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金庸] 俠客行 [C+]
[b]第一回:玄鐵令[/b]「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火亙﹞赫大樑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
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樑城鄰近
黃河,後稱汴樑,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朴
,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裡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
名。當年侯嬴為大樑夷門監者。大樑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
,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樑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
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
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
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
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哨。過不多時,哨聲東呼西應、南作
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
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舖中一名伙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
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只不住發抖的肥手
,作勢要往那伙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
,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
?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
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
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
刀,大聲叫道:「老鄉,大伙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
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
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
鬥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
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舖那伙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
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
出,甩進櫃台,勾著那伙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
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伙計拖著而行。後
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伙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伙人如此兇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
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
也幹不了。
離雜貨舖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
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面粉捏成一個
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
不見。他在面餅上洒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碗中
抓些芝麻,洒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裡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
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
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
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
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
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
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舖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
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
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麼?一文錢一個
。」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
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
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
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
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
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
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
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
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
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
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
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
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
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
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
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
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
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
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
「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沖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
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裡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
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
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
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
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麼?」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
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
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佔到上風。他一聲
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檐
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
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
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
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
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
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嚥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
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
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
這麼一沖,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
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
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
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沖,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
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
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雙腿受
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
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
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紮落,刺入
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
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
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
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
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
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背上長衣之
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
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
快到屋裡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
面,乒乒乓乓、嗆嗆,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
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
灶頭也都拆爛了。嗆一聲響,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
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只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
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
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
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兇
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舖伙計的死屍便躺在
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
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
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
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
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舖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
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伙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
盜伙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
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舖掌櫃和另一個伙計抬了伙伴的屍身
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
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
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
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嚥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
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
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
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
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
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
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
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
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
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舖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
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可是全
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
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
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
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
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
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
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
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
般,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
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
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
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
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
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
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
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
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
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哨聲響,二百余騎
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伙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兇
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
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
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
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
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
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
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
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
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
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
害,只奔出幾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
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
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
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
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也沒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
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
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一
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
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
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
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
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
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
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
馬奔馳一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
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
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樑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
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
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
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
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
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
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
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裡之遙。兩人在草
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
堆火,隱隱聽得稀裡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
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
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那一位朋友在這
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
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
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
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
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
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
沒糾葛樑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
事?」遊目往四下裡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
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
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
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
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沖
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
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
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
『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
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
一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
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
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
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
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幹幹淨淨。」
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幹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
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
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樑附近。不知周世兄可
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
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
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
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
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
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
了愚夫婦什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
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
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
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
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
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
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
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舖,你
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
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
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
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撬開燒餅舖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
、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
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
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
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
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
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
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
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
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
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
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
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說動
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
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
紮,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
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
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
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
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
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
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裡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什
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
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
下,右足向後力。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
兩處穴道中一麻,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
一來,他只有一只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
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
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
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
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
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
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
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
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
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舖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
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
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脹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
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二指的
處罰麼?」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石清道:「我自然知道。」鬆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
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
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夸獎,安某這裡謝過了。」
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
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
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
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
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
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
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
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
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
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
「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
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
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
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
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
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
地滾去,逕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
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
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
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
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
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
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
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
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
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
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
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
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
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
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
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
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佔先一招半
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
屬,絲毫不佔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
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
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
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
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余招後,一聲清嘯,陡
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後,已全然看
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
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
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
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
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
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
不同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
刀,也已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那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
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
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
刀勢『南海禮佛』。
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
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
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
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
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
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
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
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
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
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
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
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
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
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
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
的當。」
安春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
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
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
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麼玩笑
?」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
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
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
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
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
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
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
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
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
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
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
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嚥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舖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
向汴樑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
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
丐,此外四下裡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
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舖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注定
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樑城中散散心,看幾出戲
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
樑散散心雲雲,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
南,總得到汴樑逛逛。聽說汴樑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
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
修飾更加注重。她淒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
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舖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
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
「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
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
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
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
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樑城馳
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
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
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
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
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麼?我自己也
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
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
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
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
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
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轉:「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
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
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颼颼
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
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裡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
麼?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沖到身前,馬
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裡奔了
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
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
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
侯監集幹什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
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
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
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
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份逼近,是以直至
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舖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
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
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
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
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
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
兒。
安奉日大廳,見那小上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
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鐵片,黑黝黝
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
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
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
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
八六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
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
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
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
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樑,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
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
「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
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
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
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
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
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
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
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
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
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
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
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
「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
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
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
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
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
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
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
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
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
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
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
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
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
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
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當、叮當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霎
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
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
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
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
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
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
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麼?」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
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
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
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
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
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
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
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
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
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
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裡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
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規
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還一報不可,你用金
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
裡,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
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
穴,你刺我左腰,你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
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在這電光石
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
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
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你又說
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什麼帳?爽爽快快刺我一劍便是,誰又耐煩把
這筆帳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
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裡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
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直刺。王萬
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
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啊」的一
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來謝煙客手腕微
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劃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
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採:「好劍
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準,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石清夫婦勉
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是閃避不得,石
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
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
道:「幹什麼?」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
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
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女人子道:
「倘若不是玄鐵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
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花師妹,
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
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
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
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居然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
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
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這等玄鐵刀
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叮的
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
損。他臉色一沉,厲聲道:「怎麼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
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
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
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
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
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
令便是最後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
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麼
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有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
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拚命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幹一件大
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
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
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
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
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莊石莊主
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
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
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
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
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
和謝煙客拚了,雖然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嚥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教你們得了
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那也罷了。但若給
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
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
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
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
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
伸一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
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麼
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麼?」花萬
紫朗讀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
數。」她說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
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
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
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
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麼事,能難得到姓謝的
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什麼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幹。」攜著
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生怕這小丐
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
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
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一句話沒說完,突覺一
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登時嚥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
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
記下這筆帳,以後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
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
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幹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
他此後不可再殺一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
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
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嗦什麼
?」又是一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
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
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一拂,便將花萬紫摔了一交,盡皆駭
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羅?
[[i]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1 at 05:23 AM [/i]] [b]第二回:少年闖大禍[/b]
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賢弟,這位
師妹膽識過人,勝於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寒梅女俠花師妹了。
其余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
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裡遇上石莊主夫婦,那再
好也沒有了,省了我們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只道他們在謝煙客手下栽了筋鬥,
深感難堪,但耿萬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逢,該當歡喜才是,怎
麼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石大哥』,又怎麼忽爾改了口?
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那小
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麼?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
道,請七位到汴樑城裡去喝一杯。」
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雪山派弟子對
自己卻大刺刺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
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氣,心想:「哼,雪山派有什麼了
不起?要如石莊主這般仁義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清、閔
柔抱拳道:「石莊主、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
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
安寨主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倒怪你不得。」說道:「好
說,好說!」率領盜伙,轉身而去。
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臉上流露出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
願先開口說話。
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裡門下學藝,固然另
有深意,卻也因此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
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只怕兒子這亂子還鬧得當真不小,陪笑
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
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小……小
……小……氣死,總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雜種」,但瞥眼
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說了三個「小」字,終於
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嚥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人
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罵也等於已破口大罵。
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得罪了諸
位,我……我……我先給各位陪禮了。」說著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的這小……
小……家伙實在太不成話,只要有半分像你們大哥大嫂兩位,那……
那還有什麼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說,得罪了我師父、師
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莊主,不是我吃裡扒外,想來總
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莊,你……你兩位可得避
避。你這杯酒,我說什麼不能喝,要是給白師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
臉絕交才怪。」
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幹了什麼錯事。石清、
閔柔二人卻越聽越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
惱到要來燒玄素莊?不住口的道:「這孽障大膽胡鬧,該死!怎麼連
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萬鐘道:「這裡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當下
拔起地下的長劍,道:「石莊主請,石夫人請。」
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後跟來。路上耿萬
鐘替五個師弟妹引見,五人分別和石清夫婦說了些久仰的話。
一行人行出七八裡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萬鐘道:
「石莊主,咱們到那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九個人來到
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公別坐下。
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並不開口詢問。
耿萬鐘道:「石莊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直
言莫怪。依在下之見,莊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帶去,在下竭力向師
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
他的武功,也勝於兩家反臉成仇,大動幹戈。」
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後,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面,種種情
由,在下確是全不知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他本來稱他
『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沖沖,這『賢弟』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給
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
耿萬鐘道:「石莊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莊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能謊言欺人,
他說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莊主全無所悉……」
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凌霄城嗎?」耿萬鐘點
點頭。王萬仞道:「這小……小家伙這會兒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條
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只因敬重
白老爺子和封師兄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兒年紀幼小,
生性頑劣,犯了你們什麼門規,沖著我夫婦的臉面,也不能要殺便
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
麼?」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
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
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莊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子如此荒唐
無恥,窮兇極惡,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諒他
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兇極惡』八字考語,卻從何說起?」
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裡瞧瞧,看有人來沒
有?」花萬紫道:「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對望了一眼,均
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不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
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
耿萬鐘嘆了口氣,道:「石莊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兒子,只有
一個女兒,你們是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只一十三歲,聰明伶
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師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
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
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著她了。」
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啦,是不
是?」
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他委實膽
大妄為,竟將我們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想要強
奸。」
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白。石清說
道:「那……那有此事?中玉還只一十五歲,這中間必有誤會。」
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服侍我那
小侄女的兩個丫鬟聽到爭鬧掙紮之聲,趕進房來,便即呼救,一個給
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腿,都暈了過去。幸好這麼
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視為家
常便飯,但若犯了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所不齒。強奸婦女之
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義道的人物。閔柔只急得花容
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禍犯了事,再
大的難題也要接將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
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白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
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別。我師父他老人
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咐是誰見到,立即殺
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
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老人家沖著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
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劍殺了,幹幹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
他多口。王萬仞道:「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麼?」
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只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不是什麼大
事,可是我們那小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烈,不幸遭此羞辱,
自覺從此無面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從後窗縱了出
去,跳下了萬丈深谷。」
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救轉了沒
有?」
耿萬鐘道:「我們凌霄城外的深谷,石莊主是知道的,別說是人,就
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
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漿?」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枉的可算是
大師哥啦,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時氣憤之極。石清
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是麼?我師父痛惜孫女,又
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他淨
吃飯不管事,當什麼狗屁師父,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
劍,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
躁,遷怒於人。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面吵起嘴來,越說越僵,不知
又提到了什麼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
下,沖出門去,說道再踏進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裡的武功,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
下,那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封萬裡劍法剛猛迅捷,如狂風,如烈
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
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當真是愧對良友。」
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
枉嗎?女兒給人家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
石清、閔柔越聽越驚,只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
經自己兒子這麼一鬧,更有什麼慘事生了出來。石清硬起頭皮問道:
「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一死,白師
哥不免怨責師嫂,怪她為什麼不好好看住女兒,竟會給她跳出窗去。
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麼一說,不住口的叫:『阿繡啊,是
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從此就神智胡塗了。兩
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莊主,我白
師哥要來燒玄素莊,你說該是不該?」
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
到這孽子,親自送上凌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凌遲處死……」閔柔聽
到這裡,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倒在丈夫懷裡。石清連連捏
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醒轉。
王萬仞道:「石莊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只怕也得記在你玄素
莊的帳上。」
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遭遇之酷,
實以今日為甚,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
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出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
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
由白師哥率領,是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還說……還說要……」說到
這裡,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眼色阻止。
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
婦到大雪山去,給白姑娘抵命了。」
耿萬鐘忙道:「石莊主言重了。別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這份膽量,
憑我們幾手粗淺功夫,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我師父言道:令郎是
無論如何要尋到的,只是他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得緊,否則凌霄城地
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淚
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
是,他的腳印在雪地裡一路下山,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
來慚愧,我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
想邀請兩位上凌霄城去,商議善後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王師兄說還
有兩條人命,卻又是什麼事?」
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個人去江
南,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倒起霉
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話頭,道:「王師弟,不
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莊主無關。」王萬仞道:「怎麼無關?若不
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
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
生氣,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莊主夫婦交遊廣闊,跟他二位
打聽打聽,有什麼不可?」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向石清夫婦
打聽一下,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吧,你愛說便說。」
王萬仞道:「石莊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姓吳的人得
到了玄鐵令,躲在汴樑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
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
又從那裡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
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
商議之際,不免便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
真該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妙極,
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別人如此夸獎自己的兒子,真比聽人破口大
罵還要難受。
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四壁都是磚
牆,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面說話一般。我們九
個人說話並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
去,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也說不定有些
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沒什麼奇怪。但隔牆說話,令
人聽來清晰異常,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當真
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萬鈞道:「我們聽到說話聲音,都呆了一呆。王師哥便喝道:『是
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偷聽我們說話?』王師哥一喝問,那邊便沒聲
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聽得那老賊說道:『阿當,今兒咱們殺過幾
個人哪?』那小女鬼道:『還只殺了一個。』那老賊道:『那麼還可
再殺兩個。』」
石清「啊」的一聲,說道:「『一日不過三』!」
耿萬鐘一直不作聲,此時急問:「石莊主,你可識得這老賊麼?」石
清搖頭道:「我不認得他,只是曾聽先父說起,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
物,外號叫作什麼『一日不過三』,自稱一日之中最多只殺三人,殺
了三人之後,心腸就軟了,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王萬仞罵道:
「他奶奶的,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讓
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卻想:「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之間,雖然
殘忍好殺,卻也沒聽說有什麼重大過惡,所殺之人往往罪有應得。」
只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說出口。
耿萬鐘又問:「不知這老賊叫什麼名字?是何門何派?」石清道:
「聽說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麼,他外號叫『一日不過三』,老
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柯萬鈞氣憤憤的道:「這老賊果然是
不三不四。」
石清道:「聽說此人有三兄弟,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有個弟弟叫丁
不四。」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這
樣的狗屁名字。」耿萬鐘道:「王師弟,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
言。」王萬仞道:「是。」轉頭對閔柔道:「對不住。」閔柔微微一
笑,說道:「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
石清道:「本來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想來白老爺子跟
他們有些過節,不願提起他們名字,是以眾位師兄不知。後來怎樣
了?」
王萬仞道:「只聽那老賊放屁道:『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漢有?有一個
叫褚萬春的沒有?你們兩人給我滾出來。』那時我們怎耐得住,九個
人一湧而出。可是說也奇怪,院子中竟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四下找
尋,我上屋頂去著,都不見人。柯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
看。只見桌上點著枝蠟燭,房裡卻一只鬼也沒有。」
「我們正覺奇怪,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正是那老賊的聲
音。聽他說道:『孫萬年、褚萬春,你們兩個在涼州道上,幹麼目不
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又指指點點的胡說風話,臉上色迷迷的不懷
好意。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長得可美。你兩個畜生,心中定是打了
臟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們吧?給我滾進來吧!』孫師哥、褚師哥越
聽越怒,雙雙挺劍沖入房去。耿師哥叫道:『小心!大伙兒齊上。』
只見房中燈火熄了,沒半點聲息。我大叫:『孫師哥,褚師哥!』他
二人既不答應,房中也無兵刃相鬥的聲音。」
「我們都是心中發毛忙幌亮火摺,只見兩位師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長
劍放在身旁。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一拉他二人,孫師哥和褚師哥隨
手而倒,竟已氣絕而死,周身卻沒半點傷痕,也不知那老賊是用什麼
妖法害死了他們。說來慚愧,自始至終,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
女賊的影子。」
柯萬鈞道:「在涼州道上,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小。孫師哥
、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幾眼,又有什麼大不了啦。」
石清、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眾人半晌不語。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闖下這場大禍,是那一日的事?」
耿萬鐘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點了點頭,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師哥離凌霄城已有三月,這
會兒想來玄素莊也早讓他燒了。耿兄,王兄,眾位師兄,我夫婦一來
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後,綁縛了親來凌霄城向白老爺子
、封師兄、白師兄請罪﹔二來要打聽一下那個『一日不過三』丁不三
的去向,小弟夫婦縱然惹他不動,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請他老人家
親自出馬,料理此事。告辭了!」說著一抱拳,團團作了個揖。
柯萬鈞道:「你……你……你交代了這兩句話,就此拍手走了不成
?」石清道:「柯師兄更有什麼說話?」柯萬鈞道:「我們找不到你
兒子,只好請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見見我師父,才好交代這件事。」
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來的,卻總得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
柯萬鈞向耿萬鐘看看,又向王萬仞看看,氣忿忿道:「師父得知我們
見了石莊主夫婦,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那……那……豈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為勝,硬架自己夫婦上大雪山去,捉不
到兒子,便要老子抵命,說道:「白老爺子德高望重,威鎮西陲,在
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倘若白師哥在此,奉了白老爺子之命,
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現下呢,嗯,這樣吧!」
解下腰間黑鞘長劍,向閔柔道:「師妹,你的劍也解下來吧。」閔柔
依言解劍。石清兩手橫托雙劍,遞向耿萬鐘道:「耿兄,請你將小弟
夫婦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萬鐘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他夫婦愛如性
命,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的面子,他們為了這
對寶劍,那是非上凌霄城來取回不可,便想說幾句謙遜的言語,這才
伸手接過。
柯萬鈞卻大聲道:「我小侄女一條性命,封師哥的一條臂膀,還有師
娘下山,白師嫂發瘋,再加上孫師哥、褚師哥死於非命,豈是你兩口
鐵劍便抵得過的?耿師哥跟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卻不識得你!姓石
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兒得罪貴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無話
說。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後起之秀,武功高強,在下雖未識荊,卻也是
素所仰慕的。」雙手仍托著雙劍,等耿萬鐘伸手接過。
柯萬鈞心想:「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場劇鬥。他既
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將長劍收回,當即搶上兩步,雙手齊出,使出
本門的擒拿功夫,將兩柄長劍牢牢抓住,說道:「那便先繳了你的兵
器。」縮臂便要取過,突然之間,只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
的黏力,黏住了雙劍,竟然拿不過來。
柯萬鈞大吃一驚,勁運雙臂,喝一聲:「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時
間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柯萬鈞這數百斤向上急提的勁力登
時沒了著落處,盡數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聽得「喀喇」一聲響,
雙腕同時脫臼,「啊喲!」一聲大叫,手指鬆開,雙劍又跌入石清掌
中。
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雙掌平攤,連小指頭也沒彎曲一下,柯
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大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
般。柯萬鈞又痛又怒,右腿飛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
耿萬鐘急道:「不得無禮!」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將他向後扯開,
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
耿萬鐘知道石清的內力厲害,這一腳若是踢實了,柯萬鈞的右腿又非
折斷不可。他的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當下吸一口氣,內勁運到了十
根手指之上,緩緩伸過去拿劍。手指尖剛觸到雙劍劍身,登時全身劇
震,猶如觸電,一陣熱氣直傳到胸口,顯然石清的內力藉著雙劍傳了
過來。耿萬鐘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引誘自己和
他比拚內力。練武之人比拚內力,最是兇險不過,強存弱亡,實無半
分回旋余地,兩人若是內力相差不遠,往往要鬥到至死方休,到後來
即使存心罷手或是退讓,也已有所不能。當其時形格勢禁,已無回旋
余地,只得運內勁抵御,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勁一碰,立即彈了
回來。
石清雙掌輕翻,將雙劍放入耿萬鐘掌中,笑道:「咱們自己兄弟,還
能傷了和氣不成!告辭了!」
剎那之間,耿萬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實
差得遠了,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一碰即回,那裡是他
對手?他不令自己受傷出醜,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耿萬鐘呆呆捧著
雙劍,滿臉羞慚,不知說什麼好。
石清回頭道:「師妹,咱們還是去汴樑城吧。」閔柔眼圈一紅道:
「師哥,孩兒……」石清搖了搖頭,道:「寧可像堅兒這樣,一刀給
人家殺了,倒也爽快。」
閔柔淚水涔涔而下,泣道:「師哥,你……你……」石清牽了她的
手,扶她到白馬之旁,再扶她上馬。雪山派弟子見到她這等嬌怯怯的
模樣,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劍』。
花萬紫見玄素雙劍並騎馳去,便奔了回來,見王萬仞已替柯萬鈞接上
手腕,柯萬鈞卻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媽」的破口大罵。花萬紫
問明情由,雙眉微蹙,說道:「耿師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萬鈞道:「怎麼不妥?對方武功太強,咱們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
下人家。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個交代。」說著
拔劍出鞘,但見白劍如冰、黑劍似墨,寒氣逼人,只侵得肌膚隱隱生
疼,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說道:「劍可不是假的!」
花萬紫道:「劍自然是真的。咱們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沒能耐留得下
這兩口寶劍?」耿萬鐘心頭一凜,問道:「花師妹以為怎樣?」花萬
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師嫂閑談,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
石中玉那小賊在旁多嘴,夸稱他父母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
器﹔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雪山來學藝,數年不見,倒也不怎麼在
乎,卻不舍得有一日離開這對兵器。此刻石莊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
中,倘若過得幾天又使什麼鬼門道,將寶劍盜了回去,日後卻到凌霄
城來向咱們要劍,那可不易對付。」
柯萬鈞道:「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總不成寶劍真會通靈,插
翅飛了去。」
耿萬鐘沉吟半晌,道:「花師妹這話,倒也不是過慮。石清這人實非
泛泛之輩,咱們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裡摔個筋鬥。」王萬仞
道:「小心謹慎,總是錯不了。打從今兒起,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
看守這對鬼劍便是。」頓了一頓,問道:「耿師哥,這姓石的這會兒
正在汴樑,咱們去不去?」
耿萬鐘心想若說不去汴樑,未免太過怯敵,路經中州名都,居然過門
不入,同門師兄弟日後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但明知石清夫婦是在
汴樑,自己再攜劍入城,當真十分冒險,一時沉吟未決。
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四名轎夫抬著一座綠呢
大轎,卻是官府到了。
耿萬鐘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兇殺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攜兵刃聚
在此處,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煩之極,向眾人使個
眼色,說道:「走吧!」
七人正要快步走開,一名官差忽然大聲嚷了起來:「別走了殺人強
盜,殺人強盜要逃走哪!」耿萬鐘不加理會,揮手催各人快走。忽聽
得那官差叫道:「殺人兇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門人。
無威無德白自在,你謀財害命,好不危險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聽,無不又驚又怒。他們師父白自在外號『威德先
生』,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在不敬,竟膽敢稱之為『無威無德』。
王萬仞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叫道:「狗官無禮,割去了他的舌頭
再說。」耿萬鐘表道:「王師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師父的外號
名諱?定然有人指使。」當即縱身向前,抱拳一拱,問道:「是那一
位官長駕臨?」
猛聽得嗤的一聲響,轎中飛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
穴」上。這粒暗器甚是細小,力道卻強勁之極。耿萬鐘腿一軟,當即
摔倒,提起手中長劍,運勁向轎中擲去。他人雖摔倒,這一招『鶴飛
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準,颼的一聲,長劍破轎帷而入,顯然已刺中
了轎內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卻見那四名轎夫仍是抬了轎子飛奔,忽見一條馬鞭從轎
中揮將出來,卷向王萬仞左腿,一拉一揮,王萬仞的身子便即飛出,
他手中捧著的墨劍卻給馬鞭奪了過去。
花萬紫叫道:「是石莊主麼?」白劍出鞘,揮劍往馬鞭上投去,嗤的
一聲輕響,轎中又飛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劇痛,摔
下白劍,旁邊一名同門師兄忙伸足往白劍上踏去,突然間轎中飛出一
物,已罩住了他的腦袋。那人登時眼前漆黑一團,大驚之下急忙向後
縱躍,再抓住頭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擲落,卻是一頂官帽,只見轎子
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劍,正縮入轎中。
柯萬鈞等眾人大呼追去。轎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絕射出,有的打中臉
面,有的打中腰間,竟是誰也沒能避過。這些暗器都沒打中要害,但
中在身上卻疼痛異常,各人看那暗器時,者驚得呆了,原來只是一粒
粒黃銅扣子,顯是剛從衣服摘下來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轎子中那人
必是石清,說不定他夫婦二人都坐在轎中,倘若趕上去動武,還不是
鬧個灰頭土臉?
柯萬鈞氣得哇哇大叫:「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無恥,大的無恥荒
唐,說將兵刃留下來,一轉眼卻又奪了回去。」
王萬仞指著轎子背影,雙腳亂跳,戟手「直娘賊,狗雜種」的亂罵。
耿萬鐘道:「此事宣揚出去,於咱們雪山派的聲名沒什麼好處。大家
把口收著些兒,回山去稟明師父再說。」想到此行不斷碰壁,平素在
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覺雪山派武功天下無敵,豈知一到用
上,竟然處處縛手縛腳,不由得一聲長嘆,心下黯然。 [b]第三回:摩天崖[/b]
那乘轎子行了數裡,轉入小路。抬轎之人只要腳步稍慢,轎中馬鞭揮
出,刷刷幾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轎夫背上,在前的轎夫不敢慢步,在
後的轎夫也只得跟著飛奔,幾名官差跟隨在後。又奔了四五裡路,轎
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四名轎夫如得大赦,氣喘吁吁的放下
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
人謝煙客。
他向幾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不得聲張。
我只要聽到什麼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下來,把狗官的官印
拿去丟在黃河裡。」
幾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萬萬不敢多口,老爺慢走
!」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麼?」一名官差忙
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謝煙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說的
話,你都記得麼?」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人說,我們大伙兒親
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兒,雜貨舖中的伙計,都是被一個
叫白自在的老兒所殺。他是雪山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
威無德。兇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証物証俱在,諒那老兒也抵賴
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什麼人証
物証,至於弄一把刀來做証據,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兒使劍不用刀。」那官差道:「是,
是!那姓白的兇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兒身上刺了進去。侯
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用得著什麼
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手拿著石清夫婦的
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後,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有什麼對己不
利的圖謀,奔出數裡,將小丐點倒後丟在草叢之中,又悄悄回來偷
聽,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樹後,竟連石清、閔柔這等
大行家也沒察覺,耿萬鐘他們更加不用說了。他聽明原委,卻與己全
然無幹,見石清將雙劍交給了耿萬鐘,便決意去奪將過來。回到草叢
拉起小丐,解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
當即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耿萬鐘
等沒見到他的面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只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見四下無
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厲聲問道:「你
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你殺了。」說著揮起白
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為兩段。半截樹幹連枝帶葉掉
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什麼……指使……我……」謝
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我
……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碰到他的面
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於將玄鐵
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什
麼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揀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險些兒咬
崩了我牙齒……」
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廝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轉念又
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廝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還寶貴,
怎肯放在燒餅裡?」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極,金刀寨人馬突如其
來,將侯監集四面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更無余暇尋覓妥藏之所,無
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
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手丟在水溝之旁。金刀寨盜伙雖將燒餅舖搜得
天翻地覆,卻又怎會去地下揀一個臟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小丐道:「我……我叫
狗雜種。」謝煙客大奇,問道:「什麼?你叫狗雜種?」小丐道:
「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種。」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幾次,聽小丐那麼說,忍不住捧腹大笑,
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長高長大,以免鬼妒,那也平
常,什麼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希奇,卻那裡有將孩子叫為
狗雜種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什麼名字?」小丐搖頭道:「我爸爸?
我……我沒爸爸。」謝煙客道:「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小丐道:
「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謝煙客道:「阿黃是什麼人?」小
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我媽媽不見了,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
我後面,後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
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當真全是碰
巧。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問道:
「你想求我……」下面「什麼事」三字還沒出口,突然縮住,心想:
「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黃,卻到那裡
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
難題可千萬不能惹上身來。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
只阿黃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
說,不論有誰叫你向我說什麼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
你的頭來。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
便會傳遍武林,只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什麼事,限於當年誓
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得?是什
麼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什麼話,我不可開口,
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謝煙客道:「不錯,傻小子倒也沒傻到
家,記心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痴,卻也難弄。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面店中。謝煙客習了兩個
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饅頭,連聲讚美:「真
好吃,味道好極!」左手拿著另外那個饅頭,在小丐面前幌來幌去,
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
理?只須他出口向我乞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
守了。從此我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掛懷。」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
事,而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兒戲,但想應付這種小丐,原也只是
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嚥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討。謝煙客等
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
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兩個饅頭。」伸手
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了點頭,心
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只見小丐吃了一個,
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店家道:
「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謝煙客道:「不,各人吃
的,由各人給錢。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伸手入懷,去摸銅
錢。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樑城裡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
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去忘了在汴樑兌換碎銀,這路旁小
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難,那小丐忽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
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什麼?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沒錢,我
有錢,請你吃幾個饅頭,打什麼緊?」那店家也大感驚奇,找了幾塊
碎爭子,幾串銅錢。那小丐揣在懷裡,瞧著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都不肯平
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頭。」問道:「你怎
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幾天我在市上,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
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氣古怪,那便是沒錢了。我聽店裡的人說
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人。」問道:
「你這銀子是那裡偷來的?」小丐道:「怎麼偷來的?剛才那個穿白
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謝煙客道:「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
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子婆婆媽媽,可壞了我的事
。」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道:「這
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你喜不喜歡?你向我
討,我便給了你。」他實不願和這骯臟的小丐多纏,只盼他快快出口
求懇一件事,了此心願。小丐搖頭道:「我不要。這劍是那個觀音娘
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道:「好
吧,那麼我將這口黑劍給你。」小丐仍是搖頭,道:「這是黑衣相公
的。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種,你倒挺講義氣哪。」小丐不懂,
問道:「什麼叫講義氣?」謝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
「這種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小丐道:「原來你不喜
歡講義氣,你……你是不講義氣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氣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待見到
他天真爛漫的神氣,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於他身?何
況他既不懂什麼是義氣,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說道:「我怎麼
不講義氣?我當然講義氣。」小丐問道:「講義氣好不好?」謝煙客
道:「好得很啊,講義氣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
事的是好人,做壞事的是壞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
人。」
這句話若是出於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不想,舉掌便
將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雖然偶爾也
做幾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這寥
寥幾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不免大有啼
笑皆非之感,心道:「這小家伙說話顛顛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氣,又
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豈不成為武
林中的笑柄?謝某這張臉往那裡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他
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負在
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什麼好?」正沉吟間,忽見道旁三株棗
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這裡的棗子很好。」眼
見三株棗樹都高,只須那小丐求自己採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
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子,是不是?」
謝煙客奇道:「什麼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
你大好人。」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小丐道:
「不是好人,便是壞人,那麼我叫你大壞人。」謝煙客道:「我也不
是大壞人。」小丐道:「這倒奇了,疊不是好人,又不是壞人,啊,
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你說什麼?」小丐道:
「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道:「不是!」語氣已不似先
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
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麼
。」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幹,兩腳撐了幾下,便爬上了
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只見他揀著最大的棗
子,不住採著往懷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樹來,雙
手捧了一把,遞經謝煙客,道:「吃棗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
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幾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
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你只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
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麼
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這一生一世,
可別去求人家什麼。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
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我媽媽
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
頓,罵我:『狗雜種,你求我幹什麼?幹麼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
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麼也不向
我乞求,當年這個心願如何完法?他的母親只怕是個顛婆,怎麼兒子
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麼『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
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鄉下愚
婦,原多如此。」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麼?」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候人家不
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謝煙客淡淡一笑,
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人!」小丐問道:「什麼叫小賊
?」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
的不懂,才問你啦。什麼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幾眼,見他雖滿臉污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
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幾歲啦,怎地什麼
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
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聽,不會說,它又不會
跟我說什麼是小賊、什麼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
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麼叫鄰居
?」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
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鬆樹,樹上有許多鬆
鼠、草裡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麼?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
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到這麼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
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裡,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
過話。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
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裡去了,阿黃那裡去了,人家說不知
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
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
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
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
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
是個小氣的家伙。」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
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
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
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
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
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麼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麼,你叫我什麼?」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
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
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麼罵我?」謝煙
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
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
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
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麼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他陪著我,我就
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的叫,你
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
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
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謝煙客似
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
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
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
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
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
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麼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麼?」說
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
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麼快死了?」小丐道:「我媽
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麼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
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後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
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
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採了
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
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曬得厲害,你有
病,把帽兒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兒戴在頭
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適。他向來只有人怕他
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
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壞了
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著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
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懷裡的碎銀
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
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子足足三兩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
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端上。謝煙客
叫再打兩斤白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
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
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想:「唉,世人忘
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
夠?怎麼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氣上沖,將兩斤
白酒喝幹,吃了些菜肴,說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
「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找個大市
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
麼?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
麼?」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麼我
姓什麼?」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
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
取個姓名,便完心願。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不過
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狗
雜種為什麼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種』三字為
什麼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聽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幾下兵刃相交之聲。心
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幾人出手甚快,武功著實不低。」當
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萬不能出聲。」伸手
在小丐後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幾個起落,已到了一
株大樹之後。那小丐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
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外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鬥方酣,乃是三人夾
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發拂胸,空著雙手,一柄單刀落
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
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夾擊的
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
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劃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
子錘,醜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
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
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著大樹以招架三人
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
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
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醜漢子則臂
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暗心驚:「我許久沒
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幾時出了這幾個人物?怎麼這三人的招數門派
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
狼狽。」
只聽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
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
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
、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
手並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
『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
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
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醜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醜漢子沉
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只聽得嗤的
一聲,那醜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
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什麼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
我怎麼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司徒幫主又是什
麼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
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鬥越狠。那醜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大悲老人側
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醜漢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
樹幹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
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去撐,已知無悻,他苦鬥之中,眼
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後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
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手之中,以那醜臉的漢子武功最
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脫身之機,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
力道。
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醜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
步便即繞到樹後,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後飛擊過來。大悲
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
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後,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
讓開三尺,這一次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
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那三人圍這老
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是驚怒交集。
只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
長樂幫吧?」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
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掙,寧可廢了左肩,也
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
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
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人,怎麼一
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喜歡:「那
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
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
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
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
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幹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
叫你來管老子的閑事?我要殺這老家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
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
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
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
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麼?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
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
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
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
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幹
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
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 ?」側身向
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 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
「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
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不知你師
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麼
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
來不懂兇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
這才收刀,讚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
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
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
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
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
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
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
快快走吧。」什麼『垂暮之年』、什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
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
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
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
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
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
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
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裡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
。」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
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
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
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
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
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
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
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
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
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
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
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
心下暗暗喝採,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
「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
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
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
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
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採:「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
「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
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
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
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被他
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
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
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
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
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
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
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
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
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裡……有些泥人
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
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
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麼?」小丐道:「他說
……他說……他袋裡有些什麼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個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
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麼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
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麼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
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
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
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
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麼,是幅什麼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
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
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
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
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
「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
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麼沒衣服
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
小丐道:「是,是。可怎麼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
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裡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
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
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
吧!」小丐道:「到那裡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
「為什麼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
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
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
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
「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
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
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
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
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
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裡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
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
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
「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
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
「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
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麼無用?」小丐道:
「你倘若不肯治,我心裡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
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裡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裡從
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裡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
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
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裡
有一只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
之中,連野兔也沒一只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
伯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
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麼人了?」攜了那少年
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
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麼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
卻道:「沒什麼,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
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舖飯店中抓些熟肉、面
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
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是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
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
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癒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
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
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
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
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
少年放下,說道:「這裡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
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裡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
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麼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
這裡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
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
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
。」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
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
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
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飢餓,走
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
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
便吃,又有什麼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
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
「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
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
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
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只獐子竄
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
溪裡洗剝幹淨,拿回洞來,將大半只獐子掛在當風處風幹,兩條腿切
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
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
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
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
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幹
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
謝煙客讚賞之余,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
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
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
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
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
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
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
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
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
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巖石
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
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
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
高採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
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
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
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溪、
水泉、太鐘、復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
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
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嚥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
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
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
人,不知從那裡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
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
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
哈,哈哈!」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兒,卻
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
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
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肝
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
陽維、陰跤、陽跤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復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
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
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
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
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
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
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過內功,只怕
鬥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
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
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
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
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
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
重,然而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
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
線,是什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麼生
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
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
到這裡,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
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鬆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
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
彈,便在此時,恰有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
伸,將兩只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
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
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
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
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
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
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
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張開
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
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
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
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裡吐出「求你教
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
。」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
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麼事,開口求懇,
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鬱不歡者數
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
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
幹麼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
「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麼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
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麼挨得幾頓飽打,
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麼。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
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
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
願,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這可怪
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
『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
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
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
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
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
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余,那少年已將
『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
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跤』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裡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
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
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
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
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
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
『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
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跤的諸路經脈,所有少
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
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然兇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異之余,稍加思
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於世務全然不知,心無雜念,
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
欲的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
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
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
武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於我,
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
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
相克,龍虎拚鬥,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
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跤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
跤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跤脈』起始。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
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
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得一年有余,
居然將『陽跤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
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
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
小市集上採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
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
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
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
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崖上無事分心,
除了獵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
練得快要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隱居摩天崖,本來便
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
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巖之上,迎著朝
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
之象,不由得點頭,盡道:「小子,你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
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
崖後的一片鬆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幹,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將出
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行,在十余株大鬆
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聽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
樹幹上拍打,腳下奔行癒速,也掌卻是癒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
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裡一聲清嘯,拍拍兩掌,都擊在
鬆樹幹上,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鬆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
千成萬枚鬆針反擊上天,樹上鬆針不斷落下,他所鼓盪的掌風始終不
讓鬆針落下地來。鬆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
掌力帶得千萬鬆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
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鬆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
中。 [b]第四回:長樂幫幫主[/b]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動
內力,將鬆針越帶越快,然後又擴大圈子,把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
移。圈子一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外圈的鬆針便紛紛墜落。謝煙
客吸一口氣,內力疾吐,下墜的鬆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
運內力,但覺舉手抬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興神會,漸漸到了物
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於身子有損,當下
內力徐斂,鬆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一個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
顏一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後左
右竟團團圍著九人,一言不發的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是遠在一兩裡之外,即已逃不出他
耳目,只有適才全神貫注催動內力,試演這一路『碧針清掌』,心無
旁鶩,於身外之物,當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
,即令山崩海嘯,他一時也未必能夠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再一凝神
間,認得其間一個瘦子、一個道人、一個醜臉漢子,當年曾在汴樑郊
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
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的來到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
惜和我為敵。我和長樂幫素無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什麼用意?莫
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幫麼?」又想:「其中三人
的武功是見過的,以當年而論,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
自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十歲
以上的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人內力甚是深厚,當下冷然一笑,說
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麼?突然光臨摩天崖,謝某有失遠迎,
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一拱手。
這九人一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掌』時的驚人
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於九人到來視而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
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
人都暗自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
一人衣衫飄動。那知謝煙客這一拱手,手上並未運有內力﹔更不知他
試演『碧針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與一位絕頂高手大戰了一場,
十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之至,還望
謝先生怒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樣,陡然
間想起了一人,失聲道:「閣下可是『著手回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加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頭,不禁微感
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掛尊齒。『著手回春』
這外號名不副實,更是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幾時也加盟長樂幫了?」貝海石
道:「一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兒一起來辦
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實是來得魯莽,擅闖寶山,你
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
主,便煩謝先生引見。」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那一位?在下甚
少涉足江湖,孤陋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禮。卻怎
地要我引見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臉上都現出怫然不悅之色。貝海石左手擋住口前
短髭,咳了幾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既與閣下相交,攜手
同行,敝幫上下自是都對先生敬若上賓,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
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過問,實在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
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們一得
訊息,知道石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本該先行投
帖,得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海
涵。」說著又是深深一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卻也沒什麼惡意,心道
:「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不禁一笑,說道:「摩天崖上無桌無椅,
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貝大夫卻聽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
貴幫人材濟濟,英彥畢集,石幫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
閑雲野鶴,隱居荒山,怎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
笑。」
貝海石右手一伸,說道:「眾兄弟,大伙兒坐下說話。」他顯是這一
行的首領,當下那八人便四下裡坐了下來,有的坐在巖石上,有的坐
在橫著的樹幹上,貝海石則坐在一個土墩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
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是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你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說我不知你
們石幫主、瓦幫主在什麼地方,就算知道,你們這等模樣,我本來想
說的,卻也不肯說了。」當下只是微微冷笑,抬頭望著頭頂太陽,大
刺刺的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對我如此傲慢,未免太
也過份。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
家。瞧在幫主面上,讓你一步便是。」於是客客氣氣的道:「謝先生
,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
請謝先生引見之後,兄弟自當再向謝先生賠不是。」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如此客氣,倒也少見。謝煙客武功
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於他?不過他既是幫主的朋友,卻也不
便得罪。」
謝煙客冷冷的道:「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君子一言,快
馬一鞭,是個響當當的腳色,是也不是?」貝海石聽他語氣中大有慍
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你貝大夫的話是說
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沒見過你們的石幫主,閣下
定然不信。難道只有你是至誠君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貝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素來十分仰
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有絲毫小覷了?適才
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當是無暇給我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於
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還要在摩天
崖上肆意妄為?」
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見了幫主,
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們只不過找這麼一
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
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
們跟幫主相見,定是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那有他們的什麼狗屁幫主。這伙人蠻橫
無理,尋找幫主雲雲,顯然是個藉口。這般大張旗鼓的上來,還會有
什麼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敢對我如此張狂,自然是有備
而來。」他知道此刻情勢兇險,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
武林,單是他一人,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那
就不易對付,何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
下隱伏,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
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一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動,轉向米香
主身側,伸手便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西北方並無異物,但覺
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右手快如閃電,竟比謝煙客的手還快,
搶在頭裡,手搭劍柄,嗤的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
肋下便覺微微一麻,跟著背心一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
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後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香主一心要
爭先握住劍柄,肋下與後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綻,否則他武功雖然
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一招之際便被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
香主如何激鬥大悲老人、如何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發,熟知他
的劍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嚴固,冒險一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一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動面,卻
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你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尋敝幫幫主
麼?」謝煙客森然道:「你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
上幾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何況以謝
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也不過是自討苦吃
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請你將米兄弟放下吧。」他見謝煙客一招之間
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後心的『大椎穴』上,只須掌力一吐,立時便
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謝某自然便放了米
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謝煙客
臉色一沉,說道:「貝大夫,你這般陰魂不散的纏上了謝某,到底打
的是什麼主意?」
貝海石道:「什麼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什麼主意?」隨他上
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要求見幫主,恭
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你們疑心我將你們幫主藏了起來啦,是也
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沒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敢妄作推測
。」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雲香主,你和眾賢弟四下裡瞧瞧,
一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
那雲香主右手捧著一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聲道:「眾
位,貝先生有令,大伙去謁見幫主。」其余六人齊聲道:「是。」七
人倒退幾步,一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一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米香主的安危
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貝海石一人
留在一旁,顯然是在監視自己,而不是想設法搭救米得主,尋思:
「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家伙以找
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
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什麼人,
豈容你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掌
伸到米香主後腰,內力疾吐。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
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帶三分病,武
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
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此,武功仍是異常厲害。九年之
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間於相隔二百裡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
林中一提起來便人人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
似乎中氣虛弱,卻絲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咳,卻又何
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間左膝挺出,撞
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
後,這樣一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胸口。
這一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什麼名堂,一驚
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
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一般。謝煙客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
然間胸口空盪盪地,全身內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
閃:「啊喲不好,適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已將內力消耗了八九
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雙掌一沉,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面
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
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當
真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
厚,自己實是遠所不及,只是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
人動手,卻也是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
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
余,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
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洒有余,不露絲毫急遽之態。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
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
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
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
於氣惱,驀地裡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
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
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
制或是勸誘,一見我面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可糟
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
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
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麼
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在令人難以索解。難道……
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
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
背心「魂門」「魄戶」兩在要穴之上,傳入內功。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
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
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
將他撞到了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
剩才已不過一成,否則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
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
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裡,幫主在這裡!」貝海石大喜,說
道:「米兄弟,你已無危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
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是找不到幫主,本幫只怕就此風流雲散,
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裡之地,便見一塊巖石上坐著一人,側面看去,赫然便
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巖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
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
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
「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露出痛楚異常的神情,左邊臉上青氣隱隱
,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了酒一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是久
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麼鬼,
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
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只怕是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
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裡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
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是知道幫主練功正到緊要關頭,
若受外人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
好心,我們反而得罪了他,當真是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便
是,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
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是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
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
妥,便至走火入魔,實是兇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都是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有
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
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我
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
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
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了
心神,最是兇險不過,當下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
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
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
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
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
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
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內,竟有這等神速的進
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那當真是練功
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
』,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
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御,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麼奇門內
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巖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
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氣若
遊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
起,倚在巖上,眼見局面危急之極,當下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
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
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
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全身顫動,顯已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
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時也難以決斷。此刻幸得暫
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
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
能有什麼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
你說怎麼辦,便是怎麼。你……你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
總舵拜山,時日已頗為迫促。此事是本幫存亡榮辱的大關鍵,眾位兄
弟大家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
、鐵戟,一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
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裡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麼閑事?只不過
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
大伙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那非幫主親自來接不
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裡有數
。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逕。人家要來『賞善』,
是沒什麼善事好賞的,說到『罰惡』,那筆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
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
舵。幫主眼前這……這一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
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是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
然未曾康復,大伙兒抵御外敵之時,心中總也是定些,可……可是不
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
歸總舵。」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
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八人輪流抬架,下摩天
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覺手陽明大腸
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
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鬥盛,竟是難以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
、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陡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
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沖脈、
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沖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過去,此後始終昏昏沉沉,一時似
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瀋,口幹唇焦,一時又似墜入了冰窖,
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寒而復熱,眼前時時幌過各
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
話,可是一句也聽不見,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
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喂他喝湯飲酒,有時甜密可口,
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麼湯水。
如此胡裡胡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
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
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
哥,你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
綠衫子,一張瓜子臉兒,秀麗美艷,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
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麼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巖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
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怎麼眼前忽然來了這個
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
上,身上蓋了被子,當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
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揀回來
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
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那裡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
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
。」身子一幌,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
姑娘,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
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個咳嗽了兩聲,呀的一聲,房門推開,兩
人走了進來。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一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
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一步,說道:
「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
……你叫我什麼?我……我……在什麼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
絲憂色,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
智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
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
主脈象沉穩厚實,已無兇險,當真是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了一眼,低聲道:
「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著手回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勝無
幾,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癒
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謝煙客一招之間擒獲,不免甚是鬱鬱。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
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沖
撞了幫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
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
了。萬一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
最輕。你雖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
。」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麼分別?要是幫主有什麼不測,大伙兒都
是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麼罪輕罪重了。」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
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是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
搏,覺到頗為沉穩,正喜歡間,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
語,說什麼自己不是幫主,乃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
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沉吟半晌,說道:
「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於昏迷不醒。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
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只是那
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過了一
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裡,天塌下來,也有人承當。」輕拍米
橫野的肩頭,微笑道:「米賢弟,你不用擔心,一切我理會得,自當
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見自身是
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旁兩張椅子,上舖錦
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獸香裊裊,但覺置身於一
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花繚亂,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
的。他吹了一口長氣,心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 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
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也不像是在做夢。他伸
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頭,但手只這麼輕輕一抬,全身又是如針刺
般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裡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你醒了……」那是
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啊」的一聲驚呼,
說道:「你……你醒了?」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裡躍了出來,搶到他
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之下,定睛看
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自不同,形顏亦是大異,她面
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地,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
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卻也嫵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
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
別。只聽她又驚又喜的道:「少爺,你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麼?」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她一笑之
後,立即收斂笑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少爺,你有
什麼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麼?什麼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
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
爺,又叫什麼?」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我幫……什麼『幫主
』,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麼在這裡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
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麼東西,但覺肚子十分飢餓,
不管吃什麼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只青花
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肚中
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七八天中只淨喝
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幹
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麼
?」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麼?」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
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白的好。」便道:
「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
跟著忍不住 哧一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
,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吧。」說
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錢,你到底
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手只這麼
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發
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
「自然是真痛,為什麼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這場大病
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
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問道:「什麼叫毛手毛
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羹,在碗中舀
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
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喂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伸
長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謝你了
。」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什麼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
啦,你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讚過一聲『好吃』?」那少年心下
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
燕窩麼?」那少女哼的一聲,道:「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
同時退後了一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初起,頭發頗
見蓬鬆,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
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
房,當下讚道:「你……你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放,轉過身
去,把舖在房角裡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裡去?你不睬我了麼?」語氣
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剛知了點人事,
口中便又不幹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那裡去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
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姑娘跳窗走
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
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
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幹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
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身刺痛,他
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
許,說什麼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
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發,
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裡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
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臟的很,別弄臟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是不
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
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
得很。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
我的名字麼?」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笑了又笑
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麼叫的。老伯伯說這是
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什麼?」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佻玩笑之
意,看來他當真是胡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你真
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劍麼?好,
以後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
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
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
我麼?」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什麼哭了?為
什麼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麼?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你也
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你的
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
你當真什麼都忘了,那可怎麼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臟,他可不知自己昏迷
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的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麼?
比如說,你是什麼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幫
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
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
姊姊,我怎麼到了這裡?是你帶我來的麼?」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
思:「這麼說來,他……他當真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麼會
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從他懷
中跌了一只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一十八個裸體
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
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
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
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於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
道:「是這些泥人兒麼?」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裡。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裡去
了?」侍劍道:「那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
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
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也沒什麼。天
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前的什麼都記不起,說不定還
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
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的敲
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午夜
裡,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
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
驚,暗叫:「不好!」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疼痛到
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
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
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
便是聚於脊樑,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
勢不妙,強行掙紮,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
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
吃過這般苦頭?將兩只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
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
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一
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
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盪,心跳劇烈,只覺隨
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
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
幹什麼,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
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
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
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見展飛臉上
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你幹什麼?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
房中,想犯上作亂麼?」
展飛身形一幌,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右指又在她
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張椅上,登時
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
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
意欲不利於幫主,卻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
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侍劍的天靈蓋擊
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手掌離侍劍頭
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
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
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你此刻無力抗御,我下手殺你,非英雄
好漢的行逕。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麼江湖規矩。你
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
想:「他為什麼跟我仇深似海,又什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劍卻
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
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紮,但手足酸軟,一頃側
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於你,哼,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
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氣低
聲,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
端,終會落入我手裡。」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
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
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
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
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因此
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
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
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
下,當即吹起竹哨報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
見房內漆黑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
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
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 ,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家安好麼
?」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間「哇」的一
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卻見
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
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你覺得
怎……怎樣?」驚慌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
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有
些人身分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
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麼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
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台石』上,任
由地下虫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
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
內傷,只盼速死,卻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
幫主說一聲『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麼?」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
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
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麼?
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運內力解開她穴道,問
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
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
我叫他幹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不
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了然,但已體會出情
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
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
至於為什麼要為他隱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於一股極大的怨憤,實有不得已
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外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
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
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
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
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
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
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彌漫,忍不住
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出了體內鬱積
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
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
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
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
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
為強,所謂『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
,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
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於幫主臉面,
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麼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
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
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余人紛
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說道:
「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二根
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裡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
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
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什……什麼蓋
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當下不敢再提,說道:「
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
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
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肩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你
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
道:「我為什麼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
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一
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
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癒。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
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你,你找什麼?」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
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吧。你……
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你。少爺,你真要殺
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
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
人?人那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
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
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
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
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著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
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
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
自主的全身顫栗,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
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
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
入犯人口中,自嚥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
『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
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
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紮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
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
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著
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
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
「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兇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
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
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
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那
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
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
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
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
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麼?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
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
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
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胡塗啦。」但見那少年
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
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
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胡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
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
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
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
」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
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
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
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
「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
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
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
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貍
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人,謝謝你也多扮一
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什麼?我搶他妻子來
幹什麼,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
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
口,若是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
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
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
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
沒……沒有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
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是一
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
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那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
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裡什麼東西都像是面粉做
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
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
』。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
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
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
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
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
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
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
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
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
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
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
跳躍,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胡裡胡
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
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
畜生?這麼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
古裡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
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b]第五回:叮叮噹噹[/b]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
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裡,那麼我又不是做夢了。
」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
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
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裡面又有一層
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裡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
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
,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
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裡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
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
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
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
。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
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
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
偶放在面前幾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
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那裡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
『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
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
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
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朴兩兼其美的才士。
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
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於武功』,成為實証佛道的大障。
佛法稱『貪、嗔、痴』為三毒,貪財貪色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
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
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
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
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
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
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
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
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
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
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世務一概不通,非純朴
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發現了神功秘要。
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兇殺
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
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
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
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
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於外界事物,全
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
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塗了,不禁擔心,便躡
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
,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
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
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
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
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
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
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遊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
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
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於是跨下床來,其時
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
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
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
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
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
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
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
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
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
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
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
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遊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
怪了他麼?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
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
……」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
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
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
不什麼?」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
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
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麼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
便是不懂,怎麼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麼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
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
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
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飢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
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裡?」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
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裡一只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
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
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
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麼?」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
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
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
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
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
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
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
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嚥,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
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
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
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麼功夫?我手指
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麼好。」那少年
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
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
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
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
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
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
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裡去了。」侍劍
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麼?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
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
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
「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
沖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
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
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
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
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
……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幫主是幹什麼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
「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
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
頭,又懂得什麼?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
幫裡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裡。
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麼,我一定回
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
好。他說什麼,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
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
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
安。」
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
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
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
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
「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
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麼?陳香主你說
要處罰?
」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
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
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
「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
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沖之臉
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
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
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
大病初癒,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幾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
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
接,反退了一步,嗆 一聲,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
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
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
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
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
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幹,將茶碗重重在
茶幾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願長樂幫千
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沖之這
麼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
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
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
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
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
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
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
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
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石破天
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
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麼?」
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鬥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
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若是看上了,心
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
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
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
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
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
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
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
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
長的甬道,裡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
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裡面是間兩
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
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幾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
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
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麼意思,只
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
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
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採奕
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
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
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
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鐘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
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
他手中,不免兇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
裡壁,嗆 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
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
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
鐐手銬麼?」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
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
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
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
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
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
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
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
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將面龐挨在
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
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
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
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裡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
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裡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
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
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
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
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
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陳
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麼,
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裡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
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
道:「地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
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
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
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
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
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裡有什麼好
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
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麼『我媽媽講故事』雲雲,不知是
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
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
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
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
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
之心,什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
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
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
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
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
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
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
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
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麼?
