避,而以他武功,宗讚這一拳來得快如電閃,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
前胸,段譽體內充盈鼓蕩的內息立時生出反彈之力,但聽得砰的一,跟著幾下「
劈拍、嗆啷、哎喲!」宗贊王子直飛出數步之外,摔上一張茶几,幾上茶壺,茶
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贊「哎喲」一聲叫過,來不及站起,便去看那書箋,大聲念:「我很好,
極好,說不出的快活!」
眾人明知他給段譽彈起,重重摔了一交,怎麼說「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
快活」無不大為詫異。
王語嫣忙走到段譽身邊,問道:「他打痛了你嗎?」段譽笑道:「不礙事。
二哥給我一通書柬,這王子定是誤會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會。」
吐蕃武士見主公被人打倒,有的過去相扶,有的便氣勢洶洶的過來向段譽挑
舋。
段譽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咱們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
然來了,何必急在一時?」朱丹臣也道:「西夏國皇宮內院,還怕吐蕃人動粗不
成?說不定公主便會邀見,此刻走了,豈不是禮數有虧?」兩人不斷勸說,要段
譽暫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來,喝令吐蕃武士不得無禮。宗贊王子爬將起來,見那
書箋不是公主召段譽去相見,心中氣也平了。
正擾攘間,木婉清忽然向段譽招招手,左手舉起一張紙揚了揚。段譽點點頭
,過去接了過來。
宗贊又見段譽展開那書箋來看,臉上神色不定,心道:「這封信定是公主召
見了。」大聲喝道:「每次你瞞過了我,第二次還想再瞞嗎?」雙足一登,又撲
將過去,挾手一把將那信箋搶了過來。
這一次他學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譽胸膛,搶到信箋,右足一抬,便踢中段
譽的小腹,那臍下丹田正是煉氣之士內息的根源,內勁不聽運轉,反應立生,當
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聽得呼的一聲,又是「劈拍、嗆啷、哎喲」一聲響,宗贊
王子倒飛出去,越過數十人的頭頂,撞翻了七、八張茶几,這才摔倒。
這王子皮粗肉厚,段譽又並非故意運氣傷他,摔得雖然狼狽,卻未受內傷。
他身子一著地,便舉起搶來的那張信箋,大聲讀了出來:「有厲害人物要殺我的
爸爸,也就是要殺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眾人一聽,更加摸不著頭腦,怎麼宗贊王子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
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卻心下瞭然,這字條是木婉清所寫,所謂「我的爸
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圍在木婉清身邊,齊聲探問
。
木婉清道:「你們進去不久,梅劍和蘭劍兩位姊姊便進宮來,有事要向虛竹
先生稟報。虛竹子一直不出來,她們便跟我說了,說道接得訊息,有好幾個厲害
人物設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帶,正是爹爹回去大理
的必經之地。她們靈鷲宮已派了玄天、朱天兩部,前去追趕爹爹,要他當心,同
時派人西去報訊。」
段譽急:「梅劍、蘭劍兩位姊姊呢?我怎麼沒瞧見?」木婉清道:「你眼中
只有王姑娘一人,哪裡還瞧得見別人?梅劍、蘭劍兩位姊姊本來是要跟你說的,
招呼你幾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還是真的沒有瞧見。」段譽臉上一紅,:「
我……我確是沒瞧見。」木婉清又冷冷地:「她們急於去找虛竹二哥,不等你了
。我想招呼你過來,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寫了這張字條,想遞給你。」
段譽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無旁騖,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喜一愁,耳
中所聞,只是王語嫣的一語一笑,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理,木婉清遠遠的示意
招呼,自然是視而不見了。若不是宗贊王子撲上來猛擊一拳,只怕還是不會抬起
頭來見到木婉清招手,當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們連夜上道,去追趕爹
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鎮南王既有危難,那自是比什麼都要緊,段譽做不做得成西夏駙馬
,只好置之度外了。當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門。
段譽等趕回賓館與鐘靈會齊,收拾了行李,逕即動身。巴天石則去向西夏國
禮部尚書告辭。說道鎮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須得趕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辭
。父親有病,做兒子星夜前往侍候湯藥,乃是天經起義之事,那禮部尚書讚歎一
陣,說什麼「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爺定占勿藥」等語。巴天石辭行已畢,匆匆出
靈州城南門,施展輕功趕上段譽等人之時,離靈州已有三十餘里了。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36 PM
第四七回 為誰開 茶花滿路
段譽等一行人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靈州而至皋蘭、秦州,東向漢中
,經廣元、劍閣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靈鷲宮玄天、朱天兩部群女的傳書,說道
鎮南王正向南行。有一個訊息說,鎮南王攜同女眷二人,兩位夫人在梓潼惡鬥了
一場,似乎不分勝負。段譽心知這兩位夫人一個是木婉清的母親秦紅棉,另一個
則是阿朱、阿紫的母親阮星竹;論武功是秦紅棉較高,論智計則阮星竹佔了上風
,有爹爹調和其間,諒來不至有什麼大事發生。果然隔不了兩天,又有訊息傳來
,兩位夫人已言歸於好,和鎮南王在一家酒樓中飲酒。玄天部向已鎮南王示警,
告知他有厲害的對頭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議過幾次,都覺鎮南王的對頭除了四
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外,更無別人。段延慶武功奇高,大理國除了保定帝本人外
,無人能敵,如果他追上了鎮南王,確是大有可慮。眼前唯有加緊趕路,與鎮南
王會齊,眾人合力,才可與段延慶一鬥。巴天石道:「咱們一見到段延慶,不管
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擁而上,給他個倚多為勝,絕不能再蹈小鏡湖畔的覆轍,讓
他和王爺單打獨鬥。」朱丹臣道:「正是。咱們這裡有段世子、木姑娘、鐘姑娘
、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爺和二位夫人,以及華司徒、范司馬、古大哥他
們這些人,又有靈鷲宮的姑娘們相助。人多勢眾,就算殺不死段延慶,總不能讓
他欺侮了咱們。」
段譽點頭道:「正是這個主意。」
眾人將到綿州時,只聽得前面馬蹄聲響,兩騎並馳而來。馬上兩個女子翻身
下馬,叫道:「靈鷲宮屬下玄天部參見大理段公子。」段譽忙即下馬,叫道:「
兩位辛苦了,可見到了家父嗎?」右首那中年婦女道:「啟稟公子,鎮南王接到
我們示警後,已然改道東行,說要兜個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對頭。」
段譽一聽,登時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體,何必去和兇
徒廝拼?毒蟲惡獸,避之則吉,卻也不是怕了他。兩位可知對頭是誰?這訊息最
初從何處得知?」
那婦人道:「最初是菊劍姑娘聽到另一個姑娘說的。那們姑娘名字叫做阿碧
……」王語嫣喜:「原來是阿碧。我可好久沒見到她了。」段譽接口:「啊,是
阿碧姑娘,我認得她。她本來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婦人道:「這就是了。菊劍姑娘說,阿碧姑娘和她年紀差不我,相貌美麗
,很討人歡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說話不大聽得懂。阿碧姑娘是我們主人的師
侄康廣陵先生的弟子,說起來跟我們靈鷲宮都是一家人。菊劍姑娘說到主人陪公
子到皇宮中去招親,阿碧姑娘要趕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會。她說在途中聽到訊
息,有個極厲害的人物要和鎮南王爺為難。她說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們設法傳
報訊息。」
段譽想起在姑蘇遇見阿碧時的情景,由於她和阿朱的牽引,這才得和王語嫣
相見,這次又是她傳訊,心下感激,問道:「這位阿碧姑娘,這時在哪裡?」
那中年婦人道:「屬下不知。段公子,聽梅劍姑娘的口氣,要和段王爺為難
的那個對頭著實厲害。因此梅劍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兩部出動,
公子還須小心才好。」
段譽道:「多謝大嫂費心盡力,大嫂貴姓,日後在下見到二哥,也好提及。
」
那女人甚喜,笑道:「我們玄天、朱天兩部大夥兒一般辦事,公子不須提及
賤名。公子爺有此好心,小婦人多謝了!」說著和另一個女人襝衽行禮,和旁人
略一招呼,上馬而去。
段譽問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為如何?」巴天石道:「王爺既已繞道東
行,咱們便逕自南下,想來在成都一帶,便可遇上王爺。」段譽點頭道:「甚是
。」
一行人南下過了綿州,來到成都。綿官城繁華富庶,甲於西南。段譽等在城
中閒逛了幾日,不見段正淳到來,各人均想:「鎮南王有兩位夫人相伴,一路上
遊山玩水,大享溫柔艷福,自然是緩緩行而遲遲歸。一回到大理,便沒這麼逍遙
快樂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眾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寬了一分。一路上繁
花似錦,段譽與王語嫣按轡除行,生怕木婉清、鐘靈著惱,也不敢太冷落了兩位
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鐘靈,段譽其實是自己兄長,又說鐘靈亦是段正淳所生
,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稱,雖見段譽和王語嫣言笑晏晏,神態親密,卻也無可奈何
,亦只黯然惆悵而已。
這一日傍晚,將到楊柳場時,天色陡變,黃豆大的雨點猛灑下來,眾人忙催
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轉過一排柳樹,但見小河邊白牆黑瓦,聳立著七、八間
