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 10:01 AM
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急忙閉目不動。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麽?可有緊急軍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別再驚醒了他,於是輕輕下床,推門出房,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什麽事?”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你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麽?”郭靖吃了一驚,問道:“什麽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你當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麽慘,我心中一直自責。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樁恨事,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爲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麽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沈思半晌,道:“你說得對。那麽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爲是。蓉兒,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於是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你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父親的死因,一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後是萬萬分拆不開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兒更加神通廣大,怎生想個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黃蓉歎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個你,你心中也只有一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爲難。”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蓋好了被,坐在床邊,握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爲軍國之事勞碌,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聲道:“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你給取個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你總是說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呢。”這兩句話說得情意深摯,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道:“若是男孩,咱們叫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一會,搖頭笑道:“我想不出,你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後記得,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麽淘氣,年紀這麽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罷了,就只……”歎了口氣,道:“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好讓郭門有後。”郭靖撫摸她頭髮,說道:“男孩兒、女孩兒不都一樣?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
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於是上床又睡。
哪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是站著出神,反來複去的只是想著黃蓉那幾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對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當下回房靜臥,等郭靖回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這時睡得真好。”於是輕輕著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正要朦朧睡去,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麽?這岔子可不小。”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一面走下床來。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但覺相距過近,極是危險,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後出刀,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於是決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一停,使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裝打鼾。
這麽一來,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糊塗,心想:“這孩子莫非得了夢游離魂之症?我若此時出聲,他一驚之下,氣息逆沖丹田,立時走火入魔。”於是一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的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你做什麽惡夢了?”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雙足一點,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一緊,已被
郭靖兩手抓住。楊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抗拒也是無用,當下閉目不語。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床上,搬他雙腿盤坐,兩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麽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吸一口氣,要待縱聲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趕快逃命。”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心想:“當此這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然叫不出聲,心中挂念著小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扎,苦於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動彈不得。郭靖緩緩的道:“過兒,你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快別亂動,我來助你順氣歸源。”楊過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聽郭靖道:“你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裏,經巨闕、鳩尾,到玉堂、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一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以致行爲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沖走,橫奔直撞,似乎難以克制。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他四下游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內功造詣已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
這番沖蕩,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是極感疲困,二人一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複元。郭靖微笑道:“過兒,好了嗎?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楊過知他爲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道:“多謝郭伯伯救護,侄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於是岔開話題,說道:“你隨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務。”楊過應道:“是!”二人各乘一匹戰馬,並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爲宜。待敵兵退後,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知道後定要笑我,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場。”郭靖道:“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一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哪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歎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爲善即善,爲惡即惡,好人惡人又哪里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麽?當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親死于他夫妻手下,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麽?”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那麽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很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爲國爲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沈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裏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湧,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郭靖吃了一驚,道:“幹麽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馬急奔而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指著難民。郭靖大叫:“你們幹什麽?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衆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爲禍不小。”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德。
衆百姓扶老攜幼,湧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禦。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後。
漬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是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是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衆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衆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衆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個窟窿,逼著衆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楊過心中一動,暗念:“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著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真是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衆人,大開西門,沖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軍側翼。在衆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聲呐喊,奮勇當先,兩軍相交,即有百餘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斜刺裏又沖到一個千人隊,揮動長刀,衝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師,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被逼攻城的衆百姓見蒙古軍專心廝殺,不再逼攻,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沖而至,接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一群人圍在垓心。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哪敢分兵去救?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復念著郭靖那兩句話:“莫錯
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本來只須不斷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無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是爲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且捨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廝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解之謎打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於下手害他,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麽?”他自小想像父親仁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實是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一干人左沖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隊人馬,均欲出城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沖到城門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門接應,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呂文德瞧得心驚肉跳,大聲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有敢開啓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一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後壯漢結成方陣,衝殺而前。這方陣甚是嚴整,片刻間已沖到城門口,郭靖回轉馬頭,親自殿后,長矛起處,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開城!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容一騎,衆壯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中軍黃旗招動,兩隊軍馬分自左右沖到。呂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進城!咱們不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沖得最近的蒙古勇士。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一般,郭靖雖武藝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擋得了大軍衝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垂下一根長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頭,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著沖進城門。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一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一聲,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縱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如刺蝟一般。朱子柳雙手交替,將郭靖越拉越高。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法王。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擋開,當下右手一松,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啪的一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向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一沈,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著。朱子柳但覺手上一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一箭勁急異常,發射者顯是內力極爲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這箭定須傷了身後之人,當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長箭來勢,在箭杆上一撥,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坡去雖然不致受傷,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是開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之中不及細想,左足在城牆上一點,身子鬥然拔高丈餘,右足跟著在城牆上一點,再升高了丈餘。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氣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當下彎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箭去如風,城上城下衆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兵雖是敵人,卻也崇敬英雄好漢,突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淩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將箭撥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這一箭偷襲竟然傷他不得,齊聲喝彩。但就在震天響的彩聲之中,郭
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沈,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眼見郭靖身遭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殺他不殺?救他不救?”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際,楊過便想淩空發掌擊落,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然身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一遲疑,郭靖已被法王發箭阻撓,無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一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撲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這一下奇變陡生,但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雙臂使勁,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沈,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於他了?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金輪法王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爲兩截。
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勁急,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斷折。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間,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上精湛內力,弓箭之技,天下無雙,法王自是瞠乎其後。他連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裏一箭射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即傳令退軍。郭靖站在城頭,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後退時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懼,不禁歎了一口長氣,心想:“蒙古精兵,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濃眉雙蹙。朱子柳、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耀武于萬衆之前,但竟沒半點驕色,心下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裏,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陽果是難克。法王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復無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爲父報仇,不願假手於人。我瞧他爲人飛揚勇決,並非深沈險詐之小人。”法王不以爲然,但不敢反駁,只道:“但願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爲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爲席中上賓。衆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贊。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經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于他。兩兄弟一言不發,只喝悶酒。筵席過後,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溫言嘉贊。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适才你使力強猛,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麽?”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今日城頭使力狠了,只恐傷了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隨即岔開話題,道:“郭伯伯,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獨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了,不免生疏,這才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氣,那麽使“上天梯”功夫之際,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也難爲不了他。但他于此節自然不提,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這功夫,想不到竟用於今日。你若喜歡,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奮力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自是更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說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這兒照看一下。”郭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道:“過兒,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麽?”正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大喜,一躍而起,打開了房門,只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外。楊過道:“姑姑,有什麽事?”小龍女笑說道:“我想來瞧瞧你。”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我也正想著你呢。”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撲鼻。小龍女望瞭望天上半邊月亮,道:“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麽?時日無多了呢。”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衆多,別提此事。”小龍女癡癡的望著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一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穀了。他幽幽歎了口氣,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哼,你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麽?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便在人前大大露臉。你從前說過的話,哪里還再放在心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爲你煩惱。楊過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聽他二人說些什麽。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幾句話,登時大爲惱怒,提高了聲音道:“既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見楊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一響,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話中怒意更增,說道:“你拉拉扯扯的幹什麽?人家露臉不露臉,幹我什麽事?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從。爹爹若是迫得我緊,我會逃得遠遠的。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爲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裏。爹爹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萬別生氣。以後我再這樣,教我不得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一個意思說:“你瞧,人家將我損得這樣。”另一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歡喜你,旁人卻是情有別鍾。”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是一時呵責,一時使小性兒,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纏著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哼,你知道什麽?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歎道:“你對我也是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啪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麽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兒?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跟你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然一遍也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癡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
中可有多爲難麽?”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來兩人都癡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擲了給他,歎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該怎麽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若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討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討我爹娘歡心,幹麽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之士?單是一個金輪法王,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捨的望了幾眼,說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做夢,你猜會夢到什麽?”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一隻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不禁相對微笑,均想他二人一個癡悲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歎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歎什麽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則他過來時不能不知。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面,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一陣,郭芙道:“你要跟我說什麽?”武敦懦道:“沒什麽。我不說你也知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是一次也沒回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一人,豈不是好?”深深歎了口氣,獨自回房。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哪一個?”小龍女側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歡喜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哪一個?”小龍女“嗯”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於又道:“我還是嫁你。”楊過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麽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一人。”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是不願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隨那僕人走向內堂。那僕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麽?”那僕人低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哪里,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爲了爭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只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著雙目,泫然欲泣。桌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什麽?”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麽?”郭靖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楊過道:“小侄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什麽。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歎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像,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爲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法王、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是懸殊,那時傷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於是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和
師父陪你回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法王,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筋斗。”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擔心,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一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爲質,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當下並不言語。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得臂助。”黃蓉懶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糊塗了。過兒,咱們走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回頭我告知她便是,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麽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相救小龍女不遲,於是略一結束,隨同郭靖出城。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郭靖走進大帳,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兩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顔,實慰生平之願。”郭靖還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心中也自傷感,當即與瀟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馬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馬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什麽?”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馬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
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擡起。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淩亂,身有血污,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爲國爲民之心,於是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什麽。”忽必烈假意怪責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松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懦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描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贊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賠罪。”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當下向衆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敘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爲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爲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這幾句話侃侃而談,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錯事麽?”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哪知他辭鋒竟是極爲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麽,口中便說什麽,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淩厲。法王等見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居然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已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衆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爲昏君奸臣賣命?”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爲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爲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酒乳一飲而盡。隨侍衆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於疾苦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吊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幹一碗。”說著又舉碗飲幹。
法王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啷啷一陣響處,衆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以逞,白骨爲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說什麽吊民伐罪,解民倒懸?”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極是突兀,大出衆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負絕藝,竟然被他打落酒碗,均覺臉上無光,一齊站起身來,只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哪知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只敍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快,日後定被逐回漠北,那時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言不由衷,說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忽必烈將手一拱,說道:“送客。”法王等相顧愕然,一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入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衆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麽?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交手法,十六隻手抓向郭靖。
摔交勾打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餘,另四人被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交之術,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爲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一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交,見郭靖手法利落,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郭靖向衆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交獲勝後向觀衆答謝的禮節,衆官兵更是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伏,四下裏千人隊來往賓士,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衆。”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管疾沖,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沖,隨即回馬向北。”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
了,忽必烈軍馬必集于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沖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攔住去路,跟著嗚嗚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爲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回到了法王手中。就這樣微一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與瀟湘子跟著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法王、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墮身份,倚多爲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法王所持是個金輪,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瀟湘子拿著一條哭喪棒模樣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臂上盤旋吞吐,宛似一條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面門。瀟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杆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回轉,一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爲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徑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連匕首也要一併奪去。就在這時,法王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杆棒已同時攻到。郭靖一扯金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
尹克西胸口猶如被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法王與瀟湘子、尼摩星見郭靖一上手就將尹克西打傷,都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少了一人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頭銜,懼的是郭靖如此厲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裏。
當下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郭靖見招拆招,細察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了沈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是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
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郭靖當年見過歐陽鋒蛇杖的招數,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劇毒無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縱然厲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際定有規矩可尋,因此心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法王的金輪、瀟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一道力網,馬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雖然無聲無息,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大喝一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進剛勁,猛擊而下。
法王與他正面相對,料得他這一棍擊下,吃到的苦頭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楊過在側瞧得明白,知他膂力雖強,武功卻連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剛猛,若是與郭靖天下陽剛之至的“降龍十八掌”正面相撞,哪里還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給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掃上了一些,也非受傷不可,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回護自己,眼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馬光佐,看劍!”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
馬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幹麽跟我動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甚麽?快給我回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馬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後。馬光佐腿長腳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是有所不及,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已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馬光佐大聲道:“什麽?”楊過低聲道:“你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馬光佐瞪眼道:“爲什麽?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說話,只聽我說。”馬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語,便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馬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什麽,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麽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法王、瀟湘子等望了一眼。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什麽,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你?”馬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馬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麽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馬光佐道:“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淩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當年所領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是揮灑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只是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極深奧的拳理,心中默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
金輪法王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爲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法王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儘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馬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瀟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鼻中登時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頭腦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然並不暈倒,不禁大異,暗想:“便是獅虎猛獸,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暈倒,他居然若無其事,這可奇了。”當下二次竄起,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隻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將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於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製而成毒砂,藏於哭喪棒中。棒尾裝有機括。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法王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衝,但聞到少些,已是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推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蛇頭,在胸口一擋,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掌心雖對準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面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撲,隨即幾個小筋斗,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躍出數步。金輪法王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十餘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臂一振,架開長矛,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這麽一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當即側過左肩一撞,兩名軍士飛出丈余,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一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一過,尼摩星與瀟湘子又跟著攻上,那時想脫身又得大費周章,當即奪過兩枝長矛向後戳出。他腳下竟沒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長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準頭勁力,絕無分毫減色。法王暗暗喝彩,金輪橫砸,喀喀兩聲,雙矛齊斷,看郭靖時,卻已鑽入了蒙古軍陣中。
蒙古軍奉忽必烈將令,在帳外排得密密層層,務要生擒郭靖,此時給他搶入陣來,衆兵將擒他不得,傷他不能,只聽得刀槍撞擊,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擊。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他幾個起伏,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下馬來,隨即躍上馬背,在衆軍中東沖西突,鬥然間繞出陣後,放馬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呼,如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寶馬,忽必烈便是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也!”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隨即低聲向馬光佐道:“別說話,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衆軍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聽見後定然來救,馬光佐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馬光佐很肯聽楊過的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是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刻回過馬頭,又沖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法王念頭一轉,已明楊過用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回身擋住了他的退路。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麽啦!”楊過假意搖晃身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一運真力,一股氣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說給馬光佐打傷,不免令他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一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激鬥之下舊傷復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額上全是大汗,傷勢甚是不輕,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負你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無足重輕,你卻是襄陽的幹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於你。”郭靖道:“你爲我而來,豈能撇下你不顧?快快伏上。”
楊過猶自遲疑,郭靖雙腿蹲下,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時,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長聲哀鳴,倒斃於地。郭靖一生經歷過無數兇險,情勢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氣,沈著應付,說道:“過兒,別怕,咱們定須衝殺出去。”長身站起,徑往北沖。
此時法王、尼摩星、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軍馬雲集,比适才圍得更加緊了。王帳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與一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顯見勝算在握,神情極是得意。郭靖大喝一聲,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撲去,只三四個起伏,已竄到他身前。左右衛護親兵大驚,十餘人挺著長刀長矛上前阻攔。郭靖掌風虎虎,當者披靡,一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向外跌開,只須再搶前數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衆親兵捨命來擋,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眼見危急,金輪飛出,往郭靖頭頂撞去。郭靖低頭讓過,腳下絲毫不停。楊過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勢必放他脫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稍一遲疑,終於又問一句:“郭伯伯,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你非殺他不可麽?”郭靖一怔,此時哪里還有餘暇細想,順口答道:“他認賊作父,
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楊過道:“好!”更無半點遲疑,提起君子劍,對準他後頸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閃動,一棒揮來,將他長劍擋開。楊過順手粘引,禦開對方棒力,看清楚這棒是瀟湘子所發,心下詫異:“我劍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擋?”但隨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劍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號便歸於我。嘿嘿,你這僵屍哪知我是爲父報仇,這區區世間虛名,豈放在心上?”他疾出數劍,將瀟湘子的哭喪棒逼開,回劍又向郭靖背心刺落。瀟湘子仍是揮棒擋開。
此時郭靖正以掌力與法王的金輪、尼摩星的鐵蛇周旋,哪知楊過在自己背後搗鬼,只道他正奮力與瀟湘子相鬥,說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與尼摩星在郭靖對面,卻瞧得明白,眼見楊過已可得手,卻兩次被瀟湘子擋開,齊聲喝道:“瀟湘子,你幹什麽?”
瀟湘子陰惻惻的一笑,猛地揮棒擊向郭靖,郭靖側身避過。楊過第三次欲再下毒手,瀟湘子又伸棒架開他的長劍。郭靖挂念楊過身上有傷,怕他擋不住哭喪棒,回過左掌往瀟湘子胸口疾拍。瀟湘子忙退開數步。
此時楊過無人攔阻,揮劍又向郭靖頸中刺落。哪知瀟湘子生怕楊過得手,一退即進,哭喪棒疾點楊過後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與法王各以上乘內力相比拚,卻發覺自己與楊過同時遇險,他不救自己,先護楊過,左掌“神龍擺尾”,砰的一聲,擊中杆棒,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一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但便在此時,尼摩星著地滾進,鐵蛇挺上,蛇頭已觸到郭靖左脅。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法王,三成震開瀟湘子的杆棒,全無餘力抵禦鐵蛇,危急中左脅鬥然向後縮了半尺,總算避過了敵招最厲害的鋒芒,但鐵蛇蛇頭還是刺入他脅中數寸。
郭靖一運氣,肌肉回彈,鐵蛇進勢受阻,難再深入,跟著飛起左腿,將尼摩星踢了個筋斗。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害,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已經穩穩到手,大喜之下,萬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夫,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響,三根肋骨齊斷。
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法王卻乘虛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脅氣門已破,再也抵擋不住,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再行硬拚,非命喪當場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餘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一招,身子連晃,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命雖垂危,還是顧念楊過,叫道:“過兒,快去搶馬,我給你擋住敵人。”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胸口熱血上湧,哪里還念舊惡?心想郭伯伯義薄雲天,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當即從他背上躍下,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護住了郭靖,勢如瘋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與瀟湘子一呆,叫道:“楊過,你幹什麽?”楊過不答,刷的一劍向法王刺去,劍尖顫動,又向瀟湘子回刺。兩人見他雙目通紅,神情大異,不由得退開兩步,都料他要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號,要獨佔擊殺郭靖之功。郭靖道:“過兒快別理我,自己逃命要緊。”楊過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劍光霍霍,只是護著郭靖,竟不顧及自己安危。
法王與瀟湘子提起兵刃,一齊攻向郭靖身前。但楊過劍招靈動,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數千軍馬四下裏圍住,呼聲震動天地,眼望著三人激鬥。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卻見他一味維護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觸動內傷,再也支援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仍是強忍疼痛,提著鐵蛇慢慢走近,想來刺殺郭靖。楊過狂刺數劍,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向外猛衝。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援?又鬥數合,嗤的一聲,左臂被金輪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 11:02 AM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
郭靖與楊過眼見無幸,蒙古軍馬忽地紛紛散開,一個年老跛子左手撐著鐵拐,右手舞動鐵錘,衝殺進來,叫道:“楊公子快向外闖,我給你斷後。”楊過百忙中一瞥,認得是桃花島弟子鐵匠馮默風,甚覺詫異,激鬥之際,也無暇去細想這人如何會突然到來。
原來馮默風被蒙古人征入軍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殺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長、一名百夫長。他下手隱秘,未被發覺。這日聽得呐喊聲響,在高處望見郭靖、楊過被圍,當下殺入解救。他那大鐵錘舞得風聲呼呼,當者立斃,登時給他殺出一條血路。
楊過心中一喜,揮劍搶出,但法王金輪轉動,將他劍招和馮默風的鐵錘同時接過,只有當瀟湘子哭喪棒向郭靖背上遞去之時,法王才放鬆楊過,讓他回劍相救。但若他的輪子砸向郭靖,瀟湘子也必運杆棒架開。若非他二人爭功,楊過雖然捨命死戰,郭靖亦早已喪命。忽必烈當日許下“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本盼人人奮勇,豈知各人互相牽制,反生大弊,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雖保于一時,蒙古軍卻已在四周布得猶如銅牆鐵壁一般。法王與瀟湘子著著爭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尋瑕抵隙,東一下西一下的使著陰毒招數。
這時郭靖與楊過在萬軍之中已鬥了大半個時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動金輪,招數突變,當的一下,與楊過長劍相交。
君子劍乃削鐵如泥的利刃,金輪登時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勢向前一送,輪子隨伴著一股極強的勁風壓將過來。楊過只怕傷到郭靖,不敢側身閃避,回劍相擋,金輪微斜,嗤的一聲輕響,右手下臂又被輪口劃傷,傷口雖然不深,但劃破了血脈,鮮血迸流,數招之間,只覺腿臂漸漸發軟,力氣愈來愈弱,敵人攻勢正急,哪能緩出手來裹傷止血?馮默風鐵錘急揮,奮力搶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著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盡全力,連自保也已難能。瀟湘子眼見有便宜可撿,揮棒將尼摩星鐵蛇震開,猛地躍起,杆棒向郭靖當頭點下,便要施放毒砂。
楊過大驚,危急中左手長出,抓住了杆棒棒頭,右手中長劍順勢刺出。此時他全身門戶大開,法王只要輕輕一輪,立時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開瀟湘子,揮掌逼開馮默風,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將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瀟湘子沒料想楊過竟會拚命胡來,身未落地,杆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氣,眼前白光閃動,劍尖已刺到了胸口,這一來形格勢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後一伸,保住了性命。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輪擋開,當當兩響,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默風虎吼一聲,抛去錘拐,雙手自法王背後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揮掌擊在他肩頭,只震得他五臟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戰,擊退敵軍,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險。法王出掌快捷無倫,啪啪啪幾下,登時打得馮默風筋折骨斷,內臟重傷,然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衆兵將本來圍著觀鬥,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見法王倒地,瀟湘子退開,當下一擁而上。當此情勢,縱然郭靖身上無傷,他與楊過二人武功再強,焉能敵得住同時擁到的千百兵將?楊過暗歎:“罷了,罷了!”揮動瀟湘子的杆棒亂打,突然間波的一聲輕響,棒端噴出一股黑煙,身前十餘名蒙古兵將給毒煙一薰,登時摔倒。原來他拿著哭喪棒亂揮亂打,無意中觸動機括,噴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楊過微微一怔,立時省悟,負著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見蒙古兵將如潮水般湧至,他一按機括,黑煙噴出,又是十餘名軍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將雖然善戰,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見他杆棒一揮,黑煙噴出,即有十餘人倒地而死,齊聲發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衛親兵勇悍絕倫,念著王爺軍令如山,雖然眼見危險,還是撲上擒拿。楊過杆棒一點,黑煙噴出,又毒倒了十餘人。
他撮唇作哨,黃馬邁開長腿,飛馳而至。楊過奮力將郭靖擁上馬背,只感手足酸軟,再也無力上馬,只得伸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叫道:“馬兒,馬兒,快快走罷!”黃馬甚有靈性,見主人無力上馬,竟是仰頭長嘶,不肯發足。楊過眼見蒙古軍又從四下裏漸漸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雖然厲害,總有放盡之時,提起劍來要往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總是不忍,大叫:“馬兒快走!”伸杆棒往馬臀戳去。他戰得脫力,杆棒伸出去準頭偏了,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沈沈,突然被杆棒一戳,睜開眼來,當即俯身拉住楊過胸口,將他提上馬背。黃馬長聲歡嘶,縱蹄疾馳。
但聽得號角急鳴,此起彼落,郭靖縱聲低嘯,汗血寶馬跟著奔來,大隊蒙古軍馬卻也急沖追至。紅馬奔在黃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楊過知道黃馬雖是駿物,畢竟不如紅馬遠甚,當下猛吸一口氣,抱住郭靖,一齊躍上紅馬。就在此時,只聽得背後嗚嗚聲響,金輪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馮鐵匠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動,金輪越響越近,楊過低伏馬背,只盼金輪從背上掠過,但聽聲音甚低,竟是來削紅馬馬足。
原來法王將馮默風打死,站起身來,見郭靖與楊過已縱身上馬,追之不及,當即擲出金輪,準頭卻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輪打死楊過,紅馬仍會負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斷馬足,方能建功。
楊過聽得金輪漸漸追近,只得回劍去擋,明知自己氣力耗盡,這一劍絕難擋架得住,但實迫處此,也只得盡力而爲,眼見輪子距馬足已不過兩尺,嗚嗚之聲,響得驚心動魄,他垂劍護住馬腿,豈知紅馬一發了性,越奔越快,過得瞬息,金輪與馬足相距仍有兩尺,並未飛近。楊過大喜,知道金輪來勢只有漸漸減弱,果然一刹那間,輪子距馬足已有三尺,接著四尺、五尺,越離越遠,終於當的一聲,掉在地下。
楊過正自大喜,猛聽得身後一聲哀嘶,只見黃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雙眼望著主人,不盡戀戀之意。楊過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紅馬追風逐電、迅如流星,片刻間已將追兵遠遠抛在後面。楊過抱住郭靖,問道:“郭伯伯,你怎樣?”郭靖“嗯”了一聲。楊過探他的鼻息,只覺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時無礙,心頭一寬,再也支援不住,便昏昏沈沈的伏在馬背上,任由紅馬賓士。突見前面又有無數軍馬來擒郭靖,當即揮動長劍,大叫:“莫傷了我郭伯伯!”左右亂刺亂削,眼前一團模糊,只見東一張臉,西一個人,舞了一陣劍,終於撞下馬來。他還在大叫:“殺了我,殺了我,是我不好,別傷了郭伯伯。”驀地裏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樣?別傷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聲道:“過兒,你放心,郭伯伯將養一會兒便好。”楊過回過頭來,見是黃蓉,臉上滿是感激神色。她身後一人淚光瑩瑩,愛憐橫溢的凝視著他,卻是小龍女。楊過驚叫:“姑姑,你怎麽來了?你也給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別理我。”小龍女低聲道:“過兒,你回來啦,別怕。咱們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陽。”楊過歎了口長氣,但覺四肢百骸軟洋洋的一無所依,當即又閉上了眼。