這句話說不得麼?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
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
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
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
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
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
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
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
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
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
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
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
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
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
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
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麼?一個不
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
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
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
。」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
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
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花萬紫止
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
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
「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
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
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
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
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
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什麼?」陳沖之道:「是,是。」心道:
「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
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
吧!」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
沖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
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在牢裡,何
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才遇到了一
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貝海石點點頭,臉色鄭重,說道:「幫主,屬下向你求個情。獅虎堂
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於本幫又有大功,請幫主饒了他性命。」石
破天奇道:「饒他性命?為什麼不饒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貝先生,
要是他生了什麼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貝海石大喜,深深一
揖,道:「多謝幫主開恩。」當即匆匆而去。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後,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賜給解藥。貝
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脈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須幫
主點頭,解他這毒易如反掌。」他本來想石幫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輕
易寬恕,此人年紀輕輕,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層隱憂,不料一開口
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這石幫主對自
己言聽計從,不難對付,日後大事到來,當可依計而行,諒無變故,
其喜可知。
貝海石走後,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才知當地名叫鎮江,地
當南北要沖,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長樂幫的幫主,下分
內三堂、外五堂,統率各路幫眾。幫中高手如雲,近年來好生興旺,
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都投身幫中,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當
真非同小可。至於長樂幫在江湖上到底幹些什麼事,跟雪山派有什麼
仇嫌,侍劍只是個妙齡丫鬟,卻也說不上來。
石破天也聽得一知半解,他人雖聰明,究竟所知世務太少,於這中間
的種種關鍵過節,無法串連得起來,沉吟半晌,說道:「侍劍姊姊,
你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
只是個山中少年,那裡是什麼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的。少爺,
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跟你多說啦,你休息
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問你。侍劍
姊姊,你為什麼要做丫鬟?」侍劍眼圈兒一紅,道:「做丫鬟,難道
也有人情願的麼?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有人收留了我,
過了幾年,將我賣到長樂幫來。竇總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
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
用人服侍,什麼事我自己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那裡去?竇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
侍,一定怪我不盡心,非將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
你便是。」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再說,只
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願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願
走,那也很好,其實我心裡也盼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
不欺侮人的。」
侍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嘴說:「你這麼說,人家還道咱們的石
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薄油滑之態,雖想
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著終究喜歡。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兇惡的,既愛殺
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家妻子,可不知搶來
幹什麼?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到底怎麼辦呢?唉,明天還是
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
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
幫主回來之後,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將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
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致菜肴,侍劍服侍他吃飯,石破天要她
坐下來一起吃,侍劍脹紅了臉,說什麼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罷了,津
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幾乎沒一樣
事物不透著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房之意。侍劍心想這
少爺不要故態復萌,又起不軌之意,便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
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路經脈又練了
一遍功夫。
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睜天眼來,只
見窗格緩緩推起,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
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少女,一躍下
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啐了一口,
道:「怎麼叫起姊姊啦,快出來吧!」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突然眼前一
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後有人格格一笑,跟著
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著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
寂無伴,只有一條黃狗作他的遊侶,此刻突然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
自是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
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
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別作聲,快
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隨在後。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湧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聞聲奔到,一
個手持單刀,一個拿著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擋,喝道:「站
住!什麼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著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
邏的幫眾,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
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著向那少女微微欠
身,表示陪禮之意。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
身跳上了圍牆。
石破天知道這麼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少女招手,兩
個幫眾又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總不能叫人端架梯子來爬將上去,當
下硬了頭皮,雙腳一登,往上便跳,說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
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呼的一聲,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的便
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眾嚇了一跳,大聲讚道:「好功夫!」跟著聽得牆外砰的一
聲,有什麼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
那兩名幫眾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
妙,竟會摔了個姿勢難看之極的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角頭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後一時竟不爬
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麼啦?你病沒好
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將他扶了起來。石破天這一交摔
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終於站起。那少女道:「咱們
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麼?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痛了,說道:
「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著他的右手,問道:「這麼多天沒見到你,你想我不想?」
微微仰起了頭,望著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著俏皮的微笑,月
光照射在她明徹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
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盪,他雖於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
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
然會起愛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隨
即就走了。我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麼久,又昏迷了這許多天,可不知
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你,你不知道?我見
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麼?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你為什麼
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摔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麼?我
……我早猜到你這麼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什麼……什麼……壞女人
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
!」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
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
「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
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
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麼兇,我不跟你玩啦!」那少
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麼?可沒這麼容易。
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著臉道:「我是跟一個女人
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裡……」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將石
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參小米粥給
我吃,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
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呸」的一
聲,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來你說的
是這個臭丫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這幾日每天晚上
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個臭丫頭倒是規規矩矩的,算你乖!」伸過
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嚇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的揉了
幾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
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裡古怪的叫我什麼『好姊
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
了麼?」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吧,你心中不服
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著側過了頭,將半邊臉湊了過
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
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麼我叫你什麼才是?」那少女嗔
道:「你從前叫我什麼?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
你的什麼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讓月光
照在他的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會
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嚇了一大跳,還道真的認錯人。咱
們走吧!」說著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
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我連你叫什麼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厴如花,說道:「好啦,
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當,你一直便
叫我『叮叮噹噹』。你記起來了嗎?」幾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
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沖,腳下幾個踉蹌,只得放開腳
步,隨她狂奔,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陣,內力調
勻,腳下越來越輕,竟是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丁當拉著他
手,輕輕一縱,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
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旁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
幌。
丁當「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麼?」提起
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將小船盪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當的竹稿在河中一
點,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銀光,小船向前盪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夜深
人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的花香?還是丁當身上
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之下,丁當將
小船纜索系在橋旁楊柳枝上。水畔楊柳茂密,將一座小橋幾乎遮滿
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
小屋一般。
石破天讚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裡有
一艘船停著。」丁當笑道:「怎麼到今天才讚好?」鑽入船艙取出一
張草席,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壺,笑道:「請坐,喝酒
吧!」再取幾盤花生、蠶豆、幹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當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撲鼻。謝煙客並不如何愛飲
酒,只偶爾飲上幾杯,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
這時取了丁當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下但見黃澄澄、紅艷艷地,一口
飲下,一股暖氣直沖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當笑道:
「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道可還好麼?」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
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當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
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
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只腳垂在頭頂,不住幌啊幌的,
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
了石破天頭上。那只腳上穿著白布襪子,繡著壽字的雙樑紫緞面鞋
子。鞋襪都十分幹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頭,你私會
情郎,也就罷了。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也偷
出來給情郎喝?」丁當強作笑容,說道:「他……他不是什麼情郎,
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
抵得你待他這麼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
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
丁當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裡說道:
「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醜,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
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
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
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
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麼花樣,
癢癢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醜』,又是不配喝她的酒,
不由得有氣,將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當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
」,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以,只聽頭頂
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家伙都給我滾上來。阿當,爺爺今天殺了幾個
人啦?」
丁當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殺人』
兩字掛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麼還
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道:「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當握著自
己的手鬆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只見這人須發皓然,
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
的機伶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叫人一見
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
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麼輕輕一拍,石破天肩
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當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
他。」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這一拍便將石
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
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
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
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當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
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當,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
怪你偷酒。」
丁當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
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
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
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
見石郎英俊瀟洒,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不想到石破天
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
之故,他於這小子的什麼『英俊瀟洒』,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
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洒』兩字,更跟他沾
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當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兩只酒杯,先斟
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當瞧上了,定然有點
來歷。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
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
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
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麼
?」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
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
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
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麼事?」
丁當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媚不勝。她
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
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聽
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
屈,對我鐘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雜種」,石
破天便即答應,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
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當,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當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麼連自己
的身分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
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
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裡?」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是聲色俱
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兇光大
盛。石破天在旁看著,也不禁栗栗危懼。
丁當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裡,求道:「爺爺,你什麼都知道
了,饒了阿當吧。」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當?你說說倒容易。你
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可惜不
可惜?」
丁當道:「阿當給爺爺設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
稀鬆平常。倘若說配制便能配制,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當道:
「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
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麼一喝再喝,
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將配制的法門說給阿當聽,我偷也
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幾瓶?哈哈,幾
瓶?等你頭發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
瓶半瓶。」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
昏迷不醒之際,丁當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麼『玄冰碧火
洒』來喂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喂酒之功,那
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
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
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
。」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麼說,倒還有點意
思。阿當,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身分說給他聽。」丁當臉現尷尬之
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
間並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
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
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
來啊,哼哼,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
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當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
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麼交道,他卻偏
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
當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
惹他惱怒,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
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
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
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
道:「爺爺,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哈哈,丁
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爺爺為
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當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洒』看得極重,自
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字,他如此大笑,心
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
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
也好聽。」
丁當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那個……那
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
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
丁當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是反話,問
道:「為什麼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好聽。『一日不過三』,有
趣得很。」
丁當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胡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
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幌腦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
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
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只有你這小娃娃
不動聲色,反而讚我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
西。讓我想想看,賞你什麼最好。」
他抱著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後來改過自
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樣一來便有了節
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
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
兩個而已。這『一日不過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
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然十
分難得,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居然十分歡喜。老
子年逾六十,什麼人見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子說我名
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晌,說道:「爺爺有三件寶貝,一是
『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
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
兒阿當了。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
的阿當?」 [b]第六回:傷疤[/b]
丁不三這麼一問,丁當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
丁當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
得爺爺傳授神功,此後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他們
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
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
以功業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偷眼瞧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
顯是拿不定主意。丁當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儻
,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其實
於我畢竟終也如過眼雲煙。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他長
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他既
知我身分來歷,又怎能要我?」心裡酸痛,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揀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娶阿當﹔要
不然娶了阿當,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自然會傳武功給你。那
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
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兒難保,快說!」
丁當眼見事機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功」,自己的
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
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麼?他是
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吧?」丁當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
輕,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著手回
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聽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
貝大夫也聽他的話?不會吧?」丁當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
的,那還會有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
學武,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
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爺爺,叮叮噹噹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
道:「你不是石破天,那麼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是什麼幫
主,不是叮叮噹噹的『天哥』。我是狗雜種,狗雜種便是狗雜種。這
名字雖然難聽,可是,我的的確確是狗雜種。」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寶,既不是
為了你是什麼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當喜歡你還是不喜歡。
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種也好、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
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當看看,心想:「這叮叮噹噹把我認作
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是騙了她,又騙了她
的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
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
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說過是要還
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當呢,還是要武功
?」
石破天向丁當偷瞧一眼,丁當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光接觸,急忙
都轉頭避開。丁當臉色慘白,淚珠終於奪眶而出,依著她平時驕縱的
脾氣,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
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適足以促
使石破天選擇習武,更是萬萬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不忍,柔聲道:「叮叮
噹噹,我跟你說,你的確是認錯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還用
得著挑選?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學武功!」
丁當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
容,說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裡還有第二個天哥?」石破天道:
「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認錯了。」丁
當笑道:「你還不認?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
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
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當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
還是假痴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你明明是認錯了
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當道:「你想賴,也賴不掉
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還嘻嘻的笑,伸過
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的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的
咬了一口,咬得鮮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
看,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
咬的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
說著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突然間身子
劇震,大聲驚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合成一張
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來,顯是人口所咬,其
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於賴不掉了。我跟你說,上
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甩不
了身。這種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
當的爹爹,又怎會有阿當?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
到老婆,到老還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喪著臉,一副狗熊模樣。好
了,這些閑話也不用說他,如此說來,你是要阿當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瞧那
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
之理?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
人』,唯獨這一件事去實在難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
話,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裡。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皮薄,不好意
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當,撐船回家去!」
丁當又驚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不三道:
「他是我孫女婿兒,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丁不
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麼?你說他幫裡有什麼『著手回春』貝大夫這些
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裡不出頭,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當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
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盪了出去。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裡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
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當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
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
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當和石破天的頭發,像
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
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來到一處
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當拾起船纜拋出,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
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什麼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當身後,跟著她走進一扇黑
漆小門,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舖成的長長石路,跟著她走進了一個
月洞門,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何意義,見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
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的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微風動樹,涼亭畔的一架秋千
一幌一幌的顫攔。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
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麼意
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隨著二人向內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隨著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只
見房裡放著一大盤熱水,旁邊懸著兩條布巾。一個婦人笑道:「請新
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衣,請新官人將就些,仍是
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種,怎麼一會兒變成幫主,一會兒成了
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麼『嬌客』、『
新官人』?」
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當對自己並無惡意,
一盤熱湯中散發著香氣,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盤中洗了
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人到堂上拜
天地。」石破天吃了一驚,『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經聯想,
『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
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語,只聽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
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將一條紅綢
掛在他頸中,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
扶著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著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明晃晃地點著
八根巨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
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來。扶著石破天
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堂。」
只聽得環佩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身穿紅衫
的女子,瞧這身形正是丁當。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燭光濯
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塗,又是害怕,卻又是喜歡。
那男子朗聲讚道:「拜天!」
石破天見了丁當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
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
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幾個頭。扶著丁當的一個女子
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 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讚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當轉過身來,一齊向內叩頭。那
男子又讚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當先拜了下去,石破
天微一猶豫,跟著便也拜倒。
那男子讚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當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說道:「爺
爺,叮叮當當,我可真的不是什麼石幫主,不是你的天哥。你們認錯
了人,將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將來
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咱們話說在頭裡,咱們拜天地,是鬧著玩
呢,還是當真的?」丁當已跪在地下,頭上罩著紅綢,突然聽他問這
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種事……那有……那有鬧著玩的
?」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將來你反悔
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燦然。
丁當忍俊不禁,格格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不後悔,只
要你待我好,對我真心,我……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就
是如此。有什麼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兒,阿當向你跪了這麼久,
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
拜。
那讚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
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
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著丁當,那讚禮男子扶著石破天,一條
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不如何華麗,
只是紅燭高燒,東掛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
湊起來的,卻也平添不少喜氣。幾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當坐在床沿之
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兒
。」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麼一來,自己和丁當
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當端端正正的坐著,頭上罩了那塊紅
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什麼話說,便道:「叮叮噹噹,
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氣悶麼?」
丁當笑道:「氣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之下,只見丁
當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地,明艷端麗,嫣然 腆。石破天驚喜
交集,目不轉睛的身她呆呆凝視,說道:「你……你真好看。」
丁當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小孫女於歸
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長樂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爺道安問
好,深夜滋擾,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當秀眉微蹙,豎食指擱在
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聲。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卻原
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嚷的,打擾了我孫女
婿、孫女兒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
生無禮。
貝海石卻並不生氣,咳嗽了幾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
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失了禮數,改日登
門道賀,再叨擾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
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
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這
般客氣,你說什麼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是不是?他
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等均在其內,
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
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
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
三爺,敝幫此事緊急,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那也
是常有的。」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
困,幸得他救命,此後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此刻實不能任他憂
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叫道:「貝先生,我
在這裡,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石破天道:
「我是狗雜種,可不是你們的什麼幫主。你要找我,是找著了。要找
你們幫主,卻沒找著。」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道:「幫
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
「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當走到石破天身後,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別出去。」
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子中毛手毛腳的
爬了出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東邊
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著一人,卻是丁不三,樹幹一起一伏,緩緩的
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聽聽成不成
?」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的自是本幫機密,外人
怎可與聞?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
「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喂,狗雜
種,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聽聽。」石破天道:「爺爺要聽,
打什麼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順孫兒。貝大夫,
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兒洞房花燭,你這老兒在這
裡羅嗦不停,豈不是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回,心下老大
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什麼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麼?」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中門人千百,
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因此沖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上現出微笑,均想:
「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裡娶新媳婦,卻還是念念不忘的
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幾個人。領頭的是
『氣寒西北』白萬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來都是雪山派中
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萬劍有什麼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
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著實不
壞,為什麼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便慌慌張張,大驚小怪起來?」
貝海石聽他稱讚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這老魔頭
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將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說
道:「在下這點兒微末武功,何足掛齒?我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
卻也不懼武林中那一門、那一派的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
葛,『氣寒西北』卻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
到明天,卻也萬萬等不得,這中間多半有什麼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
主討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
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氣了?」貝海石道:「這件事或
者也有點幹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
氣氣,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
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氣寒西
北』的神色,只怕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麼樣?」
貝海石道:「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
給他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教
他們肆無忌憚的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瞧,隨機應
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當同處一室,雖然喜歡,卻也是惶誠之極,心下惴惴不
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後,下一步將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
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拆穿西洋鏡,弄得尷尬萬
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機脫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
瞧瞧。他們如有什麼誤用會,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
頭說道:「爺爺,叮叮噹噹,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來攪局,我
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白老兒早結了怨,再殺幾
個,這筆帳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萬年、褚萬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大辱,秘而不
宣﹔石清、閔柔夫婦得知後也從未對人說起,因此江湖上全無知聞。
貝海石一聽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
強,且與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們犯不著無緣無故的樹此強敵。長
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
主要親自去會會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
事,不敢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後,再來拜訪如何
?」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後,勸得他打
消與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
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當在房內聽著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師,定是自己
這個風流夫婿見花萬紫生得美貌,輕薄於她,十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
暴,至於陳香主說什麼「連頭發也沒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
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
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要趕去跟花萬紫相會,將自己棄之不顧,這口
氣如何嚥得下去?又聽爺爺和貝海石鬥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
院子,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兒女
之私,誤他正事。這樣吧,咱祖孫二人便跟隨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
中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尷尬,卻也不願和丁當分離,聽她這麼說,
登時大喜,笑道:「好極,好極!叮叮噹噹,你和我一起去,爺爺也
去。」
他既這麼說,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異議。各人來到河畔,坐上長樂幫
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千萬不可出
手父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破天點頭道:「是
啊,好端端地怎可隨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壞人麼?」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當說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換一套男子
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
興趣,問道:「那為什麼?」丁當笑道:「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
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聽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
時,臉上神情又是嬌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
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可好?」貝
海疆海石本不願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與本幫混在一起,聽他說願
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爺愛怎樣著,可請自
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隨著石破天來到他臥室之中。推門進去時侍劍兀自睡
著,她聽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將起來,見到丁不三祖
孫,大為驚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只道:「侍劍姊姊,這兩
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吧。」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
之事可不便啟齒,說了這句話,便走到房外的花廳之中。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啟稟幫主,眾兄弟已
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當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們去吧。」
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見
丁當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著一柄摺扇。石破天雖不知
什麼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她這般打扮,較之適才的新娘子服
飾另有一番嫵媚。丁不三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
下一雙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
天乍看之下,幾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
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了眼睛問
道:「帶什麼兵刃,為什麼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他問的是反話,
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見幫主!」
石破天萬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這許多人等
著,不由得嚇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
什麼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足無措。但見四周幾桌上點著明晃
晃的世燭,數十名高高矮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著一張虎皮交
椅。大廳中這一股威嚴之氣,登時將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
懾住了,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著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
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著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咱們先坐定
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都聽由他的擺布,
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裡?」心裡說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
自主的向丁當望去,最好丁當能拉著他手逃出大廳,逃得遠遠地,到
什麼深山野嶺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當卻向他微微一笑。石
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乎聽她在說:「天哥,不用
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什麼難事,我總是幫你。」他登時精神一
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當下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
去。
石破天坐下後,丁不三和丁當站在虎皮交椅之後,堂上數十條漢子一
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眾家兄弟,幫主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
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復元。本來幫主還應安安靜靜的休
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
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
何得了他?幫主,咱們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眾人當即移
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眾上來,在西首擺開一排九張
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是。」轉
身出去。
過不多時,聽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眾打開大門。米橫野側身在
旁,朗聲道:「啟稟幫主,雪山派眾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
天道:「是麼?」遲遲疑疑的站起身來,跟著貝海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著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
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離石破天丈許之地,突然站住,雙目
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
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啟稟幫主,這位是威震西陲、劍法無雙,武林中大大有
名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大哥。」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裡傻氣的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萬劍身後最末一
個的花萬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萬紫更是尷尬,哼的一聲,
轉過了頭去。
白萬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兄弟均以「
萬」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萬劍,足見劍法固然高出儕輩,而白
自在對兒子的武功也確是著實得意,才以此命名。他與『風火神龍』
封萬裡合稱『雪山雙傑』,在武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
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會夤夜趕到丁不三家中去將石破天請來。白萬
劍在外邊客廳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是老大一
股怒火,一碗茶沖了喝,喝了沖,已喝得與白水無異,早沒半點茶
味,好容易進得虎猛堂來,那幫主還是大模大樣的居中坐在椅上,貝
海石報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見,他連『久仰大名』之類的客氣話半句
不說,一開口便向花師妹招呼,如何不令白萬劍氣破了胸膛?
他登時便想:「瞧模樣八成便是那小子,這幾天四下打聽,江湖上都
說長樂幫石幫主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這小子不將我放在眼裡,
卻色迷迷的向花師妹獻殷勤,大庭廣眾之間已是如此,花師妹陷身於
此之時,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總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願立即
發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側視,口中不語,臉上神色顯得大為不
屑。
石破天又問:「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劍傷好些了嗎?還痛不痛?」這
一問之下,花萬紫登時滿臉通紅,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齊按住劍
柄。
貝海石忙道:「眾位朋友遠來,請坐,請坐。敝幫幫主近日身體不
適,本來不宜會客,只是沖著眾位的面子,這才抱病相見,有勞各位
久候,實在抱歉得很。」
白萬劍哼的一聲,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張椅坐下,耿萬鐘坐第
二位,以下是柯萬鈞、王萬仞等幾人,花萬紫坐在末位。
長樂幫中有幾人嘻皮笑臉,甚是得意,心想:「幫主一出口便討了你
們的便宜,關心你師妹的大腿,嘿嘿,你『氣寒西北』還不是無可奈
何?」
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歸原位,僕役奉上茶來。貝海石拱手道:「敝幫
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雙傑、以及眾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
幫僻處江南,無由親近。今日承白師傅和眾家朋友枉顧,敝幫上下有
緣會見西北雪山英雄,實是三生之幸。」
白萬劍拱手還禮,道:「貝大夫著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無雙,在
下一直仰慕得緊。貴幫眾位朋友英才濟濟,在下雖不相識,卻也早聞
大名。」他將貝海石和長樂幫眾都捧了幾句,卻絕口不提石破天。
貝海石詐作不知,謙道:「豈敢,豈敢!不知各位到鎮江已有幾日
了?金山焦山去玩過了嗎?改日讓敝幫幫主作個小東,陪各位到市上
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們鎮江小地方的風景。」他隨口敷衍,總是
不問雪山派群弟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白萬劍先忍耐不住,朗聲說道:「江湖上多道貴幫石幫主武
功了得,卻不知石幫主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
長樂幫上下盡皆心中一凜,均想:「幫主於自己的武功門派從來不
說,偶爾有人於奉承之余將話頭帶過去,他也總是微笑不答。貝先生
說他是前司徒幫主的師侄,但武功卻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時是否肯
說?」
石破天囁嚅道:「這……這個……你問我武功麼?我……我是一點兒
也不會。」
白萬劍聽他這麼說,心中先前存著三分懷疑也即消了,嘿嘿一聲冷
笑,說道:「長樂幫英賢無數,石幫主倘若當真不會武功,又如何作
得群雄之王?這句話只好去騙小孩子了。想來石幫主羞於稱述自己的
師承來歷,卻不知是何緣故。」
石破天道:「你說我騙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叮叮噹噹,她……她不
是小孩子,我也沒騙她,我早跟她說過,我不是她的天哥。」他雖和
白萬劍對答,鼻中聞著身後丁當的衣香,一顆心卻全懸在她的身上。
白萬劍渾不知他說些什麼叮叮噹噹,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東拉西
扯,臉色更是沉了下來,沉聲道:「石幫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閣下在凌霄城中所學的武功,只怕還沒盡數忘得幹幹淨淨吧?」
此言一出,長樂幫幫眾無不聳然動容。眾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
山派師稈聚居之所,白萬劍如此說,難道幫主曾在雪山派門下學過武
功?這伙人如此聲勢洶洶的來到,莫非與他們門戶之事有關?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麼地方?我從來沒學過什麼武功。
如果學過,那也不會忘得幹幹淨淨吧?」
這幾句話連長樂幫群豪聽來也覺大不對頭。『凌霄城』之名,凡是武
林中人,可說無人不知,他身為長樂幫幫主,居然詐作未之前聞,又
說從未學過武功,如此當面撒謊,不免有損他的身分體面,又有人料
想,幫主這麼說,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劍等人聽來,這幾句話更是大大的侮辱,顯是將雪山派絲毫沒
放在眼裡,把『凌霄城』三字輕輕的一筆勾銷。王萬仞忍不住大聲
道:「石幫主這般說,未免太過目中無人。在石幫主眼中,雪山派門
下弟子是個個一錢不值了。」
石破天見他滿臉怒容,料來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不是,不是
的。我怎會說雪山派個個一錢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
在摩天崖居住之時,一年有數次隨著謝煙客到小市鎮上買米買鹽,知
道越是值錢的東西越好,這時只想說幾句討好雪山派的話,以平息王
萬仞的怒氣,但連說了三個「好像」,卻舉不出適當的例子。這幾人
中,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等幾個他在侯監集上曾經見過,但不知
他們的名字,只有花萬紫一人比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
萬紫姑娘,就值錢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銀子……」
呼的一聲,雪山派九人一齊起立,跟著眼前青光亂閃,八柄長劍出
鞘,除了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長劍,站成一個半圓,圍在
石破天身前。王萬仞戟指罵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穢語,當真是
欺人太甚。我們雪山弟子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輕易嚥下這
口氣!」
石破天見這九人怒氣沖天,半點摸不著頭腦,心想:「我說的明明是
好話,怎麼你們又生氣了?」回頭向丁當道:「叮叮噹噹,我說錯了
話嗎?」丁當聽得夫婿當眾羞辱花萬紫,知他全沒將這美貌姑娘放在
心上,自是喜慰之極,聽他問及,當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許
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銀子,也未可知。」石破天點了點頭,道:「就
算花姑娘不值什麼銀子,便宜得很,賤得很,那也不用生氣啊!」
長樂幫群豪轟然大笑,均想幫主既這麼說,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
戰一場了。有人便道:「貴了我買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們倒可
湊乎湊乎……」
青光一閃,跟著叮的一聲,卻幫來王萬仞狂怒之下,挺劍便向石破天
胸口刺去。白萬劍隨手抽出腰間長劍,輕輕擋開。王萬仞手腕酸麻,
長劍險些脫手,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白萬劍喝道:「此人跟咱們仇深似海,豈能一劍了結?」刷的一聲,
還劍入鞘,沉聲道:「石幫主,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石破天點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氣寒西北』白萬
劍白師傅。」白萬劍道:「很好,你自己做過的事,認也不認?」石
破天道:「我做過的事,當然認啊。」白萬劍道:「嗯,那麼我來問
你,你在凌霄城之時,叫什麼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頭,道:「我在凌霄城?什麼時候我去過了?啊,是
了,那年我下山來尋媽媽和阿黃,走過許多城市小鎮,我也不知是什
麼名字,其中多半有一個叫做凌霄城了。」
白萬劍寒著臉,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你別東拉西扯的裝蒜!
你的真名字,並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說道:「對啦,對啦,我本來就不是石破天,大家
都認錯了我,畢竟白師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萬劍道:「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什麼?說出來給大伙兒聽聽。」
王萬仞怒喝:「他叫做什麼?他叫……狗雜種!」這一下輪到長樂幫
群豪站起身來,紛紛喝罵,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萬仞已將性命豁出
去了,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狗雜種,縱然亂刀分屍,王某也不能皺一
皺眉頭。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對啦!我本來就叫狗雜種。
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相顧,除了貝海石、丁不三、丁當等少數幾人聽
他說過『狗雜種』的名字,余人都是驚疑不定。白萬劍卻想:「這小
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實有過人之長,連如此辱罵也能坦然受之,對他
可要千萬小心,半點輕忽不得。」
王萬仞仰天大笑,說道:「哈哈,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種,哈哈,可笑
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雜種有什麼可笑?這名字雖然不
好,但當年你媽媽若是叫你做狗雜種,你便也是狗雜種了。」王萬仞
怒喝:「胡說八道!」長劍挺起,使一招『飛沙走石』,內勁直貫劍
尖,寒光點點,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萬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幾年來到底學到了什麼奇異武功,居然年
紀輕輕,便身為一幫之主,令得群豪貼服,這一次便不再阻擋,口中
說道:「王師弟不可動粗。」身子離椅,作個阻攔之勢,卻任由王萬
仞從身旁掠過,連人帶劍,直向石破天撲去。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點也沒學過,
眼見對方劍勢來得凌厲之極,既不知如何閃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
好,手忙腳亂之間,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長袍,兩只長
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只聽得喀喇一響,呼的一聲,王萬仞突然向後
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大門之上。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後,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木柱撐住了,
以便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便是個甕中捉鱉之勢。這虎猛堂的大門乃
堅固之極的梨木所制,鑲以鐵片,嵌以銅釘。王萬仞背脊猛力撞在門
上,跟著 兩響,兩截斷劍插入了自己肩頭。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王萬仞被他
內力的勁風所逼,氣也喘不過來,全身勁力盡失,雙臂順著來勢揮
出,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他軟軟的坐倒在地,已然動彈不得,肩頭
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霎時之間,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柯萬鈞和
花萬紫急忙搶過,一個探他鼻息,一個把他腕脈,幸好石破天內力雖
強,卻不會運使,王萬仞只受外傷,性命無礙。
這麼一來,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驚又怒,長樂幫群豪也是欣悅之中帶
著極大的詫異。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也不怎麼了得,所以擁他
為主,只為了他銳身赴難,甘願犧牲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再加貝
海石全力扶持,眾人畏懼石幫主,其實大半還是由於怕了貝海石之
故,萬料不到石幫主內力竟如此強勁。只貝海石暗暗點頭,心中憂喜
參半。
白萬劍冷笑道:「石幫主,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輩份大小。犯上作
亂,人人得而誅之。常言道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既曾在我
雪山派門下學藝,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的師叔,你向他下此毒
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武功再強,難道能
將普天下尊卑之分、師門之義,一手便都抹煞了麼?」
石破天茫然道:「你說什麼,我一句也不懂。我幾時在你雪山派門下
學過武藝了?」
白萬劍道:「到得此刻,你還是不認。你自稱狗雜種,嘿嘿,你自甘
下流,都沒什麼好說,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義英雄,你
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認師父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認識我爹爹媽媽?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白師
傅,請你告訴我,我媽媽在那裡?我爹爹是誰?」說著站起身來深深
一揖,臉上神色異常誠懇。
白萬劍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裝假,卻又是什麼用意,轉念又想:
「此人大奸大惡,實不可以常理度之。他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
母也不認了。他既肯自認狗雜種,自然連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
了。」霎時間心下感慨萬分,一聲長嘆,說道:「如此美質良材,偏
偏不肯學好,當真是可恨可嘆。」
石破天吃了一驚,道:「白師傅,你說可恨可嘆,我爹爹媽媽怎麼
了?」說時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白萬劍見他真情流露,卻決非作偽,便道:「你既對你爹娘尚有懸念
之心,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你爹娘劍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倆攜
手行走江湖,又會有什麼兇險?」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均想:「幫主的身世來歷,我們一無所知,原
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說什麼『劍法通神,英雄了得』。
武林中當得起白萬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可沒幾對啊,那是誰了?」
貝海石登時便想:「難道他是玄素莊黑白又劍的兒子?這……這可有
些麻煩了。」
這時王萬仞在柯萬鈞的花萬紫兩人扶掖之下,緩過了氣來,長長呻吟
了一聲。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甚是關懷,問道:「這位大哥為何突然
向後飛了出去?好像是撞傷了?貝先生,你說他傷勢重不重?」
這幾句詢問在旁人聽來,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長樂幫中群豪倒有
半數哈哈大笑。有的說道:「此人傷勢說重不重,說輕恐怕也不輕
。」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半夜三更前來生事,我道真
有什麼驚人藝業,嘿嘿,果然驚人之至,名不虛傳。」
白萬劍只作充耳不聞,朗聲說道:「石幫主,我們今日造訪,為的是
你一人的私事,和別的朋友均無幹系。雪山派弟子不願跟人作無聊的
口舌之爭。石中玉,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認是不認?」石破天奇
道:「石中玉?誰是石中玉,你要我認什麼?」
白萬劍道:「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以致斷去了一臂,
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這幾句話說得甚至是
誠懇,只盼他天良發現,終於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對所聽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又問:「風火神龍封師兄,他是
誰?怎麼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我……做了什麼卑鄙惡行
?」
白萬劍聽他始終不認,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辱、跳崖自盡
的慘事,只氣得目觜欲裂,刷的一聲,拔劍出鞘,手腕一抖,禿的一
響,長劍又還入了劍鞘,指著柱上的三個劍痕,朗聲說道:「列位朋
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
劍法,若是僥幸刺傷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
是由此而來。」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布成六角,每
一點都是雪花六出出之形,甚是整齊。適才見他拔劍還劍,只一瞬間
之事,那知他便在這一剎那中已在柱上連刺六劍,每一劍都憑手腕顫
動,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實是無與倫比。眾人當王萬仞被石破天
內勁摔出後,對雪山派已沒怎麼放在眼裡,但白萬劍這一手劍法精
妙,武林中罕見罕聞,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有的更大聲叫起好來。
白萬劍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勝過白某的,不知道有多
少。白某豈敢班門弄斧,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請
列位朋友作個見証。七年之前,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
玉,膽大妄為,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於他,
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每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劍法雖然平
庸無奇,但普天之下,並無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說到這
裡,轉頭瞪視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瞞眾人,不敢自暴身
分,那麼你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這
般的傷痕?是真是假,一見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白萬劍道:「不
錯,若是閣下腿上無此傷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來貴幫騷擾胡
混,自當向幫主磕頭陪罪。但若你腿上當真有此傷痕,那……那……
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這麼六個劍疤,那可真
奇了,怎麼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萬劍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見他說得滿懷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
「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雖然相隔數年,他長大成人之後相貌變
了,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但面容一般無異。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
回來後一口咬定是他,難道咱們大伙兒都走了眼不成?」一時沉吟未
答。
陳沖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
娘大腿上的傷疤。這裡人多,赤身露體的不便,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
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
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萬劍怒極,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心,喝道:
「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上凌霄城去了斷
吧!」刷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氣?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我卻說沒
有,那麼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麼緊了?」說著抬起左腿,左腳踏在
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聲,驚呼了出
來。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然都有六角,
雖然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卻都
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
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
看,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肩頭,喃喃
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麼別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
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當,丁當皺著鼻
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
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b]第七回:雪山劍法[/b]
陳沖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
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
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証據確鑿,辯他不過,只好用武,
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
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
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麼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
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
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麼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
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
了凌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麼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
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裡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
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格
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裡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
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
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
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只衣袖
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嚥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
破天身後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
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
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
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
闖去。
陳沖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
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噹噹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
差實只一霎。他覺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
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並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
。」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石
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
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
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
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
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
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
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
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
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
劍鋒?」便這麼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
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裡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
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
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
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
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
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沖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
只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
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
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沖之勢轉為下墜,其間只要
有毫發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
出一聲採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
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
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臥
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貍貓,捷
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沖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沒
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
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
恐其余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
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
樂幫在江湖上那裡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
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將那
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
大的奇功。」當下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裡 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癒來癒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
之後,心中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
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余
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
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
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搜
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
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
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
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
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裡來販賣。三艘船首尾
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
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
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
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
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
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
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麼大一錠銀子,
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
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
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
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
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
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
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裡又是五兩銀子。」船家
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
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余裡,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
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
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舖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
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余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
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
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幸得
手,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
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
「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
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
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
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
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
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
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
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
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
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
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機靈多智,
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
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
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裡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
回凌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
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
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嘆了口氣,說
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
、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
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
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伙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
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
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凌霄
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
麼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
伙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
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
「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
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
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
招。趙師弟、王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麼動靜,立即傳聲
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
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
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
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
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
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幹的形態,古朴飄逸,
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醜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
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朴,有時劍點密
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
梅樹在風中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
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
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
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
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只須再向前
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
「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萬善手中長
劍,比劃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
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
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
用到這裡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
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
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
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
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
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
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
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服食靈
藥,內力鬥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
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
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
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
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
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
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
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
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
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
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
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
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
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
擊,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飢,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
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
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 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嘆,眾師弟面面相覷,不知
他此舉是何含意。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
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
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
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
意,掌門人對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
……」連嘆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
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
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
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師門
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
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
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
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
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呼延萬
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
又是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
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
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
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
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
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
道:「白師兄光臨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
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
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
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
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
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
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
留情,將莊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僕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
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不學好,胡
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
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
裡,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
凌霄城中。」說到這裡,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
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遊
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
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
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
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
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
英俠,玄素莊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
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
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
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
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
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
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中的
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
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鐘、柯萬鈞等會面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鐘等雙
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
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
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
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
面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
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
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
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
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
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
萬鐘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中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
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
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
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
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
釘截鐵,更無轉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
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污的地下,說什麼也
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
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只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
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麼
話,她都是聽而不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
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麼?豈能與白
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
『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
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
『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
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
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
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
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麼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
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
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
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
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
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
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
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
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
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
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兇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
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
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
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
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
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
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三人說些什麼,石破天卻
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麼
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
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
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
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
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
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
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
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
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
其後結﹝ 離﹞二十余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
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
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
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
劍早非對手,只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
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個人才拚鬥了這麼久。但別看閔柔
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鬥到七十
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
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
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
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
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麼?封師兄若在,原可和
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
弟子中除了封萬裡,余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
劍一人,自己夫婦佔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去,
那裡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
鬥他十余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
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裡,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
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
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
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
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麼
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
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
只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
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
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
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手,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
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
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
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
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
們以多鬥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面八方
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佔上風,勝敗未分,接招
!」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
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
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
到牽制,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
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
應。這時一人鬥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
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
!」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
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
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
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余次劍招,始終佔不到絲
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
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
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
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
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
喜:「你越急於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裡。」
十余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
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
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鬥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後,白
萬劍心神酣暢,只覺今日之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
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
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
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中叮叮噹噹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
錚錚之聲。鬥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
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
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
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
『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
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
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
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
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
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
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
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
她內力的點穴,只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
道,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
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
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麼也只能鬥個平
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麼?」黯然說道:「只可
惜封師哥不在這裡,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
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麼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
裡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
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
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
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
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鬥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
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
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
有一位封師哥什麼的,偏偏不在這裡,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
麼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
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
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
道:「你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
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
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麼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
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
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麼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
……」那一聲「玉兒」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
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
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
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本來
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
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學錯了。」
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
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
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凌霄城學劍,已有
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
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
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
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
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
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
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
假,不由得暗暗切齒,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
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
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余,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
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
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
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
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
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
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是膏
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
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
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裡,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
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
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
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
止,也沒什麼相幹。」語間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只是心下激動,
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麼事都由丈夫
作主,自來不出什麼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麼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
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
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
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
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
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
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
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
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舍
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
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得
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麼
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
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
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
『雲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
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
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
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
勁,真是生平罕見,只有父親酒酣之余,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
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後,內力
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道
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麼?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
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
出去,插入牆角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雖惱恨這個敗
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
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
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
、閔柔二人瞧在眼裡。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
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
接招吧!」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
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
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裡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轉得
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蒼鬆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
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
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
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
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中,直是
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
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
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
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
師兄輩欺凌,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裡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
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
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真實
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幹系,
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
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來
來,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向前一
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
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
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
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
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
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不禁心
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如此的教我兒劍法
!」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
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埋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那
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招後,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中暗喜,每當他一
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
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三次以同樣
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鬥,兩人於對方的功力長短,心下均已了
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後,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注、對
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鬥還是假鬥
、誰佔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
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鬥中,只要那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於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拚。
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算不勝,也決不會落
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法演完,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
了二十來路,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能偶爾順勢反
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
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鬥。心想:「把這套劍拆完後,便該
插手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
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
子已經學會,定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
上的蠟燭點到盡頭,猛然裡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
驗,眼前一黑,不向後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閔柔敘舊,謝她教
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劍向後擲去,
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傷在那裡?傷在那
裡?」石破天道:「我……我……」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
幌火摺,只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
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石清道:「師哥,怎……怎麼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中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鬥不休。待得閔柔
幌亮火摺,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
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中微微一亂。便這麼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
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石清心口,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
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閔柔在劍法上
制他死命之後,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
後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掛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忙俯身去
看石破天的劍傷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
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入體,立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
慰,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嚥喉。
只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投崖自
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
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踐,等
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也已於事無補。
石清使個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縱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
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
苦,便這麼一瞬之間,她手中火摺已然熄滅,殿中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幹休,此後回
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鬥,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
來了,回想適才的鬥劍,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
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氣,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卻摸了個空,
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以免激鬥之際多所
累贅,高手過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
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
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然一呆,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中只叫:
「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中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
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後,拋去火摺,提著長劍直搶
在廟外。四下裡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在自己摸索火
石之時,乘機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躍上屋,遊目四顧,
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
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中並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林中仍無
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當即提劍闖了進
去。但林中也是空盪盪地,涼風拂體,落葉沙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這時更興
『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想起女兒稚
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中來。 [b]第八回:白痴[/b]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見石清、閔
柔二人出廟,跟著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忽覺有人伸手過
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
亮,見白萬劍手中拿著火摺,驚叫:「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
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
抱著自己快跑出廟,奔馳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著有人點亮油
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當,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噹噹,
是誰抱我來的?」丁當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爺了,還能有誰
?」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眼望天空,便問:
「爺爺,你……你……抱我來做什麼?」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當,這人是個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
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當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起了,慢慢
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
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藥,再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噹噹,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好
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當道:「還說好玩呢?你爸爸媽媽和那姓
白的鬥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媽媽?
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
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看。」丁當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
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連自己父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
是生疏得緊,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了?……這……這
怎麼會?」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萬劍出廟巡
視,兩人乘機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婦入廟鬥劍種種情形,祖孫二人
都瞧在眼裡。丁不三本來以為石破天假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
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幾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
痴,白痴!」乘著白萬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什麼武功?我什麼武功也不會。你這話我更
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頭厲聲說道:
「阿當,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什麼,偏要嫁這麼個胡說八道、莫名
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
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當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嚥道:「我……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
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過……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腦子一
時胡塗了。」
丁不三怒道:「什麼一時胡塗?他父親明明武功了得,他卻自稱是
『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痴,你爺爺便是白痴。瞧著他使劍那一副鬼
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那麼毛手毛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
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
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
江湖上傳出去,說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
行,非殺不可!」
丁當咬一咬下唇,問道:「爺爺,你要怎樣才不殺他?」丁不三道:
「哈,我幹麼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人家聽說
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什麼希奇。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
殺了,那我怎麼辦?」丁當道:「怎麼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什麼人
?」丁當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
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婦麼?」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功不壞,做
得我孫女婿,那知他竟是個白痴。你一定不讓我殺他,那也成,卻須
依我一件事。」
丁當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什麼事?快說,爺爺,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痴,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痴,不該殺。好
吧,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那個『氣寒西北』什
麼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親眼見到白萬劍劍術精絕,石郎如何能是
這位劍術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說道:「爺爺,
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掌便將這白
痴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什麼也辦不到,不禁洋洋
自得。
丁當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悄
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個白萬劍,你說怎
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過他?」丁
當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不過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
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
當真?爺爺是好人,不是壞人,他……他怎麼會殺我?」
丁當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計,
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法兒讓石郎逃走。」
於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爺爺,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
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吧!我跟你說:一不
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痴武藝。別逃,是你別
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
斃了。不饒,用不著我多說。」
丁當道:「你既說他是白痴,那麼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是學不會
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他十天之內
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當道:「那是你教人
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
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什麼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當,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痴,就算神
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的說話?這白痴在雪
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
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著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
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當說道:「好,你不教,我來教。爺
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麼?」丁當道:「你要
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飯。丁
當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
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
事,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鬥口。丁當心中卻著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古怪,跟他軟
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什麼刁鑽的法子,或能讓他回心轉意,尋思:
「我不給他做飯,他餓勁上來,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
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又怎猜得到
丁當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當怒道:「你去勞
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麼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藥靈驗如神,敷上即癒,他受的劍創又不
重,怕什麼?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為了想吃飯,居然不叫
他『白痴』。丁當道:「他做飯給你吃,那麼你還殺不殺他?」丁不
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件事毫不相幹,豈可混為一
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並不甚痛,便到後梢去淘米燒飯,見一個
老梢公掌著舵,坐在梢後,對他三人的言語恍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
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魚煎熬得微焦,一鍋白米飯更是
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讚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一成,爺爺
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當拜堂成親,只做我的廚子,別說我
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
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
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
著嘆氣不已。
吃過飯後,石破天和丁當並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當見爺爺坐在船頭,
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記住。」石破天
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麼?」丁當道:「你難道當真是白
痴?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石破天道:「從前我怎
麼了?」丁當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
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
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你歡喜,我
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當軟語央求:」天哥,你這是生了
我的氣麼?「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
不信。」
丁當望著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會變
回從前那樣。」呆呆出神,手一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綠波中
幌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我永遠是這
麼……這麼……一個白痴,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是不是?」
丁當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已極,抓起
一只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那麼我便整
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天哥』
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當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他一張臉紅彤彤地,雙目靈
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說你不是
我那個天哥,怎麼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痕?怎麼你也是這般喜歡拈
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姑
娘?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怎麼忽然間痴痴呆呆,再沒從前的半分風
流瀟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當搖頭道:
「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調戲人家閨
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天於偷人家老婆一事,心
中始終存著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偷人家老婆?偷來幹什麼?老
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
小賊麼?」
丁當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沖,伸手便扭住
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當只覺一股大得異呼尋常的力道擊在
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後撞去,幾乎將後梢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
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老婆麼?使這麼大力氣。」
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當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忽然之間,
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連搖幌,道:「天
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什麼假?」丁當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去。」石
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當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
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當是家傳的掌法,去勢飄忽,石破天
這一格中沒半分武術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
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當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是「啊喲」一
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
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
力,那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
掌和他臉頰相觸,卻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
見石破天左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
父親傳,著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受傷
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於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後,難以消退。她又
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他左頰之上,哭道:
「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並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噹噹,你一時生
氣,一時喜歡,到底為了什麼,我終究不明白。」
丁當急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坐直了身子,在懷中取出
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願不會留下疤痕才
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後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了這場病
後,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擒拿手教你,於你
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當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過意不
去,突擊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當掠了掠頭發,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了六路,石破
天都記住了。跟著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為純熟。這擒拿法雖只
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著實繁復。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與
丁當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語,譏嘲幾句。到第四天
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當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白痴』,問
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痴來學,多少日子
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
在並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
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
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
三道:「我那用著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
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
痴。」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
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劃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
不三的坐船。船頭站著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
是在前面船上麼?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
三眉花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
心願。」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
「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白痴?」丁當微笑道:「不錯,
聰明白痴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
「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
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
「為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
「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
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
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
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
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
「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
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
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
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
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
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
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
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
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的一聲,正
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著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
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
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
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
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著
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
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
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
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
手』幹淨利落,使得可著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
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
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發作,又來說呆話了。」
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
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
。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
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
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
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敵人。」丁
當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
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
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
當越聽越惱,嗔道:「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
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
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
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淨。」但隨即
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
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
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
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
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丁當
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
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
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
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
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
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
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
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
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
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
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
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
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
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
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
旁,凝視著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為什
麼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
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
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丁當靜靜的聽著,不由得心神盪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
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裡跟我說了,豈
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
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裡一
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
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
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
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
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
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
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蒙朧睡去,但睡不多
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
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
被子生腳的麼?」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
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
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
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
腳在那裡?」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
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
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
丁當右手回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
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
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
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
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
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
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
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
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
為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裡喂大魚。」丁當給他抱著,雖是隔著一
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
道:「為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
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
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
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
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著
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
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
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
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
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舍不
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
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
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
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
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
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
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
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
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
『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
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
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過……哼,哼
!」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哼哼
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
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
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
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
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
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
了這小白痴。」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
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
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
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
神極是古怪,帶著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
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
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後,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打了個呵
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麼熱!」坐在石破天身邊,指著長江中
並排而遊動的兩只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遊
來遊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
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裡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
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這麼說,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丁當嘆了
口氣,心道:「我這石郎畢竟痴痴呆呆。」又打個呵欠,斜身依著石
破天,將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裡睡,好不好?」
丁當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麼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
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只聽得她氣息悠長,越睡越沉,一頭秀發
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癢,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鳴,幾不可
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著,不可點頭,更不可說話,臉上也不可
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再發出一些鼾
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她長長的睫毛
覆蓋雙眼,突擊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即又閉上了。石破天
當前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不讓爺爺聽見。」
於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當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一點便透,要他裝睡,他便裝
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個白痴,不配做他
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
著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婦倆
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麼會殺我,叮叮噹噹究竟是個小孩
子,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
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
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
得能回歸深山,想到此後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噹噹,不由得
大是興奮。
丁當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如何是逃不
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爺,哭叫道:『爺
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刻搶進艙來,右手使
『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後
腰。記著,聽到我叫『別殺他』,你可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
『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
強,這麼一拿,爺爺便不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噹噹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
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著玩,我順著她意思行
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當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用左手摸一
下我背心的『靈台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裡。」石破天仍是
閉著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當『靈台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當
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認穴要準,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
挨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
到他了。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
拈針』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
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後腰『懸樞穴』上輕輕搔爬了
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份外怕癢,
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
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癢。兩人嘻嘻哈
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岸去沽酒買
菜。丁當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
丁當攜了他手,上岸閑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人行到市梢,
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咱們這麼拔足便
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盡早與丁當躲入深山。丁當搖頭道:
「那有這麼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裡二十裡,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裡,一萬裡,咱們
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後轉了出來,向著
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
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船動手,其一
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
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
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著白師兄
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當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便在左近?
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那可糟了。」向二
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
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萬風張師弟
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搞的。這小子要是當真武
功高強,怎麼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
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當即喝道:「往那裡走?
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
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來招。聞萬夫
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反來覆去的便
是想著『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
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招攻人後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
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後。他內功深
厚,轉側便捷無比,這麼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
『虎爪手』抓他『靈台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
力到處,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
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波的一
響,跟著喀嚓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鬆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縮成了一團,
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
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噹噹,他……他……他怎麼忽然抽
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當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慌慌張張
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麼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殘廢卻免不了,
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
傷你,那怎麼……怎麼辦?叮叮噹噹,得想法子給他治治?」丁當伸
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
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今日
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裡,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多說這些氣人的話
幹麼?」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在地下一
插,說道:「叮叮噹噹,快……快回去吧。」拉著她衣袖,快步回
船。丁當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怎地
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才之事,可別跟爺爺說。」石破天道:「是,
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真會手足殘廢?」丁當道:「你拿
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
法還有什麼用處?」石破天道:「那怎麼你叫我待會也這麼去擒拿爺
爺?」丁當笑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
等膿包相比?你若僥幸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用上內力,最
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著聞萬夫適才的可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
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別殺他!」石破天
急躍而起,搶到艙中,蒙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
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後心抓去,陡然間想起聞萬夫縮成一
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
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
抱頭而睡。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喜間,不料他
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後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得丁當道:
「啊喲,爺爺,我怎麼抱著你?我……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你將
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饒他性命,你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
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
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劍來將他打敗了。」
丁當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
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該死之極。唉,以
『虎爪手』抓『靈台穴』,以『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
計!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
該死。」
這幾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裡,兩人同時大驚:「爺爺怎
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麼樣,丁當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
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麼暗中自必有備,天哥剛才沒有
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不多時,便
即睡著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嘩,紛紛叫嚷:「在這裡了!」「便是
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岸邊十多人
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大聲叱喝:「老妖
怪在那裡?害人老妖往那裡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什麼東西在這裡大呼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後兩人手中拿著竹做的
噴筒,對準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眾人歡呼吆喝:
「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裡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下大怒:
「那裡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人不去惹他,
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
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跟著呼的一掌,將當先的
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都不會什麼武功,中了這江湖怪傑的拳
腳,那裡還有性命?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
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余人掃去,忽聽得丁當在身後冷冷的道:「爺爺,
一日不過三!」 [b]第九回:大粽子[/b]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
伏,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見物,
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
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
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然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麼人?你……你怎麼……」石破天
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麼鑽到
我們船裡?我一刀便將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
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
去,怎麼爬在我被……被窩裡?」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且被
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才知丁當這麼一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
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
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
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求
求你,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麼胡話?快將他一
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
那……那怎麼辦?」語氣甚是焦急。那老婦怒道:「那是什麼鬼東
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台穴,又拿
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
還是太太,你快起來吧,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裡,可……可實在不大
妙。」
那女子啐道:「什麼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
你快想個法子,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
我求求你,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這位姑娘……唉……
這個……真是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
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
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
……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麼別的船不去,偏偏
撞到我們這裡來?阿繡,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麼要緊?這人
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
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臟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
弄得一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裡有個死屍,也很不妙。」只
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裡有個死屍』這話甚是害怕,
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
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也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若是
將我殺了,我就變成了僵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
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僵屍手握住你的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
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
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同蓋一被,幸
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
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是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十分淒厲刺耳。跟著飄
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等了你
一日一晚,怎麼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來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婦
哼了一聲,說道:「你再也別作聲,我正在凝聚真氣,但須足上經脈
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
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
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
「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
好」後,便再也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
都是練內功走火,以致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那當真為
難之極。」
只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
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麼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已近了數十
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 鐵鏈響動,跟著拍的一聲世響,
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梢
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麼?幹什麼?」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
側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
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動彈不得,話
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那老
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梢的船家叫道:「你這麼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
道:「狗賊,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
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一只兩百來斤重
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裡想施暗算,我可不
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
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
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
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裡。」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
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淚
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嚥道:「對……對不住!我的眼
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
麼?」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
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裡。我……我的眼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
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
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
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
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
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麼人大呼
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的
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
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
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
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兇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
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
縱不能動,也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
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
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願。」
那才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
……你……咦!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
你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
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
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
道:「阿繡,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麼?」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
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
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
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
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
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裡。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
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
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
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
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
臉上一個膝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
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
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
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
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
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
了,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我也是
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當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
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麼綁你?」石破天道:
「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
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
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
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
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
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讚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
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這
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
天平,自稱自讚!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
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
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
!」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
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
膏藥,騙人錢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
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
強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什麼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當
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被丁當拿中穴道後為時
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
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
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
「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
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
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
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
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他
急忙後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
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卻是大
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
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
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當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
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道:「連……
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卻說不下去了。
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逞什麼英
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
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
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當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
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
拿手,又是那裡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
叮噹噹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
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
奶的,這武功是阿當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
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這名話當真不錯。今日老婆子親眼目
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
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
那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丁當是丁老三的
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當,丁當又教這個
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
……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耐,這時忍不
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
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
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
字說的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
「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
……不在……」
他本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話到
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奪他不下,要想
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
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
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侄孫婦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略一遲疑,那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你就拜
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
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飛,向石破天頭
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當的一十八路擒拿
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
將下來,那裡能夠抵御?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
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陽
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只感到全身
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是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
固然被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去,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你卻給彈了
開去,當真無用之極,只是一招,你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
麼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有輸,那麼你讓他在你
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將他彈開幾步,那麼你們就算
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
擊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地,我為什麼要給
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
種,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
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訕訕的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
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麼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
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
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叮叮噹噹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
你剛才那樣手掌亂幌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你贏了,咱
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
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那有什麼算不算的?我讓你先動手,你
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
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
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麼架開,跟著反手這麼打你,你就斜身
這麼閃過,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裡。」
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
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
「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還比什麼武
?」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丁不四道:
「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
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你記著,我這麼打來,你不
用招架,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一招很是陰毒,我這拳就
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劃。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
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一個往下再教,一
個繼續又學。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甚是繁復,但他與石破天對
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
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
心極好,丁不四只教過一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
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
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
雖然行動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
故意詆毀幾句,何況是不十分出色精奧之著。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
意,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拚鬥。又教了數十
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
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道:「有什麼次序不次序的?