屋宇,眾人大喜,拍馬奔近。只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老漢,背負著手,正在觀看天
邊越來越濃的烏雲。
朱丹臣翻身下馬,上前拱手說道:「老丈請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
雨,求在寶莊暫避,還請行個方便。」那老漢:「好說,好說,卻又有誰帶著屋
子出來趕路了?列位官人、姑娘請進。」朱丹臣聽他說話語音清亮,不是川南土
音,雙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凜,拱手:「如此多謝了。」
眾人進得門內,朱丹臣指著段譽道:「這位是敝上余公子,剛到成都探親回
來。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陳。不敢請問老丈貴姓。」那老漢嘿嘿一笑,:「老
兒姓賈。余公子,石大哥,陳大哥,幾位姑娘,請到內堂喝杯清茶,瞧這雨勢。
只怕還有得下呢。」段譽等聽朱丹臣報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蹺,當下各人都留下
了心。
賈老者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廂房之中。但見牆壁上掛著幾幅字畫,陳設頗為雅
潔,不為鄉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目一交,更加留神。段譽見所掛字畫均系
出於庸手,便不再看。那賈老者:「我去命人沖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煩老
丈。」
賈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貴人。」說著轉身出去,掩上了門。
房門一掩上,門後便露出一幅畫來,畫的是幾株極大的山茶花,一株銀紅,
嬌艷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蒼勁可喜。
段譽一見,登時心生喜悅,但見書旁題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內,種類
七十有一,大於牡丹,一望若火═雲═,爍日蒸═。」其中空了幾個字。這一行
字,乃是錄自「滇中茶花記」,段譽本就熟記於胸,茶花種類明明七十有二,題
詞卻寫「七十有一」,一瞥眼,見桌上陳列著文房四寶,忍不住提筆蘸墨,在那
「一」字上添了一橫,改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齊」字,雲字後加一「
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後,便變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二,大於牡丹,一
望若火齊雲錦,爍日蒸霞。」原來題字寫的是褚遂良體,段譽也依這字體書寫,
竟是了無增改痕跡。
鐘靈拍手笑道:「你這麼一題,一幅畫就完完全全,更無虧缺了。」
段譽放下筆不久,賈老者推門進來,又順手掩上了門,見到畫中缺字已然補
上,當即鼓臉堆歡,笑道:「貴客,貴客,小老兒這可失敬了。這幅畫是我一個
老朋友畫的,他記性不好,題字時忘了幾個字,說要回家查書,正次來時補上,
唉!不料他回家之後,一病不起,從此不能再補。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
朽與我亡友完了一件心願,擺酒,快擺酒!」一路叫嚷著出去。
過不多時,賈老者換了件嶄新的繭綢長袍,來請段譽等到廳上飲酒。眾人向
窗外瞧去,但見大雨如傾,滿地千百條小溪流東西衝瀉,一時確也難以行走,又
見賈老者意誠,推辭不得,便來到廳上,只見席上鮮魚、臘肉、雞鴨、蔬菜,擺
了十餘碗。段譽等道謝入座。
賈老者斟酒入杯,笑道:「鄉下土釀,倒也不怎麼嗆口,余公子,小老兒本
是江南人,年輕時也學得一點兒粗淺武功,和人爭鬥,失手殺了兩個仇家,在故
鄉容身不得,這才逃來四川。唉,一住數十年,卻總記著家鄉,小老兒本鄉的酒
比這大曲醇些,可沒這麼厲害。」一面說,一面給眾人斟酒。
各人聽他述說身世,雖不盡信,但聽他自稱身有武功,卻也大釋心中疑竇,
又見他替各人斟酒後,說道:「先乾為敬!」。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乾了,更是放
心,便盡情吃喝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飲酒既少,吃菜時也等賈老者先行下箸,
這才挾菜。
酒飯罷,眼見大雨不止,賈老者又誠懇留客,段譽等當晚便在莊中借宿。
臨睡之時,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著些兒,我瞧這地
方總是有些兒邪門。」木婉清點了點頭,當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
聽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無異狀。
眾人盥洗罷,見大雨已止,當即向賈老者告別。賈老者直送出門外數十丈,
禮數甚是恭謹。眾人遠行之後,都是嘖嘖稱奇。巴天石道:「這賈老者到底是什
麼來歷,實在古怪,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這賈老兒本
懷不良之意,待見到公子填好了畫中的缺字,突然間神態有變。公子,你想這幅
畫和幾行題字,卻又有什麼干係?」段譽搖頭:「這兩株山茶嗎,那也平常得緊
。一株粉侯,一株雪塔,雖說是名種,卻也不是什麼罕見之物。」
眾人猜不出來,也就不再理會。
鐘靈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幾幅缺了字畫的畫圖,咱們段公子一一
填將起來,大笑一揮,便騙得兩餐酒飯,一晚住宿,卻不花半分錢。」眾人都笑
了起來。
說也奇怪,鐘靈說的是一句玩笑言語,不料旅途之中,當真接二連三的出現
了圖畫。圖中所繪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題字有缺,有的寫錯了字,更有的是畫上
有枝無花,或是有花無葉。段譽一見到,便提筆添上,一添之下。圖畫的主人總
是出來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幾次本番的設辭套問,對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說道原來
的畫師未曾畫得周全,或是題字有缺,多蒙段譽補足,實是好生感激。段譽和鐘
靈是少年心性,只覺好玩,但盼缺筆的字畫越多越好。王語嫣見段譽開心,她也
隨著歡喜。木婉清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對方是好意也罷,歹意也罷,她都不
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卻越來越擔憂,見對方佈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
重大圖謀,偏生全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巴朱二人每當對方殷勤相待之時,總是細心查察,看酒飯之中是否置有毒藥
。
有些慢性毒藥極難發覺,往往連服十餘次這才毒發。巴天石見多識廣,對方
若是下毒,須瞞不過他的眼去,卻始終見酒飯一無異狀,而且主人總是先飲先食
,以示無他。
漸行漸南,雖已十月上旬,天時卻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濃密,長草叢生,與
北國西夏相較,又是另一番景像。
這一日傍晚,將近草海,一眼望出去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
森林,眼看數十里內並無人居。巴天石:「公子,此處地勢險惡,咱們乘早找個
地方住宿才好。」段譽點頭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麼
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蟲甚多,又多瘴氣。眼下桂花瘴
剛過,芙蓉瘴剛起,兩股瘴氣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樹林
高處安身較好,瘴氣侵襲不到,毒蟲毒蚊也好。」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樹林中走去。王語嫣聽朱丹臣說瘴氣說得這般厲害
,問他桂花瘴、芙容瘴是什麼東西。朱丹臣道:「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瘴氣,三
間桃花瘴、五月榴花瘴最為厲害。其實瘴氣都是一般,時候不同,便按月令時花
,給它取個名字。三五月間氣候漸熱,毒蟲毒蚊萌生,是以為害最大。這時候已
好得多了,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草海中野草腐爛堆積,瘴氣必定兇猛。」王
語嫣道:「嗯,那麼有茶花瘴沒有?」段譽、巴天石等都笑了起來。朱丹臣道:
「我們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馬蹄踏入爛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
:「我瞧咱們不必再進去啦,今晚就學鳥兒,在高樹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陽出
來,瘴氣漸清,再行趕路。」王語嫣道:「太陽出來後,瘴氣便不怎樣厲害了?
」巴天石道:「正是。」
鐘靈突然指著東北角,失聲驚:「啊喲,不好啦,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那
是什麼瘴氣?」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果見有股雲氣,裊裊在林間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這是燒飯瘴。」鐘靈擔心道:「什麼燒飯瘴?厲害不厲
害?」巴天石笑道:「這不是瘴氣,是人家燒飯的炊煙。」果見那青煙中夾有黑
氣,又有些白霧,乃是軟煙。眾人都笑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都說道:「咱們
找燒飯瘴去。」鐘靈給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脹紅了臉。王語嫣安慰她:「靈妹,
幸好你見到了這燒飯……燒飯的炊煙,免了大家在樹頂露宿。」
一行人朝著炊煙走去,來到近處,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屋旁推滿了
木材,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縱馬上前,大聲道:「木場的大哥,行道之
人,想在貴處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內並無應聲,朱丹臣又說了一
遍,仍無人答應。屋頂煙囪中的炊煙卻仍不斷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從懷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鐵骨扇,拿在手中,輕輕推開了門,走進屋去
。
只見屋內一個人影也無,卻聽到必剝必剝的木柴著火之聲。朱丹臣走向後堂
,進入廚房,只見灶下有個老婦正在燒火。朱丹臣道:「老婆婆,這裡還有旁人
嗎?」那老婦茫然瞧著他,似乎聽而不聞。朱丹臣道:「便只你一個在這裡嗎?