黃蓉道:“他已醒轉,不礙事了,你在這兒陪著他。”小龍女答應了,雙眼始終望著楊過。黃蓉站起身來,正要走出房門,突聽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臉色微變,左掌一揮,滅了燭火。
楊過眼見驀地一黑,一驚坐起。他受的只是外傷,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惡戰脫力,是以暈去,但此刻已將養了半日,黃蓉給他服了桃花島秘制的療傷靈藥九花玉露丸,他年輕體健,已是好了大半,驚覺屋頂有警,立時振奮,便要起身禦敵。小龍女擋在他的身前,抽出懸在床頭的君子劍,低聲道:“過兒別動,我在這兒守著。”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可前來下書,豈難道南朝禮節是暗中接見賓客麽?倘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來如何?”聽口音卻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黃蓉道:“南朝禮節,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時,接待光明正大之貴客;於燭滅星沈之夜,會晤鬼鬼祟祟之惡客。”霍都登時語塞,輕輕躍下庭中,說道:“書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俠。”黃蓉打開房門,說道:“請進來罷。”霍都見房內黑沈沈地,不敢舉步便進,站在房門外道:
“書信在此,便請取去。”黃蓉道:“自稱賓客,何不進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處危地,須防暗箭傷人。”黃蓉道:“世間
豈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臉上一熱,心想這黃幫主口齒好生厲害,與她舌戰定難得占上風,不如藏拙,當下一言不發,雙目凝視房門,雙手遞出書信。
黃蓉揮出竹棒,倏地點向他的面門。霍都嚇了一跳,忙向後躍開數尺,但覺手中已空,那通書信不知去向。原來黃蓉將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後躍之時,已使粘勁將信粘了過來。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願再見外客,是以始終不與敵人朝相。霍都一驚之下,大爲氣餒,入城的一番銳氣登時消折了八九分,大聲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見罷!”黃蓉心想:“這襄陽城由得你直進直出,豈非輕視我城中無人?”順手拿起桌上茶壺,向外一抖,一壺新泡的熱茶自壺嘴中如一條線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備,只怕房中發出暗器,但這茶水射出去時無聲無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風聲,待得警覺,頸中、胸口、右手都已濺到茶水,只覺熱辣辣的燙人,一驚之下,“啊喲”一聲叫了出來,急忙向旁閃避。黃蓉站在門邊,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絆”字訣,騰的一下,將他絆了一交。霍都縱身上躍,但那“絆”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過,立時躲開,方能設法擋架第二棒,現下一棒即被絆倒,爬起身來想要擋過第二棒,真是談何容易?但覺得腳下猶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纏在無數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與黃蓉正式動手,雖然終須輸她一籌,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給摔得如此狼狽,只因身上鬥然被潑熱茶,只道是中了極厲害的劇毒藥水,料想此番性命難保,稍停毒水發作起來,不知肌膚將爛得如何慘法,正當驚魂不定之際,黃蓉突然襲擊,第一棒既已受挫,第二棒更無還手餘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腫。
這時武氏兄弟已聞聲趕至。黃蓉喝道:“將這小賊擒下了!”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縱身站起,定是接著又被絆倒,當下“哎喲”一聲大叫,假裝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雙雙撲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鐵骨摺扇忽地伸出,噠噠兩下,已點了兩人腿上穴道,將二人身子同時推出,擋住黃蓉竹棒,飛身躍起,已自上了牆頭,雙手一拱,叫道:“黃幫主,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黃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豈能再伸手觸你了?”霍都一聽,只嚇得心膽俱裂:“這毒水燙人肌膚,又帶著一股茶葉之氣,不知是何等厲害古怪的藥物?”黃蓉猜度他的心意,說道:“你中了劇毒,可是連毒水的名兒也不知道,死得不明
不白,諒來難以瞑目。好罷,說給你聽那也不妨,這毒水叫作子午見骨茶。”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見骨茶?”黃蓉道:“不錯,只要肌膚上中了一滴,全身潰爛見骨,子不過午,午不過子,你還有六個時辰可活,快快回去罷。”
霍都素知丐幫黃幫主武功既強、智謀計策更是人所難測,她父親黃藥師所學淵博之極,名字都叫作“藥師”,自是精於藥理,以她聰明才智與家傳之學,調製這子午見骨藥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時呆在牆頭,不知該當回去挨命,還是低頭求她賜予解藥。
黃蓉知道霍都實非蠢人,毒水之說,只能愚他一時,時刻長了,必被瞧出破綻,說道:“我與你本來無冤無仇,你若非言語無禮,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從這幾句話中聽出一線生機,當下再也顧不得甚麽身份骨氣,躍下牆頭,一躬到地,說道:“小人無禮,求黃幫主怨罪。”黃蓉隱身門後,手指輕彈,彈出一顆九花玉露丸,說道:“急速服下罷。”霍都伸手接過,這是救命的仙丹,哪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覺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又是一躬,說道:“謝黃幫主賜藥!”這時他氣焰全消,緩緩倒退,直至牆邊,這才翻牆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黃蓉見他遠離,微微歎息,解開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兩句話:“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雖然以計挫敵,心中殊無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絆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勁,但也已牽得腹中隱隱作痛,當下坐在椅上,調息半晌。
小龍女點亮燭火。黃蓉打開來信,只見信上寫道:“蒙古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致候郭大俠足下:适才枉顧,得仰風采,實慰平生。原期秉燭夜談,豈料青眼難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來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於千裏之外也。”黃蓉吃了一驚,將信交給楊過與小龍女看了,說道:“襄陽城牆雖堅,卻擋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傷,我又使不出力氣,眼見敵人大舉來襲,這便如何是好?”楊過道:“郭伯伯……”小龍女向他橫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責備之意。楊過知道她怪自己不顧性命相救郭靖,登時住口不言。黃蓉心中起疑,又問:“龍姑娘,過兒身子亦未痊愈,
咱們只能依靠你與朱子柳大哥拒敵了。”小龍女自來不會作僞,想到甚麽,便說甚麽,淡淡的道:“我只護著過兒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黃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說甚麽,向楊過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楊過想起自己幾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慚愧,道:“小侄無能,致累郭伯伯重傷。”黃蓉道:“你好好休息罷,敵人來攻之時,咱們若是不能力敵,即用智取。”轉頭向小龍女說道:“龍姑娘,你來,我跟你說句話。”小龍女躊躇道:“他……”自楊過回進襄陽之後,小龍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聽黃蓉叫她出去,生怕楊過又受損傷。黃蓉道:“敵人既說明日來攻,今晚定然無事。我跟你說的話,與過兒有關。”小龍女點點頭,低聲囑咐楊過小心提防,才跟黃蓉出房。
黃蓉帶她到自己臥室,掩上了門,說道:“龍姑娘,你想殺我夫婦,是不是?”小龍女雖然生性真純,卻絕非傻子,她立意要殺郭靖夫婦以救楊過性命,黃蓉若用言語盤套,她焉能吐露實情,但黃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爾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小龍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幹麽……幹麽要殺你們?”黃蓉見她臉生紅暈,更料得准了,說道:“你不用瞞我,我早知道啦。過兒說我夫婦害死了他爹爹,要殺我夫婦二人報仇。你心愛過兒,便要助他完成這番心願。”小龍女給她說中,無法謊言欺騙,又道楊過已露了口風,半晌不語,歎了口氣道:“我便是不懂。”黃蓉道:“不懂甚麽?”小龍女道:“過兒今日卻又何以捨命救助郭大爺回來?他和金輪法王他們約好,是要一齊下手殺死郭大爺的。”黃蓉一聽之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雖猜到楊過心存歹念,卻絕未料到他竟致與蒙古人勾結,當下不動聲色,裝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見郭大爺對他推心置腹,義氣深重,到得臨頭,卻又不忍下手。”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事到如今,也沒甚麽可說的。
他既然寧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罷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願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黃蓉於倏忽之間,腦中轉了幾個念頭,卻推詳不出她這幾句話是何用意,但見她神色之間甚是淒苦,順口慰道:“過兒的殺父之仇,中間另有曲折,咱們日後慢慢跟他說明。他受傷不重,將養幾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難過。”小龍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兩串眼淚如珍珠斷線般滾下來,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還……還說甚麽將養幾日?”黃蓉一驚,忙問:“甚麽七日之命?你快說,咱們定有救他之法。”小龍女緩緩搖頭,但終於將絕情穀中之事說了出來,楊過怎樣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給他只服半枚絕情,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殺了他夫婦二人回報才給他服另半枚,又說那情花劇毒發作時如何痛楚,世間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絕情丹才能救得楊過性命。
黃蓉越聽越是驚奇,萬想不到裂千丈、裘千仞兄弟竟還有一個妹子裘千尺,以致釀成了這等禍端。
小龍女述畢原委,說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殺了你夫婦,也未必能趕回絕情穀了,我更要害你夫婦作甚?我只是要救過兒,至於他父仇甚麽的,全不放在心上。”黃蓉初時只道楊過心藏禍胎,純是爲報父仇,豈知中間尚有這許多曲折,如此說來,他力護郭靖,實如自戕,這般捨己爲人的仁俠之心當真萬分難得。她緩緩站起,在室中彷徨來去,饒是她智計絕倫,處此困境,苦無善策,想到再過幾個時辰,敵方高手便大舉來襲,自己雖安慰楊過說:“不能力敵,便當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小龍女全心全意只是深愛楊過。黃蓉的心兒卻分作了兩半,一半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與芙兒平安。”鬥地轉念:“過兒能捨身爲人,我豈便不能?”當下轉身慨然說道:“龍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過兒性命,你可肯依從麽?”小龍女大喜之下,全身發顫,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麽,便是比死再難十倍……我……我都……”黃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泄漏,連過兒也不能說給他知道,否則便不靈了。”小龍女連聲答應。黃蓉道:“明日你和過兒聯手保護郭大爺,待危機一過,我便將我首級給你,讓過兒騎了汗血寶馬,趕去換那絕情丹便是。”小龍女一怔,問道:“你說甚麽?”黃蓉柔聲道:“你愛過兒,勝於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無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樂的,是不是?”小龍女點頭道:“是啊,你怎知道?”黃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愛自己丈夫也是如你這般。你沒孩兒,不知做母親的心愛子女,不遜于夫妻情義。我只求你保護我丈夫女兒平安,別的我還希罕甚麽?”小龍女沈吟不答。黃蓉又道:“若非你與過兒聯手,便不能打退金輪法王。過兒曾數次捨命救我夫婦,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寶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趕到絕情穀。
我跟你說,那裘千丈與過兒的父親全是我一人所傷,跟郭大爺絕無干系。襲千尺見了我的首級,縱然心猶未足,也不能不將解藥給了過兒。此後二人如能爲國出力,爲民禦敵,那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隱居,我也是一般感激。”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確無第二條路可走。小龍女近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好救楊過的性命,但此時聽黃蓉親口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覺萬分過意不去,只是不住搖頭,道:“那不成,那不成!”黃蓉還待解釋,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媽,媽,你在哪
兒?”語聲甚是惶急。黃蓉吃了一驚,問道:“芙兒,甚麽事?”郭芙推門而進,也不理小龍女便在旁邊,當即撲在母親懷裏,叫道:“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黃蓉皺眉道:“又怎麽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兒倆,到城外打架去啦。”黃蓉大怒,厲聲道:“打甚麽架?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麽?”郭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不禁甚是害怕,顫聲道:“是啊,我叫他們別打,可是他們甚麽也不聽,說……說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們……他們說只回來一個,輸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來見……見我。”
黃蓉越聽越怒,心想大敵當前,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間,這兄弟倆還爲了爭一個姑娘竟爾自相殘殺。她怒氣沖動胎息,登時痛得額頭見汗,低沈著聲音道:“定是你在中間搗亂,你跟我詳詳細細的說,不許隱瞞半點。”郭芙向小龍女瞧了一眼,臉上微微暈紅,叫了聲:“媽!”小龍女記挂楊過,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爭之事,轉身而出,又去陪伴楊過,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黃蓉适才的言語。
郭芙等小龍女出房,說道:“媽,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傷,全是女兒不好。這回事女兒再不跟你說,爹媽不是白疼我了麽?”於是將武氏兄弟如何同時向她討好、她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捨等情說了。黃蓉滿腔氣惱,卻又發作不出來,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媽,你教我怎麽辦呢?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我怎能說多歡喜誰一些兒?我教他們殺敵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麽?誰教他們這般沒用,一過去便讓人家拿住了?”黃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楊過呢?他又大不了他們幾歲,怎地又鬥法王又闖敵營,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黃蓉知道女兒自小給自己嬌縱慣了,她便是明知錯了,也要強辭奪理的辯解,於是也不追問過去之事,說道:“放回來也就是了,幹麽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媽,是你不好,只因爲你說他們是好膿包的徒弟。”黃蓉一怔,道:“我幾時說過了?”郭芙道:“我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說,适才霍都來下戰書,你叫他們擒他,反給點了穴道,你便怪他們膿包。”黃蓉歎了口氣,道:“藝不如人,那有甚麽法子?‘好膿包的徒弟’這句話,是霍都說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爭辯,就是默認。他二兄弟憤憤不平,說啊說的,二人爭執起來,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礙手礙腳。二人越吵越凶,終於拔劍動手。我說:‘你們在襄陽城裏打架,給人瞧見了,卻成甚麽樣子?再說爹爹身上負傷,你們氣惱了他,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他們就說:‘好,咱們到城外打去。’”
黃蓉沈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頭萬緒,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們愛鬧,由得他們鬧去罷。”郭芙摟著她脖子道:“媽,若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那怎生是好?”黃蓉怒道:“他們若是殺敵受傷,才要咱們牽挂。他們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該。”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不敢多說,掩面奔出。
這時天將黎明,窗上已現白色。黃蓉獨處室中,雖然惱怒武氏兄弟,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總是懸念,想起來日大難,不禁掉下淚來,又記著郭靖的傷勢,於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靜靜運功,臉色雖然蒼白,氣息卻甚調勻,知道只要休養數日,便能痊愈,當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村密室療傷的往事。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見妻子臉有淚痕,嘴角邊卻帶著微笑,說道:“蓉兒,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又何必擔心?倒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黃蓉笑道:“是了。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就要見爹爹啦。”她怕郭靖擔心,於是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絕口不提。郭靖道:“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敵人知我受傷,只怕乘機前來襲擊。”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又道:“過兒的傷勢怎樣啦?”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介面道:“郭伯伯,我只是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當他一回事。”說著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周,衆弟兄都是鬥志高揚,只是武家兄弟……”黃蓉一聲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你爲他們身受重傷,敵人若是來襲,必當死戰,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歎道:“經此一役,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母,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麽?”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後,她還沒合過眼呢。”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必來告知,只是她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原來他初進襄陽,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爲國,事事奮不顧身,已是大爲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靖捨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抛卻,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情花之毒便發,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爲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力氣稍複,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著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跟著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爲重!”黃蓉取出竹棒,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适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尚未轉告楊過,不知他要出手禦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私仇、又取解藥?此人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眼光卻望著楊過。
郭靖夫婦适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爲他大仁大義所感,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爲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幾句話,心胸間鬥然開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危難之際,處處以國爲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又是汗顔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系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臉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不知他所思何事,忽聽他低聲道:“你放心!”一聲清嘯,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站在屋頂邊上,笑道:“楊兄弟,你東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復小人,這滋味可好得很啊?”若在昔日,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時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時至今日,我心意方堅。此後活到一百歲也好,再活一個時辰也好,我是永遠不會反複的了。”笑道:“法王,你這話挺對,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他一到襄陽,便不知藏身何處,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後悔煩惱。你可知他在哪里麽?”說著躍上屋頂,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楊過道:“我提手便是一劍。”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楊過道:“誰說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誰?”嗤的一響,君子劍勢挾勁風,向他左脅刺去,楊過同時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談之中鬥然刺出一劍,招數固極淩厲,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襲,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與尼摩星、瀟湘子等人相仿,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總算他變招迅捷,危急中運勁左臂,向外疾掠,擋開了劍鋒。但君子劍何等銳利,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劃了一道長長口子,深入近寸,鮮血長流。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在此時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陽便即受傷,折了銳氣,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輪呼呼兩響,連攻兩招,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過去。楊過一步不退,敵來三招,他也還了三劍,笑道:“我在蒙古軍中受你金輪之傷,此刻才還得一劍。我這劍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銀輪連連搶攻,忍不住問道:“甚麽古怪?”楊過笑道:“這古怪須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語,無恥狡童!甚麽怪不得你?”楊過洋洋得意,說道:“我這劍從絕情穀中得來。公孫止擅用毒藥,日後你若僥倖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帳罷。”法王暗暗吃驚,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喂了毒藥?驚疑不定,出招稍緩。其實劍上何嘗有毒?楊過想起黃蓉以熱茶嚇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於是乘機以言語擾敵心神,眼見一言生效,當下凝神守禦,得空便還一招,總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法王左臂傷勢雖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劍上無毒,時候一長,力氣也必大減,心想眼前情
勢,利在速戰,於是催動雙輪,急攻猛打。
楊過知他心意,揮動長劍,守得嚴密異常。法王雙輪上的勁力越來越大,猛地裏金輪上擊,銀輪橫掃,楊過眼見抵擋不住,當即縱躍逃開。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傷,楊過卻又挺劍急刺。如此來回數次,法王計上心來,待他遠躍避開之際,自己同時後躍,跟著銀輪擲出,教楊過不得不再向後退,如此兩人之間相距遠了,待得楊過再度攻上,他已乘這瞬息之間,將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繞,包住了傷處,又覺傷口只是疼痛,並無麻癢之感,看來劍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爲之一寬。
就在此時,只聽得東南角上乒乒乓乓之聲大作,兵刃相互撞擊。楊過放眼望去,見小龍女手舞長劍,正自力戰瀟湘子與尼摩星兩人。瀟湘子的哭喪棒在蒙古戰陣中被楊過奪去,楊過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處,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狀與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樣,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楊過心想郭靖夫婦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發覺,爲禍不小,該當將他引得越遠越好,但此事必須不露絲毫痕迹,否則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來助你!”幾個縱躍,搶到尼摩星身後,挺劍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楊過暗算,自是極爲惱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殺郭靖、這狡童一劍之仇日後再報不遲,於是縱聲大叫:“郭靖郭大俠,老衲來訪,你怎地不見客人?”他叫了幾聲,四下無人答應,只西北方傳來一陣陣吆喝呼鬥,正是他兩個弟子達爾巴和霍都在圍攻朱子柳。眼見楊過、小龍女與瀟湘子、尼摩星一時勝敗難分,屋下人聲漸雜,卻是守城的兵將得知有人來襲,紛紛趕來捉拿奸細。法王心想這些軍士不會高來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終是礙手礙腳,於是又高聲叫道:“郭靖啊郭靖,枉爲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縮頭烏龜?”他連聲叫陣,要激郭靖出來,到後來越罵越厲害,始終不見郭靖影蹤,心想:“襄陽數萬戶人家,怎知他躲在何處?此人甘心受辱,一等養好了傷,再要殺他便難了。”微一沈吟,毒計登生,當即躍下屋頂,尋到後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縱起火來,東躍西竄,連點了四五處火頭,才回到屋頂,心想火勢一大,不怕你不從屋裏出來。
楊過雖與瀟湘子二人接戰,但眼光時時望向法王,突見他縱火燒屋,郭靖居室南北兩處都冒上了煙焰,心中一驚,險些給尼摩星的鐵蛇掃中胸口,急忙縮胸避開。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給郭靖打斷肋骨,此番爲了爭功才拚命前來,這一記毒招楊過非受重傷不可。楊過暗叫:“好險!”又想:“郭伯伯受傷沈重,郭伯母臨盆在即,這番大火一起,兩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來,正是撞見金輪賊禿。”當下顧不得小龍女以一人而敵兩大高手,向瀟湘子急刺兩劍,躍下屋頂,冒煙突火,來尋郭靖夫婦。
只見黃蓉坐在郭靖床邊,窗中一陣陣濃煙沖了進來。郭靖閉目運功,黃蓉雙眉微蹙,臉上卻是神色自若,見楊過進來,只微微一笑。楊過見二人毫不驚慌,心下略定,一轉念間,已想到一計,低聲道:“我去引開敵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穩所在暫避。”說著伸手輕輕揭下郭靖頭頂帽子,越窗而出。
黃蓉一怔,不知他搗甚麽鬼,眼見煙火漸漸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說道:“咱們換個地方。”手上剛欲用勁,突然間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唷”一聲,又坐回床邊,心中大恨:“小鬼頭兒,不遲不早,偏要在這當口出世,那不是存心來害爹娘的性命?”她産期本來尚有數日,只因連日驚動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裏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長刀、雙腳亂跳的喝罵。他躍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後,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上屋頂。
此時瀟湘子、尼摩星雙戰小龍女,達爾巴、霍都合鬥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風。金輪法王卻將兩個輪子逼住了郭芙,雙輪利口不住在她臉邊劃來劃去,相距不過數寸,只是喝問她父母的所在。郭芙頭髮散亂,手中長劍的劍頭已被金輪砸斷,兀自咬緊牙關惡鬥,對法王的問話宛似不聞,心中惱怒異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殘殺,此時我們三人聯手,何懼這個賊禿?”忍不住脫口而出:“好,你們兩個只管爭去,不論是誰勝了,回來只見到我的屍首罷啦!”法王奇道:“你說甚麽?郭靖到底是在哪里?”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見楊過負著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動也不動,自是郭靖,當即撇下郭芙,發腳追去。
瀟湘子、尼摩星、達爾巴、霍都四人見到,也都抛下對手,隨後趕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楊過護衛郭靖。
楊過上屋之時,奔過小龍女身旁,向她使個眼色,微微一笑,神氣甚是詭異。小龍女知他又在行詐,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麽計策,眼見敵人勢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聽得屋下“哇哇”幾聲,傳出嬰兒啼哭之聲。郭芙喜道:“媽媽生了弟弟啦!”一躍下地。小龍女好奇心起,又想楊過智計多端,這一笑之中似是顯占上風,且去瞧瞧黃蓉的孩兒再說,於是跟著進屋。
金輪法王提氣急追,距楊過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暗想:“這一次瞧你還能逃出我的手掌?”見他背負那人頭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無疑。
楊過所學的古墓派輕功可說天下無雙,雖然背上負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離危險遠一步。他沒命價狂奔,法王一時倒也追他不上。楊過在屋頂賓士一陣,聽得背後腳步聲漸近,於是躍下地來,在小巷中東鑽西躲,大兜圈子,竟與法王捉起迷藏來。
楊過的輕功雖然稍勝法王一籌,畢竟背上負了人,若在平原曠野之間,早給趕上,但他盡揀陰暗曲折的裏巷東躲西藏,法王始終追他不上。兩人兜得幾個圈子,瀟湘子、尼摩星與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後到來。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這巷口,我進去趕那兔崽子出來。”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幹麽要聽你號令?”法王心想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躍上牆頭,放眼四望,只見楊過負著郭靖正縮在牆角喘氣。他心下大喜,悄悄從牆頭掩近,正要躍下擒拿,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鑽入了煙霧之中,登時失了影蹤。
法王縱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這時到處煙焰瀰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東張西望,忽聽達爾巴大叫:“在這裏啦!”法王尋聲跟去,只見達爾巴揮動黃金杵,正與楊過相鬥。法王縱身而前,先截住了楊過的退路。楊過向前疾沖,一晃身便閃到了達爾巴身旁。便在此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肩頭,在他背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聲:“著!”哪知楊過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楊過沖出巷頭,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子,投降了罷!”正是瀟湘子手執杆棒,攔在巷口。此時楊過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擡頭一望,牆頭上黑漆一團,卻是尼摩星站著。楊過縱身跳上牆頭,尼摩星怪蛇當頭擊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與黃蓉此時定已脫險,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尼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給你!”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復複,突又倒戈投降,卻將一件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楊過飛腳狠踢,正中他臀部,將他踢下牆頭。尼摩星大聲歡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國第一大勇士的!”瀟湘子和達爾巴焉肯讓他獨佔功勞,前來爭奪。三人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麽一扯,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登時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法王見楊過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中必有蹊蹺,並不上前爭奪,見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聲,罵道:“呆鳥!”徑自又去追趕楊過,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殺了這反復奸詐的小子,也就不枉了來襄陽一遭。
但此時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卻又往何處追尋?法王微一沈吟,已自想到:“楊過這兔崽子背了個假郭靖,費這麽大的力氣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場。郭靖卻必在我先前縱火之處附近。他既使奸計,我也便將計就計,引他過來。”當下徑往火頭最盛處奔去。
楊過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動靜,見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遠,心中挂慮,於是悄悄跟隨。只見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躍落,叫道:“好郭靖,原來你在此處,快跟老和尚走罷!”楊過大驚,正要跟著躍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聽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罷!”跟著金鐵撞擊之聲連續不絕。楊過眼珠子一滾,暗笑:“臭賊禿,險些上了你的鬼當,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裝甚麽兵器撞擊。郭伯伯傷成這個樣子,怎能用兵刃跟你過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個不休?你想騙我出來,我偏躲在這兒瞧你搗鬼。”忽聽得法王大聲叫道:“楊過,這次你總死了罷!”楊過一奇:“甚麽這次我死了?”隨即會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沖出來救我。”只聽法王哈哈笑道:“楊過啊楊過,你今日將小命送在我手裏,也算是活該。”
他一言方畢,突然煙霧中白影晃動,一個少女竄了出來,挺劍向法王撲去。楊過叫道:“姑姑,我在這兒!”但法王已揮動輪子將小龍女截住。原來法王大叫大嚷,顯得楊過遭逢危難,小龍女聽到後情切關心,沖出來動手。楊過仗劍上前,和小龍女相對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劍法”,將法王裹在劍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這番惹禍上身,卻教他二人雙劍合璧。”四下裏熱氣蒸騰,火柱煙梁,紛紛跌落。
法王奮力揮輪擋開兩人雙劍,急往西北角上退卻。楊過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務須誅了這個禍根。”長劍顫動,身隨劍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劍法”下鎩羽,潛心思索,鑽研出一套對付這劍法的武功,只是想對方雙劍合璧,奧妙無方,兩人心靈合一,成爲一個四腿四臂的武學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無把握,此時形勢危急,顧不得自己這套“五輪大轉”尚有許多漏洞,只得一試,於是探手懷中,嗆啷啷一陣響亮,空中飛起三隻輪子,手中卻仍是各握一輪。這金銀銅鐵鉛五輪輕重不同,大小有異,他隨接隨擲,輪子出來時忽正忽歪。
楊過與小龍女登感眼花繚亂,心下暗驚。楊過向左刺出兩劍,身往右靠,小龍女立時會意,手中淑女劍向右連刺,腳步順勢移動,往楊過身側靠近。兩人見敵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緊門戶,瞧清楚敵人招術的路子,再謀反擊。法王五輪運轉如飛,但見兩人劍氣縱橫,結成一道光網,五輪合起來的威力雖強,卻攻不進劍光之中,暗歎:“瞧我這五輪齊施,還是奈何不了兩個小鬼的雙劍合璧。”正自氣餒,小龍女懷中突然“哇哇”兩聲,發出嬰兒的啼哭。這一來不但法王大吃一驚,連楊過也是詫異無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數均自緩了。
小龍女左手在懷中輕拍,說道:“小寶寶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哪知嬰兒越哭越是厲害。楊過低聲道:“郭伯母的?”小龍女點點頭,向法王刺了一劍。
法王橫金輪擋住,他沒聽清楚楊過的問話,一時想不透小龍女懷抱一個嬰兒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贅,劍法勢必威力大減,當下催動金輪,猛向小龍女攻擊。
楊過連出數劍,將他的攻勢接了過去,側頭問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麽?”小龍女道:“黃幫主扶住郭大爺從火窟中逃走……”當的一響,她架開法王左手銅輪,又道:“當時情勢危急,大梁快摔下來啦,我在床上搶了這女孩兒……”楊過向法王右腿橫削一劍,解開了他推向小龍女的鉛輪,說道:“是女孩兒?”他想郭靖已生了一個女兒,這次該生男孩,哪知又是一個女兒,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小龍女點頭道:“是女孩兒,你快接去……”說著左手伸到懷中,想把嬰孩取出交給楊過。
但嬰兒哭叫聲中,法王攻勢漸猛,三個輪子在頭頂呼呼轉動,俟機下擊,手中雙輪更是淩厲。楊過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擋住,哪里還能緩手去接嬰兒?小龍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兒,騎汗血寶馬到……”當當兩響,法王雙輪攻得二人連遇兇險,小龍女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這時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楊過心想只有自己接過嬰兒,小龍女才不致分神失手,於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龍女也正要將嬰兒交給楊過,二人心意合一,霎時間雙劍鋒芒陡長,法王被迫得退開兩步。小龍女左手將嬰兒送了過來,楊過正要伸手去接,倏地黑影閃動,鐵輪斜飛而至,砸向嬰兒。小龍女怕嬰兒受傷,左手鬆開嬰兒,手掌翻起,往鐵輪上抓去。那鐵輪來勢威猛,輪子邊緣鋒利逾於刀刃,但小龍女手上帶著金絲手套,手掌與鐵輪相接,立即順勢向外一推,再以斜勁消去輪子急轉之勢,向上微托,抓了下來,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時,楊過已將嬰兒接過,見小龍女抓住鐵輪,叫了聲:“好!”法王這輪子若是向小龍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準頭向著嬰兒,她才側拿得手。小龍女一拿到輪子,甚是高興,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驀地裏學著法王的招式,舉起鐵輪往敵人砸去,要來一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驚又愧,五輪既失其一,這“五輪大轉”登時破了。他索性收回兩輪,手中只剩金銀二輪,橫砍直擊,威力又增。
楊過左手抱了孩子,道:“咱們先殺了這賊禿,其餘慢慢再說。”小龍女道:“好!”左手持鐵輪擋在胸口,與楊過雙劍齊攻。她手中多了一厲害武器,又少了嬰兒的拖累,本該威力倍增,豈知數招之下,與楊過的劍法格格不入,竟爾難以合璧。她越打越驚,不知何以如此。卻不知“玉女素心劍法”的妙詣,純在使劍者兩情歡悅,心中全無渣滓,此時雙劍之中多了一個鐵輪,就如一對情侶之間插進了第三者,波折橫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爲我心?兩人一時之間均未悟到此節,又鬥數合,竟比兩人各自爲戰尚要多了一番窒滯。小龍女大急,道:“今日鬥他不過了,你快抱嬰兒到絕情穀……”楊過心念一動,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時若騎汗血寶馬出城,七日之內定能趕到絕情穀,他雖不能攜去郭靖、黃蓉的首級,但帶去了二人的女兒,對裘千尺說郭靖夫妻痛失愛女,定會找上絕情穀來,那時自可設法報仇。當此情境,裘千尺勢必心甘情願的交出半枚丹藥來。待得身上劇毒既解,可再奮力救此幼女出險。這緩兵之計,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兩日之前,楊過對此舉自是毫不遲疑,但他此時對郭靖赤心爲國之心欽佩已極,實不願爲了自己而使他女兒遭遇兇險,這時奪他幼女送往絕情穀,無論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當爲,因此微一沈吟,便道:“姑姑,這不成!”小龍女急道:“你……你……”她只說了兩個“你”字,嗤的一響,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輪劃破。楊過道:“如此作爲,
我怎對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這手中之劍?”說著將君子劍一舉。他心意忽變,小龍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楊過身上之毒,聽他說既要對得起殺父仇人,又要做一個有德君子,不禁錯愕異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劍法更是難於相互呼應。法王乘勢踏上,手臂微曲,一記肘錘擊在楊過左肩。
楊過只覺半身一麻,抱著的嬰兒脫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頂惡鬥,嬰兒一離楊過懷抱,徑往地下摔落。楊過與小龍女齊聲驚叫,想要躍落相救,哪里還來得及?法王聽了二人斷斷續續的對答,已知這嬰兒是郭靖、黃蓉之女,心想便拿不著郭靖,攜走他女兒爲質,再逼他降服,豈不是奇功一件?眼見情勢危急,右手一揮,金輪飛出,剛好托在嬰兒的繈褓之下。
金輪離地五尺,平平飛去,將嬰兒托在輪上。三人齊從屋頂縱落,要去搶那輪子。楊過站得最近,眼見金輪越飛越低,不久便要落地,當即右足在地下一點,一個打滾,要墊身金輪之下,連輪和人一併抱住,使嬰兒不受半點損傷。突見一隻手臂從旁伸過,抓住了金輪,連著嬰兒抱了過去。那人隨即轉身便奔。
楊過翻身站起,法王與小龍女已搶到他身邊。小龍女叫道:“是我師姊。”楊過見那人身披淡黃道袍,右手執著拂塵,正是李莫愁
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會在這當日來到襄陽,心想此人生性乖張,出手毒辣無比,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哪里還會有甚麽好下場?當下提氣疾追。小龍女大叫:“師姊,師姊,這嬰兒大有干連,你抱去作甚?”李莫愁並不回頭,遙遙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處女,你卻連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識羞!”小龍女道:“不是我的孩兒啊。你快還我。”她連叫數聲,中氣一松,登時落後十餘丈。眼見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當即追了下去。
這時城中兵馬來去,到處是呼號喝令之聲,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細。小龍女一概不聞不見,堪堪奔到城牆邊,只見魯有腳領著一批丐幫的幫衆正在北門巡視,以防敵人乘著城中火起前來攻城,他一見小龍女,忙問:“龍姑娘,黃幫主與郭大俠安好罷?”小龍女不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可見到楊公子和金輪法王?可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魯有腳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頭去了。”小龍女一怔,心想城牆如是之高,武功再強跳下去也得折手斷腳,怎麽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詢問,一瞥眼見一名丐幫弟子牽著郭靖的汗血寶馬正在刷毛,心中一凜:“過兒便算奪得嬰兒,若無這匹寶馬,怎能及時趕到絕情穀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馬繮,轉頭向魯有腳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馬一用。”魯有腳只記挂著黃蓉與郭靖二人,又問:“黃幫主與郭大俠可安好嗎?”小龍女翻身上馬,道:“他二人安好。黃幫主剛生的嬰兒卻給那女人搶了去,我非去奪回不可。”魯有腳一驚,忙喝令開城。
城門只開數尺,吊橋尚未放落,小龍女已縱馬出城。汗血寶馬神駿非凡,後腿一撐,已如騰雲駕霧般躍過了護城河。
城頭衆兵將見了,齊聲喝彩。小龍女出得城來,只見兩名軍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牆角下,另有一匹戰馬也摔得腿斷頭裂,放眼遠望,但見蒼蒼群山,莽莽平野,怎知這三人到了何處。她愁急無計,拍著寶馬的頸道:“馬兒啊馬兒,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帶我去罷!”那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語,昂頭長嘶,放開四蹄,潑剌剌往東北方奔去。
原來楊過與法王追趕李莫愁,直追上了城頭,均想城牆極高,她已無退路,必可就此截住。哪知李莫愁一上城頭,順手抓過一名軍士,便往城下擲去,跟著向下跳落。待那軍士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她左足在軍士背上一點,已將下落的急勢消去,身子向前縱出,輕飄飄的著地,竟連懷中的嬰兒亦未震動,那軍士卻已頸折骨斷,哼都沒哼一聲,已然斃命。法王暗罵:“好厲害的女人!”依樣葫蘆,也擲了一名軍士下城,跟著躍落。
楊過要以旁人來作自己的墊腳石,實是有所不忍,眼見時機緊迫,心念一動,發掌將一匹戰馬推出城頭,不待戰馬落地,飛身躍在馬背,那馬摔得骨骼粉碎,他卻安然躍下,跟在法王之後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軍營中大戰,被法王的輪子割傷兩處,雖無大礙,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軟,這日又苦戰多時,實已支撐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論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雖覺心跳漸劇,還是仗劍急追。
這三人本來腳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嬰兒,法王臂受劍傷,劍上到底是否有毒畢竟捉摸不准,時時擔心創口毒發,不敢發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時迅捷,待得奔出數裏,襄陽城早已遠遠抛在背後,三人仍是分別相距十餘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楊過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陣,見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數裏便入叢山,於是加快腳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於隱蔽脫身。她雖聽小龍女說這不是她的孩子,但見楊過捨命死追,料來定是他與小龍女的孽種無疑,只要挾持嬰兒在手,不怕她不拿師門秘傳“玉女心經”來換。
三人漸奔漸高,四下裏樹木深密,山道崎嶇。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叢林幽峽之內,那就難以找尋。他從未與李莫愁動過手,但見她輕功了得,實是個勁敵,自己五輪已失其二,原不想飛輪出手,但見情勢緊迫,不能再行猶豫遷延,於是大聲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兒,饒你性命,再不聽話,可莫怪大和尚無情了。”李莫愁格格嬌笑,腳下卻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揮動,呼呼風響,銀輪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後襲到。
李莫愁聽得敵輪來勢淩厲,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轉身揮動拂塵,待要往輪上拂去,驀見輪子急轉,銀光刺眼,拂塵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斷,於是斜身閃躍,避開了輪子的正擊。法王搶上兩步,銅輪出手,這一次先向外飛,再以收勢向裏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纖腰一折,以上乘輕功避了開去。但這麽一進一退,與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過銀輪,右手鉛輪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塵斜揮,化作萬點金針,往法王眼中灑將下來。法王鉛輪上抛,擋開了她這一招,右手接住回飛而至的銅輪,雙手互交,銀銅兩輪碰撞,當的一響,只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這時左手的銀輪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銅輪已交在左手,雙輪移位之際,殺著齊施。李莫愁鬥逢大敵,精神爲之一振,想不到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沈厚,出招尤是迅捷,當下展開生平所學,奮力應戰。
兩人甫拆數招,楊過已然趕到,他站在圈外數丈之地旁觀,一面調勻呼吸,俟機搶奪嬰兒。只見二人越鬥越快,三輪飛舞之中,一柄拂塵上下翻騰。
說到武功內力,法王均勝一籌,何況李莫愁手中又抱著一個嬰兒,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敗不可。哪知她初時護著嬰兒,生怕受法王利輪傷害,但每見輪子臨近嬰兒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沈吟,已然省悟:“這賊禿要搶孩子,自是不願傷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顧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當他疾施殺著、自己不易抵擋之時,便即舉嬰兒護住要害。這樣一來,嬰兒非但不是累贅,反成爲一面威力極大的盾牌,只須舉起嬰兒一擋,法王再凶再狠的絕招也即收回。
法王連攻數輪,都被李莫愁以嬰兒擋開,楊過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哪一個只要手上勁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嬰兒的小命?正想上前搶奪,只見法王右手銀輪倏地自外向內回砸,左手銅輪跟著平推出去,這一來,兩輪勢成環抱,將李莫愁圍在雙臂之間。李莫愁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暗罵賊禿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莊嚴身份,當下拂塵後揮,架開銀輪,左手舉嬰兒護在胸前。法王當雙手環抱之時,早已算就了後著,左手松指,銅輪突然向上斜飛,砸向她的面門。
這輪子和她相距不過尺許,忽地飛出,來勢又勁急異常,實是不易招架,總算李莫愁一生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臨敵經歷實比法王豐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後一仰,雙腳牢牢釘在地下,拂塵卻還攻敵肩。法王右肩疾縮,拂塵掠肩而過,仍有幾根帚絲拂中了肩頭。他左掌既空,順勢在李莫愁左臂上斬落。李莫愁手臂登時酸麻無力,低呼一聲:“啊喲!”縱身躍起,但覺手中已空,嬰兒已被法王搶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聽得身旁風響,楊過和身撲上,已奪過了嬰兒,在地下一個打滾,長劍舞成一道光網,護住身後,跟著翻身站起,長劍一招“順水推舟”,阻住兩個敵人近身。
原來他見嬰兒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遲得片刻,再要搶回那便千難萬難,乘著他抱持未穩之際,不顧性命的撲上,一舉奏功。嬰兒在三人手中輪轉,只一瞬間之事。
李莫愁喝彩:“小楊過,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雙輪一擊,聲若龍吟,悠悠不絕,左手袍袖揮處,右手輪子向楊過遞出,楊過長劍虛刺,轉身欲逃,忽聽得身後風響,卻是李莫愁揮拂塵擋住了去路,笑道:“楊過別走!且鬥鬥這大和尚再說。”楊過眼見法王的銅輪已遞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還劍招架。
二人連日鏖戰,于對方功力招數,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見二人身形晃動,三道白光上下飛舞,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並無多日,這小子武功已練到了如此地步?”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爲了報答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以險招還險招,逼得法王只好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須顧到嬰兒的安全,哪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雖見法王與李莫愁相鬥之時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之女,實是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處處護著嬰兒,時刻稍長,便被法王逼得險象環生。
法王見李莫愁不顧嬰兒,招數便盡力避開嬰兒身子,但見楊過唯恐傷害於她,兩個輪子便攻向嬰兒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這一來,楊過更是手忙腳亂,抵擋不住,大聲叫道:“李師伯,你快助我打退禿賊,別的慢慢再說不遲。”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見她閑立微笑,竟是隔山觀虎鬥,兩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龍女也叫他師姊,這女人的確是他師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詭計?須得盡快傷了這小子,搶過嬰兒。”當下手上加勁,更逼得楊過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會傷害嬰兒,不管楊過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雙手負在背後,意態甚是閒適。
又鬥一陣,楊過胸口隱隱生疼,知道自己內力不及對方,如此蠻打實是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頭向嬰兒望了一眼,只見她一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隻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爲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後我便死了,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激情衝動之下,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李莫愁在旁眼見他勢窮力竭,轉瞬間便要喪於雙輪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隨即想到:“這小子武功大進,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則日後便不可複製。”於是仍然袖手不動。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強,李莫愁最毒,但論到詭計多端,卻推楊過。他一陣傷心過了,隨即籌思脫身之策,心想:“郭伯母當年講三國故事,說道其時曹魏最強,蜀漢抗曹,須聯孫權。”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當下刷刷兩劍,擋住了法王,疾退兩步,突將嬰兒遞給李莫愁,說道:“給你!”這一著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時不明他的用意,順手將嬰兒接過。楊過叫道:“李師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讓我擋住賊禿!”奮力刺出兩劍,教法王欺不近身來。李莫愁心道:“原來他想我總還顧念師門之誼,不致傷了孩子,危急中遞了給我,那真是再妙不過。”她哪想到這是楊過嫁禍的惡計,剛提步要走,法王回過手臂,銀輪砸出,竟是舍卻楊過,擊向她後心。這一招來得好快,她身形甫動,銀輪已如影隨形的擊到。李莫愁無奈,只得回過拂塵擋架。
楊過見計已售,登時松了一口氣,他顧念嬰兒,卻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觀,以待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才出來收漁人之利,呼吸稍一調勻,立即提劍攻向法王。這時紅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陽光透射進來,楊過精神一振,長劍更是使得得心應手,只聽得當的一響,銅輪被君子劍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驚,出招卻越見淩厲。楊過鬥地心生一計,叫道:“李師伯,你小心和尚這個輪子,被我
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劇毒,莫給他掃上了。”李莫愁問道:“爲甚麽?”楊過道:“我這劍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适才法王被楊過長劍刺傷,一直在擔心劍上有毒,但久戰之後,傷口上並無異感,也就放心,此時聽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孫止爲人險詐,只怕劍上果然有毒。”想到此處,登時氣便餒了。李莫愁拂塵猛地揮出,叫道:“過兒,用毒劍刺這和尚。”伸手一揚,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輪護住胸前,李莫愁這一下卻是虛張聲勢,她見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銀針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脫出雙輪威力的籠罩。
金輪法王雖然疑心楊過劍上有毒,但傷口既不麻癢,亦不腫脹,實不願此番徒勞往返,落得個負傷而歸,見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楊過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這初生嬰兒在曠野中經受風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難以養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將法王擊退,再籌良策,大聲叫道:“李師伯,不用走啦!這賊禿身中劇毒,活不多久了。”叫聲甫畢,只見李莫愁向前急竄,鑽進了山邊的一個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闖入。楊過不知李莫愁搶那嬰兒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當即長劍護胸,沖了進去,眼見銀光閃動,當即揮劍將三枚冰魄銀針打落,叫道:“李師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團,但他雙目能暗中見物,見李莫愁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又扣著幾枚銀針,他爲顯得並無敵意,轉身向外,說道:“咱們聯手先退賊禿。”仗劍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時不敢沖出,於是盤膝坐在洞側,解開衣衫,檢視傷口,見劍傷處血色殷紅,殊無中毒之象,伸手按去,傷口微微疼痛,再潛運內功一轉,四肢百骸沒半分窒滯,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楊過劍上無毒,怒的是竟爾受了這小子之騙,白白擔心半日。瞧那山洞時,見洞口長草掩映,入口處僅容一人,自己身軀高大,若是貿然沖入,轉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內兩人的暗算。
一時正無善策,忽聽得山坡後一人怪聲叫道:“大和尚,你在這裏幹麽?”語聲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說道:“三隻兔兒鑽進了洞裏,我要趕他們出來。”尼摩星在襄陽城混鬧一場,無功而退,在回歸軍營途中,遠遠望見法王的銀銅鉛三輪在空中飛旋,知他正與人動手,於是認明了方向過來,見法王全神貫注瞧著山洞,心中一喜,問道:“郭靖逃進了洞裏麽?”法王哼了一聲,說道:“一隻雄兔,一隻雌兔,還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歡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婦,還有楊過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說自話,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計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點燃。是時西南風正勁,一陣陣濃煙立時往洞中湧入。
當法王堆積枯柴之時,楊過已知其計,對李莫愁低聲道:“我去瞧瞧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於是向內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盡頭,回過頭來低聲道:“李師伯,他們用煙薰,你說怎麽辦?”李莫愁心想硬沖決計擺脫不了了法王,躲在這裏自然亦非了局,當真不濟之時,只有丟下嬰兒獨自脫身,這和尚和自己無冤無仇,他志在嬰兒,那時自也不會苦纏,因此並不驚慌,只是微微冷笑。
過不多時,山洞中濃煙越進越多,楊李二人閉住呼吸,一時尚可無礙,那嬰兒卻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麽?”楊過懷抱著這女嬰一番捨生忘死的惡鬥,心中已對她生了憐惜之情,聽她哭得厲害,道:“讓我抱抱!”伸出雙手,走近兩步。李莫愁拂塵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揮去,喝道:“別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銀針嗎?”楊過向後躍開,聽了“冰魄銀針”四字,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想起幼時與她初次相遇,只將銀針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劇毒,當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銀針,針尾向下,將銀針插入土中,只餘一寸針尖留在土外,再灑上少些沙土,掩住針尖的光亮。此時洞口堆滿了柴草,又是濃煙滿洞,他弓身插針,法王與尼摩星全未瞧見。
楊過佈置已畢,退身回來,低聲道:“我已有退敵之計,你哄著孩子別哭。”於是大聲叫道:“好極了,山洞後面有出口,咱們快走!”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之情。李莫愁一怔,還道山洞後面真有出路。楊過將口俯到她耳畔低聲說道:“假的,我要叫賊禿上當。”
法王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中寂然無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隱去,哪想得到是楊過以袍袖蓋在嬰兒臉上,只道他真的從洞後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後去阻截。法王卻心思細密,凝神一聽,嬰兒的哭喊只是低沈細微,卻非漸漸遠去,知道又是楊過使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後,便抱了孩子從洞口沖出,不禁暗暗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於是躲在洞側,提起銀銅兩輪,只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並肩往外。”忽又低聲道:“咱們同時驚呼,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使何等詭計,但素知這小子極是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大虧,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驅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于是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隨即低聲道:“你裝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雖然死在你手裏,卻教你這小賊……也活不成。”說到後來,語聲斷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法王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爲了爭奪嬰兒,還未出洞,卻已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鬥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兒連帶送命,那便不能挾制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只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足落地時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內功,即使給人連砍數刀,縱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劇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山坡轉回,叫道:“小子騙人的,山後出口沒有的,洞裏郭靖和老婆還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脫鞋,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所料不錯,但洞內並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火薰得昏過去了。”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於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洞口直鑽出去。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雖然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等銳利,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地下一掃,察覺前面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裏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刺上的毒性厲害非凡,急忙連滾帶爬的沖出洞來。只見法王除去鞋襪,捧著一隻腫脹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你明明中毒受傷,幹麽不跟我說,讓我也上當的?”法王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你也上一當,這才兩不吃虧啊。”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制,大聲怒駡:“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個死樣活氣的!”他雙足已使不出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和身向法王撲去,右手鐵蛇往他頭頂擊落。法王舉銅輪擋開鐵蛇,隨即橫過手臂,一個肘錘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難以閃避,法王這一招又是來勢迅捷,竟被他一錘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然筋骨堅厚,卻也給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顧自己的死活,撲將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張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給他咬中頸下的大穴?但此時法王知道腳底所中毒針實是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通著不令毒氣沖過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只要嚴守此關,最多是廢去一只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是以當尼摩星撲上來之時,他已變成內力全失,只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是全力施爲,一咬住對方穴道,牙齒再不放鬆。