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
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將你逼下江去,就
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
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
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
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再以
『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一步後退,便踏入
了江中,情急之下難以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當教的那兩招,
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
爪手』抓住他『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
雙手一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在艙板之上。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
不四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
『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
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
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著,自是四面八方都
防到了,決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
解了百余招,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準了自己所授的法門而
發,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
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
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分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
之高,竟也抵敵不住。
這一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驚不小,那老婦也是錯愕無
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又暈厥了過去,雙目翻白,神情殊是
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你……你怎麼啦?」
阿繡身在艙裡,瞧不見船頭上的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急,忙問:
「這位大哥,我奶奶怎麼了?」石破天道:「啊喲……她……暈過去
啦,這一次……這一次模樣兒不對,只怕……只怕……難以醒轉。」
阿繡驚道:「你說我奶奶……已經……已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
了探那老婦的鼻息,道:「氣倒還有,只不過模樣兒……那個……那
個很不對。」阿繡急道:「到底怎麼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
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來瞧瞧。」
阿繡不願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就勞你這位
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
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
臉上惶恐之神色。丁當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
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慰貼舒服,於是輕輕扶她
起來,將一條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後將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說道:「這
位大哥,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靈台穴』上,用手掌運一些內力過
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生,只見她一張瓜
子臉,清麗文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著她。兩人目光相
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無法轉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
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你也是這樣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
了,兩人相距這麼近,生怕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將小嘴緊緊閉
住。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
台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當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
台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幹什麼?」石破
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然醒過來啦。」那
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麼幹的?」石破天訕
訕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你教一教。」
適才他這麼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靈台穴』更
被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
幹。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
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什麼通靈異物的內丹,以
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
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你。你將內息存於丹田,感到有一
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
的經脈上。」
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
而為,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
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並兼陰陽剛柔之用,只是向來不知用法,等
如一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
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
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畢,已「哇」的一聲,吐出大
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麼了?不對麼?」阿繡道:「這
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
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
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一躍而
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
不要臉,為什麼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
一劍,你還有命麼?」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來,
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
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喝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
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經
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後,已來不及說話,只是不住叱喝:「教過你
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
破天雖然天資聰穎,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便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
記住活用,對方拳腳一快,登時便無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
於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腳步亂之際,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
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你要說什麼?」那老婦向石破天
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丁不四點頭
道:「那很好。你走火後經脈窒滯,你既不願我相助,叫他出點力氣
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內力卻不是
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麼能算
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哼,小一輩
人物之中,沒一個能是他敵手。」那老婦道:「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
樣,又有什麼用?他不學你的武功,便能將你打敗,學得了你的武
功,只怕反而打你不過了。越學越差,你說是學你的好,還是不學的
好?」丁不四登時語塞,呆了一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
拈針,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過
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運功
助她打通經脈,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
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你廝打,你手掌之上須帶
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你就用
他一模一樣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
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記好了,見到他使什麼招,你也就使什麼招。只
有用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
幾個時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
多半他會起退讓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人活
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
赴。
石破天點了點頭。那老婦又道:「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待會你和
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須得急吐而出,越強
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那老婦道:「不會的。我練
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你的內力猛然湧到,我無法抗拒,這才
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並沒吐血,
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你若受傷,那便沒人
來保護我祖孫二人,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姑娘,躺在這裡動彈不得,
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聽到這裡,心頭熱血上湧,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
了也是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善是惡,他卻是一無所
知。
那老婦將庶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你啦。丁不四死不
認輸,你就和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一下的真好漢
、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一只老
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你說老狗熊,是罵我嗎?」那老
婦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
了家。丁老四,你要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
出來,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你瞧仔細了,招招都是我
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丁不四「哼」的一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舟』要打過
來啦!那是我教過你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
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曲,左掌自
下而上的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一句話沒說完,眼見石破天
右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凜:「這小子內力甚強,只怕猶在
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內力,那可沒什麼味道。」當即收回左掌,右掌
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
跟著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
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風已然撲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
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葫蘆,這麼一
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是依樣學樣,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
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
怕一黏上手之後,硬碰硬的比拚內力,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
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
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什麼招
式,對方總是照抄。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
賴,當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
人,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
是名正言順之舉。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石破天不得。
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每一拳、每一
掌打將出去,勁力癒來癒大,船頭上呼呼風響,便如疾風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麼邪
門?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再拆
數招,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
數,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
又鬥數招,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斜斜拍出,這一招叫做『或左
或右』,掌力擊左還是擊右,要看當時情景而定,心頭暗喜:「臭小
子,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掌力從那一個方向襲來?」
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問道:「你是攻左還是攻右?」丁不
四一聲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兩只手掌不住顫動。石破天心
下驚怕,只得提起雙掌,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對方掌力來
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時運勁。
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不由得大驚,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
、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或左或右』變成了『亦左亦右
』,兩掌齊重,令此招妙處全失。但這麼一來,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
不可,霎時間額頭冒汗,危急中靈機一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
上送去。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凌空下
擊而用。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
每一招都學對方而施,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
道理,便也雙掌上舉,呼的一聲,向上拍出。
兩人四掌對著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石破天見對方敵意已去,跟著縱聲
而笑。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見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
那老婦卻道:「不要臉,不要臉!打不過人家,便出這種鬼主意來騙
小孩子!」
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竟想出這個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
以內力相拚,躲過了危難,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雖聽到那老
婦出言譏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笑,說道:「我跟這小子無
怨無仇,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
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突擊船身顛簸了幾下,向下遊直沖,原來此
處江面陡狹,水流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叫道:「小翠,
到碧螺島啦,你們祖孫兩位,連同大粽子一起,都請上去盤桓盤桓
。」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不去,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
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幾天打什麼緊?你在我家裡好好養傷,舒
服得很。」那老婦怒道:「舒服個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濤洶湧,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
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圓,果然
形如一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邊島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
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裡去,你又何必
……」一名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伸手握住阿繡的手臂,
湧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那裡來得及?只聽得撲通一
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
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
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遊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
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當下
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間
身子一震,腰間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巖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
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是死活
難知。
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陸地上走
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幹地,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你
剛才怎敢抓我頭發?」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你怎……
哇!」她這麼一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阿繡道:「奶
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
說到這裡,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
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
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只眼睛相距不過尺許,她說話
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
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幹,
但阿繡漲紅了臉,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裡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
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羅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
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
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
二人,便在樹叢中一縮,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
人從身側走過,一個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向二人背影瞧去,
果然一個是丁當,一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不好,是……是丁
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
武功麼?」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叮叮噹噹又怪我不聽話,將我
綁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
則……」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
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當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
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們捉
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
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
功力未復,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
們的晦氣不遲。」那老婦氣忿忿的道:「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
霉,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家伙不好。」阿繡柔
聲道:「奶奶,過去的事情,又提它幹麼?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
心靜氣的休養,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於身子有損。」那
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麼了?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史
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是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我……我再
運些內力給你。」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台穴,將內力緩緩
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
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一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沖開,口中
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
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卻何以不會半點武
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再也不敢多
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道:
「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
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經脈,已是謝天謝地
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豐真人復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
全身塞住了經脈。」石破天訕訕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
理。」史婆婆道:「左右閑著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
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
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
經脈打通。
阿繡掙紮著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
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
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著這個青年男子十分 腆,不
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
…」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溫文
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其
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偏有這麼羅
哩羅嗦的一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麼
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什麼分別,咱們心裡記著
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史婆婆
說道:「什麼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你不說,我就叫你
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
「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麼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心中
更過意不去,道:「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什麼。謝天謝地,只盼丁不三爺爺和叮
叮噹噹找不到我就好了。你們在這裡歇一會,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
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你去採些
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給丁
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余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
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幹用力搖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時紛紛跌落。他
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
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
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繡吃一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一般,
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卻待再喂,阿繡道:「這位
大哥,你自己先吃飽了,再……再……」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裡許,有個石洞,咱們待天黑後,到那
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但丁不三
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實是害怕之極,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
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左手扶著史婆婆,右手扶了阿
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地形甚至是
熟悉,行不到一裡,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點著轉了兩彎,從一
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一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著,可不許進來。」石破天
道:「是,是!」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幹浸濕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
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 [b]第十回:金烏刀法[/b]
次晨醒來,三人吃了幾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孫分別打通了一處經
脈,於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這島上的小湖裡有螃蟹,你去捉些來,螃蟹雖
還沒肥,總是勝過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躊躇:「捉蟹倒不難,就是
沒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對丁不三這老鬼如此害
怕,成什麼樣子?」石破天搖頭道:「別說丁不三爺爺,連叮叮噹噹
也比我厲害得多。若是給他們捉到,再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丟在江
裡,那可糟了。」
阿繡勸道:「奶奶,這位大哥說得是,咱們暫且忍耐,等奶奶的經脈
都打通了,恢復功力,那時又怕他們什麼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
道:「哼,你說得倒也稀鬆平常,回復功力,談何容易?咱二人經脈
全通,少說也得十天,要回復功力,多則一年,少則八月。難道今後
一年咱天天吃柿子?過不了十天,柿子都爛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發愁,我去我摘些柿子,曬成柿餅,咱三人吃
他一年半載,也餓不死。」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迭遭兇險,但覺
世情煩紛,什麼事都難以明白,不如在這石洞旁安穩渡日,遠為平安
喜樂。
史婆婆罵道:「你肯做縮頭烏龜,我卻不肯。再說,丁不四那廝一兩
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你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
麼攪的,怎地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又沒練過武藝?」石破天歉然
道:「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只有叮叮噹噹教過我一十八手擒拿
法,我自然鬥他們不過。丁不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
他都知道的。」
阿繡忽然插口道:「奶奶,你為什麼不指點這位大哥幾招?他學了你
的功夫,若是將丁不四打敗了,豈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勝還要
光採?」
史婆婆不答,雙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突然之間,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兇悍憎惡的神色,雙手發顫,便似要
撲將上去,一口將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
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厲聲道:「阿繡,你再
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繡一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上轉了一轉,眼色卻甚是柔和,說道:
「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決計不是。只要他……他有
這位大哥一成的忠誠厚道……他也就決計不會……不會……」
史婆婆眼色中的兇光慢慢消失,哼了一聲,道:「雖然不是他,可是
相貌這麼像,我也決計不教。」
石破天登時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這個石幫主
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日後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勸
他一勸。」只聽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搖頭道:
「不是!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什麼石幫主,其實我一點也不是,半
點也不是。唉,說來說去,誰也不信。」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十分煩
惱。
阿繡低聲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當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極了。只有
你一個人,才相信。」阿繡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壞人。你們
兩個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著她手,連聲道:「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這些日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令他無從辯白,這時便如一個
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對這位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
激涕零,說得幾句『多謝你』,忍不住留下淚來,滴滴眼淚,都落在
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阿繡羞紅了臉,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
的,像什麼樣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淚,猛地驚覺自己將阿繡的手抓著,
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放開她的手掌,道:「我……我……我
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繡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絕非作偽,不禁也感好笑,嘆了口氣,道:
「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實,也不會
……唉!」
過不多時,忽聽得洞外樹叢刷的一聲響,石破天急奔回來,臉色慘
白,驚惶無已,顫聲道:「糟糕……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
麼?丁不三見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危險之極……」史婆
婆和阿繡臉色齊變,兩人對瞧了一眼。史婆婆問道:「是誰?」石破
天道:「那個白萬劍白師傅,率領了十幾個師弟。他們……他們定是
來找我的,要捉我到什麼凌霄城去處死。」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一
眼,問石破天道:「他們見到你沒有?」石破天道:「幸虧沒見到,
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丁……不四爺爺在說話。」史婆婆眉頭一
皺,問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說:『長江中沒浮屍,定是在島上。』他們
定要一路慢慢找來,我這……這可……可糟了。」只急得滿頭大汗。
阿繡安慰他道:「那位白師傅把你也認錯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那
個壞人,總說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擔心。」石破天急道:「說不明白
的。」
史婆婆道:「說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給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
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劍法好得不得
了,我……我怎打他得過?」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劍法便怎麼
了?我瞧也是稀鬆平常!」
石破天搖頭道:「不對,不對!這個白師傅的劍術,真是說不出的厲
害了得。他手中長劍這麼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
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褲腳,將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
瞧,至於此舉十分不雅,他是山鄉粗鄙之人,卻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聲,道:「我有什麼不信?」隨即氣忿忿的道:「雪山
派的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這老鬼
在凌霄城中自大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
一。哼,我金烏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
道金烏派是什麼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怎麼啦?」石破天道:
「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對啦!太陽一出,雪就融成
了水,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對頭,就是這個道理。他們雪
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只有磕頭求饒的份兒。」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史婆婆將她金烏派的功
夫說得如此厲害,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臉上登時
便流露出來。
史婆婆道:「你不信嗎?」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廟中給那位白師傅
擒住,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心中也記得了一些,我覺得……我覺得
雪山派的劍法實在……實在……」史婆婆怒問:「實在怎麼樣?」石
破天道:「實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一
晚之間又學得到什麼?怎知是好是壞?你演給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學到的劍法,可沒有白師傅那麼厲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繡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萬劍這小子天資
聰穎,用功又勤,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幾年劍。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
他那麼厲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繡道:「奶奶,這位大哥原是
說沒白師傅那麼厲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轉頭向石破天道:
「好吧,你快試著演演,讓我瞧瞧到底有多『厲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當下紅著臉,拾起地下一根樹枝,折去了
枝葉,當作長劍,照著呼延萬善、聞萬夫他們所使的招數,一『劍』
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聲,說道:「第一招便不對!」石破天臉色更紅
了,垂下手來。史婆婆道:「練下去,練下去,我要瞧瞧你『厲害』
的雪山劍法。」
石破天羞慚無地,正想擲下樹枝,一轉眼間,只見阿繡神色殷切,目
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絕無譏諷的意思,當即反手又刺一劍。他使出
招數之後,深恐記錯,更貽史婆婆之譏,當下心無旁騖,一劍劍的使
將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招,越使越是
純熟,風聲漸響。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笑意,雖是一個意存譏
嘲,一個溫文微笑,但均覺石破天的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委實
不成模樣,可是越看臉色越變,輕視之心漸去,驚佩之色漸濃。待得
石破天將那顛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其實只使
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卻記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了一眼,
均想此人於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顯是未經正式傳授,但挾以深
厚內力,招數上的威力卻實已非同尋常。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訕訕的擲下樹枝,道:「真令兩位笑掉了牙齒,
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記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這才偷學到的
?」石破天紅了臉道:「我知偷學人家武功,甚是不該。帶我到高山
上的那們老伯伯說,不得準許而拿了人家東西,便是小賊。我偷學了
雪山派的劍法,只怕也是小賊了。只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
好,不知不覺中便記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學到這般模樣,那已是絕頂聰明的
資質。我那金烏刀法,你也學得會的。這樣吧,你就拜我為師好了
……」
阿繡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為什麼不好?」阿
繡滿臉紅暈,道:「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平空矮了一輩?」史
婆婆臉色一沉,道:「師叔就師叔,又有什麼了不起啦?丁不四尋到
這兒,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咱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只有
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才能抵擋,眼下事勢緊迫,那還顧得到什
麼輩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收你做我金烏派的
首徒,你拜不拜師?」
石破天性子隨和,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他就拜會師,但聽阿繡說不
願叫他師叔,不由得有些躊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頭,就成了
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我是金烏派創派祖師,你是第二代的大弟
子。」
阿繡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說道:「奶奶,恭喜你開宗立派。這
位大哥,你就拜奶奶為師好啦。我不是金烏派弟子,咱們是兩派的,
大家不相統屬,不用叫你做師叔。」
史婆婆急於要開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繡多說,只道:「快跪下,磕八
個頭。」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異議,當下歡歡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個
頭。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著實不輕。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歡,道:「罷了!乖徒兒,你我既是一家,
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你可須用心學我的功夫,
日後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繡抿嘴笑道:「金烏派的祖師奶奶,貴派首徒英雄了得,這個外號
兒可不夠氣派。」
史婆婆道:「不錯,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對著師父,可什麼都不許隱
瞞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媽叫我狗雜種。長樂幫中的人,
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其實我不是的。只不過……只不過我不
知道自己真的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聲,道:「什麼狗雜種?胡說八道,你媽媽多半是
個瘋子。這樣吧,你就跟我姓,姓史。咱們金烏派第二代弟子用什麼
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麼白萬劍、封萬裡、耿萬鐘的,咱們可
強他一萬倍。他們是『萬』字輩,咱們就是『億』字輩。那個姓白的
叫白萬劍。我就給你取個名字,叫作史億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叫他狗雜種也好、石破天也好
、大粽子也好,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史婆婆給他取名史億刀,他本不
知「億」乃「萬萬」之義,聽了也就隨口答應,渾不在意。
史婆婆卻是興高採烈,精神大振,說道:「我這路金烏刀法,五六年
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這刀法,須有極強的內力,否則刀法的妙處運
使不出來。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
去。非惡鬥一場,不能叫他知難而退,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無妄神
咒』,練成之後,我使金烏刀法,她使……她使……那個玉兔劍法,
日月輪轉,別說丁不四區區一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便是為禍武林的
什麼『賞善罰惡』使者,只怕也要望風遠遁。至於雪山派中那些狂妄
自大之輩,便是非甘拜下風不可。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一個不小
心,內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兩人一齊走火,動彈不得
。」她既收石破天為徒,一切直言無忌,將走火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
來。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內力渾厚,正是練我金烏刀法的好材料。
刀法不同劍法,劍以輕靈翔動為高,刀以厚實狠辣為尚。這根樹枝太
輕,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樹枝來。」
石破天應了,到樹林中去找樹枝,只見一株斷樹之下丟著一柄滿是鐵
鏽的柴刀。他俯身拾將起來,見刀柄已然腐朽,刀鋒上累累都是缺
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遺在那裡的,拿著倒也沉沉的有些墜手,心想:
「雖是柄鏽爛的柴刀,總也勝於樹枝。」於是將腐壞的刀柄拔了出
來,另找一段樹枝,塞入柄中,興沖沖的回來。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鏽爛柴刀,不禁失笑。阿繡笑道:「奶奶,貴
派今日開山大典,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示免
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麼有欠冠冕?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
是以這柄……這柄寶刀起家。哈哈!」她說到『寶刀』二字,自己也
忍俊不禁。三人同時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記住了,金烏刀法第一招,叫做『開門揖
盜』。」拿起一根短樹枝,緩緩作了個姿勢,又道:「我手腳無力,
出招不快,你卻須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樣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風聲凌厲。
史婆婆點頭道:「很好,使熟之後,還得再快些。這招『開門揖盜
』,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蒼鬆迎客』的。他們假仁假義的迎
客,咱們就直捷了當的迎賊。好像是向對方作揖行禮,其實心中當他
盜賊。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爭春』那一招。雪山劍
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一到夏
天,他們的梅花、雪花還有什麼威風?」
『梅雪爭春』這招劍法甚是繁復,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曾見白萬劍
使過,劍光點點,大具威勢,他在土地廟中就沒學會。這招『梅雪逢
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連砍
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對方劍招如何千變萬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
勁力,將對方繁復的劍招盡數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一
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鈞壓駝』,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明駝西來』﹔第
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風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
色昏黃』,以光勝暗﹔第七招『鮑魚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
破香。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稱,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
相對,名稱雖怪,刀法卻當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識,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他既不懂,
自然也記不住,只是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史婆婆口講手比,
緩緩而使,石破天學得不對,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
難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後,已感疲累,當下閉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練
習。過得大半個時辰,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到得黃昏時分,已傳了
七十二招。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劍法也都教了。金烏刀法以克
制雪山劍法為主,自也須得學會雪山劍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我金烏派武功處處勝他一籌,
卻有七十三招。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後一招,你瞧仔細
了!」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的直劈下來,又道:「你使這招之時,
須得躍起半空,和身直劈!」當下又教他如何縱躍,如何運勁,如何
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為,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刀直劈下來,呼
的一聲,刀鋒離地尚有數尺,地下已是塵沙飛揚,敗草落葉被刀風激
得團團而舞,果然威力驚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勢而立,看史婆婆時,只見她臉色慘白,再轉頭
去瞧阿繡,卻見她一對大眼中淚水盈盈,淒然欲泣,顯是十分傷心。
石破天大奇,囁嚅道:「我這一招……使得不對嗎?」
史婆婆不語,過了片刻,擺擺手道:「對的。」呆了一陣,又道:
「此招威力太大,千萬不可輕用,以免誤傷好人。」石破天道:「
是,是!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
這一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劃著那七十三招
刀法,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一旁。幸好這紫煙島方圓雖然不
大,卻是樹木叢生,山徑甚多,白萬劍等一時沒找到左近。
次晨天剛黎明,他便起來練這刀法,直練到第七十三招,縱躍半空,
一刀劈將下來,這一次威力更強,刀風撞到地上,砰的一聲,發出巨
響。
只聽得阿繡在背後說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轉
過身來,見她斜倚在石洞口,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忙道:「你也
早。」
阿繡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
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經脈剛通,正該多活動活
動。」當下兩人並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樹林深處,此時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彌漫著一片薄
霧,瞧出來蒙蒙朧朧地,樹上、草上,阿繡身上、臉上,似乎都蒙著
一層輕紗。林中萬籟俱寂,只兩人踏在枯草之上,發出沙沙微聲。
突然之間,石破天聽得身旁發出幾下抽噎聲息,一轉頭,只見阿繡正
在哭泣,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石破天吃了一驚,忙
問:「阿繡姑娘,你……你為什麼哭?」
阿繡不答,走了幾步,伸手扶住一枝樹幹,哭得更加傷心了。
石破天道:「為什麼啊?是婆婆罵你了嗎?」阿繡搖搖頭。石破天又
問:「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繡又搖搖頭。石破天連猜了七八
樣原因,阿繡只是搖頭。霎時間叫他可沒了主意,過去他所遇到的女
子如他母親、侍劍、丁當、花萬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輩,石夫人閔
柔雖為人溫和,卻也是端凝大方,從未見過如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
娘,實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阿繡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
底為了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不好?」阿繡抽抽噎噎的道:「都是……
都是……你……你不好,你……你……還要問呢!」
石破天大吃一驚,心想:「我什麼事做錯了?」他對這位溫柔 腆的
阿繡十分敬重,她既說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當下顫聲
道:「阿……阿繡姑娘,請你跟我說,我是個蠢人,自己做錯了事也
不知道,當真該死。」
阿繡淚眼盈盈的回過頭來,說道:「昨兒晚上我做了個夢,嚇人得
很,你……你……你對我這麼兇!」說到這裡,眼淚又似珍珠斷線般
流將下來。石破天奇道:「我對你很兇?」阿繡道:「是啊,我夢見
你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從半空中一刀劈將下來,將我殺了。」石
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道:「該死,該死!我在
夢中嚇著了你。」
阿繡破涕為笑,說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夢,原怪不得你。」
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幾滴淚水,但笑魘生春,說不出
的嬌美動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繡面上一紅,身子微顫,那
幾顆淚水便滾了下來,說道:「我做的夢,常常是很準的,因此我害
怕將來總有一日,你真的會使這一招將我殺了。」
石破天連連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說什麼也不會殺你,別
說我決不會殺你,就是你要殺我,我……我也不還手。」阿繡奇道:
「倘若我要殺你,你為什麼不還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頭,傻笑
道:「我覺得……我覺得不論你要我做什麼事,我總會依順你,聽你
的話。你真要殺我,我倘若不給你殺,你就不快活了,那還是讓你殺
了的好。」
阿繡怔怔的聽著,只覺他這幾句話誠摯無比,確是出於肺腑,不由得
心中感激,眼眶兒又是紅了,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我……我
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他說這幾句話時,只是心中這麼想,嘴裡就
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比他小著幾歲,於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
多少,一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廝守,結成眷
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阿繡仍是低著頭,輕聲
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們……咱們
共……共一個枕頭,我……我寧可死了,也不會去跟另一個人。」她
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綁,卻偏偏鑽進
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一夜,只是這句話究竟羞於出口,說到『咱們
共一個枕頭』這幾句時,已是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石破天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
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只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
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裡,偏偏又有白萬劍師傅啦,丁
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
阿繡抬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將
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不會傷了你一根小
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映
得她幾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
邊去吻了一吻。
阿繡「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內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樹
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你別見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
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
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聲道:「你沒得罪我。
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只是
將她柔嫩的小手這麼輕輕握著,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卻不知何年
何月,才能回復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功之事,也不會空
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那麼你奶奶功力一時
未復,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麼還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烏派的開山大
師祖,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石破天道:「是,是。叫慣了就不容
易改口。阿繡姑娘……」阿繡花道:「你怎麼仍是姑娘長,姑娘短
的,對我這般生份客氣?」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麼
叫你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一紅,心道:「你該叫我『繡妹』才是,那我就叫你
一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道:「你就叫我
『阿繡』好啦。我叫你什麼?」石破天道:「你愛叫什麼,就叫什
麼。」阿繡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氣?」石破天笑道:
「好得很,我怎麼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繡也應
了一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並肩坐在大
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她
右首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裡,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
死啦,那裡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沒你們這艘船剛好
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
樂?為什麼又要學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
不懂。」阿繡道:「武功是一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你不去
打人,別人卻會來打你。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
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你吩咐什麼,我就做什麼。」
阿繡花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你內力又強,練
熟之後,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不過我很擔心一件事,你忠
厚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你結下的冤家多,那些壞人使鬼計來
害你,你一定會吃大虧。因此我求你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你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你的話。」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後你別淨說必定聽我的
話。你說的話,我也一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於你,說你沒了男子漢
大丈夫氣概。」頓了一頓,又道:「我瞧奶奶教你這門金烏刀法,招
招都是兇狠毒辣的殺著,日後和人動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
結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你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請你奶奶
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只這套刀法,別的沒有了。再
說,不論什麼武功,一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殺人,那就不是武
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
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
阿繡,你真聰明,說得出這樣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
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有首詩的,叫什麼『自出洞來無敵手
,得饒人處且饒人』。」
石破天問道:「什麼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什麼詩詞歌
賦。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還
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說道:「要能天下無敵手,
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求饒,往往也不可得。大
粽……」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
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尾,叫起來簡便一點。」也不等石破天示
意可否,接著道:「我要你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你若心地好,
不下殺手,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見
人使過一招,倒是奧妙得很,我比劃給你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使個架式,跟
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來,又向右斜刺,然後
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
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
精奧的刀法,只看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一收柴刀,退後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後,仍須鼓動
內勁,護住前後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破天呆呆的瞧著
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你怎麼啦?我這一招不
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知道啦,你
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
裡。」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我瞧著你真好看,就忘
了去記刀法。阿繡姑娘,你……你再使一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
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阿繡!你再使
一遍吧。」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沒氣力再使第三遍啦。」當下提
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將這一招緩
緩使了一遍。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
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後鼓勁防敵,他也記在心中,於是接過柴
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讚道:「大哥,你真是聰明,只須用
心,一下子便學會了。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側擊』刀刃到那裡,內
力便到那裡。」
石破天道:「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敵人防不
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一動上手比武,自
然十分兇險,敗了的非死即傷。你比不過人家,自是無話可說,就算
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卻也是十分不易。這一
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來再說
。」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到我的話
?」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麼的。」這一
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謅謅的成語,他
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
是跟他說笑,那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
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
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余地。
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
亂,你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
誰勝誰敗。給敵人留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
面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
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麼一來,對方知道你故意容讓,卻
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這許多事
情?這個法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阿繡花笑道:「我話說無了,你
回過頭來吧。」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
一盪。
阿繡道:「我又懂得什麼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麼幹,又聽他們說得多
了,才知道該當這樣。」
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
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
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
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你怎知奶奶會不高興?」
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
然不喜歡了。」
阿繡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一
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
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
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麼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你奶奶倒也是挺好
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兇。」阿繡微
笑道:「你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剝你
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
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是不該,
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是頗存
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後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
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裡
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麼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人拜天地
了!」正是丁當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叮叮噹
噹!」果見丁當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面。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拔足便奔。
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攔住去路。石破天
又是一聲:「啊喲!」斜刺裡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
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被丁不三迎面攔住。
這時丁當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是心
驚。只聽得丁當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一刀將她砍了便罷,
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丁當刷的一
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一登,向旁縱躍。他深恐
丁當砍死了阿繡,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
起自足底,呼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當固然大吃一驚,石破天在半空中
也是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繡
被丁當殺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見雙足落向一根鬆樹的樹幹,心慌意
亂的使勁一撐,只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一聲,樹幹折斷,身子向前
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一言未
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鬆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
撐,那樹幹一沉,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當
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覺得甚是有趣。阿繡在他懷中,不住出言指點他運
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余,一得輕功的訣竅,在樹枝上縱躍自
如,便似猿猴鬆鼠一般,輕巧自在,喜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
好,這麼一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一閃一閃,顯是從兵
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爭鬥。石破天道:「不好,那邊有人,可不
能過去了!」左足在樹幹上一點,輕輕落下,依著阿繡所說的法子,
提一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一株大鬆樹後,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林
隙的一片大空地中兩人鬥得正緊,一個是手持長劍的白萬劍,另一個
卻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長劍,疏疏落落
的站在四周凝神觀鬥,為白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無兵刃,
但擒、拿、劈、打、點、戳、勾、抓,兩只手掌便如是一對厲害兵器
一般,遇到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注,渾忘了懷中還抱著一人。他既學
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一小半是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
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兩大高手比武,鬥得緊湊異常,所使
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是瞧得興高採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似乎逼著白萬劍守
勢多而攻勢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沉著,朴實無華,偶然間鋒芒一
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想取勝,可著實不易,鬥得久了,只怕白
萬劍還會佔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是早就心中有數。原來丁
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稱不肯以大壓小,只
以空手接他的長劍。但一動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對方出
招之迅,變化之精,內力之厚,法度之謹,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風
范,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精,只怕也不過如
是。
丁不四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光中縱躍來
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好行險僥幸,以兩敗俱傷的狠著,逼退白萬劍
凌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成劍總是退讓一步,不與他硬拚,倒似
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
四高出一籌,但他輸在過於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一條
金光燦然的九節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是殺了他頭,也不
肯抖將出來。
再拆二十余招,白萬劍道:「丁四叔,你用九節鞭吧,只是空手,你
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你不過?你試試這招!」左手劃個圈
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一招來得甚怪。白萬劍不明拆法,
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登,身子向左彈出,便
似腳底下裝了機關,突然飛起,雙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
一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後,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猛聽得嗤的
一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一劍,雖沒傷到皮肉,卻將他褲子劃
了一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一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誰
來讓你了?這一招你一時運氣好,算得什麼?」一招『逆水行舟』,
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剛才這一劍劃破對方褲
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
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到劍鋒上去給他劃破一般。但這麼一來,
丁不四一股凌厲的氣燄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
風。
雪山派眾弟子瞧著二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讚:「你瞧白師哥這一招
『月色黃昏』,使得若有若無,蒙蒙朧朧,當真是得了雪山劍法的神
髓。丁不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掛
彩了。」
猛聽得一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一處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
應有之義,毫不希奇,另一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嚇得最為厲
害。只見兩人並肩站在林邊,一是丁不三,另一個是丁當。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你站在這裡幹什
麼?」他雖全神貫注的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親,丁不三只說
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
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幼便跟他爭強
鬥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正是不巧之極,他大聲叫
道:「你在旁邊只有搞亂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說話,怎麼還有心思
跟人家廝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向丁當道:
「你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你親爺爺還行些一
般。現下你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你四爺爺單憑一雙肉掌,要
將人家打得撤劍認輸,跪地求饒。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
鼓中嗡嗡作響,都是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邊鬥邊喝:「老三,你笑什麼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
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麼?我有什麼好笑?」丁不三道:「我
笑你一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哥來提你一把。」丁
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後輩,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一掌
將他斃了。我有什麼危難?誰要你來提一把,你還是去提一把酒壺、
提一把尿壺的好!哎喲!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於下風,這麼分心和丁不三說話,門戶
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上劃了一劍,登時鮮血
淋漓。
丁不三、本不四兩兄弟自幼吵鬥不休,互爭雄長,做哥哥的不似哥
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受傷,卻也不禁關
心,怒道:「好小子,你膽敢傷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
呼的一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後心。
白萬劍前後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一劍,將他逼開一
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你來幫我?」丁不三道:「誰幫你
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在他身上弄些血
出來,你們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是殺害同門的大仇
人,他一上前動手,眾人發一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卻見劍
光閃閃,幾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一一避過,大聲叫道:「再
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們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要殺人,那是真的殺
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兄的號令不敢絲
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後。
丁不三向著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劍給
我!」李萬山怒道:「好!給你!」劍起中鋒,嗤的一聲,向他小腹
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他右腕,輕輕一扭,便將他
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乖乖將長劍遞給他一般。這一扭之
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鬥。
其余雪山弟子挺劍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刺地,繞著白
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畫了個長約二丈的圓圈,站定身子,向
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那一個踏進這圈子一步,便算是踏進鬼門關
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不四兩兄弟
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比之當日
土地廟中獨鬥石清夫婦,情勢更是兇險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無
婦那麼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畢命於紫煙
島上。當下劍走險勢,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於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
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肋下雖中一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萬劍這一躁急
求勝,劍招雖狠,「穩、準」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雙掌翻飛,
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是矯捷狠辣之極,創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濺
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劍傷裹好了,再打不
遲。」丁不四大聲道:「什麼劍傷?我身上有什麼劍傷?諒這小子的
一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麼你身上有傷口、
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癢,弄了點
血出來,有什麼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白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的,你聽仔
細了,現下是我跟你單打獨鬥,丁老四也在跟你單打獨鬥,可不是咱
們兩兄弟聯手夾攻於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
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你不順眼,要教訓教訓你。他討厭你老
子,要打你幾個耳光。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
一,傳到江湖上可不大好聽。」口中羅 ,手下絲毫沒有閑著,出招
悍辣之極。
白萬劍以一敵二,心想:「原來你跟我單打獨鬥,丁老四也跟我單打
獨鬥,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向來不喜和人做口舌之爭,心
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
能分心答話,只是全神貫注的嚴密的防守,尋瑕反擊,一句話也不
說。
鬥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一交,白萬劍只覺手臂劇震,對方
的內力猛攻而至,急忙運內力外盪,回劍橫削,便在此時,右腿上被
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當即向後退出兩步,腳步踉蹌,
險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腳剛踏進丁
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一閃,長劍貫胸而過,已被丁不三一劍刺
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進襲。
丁不三大喝一聲,躍進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時左掌擊
落,劍鋒落處,將一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勢削成
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靈蓋上。那人悶哼一聲,委
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後見著,不由得心驚膽戰,臉如土
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聽得喀喀兩
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擲出,同時低頭矮
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均是不到半尺。
兩人一般行動,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懸於一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了只有挨打,
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
能眼睜睜的瞧著師兄被服這兩個兇人聯手害死,當即挺劍沖了進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左足中向
後彈出,便似騾馬以後腿踢人一般,拍拍兩聲,分別踢中兩人的胸
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沒哼一聲。原來兩人胸
口中腿,當即斃命。
丁氏兄弟兇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攻擊。白萬劍
跛著一足,沉著應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聲低哼,右肩又中了
丁不四一掌,右臂幾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勢血沸騰,叫道:「你們不能殺白
師傅!」隨手將阿繡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帶中那把爛鏽柴刀,大
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繡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中回頭,說
道:「對不起!」幾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一點,輕飄飄的從他頭
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得正是阿繡適才所教的輕身功夫。丁不四一
腳踢空,眼前卻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來是你
!」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你們已經……已殺了五人,
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亂跳,眼見他殺死的那
三名雪山派弟子屍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滿了鮮血,更是怕得厲
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給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躲在這裡。
此刻你又出來幹什麼?」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老爺子少結冤家,
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子不知從那
裡聽了幾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說道:「白
師傅,你們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劍。」
白萬劍轉眼便喪於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
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被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
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了長劍,凝立不動,一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救,你還有
命麼?」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
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於要將他一掌斃
了,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呼的一掌向他直擊過去,這一次並
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雲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厲的一招擊斃,挺劍使招『老枝橫
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長者折枝』,去砍丁
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一刀一劍的招數本來相克,但合並使用,
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凌厲無儔,他雖欲插手相助,
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驚,危急之中就地一個打滾,逃出圈子之外,挺起
身來時,只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一摸下頦,一排
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外,只有石破
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
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一把長劍,叫道:
「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那一招才好。
白萬劍使招『明駝西來』從旁相助,這一劍提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
『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柴刀雖鈍,但加上沉重內
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
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一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沉沙』。一刀一
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
湧。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習練,更無
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那一招去應付才是。他所
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後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
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並指點。此刻他心中慌
亂,無瑕細思,但見白萬劍使什麼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
招數來,是以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
使『明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那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
劍法的克星,但正因為相克,一到聯手並使之時,竟將雙方招數中的
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
一氣之後,直是無堅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
不斷的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是兩人不肯認輸,還盼石破
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撐持。白萬劍也怕
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一長,又被丁氏兄弟佔了先
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長劍顫
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傷人於不知
不覺之間,石破天柴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一招『鮑魚之肆』,
內力從四面八方湧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劍。兩人倏
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當,迅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
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只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
萬劍,老子瞧在你母親面上,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
…」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一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幸、惶惑、
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若不是這小子出
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
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長長舒了口氣,問道:「你這路刀法是誰
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們的雪山劍法多一
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白萬劍哼的一聲,說道:「招招是雪
山劍法的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
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是金烏派的每二代大弟子
。」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
投什麼金烏派門下。金烏派,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
號。」
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就是太陽,
太陽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只有……只
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
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
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那便如
何?只有什麼?」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你聽了要不高興的,我也
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輸,望風而逃,是不
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師傅你別生
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白萬劍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然石
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一舉,叫道:「好!我
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這
一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色,長劍險些脫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你當然不
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你的高招!」
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你……你……」他本要說「你不
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我來接他好了
!」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搖頭道:「你
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過
的。」
白萬劍道:「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長劍挺
出,一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向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他雖左
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凌厲之意,絲毫不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
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正是
這招『梅雪爭春』的克星。
白萬劍心中一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胡馬越嶺』,
石破天依著來一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
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當即換行
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一
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正對準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
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即變化。其實
適才已佔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招也好,乘勢直進,立
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
撤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鬥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
萬劍使出什麼劍招,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較之日前
與丁不四在舟中鬥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不會
稍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數瞧了
出來,也是暗道:「僥幸,僥幸!」
數招一過,白萬劍又遇兇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復,石破天以拙
應巧,一柄爛柴刀總是佔了上風。白萬劍越鬥越驚,心想:「這小子
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麼金烏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那個
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
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敗塗地。」
拆到三十余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萬劍本可飛
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一提,傷處突然奇育徹骨,右膝竟
爾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
御,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
提起柴刀,說道:「這一下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小
子早就可以勝我,何況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
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
陰狠,他只消一刀殺了我,其余眾師弟那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忽發善
心,那是什麼緣故?難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一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一招『朝天勢』向前刺出。雪山諸
弟子都是「咦」的一聲。這『朝天勢』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
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尋
常,簡便易記,雖於練功大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
使出這一招來,都吃了一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這一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婆婆也沒教
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北』的長劍之前,又有
誰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這麼稍一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
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麼樣?」
石破天道:「你這一招是什麼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系於一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佩服他的膽
氣,說道:「你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萬劍道:「我此
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
德,咱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誰。從今而後,你可不許再說金烏
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你不過。你叫我不可再說,我以後不說
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你這一招劍法,好像也可破解。」陡
然間胸口一縮,凹入數寸,手中柴刀橫掠,拍的一聲,刀劍相交,內
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白萬劍臉色大變,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刷刷刷
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繚
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一
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胸口已
整整齊齊的被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但著劍不深,並不
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採:「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見石破
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而神情舉止,性
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又想:「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適才一刀
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不論是不是石中玉,今日總是不能
殺他拿他。這一招『雪花六出』,只是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
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一名師弟的屍身,既傷同門之誼,又愧自身無能,
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淚長流,其余雪山子弟
將另外四具屍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恨恨的道:「不三、不四兩個老
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咱們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樹林,
誰也沒再回頭望石破天一眼。 [b]第十一回:藥酒[/b]
石破天但見地下血跡殷然,歪歪斜斜的躺著幾柄斷劍,幾只烏鴉啊啊
啊的叫著從頭頂飛過,當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繡,阿繡!」奔到
大樹之後,阿繡卻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繡,阿
繡!」非但阿繡不在,連史婆婆也不在了。他驚惶起來,只見地下用
焦炭橫七豎八的畫了幾十個圖形,他不知是寫的字,更不知是什麼意
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繡都已走了。
初時只覺好生寂寞,但他從小孤單慣了的,只過得大半個時辰,便已
泰然。這時胸口劍傷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
吧,還是去尋媽媽和阿黃去。」這時不再有人沒來由的向他糾纏,心
中倒有一陣輕鬆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繡,卻又有些戀戀不
舍,將柴刀插在腰間,走到江邊。
但見波濤洶湧,岸旁更無一艘船只,於是沿岸尋去。那紫煙島並不甚
大,他快步而行,只一個多時辰,已環行小島一周,不見有船只的蹤
影,舉目向江中望去,連帆影也沒見到一片。
他還盼史婆婆和阿繡去而復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視,卻那裡再見二人
的蹤跡?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飢。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聽得江邊豁啦一聲大響,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縱
起身來,循聲奔到江邊,稀淡星光下只見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
的幌動。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貿然上前,縮身躲
在樹後,只聽得又是豁啦一下巨響,原來是船上張的風帆纏在一起,
被強風一吹,撕了開來,但船上竟然無人理會。
眼見那船搖搖幌幌的又要離島而去,他發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
麼?」不聞應聲。一個箭步躍上船頭,向艙內望去,黑沉沉地什麼也
看不見。
走進艙去,腳下一絆,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艙板之上。石破天忙道:
「對不起!」伸手要扶他起來,那知觸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屍。他大
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左手揮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
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亂跳,摸索著走向後艙,腳下踏到的是死屍,伸手出去碰
到的也是死屍。他大聲驚叫:「船……船中有人嗎?」驚惶過甚,只
聽得自己聲音也全變了。跌跌撞撞的來到後梢,星光下只見甲板上橫
七豎八的躺著十來人,個個僵伏,顯然也都是死屍。
這時江上秋風甚勁,幾張破帆在風中獵獵作響,疾風吹過船上的破竹
管,其聲噓噓,似是鬼嘯。石破天雖然孤寂慣了,素來大膽,但靜夜
之中,滿船都是死屍,竟無一個活人,耳聽得異聲雜作,便似死屍都
已活轉,要撲上來扼他嚥喉。他記起侯監集上那僵屍扼得他險些窒息
的情景,登時滿身寒毛直豎,便欲躍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
得一聲苦,那船離岸已遠,正順著江水飄下。原來這艘大船順流飄到
紫煙島來,團團轉了幾個圈子,又順流沿江飄下。
這一晚他不敢在船艙、後梢停留,躍上船篷,抱住桅桿,坐待天明。
次晨太陽出來,四下裡一片明亮,這才怖意大減,躍下後梢,只見艙
裡艙外少說也有五六十具屍首,當直是觸目驚心,但每具死屍身上均
無血跡,也無刀劍創傷,不知因何而死。
繞到船首,只見艙門正中釘著兩塊閃閃發光的白銅牌子,約有巴掌大
小,一塊牌上刻有一張笑臉,和藹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卻是一張猙獰
的煞神兇臉。兩塊銅牌各以一根鐵釘釘在艙門頂上,顯得十分詭異。
他向兩塊銅牌上注視片刻,見牌上人臉似乎活的一般,當下不敢多
看,轉過臉去,見眾屍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劍,顯然都是武林
中人。再細看時,見每人肩頭衣衫上都用白絲線繡著一條生翅膀的小
魚。他猜想船上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強敵,盡數畢
命。
那船順著滔滔江水,向下遊流去,到得晌午,迎面兩船並排著溯江而
上。來船梢公見到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
無人把舵,江中急渦一旋,轉得那船打橫沖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
撞在兩艘來船之上。只聽得人聲喧嘩,夾著許多破口穢罵。石破天心
下驚惶,尋思:「撞壞了來船,他們勢必和我為難,追究起來,定要
怪我害死了船上這許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縮入艙
中,揭開艙板,躲入艙底。
這時三艘船已糾纏在一起,過不多時,便聽得有人躍上船來,驚呼之
聲,響成一片。有人尖聲大叫:「是飛魚幫的人!怎……怎麼都死
了。」又有人叫道:「連幫主……幫主成大洋也死在這裡。」突然間
船頭有人叫道:「是……是賞善……罰惡令……令……令……」這人
聲音並不甚響,但語聲顫抖,充滿著恐懼之意。他一言未畢,船中人
聲登歇,霎時間一片寂靜。石破天在艙底雖見不到各人神色,但眾人
驚懼已達極點,卻是可想而知。
過了良久,才有人道:「算來原該是賞善罰惡令復出的時候了,料想
是賞善罰惡兩使出巡。這飛魚幫嘛,過往劣跡太多……唉!」長長嘆
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另一人問道:「胡大哥,聽說這賞善罰惡令,
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俠客島,到了島上再加處分,並不是當場殺害
的。」先說話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聽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
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遲死,也沒什麼分別。成大洋成幫主定是
不肯奉令,率眾抗拒,以致……以致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嗓音尖細
的人道:「那兩位賞善罰惡使者,當真如此神通廣大,武林中誰也抵
敵不過?」那胡大哥反問:「你說呢?」那人默然,過了一會,低低
的道:「賞善罰惡使者重入江湖,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這船上的死屍都是什麼飛魚幫的,又有一個幫
主。啊喲不好,這兩個什麼賞善罰惡使者,會不會去找我們長樂幫
?」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尋思:「該當盡快趕回總舵,告知貝
先生他們,也好先有防備。」他給人誤認為長樂幫石幫主,引來了不
少麻煩,且數度危及性命,但長樂幫中上下人等個個對他恭謹有禮,
雖有個展飛起心殺害,卻也顯然是認錯了人,這時聽到「各幫各派都
是難逃大劫」,對幫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為關切,更加凝神傾聽艙
中各人談論。
只聽得一人說道:「胡大哥,你說此事會不會牽連到咱們。那兩個使
者,會不會找上咱們鐵叉會?」那胡大哥道:「賞善罰惡二使既已出
巡,江湖上任何幫會門派都難逍遙……這個逍遙事外,且看大伙兒的
運氣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這樣吧,你悄悄傳下號令,派人即刻去稟報總
舵主知曉。兩艘船上的兄弟們,都集到這兒來。這船上的東西,什麼
都不要動,咱們駛到紅柳港外的小漁村中去。善惡二使既已來過此
船,將飛魚幫中的首腦人物都誅了,第二次決計不會再來。」
那人喜道:「對,對,胡大哥此計大妙。善惡二使再見到此船,定然
以為這是飛魚幫的死屍船,說什麼也不會上來。我便去傳令。」
過不多時,又有許多人湧上船來。石破天伏在艙底,聽著各人低聲紛
紛議論,語間中都是充滿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禍臨頭一般。
有人道:「咱們鐵叉會又沒得罪俠客島,賞善罰惡二使未必便找到咱
們頭上來。」
另有一人道:「難道飛魚幫就膽敢得罪俠客島了?我看江湖上的這十
年一劫恐怕這一次……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總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
一聲,道:「自然是有去無回。過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俠客島的那些
幫主、總舵主、掌門人,又有那一個回來過了?總舵主向來待大伙兒
不薄,咱們難道貪生怕死,讓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險送命?」又有人
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們幸虧發覺得早,看來陰差陽
錯,老天爺保佑,教咱們鐵叉會得以逃過了這一劫。紅柳港外那小漁
村何等隱蔽,大伙兒去躲在那裡,善惡二使耳目再靈,也難發現。」
那胡大哥道:「當年總舵主經營這個漁村,正就是為了今日之用。這
本是個避難的世外……那個世外桃源。」
一個嗓子粗亮的聲音突然說道:「咱們鐵叉會橫行長江邊上,天不
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兒都不買他的帳,可是一聽到他媽的俠客島什
麼賞善罰惡使者,大伙兒便嚇得夾起尾巴,躲到紅柳港漁村中去做縮
頭烏龜,那算什麼話?就算這次躲過了,日後他媽的有人問起來,大
伙兒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不如跟他們拚上一拚,他媽的也未必都送了
老命。」他說了這番心雄膽壯的話,船艙中卻誰也沒接口。
過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錯,咱們吃這一口江湖飯,幹的本來就
是刀頭上舐血的勾當,他媽的,你幾時見癩頭黿王老六怕過誰來…
…」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長聲慘呼。霎時之間,船艙中鴉雀
無聲。
嗒的一聲輕響,石破天忽覺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邊一
聞,腥氣直沖,果然是血。鮮血還是一滴一滴的落下來。他知道眾人
就在頭頂,不敢稍有移動出聲,只得任由鮮血不絕的落在身上。
只聽那胡大哥厲聲道:「你怪我不該殺了癩頭黿嗎?」一人顫聲道:
「沒有,沒……沒有!王老六說話果然鹵莽,也難怪胡大哥生氣。不
過……不過他對本會……這個……這個,倒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
哥道:「那麼你是不服我的處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不
是……」一言未畢,又是一聲慘叫,顯是又被那姓胡的殺了。但聽得
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從船板縫中掉入艙底,幸好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
天頭頂,血水沒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連殺兩人,隨即說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顧同道義氣,
實因這件事牽連到本會數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點風聲出去,
大伙兒人人都和這裡飛魚幫的朋友們一模一樣。癩頭黿王老六自逞英
雄好漢,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卻難道要總舵
主和大伙兒都陪他一塊兒送命?」眾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
道:「不想死的,就在艙裡呆著。小寧,你去把舵,身上蓋一塊破
帆,可別讓人瞧見了。」
石破天伏在艙底,耳聽得船旁水聲汨汨,艙中各人卻誰也沒再說話。
他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心中只是想:「那俠客島是什麼地方?島
上派出來的賞善罰惡使者,為什麼又這樣兇狠,將滿船人眾殺得幹幹
淨淨?難怪鐵叉會這幹人要怕得這麼厲害。」
過了良久,他蒙蒙朧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覺,但想睡夢中若是
發出聲響,給上面的人發覺了,勢必性命難保,只得睜大了眼睛,說
什麼也不敢合上。又過一會,忽聽得當 鐵鏈聲響,船身不再幌
動,料來已拋錨停泊。
只聽那胡大哥道:「大家進屋之後,誰也不許出來,靜候總舵主駕
到,聽他老人家的號令。」各人低聲答應,放輕了腳步上岸,片刻之
間,盡行離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眾人均已進屋,這才揭開艙板,探頭向外張
望,不見有人,於是躡手躡足的從艙底上來,見艙中仍是船滿了死
屍,當下撿起一柄單刀,換去了腰裡的爛柴刀,伸手到死屍袋裡去摸
了幾塊碎銀子,以便到前邊買飯食吃,走到後梢,輕輕跳上岸,彎了
腰沿著河灘疾走,直奔出一裡有余,方從河灘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時未脫險境,離開越遠越好,當下發足快跑,幸好這漁村果然
隱僻之極,左近十余裡內竟無一家人家,始終沒遇到一個行人。他心
下暗暗慶幸。卻不知附近本來有些零碎農戶,都給鐵叉會暗中放毒害
死了。有人遷居而來,過不多時也必中毒而死。四周鄉民只道紅柳港
厲鬼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來,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為鐵叉會極
隱秘的巢穴。
又走數裡,離那漁村已遠,他實在餓得很了,走入樹林之中想找些野
味。說也湊巧,行不數步,忽喇聲響,長草中鑽出一頭大野豬,低頭
向他急沖過來。他身子略側,右手拔也單刀,順勢一招金與刀法中的
『長者折枝』,刷的一聲,將野豬一個大頭砍下來。那野豬極是兇
猛,頭雖落地,仍是向前沖出十余步,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沒學金烏刀法之時,見了野豬只有逃走,那敢
去殺它?」在山邊覓到一塊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個火。
將野豬的四條腿割了下來,到溪邊洗去血跡,回到火旁,將單刀在火
中燒紅,炙去豬腿上的豬毛,將豬腿串在一根樹枝之上,便燒烤起
來。過不多時,濃香四溢。
正燒炙之間,忽聽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說道:「好香,好香,當真令人
食指大動矣!」另一人道:「那邊有人燒烤野味,不妨過去情商,讓
些來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兩個人說著緩步走
來。
但見一人身材魁梧,圓臉大耳,穿一襲古銅色綢袍,笑嘻嘻地和藹可
親﹔另一個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藍色長衫,身闊還不
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須,臉色卻頗為陰沉。那胖子哈哈一
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個……」
石破天已聽到二人先前說話,便道:「我這裡野豬肉甚多,便十個人
也吃不完,兩位盡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們便不客氣了。」兩人便即圍坐在火堆之旁,
火光下見石破天服飾華貴,但衣衫污穢,滿是皺紋,更濺滿了血跡,
兩人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隨即四只眼都注視於火堆上的豬腿,
不再理他。野豬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著鬆柴的清香,
雖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個藍色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口,說道:
「好酒!」那胖子也從腰間取下一個朱紅色葫蘆,搖幌了幾下,拔開
塞子喝了一口,說道:「好酒!」
石破天跟隨謝煙客時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聞到酒香,也想喝個痛
快,只見這二人各喝各的,並無邀請自己喝上一兩口之意,他生平決
不向人求懇索討,只有幹嚥饞涎。再過得一會,四條豬腿俱已烤熟,
他說道:「熟了,請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時伸手,各搶了一條肥大豬腿,送到口邊,張嘴正要
咬去,石破天笑道:「這兩條野豬腿雖大,卻都是後腿,滋味不及前
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這娃娃良心倒好。」換了一條前腿,吃
了起來。那瘦子已在後腿上咬了一口,略一遲疑,便不再換。兩人吃
了一會,又各喝一口洒,讚道:「好酒!」塞上木塞,將葫蘆掛回腰
間。
石破天心想:「這二人恁地小氣,只喝兩口酒便不再喝,難道那酒當
真名貴之極嗎?」便向那胖子道:「大爺,你這葫蘆中的酒,滋味很
好嗎?我倒也想喝幾口。」他這話雖非求人,但討酒之意已再也明白
不過。
那胖子搖頭道:「不行,不行,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們吃了你的
野豬腿,少停自有禮物相贈。」石破天笑道:「你騙人,你剛才明明
說『好酒』,我又聞到酒香。」轉頭向瘦子道:「這位大爺,你葫蘆
中的總是酒吧?」
那瘦子雙眼翻白,道:「這是毒藥,你有膽子便喝吧。」說著解下葫
蘆,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藥,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
葫蘆拔開塞子,撲鼻便聞到一陣酒香。
那胖子臉色微變,說道:「好端端地,誰來騙你?快放下了!」伸出
五指抓他右腕,要奪下他手中葫蘆,那知手指剛碰他手腕,登時感到
一股大力一震,將他手指彈了開去。
那胖子吃了一驚,「咦」的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們倒失眼了。
那你請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蘆,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這瘦子愛惜此酒,不敢
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說道:「多謝!」霎時之間,一股冰冷的寒氣
直從丹田中升了上來。這股寒氣猶如一條冰線,頃刻間好似全身都要
凍僵了,他全身劇震幾下,牙關格格相撞,實是寒冷難當,急忙運起
內力相抗,那條冰線才漸漸融化。一經消融,登時四肢百骸說不出的
舒適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絲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飄飄欲仙,大聲
讚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蘆,拔開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內
力將冰線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濃了,嘆道:「當真是我從來沒喝過的
美酒,可惜這酒太也貴重,否則我真要喝他個幹淨。」
胖瘦二人臉上都現出十分詫異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
大,便將一葫蘆酒都喝光了,卻也不妨。」石破天喜道:「當真?這
位大爺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爺紅
葫蘆裡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試試?」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試美酒之意。那胖子嘆道:「小小年紀,一
身內功,如此無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說,一面解下那朱漆
葫蘆來,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這兩人都愛說笑,若說真是毒酒,怎麼他們自己又
喝?」拿過那朱紅葫蘆來,一拔開塞子,撲鼻奇香,兩口喝將下去,
這一次卻是有如一團烈火立時在小腹中燒將起來。他「啊」的一聲大
叫,跳起身來,催動內力,才把這團烈火撲熄,叫道:「好厲害的
酒。」說也奇怪,肚腹中熱氣一消,全身便是舒暢無比。
那胖子道:「你內力如此強勁,便把這兩葫蘆酒一齊喝幹了,卻又如
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個人喝,可不敢當。咱三人今日相會,結成了
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塊肉,豈不有趣?大爺,你請。」說著將
葫蘆遞將過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於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過
葫蘆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
一口,將葫蘆遞給瘦子,道:「這位大爺請喝!」
那瘦子臉色一變,說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藍漆葫蘆來喝了一
口,遞給石破天。
石破天接過,喝了一大口,只覺喝一口烈酒後再喝一口冰酒,冷熱交
替,滋味更佳。他見胖瘦二人四目瞪著自己,登時會意,歉然笑道:
「對不起,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漢,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盡興,咱們同到那邊市鎮去,我這裡有銀
子,買他一大壇來喝個痛快。只是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買不到了
。」說著在紅葫蘆中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胖子。
那胖子盤膝而坐,暗運功力,這才喝了一口。他見石破天若無其事的
又是一大口喝將下去,越來越是驚異。
胖瘦二人面面相覷,臉上都現出大為驚異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負絕頂
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練武功,家數截然相反。胖子練的是陽剛一
路,瘦子練的則是陰柔一路。兩人葫蘆中所盛的,均是輔助內功的藥
酒。朱紅葫蘆中是大燥大熱的烈性藥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
成﹔藍色葫蘆中是大涼大寒的涼性藥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
成。那烈火丹與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靈丹妙藥,九九丸內有九九八十
一種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較少,卻有鶴頂紅、孔雀膽等劇毒,乃兩人
累年採集制煉而成。藥性奇猛,常人只須舌尖上舐得數滴,便能致
命。他二人內功既高,又服有鎮毒的藥物,才能連飲數口不致中毒。
但若胖子誤飲寒酒,瘦子誤用飲烈酒,當場便即斃命。二人眼見石破
天如此飲法,仍是行若無事,寧不駭然?