」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幾聲,表示是個襲子,又是
啞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譽、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間木
屋之中,除了老婦人更無旁人。每間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卻無被褥,看來這時候
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察見並無異狀。
朱丹臣道:「這老婆婆又聾又啞,沒法跟她說話。王語嫣姑娘最能耐心,還
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王語嫣笑著點頭,:「好,我去試試。」她走進廚房
,跟那婆婆指手劃腳,取了一錠銀子給她,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眾人待那婆婆
煮好飯後,向她討了些米作飯,木屋中無酒無肉,大夥兒吃些乾菜,也就抵過了
肚饑。
巴天石道:「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別分散了。」當下男的睡在東邊屋,
女的睡在西邊。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一盞油燈。
各人剛睡下,忽聽得中間房塔塔幾聲,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來打去打
不著。巴天石開門出去,見桌上油燈已熄,黑暗中但聽得嗒嗒聲響,那老婆婆不
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懷中火刀火石,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要借火刀火石,
指指廚房,示意要去點火。巴天石交了給她,入房安睡。
過不多時,卻聽得中間房塔塔塔塔之聲又起,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給打火
聲吵得睜大眼來,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原來那油燈又熄了。朱丹臣笑道:「
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聲始終不絕,似乎倘若一晚
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聽得不耐煩起來,走到中間房中,黑暗中
朦朦朧朧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
石,塔的一聲打著火,點亮了油燈。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幾個手勢,向他借火
刀火石,要到廚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給她,自行入房。
豈知過不多久,。中間房的塔塔塔聲音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
光火,罵道:「這老婆子不知在搗什麼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音始終不
停。
巴天石跳了出去,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塔塔塔幾下,竟一點火星也無,
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聲問道:「我的火刀、火石呢?」這句話一出
口,隨即啞然失笑道:「我怎麼向一個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嗎?」巴天
石道:「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盞燈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直搞了半夜。」
接過火刀火石,塔的一聲,打出火來,點著了燈盞。那老婆婆似甚滿意,笑
了一笑,瞧著燈盞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
。」便即回到房中。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巴天石
和朱丹臣同時從床上躍起,都想搶將出去,突然之間,兩人同時醒覺:「世人豈
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詭計。」
兩人輕輕一握手,悄悄出房,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撲而上,
突然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兩人立時收熱
。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
,想點燈瞧瞧。」
木婉清道:「我來打火。」豈知嗒嗒嗒、嗒嗒嗒幾聲,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
。巴天石一驚,叫:「這火石不對,給那老婆子掉過了。」朱丹臣道:「快去找
那婆子,別讓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廚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頃刻之間
,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別追遠了,保護公子要緊。」
兩人回到木屋,段譽、王語嫣、鐘靈也都已聞聲而起。
巴天石道:「誰有火刀火石!先點著了燈再說。」只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
道:「我的火刀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卻是王語嫣和鐘靈。巴天石和朱丹臣
暗暗叫苦:「咱們步步提防,想不到還是在這裡中了敵人詭計。」段譽從懷中取
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幾下,卻那裡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
子曾向你借來用過?」段譽道:「是,那是在吃飯之前。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
」朱丹臣道:「火石給掉過了。」
一時之時,各人默不作聲,黑暗中但聽得秋蟲唧唧,這一晚正當月盡夜,星
月無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朧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隱隱都感到週遭情
景甚是凶險,自從段譽在畫中填字、賈老者殷勤相待以來,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
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的境地,明知敵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計,但用
的是什麼陰險毒計,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各人均想:「敵人如果一擁而出,
倒也痛快,卻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無從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們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他們便
可在黑暗中施行詭計。」鐘靈突然尖聲驚叫,說道:「我最怕他們在黑暗中放蜈
蚣、毒蟻來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凜,說道:「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確是
防不勝防。」段譽道:「咱們還是出去,躲在樹上。」朱丹臣道:「只怕樹上已
先放了毒物。」鐘靈又是「啊」的一聲,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
娘別怕,咱們點起火來再說。」鐘靈:「沒了火石,怎麼點火?」
巴衛石:「敵人是何用意,現下難知。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咱們偏偏生起
火來,想來總是不錯。」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取過兩塊木柴,出來交給朱丹臣,:「朱兄弟,把木
柴弄成木屑,越細越好。」朱丹臣一聽,立即會意,道:「不錯,咱們豈能束手
待攻?」從懷中取出匕首,將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來。段譽、木婉清、王語嫣、
鐘靈一起動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斬的斬,碾的碾,弄成極細的木
屑。段譽歎道:「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的神功,否則內力到處,木屑立時起
火,便是那鳩摩智,也有這等本事。」其實這時他體內所積蓄的內力,已遠在枯
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只不會運用而已。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碾成細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誰也不說話,只留神傾聽
外邊動靜,均想:「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絕不會停留多久,只怕立時就
會發動。」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當即撥成一推,拿幾張火煤紙放在其中
,將自己單刀執在左手,借過鐘靈的單刀,右手執住了,突然間雙手一合,錚的
一聲,雙刀刀背相撞,火星四濺,火花濺到木屑之中,便燒了起來,只可惜一燒
即滅,未能燃著紙媒,眾人歎息聲中,巴天石雙刀連撞,錚錚之聲不絕,撞到十
餘下時,紙媒終於燒了起來。
段譽等大聲歡呼,將紙媒拿去點著了油燈。朱丹臣怕一盞燈被風吹熄,將廚
房和兩邊廂房中的油燈都取了出來點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臉上綠油油地,
而且煙氣極重,聞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似是打了個勝仗。
木屋甚是簡陋,門縫之中不斷有風吹進。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
按兵刃,側耳傾聽。但聽得清風動樹,蟲聲應和,此外更無異狀。
巴天石見良久並無動靜,在木屋各處仔細查察,見幾條柱子上都包了草蓆,
外面用草繩綁住了,依稀記得初進木屋時並非如此,當即扯斷草繩,草蓆跌落。
段譽見兩條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溝水動茶花═」,下聯是:「
夏谷═生荔枝紅」。每一句聯語中都缺了一字。轉過身來,見朱丹臣已扯下另外
兩條柱上所包的草蓆,露出柱上刻著的一副對聯:「青裙玉═如相識,九═茶花
滿路開」。
段譽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禍是福,那也不去說他。他們在柱上包了草
席,顯是不想讓我見到對聯,咱們總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對方到底是何計較。
」當即伸手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已在對聯的「花」字下寫了個「白」字,在
「谷」字下寫了個「靈」字,變成「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一副完
全的對聯。他內力深厚,指力到處,木屑紛紛而落。鐘靈拍手笑道:「早知如此
,你用手指在木頭上畫幾畫,就有了木屑,卻不用咱們忙了這一陣子啦。」
只見他又在那邊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
開。」一面搖頭擺腦的吟詩,一面斜眼瞧著王語嫣。王語嫣俏面生霞,將頭轉了
開去。
鐘靈:「這些木材是什麼樹上來的,可香得緊!」各人嗅了幾下,都覺從段
譽手指畫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極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
瑰。
段譽道:「好香!」只覺那香氣越來越濃,聞後心意舒服,精神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變色,說道:「不對,這香氣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眾人
聽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這時早已將香氣吸入
了不少,如是毒氣,該當頭暈目眩、心頭煩惡,然而全無不舒之感。
過了半晌,各人氣息不暢,忍不柱張口呼吸,卻仍全無異狀。各人慢慢放開
了按住口鼻的手,紛紛議論,猜不透敵人的半分用意。
又過好一會,忽然間聽到一陣嗡嗡聲音。木婉清一驚,叫道:「啊喲!毒發
了,我耳朵中有怪聲。」鐘靈:「我也有。」巴天石卻道:「這不是耳中怪聲,
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飛來。」果然嗡嗡之聲越來越響,似有千千萬萬蜜蜂從四面
八方飛來。
蜜蜂本來並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聲響卻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是不是蜜蜂
。
霎時間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聽嗡嗡之聲漸響而近,就像是無數
只妖魔鬼怪嘯聲大作、飛舞前來噬人一般。鐘靈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語嫣緊緊
握住段譽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雖然早知暗中必有敵人隱伏,但萬萬料不到
敵人來攻之前,竟會發出如此可怖的嘯聲。
突然間拍的一聲,一件細小的東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拍拍拍拍的響
聲不絕,不知有多少東西撞將上來。木婉清和鐘靈齊聲叫道:「是蜜蜂!」
巴天石搶去關窗,忽聽得屋外馬匹長聲悲嘶,狂叫亂跳。鐘靈叫道:「蜜蜂
刺馬!」朱丹臣道:「我去割斷韁繩!」撕下長袍衣襟,裹在頭上,左手剛拉開
板門,外面一陣風捲進,成千成萬隻蜜蜂衝進屋來。鐘靈和王語嫣齊聲尖叫。
巴天石將朱丹臣拉入屋中,膝蓋一頂,撞上了板門,但滿屋已都是蜜蜂。
這些蜜蜂一進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剎那間,每個人頭上、手上、臉上,
都給蜜蜂刺了七、八下、十來下不等。朱丹臣張開摺扇亂撥。巴天石撕下衣襟,
猛力撲打。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鐘靈四人也都忍痛撲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際,都是運足了功力,過不多時
,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隻,但說也奇怪,這些蜜蜂竟如是飛蛾撲火一般,
仍是奮不顧身的向各人亂撲亂刺,又過半晌,各人才將屋內蜜蜂盡數打死。鐘靈
和王語嫣都痛得眼淚汪汪。耳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聚雨,不知從幾千萬頭蜜蜂在向
木屋衝擊。
各人都駭然變色,一時也不及理會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
的各處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臉上都是紅一塊,腫一塊,模樣狼狽之極。段譽道:「幸好這裡
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曠野之地,這千千萬萬隻野蜂齊來叮人,那只有死給
他們看了。」木婉清道:「這些野蜂是敵人驅來的,他們豈能就此罷休?難道不
會打破木屋?」鐘靈驚呼一聲,道:「姊姊,你……你說他們會打破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聽得頭頂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在屋頂。屋頂椽子
格格的響了幾下,幸好沒破。但格格之聲方過,兩塊大石穿破屋頂,落了下來。
屋中油燈熄滅。
段譽忙將王語嫣抱在懷裡,護住她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
知再行撲打也是枉然,只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
、腳上萬針攢刺,過得一會,六人一齊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系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
有麻藥,給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迷倒了。不過他畢竟內力深厚,六人中
第一個醒來。一恢復知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
察覺到王語嫣已不在懷中。他睜開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
,眼睛也給用黑布矇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
只覺週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給蜜蜂刺過之處,又察覺是在地下,
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要捉拿
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麼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只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
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
」
那女子:「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西川而
來,為什麼突然折而向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
必客氣,當然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重板壁
,當是在鄰室之中。
那老婦:「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
那女子怒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
子,他現在年紀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是。」那
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黯然:「他……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
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
找爹爹的晦氣,只不過是爭風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住爹
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的鬧了個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對我們也決計不會痛下毒
手。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過她說話的。」
只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各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畫,你說那
小狗全都填對了?我可不信,怎麼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
便有這麼巧?」那老婦:「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裡,也沒什麼希奇?」
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麼
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
碰到了嘴裡的麻核,卻那裡發得出聲音?