法王伸出右足一鈎,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撲出,兩人一齊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將他扯開,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爲減弱,卻哪里拉得動?只得回手扣住他後頸“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後近身搏鬥,卻如潑皮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顧身份。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谷邊的斷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人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得粉身碎骨。”但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擋不住。眼見距離崖邊已不過數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問道:“哪里的?”他這三個字一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氣貫左掌,呼的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避開,彎腰前撞。
法王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後閃避,但他忘了對方雙足中毒,早已不聽使喚,哪里還能向後退躍?但見他不後反前,一驚之下,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人齊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得二人在外喝罵毆鬥,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得法王與尼摩星二人齊聲驚呼,聲音甚是怪異。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被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爲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幹甚麽啊?”楊過卻也料想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谷,沈吟道:“那賊禿狡猾得緊,咱們假裝相鬥受傷,只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我解藥。”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心地下銀針。”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魔頭?”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團,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何處,若是貿然舉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來療毒,只怕這條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將針拔去,咱們呆在這兒幹麽?”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而死,慢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大是忌憚,與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勝他,智計更是不及,當下低頭沈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聲,突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出世以來從未吃過一口奶,此時自是餓了。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麽?”楊過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嚇我,我便怕了麽?若是別人的孩子,料你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
種。”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尚未成親,何來孩子?你嘴裏放乾淨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聲,撇嘴道:“你要我口裏乾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止乾淨些。”楊過一生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哪容她如此污蔑,心中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就可惜臂上的守宮砂褪了。”刷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緊,但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連環三劍。
他劍法既妙,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術招架,雖然不失厘毫,但數招之後已是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念著孩子,只怕劍底過於厲害,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並未施展殺著。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餘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隨即良久沒了聲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麽?”李莫愁見他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下還沒死,但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麽?”楊過打了個寒戰,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生嬰兒,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將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道:“你是我師伯,只要你不辱駡我師父,我自然聽你吩咐。”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只要嬰兒在自己手中,他便無法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現下你出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法王與尼摩星的影蹤,他怕法王詭計多端,躲在隱避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斬刺一陣,不見有人隱藏,回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後,嚇得遠遠逃走了。”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
遠?你將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面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心想也該出去找些甚麽給孩子吃,於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將三枚銀針放入針囊,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出來,問道:“你將孩子抱到哪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楊過急道:“你要孩子幹麽?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雙頰一紅,隨即沈臉道:“你胡說甚麽?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經來,我便將孩子還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後,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回過身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討我便宜?”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孩子沒奶吃,豈不餓死了?”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中出入,于這養育嬰兒之事實是一竅不通,沈吟道:“卻到哪裏找奶去?給她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有牙齒?”李莫愁往嬰兒口中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在給孩子餵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滿腹智謀。”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腳程好快,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路旁的村莊市鎮盡已被蒙古鐵蹄毀成白地,只有在這般荒穀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只見一個少婦抱著一個歲余孩子正在餵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將她懷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丟,將女嬰塞在她懷裏,說道:“孩子餓了,你喂她吃飽罷。”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婦愛惜兒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著胸膛,立即轉身向外,卻聽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沒聽見麽?誰教你抱自己兒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那農家孩子已被摔在牆腳之下,滿頭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撲上去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往少婦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哪有如此橫蠻女子?”口中卻道:“李師伯,你若將她打死了,死人可沒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爲你的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閒事!”楊過心道:“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說我多管閒事?”當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著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搶孩子麽?”楊過退後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李莫愁將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
那少婦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著兩人爭執,已抱了兒子悄悄從後門溜走。李莫愁怒氣勃發,直沖出門,但見那少婦抱著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登時腦骨碎裂,屍橫當地。
她再去尋人餵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氣越盛,胡亂殺了幾人,到竈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火焚燒,連點了幾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
楊過見她出手兇狠若此,暗自歎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二人一聲不作,在山野間走了數十裏,那嬰兒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懷中沈沈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只見兩隻花斑小豹正自廝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將小豹踢開,突然旁邊草叢中嗚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隻金錢大豹撲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撲,舉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刷的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豹痛得嗚嗚狂吼,更是凶性大發,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伏在地,兩隻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進撲。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過叫道:“且慢!”揮長劍將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已縱身而起,高躍丈餘,從半空中撲將下來。楊過也飛身竄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著右拳砰的一聲,擊在花豹頸後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後隨即跳起,向楊過撲來。楊過側身避開,左掌擊出,這一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被他擊得一個筋斗向後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卻又費這麽大力氣和豹子打鬥?只見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害之處,只聽那猛獸吼叫之聲越來越低,十餘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轉身縱上了山坡。楊過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預擬扯住它尾巴拉將轉來,豈知那豹威風盡失,尾巴垂下,挾在後腿之間,一拉竟爾拉了個空。他正待施展輕功追去,只見那豹子躍出數丈,回身嗚嗚而叫,招呼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的頭頸,一手一隻,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眼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楊過撲來。楊過將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可別弄死。”身隨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從半空中落將下來,正好騎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掙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將它四條腿縛住。”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走。楊過急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心中大喜,笑道:“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餘條樹皮,匆匆搓成幾條繩索,先將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它前腿後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它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一會兒乳娘,不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閉眼睡去。
李莫愁與楊過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的小臉,只見她睡熟之後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著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半。李莫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拍,抱起嬰兒。楊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舌頭,做個鬼臉,眼見孩子睡得甚是寧靜,不禁呼了一口長氣,回頭只見兩頭小豹正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裏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歷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只兇惡巨獸,也可算得奇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替她驅趕林中的蚊蟲。這拂塵底下殺人無算,武林中人士見到無不驚心動魄,此時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著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楊過不明她的身世,只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經歷過一番極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此時不由得微生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擡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麽辦?”楊過四下一望,道:“咱們又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後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找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你歇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個時辰,打了三隻山兔,捧了十多個野果回來。他放開豹子嘴上繩索,喂它吃了一隻山兔。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將餘下兩隻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李師伯,你安睡罷,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之間,淩空而臥。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爲意。她除了有時與弟子洪淩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過爲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歎了口氣。
[[i]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6-1 at 11:27 AM [/i]]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 11:31 AM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然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雕鳴,聲音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他好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雕的鳴聲遠爲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一個山谷,這時雕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還高,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甚是肮髒,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雕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是天差地遠。這醜雕鈎嘴彎曲,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鳥類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雕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只是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氣概。
那雕叫了一會,只聽得左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斕,四條毒蛇一齊如箭般向醜雕飛射過去。那醜雕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將四條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將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歎服之意。只見那醜雕張開大口,將一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一比,卻也不輸於她。”正在轉念如何捕捉,突然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得呼的一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雕撲去。醜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啪的一聲,咬住了醜雕頭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毒蟒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雕身上繞了幾匝,眼見醜雕已是性命難保。
楊過不願醜雕爲毒蛇所害,當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突然間那雕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楊過出其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只見那雕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毒蟒愈盤愈緊,醜雕毛羽賁張,竭力相抗。眼見那雕似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醜雕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哪里咬得中甚麽,醜雕雙爪掀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喙在蟒頭戳啄。眼見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終於僵直而死。
醜雕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呼。
楊過聽它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於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出翅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楊過見這雕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它的背脊。
醜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雕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心中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醜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甚麽前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於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並無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當真是住著武林奇士,還是甚麽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石桌、一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雕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一堆亂石高起,極似一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擡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只是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現出三行字來,字迹筆劃甚細,入石卻是極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抗手,無可奈何,惟隱居深谷,以雕爲友。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下面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複去的念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的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鬱鬱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迹,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元一代奇人死後,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爲友,然則此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爲雕兄,確不爲過。”於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麽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一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並無一個知己友好,這時與神雕相遇,雖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緣,出洞後頗有點戀戀不捨,走幾步便回頭一望。他每一回頭,神雕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然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回頭便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身了。”說著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後,急奔回向山洞。
剛到洞口,只聽得李莫愁道:“你到哪里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哪里有甚麽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號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著孩子,讓我來對付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著圈子疾走,衣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他
們偏要自相殘殺,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幹麽?”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聲。楊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輩麽?”那人荒郊夜哭,爲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麽?”楊過抱拳道:“小人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麽?”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爲李莫愁銀針所傷,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腿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驚,叫道:“三娘,針上劇毒厲害無比,如何吸得?”忙將她推開。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顫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捨身爲丈夫療毒,自知即死,撫著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你和我成親後一直鬱郁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你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
武三通大慟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屍身上痛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甚麽也不知道了,就此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癲癲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也慢慢痊愈了。泗水漁隱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後回山,與幾個武林朋友結伴同行,閒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一個人物,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轉輾尋訪,終於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視,到達之時,適逢金輪法王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産。他與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後,得知兩個兒子竟爾鬩牆而鬥,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過一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聲,進去一看,正是武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鬥。他與二子相別已久,二子長大成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一陽指指法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倆卻誰也不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駡斥責,或是溫言勸諭,要他二人息了對郭芙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爭吵起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裏到這荒山中來決一勝敗。武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到二人約定之處,要阻止二子相鬥。他越想越是難過,不由得在荒野中放聲悲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蕩之際,突見一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出來,不禁大生敵意,喝道:“你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過聽他自承,說道:“武老伯,小侄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緊。”武三通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幹麽?啊,是了,敦儒與修文要在此處比武,你是作公證人來著。哼哼,你既是他們知交,怎不設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得是甚麽朋友?”說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將滿腔怒火發泄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虯髯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動手,退開兩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伯不可錯怪了人。”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這裏?世界這麽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穀?”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確也甚是湊巧,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失意,每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一動:“這小子未必便識得我兩個孩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定是另有詭計。”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下。楊過身子一閃,武三通右掌落空,當即彎過左臂,一記肘錘撞了過去。楊過見他出招勁力沈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過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手罷!”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幾聲。楊過心念一動:“他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人動上手便是絕招殺著,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於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輩,怎敢和你動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樣罷,我讓你再發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武三通大怒,喝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殺手,你便敢輕視於我麽?”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陽指”。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晃動,來勢雖緩,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一指籠罩之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哪一處穴道,正因不知他點向何處,九處大穴皆有中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彈,使的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一陽指”齊名數十年,原是各擅勝場,但楊過功力既淺,所學爲時極暫,學後又未盡心鑽研苦練,哪及得上武三通數十年的專心一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一震,全身發熱,騰騰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樁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一來礙著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生平絕技,心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不用擋,莫要震壞內臟,我不傷你性命便是。”說著搶上數步,又是一指點出,這次卻是指向楊過小腹。
這一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沖脈十二大穴,自幽門、通穀,下至中注、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於這一指威力之下。楊過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得如他所雲內臟也得震傷,當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聲輕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將及劍刃,急忙縮回,跟著第三指又出。這一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不及抽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颼的一聲,倏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鑽了過去。
這一招雖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份,好在他是小輩,在長輩胯下鑽下也沒甚麽。武三通“啊喲”一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輕輕一拍,跟著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厲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啦。”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侄這一招避得太也難看,倘若當真比武,小侄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歎道:“那也不然,你剛才如在我背後一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
你這招當真機伶,似我這種老粗,原鬥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們……”他話未說完,忽聽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並肩而來。
楊過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隱身在一片樹叢之後。只聽腳步聲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便在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鬥,我若不敵,你便不殺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報母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一酸,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勝我,也是一樣。”說著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幾步說道:“大哥,你我自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爲命,從未爭吵半句,今日到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是天數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終身決不能泄漏半點風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將出去,喝斥決不可做這糊塗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好,來罷!”同時後躍。武修文一伸手,長劍亮出,刷刷刷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一一架開,第三招回擋反挑,跟著還了兩劍,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輕輕易易的避了開去。
荒穀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是性命相撲,出手毫不容情,只將武三通瞧得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眼見二人出劍招招狠辣,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鬥將下去,二人中必有一傷。此時他若現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今日不鬥,明日仍將拚個你死我活,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範。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間仍是頗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鬥,初時頗存幸災樂禍之念,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念登起:“我一生沒做過甚麽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傷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顔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樁好事,教這位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將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低聲說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計,可令兩位令郎罷鬥。”武三通心中一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將信將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個死結。楊過低聲道:“只是得罪了兩令郎,老伯可莫見怪。”武三通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爲情孽牽纏,難以排遣,但自喪妻之後,感念妻子捨身救命的深恩,對何沅君的癡情已漸淡漠,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此刻於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愛我。”低聲道:“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則我的計策不靈。”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練過幾千百次,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捷輕靈,縱前躍後,不住的找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一劍,卻是招式狠辣,勁力沈雄。
楊過瞧了一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質平平,看來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分別向後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是楊過,齊聲喝道:“你來這兒幹麽?”楊過笑道:“你們又在這兒幹麽?”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練劍法。”楊過心道:“究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隨口說謊,居然行若無事。”冷笑一聲,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你們出招之際,心中盡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弟聽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是長劍一顫。武修文厲聲道:“你胡說八道甚麽?”楊過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於我,你們又非不知,卻私自在這裏鬥劍,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哥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確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楊過爲婿,只是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兄弟倆相顧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對答。還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過門的妻子?虧你說得出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你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楊過冷笑道:“好啊,那麽你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後,敗者自盡,勝者向郭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婦求懇,不料竟有一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沈吟,說道:“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于你,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誰都沒有名份,日後芙妹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楊過仰頭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見他大笑不止,只不說話,怒道:“你笑甚麽?難道我的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我,郭伯母卻更加歡喜我,你兩兄弟哪能與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開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說?郭伯母私下早就許了我啦,否則我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說,你師母親口答應過你們沒有?”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連言外之意也未露過半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你死我活,此時鬥然殺出一個強敵,兄弟倆敵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於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託,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哪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決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當下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嬌聲細氣的道:“小武哥哥,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爲難麽?大武哥哥,你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你要跟我說甚麽?”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時並無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絞,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爲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之,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歎,竟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卻不聞應聲,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你哥兒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恥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來計較。你們好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聲聲的竟將郭靖夫婦稱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大哥,祝你和郭師妹福……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說著兩人一齊轉身。
楊過暗暗喜歡,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極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願。
武三通躲在樹叢之後,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心中大喜,眼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兒,儒兒,咱們一塊兒走。”二武聽到父親呼喝,一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說道:“楊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終身感念。”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亂以他語,武修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辭,機敏卻絕不亞于乃弟,朝父親望了一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家兄弟來勸你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篤,适才所言多半不確。武修文道:“大哥,咱們一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陽罷。師父師母是你舊交,你見見他們去。”武三通道:“我……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擺出爲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駡,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著自己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你叫得的?從今而後,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啪的一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沈著嗓子道:“好,姓楊的,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甚麽架?”楊過轉過頭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幫誰?”按著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爲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我不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了我,你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說出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於是依言坐在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擦的一聲響,將身旁一株大松樹斬爲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處,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此劍豈爲對付兩位而用?”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爲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我說岳母對我偏心,你們兩位定不肯信。這樣罷,我只用這根木棒,你們兩位用劍齊上。你們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傳武功,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我卻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法王,招數怪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慢托大,既說以一敵二,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授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占三項便宜,若再不勝,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文已搶著道:“好,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錯用了一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你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麽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於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爲往時舊怨,也不爲今日新恨,乃是爲芙妹而鬥。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說一句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你們輸了呢?”這幾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事當此際,武修文只得道:“咱們兄弟倆輸了,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面。”楊過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豈有異言?”楊過笑道:“好,你們今日輸了,倘若不守信約,那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錯。你也一樣。看招罷!”說著長劍挺出,往楊過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時出劍,卻擋在楊過左側,只一招間,便成左右夾攻之勢。
楊過徑向前躍,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兩兄弟聯手,果然厲害。”武敦儒提劍又上,楊過舉著木棒,只是東閃西避,並不還手,說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不可續!’這首詩你們聽見過麽?”武修文喝道:“你羅唆些甚麽?師母私下傳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來?”武敦儒一聲不響,只是催動劍力。
楊過道:“好,小心著,我岳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來了!”說著木棒上翻下絆,使個打狗棒法中的“絆”字訣,左手手指伸出,虛點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後閃避,武修文“哎”的一聲叫,已被木棒絆了一交。
武敦儒見兄弟失利,長劍疾刺,急攻楊過。楊過道:“不錯,同胞手足,有難同當。”木棒晃動,霎眼之間竟已轉到他身後,啪的一聲,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轉動,但所出之處全是對方意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變幻無方,端的是鬼神莫測。武敦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但顯是輸了一招,懼意暗生。武修文躍起身來,叫道:“這是打狗棒法,哪里是師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師母傳授魯長老之時,咱們一起在旁瞧見的,你偷學幾招,算得甚麽?”楊過木棒伸出,啪的一下,又絆了他一交,這一次卻是教他向前直撲。武敦儒長劍橫削,護住了兄弟。
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笑道:“咱們一齊瞧見,何以我會使,你卻不會?我岳母跟魯長老說的只是口訣,招數卻是我岳母暗中傳我的。連我的芙妹也不會,你們如何懂得?”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將招數說給他聽,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否則何以他一聞口訣即能使棒,自己卻半點不解,但兀自強辯:“這是因爲各人品格不同了。這棒法唯丐幫幫主可使,咱們無意之中聽見,未有師母之命,豈能偷學?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你不知羞恥,徒惹旁人恥笑。”楊過哈哈大笑,木棒虛晃,啪啪兩聲,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記。武氏兄弟急忙後躍,滿臉脹得通紅。楊過笑道:“此刻既無對證,我雖用打狗棒法勝了,你們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罷,我另使一門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給你們見識見識。”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問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臉,岳母長岳母短的,咱們不跟你說話啦。”楊過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氣?好,我問你,你師母拜洪老幫主爲師之前,武功傳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武功是黃島主嫡傳,天下誰不知?”楊過道:“不錯。你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可知黃島主的絕技是甚麽功夫?”武修文道:“黃島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無所不通,無所謂絕技不絕技。”楊過道:“這話倒也不錯,以劍而論,黃島主使的是甚麽劍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問?黃島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無人不知。”楊過道:“你們見過黃島主沒有?”武修文道:“黃島主雲遊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師父、師母也找他老人家不著,咱們小輩的焉能有緣拜見?”楊過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法,你們是沒有見過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黃島主生日,師母設宴遙祝,宴後曾使過一次,咱兄弟倆與芙妹倒是親眼得見的。那時楊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師去了。”楊過笑道:“不錯,後來我岳母……好好,後來你師母暗中卻把玉簫劍法傳於我了。”武氏兄弟相顧一眼,均是不信,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蓉爲師,但知師母只是教他讀書,並未傳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島上相鬥,他不是自己兄弟敵手,最後打傷武修文那一推,聽柯公公說乃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想那玉簫劍法繁複奧妙,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迄今亦未得傳授。楊過自終南山歸來,每次與師母相見,均是匆匆數面即便分手,就算師母有心傳他劍法,也未必有此餘暇。
楊過木棒輕擺,叫道:“瞧著,這是‘蕭史乘龍’!”以棒作劍,倏地伸出,噗的一聲輕響,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是換作利劍,這一劍穿胸而過,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見機得快,長劍疾出,攻向楊過右脅,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楊過木棒回轉,忽地刺向他的右股。這一招後發而先至,武修文劍尖未及對方身體,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長劍便非脫手不可。他急忙收劍變招,縮腕回劍,左腿踢出,楊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身隨棒去,寓守於攻,對武修文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腳踢空,武敦儒卻已情勢緊迫,疾揮長劍嚴守門戶,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子。
數招之間,二武已是手忙腳亂,拚命守禦還有不及,哪有餘暇揮劍去削斷他的木棒?楊過口中叫出招數:“山外清音,金聲玉振,鳳曲長鳴,響隔樓臺,棹歌中流……”木棒連刺,瀟灑自如,著著都是攻勢,一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第二招第三招已連綿而至。他東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並肩力抗,竟爾不敢相離半步。二武當時看黃蓉使這劍法,瞧過便算,只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只是爲舞劍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許妙用。聽他所叫的招數,似乎當日黃蓉確也說過,二人劍上受制,固極窘迫,心中卻更是難過,深信楊過這門玉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多日,得他親自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面,那麽兩兄弟日後定要再爲她惡鬥,直至二人中有一個送命爲止。有道是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當下催動劍法,著著進迫,竟是一招也不放鬆。二武愈鬥愈驚,但見棒影晃動,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只得咬緊牙關,拚命抵禦。
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本來也是一門極厲害的劍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齒拙劣,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詳加指點。因此他兄弟若與一般江湖好手較量,取勝固已有余,在楊過木棒之下卻是破綻百出,不知其可。楊過的玉簫劍法本來也未學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況二武心中傷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亂。
楊過不使殺著,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二武鬥了一陣,只覺對方手裏這根樹枝中竟有一股極強吸力,牽引得雙劍歪歪斜斜,一劍明明是向對方刺出,但劍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邊。木棒上牽引之力越來越強,到後來兩兄弟幾成互鬥。武敦儒刺向楊過的一招往往險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楊過削去的一劍,也令兄長竭盡全力,方能化解。
楊過長笑一聲,叫道:“玉簫劍法精妙之處,尚不止此,小心了!”篤的一響,木棒與大武長劍相交,但碰到的是劍面,木棒絲毫無損。武敦儒立感一股極大的粘力向外拉扯,長劍幾欲脫手,急忙運力回奪。楊過木棒順勢斜推,連武修文的長劍也已粘住,跟著向下壓落,雙劍劍頭一齊著地。武氏兄弟奮力回抽,剛有些微鬆動,楊過左腳跨前,已踏住了兩柄長劍,木棒倏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別輕輕一點,笑道:“服了嗎?”這木棒若是換作利刃,兩人喉頭早已割斷,就算是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勁力稍大,兩人也非受重傷不可。二武臉如死灰,黯然不語。楊過擡起左腳,向後退開三步,見兩兄弟神情狼狽,想起幼時受他們毆打折辱,今日始得揚眉吐氣,臉上不自禁現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時更無絲毫懷疑,確信楊過果得黃蓉傳了絕技,但自幼癡戀郭芙,若如此一戰,即便永不再與她相見,終是心有不甘,又覺适才鬥劍之時,一上來即被對方搶了先著,此後一路手忙腳亂的招架,師授武藝連一成也沒使上,新練成的一陽指更無施展之機。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們要是就此罷手,活在世上還有甚麽味兒?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凜,叫道:“是!”兩人挺劍搶攻,更不守禦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勢。
如此一變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喪在楊過棒下,也要與他鬥個同歸於盡。楊過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劍,左手將一陽指的手法使將出來,各以平生絕學,要取敵人性命。楊過笑道:“好,如此相鬥,才有點味兒!”索性抛去木棒,在二人劍鋒之間穿來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卻始終刺他不著。
武三通旁觀三人動手,一時盼望楊過得勝,好讓兩個兒子息了對郭芙之心,然見二子叠遇險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敗楊過,心情起伏,動蕩無已。
猛聽得楊過一聲清嘯,伸指各在二人劍上一彈,錚錚兩聲,兩柄長劍向天飛出。楊過縱身而出,將雙劍分別抄在手中,笑道:“這彈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傳的!”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與他相鬥,徒然自取其辱。
楊過倒轉雙劍,輕擲過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過長劍,慘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見芙妹便是。”說著橫過長劍,便往頸中刎去。武敦儒與兄弟的心意無異,同時橫劍自刎。楊過一驚,飛縱而前,錚錚兩響,又伸指彈上雙劍。兩柄長劍向外翻出,劍刃相交,當的一聲,兩劍同時斷折。
就在此時,武三通也已急躍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後頸,厲聲喝道:“你二人爲了一個女子,便要自殘性命,真是枉爲男子漢了。”武修文擡起頭來,慘然道:“爹,你……你不也是爲了一個女子……而傷心一輩子麽?我……”話未說完,星光下只見父親臉上淚痕斑斑,顯是心中傷痛已極,猛想起兄弟互鬥,實是大傷老父之情,哇的一聲,竟哭了出來。武三通手一松,將他摟在懷內,左手卻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摟作一團。武敦儒想起自己對郭芙一片真情,哪想到她暗中竟與楊過要好,連師母也瞞過自己兄弟,將生平絕技傳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來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親懷內,不由得也哭了出來。
楊過生性飛揚跳脫,此舉存心雖善,卻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狽萬狀,眼見他父子三人互相愛憐,他心中大爲得意,暗想我雖命不久長,總算臨死之前做了一樁好事。
只聽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無妻?姓郭的女孩子對你們既無真心,又何必牽挂於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卻是甚麽?”武修文擡起頭來,說道:“要報媽媽的大仇。”武三通厲聲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練魔頭李莫愁。”楊過一驚,心道:“快些引開他們三人,這話給李師伯聽見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動,只聽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時。”說著從洞走了出來,只見她左手抱嬰兒,右手持拂塵,涼風拂衣,神情瀟灑。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武三通大吼一聲,撲了上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斷劍,上前左右夾擊。楊過大叫:“四位且莫動手,聽在下一言。”武三通紅了眼睛,叫道:“楊兄弟,先殺了這魔頭再說。”話說之時,左掌右指已連施三下殺著,武氏兄弟劍刃雖斷,但近身而攻,半截斷劍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小。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只是生怕誤傷了嬰兒,叫道:“李師伯,你將孩子給我抱著。”武三通一怔,退開兩步,問道:“你怎地叫她師伯?”李莫愁笑道:“乖師侄,你攻這瘋子的後路,孩子我自抱著。”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覺他功力大進,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頗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捨命搶攻,頗感不易對付,是以故意叫楊過“乖師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計,叫道:“儒兒、文兒,你們提防那姓楊的,我獨個兒跟這魔頭拚了。”楊過垂手退開,說道:“我兩不相助,但你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武三通見他退開,心下稍寬,催動掌力,著著進逼。李莫愁舞動拂塵抵禦,說道:“兩位小武公子,适才見你們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種子,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幸男人可惡。瞧在這個份上,今日饒你們不死,給我快快去罷!”武修文怒道:“賊賤人,你這狼心狗肺的惡婆娘,憑甚麽說多情不多情?”說著欺身直上,狠招連發。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塵轉動,自內向外,一個個圈子滾將出來。二武的斷劍與她拂塵一碰,只覺胸口劇震,斷劍險些脫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這才解了二武之圍。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立即撲上搶她懷中嬰兒。但武氏父子大呼酣鬥,逼得李莫愁揮動拂塵護住了全身,竟是絲毫找不到破綻,眼見武氏父子出手全無顧忌,招數中絲毫沒有要避開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對得住郭靖夫婦?他大聲叫道:“李師伯,孩子給我!”搶將上去,揮掌震開拂塵,便去搶奪嬰兒。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前後左右全是敵人,已緩不出手來與他爭奪,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也是不甘,厲聲喝道:“你敢來搶?我手臂一緊,瞧孩子活是不活?”楊過一愕,哪敢上前?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夾指,右手食指已點中了她腰間。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一個踉蹌,幾欲跌倒,卻便此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拂塵猛向武修文揮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後心往後急扯,才使他避過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拂。李莫愁受傷不輕,拂塵連揮,奪路進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賊賤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難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斷劍,便要衝進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賤人的毒針,咱們在此守住,且想個妥善之策……”話未說完,忽聽得山洞中一聲大吼,撲出一頭豹子。
這頭猛獸突如其來,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驚,只一怔之間,銀光閃動,豹子肚腹之下驀地裏射出幾枚銀針。這一下更是萬萬料想不到,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應變迅捷,危急中縱身躍起,銀針從足底掃過,但聽武氏兄弟齊呼“啊喲”,只嚇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來,騎在豹背,拂塵插在頸後衣領之中,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揪住豹頸,縱聲長笑。那豹子連竄數下,已躍入了山澗。這一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他眼見豹子遠走,急步趕去,叫道:“李師伯……”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憂心如焚,伸手抱住楊過,叫道:“今日我跟你拚了。”楊過毫沒防備,給他抱個正著,急道:“快放手!我要搶孩子回來!”