他二人雖見多識廣,於天下武學十知七八,卻萬萬想不到石破天身得
奇緣,先練純陰內功,再練純陽內功,這一陰一陽兩門內功本來互相
沖克,勢須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機緣巧合,反而相生相濟,竟使他
功力大進,待得他練了從大悲老人處得來的『羅漢伏魔功』,更得丁
不三的藥酒之助,將陰陽兩門內功合而為一,體內陰陽交泰,已能抵
擋任何大燥大熱、或是大涼大寒的毒藥。
石破天喝了二人攜來的美酒,心下過意不去,又再燒烤野豬肉,將最
好的燒肉分給他二人,不住勸二人飲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來比拚內力,不肯當場認輸,只得勉為其
難,和他一口一口的對飲,偷偷將鎮制酒毒的藥丸塞入口中。二人目
不轉睛的注視著石破天,見他確未另服化解藥物,如此神功,實是罕
見,真不知從何處鑽出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見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後,又將朱紅葫蘆遞將過來,伸手接住,
說道:「小兄弟內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請問小兄弟尊姓大
名?」石破天皺起眉頭,說道:「這件事最教我頭痛,人家一見,不
是硬指我姓石,便來問我姓名。其實我既不是姓石,又無名無姓,因
此哪,你這句話我可真的答不上來了。」那胖子心道:「這小子裝
傻,不肯吐露姓名。」又問:「然則小兄弟尊師是那一位?是那一家
那一派的門下?」
石破天道:「我師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見到過她沒有?她老人家
是金烏派的開山師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說八道,天下門派我們無一不知。那裡有什麼金
烏派,什麼史婆婆了?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著說這番話,並不喝酒,便將葫蘆遞了回去,說道:「原來
小兄弟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請喝酒吧。」
石破天見到他沒有喝酒,心想:「他說話說得忘記了。」說道:「你
還沒喝酒呢。」
那胖子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嗎?」自己想佔少喝一口的便宜,卻
被對方識破機關,心下微感惱怒,又不禁有些慚愧,那知道石破天卻
純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虧。那胖子連著先前喝的兩口,
一共已喝了八口藥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縱有藥物鎮制,也必有
大害,當下提葫蘆就在口邊,仰脖子作個喝酒之勢,卻閉緊了牙齒,
待放下葫蘆,藥酒又流回葫蘆之中。那胖子這番做作,如何逃得過那
瘦子的眼去?他當真是依樣葫蘆,也是這樣葫蘆就口,酒不入喉。
這樣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蘆中本來都裝滿了八成藥酒,十之七八
都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著內力深厚,盡還支持
得住,只是毒藥雖害他不死,卻不免有些酒力不勝,說話漸漸多了起
來,什麼阿繡,什麼叮叮噹噹的,胖瘦二人聽了全是不知所雲。
那瘦子尋思:「這少年定是練就了奇功,專門對付我二人而來。他不
動聲色,盡只胡言亂語,當真陰毒之極。待會動手,只怕我二人要命
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敵一,尚自不勝,此人內力如此了
得,實是罕見罕聞。待我加重藥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擋?」便向那瘦
子使了個眼色。
那瘦子會意,探手入懷,捏開一顆臘丸,將一枚『九九丸』藏在掌
心,待石破天將藍漆葫蘆又遞過來時,假裝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蘆
口的唾沫,輕輕巧巧的將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搖幌,讚道:
「好酒啊,好酒!」當瘦子做手腳時,那胖子也已將懷中的一枚『烈
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兩個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飲酒吃肉,他閱
歷既淺,此刻酒意又濃,於二人投藥入酒全未察覺。
只聽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蘆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幹
了吧!」
石破天笑道:「好!你兩位這等豪爽,我也不客氣了。」拿起葫蘆來
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在長江船上,我曾聽叮叮噹噹說
過,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結為夫婦,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
結拜為兄弟。難得兩位大爺瞧得起,咱們三人喝幹了這兩葫蘆酒之
後,索性便結義為兄弟,以後時時一同喝酒,兩位說可好?」胖瘦二
人氣派儼然,結拜為兄弟雲雲,石破天平時既不會心生此意,就算想
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順口說了出來。
那胖子聽他越說越親熱,自然句句都是反話,料得他頃刻之間便要發
難動手,以他如此內力,勢必難以抗御,只有以猛烈之極的藥物,先
行將他內力摧破,雖然此舉委實頗不光明正大,但看來這少年用心險
惡,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對付,生怕他不喝藥酒,忙道:「甚好,甚
好,那再好也沒有了。你先喝幹了這葫蘆的酒吧。」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這位大爺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
從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湧,腦中迷迷糊糊地,仰起頭來,將藍漆葫蘆中的酒盡
數喝幹,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難當。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這葫蘆裡也還剩得一兩口酒,
小兄弟索性便也幹了,咱們這就結拜。」
石破天興致甚高,接過朱漆葫蘆,想也不想,一口氣便喝了下去。
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我們制這藥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
都要對六葫蘆酒,一葫蘆酒得喝上一個月,每日運功,以內力緩緩化
去,方能有益無害。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枚烈火丹,足足開得十二大
葫蘆藥酒,我二人分別須得喝上半年。他將我們的一年之量於頃刻之
間飲盡,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決無此理。」
果然便聽石破天大聲叫道:「啊喲,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厲害
。」抱著肚子彎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視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
麼?肚子痛麼?想必野豬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喲,不好了!」大叫一聲,突然間高躍丈許。
胖瘦二人同時站起,只道他臨死之時要奮力一擊,各人凝力待發,均
想以他功力,來勢定是凌厲無匹,兩人須得同時出手抵擋。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樹拍了過去,叫道:「哎唷,這……這
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絞,當下運起內力,要將肚中這團害人之物
化去,那知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可,這一發作出來,他只
痛得立時便欲暈去,登時全身抽搐,手足痙攣。
他奇痛難忍之際,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樹擊去,擊了這一拳後,腹痛
略減,當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樹枝葉亂舞。他擊過一
拳一掌,腹內疼痛略覺和緩,但頃刻間肚中立時又如萬把鋼刀同時剜
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腳亂舞,自然而然將以前學過、見過的
諸般武功施展出來。他學得本未到家,此時腹中如千萬把鋼刀亂絞,
頭腦中一片混亂,那裡還去思索什麼招數,只是亂打亂拍,雖然亂七
八糟,不成規矩,但挾以深厚內力,威勢卻是十分厲害。他越打越
快,只覺每發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隨內力的行走而帶了一些出
來。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覷,一步一步的向後退開。他二人知道如石破
天這樣的武學高手,身中劇毒,臨死之時散去全身功力,猶如發了瘋
的猛虎一般,只要給他雙手抱住了,那就萬難得脫。但聽得他拳腳發
出虎虎風聲,招式又如雪山劍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挾了些上
清觀劍法中的零碎招數。但盡是似是而非,生平從所未見,心想此人
莫非真的是什麼金烏派門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這些招數縱
怪,可也沒放在眼裡,只是他拳腿上發出的勁風,卻令二人暗暗稱
異。
但見他越打越快,勁風居然也是越來越加凌厲,二人不約而同的又是
對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這小子內力雖強,武功卻是不值一
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也非我二人的敵手。先前看
了他內力了得,可將他的武功估得過高了。」這麼一想,不由得都可
惜自己那一壺藥酒和那一個枚藥丸起來,早知如此,他若要動武,一
出手便能殺了他,實不須耗費這等珍貴之極的藥物。
凝聚陰陽兩股相反的猛烈藥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練
『羅漢伏魔功』最擅長的本事,倘若他只飲那胖子的熱性藥酒,或是
只飲那瘦子的寒性藥酒,以如此劇毒,他內功雖然了得,終究非送命
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時下手,兩股相反的毒藥又同樣猛烈,誤打
誤撞,陰陽二毒反而相互克制。胖瘦二人萬萬想不到謝煙客先前曾以
此法加諸這少年身上,意欲傷他性命,而他已習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陣拳腳,肚中的劇毒藥物隨著內力漸漸逼到了手掌之
上,腹內疼痛也隨之而減,直到劇毒盡數逼離肚腹,也就不再疼痛。
他踉踉蹌蹌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喲,剛才這一陣肚痛,我還怕是
肚腸斷了,真嚇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駭異,均想:「此人內功之怪,實是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現今你肚子還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塊烤得已成焦炭的野豬
肉,火光下見右掌心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斑,紅斑旁圍繞著無數藍色
細點,「咦」的一聲,道:「這……這是什麼?」再看左掌心時,也
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將腹內劇毒逼到掌上,只是不會運使內力,未能
將毒質逼出體外,以致盡數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層心,均想:「原來這小
子連內力也還不大會運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賦異稟,
便是無意中服食了什麼仙草靈芝,無怪內力如此強勁。」本來料定他
心懷惡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擊大樹,雖然腹痛大
作之時,瞧過來的眼色中也仍無絲毫敵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場誤
會,均覺以如此手段對付這傻小子,既感內疚於心,又不免大失武林
高手的身分。
只聽石破天道:「剛才咱們說要義結金蘭,卻不知那一位年紀大些?
又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來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藥後立時斃命,是以隨口答允和他結
拜,萬沒想到居然毒他不死。這二人素來十分自負,言出必踐,自從
武功大成之後,更從未說過一句不算數的話,雖然十分不願和這傻小
子結拜,卻更不願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我叫張三,年紀比這位李四兄弟大著點兒。
小兄弟,你無名無姓,怎能跟我們結拜?」
石破天道:「我原來的名字不大好聽,我師父給我取過一個名兒,叫
做史億刀。你們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麼咱們三人今日就結拜為兄弟了。」他單膝一跪,
朗聲說道:「張三和李四、史億刀結拜為兄弟,此後有福同離,有難
同當,若違此言,他日張三就如同這頭野豬一般,給人殺了烤來吃
了,哈哈,哈哈!」這『張三』兩字當然是他假名。他口口聲聲只說
張三,不提一個『我』字,自是毫無半分誠意。
那瘦子跟著跪下,笑道:「李四和張三、史億刀二位今日結義為兄
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教李四
亂刀分屍,萬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連聲,也是一片虛假。
石破天既不知『張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稱,又渾沒覺察
到二人神情中的虛偽,雙膝跪地,誠誠懇懇的說道:「我和張三、李
四二位哥哥結為兄弟,有好酒好肉,讓兩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殺兩位
哥哥,我先上去抵擋。我若說過了話不算數,老天爺罰我天天像剛才
這樣肚痛。」
胖瘦二人聽他說得十分至誠,不由得微感內愧。
那胖子站起身來,說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們這就分手
了。」
石破天道:「兩位哥哥卻要到那裡去?適才大哥言道,咱們結成兄弟
之後,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沒事,不如便隨兩位哥哥同
去。」
那胖子張三哈哈一笑,說道:「咱們是去請客,那也沒什麼好玩,你
不必同去了。」說著揚長便行。
石破天乍結好友,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朋友,今日終於得到兩個結
義哥哥,實是不勝之喜,見他們即要離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隨在
後,說道:「那麼我陪兩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這番別過,不
知何日再能見兩位哥哥的面,再來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陰沉著臉,不去睬他。張三卻有一句沒一句的撩他說笑,
說道:「兄弟,你說你師父給你取名為史億刀。那麼在你師父取名之
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麼?咱們已結義金蘭,難道還有什麼要瞞著兩
個哥哥不成?」石破天尷尬一笑,說道:「倒不是瞞著哥哥,只是說
來太也難聽。我娘叫我狗雜種。」張三哈哈大笑,道:「狗雜種,狗
雜種,這名字果然古怪。」張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
暗暗使開輕功,兩旁樹木飛快的從身邊掠過。
石破天一怔之間,已落後了丈余,急忙飛步追了上去。三人兩個在
前,一個在後,相距也只三步。張三、李四急欲擺脫這傻小子,但全
力展開輕功,石破天仍是緊跟在後。只聽石破天讚道:「兩位哥哥好
功夫,毫不費力的便走得這麼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強跟上。」
說到那行走的姿勢,三人功夫的高下確是相差極遠。張三、李四瀟洒
而行,毫無急促之態。石破天卻是邁開大步,雙臂狂擺,弓身疾沖,
直如是逃命一般。但兩人聽得他雖在狂奔之際說話仍是吐氣舒暢,一
如平時,不由得也佩服他內力之強。
石破天見二人沿著自己行過的來路,正是向鐵叉會眾隱匿的那個小漁
村,越行越近,大聲道:「兩位哥哥,前面是險地,可去不得了。咱
們改道而行吧,沒的送了性命。」
張三、李四同時停步,轉過身來。李四問道:「怎說前面是險地?」
石破天也停步,說道:「前面是紅柳港外的一個漁村,有許多江湖漢
子避在那裡,不願給旁人知道他們的蹤跡。他們要是見到咱三人,說
不定就會行兇殺人。」李四寒著臉又問:「你怎麼知道?」石破天將
如何誤入死屍船、如何在艙底聽到鐵叉會諸人商議、如何隨船來到漁
村之事簡略說了。
李四道:「他們躲在漁村之中,中是害怕賞善罰惡二使,這跟咱們並
不相幹,又怎會來殺咱們三個?」石破天搖手道:「不,不!這些人
窮兇極惡,動不動就殺人。他們怕泄漏秘密,連自己人也殺。你瞧,
我一身血跡,就是他們殺了兩個自己人,鮮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時我
躲在艙底下,一動也不敢動。」李四道:「你既害怕,別跟著我們就
是!」石破天道:「兩位哥哥還是別去的為是,這……這……可不是
鬧著玩的。」
張三、李四轉過身來,逕自前行,心想:「這小子空有一些內力,武
功既差,更加膽小如鼠。」那知只行出數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
來。
張三道:「你怕鐵叉會殺人,又跟來幹什麼?」石破天道:「咱們不
是起過誓麼?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兩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
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漢大丈夫,說過了的話不能不算數。」李
四陰森森的道:「嘿嘿,鐵叉會的漢子幾十柄鐵叉一齊刺來,插在你
的身上,將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 ,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艙底聽到鐵叉會中被殺二人的慘呼之聲,此刻兀自不
寒而栗,眼下這小漁村中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內,兩位結義哥哥
武功再高,三個人定是寡不敵眾。
李四見他臉上變色,冷笑道:「咱二人自願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
伴。你乖乖回家去吧。咱們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後,當再相見。」
石破天搖手道:「兩位哥哥多一個幫手,也是好的。咱們人少打不過
人多,危急之時,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皺眉道:「打
不過便逃,那算什麼英雄好漢?你還是別跟咱們去丟人現眼了。」石
破天道:「好,我不逃就是。」
張三、李四無法將他擺脫,相視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來
這傻小子倒也挺有義氣,銳身赴難,遠勝於武林中無數成名的英雄豪
傑。」
過不多時,三人到了小漁村中。 [b]第十二回:兩塊銅牌[/b]
石破天見那艘死屍船已影蹤不見,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 的一跳,臉色早已慘白,自言自語:「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瞧不見咱們。」
張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張三伸手推開板門,逕自走到灶邊 ,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 個大鐵環來。李四抓住鐵環,往上一提,忽喇一聲響,一塊鐵板應手而起,現出一 個大洞。
張三當先躍下,李四跟著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嘖嘖稱奇,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 幹兇人的藏身之所,忙勸道:「兩位哥哥,這可下去不得……」話未說完,張三、 李四早已不見,只得硬起了頭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條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後惴惴而行,只走出數步,便聽得有人大喝 :「那一個?」勁風起處,兩柄明晃晃的鐵叉向張三刺來。張三雙手揮出,在鐵叉 桿上一拍,內力震盪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牆上點著牛油巨燭,走出數丈,便即轉彎,每個轉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 。張三每次只一揮手間,便將手持鐵叉的漢子殺死,出手既快且準,幹淨利落,決 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張大哥使的是什麼法術?倘若這竟是武功 ,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爺爺、白師傅他們厲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間,只聽得人聲喧嘩,許多人從甬道中迎面沖來。張三、李四仍 是這麼緩步前進,對面沖來的眾人卻陡然站定,臉上均現驚恐之色。
張三道:「總舵主在這兒嗎?」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在下尤得勝,是小小鐵叉會的頭腦。兩位大駕 降臨,失迎之至。請到廳上喝一杯酒。啊,還有一位貴客,請三位賞光。」
張三、李四點了點頭。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在這甬道之中,張三已一 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眾,料想對方決不肯罷休,只想轉身逃命,然見張三、 李四毫不在乎的邁步而前,勢不能獨自退出,只得跟隨在後,卻忍不住全身簌簌發 抖。
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甬道旁排滿了鐵叉會會眾,都是手 執鐵叉,叉頭鋒銳,閃閃發光。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眾之間經過,只轉了 個彎,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間大廳之中,牆上插著無數火把,照耀如同白晝 ,四周也是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眾。石破天偶爾和這些人惡毒兇狠的目光相觸,急 忙轉頭,不敢再看。
尤得勝肅請張三、李四上座。張李二人也不推讓,逕自坐了。張三笑指身旁的 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這裡吧。」石破天就座後,尤得勝在主位相陪。
片刻間幾名身穿青袍、不帶兵刃的會眾捧上杯筷酒菜。張三、李四左手各是一 攔,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拍的一聲,並排落在尤得勝面前,卻是兩塊銅片,平平 整整的嵌入桌子,恰與桌面相齊,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每塊片上均刻有一張人臉 ,一笑一怒,與飛魚幫死屍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樣。
尤得勝臉色立變,站起身來,嗆 之聲大響,四周百余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 ,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聲:「啊喲!」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這地底下的廳堂之 中,可不易脫身。」斜眼瞧張三、李四時,只見一個仍是笑嘻嘻地,另一個陰陽怪 氣,也是絲毫不動聲色,石破天無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勝慘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話可說。」張三笑道:「尤總舵主, 你是山西『伏虎門』的惟一傳人,雙短叉的功夫,當世只有你一人會使。我們是來 邀請你到俠客島去喝碗臘八粥,別無他意,不用多疑。」尤得勝遲疑了片刻,伸手 在桌上一拍,兩塊銅牌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放入懷中,說道:「姓尤的臘八準 到。」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多謝尤總舵主,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回。 」
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但鐵叉會眾兄弟義同生 死,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為眾兄弟送命。」石破天一聽聲音,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 連殺二人的那個胡大哥,知道此人兇悍異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亂跳。
尤得勝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決,胡兄弟不必多言。」 提起酒壺,去給張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發抖,在桌面上濺了不少酒水。
張三笑道:「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殺人不眨眼,怎麼今天有點害怕了嗎? 」端起酒杯放到嘴邊,突然間乒乓一聲,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著身子歪斜 ,側在椅上。石破天驚道:「大哥,怎麼了?」側頭問李四道:「二哥,他……他 ……」一言未畢,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驚惶,一時手足無措。
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見張三臉上血紅,呼吸喘急,李四卻 是兩眼翻白,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顯是身中劇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卻不敢便 有所行動,假意道:「兩位怎麼了?」只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石破天驚惶無已,忙將李四扶起,問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 」他那知適才張三、李四和他鬥酒,飲的是劇毒藥酒,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以 他二人功力,若是連飲三口,急運內力與抗,尚無大礙,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 ,卻是大大的逾量,當時勉強支持,又自喜近來功力大進,喝了這許多毒酒,居然 並沒覺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藥,這解藥旨在使酒中毒質暫不發作,留待以內力 將藥酒融吸化解,增強內力,惟有鎮毒之功,卻無解毒之效,否則如此珍貴難得的 藥酒,若服解藥便消去藥性,豈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陣急行,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 然同時發作出來,實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時張三、李四腹中劇痛,全身麻木。兩人知道情勢危急,忙引丹田真氣,裹 住肚中毒酒,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滴的化去,否則劇毒陡發,只怕心臟便會立時 停跳。但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毒發,當真是命懸他人之手,就算抵擋得住肚 中毒酒,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兩人均想:「我二人縱橫天下,今日卻死在這裡 。」
鐵叉會的尤總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幹會眾見張三、李四二人突然間歪在椅上, 滿頭大汗,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為驚詫。各人震於二人的威名, 雖見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時去也不敢有何異動。
石破天只問:「大哥、二哥,你們是喝醉了,還是忽然生起病來?」張三、李 四均不置答,就這麼半臥半坐,急運內力與腹中毒質相抵,過不多時,頭頂都冒出 了絲絲白氣。
尤得勝見到二人頭頂冒出白氣,已明就裡,低聲道:「胡兄弟,這二人不是走 火入魔,便是惡疾突發,正在急運內力,大伙兒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卻不敢 逼近動手,提起一柄鐵叉,一運勁,呼的一聲向張三擲去。張三無力招架,只是略 略斜身, 的一聲,鐵叉插入他肩頭,鮮血四濺。石破天大驚,叫道:「你……你 幹麼?竟敢傷我大哥?」
鐵叉會會眾見他年輕,又是慌慌張張的手足無措,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待見 胡大哥一叉刺中張三,對方別說招架,連閃避也是有所不能,無不精神大振,呼呼 呼一陣聲響,三柄鐵叉同時向石破天飛擲而至。
石破天左臂橫格,震開兩柄鐵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鐵叉,閃身擋在張三 、李四二人身前,混亂之中,又有五柄鐵叉擲將過來。石破天舉起手中鐵叉手忙腳 步亂的一一擊飛,兩柄鐵叉回震出去,擊破了一名會眾的腦袋,刺入了另一名會眾 的肚腹之中。
尤得勝見地方狹窄,鐵叉施展不開,這麼混戰,反多傷自己兄弟,叫道:「大 家且住,讓我先收拾了這小賊再說。」一彎腰,雙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時, 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鋼叉。
鐵叉會會眾紛紛退後,靠牆而立,齊聲呼叫:「瞧總舵主收拾這賊小子。」地 下密室之中,聲音傳不出去,聽來十分鬱悶。
尤得勝身子一弓,迅速異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側,兩把小鋼叉一上一下,分向 他臉頰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萬沒料到對方攻勢之來,竟會如此快法,「啊」的一 聲呼叫,向前沖出一步,但腰間和右臂已同時中刃,當的一聲,手中抓著的鐵叉落 在地下。尤得勝見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連聲吆喝,跟著又如旋風般撲將 過來。
石破天右臂受傷甚輕,腰間被刺這一下卻著實疼痛,眼見他又是惡狠狠的沖將 上來,當下斜身閃開,反掌向他背心擊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勝最擅 長的是小巧騰挪,近身肉搏,見石破天出招時姿勢難看,但舉手投足之際風聲隱隱 ,內力厲害,心下也是頗為忌憚,當下施展平生所學,兩柄小鋼叉招招向石破天要 害刺去。
張三和李四一面運氣裹住腹中毒質,一面瞧著石破天和尤總舵主相鬥,知道今 日二人生死,全系於石破天能否獲勝而定,眼見他錯過了無數良機,既感可惜,又 是焦急,卻又不敢過於分神旁鶩,以致岔了內息。
又鬥一陣,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鋼叉掃中,「啊喲」一聲,右掌急拍。尤得勝突 然聞到一股濃冽的甜香,腦中一暈,頓時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後躍開。
那姓胡的搶將上去,只見尤得勝臉上全是紫黑之色,顯是中了劇毒,一探他的 鼻息,已然斃命。他驚怒交集,嘶聲叫道:「賊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們跟 他拚了!大伙兒上啊,總舵主給賊小子害死了。」鐵叉會會眾吶喊湧上,紛舉鐵叉 向石破天亂刺亂戳。
石破天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閃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兩位義兄便 命喪於十余柄鐵叉之下,情急之際,搶過一柄鐵叉,奮力折斷,使開金烏刀法,橫 掃擋架。他雄渾之極的內力運到了叉上,當者披靡,霎時間十余柄鐵叉都給他震飛 脫手。一人站得最近,鐵叉脫手,隨即和身撲上,雙手成撲,向石破天臉上抓去。 石破天見他勢頭來得兇悍,左手橫向掠出去,拍的一聲,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 只聽得喀喀數聲,腕骨連指折斷,那人跟著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混戰之中,誰也無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進攻,有的使叉,有的 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後退,只見有人撲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擊出,也不知 是什麼緣故,對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這麼一連擊倒了六人,好幾人大叫:「這小子毒掌厲害,大伙兒小心些。」又 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給這小子毒掌擊死了,小……小……心……」這人話未說完 ,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一根鐵叉重重擊在自己臉上。這人並沒給石破天手掌擊中 ,居然也中毒而死。
鐵叉會會眾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後,但聽得嗆 、砰 、喀喇、啊啊之聲不 絕,一個個摔倒,有的轉身欲逃,但跑不了兩步,也即滾倒。
轉眼之間,大廳中百余名壯漢橫七豎八的摔滿了一地,只剩下四個功力最高之 人,伸手掩住口鼻,奪路外闖,但只奔到廳門口,四人便擠成一團,同時倒斃。
石破天見了這等情景,只嚇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煙島上誤闖死屍船更是 驚恐十倍。在死屍船中所見的飛魚幫幫眾都已斃命,而此刻一幹鐵叉會會眾卻是一 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著魔,還是被惡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說自己毒掌厲害,提起手掌來看時,只見雙掌之中都有一團殷紅 如血的紅雲,紅雲之旁又有無數青藍色的條紋,顏色鮮艷之極。在和張三李四結拜 之前,雙掌掌心中已有紅斑和藍點,但其時甚為細小,不知在什麼時候竟已變成這 般模樣。再看了一陣,忍不住感到惡心,只覺得兩只手掌心變得如同毒蛇之腹、蜈 蚣之背,鼻中又隱隱聞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帶腥臭的濃冽氣息。
他轉頭去看張三、李四時,只見二人神色平和,頭頂白氣俞濃,張三的肩頭上 兀自釘著那柄鐵叉。他想:「得給大哥拔出鐵叉。」抓住叉柄輕輕一拔,鐵叉應手 而起,一股鮮血從張三肩頭創口中噴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 住了創口。
只聽得張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聽……我……說……照……我… …的……話……做……」一個字一個字說來,聲音既低,語調又緩慢。他所中之毒 本與李四不相上下,但肩頭創口中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襲為之一緩 。
石破天忙點頭道:「是,是,請大哥吩咐。」張三說:「你……左……手…… 按……我……背……心……靈……台……穴……」接著吸一口氣,說一句話,費了 好半天功夫,才教會石破天如何運用內力,助他催逼出體內所中的毒藥,待得說完 ,已然滿頭大汗,臉色更是紅得猶似要滴出血來。石破天不敢怠慢,當即依他囑咐 ,解開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內息送入,右手 運氣外吸,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股炙熱之氣,細如遊絲,從右掌心中鑽了進去。
正自一掌送氣、一掌吸氣的全力運用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十余人奔了進來 ,手中都持鐵叉。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過了良久,不聽得有何聲息,當下進來探 視,萬料不到同伙首領和兄弟盡數屍橫就地,驚駭之下,卻見石破天和張三、李四 坐在地上,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各人發一聲喊,挺叉向三人刺來。石破天正待起身 抵御,不料這十余人奔到離他身前丈余之處,突然身子搖幌,一個個軟癱下來,一 聲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中跳將出來,顫聲道:「大……大哥,這屋裡有 惡鬼。咱們還是快走……」張三搖了搖頭,這時他休內毒質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 不如先前劇烈,說道:「你就……用這法子……給……給二哥……也……這麼…… 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著張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這時進入他手掌的 卻是一絲絲的涼氣了。約莫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四體內毒質減輕,要他再替張三吸 毒。
如此周而復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體內雖然余毒未淨,但已全然 無礙。他二人本就要以這些毒藥助長本身功力,只須慢慢加以融煉便是。
兩人環顧四周的死屍,想起適才情景之險,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適才 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質進去,只怕有礙,須得設法為他解毒,卻見他 臉上雖大有懼色,但舉止如常,全無中毒之象,均想這小子不知服食過什麼靈芝仙 草,這般厲害的劇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為他慶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 ,鐵叉會會眾所以遇到他的掌風立即斃命,是因他體內的劇毒散發出來之故,到得 後來,廳內氤氤氳氳,毒霧彌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釋,他既不 問,也就不提。
張三道:「二弟、三弟,咱們走吧!」當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隨在後 。
三人走出地道,只見外面空地上站著數十人,手持鐵叉,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 。
眾人見三人出來,發一聲喊,都圍了上來。有人喝問:「總舵主呢?怎麼還不 出來?」張三笑道:「總舵主在裡面!」當先那人又問:「怎麼你們先出來了?」
張三笑道:「這可連我也不明白了,你們自己進去瞧瞧吧。」雙手探出,一手 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擲了進去。余人大聲驚呼,紛挺鐵叉向他刺去。張三不閃 不避,雙手一探,便抓住兩人,向後擲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見張三隨手抓出,手到擒來,不論對方如何抵御躲閃,總 是難以逃脫他的一抓一擲。他越看越是驚訝,心想原來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 見到的高手,實沒一個比他得上。
李四雙手負在背後,並不上前相助。張三擲出十余人後,兜向各人背後,專抓 離得最遠之人,逐步將眾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搶先向地道中奔 入,余人也都跟了進去。石破天叫道:「裡面危險,別進去!」卻又有誰來聽他的 話?
他心下充滿了無數疑團:何以鐵叉會會眾一個個突然倒斃?大哥、二哥何以突 然中毒肚痛?大哥又為什麼將這許多人趕入地道?一時也不知該先問那一件事,只 叫了聲:「大哥,二哥!」便聽張三道:「咦!那邊是誰來了?」
石破天回頭一看,不見人影,問道:「什麼人來了?」卻不聽得張三回答,再 回過頭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見,便如隱身遁去一般。石 破天驚叫:「大哥,二哥!你們到那裡去了?」連叫幾聲,竟無一人答應。
他六神無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漁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連闖了七八家 人家,都是一個人影也無。
其時紅日初升,遍地都是陽光,一個大村莊之中,空盪盪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不由得打個寒噤,大叫一聲,發足便 奔。直奔出十余裡地,這才放緩腳步,再提起手掌看時,掌心的紅雲藍紋已隱沒了 一小半,不似初見時的惡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劇毒順著經脈逐 漸回歸體內。祠後每日行功練氣,劇毒便緩緩消減,功力也隨之而增,直至七七四 十九日之後,毒性才盡數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著江邊大路,向下遊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面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牽無掛,任意漫遊,走 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舖 著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道:「幹什麼的?」他 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幹什麼。這是和尚廟嗎?我有銀 子,跟你們買些什麼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 不是和尚?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賣什麼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胡 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 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架。好端端地,我又 何必再打死你們?」說著便轉身走開。那年輕道人怒道:「你說什麼?」拔步趕上 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心下老大後悔 ,實不願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 發足便奔,逃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小子, 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 鬆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見那道士廟 依山而建,前後左右工共數十間屋宇,後進屋子的煙窗中不斷升起白煙,顯然是在 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兇,一開口便要打架, 我且到後邊瞧瞧,若有什麼吃的,拿了便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 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看準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閃身 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鏟在伯鍋中敲得噹噹 直響,菜肴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 破天嚥了口唾沫,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尋 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那裡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 ,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士,當先一人提著一盞 燈籠,後面兩人各端一只托盤,盤中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肴。古破天大嚥饞涎 ,放輕腳步,悄悄跟在後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一座廳 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來端整坐椅,擺齊 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 到後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只 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妹這邊請。」腳步聲 響,有好幾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只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 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後堂闖去,卻聽得腳步聲響,後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 見廳堂中空盪盪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 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幹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 之下,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樑,鑽入了匾後。 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他剛在匾後藏好,長窗便即推 開,好幾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只見十幾人陪著 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 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 陣溫暖。
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喜之不盡,一杯水酒 ,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 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更是不知 所雲。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 ,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 了那碗殘湯,神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 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拂,罩在銀錠之上,待得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 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豐採尤勝昔日,愚兄卻是 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發白了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麼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弟、師妹若於三天之 前到來,我的胡子、頭發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掛懷的,是 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第 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二使復出,武林中面 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欲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 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面到咱們頭上。小弟夫婦 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婦雖然不濟,也得為師門舍命 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張怒臉,正和他已見 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 ,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師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那是三天前的 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成,當下霍地站起,向 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 ,這裡先行申謝。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 「天下事物,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石清道:「如此 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 :「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婦 執掌本門之後,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光瑩然,說道:「賢弟 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為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余年,武林中眾所周知。今 日面臨危難,就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裡擱去?」他說到這裡,伸手 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 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人品,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飲佩。 若不是為了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勢大異,愚 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 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什麼致命的劇 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歲 ,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 出現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墜?那才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年 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 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足惜,這善後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幹,說道:「師哥,小弟夫婦不 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並非去代師哥送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 老天爺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將其 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難道當真便敵不過俠客島這一幹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覷了賢弟。像少林寺妙諦方丈 、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 高,終究……終究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運 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執掌。愚兄死後,已 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後賢弟伉儷盡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 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 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 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著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並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 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 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著,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 便奪。恰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 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著吧! 」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 ,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眾弟子的掌門 。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 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的來 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 ,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許方圓的范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 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 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於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圍坐在三張飯桌旁 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 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的搶奪銅牌, 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讚嘆。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著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 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 手運力將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 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 虛師哥渾厚,當下鬆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 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 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麼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已伸 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 虛和照虛躬身得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 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於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兇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 始無望。」適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洒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幹系,只是念著石夫人對 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 ,急於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眾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 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為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於管教,犬子胡 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 得幹幹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並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 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 你愛子落於人手,卻趕著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年 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眾的雪山 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於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 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 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 。」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 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千刀萬剮的處死,我 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 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眾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
、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 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著玩的。石夫人 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 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余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 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盡速趕上前去的為是。 」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 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眾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 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 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 ,蒙蒙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 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 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 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 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 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 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被 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什麼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 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 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將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 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 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抓, 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 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 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 唉!我實是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裡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 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裡,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 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余裡,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 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 道走?」又奔行數裡,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系著兩 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裡,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 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吧。 」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 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 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 ,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幹什麼?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 」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 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 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 舞得呼呼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 ,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 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樑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 裡路,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 ,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 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 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 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地道:「你要殺便 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你 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 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 ,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 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幸好 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 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 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 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 就請吧!」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 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 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 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 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 「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 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 ,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 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為 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 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 。他們人多勢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知仍是 ……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若是已得知了 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 著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 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 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 ,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 天聽著二人的言語,什麼長樂幫主,什麼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 玉兒」什麼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 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
四野虫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 發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為 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 可勝天。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 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 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 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 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語音嗚嚥,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 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 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 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 ,將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 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 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 、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著 聲音又有些嗚嚥。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 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麼,我知你心中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裡如 此響噹噹的男兒,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 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 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 娘兒兩個聯手,便可制敵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 。聽來好象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 。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麼?」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余匹馬疾馳 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裡了!」跟著有人叫道:「石師弟 、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 ,觀中有什麼事麼?」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余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 個道人懷中又都抱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 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 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麼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 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 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沖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麼下三濫的匪徒,竟敢使用最為 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 瞧瞧。」說著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 擋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 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史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 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 。上清觀的武功原 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到他掌 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 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 挺長劍,已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 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 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 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 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麼旁人不中毒 ,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 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 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 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 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 徨無計。閔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 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 弱。
沖虛怒沖沖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 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 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 :「你……你……」總算她江湖閱厲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 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願。但聽沖虛 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 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人麼?」沖虛挺劍踏上 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麼了,卻在這裡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 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麼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麼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 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陪禮吧。」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 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陪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 ,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 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 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麼來叫我向石夫人陪 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沖突起來,傷 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陪 什麼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裡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吧。」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 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 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麼都是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麼?當下不加思索, 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 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 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 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 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沖:「你當我長輩,卻自恃 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 上一抬,要將他掀一個筋鬥。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勢,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 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 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 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麼一撞, 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己反 而險些摔一個大筋鬥。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 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藉反 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 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 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份 ,勝了沒什麼光採,若是不勝,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 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麼?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 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 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那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 。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出喝:「你說什麼?不得胡 言亂語。」
沖虛尊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名凌辱藐視之言,那裡 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 招吧!」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俞益惱怒,道:「哼,你 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 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 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 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 。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 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 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麼也 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 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 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 沖虛劍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並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 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 時揮劍架開,只聽得噹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 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 』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 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 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 ,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 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 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是。他連中沖虛師兄 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 兄過招?孩子,快向眾位師伯磕頭陪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麼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 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 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 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 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麼?」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 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 ,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 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 ,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問:「 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什麼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個門派,這小子多半 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 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用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著石清,一個對著 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 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 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回護兒子,這二 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行 動,那是不傷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年在上 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術遠不如我,但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 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只見沖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破天圈住,聽他喝道: 「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立斃於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 石清夫婦事後無法為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沖虛真的會將他 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鬥,沖虛既知自己夫婦有回護之意,下手決不會過份。只是 點到為止,殺殺他的狂氣,於少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 功夫,於你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沖虛長劍的劍光,臉上寒氣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 適才被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道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 還手,心頭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見 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好,好!我還手就是, 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上刺上一劍, 那可不成,你不許賴皮。」
沖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呸」的一聲,退開了兩步, 跟著 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你當我沖虛是什麼人,難道還會偷襲你 這小子?」雙手插在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麼絕非石師弟 夫婦的弟子。只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兇了,說不定我一個不 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 無事。」當下又站直身子,向沖虛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 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瞧著,均不知他古裡古 怪的玩什麼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 好了,咱們比吧,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沖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 藐視實已達於極點。上清觀群道固是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 ,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沖虛刷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不及尊照閔柔吩咐,只 得舉刀擋格。沖虛知他內力強勁,不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刷刷刷 刷六七劍,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楚。他心 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 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烏玉兔之間。幸好沖虛領略過他厲害的內力,雖見他 刀法中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回劍以避,生怕長劍給他砸飛 ,那就顏面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沖虛反而退後,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 到腦中。只是沖虛雖然退後,出招仍是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 什麼也辦不到。何況金烏刀法專為克制雪山派而創,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劍法, 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只得興之所至,隨手揮舞。
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後給白萬劍殺得大敗,只因自己不識 對方的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於是揮刀 自己使自己的,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盪之下,自 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御圈子,沖虛再也攻不進去。
群道和石清夫婦都是暗暗訝異,沖虛更是又驚又怒,又加上幾分膽怯,他於武 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於胸,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 學的根本道理,本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著,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沖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恰在此時,石破天揮 刀回轉,兩人出手均快,當的一聲,刀劍相交。沖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 但石破天內力實在太強,眾人驚呼聲中,沖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上鮮 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還練什麼劍 ?做什麼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之下,揮手將變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抓, 和身撲去。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後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口門戶大開 。沖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沖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一絕,那知他雙手剛碰 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內力回彈,反沖出去,身子仰後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 更強,反彈之力也就癒大,眼見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這個醜可就丟得大了 。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彈的勁力。沖虛縱身躍 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貧道來領教幾 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的對手了。」說著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 ,突覺刀鋒所觸,有如憑虛,刀上的勁力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 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震得右臂酸麻,胸口 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 便不敢再卸他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是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 是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 虛中套實也好,實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只管『梅雪適 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 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只是自己練自己的。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鬥 了二十余招,刀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眾人所圍的圈子也是癒來癒大。靈虛等 二人本來監視著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見天虛和石破天鬥得激烈, 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鬥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得招數實也頗為精妙, 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 真似無窮無盡、永無枯竭一般。他只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 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鬥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 要他全然相讓,實是大削天虛的臉面,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鬥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裡只見天虛右膝一軟,險些跪倒,強自撐住 ,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 動手之時,要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 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 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為艱,急忙退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 跚,身子搖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 虛掠一刀,拖過刀來,又向右空刺,然後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塵土飛 揚。
天虛氣喘吁吁,正驚異間,只見他單刀回收,退後兩步,豎刀而立,又聽他說 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 何?」天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是樂得眉花眼笑。他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 那倒還罷了,最喜歡的是他在勝定之後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為人留有余地的 性情。閔柔笑喝:「傻孩子瞎說八道,什麼『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伯、 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吁了口氣,搖搖頭,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天應道:「是!」拋 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 :「掌門師哥,這是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師弟先前說令郎為人 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為人擄去,不知 如何脫險,匆忙間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原 亦不難。只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 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最後這一招,更是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你,你要處處手下留 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為對方所傷。 」他毫無機心,滔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什麼?」石破天道:「是,我不說啦。要是我早想到 將這兩只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只用單刀和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 到這裡,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這兩位道長是你害 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刷刷聲響 ,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掌只是這麼一揚,他 們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沖虛怒極,向著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麼辦,你拿一句話來吧!」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當下硬著心腸說道: 「師門義氣為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夫婦也回護他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 是。」
沖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沖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什麼話說?」閔柔軟顫 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 」沖虛仰天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那裡還有生望?師妹 這句話,可不是消遣人麼?」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什麼毒藥?可有解藥沒 有?」一面問,一面走到他身邊,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 搜他衣袋,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適才天虛滿口『 令郎』什麼,『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 夫婦稱他為『孩兒』,他也只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 錯認為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只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了他後心,說道:「師 妹,咱們不能為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當真無藥可救麼?」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什麼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 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 全副主心神是都貫注在石破天身上,於身同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的便 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幹什?」右手探出,要去奪還閔柔的長劍。 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當所 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但 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 幌,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 好」,隨著自然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群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幾步。人人臉色大變,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群道雖然退開,各人仍是手持長劍,四 周團團圍住,若要沖出,非多傷人命不可,瞥眼只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 ,顯是肚痛難當。上清觀群道內力修為深厚,不似鐵叉會會眾那麼一遇他掌上劇毒 便即斃命,尚有幾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 毒之後,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後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 解了,當即將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於救人,一時也無暇理會,左 手按住靈虛後心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意的法門,左手送 氣,右手吸氣。果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吁了口氣,罵道:「他媽的,你 這賊小子!」
眾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 度不符,但只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先,快替他們救治。 」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 為。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 轉後大罵:「你奶奶個雄!」通虛則罵:「狗娘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爺。 」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然都牽累到自己,卻也不以為意 ,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為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 之時,出言卻也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了師伯,娘不要啦! 」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交還給照虛,自言自 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此別過。」他知道此 後更無相見之日,連『後會有期』也不說,率領群道,告辭而去。 [b]第十三回:舐犢之情[/b]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著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含淚,微笑
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
將他摟在懷裡。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
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麼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莊主是
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
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
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
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
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
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麼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又比閔柔矮小得多,怎麼
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
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著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
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
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為非作
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
母?」便問:「那麼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
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
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是故意欺瞞。石清向
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
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那能如此
痴痴呆呆?」閔柔哽嚥道:「玉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
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
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
但不知怎麼,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麼道理,我卻說不上
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小賤人動手害
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是誰也不願提到,石清
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
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
子,你過來,我有說話。」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
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
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
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死了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胡塗,當
然沒殺死我了。」
閔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著你,右手使劍拚命支持,那女
賊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關頭,你爹爹恰好趕回來了。那女賊發
出三枚金錢標,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
又急又疲,暈了過去。那女賊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
狠,逃走之時卻順手將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著救我,又怕她暗中
伏下幫手,乘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
害他兒子,不過將嬰兒抱去,嚇他一嚇。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
賊人竟將你弟弟的屍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柄是黑
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著你爹爹、媽媽的名字……」說到此處,已
是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是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小孩子懂得
什麼,卻也下毒手將他害死。否則我有一個弟弟,豈不是好?石夫
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閔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將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我就是
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了人。」
閔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鏢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鏢,你年紀雖然長
大,這鏢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當所咬的牙印,腿上
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幹幹淨
淨了的,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膚之上,此中情由,實
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己屁股上有金錢鏢的傷痕,只怕真的有
這鏢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麼傷痕,只
是有過兩次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閔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尿片,還怕
什麼醜?好吧,你給你爹爹瞧瞧。」說著轉過身子,走開幾步。石清
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確是沒有傷疤,這才解開褲帶,褪
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條七八分的傷痕。只是
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
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
怕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閔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確是玉兒。」
閔柔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搶到他的身邊,將他摟在懷裡,流淚道:
「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
石破天哭聲道:「從前的事,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我
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麼一條傷疤。我不知
道,什麼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那裡學來的?」石破天搖頭道:「我
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幾天中學到的,又是誰
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麼啦?什麼都胡塗了。
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
子?」他嚇得臉無人色,雙手抓著褲頭,只是防褲子掉下去,卻忘了
系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嚇成這個模樣,閔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不住輕撫
他的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清也將這幾年的惱恨
之心拋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上受了重擊,或是身染大病
之後,將前事忘得幹幹淨淨,聽說叫做什麼『離魂症』,極難治癒復
原。難道……難道玉兒也是患了這項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
對妻子提起,不料閔柔卻也是在這般思量。夫妻倆你瞧著我,我瞧著
你,不約而同的沖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
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復記盡,當下和顏悅色的道:「今日咱們骨肉
重逢,實是不勝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
飯吃。」
石破天卻仍是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閔柔伸手去替他將褲腰摺好,系上了褲帶,柔聲道:「孩兒,你有沒
重重摔過一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上給人打傷了?」石
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閔柔又問:「那麼這些年中,有沒生
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幾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在一口大火爐中
燒炙一般,後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暈了過去,從
此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閔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閔柔緩緩的
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發燒發得厲害,把從前的事都忘記啦,
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將信將疑,問道:「那麼你真是我娘,石……石莊主是我爹
爹?」閔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天可憐見,讓
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閔柔
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
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媽。」
要他叫閔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媽相貌和
閔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頭發已經灰白,絕非閔
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戾,動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那
有閔柔這麼溫文慈祥?但見閔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不聽他叫
出聲來,眼眶已自紅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閔柔大喜,伸臂將他摟在懷裡,叫道:「好孩兒,乖兒子!」珠淚滾
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心想:憑這孩子在凌霄城和長樂幫中的作
為,實是死有余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子」?只是念著他身
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頭金不換」,日後好好教
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
未始不是沒有過失,只是玄素雙劍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的兒子來貽
羞江湖。霎時間思如潮湧,又是歡喜,又是懊恨。
閔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的過失,說
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一聲
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閔柔微笑道:「孩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
馬。」石清見妻子十余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
了黑馬。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麼從小養大我的媽媽,難道不
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裡,見道旁有所小廟。閔柔道:「咱們到廟裡去拜
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著進廟。石清素知妻子
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
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湧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
肖,胡作非為,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於他,我寧
可性命不在,也要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
清實是恩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但願我兒疾
病早癒,他小時無知,幹下的罪孽,都由為娘的一身抵擋,一切責
罰,都由為娘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不辭,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
人,一生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是口唇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強,目明耳
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閔柔這些祝告之辭,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
裡,胸中登時熱血上湧,心想:「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
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媽』,當真是胡塗透頂了。」激動之
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
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於勉強,閔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到他出自內心
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然待自己不
好,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問:
「那麼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是騙我的麼?」閔柔輕撫
他的頭發,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
「她……她頭發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個頭。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
生氣,有時候向我幹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閔柔道:「她說是你媽
媽,也叫你『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是心中恨
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閔柔忙道:「那女子瓜子
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是不是?」石
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
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兒是什麼?」
閔柔軟吁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廟中,媽
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傷勢很輕,過了
幾天就好了。」閔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
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
的,言下頗為得意。石清和白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余招,對他劍法
之精,心下好生飲佩,聽妻子這麼說,內心也自讚同,只道:「別太
夸獎孩子,小心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救我的
。」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這件事說來話