只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
況對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你還是饒了這年青人吧。
咱們『醉人蜂』給他吃了這麼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你說
叫他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麼你這般恨我?那些蜜
蜂原來叫做『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來這許多蜜蜂,只是追著我們叮?這女
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鐘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
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他稱之為
舅媽,自然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岳母了。
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亂成一片,當進曼陀山莊
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茶花又或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
姑蘇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
,不是花朵極小,便是枯萎凋謝。但她這座莊子為什麼偏偏取名叫「曼陀山莊」
?莊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奔,又是什麼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
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
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把外面私
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裡,親眼瞧著他
殺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親,這才回來。」那公子求道:「掘荊和你無怨無
恨,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
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
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陽、無錫、
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
錦樓設宴款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
條紅絲,叫做「美人抓破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
美人抓破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
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也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還
有何美可言?」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罵他:「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
種鬼話來辱我?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
」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豈有此理」四字之外
,更無別般言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
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若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
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麼關連。她一
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將埋,當然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
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
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妻。自己無意
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為
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盡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一
塊大石壓在胸口。為了什麼緣由,一時卻說不出來,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
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但又
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只聽得王夫人道:「是復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
基了吧?」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復卻莊嚴以對:「這是祖宗的遺志,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沒
半點頭緒,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麼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
們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什麼干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
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裡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裡,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
件事。當毒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夫人的語氣
,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聽慕容覆道:「表妹到了哪裡?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
說不定兩個人已經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麼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怒道:「你怎麼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
兄妹的情份?」
慕容覆道:「舅媽又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
家的媳婦,跟著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
大理國皇后,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麼天大的美事?萬萬不許
!」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更是連珠價的叫苦:
「苦也,苦也!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可』!」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對,地成
一雙,夫人說萬萬不許,那可錯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誰叫你沒規矩的
跟我頂嘴?你不聽話,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地不
怕之人,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責,竟然立即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段譽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爺,包三太爺,求求你快與夫人頂
撞下去。她的話全然沒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漢,敢和她據理力爭。」那知窗
外鴉雀無聲,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原來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
靚,只因包不同數代跟隨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
長輩,說來也是他的主人,真的發起脾氣來,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怒氣稍降,問慕容覆道:「復官,你來找我,又安
了什麼心眼兒啦?又想來算計我什麼東西了?」
慕容復笑道:「舅母,甥兒是你至親,心中惦記著你,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
麼?怎麼一定是來算計你什麼東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還真有良心,惦記著舅媽。要是你早惦記著我些,
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般淒涼了。」慕容復笑道:「舅媽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儘管
和甥兒說,甥兒包你稱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幾年不見,卻在哪
裡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慕容覆道:「怎麼油腔滑調啦?別人的心事,我還真
難猜,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甥兒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媽稱心如
意,不是甥兒誇口,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
是胡說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
王夫人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
慕容覆道:「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只須跟甥兒說,要不要見這個人?」
王夫人道:「見……見哪一個人?」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顯然頗有求懇之
意,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慕容覆道:「甥兒所說的那個人,便是舅
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
王夫人顫聲道:「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慕容覆道:「舅媽花了不少心
血,要擒住此人,不料還是棋差一著,給他躲了過去。甥兒心想,見到他雖然不
難,卻也沒什麼用處。終須將他擒住,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那才是道理
。舅媽要他東,他不敢西;舅媽要他畫眉毛,他不敢給你搽胭脂。」最後兩句話
已大有輕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盪,絲毫不以為忤,歎了口氣,道:「我這圈
套策劃得如此周密,還是給他躲過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
慕容覆道:「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媽如信得過我,將那圈套的詳情跟
甥兒說說,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
王夫人道:「咱們說什麼總是一家人,有什麼信不過的?這一次我所使的,
是個『醉人蜂』之計。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更無
別種花卉。山莊遠離陸地,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另處去採蜜。」慕容覆道:「
是了,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氣。」王夫人道:「調養這
窩蜜蜂,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藥,再加
入另一種藥物,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便會將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
段譽心下一驚:「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
慕容覆道:「舅媽的神計妙算,當真是人所難及,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
王夫人道:「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種藥物。這藥物並無毒性,
無色無臭,卻略帶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給人大量服食。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
,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明才智才輩,要用迷藥、毒藥什麼對付他,那是萬萬辦不
到的。因此我定下計謀,派人沿路供他酒飯,暗中摻入這些藥物。」
段譽登時醒悟:「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
去填寫的,他填得不錯,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將摻入藥物的
酒飯送將上來。」
王夫人道:「不料陰錯陽差,那個人去了別處,這人的兒子卻跑了來。這小
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了。
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摻藥酒飯喝了個
飽,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裡燈盞的燈油,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在木柱之
中我又藏了藥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便引得醉人蜂進
去了。唉,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來的人卻錯了。這小鬼壞了我的大事!哼,
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難洩我心頭之恨。」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懼,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當真周密
,竟在柱中暗藏藥粉,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藥粉便散了出來
。唉,段譽啊段譽!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當真
是糊塗透頂了。」但轉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
牙便將我當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脫險。我代爹爹擔當
大禍,又有什麼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頗覺坦然,但不禁
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會
千依百順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際,可大大不同了。」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說道:「我要這婢子裝成個聾啞老婦,主持大局,
她又不是不認得那人,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
那老婦辯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
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好讓我們點不著油燈,婢子再用草蓆將柱子上的對
聯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進屋。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終於還是生著
了火,見到了對聯。」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總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譽心道:「這老婆婆騙去我們的火刀火石,用草蓆包住柱子,原來倒是為
了我們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覆道:「舅媽,這些醉人蜂刺過人後,便不能再用了嗎?」王夫人道:
「蜂子刺過人之後,過不多久便死。可是我養的蜂子成千上萬,少了幾百隻又有
什麼干係?」慕容復拍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
兒心想,倘若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麼的,拿去給舅媽那個
……那……那個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難。」
王夫人「啊」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好甥兒,畢竟你是年輕人腦子靈
。舅媽一個計策沒成功,心下懊喪不已,就沒去想下一步棋子。對對,他父子情
深,知道兒子落入了我手裡,定然會趕來相救,那時再使醉人蜂之計,也還不遲
。」
慕容復笑道:「到了那時候,就算沒蜜蜂兒,只怕也不打緊。舅媽在酒中放
上些迷藥,要他喝上三杯,還怕他推三阻四?其實,只要他見到了舅媽的花容月
貌,又用得著什麼醉人蜂、什麼迷暈藥?他那裡還有不大醉大暈的?」
王夫人呸的一聲,罵道:「渾小子,跟舅媽沒上沒下的胡說!」但想到和段
正淳相見,勸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膩膩的道:「對,
不錯,咱們便是這個主意。」
慕容覆道:「舅媽,你外甥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吧?」王夫人笑道:「倘若
這件事不出岔子,舅媽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咱們第一步,須得查明這沒良心的
現下到了那裡。」慕容覆道:「甥兒倒也聽到了這風聲,不過這件事中間,卻還
有個老大難處。」王夫人皺眉道:「有什麼難處?你便愛吞吞吐吐的賣關子。」
慕容覆道:「這個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危之間。」
嗆啷一聲,王夫人衣袖帶動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譽也是大吃一驚,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已然叫出聲來。
王夫人顫聲道:「是……是給誰擒住了?你怎不早說?咱們好歹得想個法兒
去救他出來。」慕容復搖頭:「舅媽,對頭的武功極強,甥兒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王夫人聽他語氣,似乎並非時機緊迫,凶險萬分
,又稍寬心,連問:「怎樣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覆道:「舅媽的醉人蜂之計,還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須換幾條木柱,將
柱上的字刻過幾個,比如說,刻上『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那
人一見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將『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抹去,藥氣便又從
柱中散出來了。」
王夫人道:「你說擒住他的,是那個和段正明爭大理國皇位、叫什麼段延慶
的。」
慕容覆道:「正是!」
王夫人驚:「他……他……他落入了段延慶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慶時
時刻刻在想害死他,說不定……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將他……將他處死了。」
慕容覆道:「舅媽不須過慮,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你還沒想到。」王夫人
道:「什麼重大關節?」「現下大理國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為
皇太弟,大理國臣民眾所周知。段正明輕徭薄賦,勤政愛民,百姓都說他是聖明
天子,鎮南王人緣也很不錯,這皇位是極難搖動了。段延慶要殺他固是一舉手之
勞,但一刀下去,大理勢必大亂,這大理國皇帝的寶座,段延慶卻未必能坐得下
去。」
王夫人道:「這倒也有點道理,你卻又怎麼知道?」慕容覆道:「有些是甥
兒聽來的,有些是推想出來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這中
間的關節,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覆道:「舅媽過獎了。但甥兒料想這段延慶擒住了鎮南王,絕不會立即
將他殺死,定要設法讓他先行登基為帝,然後再禪位給他段延慶。這樣便名正言
順,大理國群臣軍民,就都沒有異言。」王夫人問:「怎樣名正言順?」
慕容覆道:「段延慶的父親原是大理國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慶在混亂
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慶是貨真價實的『延慶太子』,在大理
國是人人都知道的。鎮南王登基為帝,他又沒有後嗣,將段延慶立為皇太弟,可
說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個兒子,怎麼說沒有後嗣?」慕容復
笑道:「舅媽說過的話,自己轉眼便忘了,你不是說要將這姓段的小子斬成十七
、八塊嗎?世上總不會有個十七、八塊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對!對!
這刀白鳳那賤婢生的野雜種,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氣。」
段譽只想:「今番當真是凶多吉少了。語嫣卻又不知到了何處?否則王夫人
瞧在女兒臉上,說不定能饒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並無性命之憂,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許他去做什麼
大理國的勞什子皇帝。我要他隨我去曼陀山莊。」慕容覆道:「鎮南王禪位之後
,當然要跟舅媽去曼陀山莊,那進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沒趣,段延慶也必
容他不得,豈肯留下這個禍胎?不過鎮南王嘛,這皇帝的寶座總是要坐一坐的,
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總得過一過橋,再抽了他的板。否則段延慶也不答應。」
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咱們拿住了段延慶,求出段公子後
,先把段延慶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麼答應不答應?」
慕容復歎了口氣,:「舅媽,我忘了一件事,咱們可還沒將段延慶拿住,這
中間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裡,你當然是知道的了。好甥
兒,你的脾氣,舅媽難道還有不明白了?你幫我做成這件事,到底要什麼酬謝?
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說出來吧。」慕容覆道:「咱們是親骨肉,
甥兒給舅媽出點力氣,那裡還能計什麼酬謝的?甥兒是盡力而為,什麼酬謝都不
要。」
王夫人道:「你現下不說,事後再提,那時我若不答允,你可別來抱怨。」
慕容復笑道:「甥兒說過不要酬謝,便是不要酬謝。那時候如果你心中歡喜
,賞我幾萬兩黃金,或者琅嬛閣中的幾部武學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你要黃金使費,只要向我來取,我又怎會不給?