武三通道:“好好好,咱們大夥兒一塊死了乾淨。”楊過急使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餘,又有些瘋瘋癲癲,武功卻絲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鎖,竟也以小擒拿手對拆。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再也追趕不上,歎道:“你抱住我幹麽?救他們的傷要緊啊。”武三通喜道:“是,是!這毒針之傷,你能救麽?”說著放開了他腰。
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只見兩枚銀針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這片刻之間,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沈,昏迷不醒。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塊綢片,裹住針尾,分別將兩枚銀針拔出。武三通急問:“你有解藥沒有?有解藥沒有?”楊過眼見二武中毒難救,黯然搖頭。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絞,想起妻子爲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撲到武修文身上,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楊過大驚,叫道:“使不得!”順手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時摔倒,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臉頰上淚水滾滾而下。
楊過心念一動:“再過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實在沒甚麽分別。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罷罷罷,我舍卻五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他老懷便了。”於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幾口毒水之後,又給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心中感激莫名,苦於被點中了穴道,無法與他一齊吮吸毒液。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一陣,口中只覺苦味漸轉鹹味,頭腦卻越來越覺暈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幾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時暈倒在地。
此後良久良久沒有知覺,漸漸的眼前晃來晃去似有許多模糊人影,要待瞧個明白,卻越瞧越糊塗,也不知再過多少時候,這才睜開眼來,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說道:“楊兄弟,你……你救了我……我兩個孩兒,也救了我這條老命。”爬起身來,又撲到一個人跟前,向他磕頭,叫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
楊過向那人望去,見他顔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與尼摩星有些相像,短髮鬈曲,一片雪白,年紀已老。楊過只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的弟子,卻不知他尚有一個天竺國人的師叔,待要坐起,卻覺半點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來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中,這才知自己未死,還可與小龍女再見一面,不禁出聲而呼:“姑姑,姑姑!”一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說道:“過兒,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卻是郭靖。楊過見他傷勢已好,心中大慰,但隨即想起:“郭伯伯傷勢復原,須得七日七夜之功,難道我這番昏暈,竟已過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一愕之下,腦中迷糊,又昏睡過去。
待得再次醒轉,已是夜晚,床前點著一枝紅燭,武三通仍是坐在床頭,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楊過淡淡一笑,說道:“武老伯,我沒事了,你不用擔心。兩位武兄都安好罷?”武三通熱淚盈眶,只是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於是岔開話題,問道:“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說道:“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托,送汗血寶馬到荒穀中來給你,瞧見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這才趕緊救回城來。”楊過奇道:“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穀之中?她又有甚麽要事,分身不開,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武三通搖頭道:“我回城之後,也沒與龍姑娘遇著。朱師弟說她年紀輕輕,武功卻是出神入化,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師弟說,咱們的年紀都是活在狗身上了。”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語意誠懇,心中甚是喜歡,按年紀而論,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是綽綽有餘,但話中竟用了“拜見”兩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楊過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傷……”只說了四個字,武三通搶著道:“楊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互相援手雖是常事,但如你這般捨己救人,救的又是從前大大得罪過你的我兩個小兒,這般大仁大義之事,除了我師父之外,再也無人做得……”楊過不住搖頭,叫他別說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續道:“我若叫恩公,諒你也不肯答應。但你如再稱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楊過性子爽快,向來不拘小節,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爲妻,凡是不守禮俗、倒亂稱呼之事,無不樂從,於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見了兩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稱呼了。”武三通道:“稱呼甚麽?他們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應該的。”楊過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謝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本就難以活命,爲兩位
令郎吮毒,絲毫沒甚麽了不起。”武三通搖頭道:“楊兄弟,話不是這麽說。別說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難治,便算確實無藥可救,凡人多活一時便好一時,縱是片刻之命,也決計難舍。世上並無長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頭來終究要死,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楊過笑了笑,問道:“咱們回到襄陽有幾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楊過臉現迷茫之色,道:“據理我已該毒發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師叔是天竺國神僧,治傷療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毒藥,便是他給治好的。我這就請他去。”說著興衝衝的出房。
楊過心頭一喜:“莫非當我昏暈之時,那位天竺神僧給我服了甚麽靈丹妙藥,竟連情花的劇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處?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想到纏綿之處,心頭一蕩,胸口突然如被大鐵錘猛擊一記,劇痛難當,忍不住大叫一聲。自服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後,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藥的藥性已過,而身上的毒性卻未驅除,當下緊緊抓住胸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片刻間便已滿頭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來之際,忽聽得門外有人口宣佛號:“南無阿彌陀佛!”那天竺僧雙手合十,走了進來。武三通跟在後面,眼見楊過神情狼狽,大吃一驚,問道:“楊兄弟,你怎麽啦?”轉頭向天竺僧道:“師叔,他毒發了,快給他服解藥!”天竺僧不懂他說話,走過去替楊過按脈。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朱子柳精通梵文內典,只他一人能與天竺僧交談,於是過來傳譯。
楊過凝神半晌,疼痛漸消,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
天竺僧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大感驚異,說道:“這情花是上古異卉,早已絕種。佛典中言道:當日情花害人無數,文殊師利菩薩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間再無流傳。豈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從未見過此花,實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說著臉上深有憐憫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天竺僧的話,連叫:“師叔慈悲!師叔慈悲!”天竺僧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閉目垂眉,低頭沈思。室中一片寂靜,誰也不敢開口。過了良久,天竺僧睜開眼來,說道:“楊居士爲我兩個師侄孫吮毒,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數口,立時斃命,但楊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發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兩般劇毒相侵相克,楊居士反得善果麽?”朱子柳連連點頭,譯了這番話,楊過也覺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報,楊居士捨身爲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當有解。”武三通聽了朱子柳傳譯,大喜躍起,叫道:“便請師叔趕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須得往絕情穀走一遭。”楊過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絕情穀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擱時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須當親眼見到情花,驗其毒性,方能設法配製解藥。老衲回返之前,楊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否則疼痛一次比一次厲害。若是傷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楊過尚未答應,武三通大聲道:“師弟,咱們齊去絕情穀,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藥。”朱子柳當日爲霍都所傷,蒙楊過用計取得解藥,心中早存相報之念,說道:“正是,咱們護送師叔同去,是咱哥兒倆強取也好,是師叔配製也好,總得把解藥取來。”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眉間深有憂色。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3 12:03 AM
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
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嘴角邊頗有淒苦悲憫之意,料想自身劇毒難愈,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爲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說道:“大師有何言語,請說不妨。”天竺僧道:“這情花的禍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與情結,害與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種,與那毒物牽纏糾結,極難解脫,縱使得了絕情穀的半枚丹藥,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揮慧劍,斬情絲,這毒不藥自解。我們上絕情穀去,不過是各盡本力,十之八九,卻須居士自爲。”楊過心想:“要我絕了對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淨。”口中只得稱謝:“多謝大師指點。”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穀去徒勞跋涉,但想這幹人義氣深重,決不肯聽,說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楊兄弟,你安心靜養,決沒錯兒。咱們明日一早動身,儘快回來,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楊過一怔,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只得隨口答應了,見三人辭出,掩上了門,便又閉目而臥。
這一睡又是幾個時辰,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已是黎明。楊過數日不食,腹中饑餓,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吃,吃得兩塊,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接著呀的一聲,房門輕輕推開。
這時床頭紅燭尚剩著一寸來長,兀自未滅,楊過見進來那人身穿淡紅衫子,俏臉含怒,竟是郭芙。楊過一呆,說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豎,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話不說。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甚麽話麽?”郭芙說道:“不是!”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著裏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見她神色有異,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爲了何事,又問:“郭伯母產後平安,已大好了罷?”郭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冷冷的道:“我媽媽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心。”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今日竟給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氣漸生,心道:“你父親是郭大俠,母親是黃幫主,便了不起麽?”當下也哼了一聲。郭芙道:“你哼甚麽?”楊過不理,又哼了一聲。郭芙大聲道:“我問你哼甚麽?”楊過心中好笑:“畢竟女孩兒家沈不住氣,我這麽哼得兩聲,便自急了。”說道:“我身子不舒服,哼兩聲便好過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說八道,成天生安白造,當真是卑鄙小人。”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駡,心念一動:“莫非我哄騙武氏兄弟的言語給她知道了?”見她雖然生氣,但容顔嬌美,不由得見之生憐。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麽?”郭芙低沈著聲音道:“你跟他們說些甚麽了?親口招認給我聽聽。”楊過笑道:“我是爲了他們好,免得他們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傷了老父之心。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是不是?”郭芙道:“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把你誇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兒家清清白白的名聲,能任你亂說得的麽?”說到這裏,語聲哽咽,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楊過低頭不語,心中好生後悔,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對武氏兄弟越說越得意,卻沒想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聲,總是自己言語輕薄,闖出這場禍來,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更是惱恨,哭道:“武老伯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過,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我,這話可是真的麽?”楊過暗暗歎氣:“武三通這人也真不知輕重,這些話又何必說給她聽?”當下無可隱瞞,只得點了點頭,說道:“我胡說八道,確是不該,但我實無歹意,請你見諒。”郭芙擦了擦眼淚,怒道:“昨晚的話,那又爲了甚麽?”楊過一怔,道:“昨晚甚麽話?”郭芙道:“武老伯說,待治好你病後,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幹麽仍不知羞的答應?”楊過暗叫:“糟糕,糟糕!原來昨晚這幾句話也給她聽去了。”只得辯道:“那時我昏昏沈沈的,沒聽清楚武老伯說些甚麽。”郭芙瞧出他是撒謊,大聲道:“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這等事麽?”楊過給她問得滿臉通紅,大是狼狽,心想:“與郭姑娘說笑,不過給人說一聲輕薄無賴,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罷了。但我謊言郭伯母暗中授藝,此事卻可大可小,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忙道:“郭姑娘,這都怪我出言不慎,請你遮掩則個,別讓你爹爹媽媽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還怕爹爹,怎敢捏造謊言,辱我母親?”楊過忙道:“我對伯母決無不敬之意,當時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絕念死心,以致說話不知輕重……”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對兩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死了心,永遠不再見面,這份怒氣如何再能抑制?又大聲問道:“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帳。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哪里去啦?”楊過道:“是啊,快請郭伯伯過來,我正要跟他說。”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這無恥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換解藥。好啊,你的性命值錢,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錢。”楊過一直暗自慚愧,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心中卻是無愧天地,朗聲道:“我一心一意要奪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說以她去換解藥,楊過絕無此心。”郭芙道:“那麽我妹妹呢?她到哪兒去啦?”楊過道:“是給李莫愁搶了去,我奪不回來,好生有愧。只要我氣力回復,一時不死,立時便去找尋。”郭芙冷笑道:“這李莫愁是你師伯,是不是?你們本來一齊躲在山洞之中,是不是?”楊過道:“不錯,她雖是我師伯,可是素來和我師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會聽你的話,抱了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楊過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別瞎說,我楊過爲人雖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個‘焉有此意’!是你師父親口說的,難道會假?”楊過道:“我師父說甚麽了?”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滿面的道:“你師父親口跟朱伯伯說,你與李莫愁同在那荒穀之中,請朱伯伯將我爹爹的汗血寶馬送去借給你,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谷去……”楊過驚疑不定,插口道:“不錯,我師父確有此意,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但這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搶著道:“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給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還說不致害了我妹妹。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你幼時孤苦伶仃,我爹媽如何待你?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養你成人,你焉有今日?哪知道你恩將仇報,勾引外敵,乘著我爹爹媽媽身子不好,竟將我妹妹搶了去……”她越罵越凶,楊過一時之間哪能辯白?中毒後身子尚弱,又氣又急之下,咕咚一聲,倒在床上,竟自暈了過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方自悠悠醒轉。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說道:“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難容於天地之間了罷?”當真是顔若冰寒,辭如刀利。楊過長歎一聲,說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絕情穀去?”郭芙道:“你身上毒發,行走不得,這才請你師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楊過道:“好好,你愛怎麽說便怎麽說,我也不必多辯。我師父呢?她到哪里去啦?”郭芙臉上微微一紅,道:“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師父也不是好人。”楊過大怒,坐起身來,說道:“你罵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臉上,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你卻怎敢說我師父?”郭芙道:“呸!你師父便怎麽了?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楊過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如何能口出俗言?”於是也呸了一聲,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這時給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沖上心口,說道:“她說:‘郭姑娘,過兒心地純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說:‘你們原是天生……天生……一對!你叫他忘了我罷,我一點也不怪他。’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說甚麽那是淑女劍,和你的君子劍正是……正是一對兒。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麽?”她又羞又怒,將小龍女那幾句情意深摯、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語氣卻已迥然不同。
楊過每聽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椎,腦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龍女何以有此番言語,過了一會,聽得郭芙話已說完,緩緩擡起頭來,眼中忽發異光,喝道:“你撒謊騙人,我師父怎會說這些話?那淑女劍呢?你拿不出來,便是騙人!”郭芙冷笑一聲,手腕一翻,從背後取出一柄長劍,劍身烏黑,正是那柄從絕情穀中得來的淑女劍。
楊過滿腔失望,急得口不擇言,叫道:“誰要與你配成一對兒?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郭芙自幼生性驕縱,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順,趨奉唯謹,哪里受得這樣的重話?她轉述小龍女的說話,只因楊過言語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說出,豈知他竟如此回答,聽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劍柄,便待拔劍斬去,但轉念一想:“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我偏說一件事情出來,教他聽了氣個半死不活。”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刷的一響,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說道:“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楊過道:“甚麽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過怒道:“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們暗中來往?”郭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有些話兒,我女孩兒家不便開口。”楊過越聽越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你的嘴。”郭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楊過鐵青了臉,喝道:“你說甚麽?”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
相見,就由我去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那兩個道士一個叫趙志敬,一個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楊過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道:“我吩咐下人,給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哪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楊過哼了一聲,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鬥劍亦非奇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只見兩人已經收劍不鬥了,但還在鬥口。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姓尹的並不抵賴,只怪他不該大聲叫嚷……”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麽怎樣怎樣?”郭芙臉上微微一紅,神色頗爲尷尬,道:“我怎知道?難道還會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蔑。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反手一記,啪的一聲,郭芙臉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邊面頰登時紅腫,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
郭芙一生之中哪里受過此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便向楊過頸中刺去。
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處我焉能再留?”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冷笑一聲,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只見床頭又有一劍,搶過去一把抓起,拔出劍鞘,便往楊過頭上斬落。楊過眼見寒光閃動,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哪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淑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當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脫手落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毒已極,今日便殺了你爲我妹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見怪。”但見他坐倒在地,再無力氣抗禦,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勁,揮劍斬落。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卻走錯方向。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餘裏,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楊過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在襄陽周圍三四十裏內兜圈子找尋。
紅馬雖快,但荒穀極是隱僻,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楊過遇上勁敵,欲待暗中相助,於是下馬將紅馬系在樹上,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觀看楊過對敵。這一偷看不打緊,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將郭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婦叫作“岳父岳母”。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夫婦已招他爲婿,暗中傳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許他們再見郭芙。 他每說一句,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電擊,心中糊塗,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都變過了。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但小龍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塵,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胡說八道,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眼見武氏兄弟不敵,她自傷自憐,不禁深
深歎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到歎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龍女並不答應,掩面遠去。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錯,也沒深究。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紀已過二十,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點不知,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說,自是爲了怕我傷心,唉,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爲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爲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亂意煩。”想了一陣,意念已決,雖然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於是連夜馳回襄陽,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穀中去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但郭靖、黃蓉未曾康復,兀自亂成一團。朱子柳文武全才,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起了城防重任。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他去交給楊過,說甚麽要楊過快到絕情穀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問幾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願多講,只說快去快去,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讓妹妹在絕情穀去耽上幾日,並無大礙,這是爲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你自然也會出力。”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說得清楚,珠淚已滾滾而下,當即奔向臥室,倒在床上淒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怎明白她說些甚麽,但“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句話卻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穀走一遭,見機行事便了。出得門來,汗血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朱子柳暗暗歎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不是說話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沒。
他挂念楊過的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幾名丐幫弟子,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徑到那荒穀察看,只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運氣沖穴,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心想“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錯,於是急忙救回襄陽,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越想越是傷心,眼淚竟是不能止歇。她這一哭,衣襟全濕,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手指碰到了淑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他們配成一對兒,也是一件美事。”她癡愛楊過,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無不甘爲,於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徑自來找郭芙。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掀開窗戶,躍進她房中,將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一對”云云,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回頭便走。郭芙聽得摸不到頭腦,連問:“你說甚麽?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回來。”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癡,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的話聲:“你開口小龍女,閉口小龍女,有一天半日不說成不成?”小龍女吃了一驚:“是誰在整天說我?”當下停步傾聽,卻聽得另一個聲音乾笑數聲,說道:“你偏做得,我就說不得?”先一人道:“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衆多,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全真教聲名何在?”後一人道:“嘿嘿,你居然還會想到我全真教的聲名?那晚終南山玫瑰花旁,這銷魂滋味……哈哈。”說到這裏,只是乾笑,再也不說下去了。
小龍女更是吃驚,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卻讓這兩個道士瞧見了?”從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尹志平與趙志敬,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尹志平氣忿忿的道:“趙師兄,你日晚不斷的折磨我,到底爲了甚麽?”趙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幹甚麽?我都答應了,我只求你別再提這件事,可是你卻越說越凶。是不是要我當場死在你面前?”趙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不行。”尹志平聲音突然響了一些,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時光?”這兩句話甚是古怪,趙志敬並不答話,似要冷笑,卻也笑不出來。隔了好一會兒,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錯,那晚在玫瑰叢中,她給西毒歐陽鋒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終於讓我償了心願。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賴,倘若我不說,你也不會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說了,你便不斷的煩擾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後悔,不,一點也不後悔……”說到後來,語聲溫柔,就似在夢中囈語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沈了下去,腦中便似轟轟亂響:“難道是他,不是我心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會,他說謊,一定是過兒。”只聽得趙志敬又說起話來,語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點也不後悔。你本來不用跟我說,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
歡,非跟一個人說說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說,無時無刻不提醒你,但你怎麽又怕聽了呢?”突然聽得牆壁上發出砰砰幾聲,原來是尹志平以頭撞牆,說道:“你說好了,都說出來好了,說得讓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趙師兄,你要做甚麽我都答應,只求你別再提了。”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爲之碎、腸爲之斷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然聽著尹趙二人說話,但於他們言中之意一時竟然難以領會。
只聽趙志敬冷笑幾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不定,墜入了魔障,那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厭她憎她?”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哼,你不用說得好聽,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會不知?你一定對我妒忌,二來心恨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楊過,楊過。”說到這名字的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蜜意,她盼望尹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只要有人說著他的名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只聽趙志敬也提高了聲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這小雜種好好吃一番苦頭,難消心頭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敵手,是不是?”趙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爲奇?但教撞在我手裏,哼哼!咱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還會怕這小子?尹師弟,你好好瞧著,我不會讓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壞了他兩個招子,便是斷了他雙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那也有趣得緊啊。”小龍女打了個寒噤,若在平時,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劍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時懊悶欲絕,只覺全身酸軟無力,四肢難動。
又聽尹志平冷笑道:“你這叫做一廂情願。咱們的玄門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趙志敬怒駡:“狗東西,全真教的叛徒!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連人家的武功也贊到天上去啦!”尹志平連日受辱,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罵我甚麽?須知做人不可趕盡殺絕!”趙志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裏,只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前任掌教馬師伯、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確也始終不敢反抗,這時聽他竟然出言不遜,心想若不將他制得服服貼貼,自己的大計便難以成功,當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沒料他竟會動手,急忙低頭,啪的一響,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頸之中,身子一晃,險些兒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長劍,挺劍刺出。趙志敬側身避過,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說著便拔劍還擊。尹志平低沈著嗓子道:“給你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個死,不如今日讓你殺了,倒也乾脆。”說著催動劍招,著著進逼。他是丘處機的首徒,武功與趙志敬各有所長。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一動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鬱積在心,此時只求拚個同歸于盡,趙志敬卻另有重大圖謀,決不肯傷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過,趙志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大處下風。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鬥劍,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趕來,見小龍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聲:“龍姑娘!”小龍女呆呆出神,竟是聽而不聞。郭芙好奇心起,不即進屋,也在窗下一站,只聽得趙志敬伸劍左攔右架,口中卻在不乾不淨的譏嘲笑罵,竟是語語都侵涉到小龍女身上。
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頭待要走開,卻見小龍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對二人的汙言穢語絲毫不以爲意,心中大是奇怪,低聲問道:“他們的話可是真的?”小龍女茫然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是真的。”郭芙頓起輕蔑之心,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尹趙二道在激鬥之際,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當的一響,兩柄長劍一交,便即分開,齊聲問道:“是誰?”小龍女緩緩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個寒戰,顫聲道:“你是誰?”小龍女道:“小龍女!”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雞,連趙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勝關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受了重傷,此後將養多日方愈,跟她動手,實無招架餘地。他萬料不到小龍女竟也會在襄陽城中,适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均已給她聽見,一時之間嚇得魂飛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尹志平心情異常,卻沒想到逃命,伸手推開了窗子。只見窗外花叢之旁,俏生生、淒冷冷的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當世豔極無雙的小龍女!尹志平癡癡的道:“是你?”小龍女道:“不錯,是我。你們适才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點頭道:“是真的!你殺了我罷!”說著倒轉長劍,從窗中遞了出去。小龍女目發異光,心中淒苦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只覺便是殺一千個、殺一萬個人,自己也已不是個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深愛楊過,眼見長劍遞來,卻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趙二人望了一眼,實是打不定主意。
趙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瘋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獰笑道:“快走,快走,她捨不得殺你呢!”用力一拉,搶步出門。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沒了力氣,給他一拉,踉踉蹌蹌的跟了出去。趙志敬展開輕功,提氣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數丈後,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兩人投師學藝還均在郭靖之前,這一發力,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邊。