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當怎麼相救,丁不三怎麼要殺
他,丁當又怎麼教他擒拿手、怎麼將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
閔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當拜天地,如何在長樂幫
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麼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
怎麼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麼在紫煙島上收他為金烏派弟子,怎麼
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怎麼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
入上清觀為止。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
明其中原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顛三倒四,但石清、閔柔逐項盤問,
終於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心頭也是越來越是沉
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
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舖外蒙閔柔贈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
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被謝煙客帶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
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兒子,閔柔回想當年這
小丐的淪落之狀,又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這孩子從凌
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鐘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此處,細細又看石
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記憶中已是甚為模
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滿臉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
來之後,一路乞食,面目污穢,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以致耿萬
鐘他們對面不識。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是更加
認不出了。」問道:「那日在燒餅舖外你見到耿萬鐘叔叔他們,心裡
怕不怕?」
閔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來,只是
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卻聽石破天道:「耿萬鐘?他們
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
「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石破天
搖頭道:「不知!」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知他甚為惱怒,只是強自克制,便
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前的事既已做下
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於性命,你不須隱瞞,將各種情
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石破天問道:「封師父,那
個封師父?」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曾聽父子和白萬劍提過封萬裡的名
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萬裡麼?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
。」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
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麼白爺爺,從來沒
見過。」石清、閔柔跟著問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
然不知。
閔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二人已了然於胸:「他從凌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
腦,便是害怕過度,嚇得將舊事忘了個幹幹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
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幾年前便種下了。」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
雀,如何帶了阿黃漫遊,再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
十幾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是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幹系。雪山派
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我便是在土地廟
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生氣麼?是不是因此要殺
我?爹爹,那個白師父硬說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但我
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道:「你
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隱瞞。」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勵。石清緩
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朔風忽起
』,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隨即變招,說道:「你只管還招好
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更似金烏刀
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想:「這孩子再機
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
劍法作偽。」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
然的又和沖虛、天虛相鬥時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的使動金烏刀
法。石清出劍如風,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內力狠勁,單
有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
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將他
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門戶洞開,前胸、小腹
、左肩、右腿,四處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
頭,長劍中宮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當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震
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後連退四五步,險些站立不
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麼?」拋下長劍,搶上前去攙
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
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
事前得知內情,凝氣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
昏腦脹。
閔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你武功,怎
樣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
我不好!你……你沒受傷麼?」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調勻了一下氣
息,道:「沒什麼,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確是沒學到雪山派的劍
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自然不會對我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
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幾個。」
閔柔知道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此稱讚愛兒,
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請做爹爹的調教一
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
子,嚴父不如慈母。」閔柔嫣然一笑,道:「爺兒兩個想都餓啦,咱
們吃飯去吧。」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閔柔歡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飯後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將劍法的精義所在說給兒子聽。石
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於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
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雖收他為徒,但相處時日無多,
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後便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
何況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
來說去,總是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並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
刃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之處,隨時指點,比之
當日閔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的教招,自是簡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
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
全然不懂,細加解釋之後,於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均是
忍不住十分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的學劍,竟絲毫不見疲累,練
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
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
一派的劍法,已領會的著實不少。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是休息之際,總是引逗他述說往
事,盼能助他恢復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總舵大病醒轉之後的
事跡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小事細節,亦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
素莊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學藝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後,三人吃過飯後,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坐著閑談。
閔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字,問道:「玉
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孩子離家之
時,閔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已朗朗上口。怎會
此刻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於玄素莊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出於一位武
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雙劍的身分,又譽他夫婦主持公道、伸張正
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閔柔將他抱在懷裡,指點大匾,教了他這
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清夫妻倆都讚他聰明。此刻她寫此
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往事,那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
忘了,當下又用樹枝在地下劃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
得麼?」石破天道:「我什麼字都是不識,沒人教過我。」閔柔心下
淒楚,淚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提起長劍,
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痊可。」他
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
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點神不守舍,卻是穩重厚
實得多。他是大大的長進了。」閔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為
喜,心想:「不識字有什麼打緊?最多我再從頭教起,也就是了。」
想起當年調兒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盪漾,雖然此刻孩兒已然長
大,但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塗不懂事,反而
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是在離開凌
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後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
是……可是……」
閔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內力
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長樂幫是近年
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了好大的萬兒,怎能……」
閔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始創幫主名
叫司徒橫,也不是怎麼了不起的腳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著手成
春』貝海石其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作了一個少年石破天。魯東
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好色,行事詭許,武功頗為高強。本
來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後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
然是該派的棄徒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
什麼『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
呢。」
閔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是厲害,倘
若武功真強,做個什麼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毫不懷疑,只是計議
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
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定有重大陰謀。你想『著手成春』貝
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幹的角色……」說到這裡,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
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後,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裡不住叨念:「叫他做幫
主,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心下已自雪亮,
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
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閔柔瞥了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
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的對
望片刻,突然同聲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來,問道:
「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什麼名堂?我聽鐵叉會的人提到
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幾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拜之時,知
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提,多半不知。」
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
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麼?怎麼我卻沒中毒?」當下將如何
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後,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件事須得跟你說明
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頓,續道:「三十
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忽然先後接到請柬,邀
他們於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粥』就非常
害怕,不知是什麼道理?臘八粥有毒麼?」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
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塊銅牌麼?」石清
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
刻著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
『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年,卻又不
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各門派幫會
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之人依約前往,自是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是
幫會不免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請
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將兩塊銅牌抓在
手中,運用內力,將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原是震爍當時的獨
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
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時將這位川西武林的領袖生生擊
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功,還未到
後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了三名道人,便即
逃走。青城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
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後,
渝州西蜀鏢局的刁老鏢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
甚眾,這兩個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眾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
事,一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容
逸去。三天之後,西蜀鏢局自刁老鏢頭以下,鏢師、趟子手,三十余
人個個死於非命,只余下老弱婦孺不殺。鏢局大門上,赫然便釘著兩
塊銅牌。」
石破天嘆口氣,道:「我最先看到兩塊銅牌,是在飛魚幫死屍船的艙
門上,想不到……想不到這竟是閻羅王送來的請客帖子。」
石清道:「這件事一傳開,大伙兒便想去請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領
頭對付。那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說道方丈大師出外雲遊未歸,言
語支吾,說來不盡不實。大伙兒便去武當山,找武當派掌門愚茶道
長,不料真武觀的道人個個愁眉苦臉,也說掌門人出觀去了。眾人一
琢磨,料想這兩位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人忽然同時失蹤,若不是
中了俠客島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來避禍。當下由五台山善本長老
和昆侖派苦柏道長共同出面,邀請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商議對
付之策,同時偵騎四出,探查這兩個使者的下落。但這兩個使者神出
鬼沒,對方有備之時,到處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量戒備稍疏,
便不知從那裡鑽了出來,傳遞這兩塊拘魂牌。這二人又善於用毒。善
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銅牌後立即毀去,當時也沒什麼,隔了月余,
卻先後染上惡疾而死。眾人事後思量,才想到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武
功太高,賞善罰惡二使自知單恁武功鬥他們不過,更動搖不了五台、
昆侖這兩個大派,便在銅牌上下了劇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長沾手後
劇毒上身,終於毒發身死。」
石破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張三、李四兩位義兄,難道竟
是……竟是這等狠毒之人?他們和這許多門派幫會為難,到底是為了
什麼?」
石清搖頭道:「三十年來,這件大事始終無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諦
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失蹤,事隔多年後終於消息先後泄漏,這兩位
高手果然是給俠客島強請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鬥了七日七夜,武當
山上卻沒動手,多半愚茶道長一拔劍便即失手。這一僧一道,武功之
高,江湖上罕有匹敵,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鏢頭,五台派
善本大師,昆侖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後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
功與這六大高手差得甚遠,待得再接到那銅牌請柬,便有人答應去喝
臘八粥。這兩個使者說道:『閣下惠允光臨俠客島,實是不勝榮幸,
某月某日請在某地相候,屆時有人來迎接上船。』這一年中,被他二
人明打暗襲、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門人、幫會幫主,共有一十四
人,此外有三十七人應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無蹤,三十年來更
無半點消息。」
石破天道:「俠客島在南海什麼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
人出來?」
石清道:「這俠客島三字,問遍了老於航海的舵工海師,竟沒一人聽
見過,看來多半並無此島,只是那兩個少年信口胡謅。如此一年又一
年的過去,除了那數十家身受其禍的子弟親人,大家也就漸漸淡忘
了。不料過得十年,這兩塊銅牌請柬又再出現。」
「這時那兩名使者武功已然大進,只在十余天之內,便將不肯赴宴的
三個門派、兩個大幫,上下數百人丁殺得幹幹淨淨。江湖上自是群相
聳動,於是由峨嵋派的三長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
紅槍會總舵之中,靜候這兩名兇手到來。那知這兩名使者竟便避開了
紅槍會,甚至不踏進河南省境,銅牌卻仍是到處分送。只要接到銅牌
的首腦答應赴會,他這門派幫會便太平無事,否則不論如何防備周
密,總是先後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龍幫的沙幫主也接到了銅牌,他當時一口答應,暗中卻將
上船的時間地點通知了紅槍會。那三十余名高手屆時趕往,不知如何
走漏了風聲,到時候竟然無人迎接。」
「眾人守候數日,卻一個接一個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來,登時一
哄而散,還沒回到家中,道上便已聽得訊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
幫已被人誅滅。這一來,誰也不敢抗拒,接到銅牌,便即依命前往。
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俠客島,卻也都是一去無蹤,從此更
無半點音訊。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嘆!」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飛魚幫幫眾死屍盈船,鐵叉會會眾盡數就殲,卻
是親眼目睹的,而誅滅鐵叉會會眾之時,自己無意中還作了張三、李
四二人幫兇,想來兀自不寒而栗。
只聽石清又道:「又過十年,江西無極門首先接到銅牌請柬,早一年
之前,各大門派幫會的首腦已經商議定當,大伙兒抱著『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的打算,決意到俠客島上去瞧個究竟,人人齊心合力,好
歹也要除去這武林中的公敵。是以這一年中銅牌所到之處,竟未傷到
一條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請柬,便有五十三人赴會。這五十三位
英雄好漢有的武功卓絕,有的智謀過人,可是一去之後,卻又是無影
無蹤,從此沒了音訊。俠客島這般為禍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為之
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無策,只有十年一度的聽任宰割。我上清
觀深自隱晦,從來不在江湖招搖,你爹爹媽媽武功出自上清觀,在外
行道,卻只用玄素莊的名頭。你眾位師伯、師叔武功雖高,但極少與
人動手,旁人只道上清觀中只是一批修真養性、不會武功的道人罷
了……」
石破天問道:「那是怕了俠客島嗎?」
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略一遲疑,道:「眾位師伯師叔都是與
世無爭,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這武林的虛名。但若說是怕了
俠客島,那也不錯。武林之中,任你是多麼人多勢眾,武藝高強的大
派大幫,一提起『俠客島』三字,又有誰不眉頭深皺?想不到上清觀
如此韜光養晦,還是難逃這一劫。」說著長嘆一聲。
石破天又問:「爹爹媽媽要共做上清觀的掌門,想去探查俠客島的虛
實。過去那三批大有本領之人沒一個能回來,這件事只怕難辦得很
吧?」石清道:「難當然是極難,但我們素以扶危解困為己任,何況
事情臨到自己師門,豈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難道老天爺當真
這般沒眼,任由惡人橫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諦、愚茶那些高
人,當然頗有不及,但自來邪不勝正,也說不定老天爺要假手於你爹
娘,將誅滅俠客島的關鍵泄漏出來。」
他說到這裡,與妻子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想:「我們所以甘願舍命去
幹這件大事,其實都是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師,實已不容於
武林,我夫婦亦已無面目見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俠客島去,如所謀不
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見諒,不再
追究你的罪愆。」但這番為子拚命的苦心,卻也不必對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張三、李四我那兩個義兄,就是俠客島派
出來分送銅牌的使者?」石清道:「確然無疑。」石破天道:「他們
既是惡人,為什麼肯和我結拜為兄弟?」石清啞然失笑,道:「當時
你呆頭呆腦的一番言語,纏得他們無可推托。何況他們發的都是假
誓,當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麼是假誓?」石清道:「張三
、李四本是假名,他們說我張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樣怎樣,名字都
是假的,自然不論說什麼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來如此!」
想起兩個義兄竟會相欺,不禁愀然不樂﹔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
此,說不定他們真的便叫張三、李四呢,說道:「下次見到他們,倒
要問個清楚。」
閔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忙插嘴道:「玉兒,下次再見到這二人可千
萬要小心了。這二人殺人不眨眼,明鬥不勝,就行暗算,偷襲不得,
便使毒藥,實是兇狠陰毒到了極處。」
石清道:「玉兒,你要記住娘的話。別說你如此忠厚老實,就是比你
機靈百倍之人,遇上了這兩個使者也是難逃毒手。說到防范,那是防
不勝防的,下次一見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殺招,先下手為強,縱使只
殺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造無窮之福。」石破天遲疑
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們是我大哥、二哥,那殺不得的。」石
清嘆了口氣,不再說了,心想定要兒子殺害他的結義兄弟,這種話也
不大說得出口。
閔柔笑道:「師哥,連你也說玉兒忠厚老實。咱們的孩兒當真是變乖
了,是不是?」
石清點了點頭,道:「他是變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來擋災
解難。玉兒,你可知長樂幫群雄奉你為幫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時和母親僻處荒山,少年時又和謝煙客共居
於摩天崖,兩人均極少和他說話。是以於世務人情一竅不通,此刻聽
石清一番講述,登時省悟,失聲道:「他們奉我為幫主,莫非……莫
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嘆了口氣,道:「本來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該以小人之
心,度測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但若非如此,長樂幫中英才濟濟,怎能
奉你這不通世務的少年為幫主?推想起來,長樂幫近年好生興旺,幫
中首腦算來俠客島的銅牌請柬又屆重現之期,這一次長樂幫定會接到
請柬,他們事先便物色好一個和他們無甚淵源之人來做幫主,事到臨
頭之際,便由這個人來擋過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實難相信人心竟如此險惡。但父親的推想合情合
理,卻不由得不信。
閔柔也道:「孩子,長樂幫在江湖上名聲甚壞,雖非無惡不作。但行
兇傷人,恃強搶劫之事,著實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為武林中
所不齒。幫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們安排了一個圈套給你
鑽,那是半點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聲,道:「要找個外人來做幫主,玉兒原是最合適的人
選。他忘了往事,於江湖上的風波險惡又是渾渾噩噩,全然不解。只
是他們萬萬沒料想到,這個小幫主竟是玄素莊石清、閔柔的兒子。這
個如意算盤,打起來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說到這裡,手按劍柄,遙
望東方,那正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
閔柔道:「咱們既識穿了他們的奸謀,那就不用擔心,好在玉兒尚未
接到銅牌請柬。師哥,眼下該當怎麼辦?」石清微一沉吟,道:「咱
三人自須到長樂幫去,將這件事揭穿了。只是這些人老羞成怒,難免
動武,咱三人寡不敵眾﹔再則也得有幾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個見
証,以免他們日後再對玉兒糾纏不清。」閔柔道:「江南鬆江府銀戟
楊光楊大哥交遊廣闊,又是咱們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廣邀同道,同
到長樂幫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計大佳。江南一帶武林朋友,總
還得賣我夫妻這個小小面子。」
他夫婦在武林中人緣極好,二十年來仗義疏財,扶難解困,只有他夫
婦去幫人家的忙,從來不求人做過什麼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
一呼,從者雲集。 [b]第十四回:關東四大門派[/b]
當下一家三口取道向東南鬆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這一晚到了
龍駒鎮。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婦住了間上房,石破天在院
子的另一端住了間小房。閔柔愛惜兒子,本想在隔房找間寬大上房給
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滿了,只索罷了。
當晚石破天在床上盤膝而坐,運轉內息,只覺全身真氣流動,神清氣
暢,再在燈下看雙掌時,掌心中的紅雲藍筋已若有若無,褪得極淡。
他不知那兩葫蘆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內力,還道連日用功,已將毒藥驅
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聽得窗上剝啄有聲。石破天翻身而起,低問:「是誰
?」只聽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輕擊三下,這敲窗之聲甚是熟習,他心中
怦的一跳,問道:「是叮叮噹噹麼?」窗外丁當的聲音低聲道:「自
然是我,你盼望是誰?」
石破天聽到丁當說話之聲,又是歡喜,又是著慌,一時說不出話來。
嗤的一聲,窗紙穿破,一只手從窗格中伸了進來,扭住他耳朵重重一
打,聽得丁當說道:「還不開窗?」
石破天吃痛,卻生怕驚動了父母,不敢出聲,忙輕輕推開窗格。丁當
跳了進來,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
我……我……我……」
丁當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著那個新和她拜天地
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幾時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當笑道:
「我親眼瞧見的,還想賴?好吧,我也不怪你,這原是你風流成性,
我反而喜歡。那個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見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繡
的嬌羞溫雅,瞧著自己時那含情脈脈的眼色,此後卻再也見不到她,
心下惘然若失。
丁當嘻嘻一笑,道:「菩薩保佑,但願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著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繡。」但這話可不能對丁當說,只得
岔開話題,問道:「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當伸手到他手
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哎喲!死鬼!」原來石破天
體內真氣發動,將她兩根手指猛力向外彈開。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好不好?那天我給你拋到江中,幸好掉在
一艘船上,才沒淹死。」隨即想到和阿繡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
「阿繡到那裡去了?她為什麼不等我?」這些日來他勤於學武,阿繡
的面貌身形只偶爾在腦中一現即去,此刻見到丁當,不知如何,竟念
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繡。
丁當道:「什麼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拋你上去的,難道你不
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過……只
不過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丁當 哧一笑,說道:「我和你是夫
妻,有什麼好不好意思?」
兩人並肩坐在床沿,身側相接。石破天聞到丁當身上微微的蘭馨之
氣,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想:「阿繡要是見到我跟叮叮噹噹親熱,
一定會生氣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摟丁當肩頭,只輕輕碰了碰,又縮
回了手。
丁當道:「天哥,你老實跟我說,是我好看呢?還是你那個新的老婆
好看?」
石破天嘆道:「我那裡有什麼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個老婆
。」說著又嘆了口氣,心想:「要是阿繡肯做我老婆,我那就開心死
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
丁當伸臂抱住他頭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吻,隨即伸手在他頭頂鑿了一
下,說道:「只有我一個老婆,嫌太少麼?又為什麼嘆氣?」
石破天只道給她識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滿臉通紅,給她抱住了,不知
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這溫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卻又不
敢。
丁當雖然行事大膽任性,究竟是個黃花閨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
一下,好生羞慚,一縮身便躲入床角,抓過被來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丁當卻不理
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著阿繡,突然之間,明白了那日在紫煙島樹林
中她瞧著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大哥』的,含義,心中大
喜若狂:「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隨即又想:
「卻到那裡找她去呢?」嘆了口氣,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當見他不上床來,既感寬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終於找著他
啦!」連日奔波,這時心中甜甜地,只覺嬌慵無限,過不多時便即沉
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聽得有人輕輕打門,閔柔在門外叫道:「玉兒,起來了
嗎?」石破天應了聲,道:「媽!」站起身來,向丁當望了一眼,不
由得手足無措。閔柔道:「你開門,我有話說!」石破天道:「是
!」略一猶豫。便要去拔門閂。
丁當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處一室,雖是以禮自持。旁人見
了這等情景卻焉能相信?何況進來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為輕賤,忙
從床上躍起,推開窗格,便想縱身逃出,但斜眼見到石破天,心想好
容易才找到石郎,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會面,連打手勢,要他別
開門。
石破天低聲道:「是我媽媽,不要緊的。」雙手已碰到了門閂。丁當
大急,心想:「是旁人還不要緊,是你媽媽卻最是要緊。」再要躍進
窗而逃,其勢已然不及。
她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見面,且是在如此面
尷尬的情景下給她撞見,不由得全身發熱,眼見石破天便要拔閂開
門,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靈台穴』,右手使
『玉女拈針』捏住他『懸樞穴』。石破天只覺兩處要穴上微微一陣酸
麻,丁當已將他身子抱起,鑽入了床底。
閔柔江湖上閱歷甚富,只聽得兒子輕噫一聲,料知已出了事,她護子
心切,肩頭撞去,門閂早斷,踏進門便見窗戶大開,房中卻已不見了
愛子所在。她縱聲叫道:「師哥快來!」石清提劍趕到。
閔柔顫聲道:「玉兒……玉兒給人劫走啦!」說著向窗口一指。兩人
更不打話,同時右足一登,雙雙從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猶如兩頭大
鳥一般,姿式極是美妙。丁當躲在床底見了,不由得暗暗喝一聲採。
以石清夫婦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輕易上當,只是關心則
亂,閔柔一見愛子失了蹤影,心神便即大亂,心中先入為主,料想不
是雪山派、便是長樂幫來擄了去。她破門而入之時,距石破天那聲驚
噫只頃刻間事,算來定可趕上,是以再沒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當拿住了要穴,他內力渾厚,立時便沖開被閉住的穴道,
但他身子被丁當抱著,卻也不願出聲呼喚父母,微一遲疑之際,石清
夫婦已雙雙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微塵入鼻,石破天連打了三
個噴嚏,拉著丁當的手腕,從床底下鑽了出來,只見她兀自滿臉通
紅,嬌羞無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媽媽。」丁當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
我聽到你叫他們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媽媽回來,你見見他們
好不好?」丁當將頭一側,道:「我不見。你爹娘瞧不起我爺爺,自
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這幾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聽了二人談吐,覺得父母俠義為
懷,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逕確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麼
辦?」
丁當心想石清夫婦不久定然復回,便道:「你到我房裡去,我跟你說
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這客店?」丁當笑道:「是啊,
我要半夜裡來捉老公,怎不宿在這裡?」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
出,經過院子,一看四下無人,推門走進一間小房。
石破天跟了進去,不見丁不三,大為寬慰,問道:「你爺爺呢?」丁
當道:「我一個兒溜啦,沒跟爺爺在一起。」石破天問道:「為什
麼?」丁當哼的一聲,說道:「我要來找你啊,爺爺不許,我只好獨
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動,說道:「叮叮噹噹,你待我真好。」丁
當笑道:「昨兒晚上不好意思說,怎麼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
道:「你說咱們是夫妻,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丁當臉上又是一紅。
只聽得院子中人聲響動,石清道:「這是房飯錢!」馬蹄聲響,夫婦
倆牽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兩步,又即停步,回頭問丁當道:「你可知道鬆江府在那
裡?」丁當笑道:「鬆江府偌大地方,怎會不知?」石破天道:「爹
爹媽媽要去鬆江府,找一個叫做銀戟楊光的人,侍會咱們趕上去便
是。」他乍與丁當相遇,卻也不舍得就此分手。
丁當心念一動:「這呆郎不識得路,此去鬆江府是向東南,我引他往
東北走,他和爹媽越離越遠,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
得笑魘如花,明艷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她。
丁當笑道:「你沒見過麼?這般瞧我幹麼?」石破天道:「叮叮噹
噹,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媽媽還好看。」又想:「她和阿繡相
比,不知是誰更好看些?」丁當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
看,比我爺爺還好看。」說著哈哈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石破天終是記掛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見,
一定好生記掛,咱們這就追上去吧。」丁當道:「好,真是孝順兒
子。」當下算了房飯錢,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櫃和店小二見石破天和石清夫婦同來投店,卻和這個單身美
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無不嘖嘖稱奇,自此一直口沫橫飛的談論了
十余日,言詞中自然猥褻者有之,香艷者有之,眾議紛紜,猜測多
端。
石破天和丁當出得龍駒鎮來,即向東行,走了三裡,便到了一處三岔
路口。丁當想也不想,逕向東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識得道路,便和她並肩而行,說道:「我爹爹媽媽騎著
快馬,他們若不在打尖處等我,那是追不上了。」丁當抿嘴笑道:
「到了鬆江府楊家,自然遇上。你爹娘這麼大的人,還怕不認得路
麼?」石破天道:「我爹爹媽媽走遍天下,那有不認得路之理?」
兩人一路談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數日,頗得指點教導,於世務已
懂了許多。丁當見他呆氣大減,芳心竊喜,尋思:「石郎大病一場之
後,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只須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將
諸般江湖規矩、人情好惡,說了許多給他聽。
眼見日中,兩人來到一處小鎮打尖。丁當尋著了一家飯店,走進大
堂,只見三張大白木桌旁都坐滿了人。兩人便在屋角裡一張小桌旁坐
下。那飯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著給三張大桌上的客人張羅飯菜,沒
空來理會二人。
丁當見大桌旁坐著十八九人,內有三個女子,年紀均已不輕,姿色也
自平庸,一幹人身上各帶兵刃,說的都是遼東口音,大碗飲酒,大塊
吃肉,神情甚是豪邁,心想:「這些江湖朋友,不是鏢局子的,便是
綠林豪客。」看了幾眼,也沒再理會,心想:「我和天哥這般並肩行
路,同桌吃飯,就這麼過一輩子,也快活得緊了。」店小二不過來招
呼,她也不著惱。
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了。」
石破天一聽聲音好熟,只見一個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卻是丁不四。
石破天吃了一驚,暗叫:「糟糕!」回過頭來,不敢和他相對。丁當
低聲道:「是我叔公,你別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
答,便向後堂溜了進去。
丁不四見四張桌旁都坐滿了人,石破天的桌旁雖有空位,桌上卻既無
碗筷,更沒菜肴,當即向中間白木桌旁的一張長凳上坐落,左肩一
挨,將身旁一條大漢擠了開去。
那大漢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頭摔出門外不
可。那知剛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
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
道:「別客氣,在家一塊兒坐!」那大漢給他這麼一拉,才不摔跌,
登時紫脹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幹,
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張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大漢武功不弱,可是給他這
麼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丁不四自管飲酒吃
肉,搖頭幌腦的十分高興。三桌上的十八九個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
睜睜的瞧著他。
丁不四道:「你怎麼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
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說道:「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
「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裡去了。」那老者道:「我們向
在關東營生,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在下遼東鶴范一飛。」丁不
四笑道:「瞧你這麼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鶴像烏鴉,倒是改稱『遼東
鴉』為妙。」
范一飛大怒,拍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敬你一把白
胡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爺!」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忽道:「這老兒莫非是長樂幫的?」
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一凜,只見丁當頭戴氈帽,身穿灰
布直綴,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
怪,不知倉卒之間,她從何處尋來這一身衣服。丁當微微一笑,在他
耳邊輕聲道:「我點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別讓四爺爺認出我
來。天哥,我跟你抹抹臉兒。」說著雙手在石破天臉上塗抹一遍。她
掌心塗滿了煤灰,登時將石破天臉蛋抹得污黑不堪,跟著又在自己臉
上抹了一陣。飯店中雖然人眾,但人人都正瞧著丁不四,誰也沒去留
意他兩人搗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微微冷笑,道:「你是錦州青龍
門門下,是不是?好小子,纏了一條九節軟鞭,大模大樣的來到中
原,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九節軟鞭是他家祖傳的武功。
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倒是微微一喜:「這老兒單憑我腰
中一條九節軟鞭,便知我的門派。不料我青龍門的名頭,在中原倒也
著實有人知道。」當下說道:「在下錦州風良,忝掌青龍門的門戶。
老爺子尊姓?」言語中便頗客氣。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大聲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
我了!」他連說三句『氣死我了』,舉碗又自喝酒,臉上卻是笑嘻嘻
地,殊無生氣之狀,旁人誰也不知這『氣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
聽他大聲自言自語:「九節鞭矯矢靈動,向稱『兵中之龍』,最是難
學難使、難用難精。什麼長槍大戟,雙刀單劍,當之無不披磨。氣死
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看來對本門功夫
倒是個知音。」聽他接下去連說三句『氣死我了』,便道:「不知老
爺子因何生氣?」
丁不四對他全不理睬,仰頭瞧著屋樑,仍是自言自語:「你爺爺見到
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氣,單是見到有提一根九節鞭,便怒不可遏。
你奶奶的,長沙彭氏兄弟使九節鞭,去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
四川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爺爺把他的腦殼子打了個稀巴爛。安
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鞭,爺爺不愛殺女人,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
叫她從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龍。」
眾人越聽越是駭異,看來這老兒乃是沖著風良而來,聽他說話雖是瘋
瘋顛顛,卻又不似假話。長沙彭氏史弟彭鎮江、彭鎖湖都使九節鞭,
去年為人所害,他們在遼東也曾有所聞。
風良面色鐵青,手按九節鞭的柄子,說道:「尊駕何以對使九節鞭之
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說道:「胡說八道!爺爺怎會痛恨使九節鞭之人
?」探手入懷,豁喇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條軟鞭金光閃
閃,共分九節,顯是黃金打成,鞭首是個龍頭,鞭身上鑲嵌各色寶
石,閃閃發光,燦爛輝煌,一展動間,既威猛,又華麗,端的好看。
眾人心中一凜:「原來他自己也使九節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居然膽敢動九節鞭,跟人家
動上手,打到後來,不是爬著,便是躺著,很少有站著走回家的,那
豈不讓人將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爺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麼一
個青龍門,他媽的祖傳七八代都使九節鞭。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
幹幹淨淨。只是關東太冷,爺爺懶得千裡迢迢的趕來殺人,碰巧你這
小子腰纏九節鞭,大搖大擺的來到中原,好極,好極!還不快快自己
上吊,更等什麼?」
風良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兒自己使九節鞭,便不許別人使同樣的兵
刃,當真橫蠻之至。他尚未答話,卻聽西首桌上一個響亮的聲音說
道:「哼!幸好你這老小子不使單刀。」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一張西字臉,腮上一部虯髯,將大半
臉都遮沒了,臉上直是毛多肉少,便問:「我使單刀便怎樣?」那虯
髯漢子道:「你爺爺也使單刀,照你老小子這般橫法,豈不是要將爺
爺殺了?你就算殺得了爺爺,天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你又怎殺得
盡?」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單刀,插在桌上。
這口單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掛著一塊紫綢,一插到桌上,
全桌震動,碗碟撞擊作響,良久不絕,足見刀既沉重,這一插之力也
是極大。
這漢子是長白山畔快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
只聽得豁啦一響,丁不四收回九節鞭,揣入懷中,左手一彎,已將身
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說道:「就算爺爺使單刀,卻又怎
地?啊喲,不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單刀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帶刀,眼
見丁不四搶刀手法之快,心頭都是一驚,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
把。
只聽他又道:「爺爺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這裡倒有一十一個賊
小子使單刀,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爺爺倒要分三日來殺……」眾
人聽他自稱『一日不過四』,便有幾人脫口而出:「他……他是丁不
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還有四個小賊好殺。
是那四個?自己報上名來!要不然,除了這個使九節鞭的小子,別的
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叫我三聲好爺爺,我也可饒了不殺。」
但聽得嘿嘿冷笑,四個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門,在門外一字排
開,除了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個中年女子。
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門外便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帶,腰間
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每把刀半盡來長,少說也有三十幾把,整整
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
范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朗聲說道:「在下遼東鶴范一飛,忝居鶴
筆門掌門,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快刀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
弟、萬馬莊女莊主飛蝗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約,率領本派門人自關東
來到中原。我關東四門和丁老爺子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如此一再戲
侮,到底為了什麼?」
丁不四對他的話宛若全然不聞,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說道:
「不美,不好看!」他說這五個字時眼光對著高三娘子,連連搖頭,
似是鑒賞字畫,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這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說
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來她本人確有驚人藝業,二
來她父親、公公、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有權勢,三來萬馬莊良
田萬頃,馬場參場、山林不計其數,是以她雖是個寡婦,在關東卻是
大大有名,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讓她三分。丁不四如此
放肆胡言,實是她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在
關東武林中頗有艷名,此時年近四旬,風華亦未老去。關東風俗淳
厚,女子大都穩重,旁人當面讚美尚且不可,何況大肆譏彈?她氣得
臉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來!」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們四人?」突然間白光耀眼,五
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這五柄飛刀來得好快,刀身雖短短,
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懷中一探,抽出九節軟鞭,
黃光抖動,將四柄飛刀擊落,眼見第五柄飛刀射到面門,索性賣弄本
領,口一張,咬住了刀頭。
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閃開呂正平砍來的一刀,飛足踢向范一飛手腕,教他不得
不縮回了判官筆,手中黃金軟鞭卻纏向風良的軟鞭。
風良一出店門,便已打點了十二分精神,知道這老兒其實只是沖著自
己一人而來,余人都是陪襯,眼見丁不四軟鞭卷到,手腕抖處,鞭身
挺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這一招『四夷賓服』本來是長
槍的槍法,他以真力貫到軟鞭之上,現加上一股巧勁,竟然運鞭如
槍。錦州青龍門的鞭法原也著實了得,他知對方實是勁敵,一上來便
施展平生絕技。
丁不四吐下飛刀,讚道:「賊小子倒有幾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
他鞭頭。風良吃了一驚,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卻跟著過來,
幸好呂正平恰好揮刀往他臂彎砍去,丁不四才縮回手掌。嗤的一聲急
響,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飛刀。
四人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時收起了嘻皮笑臉,凝神接戰,九節軟鞭
舞成一團黃光,護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遼東武功半點
也不含糊,爺爺倒小覷他們了。這四個家伙若是一個一個上來,爺爺
殺來毫不費力,一起湧上來打群架,倒有點紮手。」
這次關東四大門派齊赴中原,四個掌門人事先曾在萬馬莊切磋了一月
有余,研討四派武功的得失,臨敵之時如何互相救援。這番事先操練
的功夫果然沒白費,一到江南,便是四人並肩御敵。這時呂正平和范
一飛貼身近攻,風良的軟鞭尋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盤,高三娘子站
在遠處,每發出一把飛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閃避。這四人招數
以范一飛最為老辣,呂正平則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
力量。
石破天和丁當站在眾人身後觀戰。看到三四十招後,只見呂正平和范
一飛同時搶攻,丁不四揮鞭將兩人擋開,風良的軟鞭正好往他頭上掃
去。丁不四頭一低,嗤的一聲,兩柄飛刀從他嚥喉邊掠過,相去不過
數寸。丁不四雖然避過,但頦下白花胡子被飛刀削下了數十根,條條
銀絲,在他臉前飛舞。
站在飯店門邊觀戰的關東四派門人齊聲喝採:「高三娘子好飛刀!」
丁不四暗暗心驚:「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殺手,只怕丁不四今
日要吃大虧!」陡然間一聲長嘯,九節鞭展了開來,鞭影之中,左手
施展擒拿手法,軟鞭遠打,左手近攻,單是一只左手,竟將呂正平和
范一飛二人逼得遮攔多,進擊少。
關東四大派的門人喝採之聲甫畢,臉上便均現憂色。
石破天卻在一旁瞧得眉飛色舞。這些手法丁不四在長江船上都曾傳授
過他,只是當時他於武學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圇吞棗的記在心
裡,全不知如何運用。這些日子來跟著父母學劍,劍術固是大進,而
一法通,萬法通,拳腳上的道理也已領會了不少,眼見丁不四一抓一
拿,一勾一打,無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驚又喜。
眼見五人鬥到酣處,丁不四突然間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呂正平肩
頭。呂正平揮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驚,知道這一刀削出,丁
不四乘勢反掌,必然擊中他臉面,以他狠辣的掌力,呂正平性命難
保,忍不住脫口呼叫:「要打你臉哪!」
他內力充沛,一聲叫出,雖在諸般兵刃呼呼風響之中,各人仍是聽得
清清楚楚。呂正平武藝了得,聽得這一聲呼喝,立時省悟,百忙中脫
手擲刀,臥地急滾,饒是變招迅速,臉上已著了丁不四的掌風,登時
氣也喘不過來,臉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他滾出數丈後這才躍起,
心中怦怦亂跳,知道適才生死只相去一線,若非有人提醒,這一掌非
打實不可。
呂正平滾出戰圈,范一飛隨即連遇險著。呂正平吸了口氣,叫道:
「刀來!」他的大弟子立時拋上單刀,呂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
去。卻見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風良的軟鞭纏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風良
身子,向呂正平的刀鋒上沖上。呂正平回刀急讓。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嚥喉!」范一飛一怔,不及細想,
判官雙筆先護住嚥喉再說,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時抓到,擦的一
聲,在他嚥喉邊掠過,抓出了五條血痕,當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連叫兩聲,先後救了二人性命。關東群豪無不心存感激,回頭
瞧他,見他臉上搽了煤黑,顯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是那一個狗雜種在多嘴多舌?有本事
便出來和爺爺鬥上一鬥!」石破天伸了伸舌頭,向丁當道:「他……
他認出來啦!」丁當道:「誰叫你多口?不過他說『那一個狗雜種
』,未必便知是你。」
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連續急攻數招,高三娘子連發飛刀相助,風良也
已解脫了鞭上的糾纏,五人又鬥在一起,丁不四急於要知出言和他為
難的人是誰,出手越來越快。石破天不忍見關東四豪無辜喪命,又是
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難,總是事先及時叫破。不到一頓飯之
間,救了呂正平三次、范一飛四次、風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險著,金鞭高揮,身子躍起,撲向高三娘子,
左掌鬥然揮落。這招『天馬行空』的落手處甚是怪異,石破天急忙叫
破,高三娘子才得躲過,但右肩還是被丁不四手指掃中,右臂再也提
不起來。她右手乏勁,立時左手拔刀,嗤嗤嗤三聲,又是三柄飛刀向
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軟鞭斜卷,裹住兩柄飛刀,張口咬住了第三柄,
隨即抖鞭,將兩柄飛刀分射風良與呂正平,同時身子縱起,軟鞭從半
空中掠將下來。
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眾人大聲驚呼,跟著便是頭頂一緊,
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發髻,將
她提向半空。風良等三人大驚,四個人聯手,已被敵人逼得驚險萬
狀,高三娘子倘若遭難,余下三人也絕難幸免,當下三人奮不顧身的
向丁不四撲去。
丁不四運一口真氣, 的一聲,將口中銜著的那柄子飛刀噴向高三娘
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時間連使殺著,將撲來的三人擋了
開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這一刀之厄萬難躲過,她雙目一閃,腦海中掠過
一個念頭:「死在我飛刀之下的胡匪馬賊,少說也已有七八十人。今
日報應不爽,竟還是畢命於自己刀下。」
說來也真巧,丁不四軟鞭上甩出的兩柄飛刀分別被風良與呂正平砸
開,正好激射而過石破天身旁。他眼見情勢危急,便出聲提醒也已無
用,當即右手一抄,捉住了兩柄飛刀,甩了出去。他從未練過暗器,
接飛刀時毛手毛腳,擲出時也是亂七八糟,只是內力雄渾,飛刀去勢
勁急,當的一聲響,一刀撞開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飛刀,另一刀卻割
斷了她的頭發。
高三娘子從數丈高處落下,足尖一點,倒縱數丈,已嚇得臉無人色。
這一下連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當即轉過身來,喝道:「是那一
位朋友在這裡礙我的事?有種的便出來鬥三百回合,藏頭露尾的不是
好漢。」雙目瞪著石破天,只因他臉上塗滿了煤灰,一時沒認他出
來。他聽石破天連番叫破自己殺著,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
在對方意料之中,而適才這兩柄飛刀將自己發出的飛刀撞開之時,勁
道更大得異乎尋常,飛刀竟爾飛出數丈之外,轉眼便無影無蹤,他雖
心下惱怒,卻也知這股內勁遠非自己所及,說出話來畢竟幹淨了些,
什麼『爺爺』、『小子』的,居然盡數收起。
石破天當救人之際,什麼都是不及細想,雙刀一擲,居然奏功,自己
也是又驚又喜,只是接刀擲刀之際,飛刀的刀鋒將手掌割出了兩道口
子,鮮血淋漓,一時也還不覺如何疼痛,眼見丁不四如此聲勢洶洶的
向自己說話,早忘了丁當已將自己臉蛋塗黑,戰戰兢兢的道:「四爺
爺,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誰,卻原來是你
大粽子!」心想:「這小子學過我的武功,難怪他能出言點破,那當
真半點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氣陡生,喝道:「賊小子來多管
爺爺的閑事!」呼的一鞭,向他當頭擊去。石破天順著軟鞭的勁風,
向後縱開,避得雖遠,身法卻難看之極。
丁不四一擊不中,怒氣更盛,呼呼呼連環三鞭,招數極盡巧妙,卻都
給石破天閃躍避開。石破天的內功修為既到此境界,身隨心轉,無所
不可,左右高下,盡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積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
閃避,卻不還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這軟鞭功夫我又沒教過這小子,他怎麼也知道招
數?」一條軟鞭越使越急,霎時間幻成一團金光閃閃的黃雲,將石破
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這大粽子在紫煙島
上和白萬劍聯手,居然將我和老三打得狼狽而逃……不,老三固然敗
得挺不光採,我丁老四卻是不願和後輩多所計較,瀟瀟洒洒的飄然引
退,揚長而去。這小子怕了爺爺,不敢追趕,可是這小子總有點古
怪……」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橫掃直打之間東閃西避,迭遭奇險,往往間不
容發,手心中都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卻想:「四爺爺為什麼
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鬧著玩,故意將軟鞭在我身旁掠過?」他那知
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卻始終差了少些,掃不到他身上。
丁當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眼見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揮出,都
能將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斷,越看越擔心,叫道:「天哥,快還手啊!
你不還手,那就糟了!」
眾人聽得這幾句清脆的女子呼聲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當真奇事疊
生,層出不窮,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個狂揮金鞭,一個亂閃急
避,對於店小二的忽發嬌聲,那也來不及去驚詫了。
石破天去想:「為什麼要糟?是了,那日我縛起左臂和上清觀道長們
動手,他們十分生氣,說我瞧他們不起。我娘說倘若和別人動手過
招,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你打勝了他,倒也罷了,但若言語舉止之
時稍露輕視之意,對方必當是奇恥大辱,從此結為死仇。我只閃避而
不還手,那是輕視四爺爺了。」當即雙手齊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
用的正是丁當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識?立即便避開了。可是這一十
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渾的內力運使之下,勾、帶、鎖、拿、戳、擊
、劈、拗,每一招全是挾著嗤嗤勁風,威猛之極。丁不四大駭,叫
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
使出『鳳尾手』的第五變招,將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運力回
奪,竟然紋絲不動。他大喝一聲,奮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許
人家使九節鞭,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後生小子奪了去,此後還
有什麼面目來見人?回奪之時,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將功力發揮到了
極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鬆開,只聽得
砰 、喀喇幾聲大響,丁不四身子向後撞去,將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
堵,磚坭跌進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
跟著聽得四聲慘呼,一名關東子弟、三名閑人俯身撲倒,背心湧出鮮
血。
石破天搶過看時,只見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
去向。卻是他自知不敵,急怒而去,一口惡氣無處發泄,隨手抓起破
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只見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氣絕,眼見
丁不四如此兇橫,無不駭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義出手,此刻屍橫
就地的不是這四人,而是四個掌門人了,當即齊向石破天拜倒,說
道:「少俠高義,恩德難忘,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親指點江湖上的儀節,當下也即拜倒還禮,說道:「不
敢,不敢!小事微勞,何足掛齒?在下姓石,賤名中玉。」跟著又請
教四人的姓名門派。范一飛等說了,又問起丁當姓名。石破天道:
「她叫叮叮噹噹,是我的……我的……我的……」連說三個『我的
』,脹紅了臉,卻說不下去了。
范一飛等閱歷廣博,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自不免有些
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見石破天神色忸怩,當下便不再問。
丁當道:「咱們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眾人作別。
范一飛等不住道謝,直送出鎮外。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的師承門派,
但見丁當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顯是不願旁人多所打擾,只得說道:
「石少俠大恩大德,此生難報,日後但有所命,我關東眾兄弟赴湯蹈
火,在所不辭。」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脈,義當互
助。各位再是這般客氣,倒令小可汗顏了。今日結成了朋友,小可實
是不勝之喜。」
范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見他年紀輕輕,武功高強,
偏生又如此謙和,更是欽佩,雅不願就此和他分手。
丁當聽他談吐得體,芳心竊喜:「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超
過了四爺爺,連腦子也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高興,臉上登時露出笑
魘。她雖然臉上煤灰塗得一塌胡塗,但眾人留心細看之下,都瞧出是
個明艷少女,只是頭戴破氈帽,穿著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裰,
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這樣一個美貌的店小二,耳上
又帶了一副明珠耳環。江南的店小二,畢竟和我們關東的不同。」眾
人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丁當也是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適
才一見四爺爺,便慌了手腳,忙著改裝,卻忘了除下耳環。」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著觀看,不敢過來,知道剛才這一
場惡戰鬥得甚兇,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當地百姓定當自己這幹人
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也都走吧
。」向丁當道:「小妹子,你這一改裝,只怕將裡衣也弄臟了,我帶
的替換衣服甚多,你若不嫌棄,咱們就找家客店,你洗個澡,換上幾
件。小妹子,像你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老姊姊可從來沒見過,你改
了女裝之後,這副畫兒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後回到
關東,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夸口。」
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讚,丁當聽在耳中,實是說不出的受用,
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會打扮,姊姊你可別笑話我。」
高三娘子聽她這麼說,知已允諾,左手一揮,道:「大伙兒走吧!」
眾人轟然答應,牽過馬來,先請石破天和丁當上馬,然後各人紛紛上
馬,帶了那關東弟子的屍體,疾馳出鎮。這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均
以范一飛居首,但此次來到中原,一應使費都由萬馬莊出貲,高三娘
子生性豪闊,使錢如流水一般,便成了這行人的首領。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頃刻間便馳出數十裡。石破天悄悄問丁當
道:「這是去鬆江府的道路麼?」丁當笑著點點頭。其實鬆江府是在
東南,各人卻是馳向西北,和石清夫婦越離越遠了。
傍晚時分,到得一處大鎮,叫做平陽寨,眾人逕投當地最大的客店。
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呂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喪事,拜祭火化
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當改換女裝。她見丁當雖作少婦裝束,但體態
舉止,卻顯是個黃花閨女,不由得暗暗納罕。
當晚關東群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羊,大張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
當不願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幹連,每當高三娘子和范一飛兜圈子探詢
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總是支吾以應。群豪見他們不肯說,也
就不敢多問。
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當神情親密,丁當向他凝睇之時,更是含情脈
脈,心想:「恩公和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對小情人,我們可
不能不識趣,阻了他倆的好事。」
范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燄不可一世,這次來到中原,與丁不四一戰,
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兒,呂正平死了個得力
門人,更是心中鬱鬱,但在石破天、丁當面前,只得強打精神,吃了
個酒醉飯飽。
筵席散後,高三娘子向范一飛使個眼色,二人分別挽著丁當和石破天
的手臂,送入一間店房。范一飛一笑退開。高三娘子笑道:「恩公,
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紅著臉向丁當瞧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紅暈,眼波欲流,不由得
心中怦的一跳。兩人同時轉開了頭,各自退後兩步,倚牆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兩位今晚洞房花燭,卻怕醜麼?這般離得遠遠
的,是不是相敬如賓?」左手去關房門,右手一揮,嗤的一聲響,一
柄飛刀飛出,將一枝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了半截。那飛刀余勢不
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團。高三娘子笑道:「恭祝兩位百年
好合,白頭偕老!」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石破天和丁當臉上發燒,心中情意盪漾。突然之間,石破天又想起了
阿繡:「阿繡見到我此刻這副情景,定要生氣,只怕她從此不肯做我
老婆了。那怎麼辦?」
忽聽得院子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是英雄好漢,咱們就明刀明槍的
來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飛刀,算是什麼狗熊?」
丁當「嚶」的一聲,奔到石破天身前,兩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
好笑:「高三娘子這一刀是給咱們滅燭,卻叫人誤會了。」石破天開
口待欲分說,只覺一只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聽院子中那人繼續罵道:「這飛刀險狠毒辣,多半還是關東那不要
臉的賤人所使。聽說遼東有個什麼萬馬莊,姓高的寡婦學不好武功,
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咱們中原的江湖同道,還真沒這麼差勁的暗
器。」
高三娘子這一刀給人誤會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中,由得他罵幾句
算了,那知他竟然罵到自己頭上來,心想:「不知他是認得我的飛刀
呢,還是只不過隨口說說?」
只聽那人起罵越起勁:「並東地方窮得到了家,胡匪馬賊到處都是,
他媽的有個叫什麼慢刀門的,刀子使得不快,就專用蒙汗藥害人。還
有個什麼叫青蛇門的,拿幾條毒蛇兒沿門討飯。又有個姓范的叫什麼
『一飛落水』,使兩橛掏糞短棍兒,真叫人笑歪了嘴。」
聽這人這般大聲叫嚷,關東群豪無不變色,自知此人是沖著自己這伙
人而來。
呂正平手提紫金刀,沖進院子,只見一個矮小的漢子指手劃腳的正罵
得高興。呂正平喝道:「朋友,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是何用意?」那
人道:「有什麼用意?老子一見到關東的扁腦殼,心中就生氣,就想
一個個都砍將下來,掛在樑上。」
呂正平道:「很好,扁腦殼在這裡,你來砍吧!」身形一幌,已欺到
他的身側,橫過紫金刀,一刀揮出,登時將他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
飛出丈余,滿院子都是鮮血。
這時范一飛、風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觀看,不論這矮小漢
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將呂下平斬為兩截,各人的驚訝都沒如
此之甚。呂正平更是驚得呆了。這漢子大言炎炎,將關東四大門派的
武功說得一錢不值,身上就算沒驚人藝業,至少也能和呂正平拆上幾
招,那想得到竟是絲毫不會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忽聽得屋頂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
夫,關東快刀門呂大俠,一刀將一個端茶送飯的店小二斬為兩截!」
群豪仰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穿灰袍,雙手叉腰,站在屋
頂。群豪立時省悟,呂正平所殺的乃是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
受了此人銀子,到院子中來胡罵一番,豈知竟爾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揮處,嗤嗤聲響,三柄飛刀挾著勁風,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處,抓住了一柄飛刀的刀柄,跟著向左一躍,避開了余下
兩柄,長笑說道:「關東四大門派大駕光臨,咱們在鎮北十二裡的鬆
林相會,倘若不願來,也就罷了!」不等范一飛等回答,一躍落屋,
飛奔而去。
高三娘子問道:「去不去?」范一飛道:「不管對方是誰,既來叫了
陣,咱們非得赴約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錯,總不能教咱們把關
東武林的臉丟得幹幹淨淨。」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聲說道:「石恩公,小妹子,我們跟人家定了
約會,須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鎮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頓了一
頓,不聽石破天回答,又道:「此處鬧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煩,兩
位也請及早動身為是,免受無謂牽累。」她並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
約,心想日間惡戰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
變成求他保護一般,顯得關東四派太也膿包了。
這時客店中發現店小二被殺,已然大呼小叫,亂成一團。有的叫嚷:
「強盜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報官!」有的低
聲道:「別作聲,強盜還沒走!」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辦?」丁當嘆了口氣,道:「反正這裡是不
能住了,跟在他們後面去瞧瞧熱鬧吧。」石破天道:「卻不知對方是
誰,會不會是你四爺爺?」丁當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別露面,
說不定是我爺爺?」石破天「啊」的一聲,驚道:「那可糟糕,我
……我還是不去了。」丁當道:「傻子,倘若是我爺爺,咱們不會溜
嗎?你現下武功這麼強,爺爺也殺不了你啦。我不擔心,你倒害怕起
來。」
說話之間,馬蹄聲響,關東群豪陸續出店。只聽高三娘子大聲道:
「這裡二百一十兩銀子,十兩是房飯錢,二百兩是那店小二的喪葬和
安家費用。殺人的是山東響馬王大虎,可別連累了旁人。」石破天低
聲問道:「怎麼出了個山東響馬王大虎?」丁當道:「那是假的,報
起官來,有個推搪就是了。」
兩人出了店門,只見門前馬椿上系著兩匹坐騎,料想是關東群豪留給
他們的,當即上馬,向北而去。 [b]第十五回:真相[/b]
石破天和丁當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後,馳出十余裡,便見前面黑壓壓
地好大一片鬆林。只聽得范一飛朗聲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關
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臥虎溝拜山來啦。」丁當道:「咱們躲
在草叢裡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
一塊大石之後。
范一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著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
瞧著鬆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著丈許,排成一列,
站在四人之後。鬆林中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著
滿野鬆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一聲 哨,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
。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後,兜將轉來,
將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聲不出。跟著
鬆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一字排開。石破天輕噫一聲,這十人竟
是長樂幫內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一齊到了。這
十人一站定,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著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
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兄弟……咳咳……
不敢在總舵靜候,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來得遲了,教敝幫合幫
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
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
,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麼生死榮辱,憑此一戰,
倒免了跟毫不相幹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
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臥
虎溝范一飛。」跟著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的廝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
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當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
:「且慢,等一等再說。」
只聽范一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是
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眾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
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
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范一飛一怔,說道:
「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裡迢迢的來到中原,
便是盼和貴幫的石英雄會上一會。若是會不到石英雄,那……那……
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范一飛又道:「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產,幾張貂皮,幾斤人參,奉贈
石英雄、貝先生、和眾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只是千裡送鵝毛之
意,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背上
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個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貺,當真
……咳咳……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
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范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雙手托了,走上三步,朗聲
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
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時是一只成形
的千年人參,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
的。」他雙手托著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將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麼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
,咳咳……前幾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
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
…入山隱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
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又是不知為了何事退隱?」
辭意漸嚴,已隱隱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只是司徒幫主的部屬,於他老人家的
私事,所知實在不多,范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
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生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托了
給石幫主?」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將范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
反令他好生難答。范一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麼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眾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
功,可說一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無名望,由他來率領群
雄,老實說大伙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為本
幫立了幾件大功,果然司徒幫主巨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
一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眾位遼東英雄
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你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
那麼你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腳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訊息,卻非如此,
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貝海石淡淡的道:「萬裡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
了什麼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
們聽一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
朗聲道:「……是被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
位,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裡。這位朋友言之
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著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然自知
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為友心熱,未免……未免
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一熱,心道:「人道『著手成春』貝海石精幹了得,果是
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為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
們這些關東武林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
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為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
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
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為朋友,本來令人好
生欽佩。但這一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
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
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著,早就沒想活著回去。你男子漢大丈
夫,既有膽子作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
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的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
的,早就覺得活著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娘耍這憊賴勁兒。
你不肯說,好,你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娘當面問他。」她想
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眾,那石幫主是個
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
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但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
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
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
她一見的胃口。
丁當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
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你
!」丁當笑道:「她放飛刀射我,你幫那一個?」石破天還沒回答。
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
去。
陳沖之一一躲開,笑道:「你看中我有什麼用?」口中還在不幹不淨
的大肆輕薄。
范一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一發,便不可收拾,飛
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
的一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
麼?」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一場群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
你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麼?」說著攜了丁當之手,從大石後竄
了出來,幾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一齊躬身說
道:「幫主駕到!」
范一飛等都大吃一驚,眼見長樂幫眾人的神氣絕非作偽,轉念又想:
「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
不希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
主叫什麼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你……你便是長樂幫的幫
主,我們可當真鹵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大家,
這幾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
說道:「幫主親來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切仗幫主作主
。」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因此上和貴
幫訂下約會,那裡知道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
不會對司徒大哥作下什麼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
強,年少有為,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什麼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
如此熱心,萬裡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
裡謝過。」說著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
常,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一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
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著雙目注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范大哥他們
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
貝海石甚感為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眾違抗,只得道:
「其中的種種幹系,一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
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一杯水
酒,慢慢再說不遲。」
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
處向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五十裡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當望
去。丁當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的都道:「來到
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一行人逕向東北進發,天明後已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
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當並肩走進內室。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見
他帶著一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心想:「身子剛好了些,老毛
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若變性,
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一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姐
姐,請你稟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便擎帷走
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你,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麼回
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著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
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
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麼?」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
惡,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送他一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眾的危難。
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
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於自私,但自己這條命
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
事確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
,詳述一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外號八爪金龍,是幫主的師
叔,幫主這總還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麼
一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麼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
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
命,我師父是誰?」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
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
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
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不過那是最近
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的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
符合,心下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
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
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一會事,幫主可記得麼?」石破天道:
「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麼商議,我腦子裡卻是一點影
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一度,例於三月初三全幫大
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討幫中要務。三
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
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幸免,如何應付,須
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
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
海石心中一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
真的不是你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
會,兩幫人眾都給殺得幹幹淨淨。」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
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之事,早已傳到了長樂幫
總舵。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恩此那位何
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
徒幫主一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
下令將他扣押起來。大伙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裡卻
悄悄將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為了什麼?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
頭將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
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
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於人情世故
才一竊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當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
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
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著自己一塊兒送
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
然提起這個難題。」
貝海石續道:「眾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
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一定不接,決不肯犧
牲一己,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眾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便在那時,幫主你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為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說道:『師叔,你既為本
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復出江湖之
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師叔你
逼他自殺,只恐眾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
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那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
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
句話,更叫眾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
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
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於你有什麼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的
慷慨接牌,教全幫上下,永遠記著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
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
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復。日後痊癒,自又辯
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你上?」石破
天將信將疑,道:「是麼?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
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眾人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竟是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
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
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子道:「眾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作聲。司徒幫主當即
拔出八爪飛抓,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抓了過來。你身子一幌,登時
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著,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
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飛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絕,你居然能避得七八
招,實是十分的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
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
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
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為
幫主,豈不遂了眾人的心願?』」
「他口中怒罵,手上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
於他飛抓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一柄長劍拋過來
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
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鋼
爪向你面門抓到,當時議事廳上二十余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
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飛爪。」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
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你使了一
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飛爪落地,
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
從眾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
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
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
廳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麼一走,誰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目回來了,幫中不可無
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
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
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本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一場災
難便是。』眾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
司徒幫主,武功之強,眾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
平,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你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麼似的,唯恐我一
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
異言,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
以救眾人之命,什麼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隱
瞞,我到底做過什麼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
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
都出於自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
明,眾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
年來自懷的風流罪過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當一
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實是一個也想不起
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
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
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
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
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那裡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
漢,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
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
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勾
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
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然也不會
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口道:「我怎會遺棄丁姑
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
一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
相好,也沒什麼。但拜堂成親什麼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
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
。」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癒,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
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的準的。」石破天皺眉,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
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
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
什麼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
途中關東群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與長樂幫眾人知曉。貝海石萬萬料不
得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
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
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大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
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
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於大家都無好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
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什麼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麼碼頭收
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應,但聽他說來,長樂幫
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
林山寨向長樂幫送金銀珠玉、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臟﹔又有什
麼地方的幫會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
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當在下首相
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范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
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喜歡,」貝海石道:「司徒前輩
此刻的釣魚種花,什麼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適。敝幫的俗務,我們
也不敢去稟報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
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教
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凌霄城又派來後
援,意圖救人。那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石
破天微微一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
「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一起離開總舵,眾兄弟好生記掛,只怕幫主
忠厚待人,著了那斯的道兒……」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面,不便直說石