你要看琅嬛閣中的武經秘要,那更是歡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務正業,不求上進
。真不知你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好吧!咱們怎生去擒段延慶,怎生
救人,你的主意怎樣?」
慕容覆道:「第一步,是要段延慶帶了鎮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
王夫人道:「是啊,你有什麼法子,能將段延慶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覆道
:「這件事很容易,段延慶想做大理國皇帝,必須辦妥兩件事。第一,擒住段正
淳,逼他答允禪位;第二,殺了段譽,要段正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段延
慶第一件事已辦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譽那小子可還活在世上。咱們拿段譽
的隨身事物去給段正淳瞧瞧,段正淳當然想救兒子,段延慶便帶著他來了。所以
啊,舅媽擒住這段小子,半點也沒擒錯了,那是應有之著,叫做不裝香餌,釣不
著金鰲。」。
王夫人笑道:「你說這段小子是香餌?」慕容復笑道:「我瞧他一半兒香,
有一半兒臭。」王夫人:「卻是如何?」慕容覆道:「鎮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
。鎮南王妃那賤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王夫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
子油嘴滑舌,便會討舅媽的歡喜。」慕容復笑道:「甥兒索性快馬加鞭,早一日
辦成此事,好讓舅媽早一日歡喜。舅媽,你把那小子叫出來吧。」王夫人道:「
他給醉人蜂刺了後,至少再過三日,方能醒轉,這小子便在牆壁,要不然咱們這
麼大聲說話,都教他給聽去了。我還有一件事問你。這……這鎮南王雖然沒良心
,卻算得是一條硬漢,段延慶怎能逼得他答允禪位?莫非加以酪刑,讓他……讓
他吃了不少苦頭嗎?」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之情。
慕容復歎了口氣,說道:「舅媽,這件事嘛,你也就不必問了,甥兒說了,
你聽了只有生氣。」王夫人急道:「快說,快說,賣什麼關子?」慕容復歎道:
「我說大理姓段的沒良心,這話確是不錯的。舅媽這般的容貌,文武雙全,打著
燈籠找遍了天下,卻又那裡找得著第二個了?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麼福,居
然得到舅媽垂青,那就該當專心不二的侍候你啦,豈知……唉,天下便有這等不
知好歹的糊塗蟲,有福不會享,不愛月裡嫦娥,卻去愛在爛泥裡打滾的母豬……
」
王夫人怒道:「你說他……他……這沒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
是誰?是誰?」慕容覆道:「這種低三下四的賤女子,便跟舅媽提鞋兒也不配,
左右不過是張三的老婆,李四的閨女,舅媽沒的失了身份,犯不著為這種女子生
氣。」王夫人大怒,將桌拍的砰砰大響,大聲道:「快說!這女子,他丟下了我
,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爺,我並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誰教我識得
他之時,他已是有婦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說他又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那是誰?那是誰?」段譽在鄰室聽得她如此大發雷霆,不由得膽戰心驚,心想
:「語嫣多麼溫柔和順,她媽媽卻怎地這般厲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
」轉念又想:「爹爹那些舊情人個個脾氣古怪。秦阿姨叫女兒來殺我媽媽。阮阿
姨生下這樣一個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氣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鐘萬仇
,卻又跟我爹爹藕斷絲連。丐幫馬副幫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了。就說這媽媽吧
,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觀中去出家做道姑,連皇伯父、皇伯母苦勸也
是無用。唉,怎地我連媽媽也編排上了?」
慕容覆道:「舅媽,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你歇一歇,甥兒慢慢說給你聽
。」王夫人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了,段延慶捉住了這段小子的一個賤女人,
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後禪位,若不答允,便要為難這賤女人,是不是?這姓段的小
子的臭脾氣,我還有不明白了?別人硬逼他答允什麼,便鋼刀架在脖子上,他也
是寧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愛的女人啊,他就什麼都答允了,連自己性命也不
要了。哼,這賤女人模樣兒生得怎樣?這狐媚子,不知用什麼手段將他迷上了。
快說,這賤人是誰?」
慕容覆道:「舅媽,我說便說了,你別生氣,賤女人可不止一個。」王夫人
又驚又怒,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麼?難道有兩個?」慕容
復歎了口氣,悠悠地道:「也不止兩個!」王夫人驚怒愈甚,:「什麼?他在旅
途之中,還是這般拈花惹草,一個已不足,還攜帶了兩個、三個?」慕容復搖搖
頭,:「眼下一共有四個女人陪伴著他。舅媽,你又何必生氣?日後他做了皇帝
,三宮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國,不能和大宋、大遼相比,後宮佳麗
沒有三千,三百總是有的。」王夫人罵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許他做皇帝。
你說,那四個賤女人是誰?」
段譽也覺奇怪,他只知秦紅綿、阮星竹兩人陪著父親,怎地又多了兩個女子
出來?只聽慕容覆道:「一個姓秦,一個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紅棉和
阮星竹,這兩隻孤狸精又跟他纏在一起了。」慕容覆道:「還有一個卻是有夫之
婦,我聽得他們叫他鐘夫人,好像是出來尋找女兒的。這位鐘夫人倒是規規矩矩
的,對鎮南王始終不假絲毫詞色,鎮南王對她也是以禮相待,不過老是眉開眼笑
的叫她:「寶寶,寶寶!」叫得好不親熱。」王夫人怒道:「是甘寶寶這賤人,
什麼『以禮相待』?假撇清,做戲罷啦,要是真的規規矩矩,該當離得遠遠的才
是,怎麼又混在一塊兒?第四個賤女子是誰?」
慕容覆道:「這第四個卻不是賤女子,她是鎮南王的元配正室,鎮南王妃。
」
段譽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驚。段譽心道:「怎麼媽媽也來了?」王夫人「啊
」的一聲,顯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復笑道:「舅媽覺得奇怪嗎?其實你再想一起,一點也不奇怪了。鎮南
王離大理後年餘不歸,中原艷女如花,既有你舅媽這般美人兒,更有秦紅棉、阮
星竹那些騷狐狸,鎮南王妃豈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聲,:「你拿我去跟那些騷狐狸相提並論!這四個女人,
現在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復笑道:「舅媽放心,雙鳳驛邊紅沙灘上一場惡鬥,鎮南王全軍覆滅,
給段延慶一網打盡,男男女女,都教他給點中了穴道,盡數擒獲。段延慶只顧對
付鎮南王一行,卻未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個清清楚楚。甥兒快馬加鞭,趕在
他們頭上一百餘里。舅媽,事不宜遲,咱們一面去佈置醉人蜂和迷藥,一面派人
去引段延慶……」
這「慶」字剛說出口,突然遠處有個極尖銳、極難聽的聲音傳了出來:「我
早就來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藥卻須好好佈置才是。」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38 PM
第四八回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楊枝玉露
這聲音少說也有十餘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是近如咫尺一
般。兩人臉色陡變,只聽得屋外風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衝去。慕
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青影晃動,跟著一條灰影、一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
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
霎時間遞出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
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轉。段延慶以一敵四,仍是游刃有餘,大佔上風
。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
圍攻,慕容復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是凌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極,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
武功,段正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
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乘
機去將段郎救了出來?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臥在地下,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後一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
要害。慕容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被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
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跳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
躍開。慕容覆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留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以後,
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風。」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性命打什麼
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
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仗。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壁下來,叫
道:「吃我一刀!」段延慶鋼仗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中只覺一股極大
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將對方欄腰一杖,挑出十餘
丈外。
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聲過去,單
刀已被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復、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
心下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
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佈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拼不敵,卻又要出什麼
主意了?」
慕容覆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的好處。延慶太子,你是大
理國嫡系儲君,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搶回來?」段延慶怪目
斜睨,陰惻惻地道:「這跟你有什麼干係?」慕容覆道:「你要做大理國皇帝,
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慶一聲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
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覆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
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
制段譽這小子的死命,助你奪得皇位,以洩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
,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如此說,倒也信了七、
八分。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
他憶及此事,登時心下極是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絕非段譽六脈神劍
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
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
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
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
段延慶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譽武功太強,自己敵他不過,慕
容復能將之擒獲,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禍患,但想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別輕易
上了他的當,說道:「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
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來,其意便在
於此。」
這時王夫人游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
過身來。
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
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甚覺難以對答。
慕容覆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
。我舅母要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
,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
是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又恐其中有詐,又問:「慕容公子
,你說待我登基之後,有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
,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覆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
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
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
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
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
,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
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舋?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定,更
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
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猝難以畢集,五千之數
,自當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
屏藩,絕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
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
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
容覆道:「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奉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
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王夫人一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
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著馬,押著三輛大車自
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搶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車中,再也
忍耐不住,掠過兩匹馬,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
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麼?」
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
夫。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車中那些客人,
也都帶了進去吧!」那車伕正是南海鱷神。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
她胸口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是臉色大變。他
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
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這王夫人卻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
去殺了原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
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是窘迫之際,偏偏又遇
上了她。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
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
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
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哪裡還有什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
這聲「阿蘿」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
之間化為萬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當下冷哼一
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嗎?」轉面
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
,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
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了屋中
。
那是王夫人特寺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院子,建構著實不少,進莊門
後便是一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
段正淳見了茶花佈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
一模一樣,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
「你認出來了嗎?」段正淳低聲:「認了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
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
鳳、鐘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中是范驊等三個大理臣工
和崔百泉、過彥之兩個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
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
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是以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
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
城中秘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
到靈鷲宮諸女報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佈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
和范驊等人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鬥,
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處得來,阿碧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的,王夫人卻並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佈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
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滅,古篤誠被南海鱷神
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覆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僕,款待
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
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騷狐狸」、「賤女人」
相稱,心中也覺不妥,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在大對頭手裡,不由得很是
喜歡,又是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
你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
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
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
,但段譽如此武功,只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
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雙手雙腳都以牛
筋捆綁,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矇住,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
肩頭一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被點重穴後,力氣全無,給她一推
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無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迷住了,他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
子,你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延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
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牛蛤後,
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紲縲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
大分別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了我譽兒幹什麼?他又沒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出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
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麼沒得罪我舅母?他
……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
醒轉……」一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麼?他……他和……
」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的脾氣本來暴躁已極,此番忍耐了這麼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
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
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
」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處亂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
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放不過,我……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軟成肉
醬。」
她這麼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
個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時瞭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
麼「語嫣」的,哪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
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鐘靈,都是又感尷尬,又覺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復等稍
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你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你,卻給你這狐狸精
躲過了,盡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你,你又來踢人幹什麼
?」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
喂,他是我的師父。你踢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
成了禽獸?你這潑婦,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
花言巧語,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
」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
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
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
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
牛筋扯斷了一根。
段延慶大吃一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夠
抵擋得住,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
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到處,鋼仗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祇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一時愕
然難明,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
己忽施殺手。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既是「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
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是以雖無殺南海
鱷神之心,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慶見到他的眼光,心頭霎時間閃過一
陣悔意,一陣歉疚,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
喝道:「老四,將他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鮮血泉湧,一雙眼睜得圓圓的
,當真是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四
大惡人」,但兩人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
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兇殘狠
辣,當真是世所罕見,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
的師父,從來沒給他什麼好處,他卻數處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甚
是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
去。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
鋼杖竟不住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一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
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你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瞧出來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
月圓之夜。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在理,來到天龍寺外。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然盡殲諸敵,自己卻己身受重傷,雙腿
折斷,面目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聲音也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
,全身污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
學成了武功回來。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
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
個個擁戴當今皇帝,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
,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
,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
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
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
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
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麼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
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這麼說話,已
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
等候枯榮大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
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
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
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
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
下說什麼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
背著月光,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
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
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佑我重登皇位
,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血色
。忽然聽得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
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
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
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
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
,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
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
了漢人的欺負。」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族中女子大多頗為美貌,皮膚白嫩
,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
,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
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哪裡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
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
際,不自禁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
「菩薩救我!」可晃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
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
。她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
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
的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
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
。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要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
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
,這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玉花花花瓣
那樣雪白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
智糊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
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畫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
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世音
菩薩曾化為女身,普渡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一定是觀音
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
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麼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
登時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大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
。他信念一堅,只覺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
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拐杖,挾在脅下,
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
武功。再化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一陽指」功夫化在鋼仗之上;又練五年後
,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
,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的名頭,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
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復位,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
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拼內力,眼見已操勝算,
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裡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戮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
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
夫人臉上的神色,口中只是說道:「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
在臉前,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
:「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
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絕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
對自己說道:「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什麼她要這樣
?為什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
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裡他剛硬的心湯軟了,嘶
啞著問道:「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
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
的性命,卻叫我去看他什麼勞什子的金牌,那是什麼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
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
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鍊端懸著一塊長
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
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保定二年?我就在這一年
間的二月間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一月的生
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一
瞬之間竟變得無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看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
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冤孽,冤孽!」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裡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
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帝王基地,都萬
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尊貴,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噹的一聲,手
中鋼杖掉在地下。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噹的一響,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
,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敝眼見到段正淳
,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一個臉方,一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
,而段譽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
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麼希罕?我
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
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道
:「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
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
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
已中了旁人的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
移駕過去一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覆道
:「他無法行走,還得請殿下勞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
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一下,且看勁
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
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
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
毒,你該當用『一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悲酥清風』當
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
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風』相饗,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
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
,盡數將之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
毒,為丐幫所擒,幸得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牆壁之上,確然題有『以
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
,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
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
未說完,王夫人喝道:「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覆道:「
舅媽,甥兒得罪,少停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麼少停不少停的
?快,快拿解藥來。」慕容覆道:「真是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
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
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
…她……她……可是你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險些便暈了過去。
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他內心便
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
當眾說出,哪裡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
,口中塞物,便要亂衝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已
無法沖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
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凶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
「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
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
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
閉目而坐。
慕容覆道:「段殿下,在下雖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
一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一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
數,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麼事。」
慕容覆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裡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
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
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是恭順。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
都操於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
那麼深深一揖,也已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
分,說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禮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覆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一朝一夕之
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
。我二人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
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
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確也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