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領頭的丐幫弟子認得尹趙二人,知他們是全真高士,論輩份還是郭靖的師兄,聽趙志敬說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時域外並無敵軍來攻,當即下令開城。城門開得剛可容身,尹趙二人一躍便到了城外。領頭的丐幫弟子贊道:“好俊的輕身功夫!”待要閉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閃,似有甚麽人出了城。他大吃一驚,問道:“甚麽?”那人影早已不見。他縱到城門口向外望時,此時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哪里瞧到有人?他回身詢問,旁人均說沒瞧見甚麽。他揉了揉雙眼,暗罵:“見鬼!”看來是連日辛勞,眼睛花了。尹趙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數裏才放慢腳步。趙志敬伸袖抹去額頭淋漓大汗,叫道:“好險,好險!”回頭向來路一看,不由得雙膝酸軟,險些摔倒,原來身後十餘丈外,一個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呆呆的望著自己,卻不是小龍女是誰?趙志敬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啊”的一聲,脫口大呼,只道早已將她抛得無影無蹤,哪知她始終跟隨在後,只是她足下無聲,自己竟然毫沒知覺,當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氣狂奔。
他一口氣奔出十餘丈,回頭再望,只見小龍女仍然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相距三四丈遠近。趙志敬六神無主,掉頭又跑,他卻不敢時時向後返視,因每一回顧,心中多一次驚恐,雙腿漸漸無力,說道:“尹師弟,她此時若要殺死咱們二人,可說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惡陰謀。”尹志平惘然道:“甚麽另有奸惡陰謀?”趙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醜行,打得我全真派從此擡不起頭來。”尹志平心中一凜,他此時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龍女提劍要殺,決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師恩深重,威露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敗,卻是萬萬不可,想到此處,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了,當下腿下加勁,與趙志敬並肩飛奔。
兩人只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總見小龍女跟在數丈之外。古墓派輕功天下無雙,小龍女追蹤二人可說毫不費力,只是她遇上了這等大事,實不知如何處置才是,只好跟隨在後,不容二人遠離。尹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但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不免將她的用意越猜越惡,驚懼與時俱增,從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後未刻,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饒是二人內力深厚,也已支援不住,气喘吁吁,腳步踉蹌,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時烈日當空,天氣炎熱,兩人自裏至外全身都已汗濕。又跑一陣,兩人又饑又渴,眼見前面有一條小溪,不禁都橫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無法。”撲到溪邊,張口狂飲溪水。
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幾口清水喝了。臨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白衣少女,雲鬢花顔,真似淩波仙子一般。小龍女心中只覺空蕩蕩地,傷心到了極處,反而漠然,順手在溪邊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鬢邊,望著水中倒影,癡癡的出神。
尹趙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見她似乎神遊物外,已渾然忘了眼前之事,兩人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站起,躡步走到小龍女背後,一步步的漸漸走遠,數次回首,見她始終望著溪水,於是加快腳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兩人只道這次真正脫險,哪知尹志平偶一返顧,只見小龍女又已跟在身後。尹志平臉如死灰,叫道:“罷了,罷了!趙師哥,咱們反正逃不了,她要殺要剮,只索由她!”說著停住了腳步。趙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應得,我幹麽要陪著你送終?”拉著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恢意懶,不想再逃。
趙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憤怒,鬥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龍女見兩人忽又動手,大是奇怪。就在此時,迎面馳來兩騎馬,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古信差。趙志敬心念一動,低聲道:“搶馬!咱們假裝打架,別引起小龍女疑心。”當即揮掌劈去。尹志平舉手擋開,還了一掌,趙志敬退了幾步,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兩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馬呼叱。尹趙二人突然躍起,分別將兩名蒙古兵拉下馬背,擲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馬,向北急馳。
兩匹馬都是良馬,奔跑迅速。兩人回頭望時,見小龍女並未跟來,這才放心。向北馳出十餘裏,到了一處三岔路口。
趙志敬道:“她見二馬向北,咱們偏偏改道往東。”繮繩向右一帶,兩騎馬上了向東的岔道。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小市鎮上。
二人整日賓士,粒米未曾入口,疲耗過甚,已是饑火難熬,當即找到一家飯鋪,命夥計切盤牛肉,拿三斤薄餅。趙志敬坐下後驚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險,猶有餘悸,只不知小龍女何以總是在後跟隨,卻不動手。尹志平臉如死灰,垂下了頭,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與薄餅送了上來,二人舉筷便吃,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吵嚷起來,有人大聲喝道:“這兩匹馬是誰的?怎地在此處?”呼叫聲中帶有蒙古口音。
趙志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八名兵卒,指著尹趙二人的坐騎正自喝問。飯鋪的夥計驚呆了,不住打躬作揖,連稱:“軍爺,大人!”趙志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見有人惹上頭來,當即挺身上前,大聲道:“牲口是我的!幹甚麽?”那軍官道:“哪里來的?”趙志敬道:“是我自己的!關你甚麽事?”此時襄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大宋百姓慘遭屠戮欺壓,哪有人敢對蒙古官兵如此無禮?那蒙古軍官見趙志敬身形魁梧,腰間懸劍,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買來的還是偷來的?”趙志敬怒道:“甚麽買來偷來?是道爺觀中養大的。”那軍官手一揮,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圍了上來。趙志敬手按劍柄,喝道:“憑甚麽拿人?”那軍官冷笑道:“偷馬賊!當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你認不認?”說著披開馬匹後腿的馬毛,露出兩個蒙古字的烙印。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注明屬於某營某部,以便辨認。
趙志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哪里知曉?此時一見,登時語塞,強辯道:“誰說是蒙古軍馬?我們道觀中的馬匹便愛烙上幾個記,難道犯法了麽?”那軍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徒,搶上來伸手便抓向趙志敬胸口。趙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揮出,拿住了他背心,將他身子高高舉起,在空中打了三個鏇子,跟著向外一送。那軍官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剛好摔進了一家磁器鋪子,只聽乒乓、嗆啷之聲不絕,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碗碟器皿紛紛跌落,那軍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壓在磁器堆中,那裏爬得起身?衆兵卒搶上來救護,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顧不得去捉拿偷馬賊了。
趙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飯鋪,拿起筷子又吃。這亂子一闖,鎮上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幹幹淨淨,均想蒙古軍暴虐無比,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只怕血洗全鎮也是有的。趙志敬吃了幾口,忽見飯鋪掌櫃走上前來,噗的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趙志敬知他怕受牽連,一笑站起,說道:“我們也吃飽了,你不用害怕,我們馬上就走。”掌櫃的嚇得臉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頭。
尹志平道:“他怕咱們一走,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他素來精明強幹,只是對小龍女癡心狂戀,這才作事荒謬乖張,日常處事其實遠勝於趙志敬,因此馬鈺、丘處機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時心念一轉,說道:“快拿上好的酒饌來,道爺自己作事自己當,你們怕甚麽了?”掌櫃的喏喏連聲,爬起身來,忙吩咐趕送酒饌。
那軍官受傷不輕,掙扎著上了馬背。趙志敬笑道:“尹師弟,今日受了一天惡氣,待會須得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聲,眼見那蒙古軍官帶領士兵騎馬走了。飯鋪中衆人慌成一團,精美酒食紛紛送上,堆滿了一桌。
尹趙二人吃了一陣,尹志平突然站起身來,反手一掌,將在旁侍候的夥計打倒在地。掌櫃的大驚,三腳兩步的趕了過來,陪笑道:“這該死的小子不會侍候,道爺息怒……”話未說完,尹志平飛起左腿,輕輕將他踢倒在地。趙志敬還道他神智兀自錯亂,叫道:“尹師弟……你……”尹志平掀起旁邊一張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隨即又將兩名夥計打倒,順手點了各人穴道,雙手一拍,道:“待會蒙古官兵到來,見你們店中給打得這般模樣,就不會遷怒你們了,懂不懂?你們自己不妨再打個頭破血流。”衆人恍然大悟,連稱妙計。衆店伴當即動手,你打我,我打你,個個衣衫撕爛,目青鼻腫。過不多時,忽聽得青石板街道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馳而至。衆店伴紛紛倒地,大呼小叫:“啊喲,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爺饒命!”馬蹄聲到了飯鋪門前果然止息,進來四名蒙古軍官,後面跟著一個身材高瘦的藏僧,一個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雙腿已斷,雙手各撐著拐杖。蒙古軍官見飯鋪中亂成這等模樣,皺起眉來,大聲呼喝:“快拿酒飯上來,老爺們吃了便要趕路。”掌櫃的一楞,心想:“原來這幾個軍爺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軍爺領了人來,卻又怎地?”正自遲疑,幾名軍官已揮馬鞭夾頭夾腦劈將過來。那掌櫃的忍著痛連聲答應,苦於爬不起身,當下另有夥計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輪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銀針,在山洞外糾纏廝打,雙雙跌落山崖。幸好崖邊生有一株大樹,法王於千鈞一髮之際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時已是半昏半醒,卻仍是緊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勢,左手運勁一推,兩人齊往崖下草叢中跌落,順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了十餘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兩人四肢頭臉給山坡上的沙石荊棘擦得到處都是傷痕。
法王右手反將過來,施小擒拿手拗過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沈沈中無力反抗,給他一拗之下,左臂鬆開,右手卻仍是抓住他的後心。法王冷笑道:“你雙足中了劇毒,不思自救,胡鬧些甚麽?”這兩句話直如當頭棒喝,尼摩星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只小腿已腫得碗口粗細,知道若不急救,轉眼便是性命難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間的鐵蛇,喀喀兩響,將兩條小腿一齊砍下,登時鮮血狂噴,人也暈了過去。法王見他如此勇決,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雙足殘廢,從此不足爲患,伸手點了他雙腿膝彎處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裏穴”,先止血流,然後取出金創藥敷上創口,撕下他外衣包紮了斷腿。
天竺武士大都練過睡釘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術,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來,說道:“好,你救了我的,咱們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雙腳雖失,身上劇毒倒已除了,我的處境反不如你。”於是盤膝坐下運功,強將足底的毒氣緩緩逼出,一個多時辰之中只逼出一小灘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氣喘。
兩人在荒穀之中將養了幾日,法王以上乘內功逼出了毒質,尼摩星的傷口也不再流血,折了兩段樹枝作拐杖,這才出得穀來。不久與幾個蒙古軍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營,卻在這市鎮上與尹趙二人相遇。
尹志平與趙志敬見到法王,不由得相顧失色。二人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之中曾見他顯示武功,委實是驚世駭俗,又想起他兩名弟子達爾巴與霍都當年進襲終南山重陽宮,連全真諸子也不易抵敵,此刻狹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懼。二人使個眼色,便欲脫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會,中原豪傑與會的以千百數,尹趙識得法王,法王卻不識二道。他雖見飯鋪中打得人傷物碎,但此刻兵荒馬亂,處處殘破,也不以爲意。他這次前赴襄陽,鬧了個大敗而歸,見到忽必烈時不免臉上無光,心中只在籌思如何遮掩,見兩個道士坐著吃飯,自是毫不理會。
就在此時,飯鋪外突然一陣大亂,一群蒙古官兵沖了進來,一見尹趙二人,呼叱叫嚷,便來擒拿。尹志平見法王座位近門,若是向外奪路,經過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預,低聲說道:“從後門逃走!”伸手將一張方桌一推,忽朗朗一聲響,碗碟湯水打成一地,兩人躍起身來,奔向後門。
尹志平將要衝到後堂,回頭一瞥,只見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沈吟,對店中這番大亂似乎視而不見,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閃,那西域矮子躍了過來,左手連晃,舉拐杖向尹趙肩頭各擊一下。尹志平與趙志敬從未見過此人,但見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沈肩閃躍。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聲,見這兩個道士居然並非庸手,倒也有些詫異,左杖著地撐住,右手拐杖舉起,自外向內回擊,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雙劍齊出,左右分刺,要將他迫退,奪路外闖。
尼摩星武功雖較尹趙二道爲高,但雙腿斷折不久,元氣大傷未複,一手揮杖與二道動手,另一拐杖必須支地,數招一過,已然不支。法王緩步上前,眼見趙志敬劍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舉杖擋架,尹志平長劍已抵他右脅。這一劍招數極是狠辣,尼摩星非棄杖後躍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躍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將他抱了起來,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時他拐杖與趙志敬的長劍尚未分離,法王的內力從杖上傳將過去,趙志敬只覺右臂劇震,半邊胸口發熱,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足,變招卻是奇速,一見趙志敬長劍脫手,立即回轉拐杖,已與尹志平長劍粘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趙志敬前車之鑒,立即運力反擊,豈知法王的內力亦剛亦柔,喀的一響,長劍斷折,手中只剩下半截斷劍。法王輕輕將尼摩星放下,雙手外分,搭在尹趙二人肩頭,笑道:“兩位素不相識,何須動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劍士,且請坐下談談如何?”他出手並無淩厲之態,但雙手這麽一搭,二道竟自閃避不了,只覺登時有千斤之力壓在肩頭,沈重無比,惟有急運內力相抗,哪里還敢答話?只怕張口後內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壓斷。
這時沖進來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圍住,領頭的將官是個千戶,識得法王是蒙古護國法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爲倚重,當即上前行禮,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手………”他話未說完,向尹志平連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爺?”尹志平點了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肩頭的手略略一松,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不認識我了麽?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剌子模沙漠中烤黃羊吃,我叫薩多。”尹志平仔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認得你啦!”薩多笑道:“小人東西南北賓士了幾萬裏,頭髮鬍子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咨以長生延壽之術。丘處機萬里西遊,帶了一十九名弟子隨侍,尹志平是門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處機諸人。那時薩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以識得尹志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積功升爲千戶,不意忽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中夥計快做酒飯,自己末座相陪,對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餘十八弟子安好,說起少年時的舊事,不由得虯髯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見尹趙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劍術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十招之後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進來的正是小龍女。這中間只有尼摩星心無芥蒂,大聲道:“絕情穀的新娘子,你好啊!”小龍女微微頷首,在角落裏一張小桌旁坐了,對衆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幾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楊過隨後而來,他生平無所畏懼,就只怕楊龍二人雙劍合璧的“玉女素心劍法”。三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只是大嚼飯菜。尹趙二人此時早已吃飽,但如突然默不作聲,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個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問道:“尹道長,你見過我們四王子麽?”尹志平搖了搖頭。薩多道:“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軍中人人擁戴。小將正要去稟報軍情,兩位道爺若無要事在身,便請同去一見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搖了搖頭。趙志敬心念一動,問法王道:“大師也是去拜見四王子麽?”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當今人傑,兩位不可不見。”趙志敬喜道:“好,我們隨大師與薩多將軍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個眼色。
薩多大喜,連說:“好極,好極!”尹志平的機智才幹本來遠在趙志敬之上,但一見了小龍女,登時迷迷糊糊,神不守舍,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趙志敬的用意,他是要借法王相護,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相偕出店,上馬而行。法王見楊過並未現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籠絡上了以爲蒙古之助,實是奇功一件。明日見了王爺,也有個交代。”當下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
此時天色漸黑,衆人馳了一陣,只聽背後蹄聲得得,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子遙遙跟隨在後。法王心中發毛,暗想:“單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膽,跟隨不舍?莫非楊過那小子在暗中埋伏麽?”他與尹趙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墮了威風,當下只作不知。
衆人馳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馬,各人坐在樹底休息。只見小龍女下了驢子,與衆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邊。她越是行動詭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趙志敬見尼摩星曾與小龍女招呼,不知她與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個時辰,衆人上馬再行,出得林後,只聽蹄聲隱隱,小龍女又自後跟來。
直至天明,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跟隨在後。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法王縱目眺望,四下裏並無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縱橫無敵,來到中原,卻接連敗在小龍女和楊過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今日她對我緊追不捨,定無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驟下殺手,將她斃了?她便有幫手趕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間無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決,正要勒馬停步,忽聽得前面玎玲、玎玲的傳來幾下駝鈴聲,數裏外塵頭大起,一彪人馬迎頭奔來。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該下手了。”忽聽薩多“咦”的一聲,叫道:“奇怪!”法王見對面奔來的是四頭駱駝,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面大旗,旗杆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正是忽必烈的帥纛,但遠遠望去,駱駝背上卻無人乘坐。薩多道:“王爺來了!”縱馬迎上,馳到離駱駝相隔半裏之外,滾鞍下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爺來此,可不便殺這女子了。”他自重身份,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殺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輕視,當下緩緩馳近,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須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聽他遠遠說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們又在這裏相會,還有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樣百出,又怎能懸空而坐?待得雙方又近了些,這才看清,原來四頭駱駝之間幾條繩子結成一網,周伯通便坐在繩網之上。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與馬鈺、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來,因此尹志平與趙志敬與他並不相識。他們雖曾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麽一位獨往獨來、遊戲人間的師叔祖,但久未聽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見,均未想到是他。當年嘉興煙雨樓大戰,周伯通趕到時已是濃霧瀰漫,人人目不見物,尹志平雖曾聞其聲,卻始終未見到他一面。
法王雙眉微皺,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極不好惹,問道:“王爺在後面麽?”周伯通向後一指,笑道:“過去三四十裏,便是他的王帳。大和尚,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爲妙。”法王道:“爲甚麽?”周伯通道:“他正在大發脾氣,你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頭。”法王慍道:“胡說八道!王爺爲甚麽發脾氣?”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爺的王旗給我偷了來,他幹麽不發脾氣?”法王一怔,問道:“你偷了王旗來幹麽?”周伯通道:“你識得郭靖麽?”法王點點頭道:“怎麽?”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結義兄弟。咱哥兒倆有十多年不見啦,我牽記得緊,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陽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爺的王旗,給他送一份大禮。”法王猛吃一驚,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陽城攻打不下,連王旗也給敵人搶了去,這個臉可丟得大了,非得想個法兒將旗子奪回不可。
只見周伯通一聲呼喝,四頭駱駝十六隻蹄子翻騰而起,一陣風般向西馳去,遠遠繞了個圈子,這才奔回。王旗在風中張開,獵獵作響。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繮,平野賓士,大旗翻卷,宛然是大將軍八面威風。
但見他得意非凡,奔到臨近,“得兒”一聲,四頭駱駝登時站定,想是他手勁厲害,勒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這些駱駝好不好?”法王大姆指一豎,贊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揮,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頑童去也!”尹志平與趙志敬聽到“老頑童”三字,脫口呼道:“師叔祖?”一齊翻鞍下馬。尹志平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麽?”周伯通雙眼骨碌碌的亂轉,道:“哼,怎麽?小道士快磕頭罷。”尹趙二人本要行禮,聽他說話古裏古怪,卻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錯了人。周伯通問道:“你們是哪個牛鼻子的門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趙志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弟子尹志平是長春子丘道長門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們也不是甚麽好腳色。”突然雙腳一踢,兩隻鞋子分向二人面門飛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並不勁急,便在臉上打中一下,也不礙事,不敢失了禮數,仍是躬身行禮,趙志敬卻伸手去接。哪知兩隻鞋子飛到二人面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趙志敬一手抓空,眼見左鞋飛向右邊,右鞋飛向左邊,繞了一個圈子,在空中交叉而過,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雙腳,套進鞋中。
這一下雖是遊戲行徑,但若非具有極深厚的內力,決不能將兩隻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處。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必烈營帳中見過他飛戟擲人、半途而墮的把戲,這飛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時足尖上加了一點回勁,因此見了也不怎麽驚異。但趙志敬伸手抓了個空,卻不禁大爲駭服,憑他武功,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也能隨手接過,百不失一,豈知一隻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當下再無懷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說道:“弟子趙志敬叩見師叔祖。”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盡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罷了,罷了,誰要你們磕頭?”大叫一聲:“衝鋒!”四頭駱駝豎耳揚尾,發足便奔。
法王飛身下馬,身形晃處,已擋在駱駝前面,叫道:“且慢!”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前額。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沖,被他這麽一按,竟然倒退兩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頑童十多年沒逢對手,拳頭發癢,來來來,咱們便來鬥幾個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無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過招,說著便要下駝動手。
法王搖手道:“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只管打,我決不還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軍營,便去偷盜王旗,這不是無恥麽?自知非我敵手,覰准我走開了,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臉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敵手,咱們打一架便知。”法王搖頭說道:“我說過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勉強我不來。我的拳頭很有骨氣,打在無恥之徒身上,拳頭要發臭的,三年另六個月中,臭氣不會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說便怎地?”法王道:“你將王旗讓我帶去,今晚你再來盜,我在營中守著。不論你明搶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難事,越是要做到,當即拔下王旗,向他擲去,叫道:“接著了,今晚我來盜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常,忙運內勁相抗,但終於還是退了兩步,這才拿樁站住。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沖,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時他掌力陡松,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起,躍出二丈有餘,向前急奔。衆人遙望周伯通的背影,並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漸漸縮成四個小黑點。
法王呆了半晌,將王旗交給薩多,說道:“走罷!”法王心想這老頑童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須當用何計謀,方能制勝?在馬上凝神思索,一時卻無善策,偶然回顧,只見尹趙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不住回頭去望小龍女,卻又不敢多看,臉上大有懼色。他心念一轉:“這姑娘莫非是爲兩個道士而來?”於是出言試探:“尹道兄,你和龍姑娘素來相識麽?”尹志平臉色陡變,答應了聲:“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緣故,問道:“你們得罪了她,她要尋你們晦氣,是不是?這姑娘厲害得緊,你們和她作對,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龍二人之間的糾葛半點不知,只是見二道驚惶現於顔色,這才設詞探問,竟是一問便中。
趙志敬乘機道:“她也得罪過大師啊,當日英雄會上,大師曾輸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報。”法王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趙志敬道:“此事傳揚天下,武林豪傑,誰不知聞。”法王心道:“這道士倒也厲害。我欲以他制敵,他卻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想:“這兩人也非平庸之輩,跟他們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辦。”說道:“這龍姑娘要取你們性命,你們敵她不過,便想要我保護,是也不是?”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則死耳,何須托庇於旁人?何況大師未必便能勝她。”法王見他凜然而言,絕非作僞,不禁一愕,心道:“難道我所料不對?”一時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說道:“她與楊過雙劍合璧,自有其厲害之處。但此時她孤身落單,我取她性命可說易如反掌。”趙志敬搖頭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說,大勝關英雄大會,金輪法王敗於小龍女手下。”法王笑道:“老衲養氣數十年,你用言語激我,又有何用?”他聽趙志敬如此說法,知他實是切盼自己與小龍女動手。當周伯通現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殺了小龍女,但此時已與周伯通訂約盜旗,頗有需用尹趙二人之處,倘若殺了小龍女,便不能挾制二道了,當下意示閒暇,雙手合十,說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斷了龍姑娘之事,請來王爺大營過訪便是。”說著一提繮繩,縱馬便行。
趙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開,小龍女趕上前來,自己師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當日終南山上玉蜂蜇身之痛,不由得心膽俱裂,看來這藏僧不但武功高強,智謀也遠在自己之上,眼見他徑自前行,當即拍馬追上,叫道:“大師且慢!小道路徑不熟,相煩指引,永感大德。”法王聽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這姓趙的得罪了龍姑娘,才怕成這樣,那姓尹的卻是事不關己。”說道:“那也好,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趙志敬忙道:“大師有何差遣,小道無不從命。”法王和他並騎而行,隨口問起全真教的情況,趙志敬一一說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隨在後,毫沒留心二人說些甚麽。
法王道:“原來馬道長年老靜退,不問教務,聽說現任掌教丘道長年紀也不小了。”趙志敬道:“是,丘師伯也已七十多歲。”法王道:“那麽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後,該當由尊師王道長接充了。”這一言觸中了趙志敬的心事,臉色微轉,道:“家師也已年邁。全真六子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掌教的俗務,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尹師弟接手。”法王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低聲道:“我瞧這位尹道兄武功雖強,卻還不及道兄,至於精明幹練,更與道兄差得遠了。掌教大任,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這幾句話趙志敬在心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但從未宣之於口,今日給法王說了出來,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見於顔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繼任掌教。初時趙志敬不過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後,即便處心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尹志平污辱小龍女,實犯教中大戒,如爲掌教師尊所知,勢必性命難保。但趙志敬自知生性魯莽暴躁,素來不爲全真六子所喜,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縱然尹志平身敗名裂,這掌教的位子還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隱忍不發,便是爲此。
法王鑒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爭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爲我所用。全真教勢力龐大,信士如雲,能得該教相助,于王爺南征大有好處,實是大功一件,只怕更勝於刺殺郭靖。”心中暗自籌思,不再與趙志敬交談。
午牌時分,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法王回頭望去,只見小龍女騎著驢子站在裏許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這兩個道士不上鈎。”衆人進了王帳,忽必烈正爲失旗之事大爲煩惱。要知王旗是三軍表率,征戰之際,千軍萬馬全隨王旗進退,實是軍中頭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直如打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他見法王攜了王旗回來,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聽法王引見尹趙二人,說是全真教的高士,當即大加接納,顯得愛才若渴,對王旗的失而復得竟似沒放在心上,吩咐擺設酒筵與二人接風。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著小龍女。趙志敬卻是個極重名位之人,見這位蒙古王爺竟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絕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於所事,以致雙腿殘廢,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接連與他把盞,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旁人瞧著也都大爲心折。
酒筵過後,法王陪著尹趙二人到旁帳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頭便睡。法王道:“趙兄,左右無事,咱們出去走走。”兩人並肩走出帳來。
趙志敬舉目只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之下,那頭驢子卻系在樹上,不禁臉上變色。法王只作不見,再詳詢全真教中諸般情狀。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自金人侵華,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創三派,是爲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俠仗義,救苦恤貧,多行善舉。是時北方淪于異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見朝廷規複無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星。當時有人撰文稱:“中原板蕩,南宋孱弱,天下豪傑之士,無所適從……重陽宗師、長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爲之教,化有爲之士,靖安東華,以待明主,而爲天下式”云云。當其時大河以北,全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趙志敬見法王待己親厚,心下感激,當下有問必答,於本教勢力分佈、諸處重鎮所在等情,盡皆舉實以告。
兩人邊說邊行,漸漸走到無人之處。法王歎了口氣,說道:“趙道長,貴教得有今日規模,實在不易。老衲無禮,卻要說馬、劉、丘、王諸位道長見識太是糊塗,怎能將掌教的大任傳之于尹道兄呢?”趙志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後,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將掌教之位讓給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屬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聽法王提及,不禁歎了口氣,又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用煩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務之急。”趙志敬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點明途,小道終身全憑所命。”法王雙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趙志敬道:“這個當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趙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法王道:“你不信麽?”趙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當掌教都是一樣。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趙志敬心癢相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法王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眼下輩份最尊的是誰?”趙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周師叔祖。”法王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長多半便不是你的對手了。”趙志敬喜道:“是啊,馬師伯、丘師伯、我師父都要稱他爲師叔。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他來是不來?”趙志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法王道:“這面王旗,今晚卻不懸在旗杆之上,咱們去秘密的藏在一個安穩處所。蒙古大營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爲,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來。”趙志敬道:“是啊!”心中卻想:
“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不免勝之不武。但這全是爲了你啊。”趙志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說了,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通,讓他找到王旗,豈非奇功一件?”趙志敬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祖的歡心。”但轉念一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法王道:“咱們血性漢子結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爲人,一己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志敬感激莫名,連稱:“大師恩德,不知何以爲報。”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籌劃計議,那時你便要推辭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山上去瞧瞧。”離大營裏許之處有幾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們找個山洞,把王旗藏在裏面。”前兩座小山光禿禿的無甚洞穴,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這山樹木茂密,洞穴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法王道:“此山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見到,便道:“你記住此處,待會我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周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志敬喏喏連聲,喜悅無限,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幾眼,心想有此爲記,決計不會弄錯。
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後,趙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說話。尹志平兩眼發直,偶爾說上幾句,也全是答非所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趙志敬溜出營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防守得極爲嚴密,心想:“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是人所難測。”只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閃爍,北斗七星更是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後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揚於宇內,天下三千道觀、八萬弟子盡數聽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望,隱約見小龍女仍然坐在那株大樹之下,又想:“這位龍姑娘果然豔極無雙,我見猶憐,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爲她顛倒。但英雄豪傑欲任大事者,豈能爲色所迷?”正在洋洋自得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帳間東穿西插,倏忽間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寬袍大袖,白須飄蕩,正是周伯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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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
周伯通擡頭見杆頂無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輪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顧,但見千營萬帳,重重疊疊,卻到哪里找去?