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
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
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
人。」
丁當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
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
七個。」
范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
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
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
放了心。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
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麼可以關著不放?當然更加不
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
他想說一句成語,但說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
他們一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
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
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
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
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洪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
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
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爭鬥,兩
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風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
「爽爽快快的,將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
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為
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
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叮當之聲,自遠而近,十十余名雪山派
北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入大廳。耿萬鐘、呼延萬善、馮萬夫、
柯萬鈞、王萬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
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一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的罵不絕
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使悶香蒙汗藥,那是下
三濫的小賊所為。」
范一飛與風良等對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
住的,那便沒什麼光採了。」
貝海石一瞥之間,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的
道:「當塗一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
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不原動刀動槍的傷了
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麼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吧,各位一個個
上來和在下過過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
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
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
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面黃肌瘦、一派病夫模
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你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為勝,
有什麼了不起?別說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台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麼
打個賭,你接得下我十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你老弟在
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著走近身
去,右手一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幾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
道:「請吧!」
時萬年被綁之後,不知已掙紮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
韌,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自己說什麼也掙不斷的麻
繩竟如粉絲面條一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身子發
抖,那裡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眾人一
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眾俱都一愕,連貝海
石也是微微變色。
只聽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英姿颯
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
試接貝先生十招。」
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
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
取勝,那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只能欺
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
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為止,二三百招內決勝敗
吧!」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
一笑,說道:「十招之賭,只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
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麼?」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麼在下就算武藝
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採奕奕的坐
在席上,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憔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
住了貝海石一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鬆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
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一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
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一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
相見,不暇多想,隨手一甩,真力到處,白萬劍只覺半身酸麻,急忙
鬆指,只覺一股大力沖來,急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一變色
間,只見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藝高強!」這句話明裡似是稱
讚石破天,骨子裡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
須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著五個漢子。鎮江與鬆江相去不遠,長
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為『爹
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神情
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兒子,笑著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
我急得什麼似的,你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你,你或者難以防
備,要說將你擄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
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裡。」
丁當一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
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范一飛、呂正平等一一見禮。楊光
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
評理作見証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麼『久仰大名、
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一會才說完。范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
天的父母,執禮更是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裡,見對方禮貌逾恆,自
不免加倍的客氣。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而
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之間也不
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
吧?」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
『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余名
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
。」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
當著鬆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
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
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
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
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
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麼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幹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
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
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
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
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
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
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
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
幹幹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
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幹的
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幹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裡說起?石幫主……」心下
只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
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范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麼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
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麼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拈須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
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
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中,教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
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
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
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
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
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
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
握,自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
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
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
小兒這麼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豈不
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傅和雪山
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
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幹系。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
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
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和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
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
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
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
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
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大為差愕:「怎麼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
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
知,所以立在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說得直截
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
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
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
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
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
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
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
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是十分
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
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
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
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
麼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
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
色,幹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
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
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裡!」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
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
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
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
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証。」這時石破天已走
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麼溫文嫻淑,當
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
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
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
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
嗎?」
群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
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
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
聽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
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
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
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范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
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
了一會,笑嘻嘻地又道:「很好!」范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
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之所以連說「很好」,當
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裡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張
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麼意思?總之不是『很不
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你的銅牌!」右手一揮,
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
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
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
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
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
雪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
來,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
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
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
倒抽一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
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
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
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幹笑道:「哈哈,要我……
我……我去喝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
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
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
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
笑話,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
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裡。兄弟,咱們請正主兒
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
圓凳,呼的一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
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
這人縮成一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
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眾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麼……」
有的說:「怪……怪了!」眾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
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已是
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
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只聽那人顫聲道:「你……你們又要對我
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艷福
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著,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
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麼容易了。我們來請你去喝臘
八粥,你去是不去?」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不去。我幹
麼……幹麼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為幫主,
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
可奈何,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可是你大哥、二哥還是將他揪了
出來,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
爹,叮叮噹噹,貝先生,我……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
他……他才是真的。」
閔柔搶上一步,顫聲道:「你……你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
「媽,爹,你們都在這裡。」
白萬劍踏上一步,森然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人低下了頭,道:
「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
「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一樣,到底那一位
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
……你才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
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你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
……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才去請了來,咳咳
……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
然頗為肖似,但並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石破天臉
色較黑,眉毛較粗,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
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可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異,此中
大有情弊。」丁當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
有……有個疤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為
人暗器所傷。」指著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
誰假,一驗便知。」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
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偽造石幫主,自然是一筆一劃,都要造得真像
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著手成春』四個字
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
弟身上作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
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
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良,與丁當、白萬劍、石清三人
所說盡皆相符。
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麼隨手幾抓絲
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
破天身上一模一樣。
丁當搶上前去,顫聲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
道:「叮叮噹噹,這麼些日子不見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卻早將我拋
在九霄雲外了。你認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萬年,
也永遠認得你。」丁當聽他這麼說,喜極而泣,道:「你……你才是
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
我險些兒給他騙了!」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
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向她微微一笑。丁當登
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叮叮噹噹,我早就跟你說,我不是你的天
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拍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
丁當怒道:「你這騙子,啊唷,啊唷!」連連揮手,原來她這一掌打
得甚是著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嗎?」丁當怒道:「滾開,滾開,我
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
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丁當怒道:「還說不是故意?你肩頭偽造了個
傷疤,幹麼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當頓
足道:「騙子,騙子,你走開!」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
去。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你們從何處覓
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
少,還得請你分說明白,以釋眾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一模一樣,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
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
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之精明,卻是不該認錯
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
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
機一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
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麼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
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石幫
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麼都不用隱
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給你擒住。你說只須一切聽你吩
咐,就饒我性命,於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
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為什麼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
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你貝
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
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你便叫我當幫主。此後一切事情,還不
是都聽你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
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
老兄抓到了這裡。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屋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
幫主,還是你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你開恩免了吧。」他口
才便給,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麼話來?事到臨頭,卻又
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
且對我這麼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
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作靠
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你作本幫幫主,
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
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賭咒
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眾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
隱居不出,免惹麻煩,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
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愛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什
麼?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為是。」他口齒伶俐,比之
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一開口說話,那便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
易。」說著各自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著司徒
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臘八
粥。長樂幫這幾年來幹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
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
此,總不免先問上一聲。石幫主你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
你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
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
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
說什麼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著玩的,說殺人便當真
殺人,飛魚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幹幹淨淨。我看不論
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
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你就接了銅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
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
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你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你既如此
大仁大義,幹麼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
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一眼,向丁當瞧了一眼,說道:
「貝先生,眾位一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
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著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
他掌中銅牌。眾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一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
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為本
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兇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
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為本幫幫主,遵
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麼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
事,你們不要怪我才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一笑,問道:「兄弟,你到底姓什麼?」石破天茫然搖頭,
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見
兩人對自己瞧著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說道:「我……我還是
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
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你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
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
長樂幫為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
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
石破天飛去。銅牌份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但如
此緩緩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內力之
奇,實是罕見罕聞。
眾人睜大了眼睛,瞧著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
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
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莊主明知危險,仍是要代上清
觀主赴俠客島去,孩兒……我也要學上一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兄弟,咱們把話說
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你一視同仁,可不能給你什麼
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裡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范、風、呂三位去俠客島
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
門派同進同退,也只有硬著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
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
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一笑,
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
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
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
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
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
蘆有什麼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
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
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一次聽見。」說道:「石莊主、
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門立派,
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張三
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
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
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請了,
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麼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
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
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
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
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飛刀拍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
的照壁之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
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
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
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當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
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
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
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麼話說?白師
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
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莫
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
到對方神色淒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
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
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
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
一股英俠之氣,心下甚是歡喜。閔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癒不通世
務,她癒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
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
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是自己的
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
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
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
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娘。」閔柔微微一笑,心頭甚是氣
苦:「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
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
邊,只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
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
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
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
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當頭發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
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噹噹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
戴吧。」丁當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
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關東四大
門派眾位英雄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
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范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
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
「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 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
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 :「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
范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 須得趕回關東﹔言語
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淒
涼:「我 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叮叮噹噹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
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 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
自己一人,誰也和自己無關「我真的 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
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范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
大是不 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
相救,在下十分心感 。此番回去,若是僥幸留得性命,日後很願和石
幫主交個朋友。」石破天唯唯以應 ,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淒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
本想說收 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
於自己夫婦,武功又如此 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
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 誤認了你,對你甚是不敬,
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
自怔怔 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貝海石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早就遠遠躲開。其余幫眾只道石破天接
了銅牌後 自知死期不遠,心頭不快,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萬一幫
主將脾氣發在自己頭上 ,豈不倒霉? [b]第十六回:凌霄城[/b]
這日晚間,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
,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高三下,他翻身從起,記得丁當
以前兩次半夜裡來尋自己,都是這般擊窗為號,不禁沖口而出:「是
叮叮……」只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
是發痴?叮叮噹噹早隨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格的一笑,卻不是丁
當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麼將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噹噹
變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你……你
怎麼又來了?」丁當抿嘴笑道:「我記掛著你,來瞧你啊。怎麼啦,
來不得麼?」石破天搖頭道:「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業瞧我這假的
作甚?」
丁當笑道:「啊唷,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裡我打了你一記,你
惱不惱?」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
得心煩意亂,囁嚅道:「我不惱。叮叮噹噹,你不用再看我。你認錯
了人,大家都沒法子,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當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你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
反而喜歡。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親,始終
……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有什麼,否
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當退開一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著臉,突然嗚嗚嚥嚥的啜泣起
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麼啦?」丁當哭道:「我…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麼想啊。我當真是
跳在黃河裡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
,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
好?叮叮噹噹,你不用著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你清清
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麼的。」
丁當忍不住 哧一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
,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
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當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了你,你跟他說,他
也不會信你的。」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這句話不
對,就是想想也不該,口中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唉,都是
我不好,這可累了你啦!」
丁當哭道:「他跟你無親無故,你又無恩於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
城親,洞房花燭,他不恨你恨誰?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飛
、呂正平他們,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你說什麼,他就
信什麼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叮叮噹噹,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
個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當
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
,咱們一時三刻,又到那裡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
麼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當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將你捉拿了去,幸
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將你
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你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
,不好!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當哭聲道
:「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裡還有性命?」石破天
道:「不錯,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事情確是非同小可。
不過他們沖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也
就算了。」
丁當咬牙道:「你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裡開口嗎?何
必萬裡迢迢的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
不知道?」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確是死傷不少
,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帳,
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結。
丁當又道:「天哥他確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最可惜石莊主
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將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
性命?」石清、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
但在他心中,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
是關切無比。
丁當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難道
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
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
緊要關頭,勢須動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雲,又佔了地利之
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只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
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她
……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著雙手掩面,
又嚶嚶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凌霄城有多大
兇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行,我也寧可將性命陪在
那裡,決不獨生。叮叮噹噹,我去了!」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當拉住他衣袖,問道:「你去那裡?」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丁當
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
什麼風火神龍封萬裡啦等等高手,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凌霄
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井
,便有天大的本事,餓也餓死了你。」石破天道:
「那也顧不得啦。」
丁當道:「你逞一時血氣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莊
主夫婦麼?你若是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
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
聲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
丁當吧道:「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在我心裡,實在也沒什麼分
別,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這麼好。『日久情生』這四
個字,你總聽見過吧?」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說道:「天哥,你答
允我,你無論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
不救。」丁當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卻
不便說。」石破天急道:「快說,快說!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
丁當遲疑道:「天哥,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誰知道
了,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麼辦。雖
然說萬無一失,畢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麼法子?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委屈了我,又
有何妨?」
丁當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說,我便聽你的話,這就說了。不過你
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我可又不願。我問你,他們雪山派到底為會
議這般痛恨石中玉,非殺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門規,在凌霄城
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裡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
膀,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
丁當道:「不錯,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們才要殺他抵命。天
哥,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當然
沒有。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丁當道:「這就是了。我想
的法子,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陪著石莊主夫
婦到凌霄城去。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你再吐露真相,說道你是狗雜
種,不是石中玉。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並不是你,最多罵你一頓,
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終究會將你放了。他們不殺你,石莊主夫婦
也不會出手,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詩道:「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幾千裡路
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就露了破綻
出來。叮叮噹噹,你知道,我笨嘴笨舌,那裡及得上你這個……你這
個天哥的聰明伶俐。」說著不禁黯然。
丁當道:「這個我倒想過了。你只須在喉頭上塗上些藥物,讓嚥喉處
腫了起來,裝作生了個大瘡,從此不再說話,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
假裝變了啞巴,就什麼破綻也沒有了。」說著忽然嘆了口氣,幽幽的
道:「天哥,法子雖妙,但總是教你吃虧,我實在過意不去。你知道
的,在我心中,寧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
巴,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絕無異言,當即大聲
道:「很好,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麼去換了石中玉出來?」丁當
道:「他們一行人都在橫石鎮上住宿,咱們這就趕去。我知道石中玉
睡的房間,咱們悄悄進去,讓他跟你換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
吟,說是喉頭生了惡瘡,從此之後,不到白老爺子真要殺你,你總是
不開口說話。」石破天喜道:「叮叮噹噹,這般好法子,虧你怎麼想
得出來?」
丁當道:「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
了。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他們一起疑
心,可就救不得石莊主夫婦了。唉,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倘若就此
將性命斷送在凌霄城裡……」說著搖搖頭,嘆了口長氣。
石破天點頭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咱們這就
走吧。」
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少爺,你千萬別上
她當!」蒙朧夜色之中,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正是侍劍。
石破天道:「侍劍姊姊,什……什麼別上她當?」侍劍道:「我在房
門外都聽見啦。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
騙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
救石莊主、石夫人。」侍劍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爺,她決不
會對你安什麼好心。」
丁當冷笑道:「好啊,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這當兒吃裡扒外,卻來
挑撥是非。」轉頭向石破天道:「天哥,別理這小賤人,你快去問陳
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要到悶香後,別
再回來,在大門外等我。」石破天問道:「要悶香作什麼?」丁當
道:「等會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
出。
丁當微微冷笑,道:「小丫頭,你良心倒好!」
侍劍驚呼一聲,轉身便逃。丁當那容她逃走?搶將上去,雙掌齊發,
擊中在她後心,侍劍哼也沒哼,登時斃命。
丁當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將侍劍身上衣衫扯得稀爛,
褲子也扯將下來,裸了下身,將她屍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過錦被
蓋上。次日長樂幫幫眾發覺,定當她是力拒強暴,被石破天一怒擊
斃。這麼一來,石破天數日不歸,貝海石等只道他暫離避羞,一時也
不會出外找尋。
她布置已畢,悄悄繞到大門外。過了一盞茶時分,石破天越牆出來,
說道:「悶香拿到了。」丁當道:「很好!」兩人快步而行,來到河
邊,乘上小船。
丁當執槳劃了數裡,棄船上岸,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丁當道:
「上馬吧!」石破天讚道:「你真想得周到,連坐騎都早備下了。」
丁當臉上一紅,嗔道:「什麼周到不周到?這是爺爺的馬,我又不知
道你急著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
石破天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生氣,不敢多說,便即上馬。兩人馳到四
更天時,到了橫石鎮外,下馬入鎮。
丁當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低聲道:「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
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裡。」石破天道:「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可別讓
石莊主、石夫人驚覺了。」
丁當道:「哼,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睡在
一房,以便日夜監視。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卻不理會
親生兒子是死是活。這樣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語中大有憤憤
不平之意。
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聲問道:「那
怎麼辦?」
丁當道:「你把悶香點著了,塞在他們窗中,待悶香點完,石莊主夫
婦都已昏迷。就推窗進內,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你輕功好,翻
牆進去,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我可不成,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
。」石破天點頭道:「那倒不難。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
獲,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丁當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貴幫的下
三濫法寶,想必十分靈驗,否則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怎能如此
輕易的手到擒來?」又道:「不過你千萬得小心了,不可發出半點聲
息。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應了,打火點燃了悶香,雖在空曠之處,只聞到點煙氣,便
已覺頭暈腦脹。他微微一驚,問道:「這會熏死人嗎?」丁當道:
「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沒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沒有。好,你在這裡等我。」走到牆邊,輕輕一
躍,逾垣而入,了無聲息,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側耳聽得房中
三人呼吸勻淨,好夢正酣,便伸舌頭舐濕紙窗,輕輕挖個小孔,將點
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
悶香燃得好快,過不多時便已燒盡。他傾聽四下裡並無人聲,當下潛
運內力輕推,窗扣便斷,隨即推開窗子,左手撐在窗檻上,輕輕翻進
房中,藉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見房中並列兩炕,石清夫婦睡
於北炕,石中玉睡於南炕,三人都睡著不動。
他踏上兩步,忽覺一陣暈眩,知是吸進了悶香,忙屏住呼吸,將石中
玉抱起,輕輕躍到窗外,翻牆而出。
丁當守在牆外,低聲讚道:「幹淨利落,天哥,你真能幹。」又道:
「咱們走得遠些,別驚動了白師傅他們。」
石破天抱著石中玉,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丁當道:「你把自己裡裡
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和他對換了。袋裡的東西也都換過。」石破
天探手入懷,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又有兩塊銅牌,掏了出
來,問道:「這……這個也交給他麼?」丁當道:「都交給他!你留
在身上,萬一給人見到,豈非露出了馬腳?我在那邊給你望風。」
石破天見丁當走遠,便混身上下脫個精光,換上石中玉的內內褲,再
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說道:「行啦,換好了!」
丁當回過身來,說道:「石莊主、石夫人的兩條性命,此後全在乎你
裝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當從腰間解下水囊,將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向他臉上凝
視一會,這才轉過頭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揭開盒蓋,伸手
指挖了半盒油膏,對石破天道:「仰起頭來!」將油膏塗在他喉頭,
說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藥膏,免得給人瞧破。明天會有些痛,
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緊!」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
動,似將醒轉,忙道:「叮叮噹噹,我……我去啦。」丁當道:「快
去,快去!」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走出數丈,一回頭,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
來,似在和丁當低聲說話,忽聽得丁當格的一笑,聲音雖輕,卻充滿
了歡暢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劇烈的難過,隱隱覺得:從今
而後,再也不能和丁當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躕,隨即躍入客棧,推窗進房。房中悶香氣息尚濃,他凝住
呼吸開了窗子,讓冷風吹入,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知是丁當和石中
玉並騎而去,心想:「他們到那裡去了?叮叮噹噹這可真的開心了
吧?我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氣。」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頭漸漸痛了起來,當即鑽入被窩。
丁當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過不到小半個時辰,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
痛,伸手摸去,觸手猶似火燒,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他挨到天色微
明,將喉頭藥膏都擦在在被上,然後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以防給
人發覺藥膏,然後呻吟了起來,那是丁當教他的計策,好令石清夫婦
關注他的喉痛,縱然覺察到頭暈,懷疑或曾中過悶香,也不會去分心
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聽到,問道:「怎麼啦?」語意之中,頗有
惱意。閔柔翻身坐起,道:「玉兒,身子不舒服麼?」不等石破天回
答,便即披衣過來探看,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頸中更腫起了一大
塊,不由得慌了手腳,叫道:「師哥,師哥,你……你來看!」
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當即躍起,縱到兒子炕前,見到
他頸中紅腫得甚是厲害,心下也有些發慌,說道:「這侈半是初起的
癰疽,及早醫治,當無大害。」問石破天道:「痛得怎樣?」
石破天呻吟了幾聲,不敢開口說話,心想:「我為了救你們,才假裝
生這大瘡。你們這等關心,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你們還是
十分愛他。可就沒一人愛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淚。
石清、閔柔見他幾乎要哭了出來,只道他痛得厲害,更是慌亂。石清
道:「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閔柔道:「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咱
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搖頭道:「不!沒的既讓
白萬劍他們起疑,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
十分不滿,說不定會乘機用藥,加害於他,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閔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丁當又給他搽
得極多,嚥喉內外齊腫,連湯水都不易下嚥。閔柔更是驚慌。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頭,又
搭了他雙手腕脈,連連搖頭,說道:「醫書雲:癰發有六不可治,嚥
喉之處,藥食難進,此不可治之一也。這位世兄脈洪弦數,乃陽盛而
陰滯之象。氣,陽也,血,陰也,血行脈內,氣行脈外,氣得邪而
鬱,津液稠粘,積久滲入脈中,血為之濁……」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說
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兒之癰,尚屬初起,以藥散之,諒無
不可。」那大夫搖頭擺腦的道:「總算這位世兄命大,這大癰在橫石
鎮上發作出來,遇上了我,性命是無礙的,只不過想要在數日之內消
腫復原,卻也不易。」
石清、閔柔聽得性命無礙,都放了心,忙請大夫開方。那大夫沉吟良
久,開了張藥方,用的是芍藥、大黃、當歸、桔梗、防風、薄荷、芒
硝、金銀花、黃耆、赤茯苓幾味藥物。
石清粗通藥性,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化膿、清毒之物,倒是對症,
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兩銀子診金,將大夫送了出去,親去
藥舖贖藥。
待得將藥贖來,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麼玄
虛,想法子搭救兒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實則是察看真相,待見石破
天嚥喉處的確腫得厲害,閔柔驚惶之態絕非虛假,白萬劍心下暗暗得
意:「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到得凌霄城後一刀將你殺了,倒便宜
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報應。」但當著
石清夫婦的面,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反對閔柔安慰了幾句,
退出房去。
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服侍兒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說道:「我已在
外面套好了大車。中玉,男子漢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點兒小病,
別耽誤了人家大事。咱們走吧。」
閔柔躊躇道:「孩子病得這麼厲害,要他硬挺著上路,只怕……只怕
病勢轉劇。」石清道:「善惡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銅牌,白師兄非
及時趕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那
更加對不起人家了。」閔柔點頭道:「是!」當下幫著石破天穿好了
衣衫,扶他走出客棧。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為人,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俠客
島善惡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一向自尊自大,決
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勢必和張三、李四惡鬥一場。石清是要及時趕
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戰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
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兒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幹淨了。但若竟爾取
勝,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李四,兒子將功贖罪,白自
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
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動起手來自是
勝少敗多,然而血肉之軀,武功再高,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一
線機會總是有的,與其每日裡提心吊膽,鬱鬱不樂,不如去死戰一
場,圖個僥幸。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說要將兒子送上凌霄城
去,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雖愛憐兒子,終究是武林中成名
的俠女,思前想後,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沒加反對。
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竟逼著他趕路,心下也不禁欽
佩。
橫石鎮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癰疽,但這麼
一來,卻使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
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宛然便是
個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車之中,一言不發。他不善作偽,沿途露出的
破綻本來著實不少,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他的舉止習慣原
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綻雖多,但只要不開口說話,他二
人縱然精明,卻也瞧不出來。
一行人加緊趕路,唯恐給張三、李四走在頭裡,凌霄城中眾人遇到兇
險,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擱。到得湖南境內,石破天喉腫已消,棄車騎
馬,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診不出
半點端倪,不免平添了幾分煩惱,教閔柔多滴無數眼淚。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內。雪山弟子熟悉路徑,盡抄小路行走,料想
張三、李四腳程雖快,不知這些小路,勢必難以趕在前頭。但石清夫
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倘若他大發雷霆,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
而張三、李四決無如此湊巧的恰好趕到,那可就十分難處,當真是早
到也不好,遲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苦無善法,惟有
一則聽天由命,二則相機行事了。
又行數日,眾人向一條山嶺上行去,走了兩日,地勢越來越高。這日
午間,眾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
並無生面人到凌霄城來,登時大為寬心,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一
宵,次日一早,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勢陡
峭,已無法乘馬。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一路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既不超前,亦不落後。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
健,氣息悠長,均想:「這孩子內力修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婦
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卻又擔起心來。
行到傍晚,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著數百間房屋,屋外
圍以一道白牆。
白萬劍道:「石莊主,這就是凌霄城了。僻處窮鄉,一切俱甚粗簡
。」石清讚道:「雄踞絕頂,俯視群山,『凌霄』兩字,果然名副其
實。」眼見山腰裡雲霧靄靄上升,漸漸將凌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
雲氣之中。
眾人行到山腳下時,天已全黑,即在山腳上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這
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養足精
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剛微明,眾人便即啟程上峰,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待得親
身攀援而上,更是險峻。眾人雖身具武功,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才
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時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見城牆高逾三丈,牆
頭牆垣雪白一片,盡是冰雪。
石清道:「白師兄,城牆上凝結冰雪,堅如精鐵,外人實難攻入。」
白萬劍笑道:「敝派在這裡建城開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
外敵來攻過。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卻也走不進城去。」說到這
裡,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並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
氣,大聲喝道:「今日是誰輪值?不見我們回來嗎?」
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說道:「白師伯和眾位師伯、師叔回來了。我
這就稟報去。」白萬劍喝道:「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快放下
吊橋。」那人道:「是,是!」將頭縮了進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
見放下吊橋。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不易躍過。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
河,此處氣候嚴寒,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但這溝挖得極深,溝
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不論人獸,掉將下去都是極難上來。
耿萬鐘、柯萬鈞等連聲呼喝,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白萬劍見情形頗
不尋常,擔心城中出了變故,低聲道:「眾師弟小心,說不定俠客島
那二人已先到了。」眾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
劍柄。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聲響,吊橋緩緩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
色長袍,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衣袖內空盪盪地,顯是缺了一條手
臂。這人大聲叫道:「原來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裡親自出迎,想到他斷了一臂,全是受了兒子
牽累,心下十分抱憾,搶步上前,說道:「封二弟,愚兄夫婦帶同逆
子,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說著上前拜倒,雙膝跪地。他自成名
以來,除了見到尊長,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實因封萬裡受
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萬裡劍術之精,實不在白萬劍
之下,此刻他斷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劍術』二
字是再也休提了。
閔柔見丈夫跪倒,兒子卻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
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師父。見了師父,自當磕頭。」他生怕
扮得不像,給封萬裡看破,跪倒後立即磕頭,咚咚有聲。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此刻見他大磕響頭,均想:
「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便來磕頭求饒,那可沒這般容易。」
封萬裡卻道:「石兄、石嫂,這可折殺小弟了!」忙也跪倒還禮。
石清夫婦與封萬裡站起後,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萬裡正眼也不瞧
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當年恆山聚會,屈指已一十二
年,二位豐採如昔。小弟雖然僻處邊陲,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
俠仗義,威名越來越大,實乃可喜可賀。」
石清道:「愚兄教子無方,些許虛名,又何足道?今日見賢弟如此,
當真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封萬裡哈哈大笑,道:「我輩是道義之交,承蒙兩位不棄,說得上
『肝膽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難道咱
們還能掛在心上嗎?兩位遠來辛苦,快進城休息去。」石破天雖然跪
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一般。
當下石清和封萬裡並肩進城。閔柔拉起兒子,眉頭雙蹙,眼見封萬裡
這般神情,嘴裡說得漂亮,語氣中顯是恨意極深,並沒原宥了兒子的
過犯。
白萬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聲問道:「老爺子可
好?我出去之後,城裡出了什麼事?」那弟子道:「老爺子……就
是……就是近來脾氣大些。師伯去後,城裡也沒出什麼事。只是……
只是……」白萬劍臉一沉,問道:「只是什麼?」
那弟子嚇得打了個突,道:「五天之前,老爺子脾氣大發,將陸師伯
和蘇師叔殺了。」白萬劍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麼?」那弟子道:
「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爺子又將燕師叔殺了,還斬去了杜師伯的一
條大腿。」白萬劍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陸、蘇、燕、杜
四位師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親平時對他們都甚為看重,為什麼陡下
毒手?」忙將那弟子拉在一邊,待閔柔、石破天走遠,才問:「到底
為了什麼事?」
那弟子道:「弟子確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這三位師伯、師叔後,大
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張師叔、馬師叔不別而行,留下書信,說是
下山來尋白師伯。天幸白師伯今日歸來,正好勸勸老爺子。」
白萬劍又問了幾句,不得要領,當即快步走進大廳,見封萬裡已陪著
石清夫婦在用茶,便道:「兩位請寬坐。小弟少陪,進內拜見家嚴,
請他老人家出來見客。」封萬裡皺眉道:「師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惡
疾,只怕還須休息幾天,才能見客。否則他老人家對石兄向來十分尊
重,早就出來會見了。」白萬劍心亂如麻,道:「我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進內堂,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咳嗽一聲,說道:「爹爹,
孩兒回來啦。」
門帘掀起,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
臉色憔悴,說道:「謝天謝地,大少爺這可回來啦,咱們正沒腳蟹似
的,不知道怎麼才好。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塗了,我……我
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大少爺,你……你……」說到這裡,便抽抽噎
噎的哭了起來。白萬劍道:「什麼事惹得爹爹生這麼大氣?」窈娘哭
道:「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麼話,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連殺
了幾個弟子。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一回進房中,臉上抽筋,口角流
涎,連話也不會說了,有人說是中風,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說,
一面嗚嚥不止。
白萬劍聽到『中風』二字,全身猶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話,大
叫:「爹爹!」沖進臥室,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房中一瓦罐藥,
正煮得撲撲地冒著熱氣。白萬劍又叫:「爹爹!」伸手揭開帳子,只
見父親朝裡而臥,身子一動也不動,竟似呼吸也停止了,大驚之下,
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剛伸到他口邊,被窩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嚓一響,將他右手牢牢
箝住,竟是一只生滿了尖刺的鋼夾。白萬劍驚叫:「爹爹,是我,孩
兒回來了。」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動彈
了。
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封萬裡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
旁。封萬裡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談始終不涉正題。
石清鑒貌辨色,覺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卻也不感
詫異,心想:「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
的大關頭,人人休戚相關,自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封萬裡道:「家師這場疾病,起得
委實好兇,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師父內功深厚,身子向來清健,
這十幾年來,連傷風咳嗽也沒一次,想不到平時不生病,突然染疾,
竟是如此厲害,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癒才好。」石清道:「白師伯內
功造詣,天下罕有,年紀又不甚高,調養幾日,定佔勿藥。賢弟也不
須太過擔憂。」心中卻不由得暗喜:「白師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時
處置我孩兒,天可憐見,好歹拖得幾日,待那張三、李四到來,大伙
兒拚力一戰,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說話之間,天色漸黑,封萬裡命人擺下筵席,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
頭。除封萬裡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萬鐘、柯萬鈞等新歸
的弟子卻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歲甚輕,名叫陸萬通,口
舌便給,不住勸酒,連石破天喝幹一杯後,也隨即給他斟上。
閔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勝,請賜飯吧。」陸萬通道:「石夫
人有所不知,敝處地勢高峻,氣候寒冷,兼之終年雲霧繚繞,濕氣甚
重,兩位雖然內功深厚,寒氣濕氣俱不能侵,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
子大有補益,通體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兩位還請多
飲幾杯。」說著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參氣甚重,聽得叫做『參陽玉酒』,心想:
「他說得客氣,說什麼我們內功深厚,不畏寒氣濕氣侵襲,看來不飲
這種烈性藥酒,於身子還真有害。」於是又飲了兩杯,突然之間,只
覺小腹間熱氣上沖,跟著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忙運氣按捺,
笑道:「封賢弟,這……這酒好生厲害!」
石清卻霍地站起,喝道:「這是什麼酒?」
封萬裡笑道:「這參陽玉酒,酒性確是厲害些,卻還難不到名聞名天
下的黑白雙劍吧?」
石清厲聲道:「你……你……」突然身子搖幌,向桌面俯跌下去。閔
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都摔在
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來,初時還如身在睡夢
之中,緩緩伸手,想要撐身坐起,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著一圈冰冷堅
硬之物,心中一驚,登時便清醒了,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眼前
卻是黑漆一團,不知身在何處。忙跳起身來,只跨出兩步,砰的一
聲,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動腳步,伸手觸摸四周,發覺處身在一間丈許見
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只
見左角落裡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個不到一尺見方的洞穴,貓
兒或可出入,卻連小狗也鑽不過去。他舉起手臂,以手銬敲打石壁,
四周發出重濁之聲,顯然石壁堅厚異常,難以攻破。
他倚牆而坐,尋思:「我怎麼會到了這裡?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麼參
陽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是以石莊主也會暈
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生怕石莊主
夫婦抗拒,因此將我們迷倒了。然而他們怎麼又不殺我?多半是因白
老爺子有病,先將我們監禁幾日,待他病癒之後,親自處置。」
又想:「白老爺子問起之時,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
他和我無怨無仇,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未必肯
放,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
要關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這麼斯文幹淨的人,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
石牢之中,氣也氣死她啦。怎麼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然
後我留著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
想到救人,登時發起愁來:「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還得等人來
救,怎麼能去救人?凌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誰能來救我
?」
他雙臂一分,運力崩動鐵銬,但聽得嗆 鐵鏈聲響個不絕,鐵銬卻
紋絲不動,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著鐵鏈。
便在此時,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有人提燈走近,跟著洞中塞進一
只瓦砵,盛著半砵米飯,飯上舖著幾根咸菜,一只毛竹筷插在米飯
中。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叫道:「喂,喂,我有話跟白老爺子
說!」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竟一句
話也不說便走了。
石破天聞到飯香,便即感到十分飢餓,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
菜,怎麼這時候又餓得厲害?只怕我暈去的時候著實不短。」捧起瓦
砵,拔筷便吃,將半砵白飯連著咸菜吃了個幹淨。
吃完飯後,將瓦砵訪回原處,數次用力掙紮,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
鋼所鑄,雖運起內力,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
破了皮﹔再去摸索門戶,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以肩頭推去,石門
竟絕不搖幌,也不知有多重實。他嘆了口氣,心想:「只有等人來帶
我出去,此外再無別法。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
既然無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著石壁,閉眼入睡。石牢之中,
不知時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來送飯,只見一只手從
洞中伸了進來,把瓦砵拿出洞去。
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砵從洞
中塞進來時,疾撲而上,嗆 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
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內力,這一抓之下,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
起,只聽那人痛得殺豬也似大叫,石破天跟著回扯,已將他整條手臂
扯進洞察來,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斷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開門,
放我出來。」那人道:「好,你鬆手,我來開門。」石破天道:「我
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開
門?」
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但好容易抓住
了他,總不能輕易放手。靈機一動,道:「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
。」那人道:「鑰匙?那……那不在我身邊。小人只是個送飯的伙
夫。」
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便將手指緊了緊,道:「好,那便將
你手腕先扭斷了再說。」那人痛得連叫:「哎喲,哎喲。」終於當的
一聲,一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這人甚是狡猾,將鑰匙丟得遠遠
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時沒了主意,拉著他手力扯,伸左腳去勾那鑰匙,雖將那人
的手臂晝數拉進洞來,左腳腳尖跟鑰匙還是差著數尺。那人給扯得疼
痛異常,叫道:「你再這麼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斷了。」
石破天盡力伸腿,但手足之間有鐵鏈相系,足尖始終碰不到鑰匙。他
瞧著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腳,突然靈機一動,屈左腿脫下鞋子,對準了
牆壁著地擲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彈將轉來,正好帶著鑰匙一齊回
轉。石破天一聲歡呼,左手拾起鑰匙,插入右腕手銬匙孔,輕輕一
轉,喀的一聲,手銬便即開了。
他換手又開了左腕手銬,反手便將手銬扣在那人腕上。那人驚道:
「你……你幹什麼?」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開門了。」將鐵鏈從
洞中送出。那人兀自遲疑,石破天抓住鐵鏈一扯,又將那人手臂扯進
洞來,力氣使得大了,將那人扯得臉孔撞上石壁,登時鼻血長流。
那人情知無可抗拒,只得拖著那條嗆 直響的鐵鏈,打開石門。可
是鐵鏈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鐐之上,室門雖開,鐵鏈通過一個小
洞,縛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無法出來。
他扯了扯鐵鏈,道:「把腳鐐的鑰匙給我。」那人愁眉苦臉的道:
「我真的沒有。小人只是個掃地煮飯的伙夫,有什麼鑰匙?」石破天
道:「好,等我出來了再說。」將那人的手臂又扯進洞中,替他打開
了手銬。
那人眼見一得自由,急忙沖過去想頂上石門。石破天身子一幌,早已
從門中閃出,只見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
子,那裡是什麼掃地煮飯的伙夫。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
不開我的腳鐐,我把你腦袋在這石牆上撞它一百下再說。」說著便將
他腦袋在石牆上輕輕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
宛如雛雞入了老鷹爪底,竟半分動彈不得,只得又取出鑰匙,替他打
開腳鐐。
石破天喝問:「石莊主和石夫人給你們關在那裡?快領我去。」那人
道:「雪山派跟玄素莊無怨無仇,早放了石莊主夫婦走啦,沒關住他
們。」
石破天將信將疑,但見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門瞧去,
心想:「此人定是說謊,多半將石莊主夫婦關在那邊。」提著他的後
領,大踏步走到那石門之前,喝道:「快將門打開。」
那人臉色大變,道:「我……我沒鑰匙。這裡面關的不是人,是一頭
獅子,兩只老虎,一開門可不得了。」石破天聽說裡面關的是獅子老
虎,大是奇怪,將耳朵貼到石門之上,卻聽不到裡面有獅吼虎嘯之
聲。那人道:「你既然出來了,這就快逃走吧,在這裡多耽擱,別給
人發覺了,又得給抓了起來。」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為什麼對我這般關心?初時我要你
打開手銬和石門,你定是不肯,此刻卻勸我快逃。是了,石莊主夫婦
定是給關在這間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將他腦袋在石壁上輕
輕一 ,道:「到底開不開?我就是要瞧瞧獅子老虎。」
那人驚道:「裡面的獅子老虎可兇狠得緊,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一見
到人,立刻撲了出來……」石破天急於救人,不耐煩聽他東拉西扯,
提起他身子,頭下腳上的用力搖幌,噹噹兩聲,他身上掉下兩枚鑰
匙。石破天大喜,將那人放在一邊,拾起起鑰匙,便去插入石門上的
鐵鎖孔中,喀喀喀的轉了幾下,鐵鎖便即打開。那人一聲「啊喲」,
轉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給他逃了出去通風報信,多有未便。」搶上去一把抓
過,丟入先前監禁自己的那間石室,連那副帶著長鏈的足鐐手銬出一
起投了進去,然然關上石門,上了鎖,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門處,探
頭進內,叫道:「石莊主、石夫人,你們在這裡嗎?」
他叫了兩聲,室中沒半點聲息。石破天將門拉得大開,卻見裡面隔著
丈許之處,又有一道石門,心道:「是了,怪不得有兩枚鑰匙。」
於是取過另一枚鑰匙,本開第二道石門,剛將石門拉開數寸,叫得一
聲「石莊主……」,便聽得室中有人破口大罵:「龜兒子,龜孫子,
烏龜王八蛋,我一個個把你們千刀割、萬刀剮的,叫你們不得好死
……」又聽得鐵鏈聲嗆 直響。這人罵聲語音重濁,嗓子嘶啞,與
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莊主夫婦雖不在這裡,但此人既給雪山派關著,也
不妨救他出來。」便道:「你不用罵了,我來救你出去。」
那人繼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胡說八道欺騙老子?我……我
把你的狗頭頸扭得斷斷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這人脾氣好大。給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牢
之中,也真難怪他生氣。」當即閃身進內,說道:「你也給戴上了足
鐐手銬麼?」剛問得這句話,黑暗中便聽得呼的一聲,一件沉重的物
事向頭頂擊落。
石破天閃身向左,避開了這一擊,立足未定,後心要穴已被一把抓
住,跟著一條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嚥喉,用力收緊。這人力道凌空之
極,石破天登時便覺呼吸為艱,耳中嗡嗡嗡直響,卻又隱隱聽得那人
在『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
石破天好意救人,萬料不到對方竟會出手加害,在這黑囚牢中陡逢如
此厲害的高手,一著先機既失,立時便為所制,暗叫:「這一下可死
了!」無可奈何之中,只有運氣於頸,與對方手臂硬挺。雖然喉頭肌
肉柔軟,決不及手臂的勁力,但他內力渾厚之極,猛力挺出,竟將那
人的手臂推開了幾分。他急速吸了口氣,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緊,他右
手已反將上來,一把格開,身子向外竄出,說道:「我是想救你出去
啊,幹麼對我動粗?」
那人「咦」的一聲,甚是驚異,道:「你……你是誰?內力可不弱
。」向石破天呆呆瞪視,過了半晌,又是「咦」的一聲,喝道:「臭
小子,你是誰?」
石破天道:「我……我……」一時不知該當自承是「狗雜種」,還是
繼續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難道沒名沒姓麼?」石
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別的慢慢再說不遲。」那人嘿嘿冷
笑,說道:「你救我?嘿嘿,那豈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
也?你是什麼東西?憑你一點點三腳貓的本領,也能救我?」
這時兩道石門都打開了一半,日光透將進來,只見那人滿臉花白胡
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這間小小石室裝不下他這個大身子似
的,眼光耀如閃電,威猛無儔。
石破天見他目光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心下不禁發毛:「適才那雪山
弟子說這裡關著獅子老虎,這人的模樣倒真像是頭猛獸。」不敢再和
他多說什麼,只道:「我去找鑰匙來,給你打開足鐐手銬。」
那人怒道:「誰要你來討好?我是自願留在這裡靜修,否則的話,天
下焉能有人關得我住?你這小子沒帶眼睛,還道我是給人關在這裡
的,是不是?嘿嘿,爺爺今日天若不是脾氣挺好,單憑這一句話,我
將你斬成十七八段。」雙手搖幌,將鐵鏈搖得噹噹直響,道:「爺爺
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將這鐵鏈崩斷了。這些足鐐手銬,在我眼中只不
過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尋思:「這人神情說話倒似是個瘋子。他既不願我
相救,倘若我硬要給他打開銬鐐,他反會打我。他武功甚高,我鬥他
不過,還是去救石莊主、石夫人要緊。」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
去了。」
那人怒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爺爺縱橫天下,從未遇過敵手,要你
這小子來救我?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對不住。」輕輕帶上兩道石門,沿著甬道
走了出去。
甬道甚長,轉了個彎,又行十余丈才到盡頭,只見左右各有一門。他
推了推左邊那門,牢牢關著,推右邊那門時,卻是應手而開,進門後
是間小廳,進廳中沒行得幾步,便聽得左首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乒乒
乓乓的鬥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來石莊主兀自在和人相鬥。」忙循聲而前。
鬥聲從左首傳來,一時卻找不到門戶,他系念石清、閔柔的安危,眼
見左首的板壁並不甚厚,肩頭撞去,板壁立破,兵刃聲登時大盛,眼
前也是一間小小廳堂,四個白衣漢子各使長劍,正在圍攻兩個女子。
石破天一見這兩個女子,情不自禁止的大聲叫道:「師父,阿繡!」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
史婆婆手持單刀,阿繡揮舞長劍,但見她二人頭發散亂,每人身上都
已帶了幾處傷,血濺衣襟,情勢十分危殆。二人聽得石破天的叫聲,
但四名漢子攻得甚緊,劍法凌厲,竟無暇轉頭來看。便聽得阿繡一聲
驚呼,肩頭中了一劍。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撲而上,向那急攻阿繡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
斜身閃開,回了一劍。石破天左掌拍出,勁風到處,將那人長劍激
開,右手發掌攻向另一個老者。
那老者後發先至,劍尖已刺向他小腹,劍招迅捷無倫。幸好石破天當
日曾由史婆婆指點過雪山派劍法的精要,知道這一招『嶺上雙梅』雖
是一招,卻是兩刺,一劍刺出後跟著又再刺一劍,當即小腹一縮,避
開了第一劍,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彈出。那老者的第二劍恰好於此
時刺到,便如長劍伸過去湊他手指一般,錚的一聲響,劍刃斷為兩
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連半截劍也拿捏不住,撒手丟下,立時
縱身躍開,已嚇得臉色大變。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繡的一人後腰,提將起來,揮向另一
人的長劍。那人大驚,急忙縮劍,石破天乘勢出掌,正中他胸膛。那
人登登登連退三步,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坐倒。
石破天將手中的漢子向第四人擲出,去勢奇急。那人正與史婆婆拚
鬥,待要閃避,卻已不及,被飛來那人重重撞中,兩人都口噴鮮血,
登時都暈了過去。
四名白衣漢子被石破天於頃刻之間打得一敗塗地,其中只那老者並未
受傷,眼見石破天這等神威,已驚得心膽俱裂,說道:「你……你
……」突然縱身急奔,意欲奪門而出。史婆婆叫道:「別放他走了
!」石破天左腿橫掃,正中那老者下盤。那老者兩腿膝蓋關節一齊震
脫,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兒,我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繡臉
色蒼白,按住了肩頭創口,一雙妙日凝視著石破天,目光中掩護不住
喜悅無限。
石破天道:「師父,阿繡,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們。」史婆婆匆匆替
阿繡包紮創口,跟著阿繡撕下自己裙邊,給婆婆包紮創傷。幸好二人
劍傷均不甚重,並無大礙。石破天又道:「在紫煙島上找不到你們,
我日夜想念,今日重會,那真好…最好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史婆婆嘿嘿一笑,說道:「你若能立下大功,這件事也未始不能辦
到,就算是婆婆親口許給你好了。」阿繡的頭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
也都紅了。
石破天卻尚未知道這便是史婆婆許婚,問道:「師父許什麼?」史婆
婆笑道:「我把這孫女兒給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
歡」石破天又驚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
喜歡得很……」史婆婆道:「不過,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勞。雪山
派中發生了重大內變,咱們先得去救一個人。」石破天道:「是啊,
我正要去救石莊主和石夫人,咱們快去找尋。」他一想到石清、閔柔
身處險地,登時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婦也到了凌霄城中嗎?咱們平了內亂,石清夫婦
的事稀鬆平常。阿繡,先將這四人宰了吧?」
阿繡提起長劍,只見那老者和倚在牆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
憐之色,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她得祖母許婚,心中正自喜悅不勝,
殊無殺人之意,說道:「婆婆,這幾人不是主謀,不如暫且饒下,待
審問明白,再殺不遲。」
史婆婆哼了一聲,道:「快走,快走,別耽誤了大事。」當即拔步而
出。阿繡和石破天跟在後面。
史婆婆穿堂過戶,走得極快,每遇有人,她縮在門後或屋角中避過,
似乎對各處房舍門戶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而行,低聲問道:「師父要我立什麼大功勞?去救
誰?」阿繡正要回答,只聽得腳步聲響,迎面走來五六人。史婆婆忙
向柱子後一縮,阿繡拉著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門後。
只聽得那幾人邊行邊談,一個道:「大伙兒齊心合力,將老瘋子關了
起來,這才鬆了口氣。這幾天哪,我當真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只睡得
片刻,就嚇得從夢中醒了過來。」另一人道:「不將老瘋子殺了,終
究是天大的後患。齊師伯卻一直猶豫不決,我看這件事說不定要糟
。」又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索性連齊師伯一
起幹了。」一人低聲喝道:「噤聲!怎麼這種話也大聲嚷嚷的?要是
給老齊門下那些家伙聽見了,咱們還沒幹了他,你的腦袋只怕先搬了
家。」那粗聲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說道:「咱們和老齊門下鬥上一
鬥,未必便輸。」嗓門卻已放低了許多。
這伙人漸行漸遠,石破天和阿繡擠在門後,身子相貼,只覺阿繡在微
微發抖,低聲問道:「阿繡,你害怕麼?」阿繡道:「我……我確是
害怕。他們人多,咱們只怕鬥不過。」
史婆婆從柱後閃身出來,低聲道:「快走。」弓著身子,向前疾趨。
石破天和阿繡跟隨在後,穿過院子,繞過一道長廊,來到一座大花園
中。園中滿地是雪,一條鵝卵石舖成的小路通向園中一座暖廳。
史婆婆縱身竄到一株樹後,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廳外投去,拍的
一聲,雪團落地,廳側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劍奔過來查看。史婆婆僵立
不動,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單刀刷刷兩刀砍出,去勢奇急,兩人頸口
中刀,割斷了嚥喉,哼也沒哼一聲,便即斃命。
石破天初次見到史婆婆殺人,見她出手狠辣之極,這招刀法史婆婆也
曾教過,叫作『赤燄暴長』,自己早已會使,只是從沒想到這一招殺
起人來竟然如此幹淨爽脆,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寧定,史
婆婆已將兩具屍身拖入假山背後,悄沒聲的走到暖廳之外,附耳長
窗,傾聽廳內動靜。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走近廳去,只聽得廳內有兩人
在激烈爭辯,聲音雖不甚響,但二人語氣顯然都是十分憤怒。
只聽得一人道:「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句老話你總聽見過的。這件事
大伙兒豁出性命不要,已經做下來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群子,無
毒不丈夫,你這般婆婆媽媽的,要是給老瘋子逃了出來,咱們人人死
無葬身之地。」
石破天尋思:「他們老是說『老瘋子』什麼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
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來,他偏不肯,只怕真是個瘋子。
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厲害,難怪大家對他都這般懼怕。」
只聽另一人道:「老瘋子已身入獸牢,便有通天本事,也決計逃不出
來。咱們此刻要殺他,自是容易不過,只須不給他送飯,過得十天八
天,還不餓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人言可
畏,這種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師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兒的臉卻往那
裡擱去?雪山派總不成就此毀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擔當犯上逆行的罪名,當初又怎地帶頭來
幹?現今事情已經做下來了,卻又想假撇清,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
齊師哥,你的用心小弟豈有不知?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想裝偽君
子,假道學,又騙得過誰?」那姓齊的道:「我又有什麼用心了?廖
師弟說話,當真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那姓廖的道:「什麼是言
中有刺,骨頭太多?齊師哥,你只不過假裝好人,想將這逆謀大罪推
在我頭上,一箭雙雕,自己好安安穩穩的坐上大位。」說到這裡,聲
音漸漸提高。
那姓齊的道:「笑話,笑話!我有什麼資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
來,上面還有成師哥呢,卻也輪不到我。」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插口
道:「你們爭你們的,可別將我牽扯在內。」那姓廖的道:「成師
哥,你是老實人,齊師哥只不過拿你當作擋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
楚些,當了傀儡,自己還是睡在鼓裡。」
石破天聽得廳中呼吸之聲,人數著實不少,當下伸指醮唾沫濕了窗
紙,輕輕刺破一孔,張目往內瞧時,只見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廳上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中間一張空著,兩旁兩張坐著四人。聽
得那三人兀自爭辯不休,從語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
右首那人姓齊,另一人面容清 ,愁眉苦臉的,神色十分難看。這時
那姓廖的道:「樑師弟,你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到底打的是什麼主
意?」這樑姓的漢子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仍是沒說話。
那姓齊的道:「樑師弟不說話,自是對這件事不以為然了。」那姓廖
的怒道:「你不是樑師弟肚裡蛔虫,怎知他不以為然?這件事是咱四
人齊心合力幹的。大丈夫既然幹了,卻又畏首畏尾,算是什麼英雄好
漢?」那姓齊的冷冷的道:「大伙兒貪生怕死,才幹下了這件事來,
又怎說得上英雄好漢?這叫做事出無奈,挺而走險。」那姓廖的大聲
道:「萬裡,你倒說說看,此事怎麼辦?」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斷了一臂的風火神龍封萬裡,躬身說道:
「弟子無用,沒能夠周旋此事,致生大禍,已是罪該萬死,如何還敢
再起殺逆之心?弟子讚同齊師叔的主意,萬萬不能對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厲聲道:「那麼中原回來的這些長門弟子,又怎生處置?」
封萬裡道:「師叔若準弟子多口,那麼依弟子之見,須當都監禁起
來,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
再想主意?你們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嗎?」封萬裡道:
「請問廖師叔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們長門弟子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這掌門之位,自
然不肯落在別支手上。你便是想將殺逆的罪名往我頭上一推,將我四
支的弟子殺得幹幹淨淨,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卻又心安理得。哼哼,
打的好如意算盤!」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長門弟子,個個都是
禍胎。咱們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大家一齊動手,將長門
一支都給宰了!」說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頃刻之間,大廳中眾人奔躍進來去,二三十人各拔長劍,站在封萬裡
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執長劍,圍在這些人之外。
石破天尋思:「看來封師傅他們寡不敵眾,不知我該不該出手相助
?」
封萬裡大叫:「成師叔、齊師叔、樑師叔,你們由得廖師叔橫行麼?