傳之於你?」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
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才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
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
子?」
慕容覆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
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
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你可都做得到嗎?」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
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便
會複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亦不足為奇。
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
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沉吟片刻,躊躇:「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
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
誠、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
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
於晚年得一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當真老懷大暢。我一生最喜
歡之事,無過於此。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
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一。」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
頭來,雙手合什,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
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
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一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
更是從所未聞之事。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絕無反悔。義父
在上,孩兒磕頭。」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
人大踏步走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
大業雖然艱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
,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傢伙
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
當真是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
直言斥責,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
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
二。你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一時跨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
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複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
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
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
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心下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
不義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
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
為不仁,你……」
一句話尚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聽得
慕容復冷冷的:「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
同靈台、至陽兩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
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
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
一驚,一齊衝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
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
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
:『為什麼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從小便知。縱是他
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
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
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
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佈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
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而去了。他
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兩人,不能
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那有什麼干係?他跟隨
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便卻傷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誠,拜段殿
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
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慕容覆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
是全心全意,絕無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才不得不下
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覆道:「不
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了點
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
骨肉,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
仇麼?三位便是齊上,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歎一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
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
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複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
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你們深知我的為
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叛段氏,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卻又何必分手?當
年家父待三位不錯,三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撒手一去,豈不
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嗎?」
鄧百川臉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
來,這等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住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
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絕不是輔
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
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
將包不同的屍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務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
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
理,足見忠心不二,絕無異志。」
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覆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上個小瓷瓶出來,正要
遞將出去,心中一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一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
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
便先將這小子先行殺了。」當下刷的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
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
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
那是再好也沒有。」一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
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段譽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你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
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親要親手殺了這小賊
,方洩我心頭之恨。」
慕容覆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
,該當先替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
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
,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
,段延慶寧可捨卻自己性命,也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麼
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結
?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親,段家兄弟怎能把我
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延延慶立下幾件
大功,以堅其信。」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
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
要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的幹一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
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
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
一個月,便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
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
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但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
哈一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
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吧!
」
說著刷的一聲,又將長劍抽了出來。
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什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
還甘心受你擺佈?你要殺儘管殺,不妨將我們一夥人一起都殺了。」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
子之恨,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
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
,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一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
,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
我再說。」
慕容覆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麼
用意?這個疑團不解,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
,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說第一個給舅媽解毒,怎麼新拜了
個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
人……」
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
言語中得罪了你老人家,還請擔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
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一股惡臭,沖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當下眼
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
,大聲道:「復兒,快把這四個賊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一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絕不屈服於威脅之下,但
對他的妻子、情婦,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脅?」當即提劍走
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
」
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
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聽你吩咐便了。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
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
薄倖,恨之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一見
到了他面,重修舊好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
再說。」
慕容覆道:「鎮南王,只須你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
一概替你保全,絕不讓人傷害她們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然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
要他答允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
,說道:「鎮南王,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只消你點頭答允,我立
時替大夥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
不允,我這一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
甚是憐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來也不打緊,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
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
拖長了聲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
萬般柔情,卻實是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允?」
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
,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的
身體還更難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
沒良心的傢伙而已。」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什
麼分別?」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你多情多義,
你卻不肯說一句話來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
一聲,又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
要脅鎮南王什麼。我是鐘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能什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萬
仇谷鐘家的聲名。」
慕容復冷笑一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
,有夫之婦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然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
殺段正淳的三個情人,不由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哪裡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
實想像不出此刻他臉色已是何等模樣。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
。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而已,
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麼打緊,只須他
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裡,卻是
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殺她,叫道:「好甥兒,你可
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一滴
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裡顧得什麼舅母
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
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
了,破口罵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
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一劍
刺過去了啊,為什麼不將這臭婆娘殺了?」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
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得來殺了自
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恕了自己,可
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
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胸中一片茫然。
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麼「賊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比之往
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霄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
,你從前對我說過什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麼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
郎,我可仍是一片癡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
怎麼一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語嫣,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
她?」
段正淳暗暗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點重念舊情
的言語,你還有性命嗎?」當即厲聲喝道:「你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
你入骨。十幾年前,咱們早就已一刀兩斷,情斷意絕,現下我更恨不得重重踹你
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撲,往身前的劍尖撞了過去。
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
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復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嗎?」
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
:「阿蘿,我這般罵你,是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我怎會恨你?我對你的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
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樣,永遠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
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中,我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山洞裡去,你和我從此在
洞裡雙宿雙飛,再也不出來。你還記得嗎?」段正淳道:「阿蘿,我自然記得,
咱們明兒就去,去瞧瞧你媽媽的玉像。」王夫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
真好……那塊石壁上,有一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真好看,你瞧,你瞧,
你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都為你而死,難道最後
連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嗎?」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一個個命喪慕容復劍
底,王夫人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麼的,雖然聽在耳裡,全沒餘暇
去細想,只聽段譽又以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
:「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位置也無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將皇位
傳給延慶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
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覆道:「義父,此
事干係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段正
淳道:「你要我答允,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覆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
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歎一聲,說道:「我
一生作孽多端,大夥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覆道:「那你是不答
允了?三──」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
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一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
自己小腹撞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交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
受『悲酥清風』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
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
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的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
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將入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
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
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
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急躍而起,循聲向段譽撞去,居
然身子得能活動。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掙,捆縛在手
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
中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
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
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
」
當即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撲的一聲,長劍
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力,輕輕一縱,便高達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他身在半空,尋
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
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用力一錚,拍的一聲響,捆在足
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我
用『凌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
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的一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延慶、段正淳、段王妃三
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平平掠過,凶險無比,盡皆嚇得呆了,又
見他這一避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
凌波微步」,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厲毒辣的一劍。
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
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
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
什麼顏面偷生於人世之間?」他雙眼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
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在劍圈之中,每一招都是
致命的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氣所逼,只覺寒
氣襲人,頭上面上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卻如庭院閒步一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
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譽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
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
眼見百餘劍刺出,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擅於『暗器聽風』之術,
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
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
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
相干。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
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你快
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
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糊塗,這是提醒他嗎?」
果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
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
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段譽忙後躍
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
,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
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樑。跟著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
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飛奔而逃
。
段譽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
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
,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
重穴。
段夫人當即替段譽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
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
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
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
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
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
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
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
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
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
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
慢慢地縮成一團,一時間再也站立不起來。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
長劍,左手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
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
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
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
劍刃太長,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
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
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
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
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
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
:「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的站起,搶起地下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
不可!」
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
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
:「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
」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你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
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後來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他的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
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這殺
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
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
了你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有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
著一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的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
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
當下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
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
,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我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麼兄弟。
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麼王姑娘哪、木姑娘哪、鐘姑娘哪,你愛哪一個便可娶哪
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
親兄妹就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
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裡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
段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
皇帝的寶座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
……」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
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
都給人點中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
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
?」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
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漏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
只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
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
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說的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
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
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是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
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是氣惱,又是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怎
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仗,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仗端剛
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歎,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
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
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無法跟段正
明再爭了。可是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
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還不殺我,為什麼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
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
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
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為惡行來加發洩,此刻但覺自己一生
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
巨惡,為父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
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
,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
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
知道確已沒有回生之望,撲倒在地,痛哭起來。
哭了良久,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
,當真是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
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
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了!」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
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還是慢了一步。」
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
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都來了!」
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
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去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
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對公子,只有請
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什麼彼此
?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麼閒事?」
這時范驊、華赫艮、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五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
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兇極
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范、華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
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鐘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
昏沉沉,迄未生醒。
當下段譽、范驊等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
傳下號令,各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居然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
,只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
去的了,幸好范司馬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
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王語嫣
、巴天石等在途中開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記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
國,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范驊、華
赫艮、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遙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
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飽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見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
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
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親生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
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歎:「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
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
隱,足見坦誠,我與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
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
,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
了頭髮,頂門上燒著十二點香疤。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
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
:「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
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
於你。」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
,孩兒……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嗎
,你只須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
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更不可對
他國擅動刀兵。」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41 PM
第四九回 敝屣榮華浮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
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
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后高底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
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
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什麼緣
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
不聊生。」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
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
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
她說到這裡,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
,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
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
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
敗壞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什麼良法美意?什……什麼小人?