趙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一想:“此時即行上前告知,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狀,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於是隱身一座營帳之後,注視周伯通動靜。只見他縱身而起,撲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撐,又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迅即攀上旗杆之頂。趙志敬暗暗駭異:“周師叔祖此時就算未及百齡,也已九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筋骨衰邁,步履維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周伯通躍上旗杆,遊目四顧,只見旋旗招展,不下數千百面,卻就是沒那面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法王,你把王旗藏到哪里去了?”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
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首叢山之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軍,因此軍中雖然聽到他呼喝,竟是寂靜無聲。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半晌,仍是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臭金輪,狗法王,你這算甚麽英雄好漢?這是縮在烏龜洞裏不敢出頭啊!”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裏,有本事便來盜去。”周伯通撲下旗杆,急奔過去,喝問:“在哪里?”但那人一聲叫喊之後,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地大叫:“王旗在這裏啊,王旗在這裏啊!”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來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遊絲,終於止歇,實不知叫聲發自從哪一座營帳。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嗎?待我一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瞧你出不出來?”趙志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身而出,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幹麽放不得火?”趙志敬信口胡言:“他們要故意引你放火啊。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你一點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屍骨無存。”周伯通嚇了一跳,罵道:“這詭計倒也歹毒。”趙志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生怕師叔祖不察,心裏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裏。”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趙志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輸便是。”打賭盜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如由趙志敬指引,縱然成功,也已索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忌。
趙志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童,脾氣自然與衆不同,只能誘他上鈎。”便道:“師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盜旗了,瞧是你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說著展開輕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面。他徑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哪里又有兩株大榆樹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法王所說的山洞。忽聽得周伯通一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鑽了進去。
趙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勝一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聲音極是慘厲,接著聽他叫道:“毒蛇!毒蛇!”趙志敬大吃一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大聲問道:“師叔祖!洞裏有毒蛇麽?”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聲音卻已大爲微弱。
這一著大出趙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折點燃了向洞裏照去,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塊布旗,不住揮舞招展,似是擋架甚麽怪物。趙志敬驚問:“師叔祖,怎麽啦?”周伯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咬中了……”說到這裏,左手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志敬見他進洞受傷。不過是頓刻之間,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甚麽毒物,竟然如此厲害?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一面尋常軍旗,實非王旗,更是心寒:“原來那法王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裏伏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只求自己逃命要緊,哪里還顧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物,將火把反手一抛,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卻是有人伸手接住,只聽那人說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罄,白衣姍姍,正是小龍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團亮光,映得她玉顔嬌麗,臉上卻無喜怒之色。這一下嚇得趙志敬腳也軟了,張口結舌,哪里還說得出話來?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滿心想逃,便是不能舉步。
其實小龍女遠遠監視,趙志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但並不理會,趙志敬卻是茫然未覺。
當下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見他臉上隱隱現出綠氣。她從懷中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三隻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樣甚是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豔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顔色越是鮮麗,毒性便越厲害。三隻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連挑幾下均沒挑脫,當即右手一揚,三枚玉蜂針射出,登時將三隻蜘蛛刺死。她發針的勁力用得恰到好處,刺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産於西藏雪山之頂,乃天下三絕毒之一。金輪法王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較高下。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並未攜帶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後回到大營,恨怒之餘,便取出藏放彩雪蜂的金盒放在身邊,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請她一嘗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隻毒蜘蛛。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立即撲上咬齧,非吸飽鮮血,決下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一有甚疏虞,爲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雖不及彩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産出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蟲豸,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噴得幾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相近,便發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隻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是不禁心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伯通實是好生感激,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穀,自己便已與公孫止成婚,事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膽戰心悸。不料他竟斃命於此,心下甚是傷感。突然之間,只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低聲道:“甚麽東西咬我,這麽……這麽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許,複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有蜘蛛蹤迹,這才放心,問道:“你沒死麽?”周伯通笑道:“好像還沒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說道:“老頑童,你王旗盜到了麽?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還是我勝了?”說話的正是金輪法王。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只怕性命也輸了給你。臭法王,你這毒蜘蛛是甚麽傢夥,這等歹毒?”這幾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法王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幾句話內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計,去了一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挨不到一時三刻了。”周伯通又道:“趙志敬小道士,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吃裏扒外,太不成話。你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你罷!”趙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法王笑道:“這個趙道士很好啊。咱們王爺要啓稟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干系,從此終身受我挾制。此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輩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頑童幾句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周伯通大怒,呸的一聲。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周伯通真氣略松,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法王,你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法王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只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暗想憑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志敬日間言語相激,說自己曾敗在她的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顯顯威風,當即沖向山洞,左掌一揚,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女右手揮處,玎玲玲一陣輕響,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晃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已是雙輪在手,相互撞擊,當的一聲巨響,震人耳鼓。小龍女一點不中,兜轉軟索,倏地點他後心“大椎穴”,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法王躍起數尺,贊道:“如你這等功夫,女中罕見!”兩人夾洞相鬥,瞬息間拆了十餘招。法王倘若恃力搶攻,小龍女原是難以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爲冰魄銀針刺傷,險些送了性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他哪肯重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強攻。黑夜之中,但聽得鉛輪橐橐,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擊樂器。
趙志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是卸不了罪責,這等弑尊逆長之事,于武林任何門派均是罪不容誅,倘然法王果能將小龍女殺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龍女獲勝,又或給她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後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法王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究難以取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對方。小龍女見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法救助,卻哪里緩得出手來?二人在黑暗中相鬥,她目光銳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見法王揮輪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當即回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左手揚動,十余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了過去。
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是無聲無息,法王待得發覺,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轉銀輪,卷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呼的一響,身子拔起丈余,十餘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上天空十餘丈處。星光下但見一團灰光,一團銀光,夾著一條長索激飛而上。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針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強,也是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凶險。但法王躍起之時,早料到敵人必會跟著進襲,雙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響,長袍撕爲兩片,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他舞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雙足著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這兩次脫險,都是仗著絕頂武功加以聰明機變,於千鈞一發之際逃得性命,卻也因此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
他腳一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你還不投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裏扣著一把僅余的金針,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響。
法王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當下心生一計,雙輪交在右手,左手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一前一後,抛進了山洞之內數尺,身子一晃,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爲一件厲害兵刃,笑道:“別人有狼牙棒,龍姑娘,你試試我狼牙布的厲害。”一言甫畢,突然手上一緊,半截長袍竟已被小龍女抓住。她戴著金絲手套,莫說狼牙布,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來奪。
法王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運勁回奪,就這麽微微一頓之間,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跟著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是他一生數經大敵,但這一次生死系於一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餘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歎息,心想你身死之後,屍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麽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道:“周伯通,你還沒死麽?”她不懂禮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經死了,可是又活了轉來。不知是沒死得透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你沒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兇惡,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工蜂針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罵道:“法王這狗賊真不講道理,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紮我。”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罵人。
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紮你的。”於是將适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得很,你再紮我幾下。”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說道:“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你喝一點便好啦。”周伯通連連搖手,說道:“不,不!你這些針紮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然毒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於風濕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更是駭然,暗想此人真難道是神仙不成?乘著他元氣未複,須得痛下殺手結果了他,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适才進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於是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叫道:“龍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將軟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風,而且發自遠處,不怕對方以金針突襲。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一聲互擊,叫道:“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軟,竟然推不到盡頭。這鉛輪看來不大,份量卻著實不輕,小龍女一推出便感不支,當即縮回,將雙輪護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倏伸,便來搶奪雙輪。小龍女退了一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只是虛招,乘著那一擲之勢,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無大礙。法王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便即向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你便用小針紮他。再過一會,我元氣一複,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女道:“唉,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頭道:“這可有點兒難攪。”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全無機心,想到甚麽,口中便說了出來。
金輪法王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其弱,心想:“你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會上這個當?定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坦然直說,反使法王不敢貿然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想起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竟自十二分的鄭重起來。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的餘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踵,無處不是麻癢難忍,不運氣卻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是如此,廢然歎道:“唉,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餘隻彩雪蛛蠕蠕而動,其時朝陽初昇,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豔奪目。法王從金盒旁取出一隻犀牛角做的夾子,挾起一根蛛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著一隻彩雪蛛,粘在山洞口左首。他連挾連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只毒蛛帶著一根蛛絲,粘滿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饑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挂,結起一張張的蛛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被十余張蛛網佈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預,到得後來,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一隻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被蛛網粘住。本來昆蟲落入蛛網,定須掙扎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但這只蝴蝶軀體雖大,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一跳,急忙抛下枯枝。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吃蝴蝶,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時不易恢復,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你運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麽?”周伯通歎道:“別說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迫:“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甚麽不好。”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歎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麽。”周伯通怒道:“我甚麽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麽?我陪著你又有甚麽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爲忤,只淡淡一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甚麽了不起?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麽?”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說,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甚麽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
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於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一動:“若我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麽?”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小龍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無人能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甚麽‘平常得緊’?簡直蠢笨得緊。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是傻裏不幾,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癲癲。”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的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門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哪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好像越是聰明,越是不成。”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離。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麽?你這一下便辦不到。”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吃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你從前學過的麽?”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甚麽難了?”周伯通搔著滿頭白髮,道:“那你是怎麽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心裏甚麽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迹整整齊齊,便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你從娘胎裏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鳥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聰明智慧的人,心思繁複,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湧上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一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欲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癡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
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回復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甚麽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只幾個時辰,心中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然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叫:“奇怪!奇怪!”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有講有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龍女一擡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哪里去?”小龍女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鬍子,道:“你准打贏他了?”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隻蜜蜂粘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扎。先前一隻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
一隻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耽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蛛撲上便咬。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爲伴,驅蜂之術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它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鬱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幹甚麽?”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甚麽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動掌力。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裏采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湧而至。一隻只野蜂不住的沖向山洞,一粘上蛛網,便都掙扎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輪法王和趙志敬卻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時彩雪蛛尚占上風,毒蛛只死了三隻,蜜蜂卻有四十餘隻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只三四隻、五六隻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是成群結隊,數十隻、數百隻一窩一窩的湧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盡皆沖爛,十餘隻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志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眼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法王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呼嘯吆喝。幾千隻野蜂轉身出洞,向他沖去。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麽?”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法王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烏合之衆,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它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爲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贊,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歎道:“不成,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一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丈冰窖,酷寒難當,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鬍子連連搖晃。
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麽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你……你快用那針兒紮我……紮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小龍女想起适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眼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衆妙之門。”試著一運氣,卻覺體內餘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小龍女揭開玉瓶,召來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
老頑童笑逐顔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一面潛運神功,先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約莫一頓飯功夫,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手擡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但一些聲息也聽不到,臉上神色甚是詭異,不知在搗甚麽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擡頭問道:“你說甚麽?”小龍女道:“沒甚麽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來,躲在一株樹後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幾隻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是繞著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你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滿臉通紅,白須一揮,鬥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哈哈大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幾響回聲,驀地裏只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法王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零零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驢。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面煙塵沖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小龍女心中躊躇:“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者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
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個?”遙遙望去,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小龍女一提繮繩,縱驢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回頭一望,又見到小龍女,都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志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志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抛在後。但小龍女那花驢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裏,氣喘吁吁。漸漸慢了下來,花驢又逐步趕上。趙志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志誠道:“趙師兄,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讓尹師兄脫身。”趙志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祁志誠道:“尹師兄身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任掌教之位。
趙志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志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勒住馬繮,待尹志平上前,低聲道:“尹師兄,你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尹志平此時心情特異,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早已全無抗拒之念。趙志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於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沖之聲已漸漸隱沒,偶爾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但風勢一轉,隨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迹。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荒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這時一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志敬和祁志誠偷偷向外張望,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橫臥在繩上。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只有尹志平坦然高臥,理也不理。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哪敢合眼而睡?只待樹上稍有聲息,便要破門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趙志敬連晚未睡,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誠和尹志平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志誠忍不住說道:“尹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志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持甚麽?”祁志誠低聲道:“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法王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見。何況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擡,便制得趙志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只一招之間,便將趙志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思之實足心驚。
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法王殺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爲震動。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了孫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龍女、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終南山尋仇。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爲棘手,何況再加上楊龍兩個厲害腳色?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他們卻不知曉。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此時馬鈺也已謝世,只剩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的人才,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一陣,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後再來,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趕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裏許,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志誠向尹志平道:“尹師兄,咱們是回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麽?”尹志平“嗯”了一聲,實在猜不透她的用意。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來複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麽?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麽?或許,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一片癡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節,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癡心妄想,比之長生遇仙,尤爲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已到了終南山腳下。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使手勁甩出,嗚的一聲響,沖天而起。
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禮,說道:“清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尹志平道號“清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呼。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於交接大禮,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後再行。”尹志平道:“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麽?”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尹志平來到,一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志敬冷落在後。趙志敬又是氣惱,又是羨妒,但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只聽得銅鍾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尹志平本來委靡頹唐,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二清殿。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志敬站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尹志平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面一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啓稟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一見,均大感詫異,尹志平更是奇怪。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打扮,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爲: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那蒙古貴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爲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尹志平道:“小道無德無能,實是不敢拜領。”那貴官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尹志平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侍茶,小道和諸位師兄商議商議。”那貴官甚是不快,卷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甚麽?”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趙志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志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爲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志敬道:“終南山是蒙古該管,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若是拒受敕封,眼
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志敬提高聲音,道:“甚麽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道:“指點是不敢。但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麽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麽人?”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個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麽了?要知頭可斷,志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尹志平
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了?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當,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于地下?五位元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若是與我大宋和好,約爲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的敕封?”轉頭向尹志平道:“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於地下,也不能與你幹休。”說到此處,已然聲色俱厲。
趙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是想動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咱們只是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爲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爲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那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麽?”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爲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九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哪里殘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麽?”王志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衆多,要仗勢欺人麽?”正鬧得不可開交,尹志平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衆道人當即坐了下來,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麽?”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於是各人望著尹志平,聽他裁決。
尹志平緩緩道:“小弟無德無能,忝當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擡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尹志平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繼任掌教,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爲;劉處玄城府甚深,衆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忠義過人。衆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趙志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師伯。”尹志平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志敬外,都以爲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尹志平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彩,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掌教師兄言之有理。”趙志敬袍袖一拂,怒衝衝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贊尹志平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決不幹休,定要當衆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於是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鈎一帶,尹志平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只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譽,便想一死了事,甚麽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尹志平道:“好!那麽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尹志平再也支援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你叫我怎麽辦?怎麽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衆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志敬道:“好,你只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志敬說道:“不,
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頭一松,喜道:“甚麽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半個時辰之後,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衆。李志常吩咐丘處機一系門下衆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極緊張。
只見尹志平從後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一站,說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接任掌教,豈知突患急病,無法可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餘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聲來。尹志平續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趙志敬,接任掌教!”這句話一出,大殿上氣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著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丘真人要尹師兄繼任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掌教師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治之症?”“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第四代的衆弟子不敢大聲說話,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亂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視趙志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後,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
尹志平雙手虛按,待人聲靜了下來,說道:“此事來得突兀,難怪各位不明具中之理。我教眼前面臨大禍,小道又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此刻追悔莫及,縱然殺身以謝,也已難以挽救。”說到這裏,神色極是慘痛,頓了一頓,又道:“我反復思量,只有趙志敬師兄才識高超,能帶同本教渡過難關。
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出力輔佐趙師兄光大本教。”李志常慨然道:“人孰無過?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元師長開關之後,稟明領責便是。掌教讓位之舉,我們萬萬不能奉命。”尹志平長歎一聲,說道:“李師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請你體諒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別再留難了罷。”李志常滿腹疑團,瞧尹志平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隱,他言語中竟是極意求懇,倒也不便再爭,當下低頭不語,暗自沈思方策。王志坦朗聲道:“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也須待五位元師長開關之後,稟明而行,那才不誤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罷,就算如此,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德才兼備,勝過趙師兄的並非沒有。李志常師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師弟任事幹練,何以要授給大衆不服的趙師兄?”趙志敬性格暴躁,強忍了許久不語,這時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還有敢作敢爲的王志坦師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諸位師兄差得太遠。可是和趙師兄相比,自忖還略勝一籌。”趙志敬嘿的一聲冷笑,擡頭望著屋頂,神情極是傲慢。王志坦大聲道:“小弟的武功劍術,自非趙師兄敵手,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趙志敬面色鐵青,喝道:“你有種便把話說清楚些,誰做漢奸了?”兩人言語相爭,越說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兩位不須爭論,請聽我一言。”趙王兩人不再說話,但仍是怒目相視。尹志平道:“本教向來規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並非由本教同道互推,這話可對麽?”衆人齊聲應道:“是!”尹志平道:“我現在下指命趙志敬爲本教下一任掌教,衆人不得爭論。趙師兄,你上前聽訓罷。”趙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禮。
王志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李志常一拉兩人袍袖,使個眼色,兩人素知他處事穩當,必是別有所見,於是不再爭議。
李志常低聲道:“尹師兄定是受了趙志敬的挾持,無力與抗。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志敬的奸謀,再抖將出來。現下尹師兄已有此言,若再爭辯,反面顯得咱們理虧了。”王宋二人點頭稱是,隨著衆人參與交接掌教的典儀。
全真派一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後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納罕。
接任典儀行畢,趙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在身旁,說道:“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這“天使”兩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罵,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過不多時,四名知賓道人引著那蒙古貴官和瀟湘子走進殿來。
趙志敬忙搶到殿前相迎,笑道:“請進,請進!”那蒙古貴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見尹志平並不出迎,臉色更是難看。一名知賓的道人知他心意,說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那貴官一怔,轉惱爲喜,笑道:“原來如此,恭喜恭喜!”說著拱手爲禮。瀟湘子站在他身後兩步之處,臉上始終陰沈沈的不顯喜怒之色。
趙志敬側著身子引那貴官來到大殿,說道:“請大人宣示聖旨。”那貴官微微一笑,心想:“原該由你這般人來掌教才像樣子。先前那道人死樣活氣,教人瞧著好生有氣。”取出聖旨,雙手展開。趙志敬跪倒在地。只聽那貴官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爲……”
李志常、王志坦等見趙志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個眼色,刷刷幾聲,寒光閃動,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劍。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搶上,手腕抖處,兩柄長劍的劍尖已指住趙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聲喝道:“本教以忠義創教,決不投降蒙古。趙志敬背祖滅宗,天人共棄,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將那貴官和瀟湘子圍住。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趙志敬雖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權極大,自來無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領,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師長也不能貿然反對,萬料不到對方竟敢對掌教動武。這時他背心要害給兩劍指住了,又驚又怒,卻並不畏懼,大聲道:“大膽狂徒,竟敢犯上作亂嗎?”王志坦喝道:“奸賊!敢動一動,便教你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趙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時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時給人制住,已全然處於下風。他事先佈置了十餘名親信在旁護衛,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平素在教中頗具威望,突然一齊出手,趙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有幾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志光、在豺狼谷曾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趙志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其內。
李志常向那貴官道:“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我們大宋子民,豈能受蒙古的封號?兩位請回,他日疆場相見,再與兩位周旋。”這幾句話說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許多當即大聲喝彩。
那貴官白刃當前,竟是毫無懼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輕舉妄動,不識好歹,全真教大好基業,眼見毀於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我們區區一個教門又何足道?閣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無禮,小道可未必約束得住。”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無禮,倒要見識見識!”猛地伸出長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隨手便將王志坦與宋德方手中長劍都奪了過來。趙志敬立時躍起,雙臂使招“白雲出岫”護住後心,站在那貴官身旁。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了給他,右手劍刷的一聲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舉劍擋架,只覺手臂微微一麻,急運內功相抗,嗆啷一響,雙劍齊斷。
瀟湘子奪劍、震劍,快速無倫,只一瞬間之事,接著袍袖一拂,雙掌齊出,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一齊震開。他連使三招,挫敗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瞧不出這僵屍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強。
趙志敬素來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這次在衆目睽睽之下,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擡不起頭來,心中如何不怒,這時一劍在手,順勢就向王志坦刺去。這一招“大江東去”乃全真劍法中極淩厲的招數,劍刃破空,嗤嗤作響,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後急避。趙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餘,眼見王志坦這一下大限難逃,殿上衆人一時驚得寂無聲息,鬥然間斜刺裏一隻袍袖揮出,卷住劍刃向旁一拉,嗤的一聲,袍袖割斷,就這麽頓得一頓,王志坦向後躍開,旁邊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趙志敬的劍,瞧那斷袖之人時,卻是尹志平。
趙志敬大怒,指著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趙師兄,你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讓你,爲何轉眼之間,即便出爾反爾?”趙志敬道:“嘿,适才你問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麽說話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好狡獪!”這時李志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柄長劍,大聲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們仍奉尹真人爲掌教。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擒下了,聽由掌教真人發落。”說著挺劍上前,和趙志敬鬥了起來。王志坦、宋德方與其餘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陣法,登時將瀟湘子圍住。瀟湘子武功雖強,但這陣法一經催動,威力非常,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但見陣法變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虛實互易,不由得眼花繚亂。
那貴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見情勢不對,忙從懷中取出號角,嗚都都的吹了起來。兩名道人搶上前去,奪下號角,將他反手擒住,但終於遲了一步,號角聲已然傳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難當頭,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誠師弟,你看住這蒙古官兒。于道顯師兄、王志謹師兄,你們帶同三位師兄,快到後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靜修。陳志益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左山;劉道甯師弟,你帶六人防守右山。”防守前後左右的,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守護玉虛洞的於道顯是劉處玄門下,王志謹是郝大通門下。劉處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虛洞中靜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爲人正直,而且縱有異心,也決不會危害親師。尹志平於片刻之間,便分派得井井有條,各處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應救援,便有大批軍馬到來,一時也難攻打得進。衆弟子見他目光如電,指揮若定,發號施令中自有一股威嚴,竟無人敢予違抗,一一領命而出。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嘩,兵刃撞擊之聲大作,群道正差愕間,牆頭一聲呼哨,跳進數十個人來。東邊是尹克四領頭,西邊是尼摩星領頭,正面是馬光佐領頭,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域武士中的好手。
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連月不下,軍中忽然疫病發作,最後一陣猛攻無效,隨即退兵。那日小龍女望見大軍向南急馳,便是最後的一場攻城。忽必烈大軍未退,已派人收羅中原豪傑,以圖後舉,蒙古大汗下旨籠絡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計謀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稟性忠義,未必便肯歸服,是以派金輪法王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倘若全真教違抗詔命,便以武力壓服。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但一日之中兩易掌教,重陽宮裏亂成一團,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牆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發覺。這時敵人突然現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還未離殿。但見前後左右均是外敵,全真教道衆雖多,一來大都未攜兵刃,二來處在包圍之中,擠成一團,四下裏要害全落人手,眼見一敗塗地之勢已成,只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貴官本已給祁志誠拿住,這時高聲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長,快擲下兵器,聽由掌教趙真人發落。”尹志平喝道:“趙志敬背祖叛師,投降外敵,身負大罪,已非本教掌教。”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仍決意一拚,指揮群道迎敵。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鬥不多時,已有十餘人屍橫就地。接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誠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奪,或受傷倒地,或被點中穴道,餘下衆道被尹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無法反抗。
那貴官官階甚高,尹克西、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他見已獲全勝,向趙志敬道:“趙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衆謀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爲隱瞞,不予啓奏。”趙志敬躬身連連道謝,猛地裏想起一事,忙向瀟湘子低聲道:“有件大事尚須前輩相助。我的師父師伯叔等五個在後山靜修,他們若是得訊趕來,這……這……”瀟湘子陰惻惻的道:“趕來便趕來,我給你打發便是。”趙志敬不敢再說,心中頗感不滿,一面又暗自擔憂:“你別小覰了我師父、師伯,他們當真來此,你有得苦頭吃了。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難保。”那貴官道:“趙真人,你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後發落爲首的叛徒。”趙志敬道:“是!”跪下聽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縛,耳聽得那貴官讀敕封,趙志敬磕頭謝恩,大呼萬歲,都是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李師哥,你解開我手上的綁縛,我沖出去稟告師長。”李志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潛運內力,指上使勁,解開了縛在他手腕的牛筋,低聲道:“可千萬要緩緩稟報,裝作若無其事,別讓五位師長受驚,以致岔了真氣內息……”宋德方緩緩點頭。
宣敕已畢,趙志敬站起身來,那貴官和瀟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見衆人都圍著趙志敬,突然躍起,搶到三清神像之後。尼摩星叫道:“站住的!”宋德方哪里理他,發足急奔。
尼摩星雙足已斷,無法追趕,左手一揚,一枚蛇形小鏢激射而出,撲的一聲,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晃,卻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陽宮房舍重重疊疊,他只轉了幾個彎,幾名追趕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影蹤。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起出小鏢,包紮好傷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長劍,奔向後山。他轉過一排青松,剛望到玉虛洞的洞門,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運山石,堵塞玉虛洞的洞門。一個高瘦藏僧站著督工,另有僧俗兩人在旁指揮,宋德方認得這兩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達爾巴和霍都,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這二人之上,眼見玉虛洞門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心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師長有難,若不捨命相救,枉生於天地之間。”他明知沖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難,義不能獨自求全,於是手持長劍,從松樹後竄出,運劍如風,向那藏僧身後刺去。他想擒賊擒王,這一劍若能僥倖得中,敵黨勢必大亂。
那藏僧正是金輪法王。他已向趙志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詳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虛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餘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無可與抗。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一尺,見他仍是渾然不覺,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閃,當的一聲,那藏僧手中一件圓圓的奇形兵刃回掠過來,與他劍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劇痛,長劍脫手飛出,只這麽一震,牽動真氣,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迷迷糊糊之中,隱隱聽得前面傳來許多人齊聲呐喊,不知又出了甚麽事,心中一陣憂急,便昏暈過去。
金輪法王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但想到瀟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場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麽古怪,當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衆武士趕搬大石,及早將玉虛洞堵塞,以防丘處機等人忽然沖出,不免大費手腳。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勢又變。那貴官向趙志敬道:“趙真人,貴教犯上作亂之輩,人數可不少啊,我瞧你這掌教之位,有點兒坐不安穩呢。”趙志敬也知衆道心中不服,只要瀟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時便要反擊,一不做,二不休,此時騎虎之局已成,大聲說
道:“按照本教教規,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群道默然不應,心中大都說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趙志敬又問一聲,眼望弟子鹿清篤,要他回答。鹿清篤答道:“當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斷。”趙志敬道:“不錯!尹志平,你知罪了嗎?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趙志敬道:“好,帶他過來!”鹿清篤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趙志敬又問李志常、王志坦諸人,人人都大聲回答:“不服。”一一問去,被擒衆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饒,趙志敬便下令松綁。其餘二十四人卻個個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罵聲不絕。
趙志敬道:“你們倔強如此,本掌教縱有好生之德,也已無法寬容。鹿清篤,你替祖師爺行法罷!”鹿清篤道:“是!”提起長劍,將站在左首第一個的於道顯殺了。于道顯爲人謹厚和善,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衆道見鹿清篤將他刺死,都大聲鼓噪起來。宋德方和金輪法王在後山聽到的喊聲,便是衆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將手一擺,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攔在衆道之前。
鹿清篤見衆人叫得厲害,頓感害怕。趙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幹甚麽?”鹿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兩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篤提起長劍,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許動手!”鹿清篤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卻是小龍女。只聽她說道:“你站開!這個人讓我來殺。”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9 01:17 PM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劍
小龍女眼見全真教群道內哄,蒙古武士大舉進襲,一切是是非非,於她便似過眼雲煙,全不在意,但見鹿清篤舉劍要殺尹志平,這一劍卻如何能讓旁人刺了?是以立時上前攔阻。
趙志敬見小龍女突於此時進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給你追逼得氣都喘不過來,此刻高手如雲,你自來送死,真是天賜其便!”喝道:“這小妖女不是好人,給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聽他的指喝,俱都不動。趙志敬的兩名親傳弟子聽到師父號令,搶上前去,伸手分抓她左右手臂。兩人手指尚未觸及小龍女衣袖,眼前鬥然寒光閃動,只覺手腕一陣劇痛,急忙向後躍開,原來腰間兩柄長劍已給小龍女拔去。在這一瞬之間,兩人手腕上各已中劍,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小龍女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奪劍出招,兩名道人已負傷逃開,衆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篤喝道:“大夥兒齊上啊!咱們人多勢衆,怕這小妖女何來?”他想小龍女武功再強,總不過一個年輕女子,衆人一擁而上,自能取勝,當先挺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劍尖顫動,鹿清篤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劍,大吼一聲,倒地不起。這四劍刺得更快,連瀟湘子、尹克西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顧失色。他們在絕情谷中曾見她與公孫止動手,那時劍法雖亦精妙,但決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來小龍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鬥然間武功倍增。她與楊過雙劍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劍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兩劍,威力尤強。二人不論如何心意相通,總不及一個人內心的意念如電,她此刻所使劍術勁力雖不及二人聯手,出手卻比之兩人同時要快上數倍。
她長途追蹤尹趙二人,連日鬱鬱於心,不知該當如何處置才是,這時全真道人先行發難,她乘勢還擊,劍上一見了血,滿腔悲憤,驀地裏都發作了出來。只見白衣飄飄,寒光閃閃,雙劍便似兩條銀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噹、嗆啷、“啊喲”、“不好”之聲此起彼落,頃刻之間,全真道人手中長劍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劍。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樣一招“皓腕玉鐲”,衆道人但見她劍光從眼前掠過,手腕便感到劇痛,直是束手受戮,絕無招架之機。倘若她這一劍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橫屍就地。
群道負傷之後,一齊大駭逃開,三清神像前只餘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縛的道人。小龍女自學得左右互搏之術以後,除了在曠野中練過幾次之外,從未與人動手過招,今日發硎新試,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殺退群道之後,竟爾悚然自驚。
趙志敬見情勢不妙,忙從道袍下抽劍護身,同時移步後退小龍女心中對他恨極,身形一晃,雙劍已將他前面去路與身後退路盡皆攔住。趙志敬揮劍奪路,只聽得叮噹一聲,尹克西道:“你不成,退開了!”原來他已揮金龍鞭將小龍女的長劍格開小龍女連傷十餘人,直到此時,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劍。
小龍女道:“今日我是來向全真教的道人尋仇,與旁人無幹,你快退開了。”尹克西适才見了她追風逐電般的快劍,心中也自膽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總不能憑對方一語使即垂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齊,有好有壞,有些人確是該殺,但不知是哪些該死的賊道得罪了姑娘?”小龍女“嗯”的一聲,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動起手來倘是不敵,她也不致就下殺手,若見情勢不對便即退讓,旁人見我和她相識,也不會笑我膽怯,於是笑嘻嘻的道:“龍姑娘,別來多日,你貴體清健啊!”小龍女
又是“嗯”了一聲,目光不離尹志平、趙志敬二人,生怕他們乘機逃走。尹克西道:“跟這些賊道生氣,沒的損折了姑娘貴手。姑娘只須指點出來,待在下稍效微勞,一一給姑娘收拾了。”小龍女道:“好!你先給我殺了他。”說著向趙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殺他?”陪笑道:“這位趙真人爲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點誤會,我叫他向姑娘陪個不是罷!”小龍女秀眉微蹙,左手劍倏地遞出,快如電閃,向尹克西刺了過去。尹克西忙舉鞭擋過,只聽得“啊”的一聲,站在他身後的趙志敬已然肩頭中劍。即是瀟湘子等這些高手,也沒看出這一劍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這一指乃右手劍所發,繞過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後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劍雖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無力護住趙志敬,那是同樣的丟臉,對方出招實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雙劍的來勢去路,如此對敵注定非敗不可,想到此處,心下更加怯了,金龍鞭一擺,叫道:“龍姑娘,請你手下留情!”小龍女不理,對他既不敵視,亦無友意,腳步微動,向左踏出兩步。尹克西跟著一轉,仍想護住趙志敬,忽聽背後哼的一聲,一驚之下微微回頭,但見趙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劍鋒劃去了一片,鮮血涔涔而下。小龍女這一劍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劍法精妙迅疾到了這等地步,不但來去無蹤,竟似乎還能隔人傷敵。
趙志敬連中兩劍,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實不足以倚爲護身符,危急中提氣竄出,躍到了瀟湘子身旁。小龍女便似沒見,轉過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劍,右手劍卻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撐住拐杖,右手以鐵蛇一擋,但聽得趙志敬高聲大叫,跟著嗆啷一響,長劍落地,原來手腕又已中劍。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龍女與他相距甚遠,卻在攻擊兩大高手之際抽空傷他。
瀟湘子哼了一聲,道:“龍姑娘劍法不差,我也得領教領教。”左手揮掌向旁推出,趙志敬只覺一殷大力撞在肩頭,立足不住,跌出數丈,虧得他內功也已頗有根柢,身上雖受了三處傷,仍是拿樁站住。瀟湘子掌力未收,哭喪棒同時擊出。
馬光佐與楊過、小龍女一直交好,這時心中大不以爲然,高聲叫道:“不要臉啊真正不要臉,三個武林大宗師,圍攻一個小姑娘。”瀟湘子等聽在耳裏,臉上都是微微一熱。他們生平對甚麽仁義道德原是素不理會,然均傲慢自負,對身份體面卻瞧得極重,平時別說三人聯手,便是單打獨鬥,也不屑跟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動手,但此刻自知單憑自己一人,決計抵擋不了她這般神鬼莫測的劍招,對馬光佐的譏嘲只好裝作沒聽到,均想,“渾大個兒,咱們同來辦事,你卻反助外人,回頭定要教你吃點苦頭。”便在這心念略轉之間,眼前劍光晃動,小龍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劍勢,齊向後躍,退開丈餘,不約而同的舞動兵刃,護住周身要害。
衆蒙古武士牽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後靠向殿壁,均知眼前這四人相鬥實是非同小可,只要給誰的兵刃帶到少許,不死也得重傷。
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擊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數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勝之機。三人都是一般的念頭,於是各施生平絕技,將全身護得沒半點空隙,先求己之不可勝、以求敵之可勝。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勢,生平實所罕有,但眼見敵手如此之強,若上前搶攻,十九求榮反辱。
大殿之上,小龍女雙劍挂地,站在中央,瀟湘子等三人分處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來回晃動。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團黃光;尼摩星的鐵蛇是一條條黑影倏進倏退;瀟湘子的哭喪棒則攪成一張灰幕,遮住身前。
小龍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們三個無冤無仇,誰有空閒跟你們動手。”見趙志敬閃閃縮縮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後,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與瀟湘子自左右搶到,鐵蛇和哭喪棒搶在身前,他二人聯手,進攻即或不足,自守該當有餘。小龍女見無隙可乘,雙劍即不遞出,眼見趙志敬逃向殿后,仗劍追了兩步,但尼摩星和瀟湘子兩般兵刃使得颼颼風響,竟然搶不過去。小龍女道:“你們讓是不讓?”瀟湘子心想:“此時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殺手。這全真教的掌教於我有甚好處,我何苦爲他樹此強敵?”他躊躇未答,尼摩星卻叫了起來:“我們偏偏不讓,你這小妖女有甚麽本事,一塌糊塗施展出來的!”瀟湘子、尹克西同時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們便是不讓,又何必口吐惡言?難道憑你一人之力便敵得住她嗎?當真是太過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協力禦敵之際,不便出口埋怨。他們沒想到尼摩星雙腿斷折,實受楊過與李莫愁之賜,他知楊過是小龍女的情郎,滿腔怨毒都要發泄在她身上,這時一動上手,他與其餘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拚個死活。