他四支殺盡了長門弟子,就輪到你們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動手!」身子撲出,挺拔劍便往封萬裡胸口刺去。
封萬裡左手拔劍,擋開來劍。只聽得當的一聲響,跟著嗤的一下,封
萬裡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萬裡與白萬劍齊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劍
術之精,尚在成、齊、廖、樑四個師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
使劍究屬不便。那姓廖的一劍疾刺,他雖然擋開,但姓廖的跟著變招
橫削,封萬裡明知對方劍招來路,手中長劍卻是不聽使喚,幸好右臂
早去,只給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繼出。封萬裡
身旁兩柄劍遞上,雙雙將他來劍格開。
那姓廖的喝道:「還不動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齊聲吶喊,挺
劍攻上。長門弟子分頭接戰,都是以一敵二或是敵三。白光閃耀,叮
當乒乓之聲大作,雪山派的議事大廳登時變成了戰場。
那姓廖的躍出戰團,只見二支、三支、五支的眾弟子都是倚牆而立,
按劍旁觀。他心念一動之際,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
老五,你們心腸好毒,想來揀現成便宜,哼哼,莫發清秋大夢!」他
紅了雙眼,挺劍向那姓齊的刺去。兩人長劍揮揮舞,劇鬥起來。那姓
廖的劍術顯比那姓齊的為佳,拆到十余招後,姓齊的連連後退。
姓樑的五師弟仗劍而出,說道:「老四,有話好說,自己師兄弟這般
動蠻,那成什麼樣子?」揮劍將那姓廖的長劍擋開。齊老三見到便
宜,中宮直進,疾刺姓廖的小腹,這一劍竟欲制他死命,下手絲毫不
留余地。
那姓廖的長劍給五師弟黏住了,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三師兄這一劍
刺到,如何再能擋架?那姓成的二師兄突然舉劍向姓齊的背心刺去,
嘆道:「唉,罪過,罪過!」那姓齊的急圖自救,忙回劍擋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眾門人見師父們已打成一團,都紛紛上前助戰。
片刻之間,大廳中便鮮血四濺,斷肢折足,慘呼之聲四起。
阿繡拉著石破天右手,顫聲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為什麼打架?」這時大廳中人人自顧不暇,
他二人在窗外說話,也已無人再加理會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個個都死得幹幹淨淨,才合我
心意。」 [b]第十七回:自大成狂[/b]
這二三百人群相鬥毆,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誰友誰敵,倒
也不易分辨。本來四支和長門鬥,三支和四支鬥,二支和五支鬥,到
得後來,本支師兄弟間素有嫌隙的,乘著這個機會,或明攻、或暗
襲,也都廝殺起來,局面混亂已極。
忽聽得砰 一聲響,兩扇廳門脫鈕飛出,一人朗聲說道:「俠客島賞
善罰惡使者,前來拜見雪山派掌門人!」語音清朗,竟將數百人大呼
酣戰之聲也壓了下去。
眾人都大吃一驚,有人便即罷手停鬥,躍在一旁。漸漸罷鬥之人越來
越多,過不片時,人人都退向牆邊,目光齊望廳門,大廳中除了傷者
的呻吟之外,更無別般聲息。又過片刻,連身受重傷之人也都住口止
喚,瞧向廳門。
廳門口並肩站著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見是張三、李四到了,險些
兒失聲呼叫,但隨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張三笑嘻嘻的道:「難怪雪山派武功馳譽天下,為別派所不及。原來
貴派同門習練武功之時,竟然是真砍真殺。如此認真,嘿嘿,難得,
難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礪,踏上一步,說道:「尊駕二位便是俠客島的賞
善罰惡使者麼?」
張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門人?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
命,手持銅牌前來,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喝一碗臘八粥。」
說著探手入懷,取出兩塊銅牌,轉頭向李四道:「聽說雪山派掌門人
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這裡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搖頭道:
「我瞧著也不像。」
廖自礪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門人……」他一言未畢,封萬
裡接口罵道:「放屁!威德先生並沒死,不過……」廖自礪怒道:
「你對師叔說話,是這等模樣麼?」封萬裡道:「你這種人,也配做
師叔!」
廖自礪長劍直指,便向他刺去。封萬裡舉劍擋開,退了一步。廖自礪
殺得紅了雙眼,仗劍直上。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跟著成自學、齊
自勉、樑自進紛紛揮劍,又殺成一團。
雪山派這場大變,關涉重大,成、齊、廖、樑四個師兄弟互相牽制,
互相嫉忌,長門處境雖然不利,實力卻也殊不可侮,因此雖有賞善罰
惡使者在場,但本支面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各人竟不放鬆半步,均
盼先在內爭中佔了上風,再來處置銅牌邀宴之事。
張三笑道:「各位專心研習劍法,發揚武學,原是大大的美事,但來
日方長,卻也不爭這片刻。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說著緩步
上前,雙手伸出,亂抓亂拿,只聽得嗆 響聲不絕,七八柄長劍都
已投在地下。成、齊、廖、樑四人以及封萬裡與幾名二代弟子手中的
長劍,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拋擲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兵
刃便已離手。
這一來,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才知來人武功之高,實是匪夷所
思。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
、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種種故事,不自禁的都覺全身毛管豎立,好些
人更牙齒相擊,身子發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處西域,極少與中土武林人士往還,這邀宴銅
牌未見得會送到雪山派來﹔而善惡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諸傳聞,多半言
過其實,未必真有這等厲害﹔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
樹遮蔭,便有天大的禍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擋,因此於這件事誰也沒
有在意。豈知突然之間,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所顯示的武功只
有比傳聞的更高,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過去三十年
中,所有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沒一人能活著回來,此時誰做了雪山
派掌門人,便等如是自殺一般。
還在片刻之前,五支互爭雄長,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五支由勾
心鬥角的暗鬥,進而為揮劍砍殺的明爭,驀地裡情勢急轉直下,封、
成、齊、廖、樑五人一怔之間,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說道:「是
他!他是掌門人!」
霎時之間,大廳中寂靜無聲。
僵持片刻,廖自礪道:「三師哥年紀最大,順理成章,自當接任本派
掌門。」齊自勉道:「年紀大有什麼用?廖師弟武功既高,門下又是
人才濟濟,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要是廖師弟不做掌門,就算旁
人作了,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樑自進冷冷的道:「本門掌門人本
來是大師兄,大師兄不做,當然是二師兄做,那有什麼可爭的?」成
自學道:「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還推五師弟。我讚成由五師弟來
擔當大任。須知今日之事,乃是鬥智不鬥力。」廖自礪道:「掌門人
本來是長門一支,齊師哥既然不肯做,那麼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
大伙兒也無異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讚成。」封萬裡道:「剛才有人
大聲叱喝,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不知是誰放的狗屁?」廖
自礪雙眉陡豎,待要怒罵,但轉念一想,強自忍耐,說道:「事到臨
頭,臨陣退縮,未免太也無恥。」
五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
張三笑吟吟的聽著,不發一言。李四卻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
個是掌門人?你們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我們
可不能多等。」
樑自進道:「成師哥,你快答應了吧,別要惹得出禍事來,都是你一
個人牽累了大家。」成自學怒道:「為什麼是我牽累了大家,卻不是
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張三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你們五位以武功決勝敗,誰的攻夫
最強,誰便是雪山派的掌門。」五人面面相覷,你瞧我一眼,我瞧你
一眼,均不接嘴。
張三又道:「適才我二人進來之時,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猜想一
來是研討武功,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我二人進來得快了,打斷了列
位的雅興。這樣吧,你們接著打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勝敗必分。否
則的話,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他只怕要
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反而不美。一、二、
三!這就動手吧!」
刷的一聲,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
張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請
進來吧!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那就不論輩份大小,人人都可出
手。」袍袖向後拂出,砰的一聲響,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直飛了
出去。
史婆婆道:「進去吧!」左手拉著阿繡,右手拉著石破天,三人並肩
走進廳去。
廳上眾人一見,無不變色。成、齊、廖、樑四人各執兵刃,將史婆婆
等三人圍住了。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並不作聲。封萬裡卻上前躬身
行禮,顫聲道:「參……參……參見師……師……娘!」
石破天心中一驚:「怎麼我師父是他的師娘?」史婆婆雙眼向天,渾
不理睬。
張三笑道:「很好,很好!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卻回到雪山
派來啦!二弟,你瞧這家伙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點頭道:
「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賊頭狗腦!那裡有漂亮妞兒,他就往那裡
鑽。」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說話,他們便
認我不出。」
張三說道:「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師弟們看上
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正在較量武功,爭奪大位,好吧!大伙兒這
便開始!」
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攜著石破天和阿繡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學等
四人不敢阻攔,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們還不動手,更待何時?」成自學道:「不錯!」興
劍向樑自進刺去。樑自進揮劍擋開,腳下踉蹌,站立不定,說道:
「成師哥劍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對手!」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
兒鬥了起來。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觀眾人無不暗暗搖頭,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
出,發招不是全無準頭,便是有氣沒力,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
的風范?便是只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們強上幾分。顯
而易見,這四人此刻不是『爭勝』,而是在『爭敗』,人人不肯做雪
山派掌門,只是事出無奈,勉強出手,只盼輸在對方劍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誰也不易落敗。樑自進身子一斜,向成自學
的劍尖撞將過去。成自學叫聲:「啊喲!」左膝突然軟倒,劍拄向地
下。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但見對方不閃不避,呆若木雞,這一劍
便要刺中他的肩頭,忙回劍轉身,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
張三哈哈大笑,說道:「老二,咱二人足跡遍天下,這般精採的比
武,今卻是破題兒第一遭得見,當直是大開眼界。難怪雪山派武功獨
步當世,果然是與眾不同。」
史婆婆厲聲喝道:「萬裡,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裡?快去
放出來!」
封萬裡顫抖聲道:「是……是廖師叔關的,弟子確實不知。」史婆婆
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來,我立時便將你斃
了!」封萬裡道:「是,是,弟子這就立刻去找。」說著轉身便欲出
廳。
張三笑道:「且慢!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豈可貿然出去?
你!你!你!你!」連指四名雪山弟子,說道:「你們四人,去把監
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裡來,少了一個,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右手
一探,向廳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時現出一個大洞,只見他手指縫中
木悄紛紛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只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
腦袋,右手五指抖動,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當即喏喏連
聲,走出廳去。
這時成、齊、廖、樑四人兀自在你一劍、我一劍的假鬥不休。四人聽
了張三的譏嘲,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
弱,姿式卻是只怕不狠,厲聲吆喝之余,再輔以咬牙切齒,橫眉怒
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沒這般兇神惡煞般猙獰可怖。
只見劍去如風,招招落空,掌來似電,輕軟勝綿。
史婆婆越看越惱,喝道:「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凌
霄城的臉面可給你們丟得幹幹淨淨了。」轉頭向石破天道:「徒兒,
拿了這把刀去,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
石破天在張三、李四面前不敢開口出聲,只得接過單刀,向成自學一
指,揮刀砍去。
成自學聽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眼見他單
刀砍到,忙揮劍擋開,這一劍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覺顯出了
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
張三喝彩道:「這一劍才像個樣子。」
石破天心念一動:「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倘若我憑內力取勝,
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種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劍法。」
當下揮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劍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學見他招數平
平,心下不再忌憚,運劍封住了要害,數招之後,引得他一刀刺向自
己左腿,假裝封擋不及,「啊喲」一聲,刀尖已在他腿上劃了一道口
子。成自學投劍於地,淒然嘆道:「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子是不中用
的了。」
樑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喝道:「你這小子無法無天,連師叔
祖也敢傷害!」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於胸,數招之間,便引
得他以一招『黃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登時跌出三步,左膝
跪倒,大叫:「不得了,不得了,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
。」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各使巧招,讓他刀鋒在自己身
上劃破一些皮肉,雙雙認輸退下。一個連連搖頭,黯然神傷﹔一個暴
跳如雷,破口大罵。
史婆婆厲聲道:「你們輸了給這孩兒,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
成、齊、廖、樑四人一般的心思:「奉他為掌門,只不過送他上俠客
島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學道:「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
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我藝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無法可
想。」齊、廖、樑三人隨聲附和。
史婆婆道:「你們服是不服?」四人齊聲道:「口服心服,更無異
言。」心中卻想:「待這兩個惡人走後,凌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
下?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史婆婆道:「那麼怎不參
拜新任雪山派掌門?」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
人,心中樂不可支,一時卻沒想到,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
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
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正是白萬劍的聲
音,跟著鐵鏈嗆 聲響,走進數十人來。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
中,白萬劍當先,其後是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呼延萬善、聞萬
夫、汪萬翼、花萬紫等一幹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
白萬劍一見史婆婆,叫道:「媽,你回來了!」聲音中充滿驚喜之
情。
石破天先前聽封萬裡叫史婆婆為師娘,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
人,此刻聽白萬劍呼她為娘,自是更無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師
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為什麼要另創金烏派,又口口聲聲說金
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繡奔到白萬劍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萬劍的母親,阿繡自是白萬劍的女兒了,可是她這一聲
「爹爹」,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一驚。
白萬劍大喜,顫聲道:「阿繡,你……你……沒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沒死!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虫?虧你
還有臉來叫我一聲媽!我生了你這混蛋,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幹淨!老
子給人家關了起來,自己身上叮叮噹噹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臭
美啦,是不是?什麼『氣寒西北』?你是『氣死西北』!他媽的什麼
雪山派,戴上手銬腳鐐,是雪山派的什麼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
小的也是混蛋,他媽的師弟、徒弟、徒子、徒孫,一古腦兒都是混
蛋,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
白萬劍等她罵了一陣,才道:「媽,孩兒和眾師弟並非武功不敵,為
人所擒,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他……」手指廖自礪,氣憤憤的
道:「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窩中暗藏機關,孩兒這才失手……」
史婆婆怒斥:「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認錯了旁人,倒也罷了,
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還算是人麼?」
石破天心想:「認錯爹爹,也不算希奇。石莊主、石夫人就認錯我是
他們的兒子,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
白萬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此刻給她當眾大罵,雖感羞愧,也不如
何放在心上,只是記掛著父親的安危,問道:「媽,爹爹可平安麼
?」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死是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麼知
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還不如
早早死了的好!」白萬劍聽了,知道父親只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性
命卻是無礙,心中登時大慰,道:「謝天謝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罵道:「平安個屁!」她口中怒罵,心中卻也著實關懷,向成
自學等道:「你們把大師兄關在那裡?怎麼還不放他出來?」成自學
道:「大師兄脾氣大得緊,誰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殺人
。」史婆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道:「好,好,好!這老混蛋自以為
武功天下第一,驕傲狂妄,不可一世,讓他多受些折磨,也是應得之
報。」
李四聽她怒罵不休,終於插口道:「到底那一個是混蛋派的掌門人
?」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兩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豈是你
這混蛋說得的?我自罵我老公、兒子,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出言辱我
雪山派?你武功高強,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罵人,卻
是不能!」
旁人聽到她如此對李四疾言厲色的喝罵,無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萬無幸理。石破天幌身擋在史婆婆之
前,倘若李四出手傷她,便代為擋架。白萬劍苦於手足失卻自由,只
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笑了笑,說道:「好吧!是我失言,這裡謝
過,請白老夫人恕罪!那麼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說道:「這少年已打敗了成、齊、廖、樑四個
叛徒,他們奉他為雪山派掌門,有那一個不服?」
白萬劍大聲道:「孩兒不服,要和他比劃!」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銬鐐開了!」
成、齊、廖、樑四人面面相覷,均想:「若將長門弟子放了出來,這
群大虫再也不可復制。咱們犯上作亂的四支,那是死無斃身之地了。
但眼前情勢,若是不放,卻又不成。」
廖自礪轉頭向白萬劍道:「你是我手下敗將,我都服了,你又憑什麼
不服?」白萬劍怒道:「你這犯上作亂的逆賊,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
段。你暗使卑鄙行逕,居然還有臉跟我說話?說什麼是你手下敗將
?」
原來白自在的師父早死,成、齊、廖、樑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
所授。白自在和四個師弟名雖同門,實系師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數變
幻見長,內力修為卻無獨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機緣巧合,服食雪山
上異蛇的蛇膽蛇血,得以內力大增,雄渾內力再加上精微招數,數十
年來獨步西域。他傳授師弟和弟子之時,並未藏私,但他這內功卻由
天授,非關人力,因此眾師弟的武功始終和他差著一大截。白自在逞
強好勝,於巧服異物、大增內力之事始終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
強,並非得自運氣。
四個師弟心中卻不免存了怨懟之意,以為師父臨終之時遺命大師兄傳
授,大師兄卻有私心,將本門祖藝藏起一大半。再加白萬劍武功甚
強,浸浸然有凌駕四個師叔之勢,成、齊、廖、樑四人更感不滿。只
是白威德積威之下,誰都不敢有半點抱怨的言語。此番長門弟子中的
精英盡數離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
不保夕。眾師弟既為勢所逼,又見有機可乘,這才發難。
便在此時,長門眾弟子回山。廖自礪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
侍妾將白萬劍誘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將他擒住。自中原歸來的一
眾長門弟子首腦就逮,余人或遭計擒,或被力服,盡數陷入牢籠。此
刻白萬劍見到廖自礪,當真是恨得牙癢癢地。
廖自礪道:「你若不是我手下敗將,怎地手銬會戴上你的雙腕?我可
既沒用暗器,又沒使迷藥!」
李四喝道:「這半天爭執不清,快將他手上銬鐐開了,兩個人好好鬥
一場。」
廖自礪兀自猶豫,李四左手一探,夾手奪過他手中長劍,噹噹噹噹四
聲,白萬劍的手銬足鐐一齊斷絕,卻是被他在霎時之間揮劍斬斷。這
副銬鐐以精鋼鑄成,廖自礪的長劍雖是利器,卻非削鐵如泥的寶劍,
被他運以渾厚內力一斫即斷,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銬鐐連著鐵鏈落
地,白萬劍手足上卻連血痕也沒多上一條,眾人情不自禁的大聲喝
採。幾名諂佞之徒為了討好李四,這個「好」字還叫得加倍漫長響亮
。
白萬劍向來自負,極少服人,這時也忍不住說道:「佩服,佩服!」
長門弟子之中早有人送過劍來。白萬劍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他臉
上,跟著提足踢了他一個筋鬥,罵道:「叛徒!」既為長門弟子,留
在凌霄城中而安然無恙,自然是參與叛師逆謀了。
阿繡叫了聲:「爹!」倒持佩劍,送了過去。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乖女兒!」他迭遭橫逆,只有見到母親和
女兒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轉過頭來,臉上慈和之色立時換
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向廖自礪喝道:「你這本門叛逆,
再也非我長輩,接招吧!」刷的一劍,刺了過去。
李四倒轉長劍,輕輕擋過了白萬劍這一劍,將劍柄塞入廖自礪手中。
二人這一展開劍招,卻是性命相撲的真鬥,各展平生絕藝,與適才成
、齊、廖、樑的兒戲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
以廖自礪武功最高,他知白萬劍亟欲殺了自己,此刻出招那裡還有半
分怠忽,一柄長劍使開來矯矢靈動,招招狠辣。白萬劍急於復仇雪
恥,有些沉不住氣,貪於進攻,拆了三十余招後,一劍直刺,力道用
得老了,被服廖自礪斜身閃過,還了一劍,嗤的一聲,削下他一牌衣
袖。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史婆婆罵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樣,
老混蛋教出來的兒子,本來就沒多大用處。」
白萬劍心中一急,劍招更見散亂。廖自礪暗暗喜歡,猙笑道:「我早
就說你是我手下敗將,難道還有假的?」他這句話,本想擾亂對方心
神,由此取勝,不料弄巧反拙,白萬劍此次中原之行連遭挫折,令他
增加了三分狠勁,聽得這譏嘲之言,並不發怒,反而深自收斂,連取
了七招守勢。這七招一守,登時將戰局拉平,白萬劍劍招走上了綿密
穩健的路子。
廖自礪繞著他身子急轉,口中嘲罵不停,劍光閃爍中,白萬劍一聲長
嘯,刷刷刷連展三劍,第四劍青光閃處,擦的一聲響,廖自礪左腿齊
膝而斷,大聲慘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萬劍長劍斜豎,指著成自學道:「你過來!」劍鋒上的血水一滴滴
的掉在地下。
成自學臉色慘白,手按劍柄,並不拔劍,過了一會才道:「你要做掌
門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來跟你們爭。」
白萬劍目光向齊自勉、樑自進二人臉上掃去。齊樑二人都搖了搖頭。
史婆婆忽道:「打敗幾名叛徒,又有什麼了不起?」向石破天道:
「徒兒,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兒厲害,還是我的徒兒厲
害。」
眾人聽了都大為詫異:「石中玉這小子明明是封萬裡的徒兒,怎麼是
你的徒兒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劍,老混蛋教的劍法稀鬆平常,咱
們的刀法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啦。」
石破天實不願與白萬劍比武,他是阿繡的父親,更不想得罪了他,只
是一開口推卻,立時便會給張三、李四認出,當下倒提著單刀,站在
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尷尬。
史婆婆道:「剛才我答允過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嗎?我要你立下一件
大功,這事才算數。這件大功勞,就是去打敗這個老混蛋的徒兒。你
倘若輸了,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永遠別想再見我一面,更別想再見
阿繡。」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頭,大為詫異:「原來師父叫我立件大功,卻是
去打敗她的親生兒子。此事當真奇怪之極。」臉上一片迷惘。
旁人卻都漸漸自以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這小子做上雪山派
掌門,好到俠客島去送死,以免他親兒死於非命。」只有白萬劍和阿
繡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這對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時史婆婆對丈夫總還容讓
三分,心中卻是積忿已久。這次石中玉強奸阿繡不遂,害得阿繡失
蹤,人人都以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斬斷了封萬裡的手臂,與史
婆婆爭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個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湊巧
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繡,對這個耳光卻始終耿耿於心。她武功不及丈
夫遠甚,一口氣無處可出,立志要教個徒弟出來打敗自己的兒子,那
便是打敗白自在的徒弟,佔到丈夫的上風。
不過白萬劍認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親的徒兒,於其中過
節又不及阿繡的全部了然,當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視,滿臉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麼?你瞧他不起麼?這少年拜了我為師,經我一番調
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現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勝得了他,算你的
師父老混蛋厲害﹔若是你敗在他刀下,阿繡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萬劍吃了一驚,道:「媽,此事萬萬不可,咱們阿繡豈能嫁這小
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敗了這小子,阿繡自然嫁他不成。否則
你又怎能作得主?」白萬劍不禁暗暗有氣:「媽跟爹爹生氣,卻遷怒
於我。你兒子若連這小子也鬥不過,當真枉在世上為人了。」史婆婆
見他臉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劍上啊。空發狠勁有什
麼用?」
白萬劍道:「是!」向石破天道:「你進招吧。」
石破天向阿繡望了一眼,見她嬌羞之中又帶著幾分關切,心想:「師
父說倘若我輸了,永遠不能再見阿繡之面。這場比武,那是非勝不可
的。」於是單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烏刀
法』第一招『開門揖盜』。他不知『開門揖盜』是罵人的話,白萬劍
更不知這一招的名稱,見他姿式倒也恭謹,哼了一聲,長劍遞出,勢
挾勁風。
石破天揮刀擋開,還了一刀。他曾在紫煙島上以一柄爛柴刀和白萬劍
交過手,待得白萬劍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時,他便無法招
架。後來得石清夫婦指點武學的道理,才明白動手之際實須隨機而
施,不能拘泥於招式。此番和白萬劍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麼見
招出招,依樣葫蘆,而出刀之時,將石清夫婦所教的武術訣竅也融入
其中。他內刀到處,即是極平庸的招式,亦具極大威力,何況史婆婆
與石清夫婦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過,白萬劍暗暗心驚:「這小子從那裡學到了這麼高明的刀
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曾和那個今日做了長樂幫幫主的少年比
武,那人自稱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兩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變
幻之奇,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個石中玉了,尋思:「這二人相貌相似,
莫非出於一師所授。我娘說經過她一番調教,難道當真是我娘所教
的?」
史婆婆與白自在新婚不久,兩人談論武功,所見不合,便動手試招,
史婆婆自然不敵。白自在隨即住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恥於武功
不及丈夫,此後再不顯示過一招半式,因此連白萬劍也絲毫不知母親
的武功家數。
又拆數招,白萬劍橫劍削來,石破天舉刀擋格,當的一聲,火光四
濺,白萬劍只覺一股大力猛撞過來,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劇痛,心
下更是吃驚,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並不追擊,轉頭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問:「我這算是勝了
吧?」
但白萬劍越遇勁敵,勇氣越增。阿繡既然無恙,本來對石中玉的切齒
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對他奸猾無行的鄙視之意卻未稍減,何況他
是本門後輩,若是輸在他手下,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喝道:「小
子,看劍!」搶上三步,挺劍刺出。待得石中玉舉刀招架,白萬劍不
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時變招,帶轉劍鋒,斜削敵喉。這一招『雪泥鴻
爪』出劍部位極巧,發揮了雪山派劍法的絕藝。
張三讚道:「好劍法!」石破天橫刀揮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烏刀
法中的『踏雪尋梅』,正好是這一招雪山劍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踐踏
而過,尋梅也好,尋狗也好,那還有什麼雪泥鴻爪的痕跡?
張三又讚道:「好刀法!」
二人越鬥越快,白萬劍勝在劍法純熟,石破天則在內力上大佔便宜。
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宮直進,勢道凌厲,白萬劍不及
避讓,迫得橫劍擋格,只聽得喀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被震斷。石破天
立時收刀,向後退開。白萬劍臉色鐵青,從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搶過一
柄長劍,又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劇鬥漸酣,休內積蓄著的內力不斷生發出來,每一刀之出都令
對方抵擋為艱,刀刃上更含了強勁無比的勁力,拆不上數招,喀的一
聲,又將白萬劍長劍震斷。白萬劍換劍再戰,第四招上又跟著斷了。
白萬劍提著斷劍,大聲道:「你內力遠勝於我,招數上我卻未輸給
你。」擲下斷劍,反手抓過一柄長劍,搶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閃開,只盼史婆婆下令罷鬥,不住向她瞧去,卻見她笑吟
吟的甚有得色,又見阿繡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卻大有關切擔憂之
意。石破天心中驀地一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她曾諄諄叮囑,和人
比武時不可趕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
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得重傷倒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往
往比死還要難過。」眼見白萬劍臉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
有名望之人,當著這許多人之前,我若將他打敗,豈不是令他臉上無
光?但如我輸了給他,師父又不許我再見阿繡。那便如何是好?是
了,我使出阿繡教我的那招『旁敲側擊』,打個不勝不敗便是。」想
及此處,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登時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
繡,與人比武之時決不起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感激不盡,竟
向我下拜。當時她那一拜,自是為著今日之戰了。若不是為了她親生
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見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
她父親多半不敵。」當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時
門戶大開。
白萬劍鬥得興起,鬥見對方露出破綻,想也不想便挺劍中宮直進。
正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白萬劍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尚
有尺許,已觸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只覺全身大震,如觸雷電,長
劍只震得嗡嗡直響,顫動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兩步,心想:「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若要打成平手,
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手上暗運內勁,喀喇一聲,單刀的刀刃
已憑空斷為兩截,倒似是被白萬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
阿繡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高聲叫道:「爹爹,大哥,你們兩個鬥
成平手,誰也沒勝誰!」轉頭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
總算記得我從前的說話,體會到了我的用心。」郎君處事得體,對己
情義深重,心下喜不自勝。
白萬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沒入大半,向石破
天道:「你手下容讓,姓白的豈有不知?你沒叫我當眾出醜,足感盛
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說道:「孩兒,你不用難過。這路刀法是娘教他
的,回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你輸了給他,便是輸了給娘,咱們娘
兒還分什麼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
蛋』的罵個不休,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她兒子,自己終於佔
到了丈夫上風,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兒子來。
白萬劍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厲害,只怕孩兒太蠢,學
不會。」
史婆婆走到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氣,說
道:「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他學得會,你怎麼學不會?」轉頭
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頭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這才會意,又驚又喜,忙向白萬劍磕下頭去。
白萬劍閃身避開,厲聲道:「且慢,此事容緩再議。」向史婆婆道:
「娘,這小子武功雖高,為人卻是輕薄無行,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
。」
只聽得李四朗聲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罷,不招也罷,
咱們這杯喜酒,終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沒人能勝得
了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大家服是不服?」
白萬劍、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有的自忖武功不及,
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後,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大廳上寂靜一
片,更無異議。
張三從懷中取出兩塊銅錢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門
人,這兩塊銅牌一並接過去吧!」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幾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認了我出來?我一句話也沒說,卻在那裡露出了
破綻?」他那知張三、李四武功既高,見識也是高人一等,他雖然不
作一聲,言語舉止中並未露出破綻,但適才與白萬劍動手過招,刀法
也還罷了,內力之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張三、李四曾和他賭飲
毒酒,對他的內力極為心折,豈有認不出之理?
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
牌,一次是死,兩次也不過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
去接,忽聽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縮手回頭,瞧著史婆婆,只聽她道:「這雪山派掌門之位,言
明全憑武功而決,算是你奪到了。不過我見老混蛋當了掌門人,狂妄
自大,威風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噹噹掌門人,過一過癮。孩兒,你將
這掌門之位讓給我吧!」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讓給你?」
史婆婆此舉全是愛惜他與阿繡的一片至情厚意,不願他去俠客島送了
性命。她自己風燭殘年,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麼分別,至於
石破天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之事,她卻一無所知,當下怒道:「怎
麼?你不肯嗎?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憑武功而定掌門。」石破天見
她發怒,不敢再說,又想起無意之中竟然開了口,忙道:「是,是
!」躬身退開。史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我當雪山派的掌門,有誰
不服?」
眾人面面相覷,均想這變故來得奇怪之極,但仍是誰也不發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從張三手中接過兩塊銅牌,說道:「雪山派新任掌
門人白門史氏,多謝貴島奉邀,定當於期前趕到便是。」
張三哈哈一笑,說道:「白老夫人,銅牌雖然是你親手接了,但若威
德先生待會跟你比武,又搶了過去,你這掌門人還是做不成吧?好
吧,你夫婦待會再決勝敗,那一位武功高強,便是雪山派掌門人。」
和李四相視一笑,轉身出了大門。
倏忽之間,只聽得兩人大笑之聲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師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將這些人身上的銬鐐都給
打開了。」
樑自進道:「你憑什麼發施號令?雪山派掌門大位,豈能如此兒戲的
私相授受?」成自學、齊自勉同聲附和:「你使刀不使劍,並非雪山
派家數,怎能為本派掌門?」
當張三、李四站在廳中之時,各人想的均是如何盡早送走這兩個煞
星,只盼有人出頭答應赴俠客島送死,免了眾人的大劫。但二人一
去,各人噩運已過,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來做掌
門人,她定要追究報復,那可是性命攸關、非同小可之事。登時大廳
之上許多人都鼓噪起來。
史婆婆道:「好吧,你們不服我做掌門,那也無妨。」雙手拿著那兩
塊銅牌,叮叮噹噹的敲得直響,說道:「那一個想做掌門,想去俠客
島喝臘八粥,盡管來拿銅牌好了。剛才那胖子說過,銅牌雖是我接
的,雪山派掌門人之位,仍可再憑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學、齊自
勉、樑自進各人臉上逐一掃去。各人都轉過了頭,不敢和她目光相
觸。
封萬裡道:「啟稟師娘:大伙兒犯上作亂,忤逆了師父,實是罪該萬
死,但其中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說著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
道:「師娘來做本派掌門,那是再好不過。師娘要殺弟子,弟子甘願
領死,但請師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眾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
相殘殺的大禍。」
史婆婆道:「你師父脾氣不好,我豈有不知?他斷你一臂,就是大大
不該。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說來聽聽。」
封萬裡又磕了兩個頭,說道:「自從師娘和白師哥、眾師弟下山之
後,師父每日裡都大發脾氣。本門弟子受他老人家打罵,那是小事,
大家受師門重恩,又怎敢生什麼怨言?半個月前,忽有兩個老人前來
拜訪師父,乃是兩兄弟。一個叫丁不三,一個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驚,道:「丁不四……丁不四?這家伙到凌霄城來幹什
麼?」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到凌霄城後,便和師父在書房中密談,說的
是什麼話,弟子們都不得知,只知道這兩個老家伙得罪了師父,三個
人大聲爭吵起來。徒兒們心想師父何等身份,豈能親自出手料理這兩
個來歷不明之輩,是以都守在書房之外。只待師父有命,便沖進去將
這兩個老家伙攆了出去。但聽得師父十分生氣,和那丁不四對罵,說
什麼『碧螺山』、『紫煙島』,又提到一個女子的名字,叫什麼『小
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聲,臉色一沉,但想眾徒兒不知自己的閨名叫做小翠,
說穿了反而不美,只問:「後來怎樣?」
封萬裡道:「後來也不知如何動上了手,只聽得書房中掌風呼呼大
作,大伙兒沒奉師父號令,也不敢進去。過了一會,牆壁一塊一塊的
震了下來,我們才見到師父是在和丁不四動手,那丁不三卻是袖手旁
觀。兩人掌風激盪,將書房的四堵牆壁都震坍了。鬥了一會,丁不四
終究不敵師父的神勇,給師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幾口鮮血。」史婆
婆「啊」的一聲。
封萬裡續道:「師父跟著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攔住,說道:
『勝敗既分,還打什麼?又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扶著丁不
四,兩個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點頭道:「他們走了?以後有沒有再來?」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整
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自語:『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
這一次總輸得服了吧?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史婆婆
怒喝:「胡說,那有此事?」封萬裡道:「是,是,師父也說:『胡
說,那有此事?這老賊明明騙人,小翠憑什麼到他的碧螺山去?不
過……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一時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臉
色鐵青,喝道:「老混蛋胡說八道,那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封萬
裡不明其意,只得順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問:「老混蛋又說了些什麼?」封萬裡道:「你老人家問的
是師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萬裡道:「師父從此心事重
重,老是說:『她去了碧螺山沒有?一定沒去。可是她一個人浪盪江
湖,寂寞無聊之際,過去聊聊天,那也難說得很,難說很很。說不定
舊情未忘,藕斷絲連。』」
史婆婆又哼了一聲,罵道:「放屁!」
封萬裡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尷尬,倘若應一聲「是」,便承認師父的
話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來再說,後來又怎樣?」
封萬裡磕了個頭,道:「多謝師娘。」站起身來,說道:「又過了兩
天,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見了人便問:『你說普天之下,誰的
武功最高?』大伙兒總答:『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瞧師
父的神情,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他有時又問:『我的武功怎樣高
法?』大伙兒總答:『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劍法更是當世無敵,
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他聽我們這樣
回答,便笑笑不作聲,顯得很是高興。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
問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到底誰高?』陸師弟如
何回答,我們都沒聽見,只是後來見到他腦袋被師父一掌打得稀爛,
死在當地。」
史婆婆嘆了口氣,神色黯然,說道:「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戇頭戇腦
的,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
封萬裡道:「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只道凌霄城中有敵入侵,忙去
稟告師父。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說道:『該死,死得好!我問他,
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到底武功誰高?這小子說道,自從少林派
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
首。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說什麼本派功夫長於
劍招變幻,少林武功卻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以
劍法而言,本派勝於少林,以總的武功來說,少林開派千余年,能人
輩出,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
史婆婆道:「這麼回答很不錯啊,阿陸這孩子,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
俐了?就算以劍法而論,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
嗯,那老混蛋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師娘斥罵師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這會
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哼,我沒上凌霄城之時,怎麼又敢勾結叛
徒,忤逆師父?」封萬裡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罪該萬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門下,個個都是萬字排行,人人都有個挺會
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說,個個罪該萬死,都該叫作萬死才是,封萬死
、白萬死、耿萬死、王萬死、柯萬死、呼延萬死、花萬死……」她每
說一個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耿萬鐘、王萬仞等內心有
愧,都低下頭去。史婆婆喝道:「起來,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是!」站起身來,續道:「師父說道:『這小子說本派
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該死,
該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而且上下五千年,縱橫
數萬裡,古往今來,沒一個及得上我。』」
史婆婆罵道:「呸,大言不慚。」
封萬裡道:「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神智已有點兒失常,作不得真
的。好在這裡都是自己人,否則傳了出去,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
柄。當時大伙兒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什麼。師父怒道:『你們都是
啞巴麼?為什麼不說話?我的話不對,是不是?』他指著蘇師弟問
道:『萬虹,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蘇師弟只得答道:『師父的
話,當然是對的。』師父怒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什麼當然
不當然的。我問你,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
『師父的功深不可測,古往今來,唯師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
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師父卻又大發脾氣,喝道『依你這麼說,
我的功夫都是從前人手中學來的了?你錯了,壓根兒錯了。雪山派功
夫,是我自己獨創的。什麼祖師爺爺開創雪山派,都是騙人的鬼話。
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拳譜,大家都見過了,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
』蘇師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師父高明。』」
史婆婆嘆道:「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他自三十歲上當了
本派掌門,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
說到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他總是不以為然,說是浪得虛
名,何足道哉。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來越厲害,竟連創派祖師
爺也不瞧在眼裡了。萬虹這孩子憑地沒骨氣,為了附和師父,連祖師
爺也敢誹謗?」
封萬裡道:「師娘,你再也想不到,師父一聽此言,手起一掌,便將
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罵道:『不及便是不
及,有什麼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說八道,老混蛋就算再胡塗十倍,也不至於為了
『恐怕』二字,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
封萬裡道:「師娘明鑒: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兒恩重如山,弟子
說什麼也不敢捏造謠言。這件事有二十余人親眼目睹,師娘一問便
知。」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這些人齊聲說道:
「當時情形確是這樣,封師哥並無虛言。」史婆婆連連搖頭嘆氣,說
道:「這樣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發瘋麼?」封萬裡道:「師父
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們就該延
醫給他診治才是啊。」
封萬裡道:「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只是不敢自專,和幾位師叔商
議了,請了城裡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師父一見
到,就問他們來幹什麼。兩位大夫不敢直言,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
違和,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一來感激,二來關切,特來探望。
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反問他們:『可知道古往今來,武功最高強的
是誰?』南大夫道:『小人於武學一道,一竅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
談論,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魯班門前弄大斧?』師父哈哈一
笑,說道:『班門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說來聽聽。』南大夫道:
『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開創
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點頭道:「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
封萬裡道:「可是師父一聽之下,卻大大不快,怒道:『那達摩是西
域天竺之人,乃是蠻夷戎狄之類,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豈不
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南大夫甚是惶恐,道:『是,是,小人
知罪了。』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要他來說。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
個大釘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武
術通神,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見,達摩祖師乃
是胡人,殊不足道,張三豐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
。』」
史婆婆道:「少林、武當兩大門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說武當便勝
過了少林。但張三豐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那是
絕無疑義之事。」
封萬裡道:「師父本是坐在椅上,聽了這番話後,霍地站起,說道:
『你說張三豐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來,卻也稀鬆平
常。以他武當長拳而論,這一招虛中有實,我只須這麼拆,這麼打,
便即破了。又如太極拳的『野馬分鬃』,我只須這裡一勾,那裡一腳
踢去,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他武當派的太極劍,更怎是我雪山派劍
法的對手?』師父一面說,一面比劃,掌風呼呼,只嚇得兩名大夫面
無人色。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誰也不敢進去勸解。師父連比了數
十招,問道:『我這些武功,比之禿驢達摩、牛鼻子張三豐,卻又如
何?』南大夫只道:『這個……這個……』戴大夫卻道:『咱二人只
會醫病,不會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說,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
達摩和張三豐還厲害些。』」
史婆婆罵道:「不要臉!」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還是罵白自
在。
封萬裡道:「師父當即怒罵:『我比劃了這幾十招,你還是信不過我
的話,『說不定』三字,當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時將兩個
大夫擊斃在房中。」
史婆婆聽了這番言語,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見雪山派門下個個有不以
為然之色,兒子白萬劍含羞帶愧,垂下了頭,心想:「本派門規第三
條,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第四條,不得傷害無辜。老混蛋濫殺本
門弟子,已令眾人大為不滿,再殺這兩個大夫,更是大犯門規,如何
能再做本派掌門?」
只聽封萬裡又道:「師父當下開門出房,見我們神色有異,便道:
『你們古古怪怪的瞧著我幹麼?哼,心裡在罵我壞了門規,是不是?
雪山派的門規是誰定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凡人定出來的?既是
由人所定,為什麼便更改不得?制訂這十條門規的祖師爺倘若今日還
不死,一樣鬥我不過,給我將掌門人搶了過來,照樣要他聽我號令
!』他指著燕師弟鼻子說道:『老七,你倒說說看,古往今來,誰的
武功最高?』」
「燕師弟性子十分倔強,說道:『弟子不知道!』師父大怒,提高了
聲音又問:『為什麼不知道?』燕師弟道:『師父沒教過,因此不知
道。』師父道:『好,我現今教你: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
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
豪傑,大俠士,大宗師!你且念一遍來我聽。』燕師弟道:『弟子笨
得很,記不住這麼一連串的話!』師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
念?』燕師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
老爺子自己說,他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師父不等他念完,便已
一掌擊在他的腦門,喝道:『你加上『自己說』三字,那是什麼用
意?你當我沒聽見嗎?』燕師弟給他這麼一掌,自是腦漿迸裂而死。
余下眾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只得順著師父之意,一個個念道:『雪
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
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要念得
一字不錯,師父才放我們走。」
「這樣一來,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們替三個師弟和兩
位大夫大殮出殯,師父卻又來大鬧靈堂,把五個死者的靈位都踢翻
了。杜師弟大著膽子上前相勸,師父順手抄起一塊靈牌,將他的一條
腿生生削了下來。這天晚上,便有七名師兄弟不別而行。大伙兒眼見
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覺師父的手掌隨時都會拍
到自己的天靈蓋上,迫不得已,這才商議定當,偷偷在師父的飲食中
下了迷藥,將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了銬鐐。我們此舉犯上作亂,
原是罪孽重大之極,今後如何處置,任憑師娘作主。」他說完後,向
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叢。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臨到老來竟如此昏庸胡塗,不
由得眼圈兒紅了,淚水便欲奪眶而出,顫聲問道:「萬裡的言語之
中,可有什麼夸張過火、不盡不實之處?」問了這句話,淚水已涔涔
而下。
眾人都不說話。隔了良久,成自學才道:「師嫂,實情確是如此。我
們若再騙你,豈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厲聲道:「就算你掌門師兄神智昏迷,濫殺無辜,你們聯手將
他廢了,那如何連萬劍等一幹人從中原歸來,你們竟也暗算加害?為
休要將長門弟子盡皆除滅,下這斬草除根的毒手?」
齊自勉道:「小弟並不讚成加害掌門師哥和長門弟子,以此與廖師弟
激烈爭辯,為此還廝殺動手。師嫂想必也已聽到見到。」
史婆婆抬頭出神,淚水不絕從臉頰流下,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
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事已如此,須怪大家不得。」
廖自礪自被白萬劍砍斷一腿後,傷口血流如注,這人也真硬氣,竟是
一聲不哼,自點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包紮傷處。他的親傳弟子畏
禍,卻無一人過來相救。
史婆婆先前聽他力主殺害白自在與長門弟子,對他好生痛恨,但聽得
封萬裡陳述情由之後,才明白禍變之起,實是發端於自己丈夫,不由
得心腸頓軟,向四支的眾弟子喝道:「你們這些畜生,眼見自己師父
身受重傷,竟會袖手旁觀,還算得是人麼?」
四支的群弟子這才搶將過去,爭著替廖自礪包紮斷腿。其余眾人心頭
也都落下了一塊大石,均想:「她連廖自礪也都饒了,我們的罪名更
輕,當無大礙。」當下有人取過鑰匙,將耿萬鐘、王萬仞、汪萬翼、
花萬紫等人的銬鐐都打開了。
史婆婆道:「掌門人一時神智失常,行為不當,你們該得設法勸諫才
是,卻幹下了這等犯上作亂的大事,終究是大違門規。此事如何了
結,我也拿不出主意。咱們第一步,只有將掌門人放了出來,和他商
議商議。」
眾人一聽,無不臉色大變,均想:「這兇神惡煞身脫牢籠,大伙兒那
裡還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作聲。
史婆婆怒道:「怎麼?你們要將他關一輩子嗎?你們作的惡還嫌不
夠?」
成自學道:「師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門人是你,須不是白師哥。白師
哥當然是要放的,但總得先設法治好他的病,否則……否則……」史
婆婆厲聲道:「否則怎樣?」成自學道:「小弟無顏再見白師哥之
面,這就告辭。」說著深深一揖。齊自勉、樑自進也道:「師嫂若是
寬洪大量,饒了大伙兒,我們這就下山,終身不敢再踏進凌霄城一
步。」
史婆婆心想:「這些人怕老混蛋出來後和他們算帳,那也是情理之
常。大伙兒倘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還成什麼雪山派
?」便道:「好!那也不必忙在一時,我先瞧瞧他去,若無妥善的法
子,決不輕易放他便是。」
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
偏向著他。好在兩條腿生在我們身上,你真要放這老瘋子,我們難道
不會逃嗎?」
史婆婆道:「劍兒,阿繡!」再向石破天道:「億刀,你們三個都跟
我來。」又向成自學等三人道:「請三位師弟帶路,也好在牢外聽我
和他說話,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說不定我和他定下什麼陰謀,將你們
一網打盡呢。」
成自學道:「小弟豈敢如此多心?」他話是這麼說,畢竟這件事生死
攸關,還是和齊自勉、樑自進一齊跟出。廖自礪向本支一名精靈弟子
努了努嘴。那人會意,也跟在後面。
一行人穿廳過廊,行了好一會,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學走
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說道:「就在這裡!一切請掌門人多多擔代
。」
石破天先前在大廳上聽眾人說話,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
果然所料不錯。
成自學從身邊取出鑰匙,去開石牢之門,那知一轉之下,鐵鎖早已被
人打開。他「咦」的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心想:「鐵鎖已開,老
瘋子已經出來了。」雙手發抖,竟是不敢去推石門。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門應手而開。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不約
而同的退出數步。只見石室中空無一人,成自學叫道:「糟啦,糟
啦!給他……給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這只是石牢的外間,
要再開一道門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發抖,提著的一串鑰匙叮當作
響,便是不敢去開第二道石門。
石破天本想跟他說:「這扇門也早給我開了鎖。」但想自己在裝啞
巴,總是以少說話為妙,便不作聲。
史婆婆搶過鑰匙,插入匙孔中一轉,發覺這道石門也已打開,只道丈
夫確已脫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幾分憂慮:「他腦子有病,若是逃出
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闖出多大的禍來。」推門之時,一雙手也
不禁發抖。
石門只推開數寸,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哈哈大笑。
眾人都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只聽得白自在狂笑一陣,大聲道:
「什麼少林派、武當派,這些門派的功夫又有屁用?從今兒起,武林
之中,人人都須改學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門派,一概都要取消。大
家聽見了沒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為尊,讀書人以孔夫子為
尊,說到刀劍拳腳,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為尊。哪一個不服,我便
把他腦袋揪下來。」
史婆婆又將門推開數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見丈夫手足被銬,全
身繞了鐵鏈,縛在兩根巨大的石柱之間,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見妻子,呆了一呆,隨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來啦。
現下武林中人人奉我為尊,雪山派君臨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
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
白自在笑道:「你的腦筋又轉不過來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
誰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將阿繡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誰回來了?」她知丈夫最疼
愛這個小孫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繡墜崖而起,盼他見到孫女兒
後,心中一喜歡,這失心瘋的毛病便得痊癒。阿繡叫道:「爺爺,我
回來啦,我沒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裡,幸得婆婆救了上來。」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說道:「很好,你是阿繡。你沒有死,爺爺歡
喜得很。阿繡,乖寶,你可知當今之世,誰的武功最高?誰是武林至
尊?」阿繡低聲道:「是爺爺!」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阿繡真
乖!」
白萬劍搶上兩步,說道:「爹爹,孩兒來得遲了,累得爹爹為小人所
欺。讓孩兒替你開鎖。」成自學等在門外登時臉如土色,只待白萬劍
上前開鎖,大伙兒立則轉身便逃。
卻聽白自在喝道:「走開!誰要你來開鎖?這些足銬手鐐,在你爹爹
眼中,便如朽木爛泥一般,我只須輕輕一掙便掙脫了。我只是不愛
掙,自願在這裡閉目養神而已。我白自在縱橫天下,便數千數萬人一
起過來,也傷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鎖得住我?」
白萬劍道:「是,爹爹天下無敵,當然沒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
親和阿繡歸來,大家很是歡喜,便請爹爹同到堂上,喝幾杯團圓酒
。」說著拿起鑰匙,便要去開他手銬。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開,你便走開!我手腳步上戴了這些玩意
兒,很是有趣,你難道以為我自己弄不掉麼?快走!」
這「快走」二字喝得甚響,白萬劍吃了一驚,當的一聲,將一串鑰匙
掉在地下,退了兩步。他知父親以顏面攸關,不許旁人助他脫難,是
以假作失驚,掉了鑰匙。
成自學等本在外間竊聽,聽得白自在這麼一聲大喝,忍不住都在門邊
探頭探腦的窺看。
白自在喝道:「你們見了我,為什麼不請安?那一個是當世第一的大
英雄、大豪傑?」
成自學尋思:「他此刻被縛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師嫂終究會
放了他,不如及早討好於他,免惹日後殺身之禍。」便躬身道:「雪
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
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樑自進忙接著道:
「白老爺子既為雪山派掌門,什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任意門
派都應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爺子一人獨尊。」齊自勉和四支的那
弟子跟著也說了不少諂諛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點頭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慚,心想:「這老兒說他發瘋,卻又未必。他見到我和
劍兒、阿繡,一個個都認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難以救藥
的地步,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頭來,問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幾日到來,向我自
嗚得意,說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盤桓了數日,可有此
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真的發了瘋,怎地相信這家伙的胡說八道?」
阿繡道:「爺爺,那丁不四確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
危,奶奶寧可投江自盡,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
後來怎樣?」阿繡道:「後來,後來……」手指石破天道:「幸虧這
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將丁不四趕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沒甚光亮,沒認出他是石中玉,但
知他便是適才想來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點頭道:「這
小子的功夫還算可以。雖然和我相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兒,但要趕跑
丁不四,倒也夠了。」
史婆婆忍無可忍,大聲道:「你吹什麼大氣?什麼雪山派天下第一,
當真是胡說八道。這孩兒是我徒兒,是我一手親傳的弟子,我的徒兒
比你的徒兒功夫就強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荒唐,荒唐!你有什麼本領能勝得過我
的?」
史婆婆道:「劍兒是你調教的徒兒,你這許多徒弟之中,劍兒的武功
最強,是不是?劍兒,你向你師父說,是我的徒兒強,還是他的徒兒
強?」
白萬劍道:「這個……這個……」他在父親積威之下,不敢直說拂逆
他心意的言語。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兒,豈能是我徒兒的對手?劍兒,你娘這可不
是胡說八道嗎?」
白萬劍是個直性漢子,贏便是贏,輸便是輸,既曾敗在石破天手底,
豈能不認?說道:「孩兒無能,適才和這小子動手過招,確是敵他不
過。」
白自在陡然跳起,將全身鐵鏈扯得嗆 直響,叫道:「反了,反了!
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幾十年夫妻,對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尋
思:「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無敵,在凌霄城中自大稱王,給丁不四
一激之後,就此半瘋不瘋。常言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教他遇上個強
過他的對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氣,說不定這瘋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
張三、李四已去,否則請他二人來治治這瘋病,倒是一劑對症良藥。
不得已求其次,我這徒兒武功雖然不高,內力卻遠在老混蛋之上,何
不激他一激?」便道:「什麼古往今來武功第一、內力第一,當真不
怕羞。單以內力而論,我這徒兒便勝於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說道:「便是達摩和張三豐復生,也不是白老爺子
的對手。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只須能有我內力三成,那也足以
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慚,當真令天下人齒冷。你
倒和他比拚一下內力試試。」白自在笑道:「這小子怎配跟我動手?
好吧,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個筋鬥。」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當真比試,只怕他傷了石破天性命,他能
說這一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道:「這少年是我的徒兒,又是阿繡
沒過門的女婿,便是你的孫女婿。你們比只管比,卻是誰也不許真的
傷了誰。」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孫女婿麼?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傷
他性命便是。」
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匆匆來到石牢之外,高聲說道:「啟稟掌門
人,長樂幫幫主石破天,會同摩天居士謝煙客,將石清夫婦救了出
去,正在大廳上索戰。」卻是耿萬鐘的聲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聲驚噫,不約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謝煙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婦無恙,已脫險境,登感寬心,石中玉既然來到,
自己這個冒牌貨卻要拆穿了,謝煙客多時不見,想到能和他見面,甚
是歡喜。
史婆婆道:「咱們和長樂幫、謝煙客素無瓜葛,他們來生什麼事?是
石清夫婦約來的幫手麼?」耿萬鐘道:「那石破天好生無禮,說道他
看中了咱們的凌霄城,要咱們都……都搬出去讓給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長樂幫是什麼東西?石破天又是什麼東
西?他長樂幫來了多少人?」
耿萬鐘道:「他們一起只五個人,除了石清夫婦倆、謝煙客和石破天
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姑娘,說是丁不三的孫女兒。」
石破天聽得丁當也到了,不禁眉頭一皺,側眼向阿繡瞧去,只見她一
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開了頭,心想:「她叫我
冒充石中玉,好救石莊主夫婦的性命,怎麼她自己又和石中玉來了?