」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
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
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
子要緊。」他雖是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
,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麼事都要聽奶奶吩
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
,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閒得緊,那有什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
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
,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
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
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
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
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
什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
自己可以親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
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
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
中已不知說了多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
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后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
。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
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自垂簾以來,召用
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抑外
傢俬恩,文恩院奉上之物,無問鉅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裡,頓了一
頓,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
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
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麼提到我?孩兒
,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
,可也沒這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
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
…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
。要是孩兒有什麼……哼哼,有什麼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
動一番。」
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
順著斗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
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麼?什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
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
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
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結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什麼事
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
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
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
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體力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
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
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我大權一把抓,沒好
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
,再來開導你,你更容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
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況一打上仗
,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毀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
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
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了佔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
屬,又似臣邦,孩兒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
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
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教。
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
」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
,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嗎?是不
許我垂簾聽政嗎?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
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
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
,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
「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
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
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子,你有這番志氣,奶奶很是
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
後道:「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
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
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
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麼大事?」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
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
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
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
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
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
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
起身來,右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暈倒,手按劍
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
瞧她,卻是怎麼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
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
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
太后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后
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一件事將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
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右年間太皇太后
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
,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
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說道:「
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
復安,人心離而復事。乃至遼主亦與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
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
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
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右之政,當堅如金
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
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
凝視范祖禹。
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
都說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
則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麼干係?」
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眾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赦書,
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懲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拖病不
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鬍子倒寫得
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麼。」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
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卻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胡
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
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
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挺沒骨頭,倒會拍馬
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
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厲害與群臥
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
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所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
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廟之福,天下
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
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
,什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
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
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
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勳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
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
「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
大獄,王韶創取煦河,章惱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
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
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
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
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
惡言誹謗先帝嗎?」范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
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
,不幸盛年崩駕,騰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舌噪不休,反
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瞿,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
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不出象牙。
」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
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
,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什麼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
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
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
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
「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
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帝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
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
太后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為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
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
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
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惱
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
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上規勸。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
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嗎?漢
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
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
得多了。」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一個白髮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前,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
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
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
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
道之極麼?」范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
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
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
少年皇帝趙煦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
,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
咱們輕騎簡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逕向
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
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
遼主突然到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
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
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嗎?」蕭峰道:「連日嚴寒,野
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麼大的。」
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
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問道:「
那麼也不打草縠了嗎?」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
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
隨後跟來。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
了開去,聽得馬嘶犬吠,響成一團,四下裡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一起狐兔之屬
。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
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
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
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連
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其餘的南人嚇
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
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吧!」耶律洪
基笑道:「南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南人,便是
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一個,一壺箭射不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幸
免,有的立歸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
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
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
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
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
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箭挾住,跨下坐騎絲毫不停,逕向遼主衝來。
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
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
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
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
,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嗎?」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
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
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
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
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
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
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
立即轉身,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
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拼
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
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
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
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
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
樣大,可也不能太小,讓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
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
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
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
,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暱,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
的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
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
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
,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
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
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
基只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
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
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
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
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
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
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縠,以致將數十萬畝良
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
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
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
,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
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
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
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
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
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
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
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
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
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
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
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
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
,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
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
「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
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
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
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
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那日興兵,討
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
,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
,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
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
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
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
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舋一啟,兵連禍結,
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言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
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
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
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
夏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
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
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
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
十萬兵去,將西夏國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
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陞官。賢
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
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
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嗎?」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
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
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
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
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
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
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
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
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
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
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
,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
,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
起火,烈炎沖天,無數男女老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斬殺,紛紛
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
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
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
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
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
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
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
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
,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
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
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
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
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
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
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
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
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
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
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
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
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
刀向他頸中斬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斬他不死,勢必為
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
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
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
,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
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遵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
一先一後,相距里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
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
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厲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
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
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
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
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
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
「我來了,你不高興嗎?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
「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
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嗎?
」
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
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
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
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
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為此著鬧。」
阿紫道:「姐夫,你又來古怪了。我聽人說,你在聚賢莊上曾殺了無數的中
原武林豪傑,也不見你歎一口氣,中原武林中的那些蠻子欺負的你這等厲害,近
日皇上好容易讓你吐氣揚眉,叫你統領大軍,將這些傢伙盡數殺了,你怎麼反而
不喜歡啦?」
蕭峰舉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聲長歎,說道:「當日我和你姊姊二人
受人圍攻,若不奮戰,便被人亂刀分屍,那是出於無奈。當日給我殺了的人中,
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後想來,心中難過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當年你是為了阿朱,這才殺人。那麼現下我請你
去為我殺那些南朝蠻子,好不好呢?」
蕭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說來,卻如宰牛殺羊一般
,你爹爹雖是大理國人,媽媽卻是南朝宋人。」
阿紫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
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
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
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
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
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
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
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絕不會喜歡我,我也
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
相貌沒她好看嗎?人沒她聰明嗎?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
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
,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
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
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
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
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佈,叫你一輩子跟著我。』」蕭峰
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
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
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
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
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
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
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
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嗎?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
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
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
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
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
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
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曾用
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
,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
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
纍纍,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
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
深情,只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
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
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
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
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
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
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
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
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
。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
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
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
你?」
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
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
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
紫,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
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
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
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
了。」
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
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
?」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醜雖,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
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
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
,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
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
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
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
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
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
?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
,這才強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
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
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
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
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莽莽乾坤,
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
去,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
給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
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
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
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
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
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
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
,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
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
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
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
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
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
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
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
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
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嗎
?」略一思索,道:「喚御營都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
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
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
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
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
什麼事?幹嘛這等怒氣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
叛我而去。他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
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
,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
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
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
道:「卻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
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
,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
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
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
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
,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
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
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
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
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
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
:「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
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
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
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
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絕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
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
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
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
裡,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
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
,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
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舖著
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
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
」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
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只怕
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
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
「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嘛要給我兩
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
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
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
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
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
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
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你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
,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
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
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
嗎?」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
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
「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
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
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
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
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
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
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脫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
」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
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
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
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
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
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
:「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
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
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
查看。
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
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
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
,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
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
,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
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
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裡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
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迎面十
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
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
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
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
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
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
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
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
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
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
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
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
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
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
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
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
,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
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
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
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
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
,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
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
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
,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
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
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
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
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
你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
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
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
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
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
:「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
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
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
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
根汗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
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
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
,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
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
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
嚙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
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
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
南征,這裡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
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
領軍南征。」想到這裡,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
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
歡忭之意。
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紫突然飛身而起,
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
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
,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
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
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
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
,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一個手持大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
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waiting 發表於 2005-5-26 02:45 PM
第五十回 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
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
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
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
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
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陣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
駐京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
明辰,到第二日晚間,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
情境,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凶險的危難也經歷過
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
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
壇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道皇上寬
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正眼也
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餘,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裡只是搬弄陳腔濫調,翻來覆
去的說個不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
」,什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
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
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
我?其中定中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
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
殺我,又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
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
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
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
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歎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
河了吧?」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
們大軍待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
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
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
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倘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
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
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
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一個多月
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
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
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晴一看,見此人面貌與先
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
,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
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他壓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話,那是
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
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藉著燭光
,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
一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
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
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見那三人或搖摺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
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歎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
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裡來的這許多蛇!