小龍女也不著惱,只知要誅殺尹趙二人,非將眼前這三個高手驅開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讓,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畢,劍光閃處,突聽一片聲響,悠然不絕。響聲未過,小龍女已向後躍退丈餘,回到大殿中心站定。瀟湘子和尼摩星臉上均各變色。原來這一記長聲乃四十餘下極短促的連續打擊組成。這頃刻之間,小龍女雙劍已刺削點斬,一共出了四十餘招,尼瀟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聽來,只不過一下兵刃碰擊的長聲而已。
她這攻招如此迅捷,瀟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驚懼。适才所以能擋住劍招,全憑兩人將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無空隙,若待她一劍既出,再舉起兵刃擋架,身上早已中劍了。小龍女急攻不下,也佩服這兩人守得竟如此嚴密,微微一頓,輕飄飄的向後略退,臉孔兀自朝著瀟湘子,雙劍倏地反轉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響,縱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輪指也無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終沒閑著,終於將這十二下也都擋了回去。
兩番攻守一過,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龍女吃虧在內力不強,劍招上的勁道不能蕩開對方兵刃,若能與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禦不住。小龍女提劍回到殿心,尋思破敵之計,只見三個對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卻哪里尋得出半點破綻?她想:“如此迅疾舞動兵刃,內力耗費極大,定難持久,我只須靜以待變,時刻一長,總能尋到破綻。就算給趙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於是雙劍微顫,似攻非攻,蓄勢待發,卻不出擊,教對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緩。可是瀟湘子等內力均極深厚,這般舞動兵刃,一時三刻之間氣力並不消減。小龍女見無隙可乘,便靜靜的站著,神色嫻雅,風致端嚴。她性子向來不急,在道上追蹤尹志平和趙志敬一月有餘,始終沒有出手,此時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靜自守,早練成了無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見她仗劍閑立,旁若無人,第一個先沈不住氣了,猛地裏虎吼一聲,鐵蛇揮出,向她疾沖過去。他一出手攻擊,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龍女長劍抖動,尼摩星拐杖急撐,躍了回來,但覺肩頭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見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個小孔,鮮血滲出,若非小龍女也防他鐵蛇進襲,他這條左臂此刻已不連在身上了。
尼摩星搶攻無功,反受創傷,心中雖怒,卻也不敢貿然再進。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龍女站在中央全不理會。尹克西一套“黃沙萬里鞭法”反反復複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動,叫道:“尼摩兄,瀟湘兄,咱們一齊踏上半步。”尼摩星與瀟湘子沒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賈,見識廣博,人又聰明,於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時踏上半步,叫道:“防守務須嚴謹,踏步要慢。咱們再踏上半步。”尼瀟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過了一會,便向前踏出半步,這時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圍著小龍女的圈子漸漸縮小,到最後便會將她擠在中心。三人雖不敢出手攻擊,但每人舞動兵刃,組成三堵銅牆鐵壁,向中間逐步擠攏,三股守勢合成一股強大的攻勢,實是猛不可當。衆人瞧到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趙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餘的道士卻均爲小龍女擔憂。
小龍女見三人越來越近,兵刃招數中卻仍是無隙可乘,眼見過不多時,勢非被他們擠死不可,當下雙劍連刺,只聽得叮叮之聲忽急忽緩,每一招都碰在對方兵刃之上。她連攻數十劍,盡數給擋了回來,那三人卻又各自踏進了半步。小龍女心中漸感慌亂,退向左側時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一下劍法中大現破綻,若不是瀟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機進襲,她已遭到極大兇險。
原來大殿地下投棄著數十柄長劍,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奪下後抛擲在地。小龍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長劍的劍柄,以致站立不穩。
她忽然想起:“別人兩手能使雙劍,我既已學會分心二用之術,兩手該能同時使四柄劍。便算顯不出四劍的威力,或能擾亂敵人,乘機脫困。”當下左手長劍交在右手,俯身又拾起兩柄劍,左右各持雙劍,四劍同時揮動。
瀟湘子等大吃一驚,均想:“這姑娘的招數愈來愈奇,四劍齊使,當真聞所未聞。”但三人打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意,不管她使甚麽怪招奇術,總是只守不攻,逐步進迫。
小龍女四劍齊使,雖然駭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雙劍,她平素專練單劍,左手全真劍法,右手玉女劍法,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時每一隻手都使雙劍,畢竟大不靈便,出招時已無得手應心之妙。
瀟湘子等數招之間,便發覺她劍招突然略緩,劍尖刺來時也不及先時的神妙莫測。尼摩星喉頭咕咕作響,揮動鐵蛇便要進襲。尹克西急叫:“使不得,這是誘敵之計。”尾摩星經他提醒,嚇了一跳,心想幸虧人家生意人見機得快,原來這女子如此狡獪,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擊,不但合圍之勢登時破了,只怕自己還要性命沒有的。
其實小龍女本非存心誘敵,但聽尹克西這麽一叫,心想:“這黑矮子沈不住氣,須得從他身上想法子。他說我誘敵,我便當真誘他一下。”突然間右手一揚,一柄長劍向上飛出,右手劍跟著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長劍飛上。瀟湘子等都是一驚,不知她又要玩甚麽花樣,只見半空雙劍尚未跌落,她手中僅有的雙劍也擲了上去,這麽一來,她兩手空空,已無兵刃。尹克西叫道:“自行嚴守,千萬不可進攻。”他瞧不透小龍女的用意,但想只要嚴密守衛,逐步前逼,便已穩操勝算,對方雖然赤手空拳,卻也不必冒險進招。
小龍女彎下腰來,雙手不住在地下抓劍,一一擲上半空,同時空中長劍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著又擲了上去。但見數十柄長劍此上彼落,寒光閃爍,煞是奇觀。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內力沈雄見長,而憑手法迅疾取勝。當年小龍女傳授楊過武功之時,要他以雙掌攔住八十一隻麻雀。這“天羅地網勢”使將出來,活的麻雀尚能攔住,數十柄長劍隨接隨抛,在她自是渾若無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無兵刃,只瞧得瀟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這小姑娘在使幻術、玩把戲麽?猛地裏小龍女左掌揚處,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長劍劍柄上一推,那劍橫飛而出,向尹克西疾刺過去。劍頭撞在他金龍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無比的彈了回來,卻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鐵蛇舞得正急,那劍一碰,便即飛去回刺小龍女。這時空中又有兩柄長劍落下,小龍女雙手分撥回帶,三柄劍分襲三人。
頃刻之間,數十柄長劍不再向上飛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組成的光幕之間來回激蕩,有些長劍去勢斜了,被尼摩星的鐵蛇大力砸碰,斷成兩截。小龍女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拍打在劍刃之上,絲毫不傷,她自幼熟習“天羅地網勢”,在房舍殿堂間進退趨避的功夫更是天下無雙,眼明手快,靈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無半點雜念,全沒想到這場激戰是勝是敗,誰生誰死。有時順手抓到劍柄,便刺出數劍,隨即又向敵人抛擲。初時她雙劍在手,瀟湘子等已感不易抵禦,這時數十柄長劍亂飛亂刺,中間又夾著她淩厲迅疾的擊刺,卻如何還能招架?何況長劍從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時,方向力道全然無法控制,是否要傷到同伴,只有聽天由命。
小龍女向空擲劍,本來不過想擾亂敵人的目光,這時情勢變化,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從兵刃飛舞的響聲之中,隱隱聽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氣息漸粗,瀟湘子的哭喪棒舞得雖快,但只見惶急,與他“瀟湘”兩字大異其趣。
突然間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來三柄長劍飛去,正好和他的軟鞭纏在一起。他守得雖然嚴密,但這三柄劍均是從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來,三劍齊至,莫名其妙的纏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脫三劍,但正當他軟鞭將起未起之際,小龍女長劍刺出,尹克西腕上劇痛,軟鞭已把持不住。
但聽嗆啷一聲,金龍軟鞭落地。小龍女左掌連揮,七八柄長劍激飛而出,分刺三人,跟著雙手各接住一柄長劍,身形晃處,從尹克西身前躍出。尹克西手腕受傷,兵刃落地,這銅牆鐵壁般的包圍圈子立時破了,眼見她雙劍如兩道電光似的閃動,忙向後急退。小龍女的輕功比這三人都高,一提氣,直奔殿后,追趕趙志敬去了。
瀟湘子等一時還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數十把長劍一一落地,這才住手。尹克西臉帶愧色,說道:“小弟無能,給她走了!”他三人本來互不爲下,誰也不佩服誰,勾心鬥角,均要設法壓服對方,但适才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惡鬥,三人都有死裏逃生之感,相互間的敵意少了許多。瀟湘子和尼摩星齊聲道:“這怪不得尹兄……”一言未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叮叮噹當的兵刃撞擊之聲。
大殿上這一戰,瀟湘子等本來均已膽寒,但聽到這兵刃撞擊聲中,夾著法王五隻輪子的嗚嗚風響,顯然小龍女已在與法王動手。三人均想:“有這麽一個硬手作主將,咱們再從旁夾攻,必可取勝。”尹克西拾起金龍軟鞭,叫道:“大夥兒追!”搶先尋聲追了下去。瀟湘子舉起哭喪棒,與尼摩星率領衆蒙古武士發足跟隨。衆人此時心目中的大敵惟小龍女一人,全沒將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見衆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綁縛,紛紛拾起長劍,蜂擁跟去。
瀟湘子等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只見輪影激蕩,劍氣縱橫,金輪法王吼聲如雷,小龍女白衣勝雪,兩人相隔丈餘,正自遙遙相鬥。金銀銅鐵鉛五隻巨輪迴旋飛舞,響聲只震得衆人耳中嗡嗡作響。法王的輪子在數度激戰曾一再失去,但失後即補,大小重量與所失者無異,不過少了原來輪上所鑄的花紋、真言而已,是以使動時仍是得心應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見玉虛洞的洞門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師長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齊搶到洞口。達爾巴手執金杵,霍都揮動鋼扇,只數招之間,便將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安好嗎?”他心中焦急,語音中帶有哭聲。李志常轉念一想:“憑著五位師長的玄功,怎能輕易給人關在洞中?定是他們練功到了緊急當口,不能分心抵禦外敵。王師弟這麽一叫,他們若在洞中聽見,反而擾亂心神。”忙道:“王師弟,別叫,五位師長受不得驚擾。”王志坦立時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見他受傷不輕,當下設法救助。
瀟湘子等旁觀法王和小龍女相鬥,見他雖然守多攻少,但接得兩三招便還遞一招,五輪威力奇猛,逼得小龍女無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確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這和尚得封爲蒙古第一國師,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與法王夾攻合擊,但見此情勢,私心登起,都不願便這麽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輪法王出招雖猛,心中卻已叫苦不叠。小龍女雙手劍招不同,卻配合得精妙絕倫,左手劍攻前,右手劍便同時襲後,叫他退既不可,進又不能,雙劍每一路劍招都是進攻數處,叫他顧此失彼,難以並救。若不是他內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極之境,眼明手快,剛柔互濟,武功只要略差半分,這頃刻之間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劍。其實小龍女一人而使兩般劍法,出招雖快,威力終究不如與楊過聯手,別說真實武功仍與法王相差甚遠,即令瀟湘子等人也是強勝於她。只是她一上來出招星馳電閃,各人從所未見,以致心下先行怯了。
法王更在這“玉女素心劍法”下吃過苦頭,一見到這劍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脫身。小龍女占到上風,實是仗了先聲奪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時,法王已是險象環生,他收回金輪護身,不敢擲出攻敵,又數招後,再將銀輪也收了回來,接著五輪齊回,變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瀟湘子等一般模樣。五只輪子輕重大小、顔色形狀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組成五道光環,在他身周滾來滾去。
忽聽得小龍女嬌叱一聲:“著!”跟著法王低聲吼叫,叮叮數響。兩人縱躍來去,出手越來越快,便是瀟湘子這等高手,也沒瞧清兩人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麽變化。金輪法王倘若以輪上威猛之力與她對攻,小龍女便即抵擋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爾舍己之長,與小龍女比快,不免越來越是不利。
突然之間,尼摩星臉上微微一痛,似被甚麽細小暗器打中,一驚之下伸手一模,臉上沒甚麽,掌中卻有點鮮血。他呆了一下,又見一點鮮血飛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鬥的二人之中已有一個受傷。過不多時,小龍女白衫之上點點斑斑的濺上十幾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幾枝桃花,鮮豔奪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傷啦!”接著劍光兩閃,法王一聲低吼。
瀟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傷!”尼摩星一想不錯,鮮血是法王受傷後濺到小龍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無法將她制住,於是叫道:“尹兄,瀟兄,一齊上啊!”鐵蛇揮動,慢慢從小龍女身後逼上。瀟湘子和尹克西也覺不能再行袖手旁觀,當下分從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劍,但均是輕傷,危殆萬分之中來了幫手,心中一寬,見瀟湘子等並不出手攻擊,各以兵刃護住自身,分從三方緩緩進逼,已知時刻稍長,小龍女勢必無幸。
玉虛洞前,青松林畔,四個武林怪客圍著一個素裝少女,好一場惡戰。衆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驚,臉若死灰,生平哪里見過如此的激鬥!猛聽得砰嘭一聲露天價大響,砂石飛舞,煙塵瀰漫,玉虛洞前數十塊大石崩在一旁,五個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正是丘處機、劉處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齊叫“師父!”迎了上去。達爾巴和霍都大吃一驚,眼見這般破洞的聲勢,便如點燃了的火藥開山爆石一般。兩人各挺兵刃,向前搶上。丘處機等五人向旁一讓,突然十掌齊出,按在兩人背心,一捺一送,將兩人抛出丈許之外。
達爾巴和霍都的武功與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間,雖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的精湛,但也決不致只一招便給擲開。原來全真五子在玉虛洞中閉關靜修,鑽研拆解“玉女心經”之法,五個人殫精竭慮,日夜苦思,總覺小龍女和楊過所顯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學的克星,要想從招術上取勝,實是難能。後來丘處機從天裏北斗陣法中悟出一理,說道:“咱們招術變化,斷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勁力補招數之不足。”於是五人便精思並力攻敵的法門,每一招出去,都是將五人勁力歸集於一點。他們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並無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這一個多月之中,終於創出了一招“七星聚會”。這一招畢竟還是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演化出來,雖說是“七星聚會”,卻也不必定須七人聯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並力施展。
當金輪法王率領衆武士堵洞之時,這“七星聚會”正好練到了要緊當口,萬萬分心不得,明知大敵來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練到五力歸一,融合無間,這才破洞而出。
只可惜過於迫促,這一招還只練到三四成火候,饒是如此,達爾巴和霍都也已抵擋不住,竟給五子一擊成功。
丘處機等轉過身來,只見法王等四人圍著小龍女劇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禁面色慘然,都想:“罷了,罷了,原來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勝她,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們在洞中所想所練,都從先前所見小龍女和楊過的武功爲依歸,豈知眼前所顯示的神奇劍招,要想瞧個明白都有所不能,甚麽破解抵擋,真是從何說起?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時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個都是千難萬難。丘處機等心想:“若是先師在世,自能勝得過他們,周師叔大概也勝他們一籌,但若同時受這四人圍攻,十九要抵敵不住。”五個老道垂頭喪氣,心下慚愧,自覺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繼先師的功業,大故當前,全真教瞧來真是立足無地了。眼見招招兇險,步步危機,五人越瞧越是心驚,顧不得詢問弟子變故因何而起。
這時小龍女等五人相鬥,情勢又已不同。小龍女招招攻擊,法王等始終是遮攔多,還手少,但逐步進逼。小龍女處境越來越不利,數次想搶出圈子,暫且退走,但對方守得嚴密異常,每一招均給擋了回來。她知有金輪法王主持圍逼,無法再使擲劍之法,何況除了手中雙劍,身邊已無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劍傷鹿清篤,到這時已鬥了將近一個時辰,氣力漸感不支,而強敵越逼越近,丘處機等五人又環伺在側,這五個老道也非易與之輩,四下裏儘是敵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喪身重陽宮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際若此,一死又有甚麽可惜?就只是……就只是……臨死之時,總盼能見過兒一面。他這時是在哪里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親熱,說不定已成了親,新婚燕爾,哪里想到我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圍攻?不,不!過兒不會這樣,他便和郭姑娘成了親,也決不會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她離襄陽北上之時,決意永不再和楊過相見,但這時面臨生死關頭,心中越來越是割捨不下。她一想到楊過,本來分心二用突然變爲心有專注,雙手劍招相同,再無“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法王見她劍法鬥變,初時還道她是故意示弱誘敵,但數招一過,越看越不像,當下踏上半步,左手銀輪護身,右手金輪往她劍上碰去。
只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左手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中啪的一下,震爲兩截。法王這一下本來只是試探,竟致成功,實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右手金輪砸將過去。小龍女一驚,忙鎮懾心神,刷刷刷還了三劍,但此時只憑單劍,武功便已遠不及法王。瀟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攻上。
小龍女淡淡一笑,已不願再事掙扎力抗,瞥眼望見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著一叢玫瑰,花朵嬌豔欲滴,突然想起當年與楊過隔著花叢練“玉女心經”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見不到過兒,那便在臨死之時心中想念著他。”臉上神色柔和,登時浸沈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裏合圍,原可一舉將她擊斃,忽見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敵,各各驚詫,不知她是否施展甚麽邪法,四般兵刃舉在半空,並不擊下。但也只這麽一頓,尼摩星的鐵蛇便首先遞了出去。
突然身旁風聲颯然,有人挺劍刺來。尼摩星忙回過鐵蛇擋格,卻擋了個空,只見人影晃動,卻是尹志平搶到了小龍女身前,倒持手中長劍,將劍柄遞過去給她。小龍女這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早將廝殺拚鬥之事置之度外,覺得左手掌中多了一個劍柄,便順手握著。
旁觀衆人突見尹志平搶入這五大高手的戰團之中,直與送死無異,不禁齊聲驚呼。
法王和他相識,不願傷他性命,當即左臂在他肩頭一撞,將他推開,右手揮輪向小龍女砸去。尹志平見她不知如何竟爾突然失了戰意,心中大急,眼見這一輪便要將她砸死,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叫道:“龍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擋了法王金輪。
法王金輪一砸,威力裂石開山,尹志平如何抵擋得住?立時向前俯衝。小龍女接過他遞來的劍後,兀自挺著劍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沖來,恰好碰在劍尖之上,劍刃透胸而入。小龍女一呆,這才醒悟,原來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見他背遭輪砸,胸中劍刺,受的全是致命重傷,一刹那間,滿腔憎恨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苦如此?”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原諒了我麽?”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決不會變心。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這廝所汙。”她心思單純,雖然一路跟蹤尹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事,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爲憎恨,憤怒之情卻比先前又增了幾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著,眼見愛徒死於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於法王之故,但第二劍卻是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儘是如何抵擋小龍女的招術,而近一個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無別念。他既認定小龍女是本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尹志平會自願捨身救她,眼見她挺劍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不等長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遞出一劍,指向丘處機胸口。便在此時,尹志平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鮮血湧出。小龍女左手劍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合壁,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精深,但只三招之間,已是手忙腳亂。王處一見情勢不對,同時搶上應援,倒反將法王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法王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鬥了起來,俱感訝異,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開數步,只待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發,誰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手,哪里還有餘暇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餘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竟然全無施展的機會。頃刻之間,郝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著嗤的一響,孫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衆弟子無法近身,只得將長劍一柄柄擲去。小龍女搶著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兵刃。忽聽得叮噹一聲,小龍女左手劍粘住一柄飛擲而來的長劍,驀地裏往後送出,王處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這一柄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老衲來料理罷!”說著踏上兩步。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著舞動兵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人一聲呼喝,並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並爲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是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土飛揚,這一招將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個筋斗。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住這一招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倒,卻未受傷,立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圈子。金輪法王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緊。”尼摩星打得性發,對法王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小龍女雙劍向法王急刺數招,法王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啷、嗆啷兩聲,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道:“過兒,當真是你嗎?”便在此時,法王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會”卻自後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禦尼摩星而發,但那天竺矮子吃過這招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背心。
哪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中輪,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是望著玫瑰花叢,在這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便是這兩股大力,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衆人爲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瑰花叢中到底有甚麽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晃,又已躍出圈子,徑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將小龍女抱在懷裏。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這不是做夢麽?”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麽?”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身是血,心中矍然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並未覺痛,這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說:“姑姑,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隻……兩隻手!”一轉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麽沒了?怎麽沒了?”她雖命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共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這是爲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是師父和弟子間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他們兩人,如果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麽又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愛戀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活著,對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起,互相愛上了,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於愛惜自己。
對於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要得多,因此固執著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裏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的劇痛,因爲心中給憐愛充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久嗎?這時還痛麽?”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遠不跟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甚麽?我一條左臂不是也能抱著你麽?”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然只一條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在臨死之前能再見他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衆弟子……衆蒙古武士……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著這對小情人。在這段時光之中,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土王侯,天下的富貴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甚麽?金輪法王等人當然並不懼怕這兩人,只是均感極度詫異,眼見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但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終於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麽斷的?快跟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然是給人家斬的。”小龍女淒然望著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麽是誰下手都是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又劇烈疼痛起來,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你一件事。”楊過道:“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就曾答應過你,你要我做甚麽,我便做甚麽。”小龍女幽幽歎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遠是一樣。”小龍女淒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沒多久好活了,你陪著我罷,一直瞧著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楊過又是傷心,又是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麽相干?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龍女吃了一驚,叫了起來:“啊,是她?爲甚麽她這樣狠心?難道……難道爲了你不歡喜她麽?”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般要好,爲甚麽你又要多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楊過這條右臂,確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之中言語衝突以致動手,郭芙怒火難忍,抓起淑女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後尚未全愈,四肢無力,眼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那淑女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過一條右臂登時無聲無息的給卸了下來。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然驚怒交迸,郭芙卻也嚇得呆了,知道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但見楊過手臂斷處血如泉湧,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後,隨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肩貞穴”的穴道,撕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創藥敷上傷口,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城去。”慢慢扶著牆壁走了幾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快,他怎麽了?血止了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我決不要再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一口氣,從房中沖了出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將士都曾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十分欽仰,見他馳馬而來,立即開了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餘裏外。楊過不走大路,縱馬盡往荒僻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或許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汁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毒未去,遲早總要發作。此刻身受重傷,若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然不能支援,難道我命中注定,要這般客死途中麽?”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上唯一的親人已舍己而去,複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沈沈,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軍,隨便到哪里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一晚與武氏兄弟相鬥的那個荒穀。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裏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無人,在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甚麽毒蟲猛獸全沒加以防備。這一晚創口奇痛,哪里睡得安穩?次晨睜眼坐起,忽見離身不到一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紅黑斑斕,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嚇了一跳,只見兩條蜈蚣身周有一大灘血迹,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蟲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連蜈蚣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擡起頭來,只見那神雕昂首挺胸,獨立峰巔,形貌猙獰奇醜,卻自有一股凜凜之威。楊過大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們又相見啦!”神雕長鳴一聲,從山巔上直沖下來。它身軀沈重,翅短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楊過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於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隨在後。
行不數步,神雕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
那馬吃痛,大聲嘶叫,倒退幾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靈性,實不遜於人,於是鬆手放開繮繩,大踏步跟隨神雕之後,他重傷之餘,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埋骨處的石洞。
楊過見了那個石墳,不禁大是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縱橫當時,並世無敵,自是武功神妙莫測,瞧他這般行徑,定是恃才傲物,與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穀中寂然而終,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名聲事迹,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雕雖靈,終是不能言語,否則也可述說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從外銜了兩隻山兔回來。楊過生火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癒合,身子也日就康復,每當念及小龍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麽難熬難忍。
他本性好動,長日在荒穀中與神雕爲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屏風,沖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著一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平臺,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塚”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塚?難道是獨孤前輩折斷了愛劍,埋葬在這裏?”走近峭壁,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的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著一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低一叢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塚,只是剩下獨臂,攀挾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於是緊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一個小洞之中,跟著竄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終於一口氣竄上了平臺。見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劍塚”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餘獨臂,就算一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
瞧著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一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塚便已占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塚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裏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之樂,此際亦複有此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塚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於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它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是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臺。
那神雕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甚是特異。楊過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你言語,否則你大可將這位獨孤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雕又低叫幾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塚上的石頭,移在一旁。
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具絕世武功,說不定會留下甚麽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雕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塚上石塊,露出並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兩把劍之間,另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並列于一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劍放回原處,拿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穀。”楊過心想:“這裏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抛棄了,不知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一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濺,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沈重之極,三尺多長的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沈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沈,便拿捏不住。於是再俯身拿起,這次有了防備,拿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一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沈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看劍下的石刻時,見兩行小字道:“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間劍術,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爲尚,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哪知拿在手裏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於原處,浩然長歎,說道:“前輩神技,令人難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於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岩,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聲叫,低頭銜起重劍,放在楊過手裏,跟著又是咕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撲擊而下。
頃刻間楊過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離他頭頂約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動,咕咕叫了兩聲。
楊過笑道:“雕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麽?左右無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能施展得動,於是放下重劍,拾起第一柄利劍。神雕忽然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在這絕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雕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說著換過了重劍,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雕並不轉身,左翅後掠,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沈猛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的一聲,劍身晃了幾下,但覺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難當,同時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只見神雕銜著一枚深紫色的圓球,正喂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雕通靈,所喂之物定然大有益處,於是張口吃了。
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強吞入腹中。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覺呼吸順暢,站起身來,擡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而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強力擊倒,閉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囊竟是療傷的靈藥麽?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幾分。便在此時,那神雕咕的一聲,又是展翅擊了過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雕跟著踏上一步,雙翅齊至,勢道極是威猛。楊過知它對己並無惡意,但想它雖然靈異,總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撲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墮下,哪里還有命在?眼見雙翅掃到,急忙退後兩步,左足已踏到了平臺的邊緣。
那神雕竟是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口直啄。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它一嘴便啄在劍上。楊過只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眼見神雕跟著右翅著地橫掃,往自己足脛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躍起,從神雕頭頂飛躍而過,搶到了內側,生怕它順勢跟擊,反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它尖嘴相交。楊過這一下死裏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啊!”只覺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兩聲,不再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雕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它撲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穀,無聊之時便當它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雕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雕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雕胸間。神雕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雕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位高手的掌風並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也沈重,生平所學的甚麽全真劍法、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則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的挺劍刺擊。
鬥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開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臺,回入山洞。
次晨醒轉,神雕已銜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楊過細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雕時它曾大食毒蛇,又與巨蟒相鬥,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是否也具劇毒,但昨日食後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也不用多加理會,於是一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脈穴道竟爾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來靜坐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騖,至於大哀大樂,更是兇險,但此時他喜極而呼,周身內息仍是綿綿流轉,絕無阻滯。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雕練劍。此時已去了幾分畏懼之心,雖然仍是避多擋少,但在神雕淩厲無倫的翅力之間,偶然已能乘隙還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著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沈重,擊刺揮掠,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術變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一面和神雕搏擊,一面凝思劍招的去勢回路,但覺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比如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比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他這時雖然只剩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從何處采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膂力激增。
這日出外閑步,在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開,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鮮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膽。只是這些毒蛇遍身隱隱發出金光,生平從所未見,自是不知其名,心想:神雕力氣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餘,竟勉強已可與神雕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刺,呼呼風響,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雕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能,何況神雕也不能說會甚麽武功,只不過天生神力,又跟隨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撲擊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雕道:“雕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雕咬著他衣襟,拉著他向東北方行了幾步,隨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過心想:“難道東北方又有甚麽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跟去。
行了數哩,隱隱聽到轟轟之聲,不絕於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可得小心些!”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沖入一條溪流,奔騰雷鳴,湍急異常,水中挾著樹枝石塊,轉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濛濛,蔚爲奇觀,但見那山洪勢道太猛,心中微有懼意。
神雕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奇道:“下去幹麽?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雕放開他衣襟,咕的一聲,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塊巨石之上,左翅前搧,將上流沖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順水沖下,又是揮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終流不過它身邊。到第七次順水沖下時,神雕奮力振翅一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隨即躍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洪中練劍,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楊過臀上。它站得甚近,楊過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個“千斤墜”身法,落在神雕站過的那塊巨石之上。雙足一入水,山洪便沖得他左搖右晃,難於站穩。楊過心想:“獨孤前輩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穩,我如何便不能?”當即屏氣凝息,奮力與激流相抗,但想伸劍挑動山洪中挾帶而至的岩石,卻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時分,他力氣漸盡,於是伸劍在石上一撐,躍到了岸上。他沒喘息得幾下,神雕又是揮翅拂來。這一次他有了提防,沒給拂中,自行躍入溪心,心想:“這位雕兄當真是嚴師諍友,逼我練功,竟沒半點鬆懈。它既有此美意,我難道反無上進之心?”於是氣沈下盤,牢牢站住,時刻稍久,漸漸悟到了凝氣用力的法門,山洪雖然越來越大,直浸到了腰間,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難以支援。又過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漲到口邊,楊過心道:“雖然我已站立得穩,總不成給水淹死啊!”只得縱躍回岸。
哪知神雕守在岸旁,見他從空躍至,不待他雙足落地,已是展翅撲出。楊過伸劍擋架,卻被它這一撲之力推回溪心,撲通一聲,跌入了山洪。他雙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沒頂,一大股水沖進了口中。若是運氣將大口水逼出,那麽內息上升,足底必虛,當下凝氣守中,雙足穩穩站定,不再呼吸,過了一會,雙足一撐,躍起半空,口中一條水箭激射而出,隨即又沈下溪心,讓山洪從頭頂轟隆轟隆的沖過,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動。心中漸漸寧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劍挑石,仍是叫它小覰了。”他生來要強好勝,便在一隻扁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見到溪流中帶下樹枝山石,便舉劍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輕了許多,那重劍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時沈重,出手反感靈便。他挑刺掠擊,直練到筋疲力盡,足步虛晃,這才躍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趕他下水,這時腳底無力,若不小休片時,已難與山洪的衝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讓他在岸上立足,一見他從水中躍出,登時舉翅搏擊。
楊過叫道:“雕兄,你這不要了我命麽?”躍回溪中站立一會,實在支援不住,終又縱回岸上,眼見神雕舉翅拂來,卻又不願便此坐倒認輸,只得挺劍回刺,三個回合過去,神雕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楊過叫道:“得罪!”又挺劍刺去,只聽得劍刃刺出時嗤嗤聲響,與往時已頗不相同。神雕見他的劍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閃躍退避。
楊過知道在山洪中練了半日,勁力已頗有進境,不由得又驚又喜,自忖勁力增長,本來決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擊刺半日,劍力竟會大進?想是那怪蛇的蛇膽定有強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內力大增,此時于危急之際生髮出來,自己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靜坐片刻,力氣即複,這時不須神雕催逼,自行躍入溪中練劍。二次躍上時只見神雕已不在溪邊,不知到了何處。眼見雨勢漸小,心想山洪倏來倏去,明日再來,水力必弱,乘著此時並不覺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練一會,當下又躍入溪心。
練到第四次躍上,只見岸旁放著兩枚怪蛇的蛇膽,心中好生感激神雕愛護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練劍。練到深夜,山洪卻漸漸小了。
當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許多順刺、逆擊、橫削、倒劈的劍理,到這時方始大悟,以此使劍,真是無堅不摧,劍上何必有鋒?但若非這一柄比平常長劍重了數十倍的重劍,這門劍法也施展不出,尋常利劍只須拿在手裏輕輕一抖,勁力未發,劍刃便早斷了。
其時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銀光灑在林木溪水之上。楊過瞧著山洪奔騰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術,知道重劍的劍法已盡於此,不必再練,便是劍魔複生,所能傳授的劍術也不過如此而已。將來內力日長,所用之劍便可日輕,終於使木劍如使重劍,那只是功力自淺而深,全仗自己修爲,至于劍術,卻至此而達止境。
他在溪邊來回閑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獨孤前輩留下這柄重劍,又若非神雕從旁誘導,自己因服怪蛇蛇膽而內力大增,那麽這套劍術世間已不可再而得見。又想到獨孤求敗全無憑藉,居然能自行悟到這劍中的神境妙詣,聰明才智實是勝己百倍。
獨立水畔想像先賢風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尋思:“姑姑見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歡喜了。唉,不知她此時身在何處?是否望著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龍女,胸口便是一陣劇痛。轉念又想:“我雖悟到了劍術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發作,明天便即死了,這至精至妙的劍術豈非又歸湮沒?”想到此處,雄心登起,自言自語的道:“我也當學一學獨孤前輩,要以此劍術打得天下群雄束手,這才甘心就死。”回眼看著右臂斷折之處,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熱血湧上胸間,心道:“這丫頭自恃父親是當代大俠,母親是丐幫幫主,自來不把我放在眼裏,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謊言欺騙武氏兄弟,其實也是爲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爲她而死,豈非也是她的罪過?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際斬我一臂,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向來極重恩怨,胸襟殊不寬宏,當日手臂初斷,躲在這荒穀中療傷,那是無可奈何,此刻臂傷已愈,武功反而大
進,報仇雪恨之念再也難以抑制。
當下心念已決,連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說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終究報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幾樁恩怨未了,暫且分別,日後再來相伴。獨孤前輩這柄重劍,小弟求借一用。”說著深深一揖,又向獨孤求敗的石塚拜了幾拜,掉首出穀。那神雕直送至穀口,一人一雕摟抱親熱了一陣,這才依依而別。
那柄劍極是沈重,如系在腰間,腰帶立即崩斷。他在山邊采了三條老藤,搓成一帶,將重劍系了,負在背上,施展輕身功夫,直奔襄陽。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間行事不便,何況一晚沒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學高手,此時必已康複,遇上了定有一番惡鬥,當下在城外的墳場草叢中睡了幾個時辰,然後調息運功,又采些野果飽餐了一頓,等到初更時分,來到襄陽城下。
襄陽城雄垣高,當日金輪法王、李莫愁等從城頭躍下,尚須以人墊足,方免受傷,現下要從城牆腳攀上牆頭,殊非易易。楊過在墳場中休息之時,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會,獨孤前輩如何上那懸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陽城頭,走到東門旁僻靜之處,眼見城頭巡視的守兵走遠,便躍起身來,挺重劍往城牆上奮力一刺。重劍雖無尖鋒,但這一劍去勢剛猛,那城牆以極厚的花岡石砌成,卻聽蓬的一聲,應劍而破,裂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孔。楊過沒料到隨手一劍竟有這般威力,心中又驚又喜,二次躍上時左足踏入破洞,舉手挺劍,在頭頂的城牆上又刺了一孔,這次出手輕得多了,以免驚動城上守軍。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後數丈時,施展“壁虎遊牆功”翻上了城頭,躲在暗處。城牆內側有石級可下,楊過待守軍行開,一溜煙的飛奔而下,徑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膽後內力大增,同時身軀靈便,輕功也遠勝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單是降龍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無人能敵,再加上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奧妙,自己所知者不過十之六七,因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門外,悄悄越牆而進。繞過花園,即望見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聽,室中無人,輕輕推門,那門應手而開,便走進室中。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帳桌椅與先前無異,床上衾枕卻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條大好的臂膀便是在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傷感,又是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頗風流自喜,雖對小龍女一往情深,從無他念,但許多少女見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爲之鍾情傾倒,如程英、陸無雙、公孫綠粵等人或暗暗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撫床邊,想起自己已成殘廢,若再遇到這些多情少女,在她們眼中,自己勢必成爲可笑可憐之人,武功雖強,也不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諸事,情不自禁的低聲說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別說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齊折,她對我的心意也必毫無變異。”正想到此處,忽聽東面隱隱傳來兩人言語爭執之聲,聽聲音正是郭靖和黃蓉。楊過好奇心起,想聽兩人爭些甚麽,尋聲悄步,走到郭靖夫婦居室的窗下。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穀,想換解毒藥物,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這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便落入了他們手中,這時還有命麽?”說到這裏,語聲嗚咽,啜泣起來。
郭靖說道:“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累次救我救你,咱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願。”黃蓉泣道:“你情願,我可不情願……”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音甚是洪亮。楊過大奇:“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怎麽她又說‘這時還有命麽’?”屏住呼吸,湊眼到窗縫中張望,只見黃蓉手中果然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楊過瞧得明白,但見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臉上生滿了細毛。那女嬰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記得是白嫩嬌小,眉目清秀,和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黃蓉背向窗口,低聲哄著嬰兒,說道:“好好一對雙胞胎,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楊過恍然大悟,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先誕生的是女嬰郭襄,其後又生一個男嬰。當生這男嬰之時,女嬰已給小龍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說道:“蓉兒,你平素極識大體,何以一牽涉到兒女之事,便這般瞧不破?眼下軍務緊急,我怎能爲了一個小女兒而離開襄陽?”黃蓉道:“我說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難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麽?”郭靖道:“你身子還沒復原,怎能去得?”黃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兒,做娘的苦命,那有甚麽法子?”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從來沒吵過半句,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言語各不相下,顯然已爲此事爭執過多次。黃蓉又哭又說,郭靖繃緊了臉,在室中來回走個不停。
過了一會。郭靖說道:“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你待她仍如對待芙兒一般,嬌縱得她無法無天,這樣的女兒有不如無!”黃蓉大聲道:“芙兒有甚麽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我連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郭靖大聲喝道:“蓉兒,你說甚麽?”舉手往桌上重重一擊,砰的一聲,木屑紛飛,一張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塌了半邊。那嬰兒本來不住啼哭,給他這麽一喝一擊,竟然嚇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時,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晃,接著矮了身子,悄悄退開。楊過心想:“原來除我之外,還有人在窗外偷聽,卻是誰了?”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後,只見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楊過心頭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後一暗,房中燈火熄滅,聽黃蓉氣忿忿的道:“你出去罷,別嚇驚了孩兒!”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當即
鑽到假山之後,快步繞到郭芙房外,一躍竄高,上了她房外那株大木筆花樹,躲在枝葉之間。
過不多時,果見郭芙回到房中。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已打過二更啦,姑娘請安睡罷!”郭芙哼了一聲,道:“我睡得著時自然會睡!你出去。”那女子應道:“是。”只見一名丫鬟開門出來,帶上房門,自行去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歎,楊過心道:“你還歎甚麽氣?你斷我一臂,我便也斷你一臂,只不過好男不與女鬥,此刻我下來傷你,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大丈夫行徑。”略一沈吟,已有計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但轉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絕,我真能勝得了他麽?只怕未必!那麽此仇就此不報了?”念及斷臂之恨,胸間熱血潮湧,將心一橫,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過來。
只見他腳步沈凝,身形端穩,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兒房外,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說道:“芙兒,你睡了麽?”郭芙站了起來,道:“爹,是你麽?”聲音微帶顫抖。楊過心中一驚:“莫非郭伯伯知我來此,特來保護女兒?好!我便先和你動手!打你不過,死在你手下便了。”郭靖“嗯”了一聲。郭芙將門打開,擡頭向父親望了一眼,隨即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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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的懷裏,道:“爹,你還生女兒的氣麽?”郭靖撫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爲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爲國爲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是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介面。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兄,沒能好好勸他改過遷善,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幾字,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你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怎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
接在手裏,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並無二致。”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爲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徇私妄爲,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著臉,雙目凝視著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著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著不動。黃蓉左手抱著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卷起女兒身軀,從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著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爲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麽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爲我一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著!”將嬰兒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處,于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楊過聽他言辭真摯,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迹,若是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如此了結。”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哪裏還追得著?”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權杖,黑夜中誰敢開城?”黃蓉歎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有好處……”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繈褓,突然一沈,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擲。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著?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後著。郭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頭墊在後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權杖。郭靖眼睜睜的瞧著,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賠罪。”說著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裏,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沖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兇險,於是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蝟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權杖,黑夜開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於是手持權杖,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佈。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權杖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倘若用得著,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數百里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躪,雖然動亂不安,但民居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裏,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爲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餘悸,說甚麽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面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復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著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面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哪里才有東西吃。我過去買點物事。”說著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家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撿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裏。”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著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繈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一只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繈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著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气,腰間垂挂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當下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手空拳,腰帶間插著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斂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顔,實慰平生。”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
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爲人知,大勝關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畢竟爲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經”單傳于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麽?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黃蓉雖然善於作僞,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逗那孩子,說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麽?”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爲樂,每日擠了豹乳喂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
是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爲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讚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爲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繈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甚麽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李莫愁鬥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蕩?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麽?”黃蓉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爲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動不靈。黃蓉挪動身形,繞著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著孩兒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裝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爲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著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戳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繈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哪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啪的一下,左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著縱身而前,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是淩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棒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李莫愁心想抱著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加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著一片長草,頗爲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
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爲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著你甚麽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挂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麽?”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爲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她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适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挂念著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著棘藤,纏在孩子身周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麽野獸固然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麽?”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麽‘桃花島主,弟子衆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糊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
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爲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