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虧,說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
性命,是以冒險前來相救。謝先生當然是為救我而來的了。」
白自在道:「區區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沒跟他們說:凌霄城城主、
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
、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
耿萬鐘道:「這個……這個……他們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聞師父的
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麼又敢到凌霄城來
惹事生非?啊,是了!我在這石室中小隱,以避俗事,想必已傳遍了
天下。大家都以為白老爺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是以欺上門來啦。
嘿嘿!你瞧,你師父這棵大樹一不遮蔭,你們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個兒在這裡臭美吧!大伙兒跟我出去瞧瞧。」說
著快步而出。白萬劍、成自學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著出去,忽聽得白自在叫道:「你這小子留著,我來教
訓教訓你。」
石破天停步,轉過身來。阿繡本已走到門邊,關心石破天的安危,也
退了回來,她想爺爺半瘋不瘋,和石破天比試內力,只怕下手不分輕
重而殺了他,自己功力不濟,危急之際卻無法出手解救,叫道:「奶
奶,爺爺真的要跟……跟他比試呢!」
史婆婆回過頭來,對白自在道:「你要是傷了我徒兒性命,我這就上
碧螺山去,一輩子也不回來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說
什麼話?」
史婆婆更不理睬,揚長出了石牢,反手帶上石門,牢中登時黑漆一
團。
阿繡俯身拾起白自在腳邊的鑰匙,替爺爺打開了足鐐手銬,說道:
「爺爺,你就教他幾招武功吧。他沒練過多少功夫,本領是很差的
。」
白自在大樂,笑道:「好,我只須教他幾招,他便終身受用不盡。」
石破天一聽,正合心意,他聽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稱什麼『古往今來拳
腳第一』雲雲,自己當然鬥他不過,由『比劃』改活y弗虳菕式A自是
求之不得,忙道:「多謝老爺子指點。」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幾招最粗淺的功夫,深一些的,諒你也
難以領會。」
阿繡退到門邊,推開牢門,石牢中又明亮了起來。石破天陡見白自在
站直了身子,幾乎比自己高一個頭,神威凜凜,直如天神一般,對他
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爺爺不會傷你。你瞧著,我這麼伸
手,揪住你的後頸,便摔你一個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
破天後頸。
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覺他手上力道大得
出奇,給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騰空而起,急忙凝力穩住,右臂揮
出,格開他手臂。
白自在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後頸要穴,豈知運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
而復墜,竟沒能將他提起,同時右臂被他一格,只覺臂上酸麻,只得
放開了手。他「噫」的一聲,心想:「這小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左
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順勢一甩,卻仍是沒能拖動他身子。
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閃避,可是終究還是被他一出手
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讚道:「老爺子果然了得,這兩下便比丁
不四爺爺厲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慚愧,聽他說自己比丁不四厲害得多,又高興起來,
說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對手?」左腳隨著絆去。石破天身子一幌,
沒給他絆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絆,接連三招,號稱『神倒鬼跌三連環』,實
是他生平的得意絕技,那裡是什麼粗淺功夫了?數十年來,不知有多
少成名的英雄好漢曾栽在這三連環之下,那知此刻這三招每一招雖都
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渾厚無比的內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會面,聽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盤桓數日,
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見到愛妻歸來,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屬
虛妄,又見到了阿繡,心中一喜,瘋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
第一』的念頭,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連環三招居然摔不倒這少
年,怒火上升,腦筋又胡塗起來,呼的一掌,向他當胸拍去,竟然使
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見掌勢兇猛,左臂橫擋,格了開去。白自在左拳隨即南出,石
破天閃身欲避,但白自在這一拳來勢奇妙,砰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右
肩。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擔心,我也不大
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這一拳被石破天伸
手格開了。白自在連續四拳,第四拳拳中夾腿,終於踢中石破天的左
胯。
阿繡見他二人越鬥越快,白自在發出的拳腳,石破天只能擋架得一小
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時十分擔憂,只叫:「爺爺,手下
留情!」但見石破天臉色平和,並無痛楚之狀,又略寬懷。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連打十余下,初時還記得妻子之言,只使三四成
力道,生怕打傷了他,但不論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
過身子一幌,便若無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驚又怒,出手漸重,可是說也奇怪,自己盡管加力,始終無
法將對方擊倒。他吼叫連連,終於將全身勁力都使了出來。霎時之
間,石牢中拳腳生風,只激得石柱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阿繡但覺呼吸為艱,雖已帖身於門背,仍是難以忍受,只得推開牢
門,走到外間。她眼見爺爺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
反手帶上石門,雙手合什,暗暗禱告:「老天爺保佑,別讓他二人這
場打鬥生出事來,最好是不分勝敗,兩家罷手。」
只覺背脊所靠的石門不住搖幌,鐵鏈撞擊之聲癒來癒響,她腦子有些
暈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搖動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
之間,石門不再搖幌,鐵鏈聲也已止歇。
阿繡帖耳門上,石牢中竟半點聲息出無,這一片靜寂,令她比之聽到
天翻地覆的打鬥之聲更是驚恐:「若是爺爺勝了,他定會得意洋洋,
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勝,他定然會推門出來叫我,怎麼一點聲音也
沒有?難道有人身受重傷?莫非兩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發抖,伸手緩緩推開石門,又目緊閉,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
恐一睜開眼來,見到有一人屍橫就地,甚至是兩人都嘔血身亡。又隔
了好一會,這才眼睜一線,只見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
自在又目緊閉,石破天卻是臉露微笑的向著自己。
阿繡「哦」的一聲,長吁了口氣,睜大雙眼,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
掌,按在白自在的後心,原來是在助他運氣療傷。阿繡道:「爺爺
……受了傷?」石破天道:「沒有受傷。他一口氣轉不過來,一會兒
就好了!」阿繡右手撫胸,說道:「謝天謝……」
突然之間,白自在一躍而起,喝道:「什麼一口氣轉不過來?我……
我這口氣可不是轉過來了麼?」伸掌又要向石破天頭頂擊落,猛覺一
雙手掌疼痛難當,提掌看時,但見雙掌已腫成兩個圓球相似,紅得幾
乎成了紫色,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
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來眼前這小子內力之強,實是匪夷所思,
自憶數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給他內力反彈出來,每一拳每一掌
如都擊在石牆之上,對方未曾受傷,自己的手掌卻抵受不住了,跟著
覺得雙腳隱隱作痛,便如有數千萬要細針不斷鑽刺,知道自己踢了他
十幾腳,腳上已受到反震。
他呆立半晌,說道:「罷了,罷了!」登覺萬念俱灰,什麼『古往今
來內功第一』雲雲,實是大言不慚的欺人之談,拿起足鐐手銬,套在
自己手足之上,喀嚓喀嚓數聲,都上了鎖。
阿繡驚道:「爺爺,你怎麼啦?」
白自在轉過身子,朝著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
重,在這裡面壁思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見。你叫奶奶上碧
螺山去吧,永遠別回凌霄城來。」
阿繡和石破天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阿繡埋怨道:
「都是你不好,為什麼這般逞強好勝?」石破天愕然道:「我……我
沒有啊,我一拳也沒打到你爺爺。」
阿繡白了他一眼,道:「他單是『我的』爺爺嗎?你叫聲『爺爺』,
也不怕辱沒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聲叫道:「爺爺!」
白自在揮手道:「快去,快去!你強過我,我是你孫子,你是我爺
爺!」
阿繡伸了伸舌頭,微笑道:「爺爺生氣啦,咱們快跟奶奶說去。」 [b]第十八回:有所求[/b]
兩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廳。石破天道:「阿繡,人人見了我,都道我
便是那個石中玉。連石莊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卻沒有認
錯?」
阿繡臉上一陣飛紅,霎時間臉色蒼白,停住了腳步。這時二人正走在
花園中的一條小徑上,阿繡身子微幌,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臉色便似
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氣得
投崖自盡。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這口氣,把他殺了?」
石破天躊躇道:「他是石莊主夫婦獨生愛子,石莊主、石夫人待我極
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殺他們的兒子。」阿繡頭一低,兩行淚
水從面頰上流了下來,嗚嚥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
後……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爺爺對奶奶一般。我……我告訴奶奶和
媽去。」說著掩面奔了出去。石破天道:「阿繡,阿繡,你聽我說
。」
阿繡嗚嚥道:「你不殺了他,我永遠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間便
到了大廳。
石破天跟著進去,只見廳中劍光閃閃,四個人鬥得正緊,卻是白萬劍
、成自學、齊自勉三人各挺長劍,正在圍攻一個青袍短須的老者。石
破天一見之下,脫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時常在想念你。」
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謝煙客。
謝煙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圍攻之下,以一雙肉掌對付三柄長劍,仍是
揮洒自如,大佔上風,陡然間聽得石破天這一聲呼叫,舉目向他瞧
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怎……怎麼又有一個?」
高手過招,豈能心神稍有失常?他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齊
三柄長劍同時乘虛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師所授,使的同是一招
『明駝駿足』,劍勢力又迅又狠,眼見劍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劍同
時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縱身躍起,一把抓住白萬劍右肩,硬生生將
他向後拖出幾步。
只聽得喀喀兩聲,謝煙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絕技『碧針清掌』,左掌
震斷了齊自勉的長劍,右掌震斷了成自學的長劍。
這兩掌擊得雖快,他青袍的下擺還是被雙劍劃破了兩道口子,他雙掌
翻轉,內力疾吐,成齊二人直飛出去,砰砰兩聲,背脊撞上廳壁,只
震得屋頂泥灰筱筱而落,猶似下了一陣急雨。又聽得拍的一聲,卻是
石破天鬆手放開白萬劍肩頭,白萬劍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謝煙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轉向坐在角落裡的另一個少年石中
玉,兀自驚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樣?」
石破天滿臉堆歡,說道:「老伯伯,你是來救我的嗎?多謝你啦!我
很好,他們沒殺我。叮叮噹噹、石大哥,你們也一塊來了。石莊主、
石夫人,他們沒傷你,我這可放心啦!師父,爺爺自己又戴上了足鐐
手銬,不肯出來,說要你上碧螺山去。」頃刻之間,他向謝煙客、丁
當、石中玉、石清夫婦、史婆婆每人都說了幾句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興高採烈,聽他說話之人卻盡皆大吃一驚。
謝煙客當日在摩天崖上修習『碧針清掌』,為逞一時之快,將全身內
力盡數使了出來。恰在此時,貝海石率領長樂幫八名好手來到摩天崖
上,說是迎接幫主,一口咬定幫主是在崖上。謝煙客一招之間,便將
米橫野擒住,但其後與貝海石動手,恰逢自己內力耗竭。他當機立
斷,乘著敗象未顯,立即飄然引退。
這一掌而退,雖然不能說敗,終究是被人欺上門來,逼下崖去,實是
畢生的奇恥大辱。仔細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練功時過耗內力所
致,否則對方縱然人多,也無所懼。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但須謀定而動,於是尋了個隱僻所在,花了好
幾個月功夫,將一路『碧針清掌』直練得出神入化,無懈可擊,這才
尋上鎮江長樂幫總舵去,一進門便掌傷四名香主,登時長樂幫全幫為
之震動。
其時石破天已受丁當之騙,將石中玉掉換了出來。石中玉正想和相當
遠走高飛,不料長樂幫到處布滿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將他強
行迎回總舵。貝海石等此後監視甚緊,均想這小子當時嘴上說得豪氣
幹雲,但事後越想越怕,竟想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這麼便
宜之事?數十人四下守衛,日夜不離,不論他如何狡計百出,再也無
法溜走。石中玉甫脫凌霄城之難,又套進了俠客島之劫,好生發愁。
和丁當商議了幾次,兩人打定了主意,俠客島當然是無論如何不去
的,在總舵之中也已難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俠客島途中設法脫身。
當下只得暫且冒充石破天再說。他是個千伶百俐之人,幫中上下人等
又個個熟識,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裝石破天而不令人起
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他畢竟心中有鬼,不敢大
模大樣如從前那麼做他的幫主,每日裡只是躲在房中與丁當鬼混。有
人問起幫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麼主意。
長樂幫這幹人只求他準期去俠客島赴約,樂得他諸事不理,正好自行
其是。
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歸來,一掌逼走謝煙客,雖知從此
伏下了一個隱憂,但覺他掌法雖精,內力卻是平平,頗與他在武林中
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後發覺石破天原來並非石中
玉,這樣一來,變成無緣無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內
疚之意,但銅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幫中不可無主出頭承擔此事,乘
著石破天陰陽內力激盪而昏迷不醒之時,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腳。
原來石中玉那日在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幫主,不數日便即脫逃,給貝
海石擒了回來,將他脫得赤條條地監禁數日,教他難以再逃,其後石
中玉雖然終於又再逃脫,他身上的各處創傷疤痕,卻已讓貝海石盡數
瞧在眼裡。貝大夫並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醫,醫道著實高明,於是
在石破天肩頭、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樣,毫無破
綻,以致情人丁當、仇人白萬劍,甚至石清夫婦都給瞞過。
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臘八日之前必不會現身,是以放
膽而為。其實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雖然相似,畢竟不能一般無
異,但有了身上這幾處疤痕之後,人人心中先入為主,縱有再多不似
之處,也一概略而不計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種種奇事既難
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場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
幹幹淨淨。
那知俠客島的善惡二使實有過人之能,竟將石中玉從楊州妓院中揪了
出來,貝海石的把戲全被拆穿。雖然石破天應承接任幫主,讓長樂幫
免了一劫,貝海石卻是面目無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幫主見面。以致
石中玉將石破天掉換之事,本來唯獨難以瞞過他的眼睛,卻也以此沒
有敗露。
這日謝煙客上門指名索戰,貝海石聽得他連傷四名香主,自忖並無勝
他把握,一面出廳周旋,一面遣人請幫主出來應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來相請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滿房都是,消息一個
接一個的傳來:
「貝先生和那姓謝的已在廳上激鬥,快請幫主出去掠陣!」
「貝先生肩頭給謝煙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靈。」
「貝先生扯下了謝煙客半幅衣袖,謝煙客卻乘機在貝先生胸口印了一
掌。」
「貝先生咳嗽連連,口噴鮮血,幫主再不出去,貝先生難免喪身。」
「那姓謝的口出大言,說道憑一雙肉掌便要將長樂幫挑了,幫主再不
出去,他要放火焚燒咱們總舵!」
石中玉心想:「燒了長樂幫總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謝的將你
們盡數宰了。」但在眾香主、舵主逼迫之下,無可推托,只得硬著頭
皮來到大廳,打定了主意,要長樂幫眾好手一擁而上,管他誰死誰
活,最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便可乘機溜之大吉。
那知謝煙客一見了他,登時大吃一驚,叫道:「狗雜種,原來是你
。」
石中玉只見貝海石氣息奄奄,委頓在地,衣襟上都是鮮血,心驚膽戰
之下,那句:「大伙兒齊上,跟他拚了!」的話嚇得叫不出口來,戰
戰兢兢的道:「原來是謝先生。」
謝煙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居然當上了長樂幫幫主!」
一想到種種情事,身上不由得涼了半截:「糟了,糟了!貝大夫這狗
賊原來竟這等工於心計。我當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號
令,不論何事,均須為他辦到,此事眾所知聞。他打聽到我已從狗雜
種手中接了玄鐵令,便來到摩天崖上,將他接去做個傀儡幫主,用意
無非是要我聽他長樂幫的號令。謝煙客啊謝煙客,你聰明一世,胡塗
一時,今日裡竟然會自投羅網,從此人為刀砧,我為魚肉,再也沒有
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於一事,不論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總是將心事與
之連了起來。逃犯越獄,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兇手犯案,
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鐘情,只道對方一言一動都為自己
而發,雖絕頂聰明之人,亦所難免。謝煙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鐵令誓
願未了,其時心情,正復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貝海石早已伏下厲
害機關,雙目凝視石中玉,靜候他說出要自己去辦的難事。「倘若他
竟要我自斷雙手,從此成為一個不死不活的廢人,這便如何是好?」
想到此節,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
他若立即轉身奔出長樂幫總舵,從此不再見這狗雜種之面,自可避過
這個難題,但這麼一來,江湖上從此再沒他這號人物,那倒事小,想
起昔時所立的毒誓,他日應誓,那比之自殘雙手等等更是慘酷百倍
了。
豈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極,但見謝煙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
己施展什麼殺手。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在半晌之間,兩個人都
如過了好幾天一般。
又過良久,謝煙客終於厲聲說道:「好吧,是你從我手中接過玄鐵令
去的,你要我為你辦什麼事,快快說來。謝某一生縱橫江硝,便遇上
天大難事,也視作等閑。」
石中玉一聽,登時呆了,但謝煙客頒下玄鐵令之事,他卻也曾聽過,
心念一轉之際,已然明白,定是謝煙客也認錯了人,將自己認作了那
個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聽他說不論自己出什麼難題,都能盡
力辦到,那真是天外飛來的大橫財,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說得上無
事不可為,卻教他去辦什麼事好?不由得沉吟不決。
謝煙客見他神色間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說道:「謝某曾在江湖揚
言,凡是行我玄鐵令之人,謝某決不伸一指加於其身,你又怕些什
麼?狗雜種,你居然還沒死,當真命大。你那『炎炎功』練得怎樣
了?」料想這小子定是畏難偷懶,後來不再練功,否則體內陰陽二力
交攻,怎能夠活到今日。
石中玉聽他叫自己為『狗雜種』,只道是隨口罵人,自更不知『炎炎
功』是什麼東西,當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
「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白萬劍、封萬裡這幹人
豈肯罷休?定會又來找我的晦氣。我一生終是難在江湖上立足。天幸
眼前有這個良機,何不要他去了結此事?雪山派的實力和長樂幫也不
過是半斤八兩,這謝煙客孤身一人能將長樂幫挑了,多半也能憑一雙
肉掌,將雪山派打得萬劫不復。」當即說道:「謝先生言而有信,令
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謝先生去辦的這件事,傳入俗人耳中,不免有點
兒駭人聽聞,但以謝先生天下無雙的武功,那也是輕而易舉。」
謝煙客聽得他這話似乎不是要作踐自己,登感喜慰,忙問:「你要我
去辦什麼事?」他心下忐忑,全沒留意到石中玉吐屬文雅,與狗雜種
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鬥膽,請謝先生到凌霄城去,將雪山派人眾盡數殺
了。」
謝煙客微微一驚,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門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聲
名甚著,是個極不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將之盡數誅滅,當真談何容
易?但對方既然出下了題目,那便是抓得著、摸得到的玩意兒,不用
整日價提心吊膽,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從此便無憂無慮,逍遙一
世,當即說道:「好,我這就去。」說著轉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轉過身來,道:「怎麼?」他
猜想狗雜種叫自己去誅滅雪山派,純是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長樂
幫和雪山派有什麼深仇大恨,這才要假手於己去誅滅對方,他只盼及
早離去,深恐貝海石他們又使什麼詭計。
石中玉道:「謝先生,我和你同去,要親眼見你辦成此事!」
他一聽謝煙客答允去誅滅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舉兩得,正是脫離
長樂幫的良機。
謝煙客當年立誓,雖說接到玄鐵令後只為人辦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
他同行,卻與此事有關,原是不便拒絕,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
就是。」長樂幫眾人大急,眼望貝海石,聽他示下。石中玉朗聲道:
「本座既已答應前赴俠客島應約,天大的擔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屆時
自不會令眾位兄弟為難,大家盡管放心。」
貝海石重傷之余,萬料不到謝煙客竟會聽石幫主號令,反正無力攔
阻,只得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道:「幫……幫主,一……一……
路保重,恕……恕……屬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拱手,
隨著謝煙客出了總舵。
謝煙客冷笑道:「狗雜種你這蠢才,聽了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誅滅
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麼邊了?你道貝大夫他們當真奉你為幫
主嗎?只不過要你到俠客島去送死而已。你這小子傻頭傻腦的,跟這
批奸詐兇狡的匪徒講義氣,當真是胡塗透頂。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於
你大大有好處的事?」突然想起:「幸虧他沒有叫我代做長樂幫幫
主,派我去俠客島送死。」他武功雖高,於俠客島畢竟也十分忌憚,
想到此節,又不禁暗自慶幸,笑罵:「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狗
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時石中玉既下了號令,謝煙客對他便毫不畏懼,除了不能動手打他
殺他之外,言語之中盡可放肆侮辱,這小子再要他辦第二件事,那是
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媽的,
總算老子運氣,你認錯了人。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
了大霉啦。」
丁當見石中玉隨謝煙客離了長樂幫,便趕上和二人會合,同上凌霄城
來。石中玉雖有謝煙客作護符,但對白自在畢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
城後便獻議暗襲。謝煙客一聽,正合心意。當下三人偷入凌霄城來。
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處道路門戶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
變,多處要道無人守御,三人毫不費力的便進了城。
謝煙客出手殺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進入中門,便聽到眾人議論
紛紜,有的氣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說瞧一瞧風頭再作打
算。謝煙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禍起蕭牆,正有巨大內爭,心想正是
天賜良機,隨即又聽到石清夫婦被擒。石中玉雖然涼薄無行,於父母
之情畢竟尚在,當下也不向謝煙客懇求,逕自引著他來到城中囚人之
所,由謝煙客出手殺了數人,救出了石清、閔柔,來到大廳。
其時史婆婆、白萬劍、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說話,依著謝煙
客之意,見一個殺一個,當時便要將雪山派中人殺得幹幹淨淨,但石
清、閔柔極力勸阻。石清更以言語相激:「是英雄好漢,便當先和雪
山掌門人威德先生決個雌雄,此刻正主兒不在,卻盡殺他後輩弟子,
江湖上議論起來,未免說摩天居士以大壓小,欺軟怕硬。」謝煙客冷
笑道:「反正是盡數誅滅,先殺老的,再殺小的,也是一樣。」
不久史婆婆和白萬劍等出來,一言不合,便即動手。白萬劍武功雖
高,如何是這玄鐵令主人的敵手?數招之下,便已險象環生。成自學
、劉自勉聽得謝煙客口口聲聲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當即上前夾擊,
但以三敵一,仍然擋不住他凌厲無儔的『碧針清掌』。當石破天進廳
之時,史婆婆與樑自進正欲加入戰團,不料謝煙客大驚之下,局面登
變。
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自是十分駭異,生怕雪山派重算舊
帳,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但見阿繡安然無恙,又稍覺寬心。
丁當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畢竟和
他相處多日,不無情誼,見他尚在人世,卻也暗暗歡喜。
石清夫婦直到此時,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又是那
少年石破天,慚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認錯兒子,那也罷
了,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夫妻倆相對搖頭,均想:「玄素莊石清
夫婦認錯兒子,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日後遇到老友,只怕人人
都會揶揄一番。」齊問:「石幫主,你為什麼要假裝喉痛,將玉兒換
了去?」
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
忙問:「你們比武是誰勝了?怎麼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
謝煙客問道:「怎麼有了兩個狗雜種?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萬劍喝道:「好大膽的石中玉,你又在搗什麼鬼?」
丁當道:「你沒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齊聲發問。石破天只一張嘴,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
這許多問話?
只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問阿繡道:「阿繡,這兩個少年,那一
個是好的,那一個是壞的?」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阿繡之母。她自
阿繡墜崖後,憶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學、齊自勉、廖自礪等謀叛
之時,也沒對她多加理會。此番阿繡隨祖母暗中入城,第一個就去看
娘。她母親一見愛女,登時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
問。
史婆婆大聲叫道:「誰也別吵,一個個來問,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
到說話?」
眾人一聽,都靜了下來。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卻也不再說話。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
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心下均各擔憂。白自在狂妄橫暴,眾人
雖十分不滿,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雪山派威名掃地,卻也令人
人面目無光。
只聽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爺爺贏了,我怎配跟爺爺比武?爺爺說要
教我些粗淺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腳,我可一拳一
腳也碰不到他身上。」白萬劍等都長長吁了口氣,放下心來。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問:「你為什麼身上一處也沒傷?」石破天道:
「定是爺爺手下留情。後來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見他一口氣轉
不過來,閉了呼吸,便助他暢通氣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謝煙客冷笑道:「原來如此!」
史婆婆道:「你爺爺說些什麼?」石破天道:「他說:我白自在狂什
麼自大,罪什麼深重,在這裡面什麼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
見,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遠別再回凌霄城來。」他一字不識,
白自在說的成語『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過』,他不
知其義,便無法復述,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這老兒當我是什麼人?我為什麼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年輕時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
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白自在向來傲慢自
大,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終於
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
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這無窮
的苦惱。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來總
比眼前的為美,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故意將自己愛慕丁不
四之情加油添醬的夸張,本來只有半分,卻將之說到了十分。白自在
空自暴跳,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兩人成婚之後,不久便生了白萬劍,
史小翠養育愛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
面。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酣,卻也不疑有他。
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椿事,史小翠給丈
夫打了個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繡,但怒火不熄,攜
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著急一番。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卻
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兩人紅顏分手,白頭重逢,說起別來情事,
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終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
盤桓數日。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原已說不上什麼男女之情,丁不
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只要昔日的意中人
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卻。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後來,竟變成了苦苦相纏。
史婆婆怒氣上沖,說僵了便即動手,數番相鬥,史婆婆武功不及,幸
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到得生死關頭,總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氣
又急,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竟致和阿繡雙雙走火,眼見要被丁不四
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盡,巧逢石破天解圍。後來在紫煙島上又
見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
景下見到兒子,便攜了阿繡避去。
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倒也罷了,此番重逢,勾發了他的牛性,
說什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
敵,於是低聲下氣,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
來,準擬強搶暗劫,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兩只腳踏上碧螺
山,立即原船放她回歸。
丁氏兄弟到達凌霄城之時,史婆婆尚未歸來。丁不四便捏造謊言,說
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暢敘離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機會自
要氣氣情敵。白自在初時不信,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轉述她
的言語,事事若合符節,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兩人三言兩語,登時
在書房中動起手來。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傷,當下在兄長
相護下離城。
這一來不打緊,白自在又擔心,又氣惱,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竟至
瘋瘋顛顛,亂殺無辜,釀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風波。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後悔,丈夫的瘋病一半
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實緣自己而起,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
己到碧螺山去,永遠別再回來,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
面壁思過,登時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臨到老來,
豈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
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轉念又想:「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
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
小寡婦。此事難以兩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這件事慢
慢再說,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當即轉身入內。
白萬劍掛念父親,也想跟去,但想大敵當前,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
關頭,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難以委決,以言語舉止而
論,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但他適才一把拉退白萬劍的高深武功,
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過數月,焉能精進如是?
突然間他青氣滿臉,綻舌大喝:「你們這兩個小子,到底那一個是狗
雜種?」這一聲斷喝,屋頂灰泥又是筱筱而落,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
人。
石中玉不知『狗雜種』三這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
口罵人,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只有硬著頭皮混賴,挨得一時是一
時,然後俟機脫逃,當即說道:「我不是,他,他是狗雜種!」謝煙
客向他瞪目而視,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雜種?」石中玉給
他瞧得全身發毛,忙道:「我不是。」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那麼你才是狗雜種?」石破天點頭道:
「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發冷發
熱,痛苦難當,便昏了過去,這一醒轉,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
來。老伯伯,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我時常
記掛你,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可苦了你啦。」言語中充滿關懷
之情。
謝煙客更無懷疑,心想:「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轉頭向石中
玉道:「你冒充此人,卻來消遣於我,嘿嘿,膽子不小哇,膽子不
小!」
石清、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雙目精光大盛,知道兒子欺騙了
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忙不迭雙
雙躍出,攔在兒子身前。閔柔顫聲說道:「謝先生,你大人大量,原
諒這小兒無知,我……我教他向你磕頭陪罪!」
謝煙客心中煩惱,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這麼一來,玄鐵令誓
言的了結又是沒了著落,冷笑道:「謝某為豎子所欺,豈是磕幾個頭
便能了事?退開!」他『退開』兩字一出口,雙袖拂出,兩股大力排
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穩,分向
左右跌出數步。
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眼淚已奪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殺
他!」
謝煙客右掌蓄勢,正待擊出,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也未
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這一聲呼喝,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
可違抗的嚴令。他怔了一怔,回頭問道:「你要我不可殺他?」心想
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那倒是輕易之極的
事,不由得臉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這人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兒子。叮叮噹噹也很喜
歡他。不過……不過……這人行為不好,他欺侮過阿繡,又愛騙人,
做長樂幫幫主之時,又做了許多壞事。」
謝煙客道:「你說要我不可殺他?」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說
這句話時,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惟恐石破天變卦。
石破天道:「不錯,請你不可殺他。不過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將他
帶在身邊,教他學好,等他真的變了好人,才放他離開你。老伯伯,
你心地最好,你帶了我好幾年,又教我練功夫。自從我找不到媽媽
後,全靠你養育我長大。這位石大哥只要跟隨著你,你定會好好照料
他,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於謝煙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為憤
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譏刺,臉上青氣又現,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啼笑
皆非,眼見石破天說這番話時一片至誠,回想數年來和他在摩天崖共
處,自己處處機心對他,他卻始終天真爛漫,絕無半分猜疑,別來數
月,他兀自以不能為自己洗衣煮飯為歉,料想他失母之後,對己依
戀,因之事事皆往好處著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
,他卻深自感恩,此刻又來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
說八道,謝某是個獨來獨往、矯矯不群的奇男子,焉能為這卑賤少年
所累?」說道:「我本該答允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殺此人,我依
了你便是。咱們就此別過,從此永不相見。」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騙人害
人,終於會給旁人殺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噹噹傷心。我求你教他
、看著他,只要他不變好人,你就不放他離開你。我媽本來教我不可
求人什麼事。不過……不過這件事太關要緊,我只得求求你了。」
謝煙客皺起眉頭,心想這件事婆婆媽媽,說難是不難,說易卻也著實
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學好?何況石中玉這少年奸詐
浮滑,就是由孔夫子來教,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為好人,倘若答允
了此事,豈不是身後永遠拖著一個大累贅?他連連搖頭,說道:「不
成,這件事我幹不了。你另出題目吧,再難的,我也去給你辦。」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鐵令這才名
動江湖。早知玄鐵令主人會拒人所求,那麼侯監集上這許多條人命,
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謝煙客雙眉陡豎,厲聲道:「石莊主此言何來?」
石清道:「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強人所難。只是當日那枚
玄鐵令,確是由這小兄弟交在謝先生手中,其時在下夫婦親眼目睹,
這裡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幾位也都是見証。素聞摩天居士言
諾重於千金,怎地此刻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謝先生卻推三阻四起
來?」謝煙客怒道:「你會生兒子,怎地不會管教?這等敗壞門風的
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斃了幹淨!」石清道:「犬子頑劣無比,若不得
嚴師善加琢磨,決難成器!」謝煙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帶了這小
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閔柔向石清連使眼色,叫道:「師哥!」心想兒子給謝煙客這大魔頭
帶了去,定是兇多吉少,要丈夫別再以言語相激。豈知石清只作不
聞,說道:「江湖上英雄好漢說起玄鐵令主人,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
聲『好!』端的是人人欽服。想那背信違誓之行,豈是大名鼎鼎的摩
天居士之所為?」
謝煙客給他以言語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務的石破天易,推搪這閱
歷豐富的石莊主卻為難之極,這圈子既已套到了頭上,只有認命,說
道:「好,謝某這下半生,只有給你這狗雜種累了。」似是說石破
天,其實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繞了彎子罵人,石清如何不懂,卻只微笑不語。閔柔臉上一紅,隨
即又變得蒼白。
謝煙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著我來,你不變成好人,老子每天剝
掉你三層皮。」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親,瞧瞧母親,又瞧瞧石破
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卻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謝先生假裝很兇,其實他是最
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飯燒菜給他吃,給他洗衣、種菜、打柴、養
雞,他連手指頭兒也不會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幾年,他待我就像是
我媽媽一樣,還教我練功夫呢。」
謝煙客聽他將自己比作他母親,不由得長嘆一聲,心道:「你母親是
個瘋婆子,把自己兒子取名為狗雜種。你這小子,竟把江湖上聞名喪
膽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瘋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連珠價叫起苦來:「你叫我洗衣、種菜、打柴、養
雞,那不是要了我命麼?還要我每天煮飯燒菜給這魔頭吃,我又怎麼
會煮飯燒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謝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趕緊給他縫
補。還有,謝先生吃菜愛掉花樣,最好十天之內別煮同樣的菜肴。」
謝煙客嘿嘿冷笑,說道:「石莊主,賢夫婦在侯監集上,也曾看中了
我這枚玄鐵令。難道當時你們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謝某為西賓,替你
們管教這位賢公子麼?」他口中對石清說話,一雙目光,卻是直上直
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掃射。石中玉在這雙閃電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
見貓,周身俱軟,只嚇得魂不附體。
石清道:「不敢。不瞞謝先生說,在下夫婦有一大仇,殺了我們另一
個孩子。此人從此隱匿不見,十余年來在下夫婦遍尋不得。」謝煙客
道:「當時你們若得玄鐵令,便欲要我去代你們報卻此仇?」石清
道:「報仇不敢勞動大駕,但謝先生神通廣大,當能查到那人的下
落。」謝煙客道:「這玄鐵令當日若是落在你們夫婦手中,謝某可真
要謝天謝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說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無極。我夫婦
此後馨香禱祝,願謝先生長命百歲。」語意既極謙恭,亦是誠懇之
至。
謝煙客「呸」的一聲,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個長長的包袱,當的一聲
響,拋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縱身出了大廳。但聽
得石中玉尖叫之聲,倏忽遠去,頃刻間已在十數丈外。
各人駭然相顧之際,丁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石破天一個
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飛身追出。石破天撫著面頰,愕然
道:「叮叮噹噹,你為什麼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裡,打開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婦
那對黑白雙劍。
閔柔絲毫不以得劍為喜,含著滿泡眼淚,道:「師……師哥,你為什
麼讓玉兒……玉兒跟了他去?」石清嘆了口氣,道:「師妹,玉兒為
什麼會變成這等模樣,你可知道麼?」閔柔道:「你……你又怪我太
寵了他。」說了這句話,眼淚撲筱筱的流下。
石清道:「你對玉兒本已太好,自從堅兒給人害死,你對玉兒更是千
依百順。我見他小小年紀,已是頑劣異常,礙著你在眼前,我實在難
以管教,這才硬著心腸送他上凌霄城來。豈知他本性太壞,反而累得
我夫婦無面目見雪山派的諸君。謝先生的心計勝過玉兒,手段勝過玉
兒,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雖然任性,卻
是天下第一信人,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兒,他定會設法辦到。」閔
柔道:「可是……可是,玉兒從小嬌生慣養,又怎會煮飯燒菜……」
話聲哽嚥,又流下淚來。
石清道:「他諸般毛病,正是從嬌生慣養而起。」見白萬劍等人紛紛
奔向內堂,知是去報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聲道:
「玉兒若不隨謝先生而去,此間之事,未必輕易便能了結。雪山派的
內禍由玉兒而起,他們豈肯善罷幹休?」
閔柔一想不錯,這才收淚,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兒子性命,
我……我真不知……偏生你這般好,他又這般壞。我若有你……有你
這樣……」她本想說:「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有多好。」話到
口邊,終於忍住了。
石破天見石中玉如此得她愛憐,心下好生羨慕,想起她兩度錯認自己
為子,也曾對自己愛惜得無微不至,自己母親不知到何處,而母親待
己之情,可和閔柔對待兒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黯然神傷。
閔柔道:「小史弟,你怎會喬裝玉兒,一路上瞞住了我們!」石破天
臉上一紅,說道:「那是叮叮噹噹……」
突然王萬仞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叫道:「不……不好了,師父不見
啦。」廳上眾人都吃了一驚,齊問:「怎麼不見了?」王萬仞只叫:
「師父不見了。」
阿繡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們快去!」兩人急步奔向石牢。到
得牢外,只見甬道中擠滿了雪山弟子。各人見到阿繡,都讓出路來。
兩人走進牢中,但見白萬劍夫婦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繡忙
道:「爹、媽、奶奶……怎麼了?受了傷麼?」
白萬劍滿臉殺氣,道:「有內奸,媽是給本門手法點了穴道。爹給人
劫了去,你瞧著奶奶,我去救爹。」說著縱身便出。迎面只見一名三
支的弟子,白萬劍氣急之下,重重一推,將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
出。
阿繡道:「大哥,你幫奶奶運氣解穴。」石破天道:「是!」這推血
過宮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過他,當即依法施為,過不多時便解了她
被封的三處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兒別亂,是掌門人點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眾人一聽,盡皆愕然,都道:「原來是掌門人親手點的穴道,難怪連
白師哥一時也解不開。」這時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該算是誰,大家都
開不清楚,平日叫慣白自在為掌門人,便也都沿此舊稱。本來均疑心
本派又生內變,難免再有一聲喋血廝殺,待聽得是夫妻吵鬧,眾人當
即寬心,迅速傳話出去。
白萬劍得到訊息,又趕了回來,道:「媽,到底是怎麼回事?」語音
之中,頗含不悅。這幾日種種事情,弄得這精明練達的『氣寒西北』
猶豫如沒頭蒼蠅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滿腔
悶氣,卻又如何發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來?」白萬劍道:「孩
兒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為大家好,他上俠客島去了。」白
萬劍驚道:「爹上俠客島去?為什麼?」
史婆婆道:「為什麼?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門人啊。他不去,誰
去?我來到牢中,跟你爹說,他在牢中自囚一輩子,我便陪他坐一輩
子牢,只是俠客島之約,卻不知由誰去才好。他問起情由,我一五一
十的都說了。他道:『我是掌門人,自然是我去。』我勸他從長計
議,圖個萬全之策。他道:『我對不起雪山派,害死了這許多無辜弟
子,還有兩位大夫,我恨不得一頭撞死了。我只有去為雪山派而死,
贖我的大罪,我夫人、兒子、媳婦、孫女、孫女婿、眾弟子才有臉做
人。』他伸手點了我幾處穴道,將兩塊邀宴銅牌取了去,這會兒早就
去得遠了。」
白萬劍道:「媽,爹爹年邁,身子又未曾復元,如何去得?該由兒子
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說著邁步走
出石牢。
白萬劍道:「媽,你……你去那裡?」史婆婆道:「我是金烏派掌門
人,也有資格去俠客島。」白萬劍心亂如麻,尋思:「大伙兒都去一
拚,盡數死在俠客島上,也就是了。」 [b]第十九回:臘八粥[/b]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閔柔、白萬劍、石破天、阿繡、成自
學、齊自勉、樑自進等一行人,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
史婆婆離開凌霄城時,命耿萬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由汪萬翼、呼
延萬善為輔。風火神龍封萬裡參與叛師逆謀,雖為事勢所迫,但白萬
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帶了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
三人同行,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廖自礪身受重傷,武功全
失,已不足為患。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時辰和路
徑。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鐫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是以史
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因不見其它江湖豪
士,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時分,忽有一名黃衣漢子,手持
木槳,來到漁村之中,朗聲說道:「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
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
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禮,說
道:「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閣下貴姓?」那
人道:「小人姓趙,便請石幫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幾位師
長朋友,想要同赴貴島觀光。」那人道:「這就為難了。小舟不堪重
載。島主頒下嚴令,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載一人,小舟固
須傾覆,小人也是首級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說著欺身而上,
手按刀柄。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領路,石幫主請。」轉
過兩處山坳,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長不過六
尺,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要想多載一
人,顯然無法辦到。
那人說道:「各位要殺了小人,原只一舉手之勞。那一位若是識得去
俠客島的海程,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連多去一人
也是決不能夠。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至於此島在南在北,鄰近何
處,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何況這『俠客島』三字,十九也非本
名,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茫茫大海之中,卻又如何
找去?極目四望,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亦無法駕舟跟蹤。
史婆婆驚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掌到半途,卻又收住,
向石破天道:「徒兒,你把銅牌給我,我代你去,老婆子無論如何要
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
那黃衣漢子道:「島主有令,若是接錯了人,小人處斬不在話下,還
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
史婆婆怒道:「斬就斬好了,有什麼希罕?」話一出口,心中便想:
「我自不希罕,這家伙卻是希罕的。」當下另生一計,說道:「徒
兒,那麼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我是幫主,他就不算是接
錯了人。」
石破天躊躇道:「這個……恐怕……」
那漢子道:「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
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
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雖高,德卻不劭!」那人微微一笑,逕自
走到海邊,解了船纜。
史婆婆嘆了口氣,道:「好,徒兒,你去吧,你聽師父一句話。」石
破天道:「自當遵從師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線生機,你
千萬要自行脫逃,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此是為師的嚴令,
決不可違。」
石破天愕然不解:「為什麼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難道她心裡還在記
恨麼?」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瘋子說,我在這裡等他三個月,到得明年三
月初八,他若不到這裡會我,我便跳在海裡死了。他如再說什麼去碧
螺山的鬼話,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石破天點頭道:「是!」
阿繡道:「大哥,我……我也一樣,我在這裡等你三個月。你如不回
來,我就……也跟著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淒苦,
忙道:「你不用這樣。」阿繡道:「我要這樣。」這四個字說得聲音
甚低,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
閔柔道:「孩子,但願你平安歸來,大家都在這裡為你祝禱。」石破
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為你兒子擔心,他跟著謝先生會變
好的。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說不定他們會
放我回來。張三、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真有危難,他們也不能見死
不救。」閔柔道:「但願如此。」心中卻想:「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
心險惡,這種金蘭結義,豈能當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不
必理會什麼招數刀法。」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一線生機,全系於
此。石破天道:「是。多謝石莊主指點。」
白萬劍拉著他手,說道:「賢婿,咱們是一家人了。我父年邁,你務
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賢婿』,不禁臉上一紅,
道:「這個我理會得。」
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均想:
「三十年來,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著
回來,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別說了些
「小心在意」、「請照看著掌門人」之類敷衍言語。
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走向海灘。眾人送到岸邊,阿繡和閔柔兩人
早已眼圈兒紅了。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喝道:「你對尊長無禮,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還手,撫著被打的面頰,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
向眾人舉手告別,跟著上船。那小舟載了二人,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
寸,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幸好時當寒冬,南海中風平浪靜,否則稍
有波濤,小舟難免傾覆。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或許便是
為此。
那漢子劃了幾槳,將小舟劃離海灘,掉轉船頭,扯起一張黃色三角
帆,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向南進發。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見史婆婆、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兀自站在海灘
邊的懸崖上凝望。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終於再不可見。
入夜之後,小舟轉向東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間,屈指
正是臘月初八,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說道:「那便是俠客島
了。」
石破天極目瞧去,也不見有何異狀,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鬱鬱蒼蒼,
生滿樹木。申牌時分,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那漢子道:「石幫
主請!」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
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動:「這裡船只不少,若能在島上保得性
命,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脫險當亦不難。」當下躍上岸去。
那漢子提了船纜,躍上岸來,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從懷中取
出一只海螺,嗚嗚嗚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山後奔出四名漢子,一
色黃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說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
大駕,石幫主這邊請。」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問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麼?」為
首的黃衣漢子說道:「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
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自會知曉。」說著轉過身來,在前領路。石破
天跟隨其後。余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後。
轉入山中後,兩旁都是森林,一條山徑穿林而過。石破天留神四周景
色,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數裡,轉入一條巖石嶙峋的
山道,左臨深澗,澗水湍急,激石有聲。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轉
了兩個彎後,只見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處直掛下來,看來這瀑布便是
山澗的源頭。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遞給石破
天,說道:「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請石幫主披上雨衣,以免濺濕了
衣服。」
石破天接過穿上,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縱身躍了進去,石破天跟著
躍進。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點著油燈,光線雖暗,卻也可辨
道路,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人
工開鑿處甚是狹窄,有時卻豁然開闊,只覺漸行漸低,洞中出現了流
水之聲,琮琮錚錚,清脆悅耳,如擊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
用心記憶。
在洞中行了兩裡有多,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
有三個大字,石破天問道:「這便是迎賓館麼?」那漢子道:「正
是。」心下微覺奇怪:「這裡寫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問?不成你不
識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
走進玉石洞門,地下青石板舖得甚是整齊。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
一個石洞,說道:「石幫主請在此稍歇,待會筵席之上,島主便和石
幫主相見。」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
點心。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便想起南來之時,石清數番諄諄叮囑:「小兄
弟,三十年來,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竟無一個活著
回來。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
豪傑之士一網打盡。依我猜想,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設了機
關陷阱,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這
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或許反而無甚古怪,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
青菜白飯,卻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淺,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門
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他們去俠客島之時,自是備有諸種解毒
藥物,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實令人難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
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惡報,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但聞到點心香氣,尋思:「肚子可餓得狠了,終
不成來到島上,什麼都不吃不喝?張三、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
義,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們若要害我,豈不是等於
害了自己?」當下將燒賣、春卷、蒸糕四碟點心,吃了個風卷殘雲,
一件也不勝,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
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著
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
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
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
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亦無主方
人士相陪。眾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卻是神態
威猛,雜坐在眾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頗有鶴立雞群之意。那日在
石牢之中,昏暗蒙朧,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燭光照映之
中,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令人肅然起
敬,便走到他身前,說道:「爺爺,我來啦!」
大廳上人數雖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所有來賓均
想到命在頃刻,人人心頭沉重,又震於俠客島之威,更是誰都不發一
言。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聲,道:「不識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
沒有了。」
石破天一怔,過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
死,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說道:「爺爺,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
你,她說等你三個月,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她……她就投
海自盡。」白自在長眉一豎,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
「奶奶聽你這麼說,氣得不得了,她罵你……罵你……」白自在道:
「罵我什麼?」石破天道:「她罵你是老瘋子呢。她說丁不四這輕薄
鬼嚼嘴弄舌,造謠騙人,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居然便信了他的。奶
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再割下他的
舌頭。」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嚥嚥的說道:「她為什麼這般罵我?我幾
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
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
筱筱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眾號哭,卻
不怕羞?」
若在平時,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心下
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聲,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幹英
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
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
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這一回
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
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
難堪得多了。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麼一片至
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
誠,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
你……你是誰?怎麼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麼不
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著喀的一響,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
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快說。」丁不四喃
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
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
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
撐,這麼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
彈,又即站直。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
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為什麼不去找
她?」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
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
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兇霸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
分害怕。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
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眾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
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
色穿青。那讚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眾弟子,謁見貴賓
。」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張三穿黃,
排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
有二十余人。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
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
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
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
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
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
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
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
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讚禮的
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
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
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龐。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
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
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
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
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
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
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麼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
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
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
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
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
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
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
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
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
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
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
酒,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
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
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
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
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
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
、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
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
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
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
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
粥碗推到桌邊,伸袖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
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
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
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
。」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
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
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
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
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
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
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
我吃喝這等骯臟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
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
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
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
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
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
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
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採:「好俊功夫!」採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
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僕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
?」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
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
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
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
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
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
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
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
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
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
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
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
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
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鑌鐵判官
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
消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復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
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
…」(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
得接尊范,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
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
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
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飢腸
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
喝了大半碗,只覺藥氣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
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
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
年英雄那樣,倒也幹淨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
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
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
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
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等見到
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
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
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
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
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
盼自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
雄豪傑?」但隨即想道:「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
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
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
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裡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
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
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
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
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
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
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
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
了,小弟向你陪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
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
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
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
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
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
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
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
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
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
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轉過身
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
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心下無不飲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
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
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
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只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裡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
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
不足驅飢,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斜眼向
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
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
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
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
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
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
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等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
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
解,含義極是深奧繁復。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
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
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
後再來印証,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只拆
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裡,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
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
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
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
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只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
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
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
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余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
一處死,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
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
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伙
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
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
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
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
亦復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
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
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
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
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
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
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
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
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
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
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
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
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
大師隱居十余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
『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
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
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
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裡。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
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
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
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
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習,越是疑難不解,待得決意
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幹幹淨
淨,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
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
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
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
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
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措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
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
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
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只
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
『不錯,要請愚茶!』
「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
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
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
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一言不
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
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
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
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得第
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
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
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
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鬥時休,轉瞬數月,兩人參悟所得始
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
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
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
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
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竟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
之藥,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
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來到敝島喝
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他這番話,各人只聽得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
怪。
過了好半晌,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純
是一番好意了。」
龍島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見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
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將武學之
道發揚光大,推高一層。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
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
武學,何以人家不來,你們就殺人家滿門?天下那有如此強兇霸道的
請客法子?」
龍島主點了點頭,雙掌一拍,道:「取賞善罰惡簿來!」便有八名弟
子轉入內堂,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龍島主
道:「分給各位來賓觀看。」眾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諸人席上。每本
簿籍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會。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只見箋上寫著『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
驚:「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俠客島孤懸海外,消
息可靈得很啊。」翻將開來,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處
幹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雖然未能齊
備,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凡是熒熒大者,簿中都有書明。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時,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
色,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長樂
幫』三字的簿岫。他一字不識,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過了一頓飯時分,龍島主道:「收了賞善罰惡簿。」群弟子分別將簿
籍收回。
龍島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屬,在江湖上打聽訊息,並非膽敢刺
探朋友們的隱私,只是得悉有這麼一會子事,便記了下來。凡是給俠
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都是罪大惡極、天所不容之徒。我們雖不敢說
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惡,卻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與木兄弟均想,
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所作所為,總須對得住這『俠客』兩字才
是。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各位請仔細
想一想,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
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
隔了半晌,無人置答。
龍島主道:「因此上,我們所殺之人,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並無什麼過
惡,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隨手輕揮,說道:「威德先生請看。」那簿冊
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
微微一頓,猛地筆直墜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將簿冊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當場
出醜,簿籍入手,頗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驚:「此人將一本
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遠近如意,變幻莫
測,實有傳說中所謂『飛花攻敵、摘葉傷人』之能。以這般手勁發射
暗器,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我自稱『暗器第一』,這四個字非摘下
不可。」
只見簿面上寫著「河北通州聶家拳」七字,打開簿子,第一行觸目驚
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奸殺二命,留書嫁禍
於黑虎寨盜賊」,第二行書道:「庚申十月十七,聶宗峰在濟南府以
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聶宗台、
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
是無惡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這些事死無對証,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說二
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只怕也是有
的。」
張三突然說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
說著轉身入內,隨即回出,右手一揚,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
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突然下落,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白自
在已然有備,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
了,打了開來,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識得他的筆跡,見那帳簿確是聶老
拳師親筆所書,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其中一筆之上注以『可殺』兩
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初八,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價銀七十
兩。」白自在心想:「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這田買得忒也便
宜,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
又看下去,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
「十五,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心想:「聶立人好好一個
俠義道,為什麼要收官府的錢財,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欺壓良
善,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
一路翻將下去,出現『可殺』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情知這朱筆二字
是張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長嘆,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
聶立人當真可殺。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俠客島就是對
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說著站起身來,去到張三身
前,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說道:「佩服,佩服!」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尋思:「俠客島門下
高弟,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賞善我雖不
知,但罰惡這等公正,賞善自也妥當。『賞善罰惡』四字,當真是名
不虛傳。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卻那裡有張三、李四這等人
才?唉,『大宗師』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寧不令人汗顏?」
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微笑道:「威德先生請坐。先生久
居西域,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
得。」白自在搖了搖頭,回歸己座。
丁不四大聲道:「如引說來,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都是那些人
罪有應得﹔邀請武林同道前來,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道:「不錯!」
丁不四又道:「那麼為什麼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竟
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龍島主搖頭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
路傳言,焉能盡信?」丁不四道:「依龍島主所說,那麼這些武林高
手,一個都沒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龍島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問道:「有什麼可笑?」龍島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島貴
客。丁先生既說可笑,在下只有隨聲附和,也說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沒有三
百,也有兩百。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豈非可笑?」
龍島主道:「凡人皆有壽數天年,大限既屆,若非大羅金仙,焉得不
死?只要並非俠客島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道:「那麼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有一
個女子,名叫……名叫這個芳姑,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此
人可曾健在?」龍島主道:「這位女俠姓什麼?多大年紀?是那一個
門派幫會的首腦?」丁不四道:「姓什麼……這可不知道了,本來是
應該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兒。這姑娘可不跟爺
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臉上一紅,道:「嘿嘿,姓梅
就姓梅,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她……她今年約莫四十歲……」那女
子尖聲道:「什麼約莫四十歲?是三十九歲。」丁不四道:「好啦,
好啦,是三十九歲。她也不是什麼門派的掌門,更不是什麼幫主教
主,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
。」
木島主搖頭道:「梅花拳?沒資格。」那蒙面女子尖聲道:「梅花拳
為什麼沒資格?我……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木島主搖
頭道:「不是梅花拳。」
龍島主道:「梅女俠,我木兄弟說話簡潔,不似我這等羅嗦。他意思
說,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而是在於
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創劍法,從來無人見過,你們又怎地知
道?」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令人聽了甚不舒服,話中含了驚
奇之意,更是難聽。
龍島主微微一笑,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一
個著青衫,立即踏上幾步,躬身聽令。龍島主道:「你們將梅女俠新
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有何不到之處,請梅女俠指正。」
兩名弟子應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幾旁。黃衫弟子在幾上
取過一柄鐵劍,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
「請梅女俠指教。」隨即展開架式,縱橫擊刺,鬥了起來。廳上群豪
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
那女子不住口道:「這可奇了,這可奇了!你們幾時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數招,心念一動:「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
金龍鞭法麼?」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創了這套劍
法出來,針對我的金龍鞭法,那是什麼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
正是金龍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那蒙
面女子冷笑數聲,並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只怕還差著
一點。」一句話剛出口,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招招十分刁鑽古
怪,陰毒狠辣,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絕無絲毫名家風范。
丁不四叫道:「胡鬧,胡鬧!那是什麼劍法?呸,這是潑婦劍法。」
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倘若真和她對敵,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
法,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兒。」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於偷襲,
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但一面卻也暗自欣
喜:「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確然不易擋架,但既
給我看過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門左道之術,畢竟是可一而不
可再。」
風良、高三娘子、呂正平、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
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制得縛手縛腳,都忍不
住大聲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麼好?」風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
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龍鞭法妙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
死我了!」連叫三聲『氣死我了』,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
舋生事之時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揮鞭舞個圈子。黃衫弟子便
即收招。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幾上,空手又和黃衫弟子鬥將起來。
看得數招,石破天「咦」的一聲,說道:「丁家擒拿手。」原來青衫
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什麼『鳳尾手』、『虎爪手』、
『玉女拈針』、『夜叉鎖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
過他的。丁不四更是惱怒,大聲說道:「姓梅的,你沖著我兄弟而
來,到底是什麼用意?這……這……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麼?」在他
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要報復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
的負心之罪。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什麼撩陰挑腹、剜目
戳臀,無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突然之間,那黃衫弟
子橫劍下削,青衫弟子躍起閃避。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雙手攔腰
將青衫弟子抱住,一張口,咬住了他的嚥喉。
丁不四驚呼:「啊喲!」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他一顆
心怦怦亂跳,知道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過巧妙,自己萬萬躲避不
過。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
「請丁老前輩、梅女俠指正。」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拾起鐵劍,退
入原來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
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這麼演了給他看過,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有什
麼難學?」白自在插口道:「什麼不成體統?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
遇,手忙腳亂之下,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
道:「你倒來試試。」白自在道:「總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俠的敵
手。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你本領再強十倍,也決計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誰要你討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卻又如何?」
白自在道:「差得遠了。我夫人不在此處,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
島上,喂,孫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問道:「你是史小翠的徒
兒?」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麼你又是他的孫女婿?沒
上沒下,亂七八糟,一窩子的狗雜種,是不是?」石破天道:「是,
我是狗雜種。」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聲大笑。
木島主道:「夠了!」雖只兩個字,聲音卻十分威嚴。那姓梅女子一
呆,登時止聲。
龍島主道:「梅女俠這套劍法,平心而論,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
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天資穎悟,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
處,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至於梅
花拳麼,那是祖傳之學,也還罷了。」
梅女俠道:「如此說來,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龍島主搖頭道:
「沒有。」梅女俠頹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臨死之
時,就是掛念她這個女兒……」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你給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轉身入內,捧了幾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伸手
指著一行字,朗聲讀道:「梅花拳掌門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
(他讀到這裡,含糊其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自幼
隨母學藝,十八歲上……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嶺
。」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齊聲說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麼知
道?」
那弟子道:「我本來不知,是簿上這麼寫的。」
丁不四道:「連我也不知,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龍島主朗聲道:「俠客島不才,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賞善罰惡,
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一動一靜,我們自當詳加記錄,以
憑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來如此。那麼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
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見他臉有喜色,但隨即神色黯然,長
嘆一聲。那姓梅女子也輕輕嘆息。兩人均知,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
落,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 [b]第二十回:俠客行[/b]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
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
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
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
!」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
些顫抖。余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余人坐在桌旁
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白自在等行出十余
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
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
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
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
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
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
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
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
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
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
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
燃著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
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
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
……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
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
笑,說道:「怎麼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
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
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
胡』字的注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雲:數百人習
音聲學胡人,椎髻剪採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
字注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
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
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
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
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
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
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
甚是優雅瀟洒。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
之象,注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
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
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
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
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
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多半
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主所見劍
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雲:『縵胡
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
『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致,
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胡裡胡塗之胡,非西域胡
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者賦雲:縵胡之
纓。注: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
陋,也可精致。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
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
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
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
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
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須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
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
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
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
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
注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雲:『男兒何不帶吳
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
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
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須老者道:「然
而不然。『吳鉤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
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
一個劍招凌厲,著著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將對方
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注解說道:白居易詩雲:『勿
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
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
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著半截斷劍,只是搖頭,說道:「『吳鉤
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
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
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
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
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
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
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
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
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
注解道:「『吳越春秋雲:闔廬既寶莫邪,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令
曰:能為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
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
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
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
余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何以特地
注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
之時,竟是全無淒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
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
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
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
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
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
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著經脈,到了『五
裡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
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
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
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
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
著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
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他
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
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
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
幾招,辯一陣,又指著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
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
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
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
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剛才
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
來,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
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閑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
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
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
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
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向著
『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
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
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
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
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
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
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
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
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
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
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
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余筆後,覺得腹
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
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
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
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
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發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
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
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
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
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
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
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
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
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
自在奇道:「你說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
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只,咱們可以走了。」白自
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
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
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
天,日子挺長著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
切關心,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
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舍他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
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
異常的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
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
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
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
理?」第二人道:「創制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
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
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
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
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
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解釋
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
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
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
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上
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
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
奔行,腳下雲氣彌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著先前法子,依
著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
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
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
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
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
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
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
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范的高
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
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
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
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
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注解。一人
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
『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裡。」第四
人道:「李商隱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為
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
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
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
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
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
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
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裡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
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閑過信陵
飲』,第十四句『五岳倒為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
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
』,第二十句『﹝火亙﹞赫大樑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
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
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
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
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
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
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
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
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幾
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
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
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
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
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
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兇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
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
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著,舉目向石壁瞧去,
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
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
了。」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
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
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
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
也不以為忤。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
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
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
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
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
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
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
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姿態
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
蚪看似亂鑽亂遊,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
『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
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
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
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
識,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
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
。」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
道:「你不用去,盡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著閉上
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
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
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
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
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
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
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
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飢便去
吃面,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
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
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
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
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
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飢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
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
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沖破了七
八個窒滯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
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
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順手便將『五岳倒
為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癒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
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
的依著『趙客縵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
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
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銀
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
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
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
『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
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
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拿
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
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
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
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
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
驚喜的望著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
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
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
盡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著便拜將
下去。木島主跟著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
地。木島主雙手據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
?」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
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
良久,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
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著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
壞事,心中大為寬慰。
龍島主扶著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
年的大疑團,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
「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
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
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
極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
成,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著幾分
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
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
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著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說了
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
蝌蚪,不是看一個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
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
否則人人都識字,我卻不識得,給人笑話,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朴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
信。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
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卻是誰解給
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
幾句,我也不懂,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著圖形,胡思亂想,忽
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
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
主道:「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
龍島主一呆,登時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為相若,功力亦
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
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淒楚,
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
疑團,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每一句都
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
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
「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注解,我二人的無數心
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
……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
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兄弟,你的頭發也真是雪
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
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發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
宴中的神採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
走上錯路,那是為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
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
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
喜歡讀書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
人得益。」龍島主嘆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
「二位島主,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
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我……我……我決不敢有絲
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
仁厚,該受此益,日後領袖武林群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
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
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一
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
好?」
龍島主淒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
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
在慢慢跌落,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
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
去聚會眾人,宣布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
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
邀請眾賓,召集弟子,同赴大廳眾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
之下大為驚異,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
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
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
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
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
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
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
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毀石壁,何況石破天內
力本來極強,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
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
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
曉,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
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
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
石室中的燈火,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眾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
終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
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眾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
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
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
會,這才奉命,率領十余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
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
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
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慢藏
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
因妒生恨,或求你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
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
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泄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主指
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著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
威江湖了。」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著石破天,神
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
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家
。」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群雄說道:「眾位朋友,咱們在
這島上相聚,總算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伙兒緣份已盡,這可要
分手了。」
群雄一聽之下,大為駭異,紛紛相詢:「為什麼?」「島上出了什麼
事?」「兩位島主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眾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
爆炸之聲。群雄立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
圖解的秘奧,可惜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群雄大驚,紛問:「為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
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
作,全島立時化為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
吧。」
群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
冒喪生之險,也不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
已毀,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
群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
盡皆損毀。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
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並非地震使然,振臂
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
聲大作,群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群弟子圍繞在二
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眾而前,叫道:「龍島主
、木島主,你……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
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
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嚥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
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
年壽本高,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
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木二島主竭力抵御,終於到
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幹系,更要深
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眾位嘉賓,我等恩師去
世之前,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
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若有為難之事,持牌到南海
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余,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
害,有他們出手相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只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
群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
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著白自在、范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
幹人來到海邊,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
船,便將群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離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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