」
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
大亂。
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
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
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
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
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諠譁:「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
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使大人,是否將蕭大王移走!」凱虎
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
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
提長刀,威飛凜凜的站在廳口。
突然間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蛇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
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
指「啊」的一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確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
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斬。」
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
!」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底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
,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
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爬將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
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口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
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
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幸!」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裡都是遼兵諠譁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
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
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
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
。」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喇刺一響,便從地洞口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
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裡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
,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替蕭峰削去銬鐐。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
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
」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切敗木。
這時地洞口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鐘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
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
安好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
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覺榮耀,
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
以免被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口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
,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
!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
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逕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
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
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諠譁,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
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嗎?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
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
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
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
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嗎
?」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
了。」蕭峰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
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
,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
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
,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
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
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台,自己卻是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
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
你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
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
入險境,為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
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
是僭號。小弟胡裡糊塗,望之不似人君,哪裡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
陛下』,實在是慚愧得緊。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事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處
患難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
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
?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挾在兵馬間湧了
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
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
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的
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嗎?」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
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
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
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
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
蕭峰舉手一格,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
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嗎?」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
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
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
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
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
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花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
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廳中點了香
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
了,帶在身邊幹嘛?」阿紫道:「哼,什麼旁門左道?沒有這件寶貝,那許多毒
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正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
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
的是咱們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巾,遞給蕭峰,道:「你繫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幫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
真遼兵自相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
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
,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
這塊白巾說什麼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
沖而出。
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
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
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
下馬,跪在地下,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
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不
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著我們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
。大夥兒受了奸人扇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
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
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
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
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勢,那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措手不及,
倘若真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
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手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
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
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
合。
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
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
,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
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
大理國眾武士回沖,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衝不進
去,中原群豪也衝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說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
」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嶽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沖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間,西一個火
頭,不知己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
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衝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
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
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外、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
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
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
咱們可別困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
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
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
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敵七、八人至十人,鬥得久了,總不
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擇,實是為難萬分:群豪為
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
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
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
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
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鬥。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
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仗拼
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嗚。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
玄石倒持禪仗,仗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彈了回去。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
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
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仗壓將下來,那契丹武士登
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
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要殺
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
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仗,叫道:「在下援救
來遲,實是罪孽深重。」揮禪仗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
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來,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
突然神威凜凜的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仗,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
,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
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游走,一
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
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
中原群豪聚在一起,衝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仗,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
出城。遼國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人膽敢上前衝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
一戰不知己殺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
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將出來。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
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
?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
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陣」,排成一
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大部朋友向西退卻,讓
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
地搖山動。
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
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
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後!」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捨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
也絕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
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凶險,竟有數
十人奔了回來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
之眾,不諳兵法部屬,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被遼兵聚殲於
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鳴金退兵,正自疾衝而來的
遼兵一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
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北
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什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
,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瞧揚,箭如驟雨,遼兵紛
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
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
狂奔急衝,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
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眼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
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
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
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
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殺絕,莫非還想留下
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
煙塵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弩箭嗤
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
。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向濺滿鮮血
,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纍纍的竟掛了十餘
個首級。
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
,無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
幫你打架來了!」
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
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宮,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你
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裡,兄弟急
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甚是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
」一言未畢,城間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
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
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間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
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冬冬,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者,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
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
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
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
卻見城門大開,一陣鐵甲遼兵騎馬急衝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
狗子!」彎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女
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
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片刻間城門中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冑,堆成
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
完顏打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
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
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你們
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了。」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
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
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
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
狠的辱罵了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
雖然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
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
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的
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蠻子囉哩囉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
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
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
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
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
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
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
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
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
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
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
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嗎?」阿紫小嘴一
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
半分關懷之情。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
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是心
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
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
范驊低聲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間。范驊
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
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
上,這一路領軍西征,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
見火焰,濃煙卻直衝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
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
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
。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
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與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
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
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
,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
話。」玄渡嗯了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
」
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
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來幫主果然
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
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
。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
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
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
己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
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
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
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
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
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
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和當時匈奴
人一般苦楚。」
玄渡歎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
,那時才不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這等
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畫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
,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
下分散,教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范司馬,你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拼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一名丐幫弟子中
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山
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
殺啊!」當先衝了過去。群雄蓄憤已久,無不奮勇爭先。群雄人數既較之小隊遼
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大呼酣戰聲中,砍瓜切菜般圍殺遼兵,只半個小時辰
,將五百餘名遼軍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被中原
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生、段譽
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
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
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著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這聲
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
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強大了多
少倍。各人雖然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
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咱們今日暫且避讓,乘機再行反擊。」當下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
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見離雁門關漸漸遠了。群豪催騎而行,知道只要一
進雁門關,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便極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
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
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
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走下嶺來,來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巖,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
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
如此。」一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
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身後的
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呼響起:「我在這裡
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
終於安好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到樹旁,伸手摩挲樹幹,見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
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
蕭峰衣袖。
蕭峰一抬頭,遠遠望出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
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
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
關門上一名宋軍軍官站在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
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
,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進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
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
了趁手兵器,如何和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起來:「他媽的,不放
我們進關嗎?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
大宋百姓。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
那軍官已聽到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
土人士,說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
好!我就網開一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
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
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
人,都跟我們聯手,和遼兵為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
部北上,更守秘密,絕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
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對敵,是以玄渡並不
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的所在?遼兵大隊人
馬轉眼就即攻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這天大的禍事,有誰能
夠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
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
」他右手一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那軍
官喝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妖言惑眾,擾亂軍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長歎一
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
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
翻山越嶺逃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只見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
、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諠譁,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
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
方旌旗招展,實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
不等段譽、阿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
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
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
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
面金黃色大旗迎風招展,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八面黃旗之後,一隊隊長矛手
、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
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凜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更無
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
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
噪,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
微微一酸,當即跳下馬來,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
親臨,死罪,死罪。」
剛說了這幾句話,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
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眼見情勢不對,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
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早
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
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盡窺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
,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
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
段譽東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縫
隙之中硬生生的擠將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非但傷不到段譽,反因相互擠得
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
。
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來。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
二交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拌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
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
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
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
:「走罷!」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裡遼將遼兵眼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一時都沒了主意。幾十名親
兵奮不顧身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被虛竹、段譽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哪知
蕭峰雙掌驟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驚,眼見掌力襲來,猶如
排山倒海般,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前一衝,
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虛竹
、段譽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向大遼皇帝說。」遼軍和群豪登時停
了腳步,雙手都怕傷到自己人,只遠遠吶喊,不敢衝殺上前,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
前來相救。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
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
不能饒了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你
,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
段譽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
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放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
了,蕭峰已然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你們有
何求懇,我自是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
采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麼?」蕭峰道:「微臣斗膽
代兩個兄弟開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諾。」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
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儘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
遼疆界。」
段譽一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
了。」忙道:「正是,你答應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
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
皇帝什麼東西贖身?」虛竹搖了搖頭,道:「我也只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麼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咱二人當年結義,也
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
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那
可大大的不值得。」當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
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三十車、白銀
三百車、駿馬三千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
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雕翎
狼牙箭,雙手一彎,拍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頭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並無
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
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於我
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
又擂起鼓來。
蕭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站,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羞慚,雖急欲身離險地,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
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陣去。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
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發軟
,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這
才上馬。
眾遼兵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
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然兇殘好殺,但向來極是守
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倘若
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
脫身以歸,實是丟盡了顏面,大損大遼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之聲中聽
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乎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只見一個
個容光煥發,欣悅之情見於顏色。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
葬身異域之險,自是大喜過望。契丹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兵兇戰危,誰都難保一
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在征戰中陞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皆
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
也卻未必便能一戰而克。」轉念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
,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當即舉起寶刀,高聲說道
:「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蕭峰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
,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
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
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叫,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虛竹和段譽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
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
肌膚上刺著一個青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極是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
倒在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來,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
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
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
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
,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絕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
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
過去。
蹄聲響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雁門關飛了過去。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一干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
我姊夫,在這裡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又有什麼用?」她一面說,一面伸手猛力
推開眾人,正是阿紫。虛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見識,被她一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著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
人,你別理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著俯身下去,將蕭峰的屍
體抱了過來。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被她抱著,兩腳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
「姊夫,你現下才真的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一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
淚道:「小妹,蕭大哥慷慨就義,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走上幾步,想
去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你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
段譽回過頭來,向木婉清使了個眼色。木婉清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輕說
道:「小妹子,蕭大哥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木婉清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
!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劍先殺了你。」
木婉清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你聲音了,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叫聲甚是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
聚賢的游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只見游坦之雙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
仗搭在一個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裡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
的烏老大。但見他面容憔悴,衣衫襤褸,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
,游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一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你來幹什麼?我不要見你,我不要見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這裡,我聽見你聲音了,終於找到你了!」
右杖上運勁一推,烏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
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見游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
阿紫,和她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當下又退開了幾步,不欲打擾他二人說
話。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嗎?沒有被人欺侮吧?」一張醜臉之上,現
出了又是喜悅、又是關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麼辦?」游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
姑娘快跟我說,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
個個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腦兒將他們殺了吧!」
游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麼人得罪了姑娘?」烏老
大道:「人多得很,你殺不了的。」游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教他們得罪
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
的,我再也不要見你。」
游坦之傷心欲絕,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你的恩情,
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裡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將兩
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游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
也不欠你什麼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
生了慘禍奇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叫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麼了。以前
我用毒針射你,便是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的心願。」說著抱著
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慄怖,見她走來,
便都讓開了驚步。只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的深谷。眾人都叫了起來
:「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一聲,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
搶過,段譽向左一讓,只見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譽叫聲:「啊喲!」向谷中
望去,但見雲封霧鎖,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邊上,盡皆唏噓歎息。武功較差者見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
銳刀利劍,無不心驚,玄渡等年長之人,知道當年玄慈、汪幫主等在雁門關外伏
擊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蕭峰之母的屍身便葬在這深谷之中。
忽聽關上鼓聲響起,那傳令的軍官大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都指揮張將軍
將令:爾等既非遼國奸細,特准爾等入關,唯須安份守已,毋得諠譁,是為切切
。」
關下群豪破口大罵:「咱們寧死也不進你這狗官把守的關口!」「若不是狗
官昏懦,蕭大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進關去,殺了狗官!」眾人戟指關頭
,拍手頓足的叫罵。
虛竹、段譽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幾拜,翻山越嶺而去。
那鎮守雁門關指揮使見群豪聲勢洶洶,急忙改傳號令,又不許眾人進關,待
見群豪罵了一陣,漸漸散去,上山繞道南歸,這才寬心。即當修下捷表,快馬送
到汴梁,說道親率部下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餘萬,幸陛下洪福齊天,朝
中大臣指示機宜,眾將士用命,格斃遼國大將南院大王蕭峰,殺傷遼軍數千,遼
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趙煦得表大喜,傳旨關邊,犒賞三軍,指揮使以下,各各加官進爵。
趙煦自覺英明武勇,遠邁太祖太宗,連日賜宴朝臣,宮中與后妃歡慶。歌功
頌德之聲,洋洋盈耳,慶祝大捷之表,源源而來。
段譽與虛竹、玄渡、吳長老等群豪分手,自與木婉清、鐘來、華赫艮、范驊
、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歸大理。
進入大理國境,王語嫣已和大理國的侍衛武士,在邊界迎接。段譽說起蕭峰
和阿紫的情事,眾人無不黯然神傷。一行人逕向南行,段譽不欲驚動百姓。
命眾人不換百官服色,仍作原來的行商打扮。
這一日將到京城,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見天色
漸黑,離開龍寺尚有六十餘里,要找個地方歇腳。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
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麼還不給我吃糖?」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
中有人說道:「你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
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
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
萬歲!」一面亂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
慕容覆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淒
楚憔悴之色,只見她從一隻藍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
,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
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都道:「明天又來!」
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淒然。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回去大理,妥為
安頓,卻見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
心中登時一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
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做個
手勢。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