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甚麽了不起。”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一塊。這麽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之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棵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晃,輕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爲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沈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占了陣圖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而離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於萬無一失之地,心中再無牽挂,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刷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實在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身前,方向部位鬥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處,無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的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麽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著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麽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捨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回,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哪一個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爲精深,只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哪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李莫愁怒氣上沖,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然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只道小龍女行止甚是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回轉竹棒,一一撥開。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計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是險到了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雕的一足被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裏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一點嫩皮,那可不得了!”當下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餘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麽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麽?”說著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往腰間一插,笑道:“久聞李道長五毒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你幾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的落英神劍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沈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這掌中夾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哪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曾因此而喪生於毒針之下。
黃蓉縮回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的撲擊,右手縮入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但終於遲了一步,她右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見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
她知黃蓉中了這兩枚銀針之後,毒性迅即發作,這一招只求將她推開,與自己離得遠遠的,她自會毒發而死。卻見黃蓉上身微微一動,並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針之後,全身已麻痹了。”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隻掌心都是一痛,似是擊中了甚麽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只見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帶著一圈黑血,顯是爲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
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隻蘋果,雙手各持一隻,笑吟吟的高高舉起,每只蘋果上都刺著一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準銀針的來路,收去了毒針,再誘使自己出掌擊在蘋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這個詭詐百出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的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隻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一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爲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爲掌,掌化爲指,“落英神劍掌”與“蘭花拂穴手”交互爲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淩厲,而且丰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餘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於毒性,那麽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但縱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窩之間,終於也要不治。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是軟弱,知道只要再纏得少時,她便要支援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當下步步進逼,手下毫不放鬆,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實所甘服,但我斗膽求你一件事。”黃蓉道:“甚麽事?”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然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的小命。”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並非尋常之輩,若是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擡貴手……”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的穴道,從她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麽?”李莫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須得殺那女孩兒。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李莫愁萬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機,只是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只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晃動,只等自己回答,顫聲道:“我……我……”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麽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單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於是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李莫愁愕然道:“甚麽?”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是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會起了這個誤會。承你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說著斂襝行了一禮,將一粒解藥塞入她的口中,問道:“夠了麽?”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好!”又喂了她兩粒,心想這解藥或有後用,卻不還她,將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辰之後,你穴道自解。”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沒有?若能讓她妹妹倆見上一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那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亂跳,饒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鬥,並無多時,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樹上四下眺望。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餘裏,竟沒見到絲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車上絕無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騎走動,雖遠必見。
黃蓉心想道:“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於是細尋棘藤圈附近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一條條棘藤絕無曾被碰動搬移之迹,決非甚麽野獸沖入將孩兒銜去,尋思:“我這些棘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術,世上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雖是金輪法王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喲,不好!”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亂石陣抵擋,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人聰明無比,舉一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木,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並不甚難。她一想到楊過,腦中一暈,不由得更增了幾分憂心,暗道:“芙兒斷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一抛,這嬰兒哪里還
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有幾天,便如此的多災多難,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但她多曆變故,才智絕倫,又豈是徒自傷心的尋常女子?微一沈吟,隨即擦幹眼淚,追尋楊過的去路。但說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輕功練到了絕頂,這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的足印,難道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麽?”她這一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便從原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你女兒欠我一條臂膀,你丈夫斬不了,便讓我來斬。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只怕也不怎麽容易。”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蹤。此後她在小市鎮上與李莫愁相遇、兩人相鬥等情,楊過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了三條長藤並在一起,一端縛在樹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縱入棘圈,雙足挾住郭襄腰間,左手使勁一扯,身子便已蕩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往的相鬥,便在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鎮。只見郭芙站在街頭,牽著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過雙足一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中騰的一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拔劍在手。小龍女的淑女劍雖利,她自是不願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儘是懼色,他此時若要斬斷她右臂,實是易如反掌,但事到臨頭,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聲,揮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哪里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牆角。楊過左手搶過馬繮,雙腿一夾,小紅馬向前急沖,絕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足酸軟,慢慢走到牆角拾起長劍,劍身在牆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彎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使拂塵、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袖子一拂,實不下於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著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過襄陽,奔行了數十裏,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瞧不見他的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沈,一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一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後,沿途漸有人煙,一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牛乳喂郭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終南山下。回塵舊事,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愁攻入時封閉,若要進墓,只有鑽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爲,穿越密道自是絕不費力,然而如何處置郭襄卻大爲躊躇,這小小嬰兒一入水底,必死無疑,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她相見,哪里還能按捺得住?於是從口袋裏取些餅餌嚼得爛了,喂了郭襄幾口,在古墓旁找了個山洞,將她放在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相見,都要立即回出,設法安置嬰兒。
堆好荊棘,繞過古墓向後走去,忽聽得遠處隱隱有兵刃相交之聲,瞧方向正是重陽宮的所在,微一遲疑間,突見一只銀色輪子發出嗚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法王的兵刃。
他好奇心起,循聲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會”和金輪法王輪子的前後夾擊,身受重傷。楊過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難言,一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往便只差於厘毫之間!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聲道:“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爲何?”王處一更是怒容滿面,喝道:“龍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雖有梁子,雙方自行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子?”小龍女重傷之餘,哪里還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尹志平,又傷趙志敬,不論是尹派趙派,盡數拿她當作敵人,當此紛擾之際,更是無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著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你的手臂還痛不痛?”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沒發作麽?”楊過道:“有時發作幾次,也不怎麽厲害。”趙志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頭,待見全真五子破關而出,心知衆師長查究起來,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還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這掌教之位卻落于尹志平身上,心上憤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終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時暗想眼下的局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長是非難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如能假手于金輪法王和一衆蒙古武士將全真五子除了,更是一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
手又扶著小龍女,幾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這個叛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哪肯放過?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師爺跟你說話,你不跪下磕頭,竟敢倨傲不理?”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後再來跟你們算帳。”向群道狠狠的掃了一眼,扶著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志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右脅刺去。趙志敬先前雖然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一劍刺向楊過斷臂之處,看准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實是使上了畢生的修爲勁力。
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志敬,劍下留情!”
那一邊馬光佐更高聲叫駡起來:“牛鼻子要臉麽?刺人家的斷臂!”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衝上來解救,苦於相距過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一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哇大叫,砰的一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憑著尼摩星的武功,這一下雖是出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著他,但他雙腿斷了,兩隻手都撐著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便,登時撞個正著,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彈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一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志敬的長劍,趙志敬用力抽拔,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是紋絲不動。
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抽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將鹿清篤摔了出去。趙志敬鬥然感到袖力沈猛,忙使個“千斤墜”,身子牢牢定住。但這一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起腳下落,已將劍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練劍,水力雖強亦沖他不倒,這時一足踏定,當真是如嶽之鎮,趙志敬猛力拔奪,哪里奪得出分毫?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叫過你幾聲師父的份上,讓你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志敬正運強力向後拉奪,手中猛地一空,長劍急回,嘭的一響,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疑。這一擊若是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使抵擋不住,也必以內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那是半點也無抗力,但覺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處一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一個人影自斜刺裏沖至,當的一聲,兩柄長劍蕩了開去。這人正是尼摩星,他給鹿清篤撞得摔了一交,雖然打倒鹿清篤,但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全是楊過之故,當下掄杖躍到,左手拐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手拐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一隻空袖,只怕拂不開他剛柔並濟的一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於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橫揮,卷住了小龍女的纖腰,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左手抽出背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出。噗的一聲,響聲又沈又悶,便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條黑影沖天而起,卻是鐵杖向上激飛。這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餘丈,直落到了玉虛洞山後。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酸麻,一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但他生性悍勇無比,大吼一聲,左手鐵杖在地下一撐,躍高丈餘,跟著劈了下來,楊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拐粘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若是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這一下出手原是決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只見尼摩星身在半空,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憐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拐筆直向下戳落,塵土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著鐵拐,想要運勁拔起,但右臂經那重劍一粘一壓,竟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今日饒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哪猜得到在這一個多月之內楊過已是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後變得極不濟事。
尹克西搶上幾步,拔起鐵拐,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撐,想要遠躍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複,一撐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楣,不論是友是敵,都覺歡喜,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威的良機。”縱身而出,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多,不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小龍女道:“你抱著我,我……我好歡喜。”楊過擡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間,劍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黝黑,鈍頭無鋒,倒似是一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靈動變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限。”說道:“哪兒去撿來了這根通火棒兒?”說著便揮純鋼哭喪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劍棒相交,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不好!”向後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一劍,右擊一劍,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衆人已是群情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擡,純以內力震斷瀟湘子的兵刃,衆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功當真邪門!”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於鑒別寶物,眼見楊過以重劍震飛尼摩星的鐵拐,已然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製成?這玄鐵乃天下至寶,便是要得一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器。他卻從哪里覓得這許多玄鐵?再說,這劍倘若真是通體玄鐵,豈非重達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沈重,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哭喪棒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爲人尚無重大過惡,只是自小便做珠寶頭賣,一見奇珍異寶,心中便是奇癢難搔,或買或騙,或搶或偷,說甚麽也要得之而後快。這時見了楊過的重劍,貪念大熾,當即縱身而出,金龍鞭一抖,便往他劍上卷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穀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和客氣,對他一直不存敵意,眼見金龍鞭卷到,鞭上珠光寶氣,鑲滿了寶石、金剛鑽、白玉之屬,當下讓玄鐵劍由他軟鞭卷住,說道:“尹兄,我和你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你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麽?”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哪里撼動得他分毫?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剛鑽是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劃破對方而己身無損,但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鑽在玄鐵劍上劃過,劍身竟連細紋也不起一條。心頭火熱,知道對方武功厲害,若非出奇制勝,難奪此劍,便笑嘻嘻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著客套話,左腕一翻,突然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龍女胸口直紮過去。
他這一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只是知道楊過對小龍女情切關懷,見她有難,定然捨命救援,那麽自己聲東擊西,便能奪到了寶劍。楊過見狀,果然一驚。尹克西喝道:“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右臂之上,拉鞭奪劍。他這一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長匕短,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紮不到小龍女身上。但楊過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是如此猛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掌疾推,砰的一聲猛響,登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樁站定,臉如金紙,嘴角邊雖猶帶笑容,卻是淒慘之意遠勝於歡愉,頃刻間只感五臟六腑都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一抖,只聽得丁丁東東一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滿地,一條鑲滿珠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法王,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異日?”金輪法王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年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議。自己上前動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但要取勝,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一嚇便走,顔面何存?心想:“他斷了一臂,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鬥。他顧著小龍女的傷勢,時候拖長了,心神定然不寧。”於是整一整袍袖,金銀銅鐵鉛五輪一齊拿在手中,心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榮辱的關頭,絲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兄弟,恭喜你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你這件希奇古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極力讚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
不過運氣好,得了一件神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儘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餘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一只灰撲撲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回向法王,這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隻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只是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小龍女若是傷癒,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勢一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衆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著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隻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衆人均給擾得眼花繚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銅輪斜裏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一片,頭皮連著一叢頭髮,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馬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廝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會,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並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沖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當當當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著揮劍下擊。衆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中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徑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時後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後也是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退數尺,在這倏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衆人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彩:“好!”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回劍向後,當的一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輪劈爲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爲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衆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一聲彩,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還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只見他繞著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蕩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爲澀滯。但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併了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蕩,零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衝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爲時一久,必占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於是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餘,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漸佔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摺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爲敵,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倡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鬚髮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著受你這一擲,當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卻要你身受重傷。”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血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於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著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凶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麽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緩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喂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發射暗器,而重傷之餘,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竟是半點也抗拒不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筋斗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著踏上兩步,揮劍向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鬱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著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住,剩下達爾巴一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捨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師哥,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後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跟師父和你報仇!”說著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屍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任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一皺眉頭。”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著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麽,當下玄鐵劍一擡,說道:“你去罷!”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适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衆武士見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哪里還敢出手,擡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自己老家去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她雖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幾時成親?我留著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一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著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著的數百名道士掃了一眼。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楊過心想:“若是以一鬥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一擁而上,情勢便兇險萬分,犯不著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你快快去罷,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僵屍他們都打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麽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啷啷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适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思:“金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倖得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群道武功雖不及法王等人,但衆志成城,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爲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麽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
遠不及。但這裏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麽?”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裏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一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啷啷一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王處一叫道:“璿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著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著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哪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腰,一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著楊過,七柄指著小龍女。楊過若是回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蕩開,但只要剩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一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周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爲勝,贏了也不光彩,何況龍姑娘又已身負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麽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爲郝大通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
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爲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爲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尹志平呢?”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死,爲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沖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爲此人玷污,縱然傷癒,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欲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爲了龍姑娘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撲向衆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衆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群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爲慚愧,但要說甚麽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劍陣!”只聽得嗆啷啷之聲不絕,群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0 12:49 PM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著她身子,低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你身邊死了,心裏……心裏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郭大俠的姑娘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麽以後誰來照顧你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沒人陪伴……”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爲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麽師徒名分,甚麽名節清白,咱們通統當是放屁!通統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麽?是不是爲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麽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儘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蜜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爲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楊過聽而不聞,凝視著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爲夫妻,不知爲了甚麽勞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爲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是欽佩,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小龍女歎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你待我真好。”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歎。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甚麽,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詣,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妄爲,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臺。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份,受辱于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衆道群居參修,更是自持綦嚴,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爲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爲’,哼,我楊過大膽妄爲,又非始於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甚麽也要做到。”遊目四顧,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楊過長歎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擡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群道鬥聞笑聲震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一下退後縱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群道眼睛還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二等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一人爲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哪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爲騰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
群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賠禮。”拉著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群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回廊,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於盡便了。”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麽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於是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旁題著“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著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沈吟不語,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麽話說?在這裏不好麽?”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一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裏,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麽?”小龍女擡頭望著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淒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未幹,神色已是歡喜無限,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著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甚麽。”兩人相視一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世世,結爲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爲夫婦。”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爲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爲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衆所知聞,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慨。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極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鍾,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沈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著楊龍二人轉身向裏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鍾,四人分托,飛身上了殿頂,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
四道武功了得,巨鍾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鍾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群道一擁而上,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楊過眼見巨鍾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只聽得當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鍾。那口鍾雖重達千斤,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鍾淩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鍾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鍾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鍾旁既無血肢殘迹,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鍾,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麽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著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鍾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爲敵,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鍾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鍾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一聲喊,挺著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后躍去。
丘處機叫道:“衆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呐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衆弟子追向殿后,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性命!”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沖得出固好,沖不出也沒甚麽。”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斗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也是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須白髮的老者,身後卻跟進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多了一個周伯通,衆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於是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于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幹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熱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抛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群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衆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著一口巨鍾,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鍾,卻見鍾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二推出鍾外,自行鑽入,一鬆手,騰的一聲,巨鍾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於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擁衛著楊龍二人向後沖了出去。
周伯通這麽來一攬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后,喝住衆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鍾。周伯通躲在鍾裏,不知鍾外情形,猛覺那鍾被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鍾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當的一聲響,那鍾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齊動手!”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鍾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鍾擡得離地三尺,卻見鍾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鍾旁。原來适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鍾壁之內,連著巨鍾被一齊擡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乖孩兒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已鬚髮皓然,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衆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麽?”左手將巨鍾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鍾底擲去,左手鬆開,巨鍾合上,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其餘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爲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麽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道:“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裏去盜旗,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劇毒無比,幸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哪里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一哪里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衆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只怕焚了道藏。丘處機等吃了一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機密文卷盡數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爲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衆人一齊趕向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鍾內,心想:“周師叔行事糊塗,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生怕巨鍾密不通風,悶死了他,於是奮力將鍾扳高數寸,伸足撥過一塊磚頭,墊在鍾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自後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爲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隻語失信於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麽?”劉處玄道:“你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叢。”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衆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裏走了!”衆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閣與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穀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趙兩派爭鬥、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爲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螯傷,痛癢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适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麽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爲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爲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託。只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厲聲說道:“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回護。各人均想:“這逆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忽聽得巨鍾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幹乾淨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鍾之旁,趙志敬伏在鍾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志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想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著鍾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爲難。
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爲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哪裏還有我的份兒?”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趙志敬,你拿去的只怕並非玉蜂蜜漿。”趙志敬急道:“是的,是的,爲甚麽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聞幾下。”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鍾,夾手硬奪,口中只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芳香無比,瓶塞一開,已是滿殿馥鬱。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鍾,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幾隻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鍾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的號令,但鍾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鍾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鍾,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湧進,都鑽進了鍾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鍾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鍾之內又有多大的空隙,趙志敬身上沾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衆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於寂然無聲,顯是中毒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爲難,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向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兇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裏,齊聲說道:“大夥兒一起去。”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衆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小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妨事麽?這裏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甚麽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只見陰森森濃蔭匝地,頭頂枝丫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衆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爲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醜。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向後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小樓倚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深條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著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哪里呢?”小龍女道:“你說到那裏,我便跟你到哪里。”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哪里呢?”小龍女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甚麽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若不能爲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嘩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著一隻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只見箱上有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爲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甚麽?”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麽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裏,不敢擡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裏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麽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只見郭襄沈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抗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
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著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穀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咱們終於回家啦!”再也支援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歡,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兩人這麽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甚麽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一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著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於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哪像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祖師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講話,也不用這般客氣。”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著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著無限淒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裏面放著珠鑲鳳冠,金繡露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裝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著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見珠釵、玉鈪、寶石耳環,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穀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甚麽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豔。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歎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麽?”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戴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
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幹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甚麽‘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麽?”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麽?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兒,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小龍女聽著他這麽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甚麽俊雅物兒。”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疊信劄,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裏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甚麽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啓”,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喆”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麽?”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小龍女,不禁爲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妻子?”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劄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劄,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決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劄,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歎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爲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衆,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癒,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甚麽?這些信中也無私秘,你就讀完了罷!”楊過又讀一信,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拚命殺出重圍,但部屬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捲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爲,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甚麽?”他語聲突轉興奮,持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沈屙,療絕症,當爲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麽?”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不是給他求來了麽?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床來睡麽?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麽?”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查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之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癒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甚麽?”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著“起沈屙,愈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麽?她既服侍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要是寒玉床能治傷,她臨死時怎會不提?何況我師父,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髮,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麽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姊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於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爲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姊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歎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微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歎道:“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歡喜你的。”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股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沈屙、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睡罷!我坐在這裏陪著。”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便此長眠不醒,與楊過永遠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麽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甚麽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姊不知卻爲甚麽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挂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曆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爲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像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盡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歎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适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憂急,又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麽?”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臨絕境,徬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爲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甚麽事不願做呢?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哪里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裏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覺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沈沈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甚麽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長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小龍女實在支援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是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說:“你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甚麽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麽?說些甚麽?”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楊過歎道:“現下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甚麽怨仇,甚麽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甚麽?”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著站起身來,左掌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準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發際至後發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爲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爲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璿璣(胸口)應人,湧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哪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脈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楊過這麽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沈沈,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甚麽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得砰嘭山響,有些痛麽?”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甚麽,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捨不得不想,不住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甚麽。你知道麽?”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甚麽事?我想到了甚麽事?”小龍女微笑道:“你剛才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甚麽關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這“是了”兩字,聲音宏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
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經,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麽?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爲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麽?”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爲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陽剛之力恰恰相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裏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裏的熱氣強沖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衝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麽?”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著的好。”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适才這番生死系於一線的時刻,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閒,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麽?”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衝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麽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穀,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復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小龍女歎道:“只要我能活著,你還有甚麽不滿足的麽?”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麽好!唉。”小龍女低低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
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複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決不能一一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爲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沖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所需時日自是更爲長久。好在古墓石室密處地底,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自是大爲憂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甚麽詭計,將我女兒藏到哪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麽?”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沖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蓉問道:“怎麽?”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挂懷,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璿璣穴”。這麽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麽?”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爲是他女兒……”說到這裏急忙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鬥,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爲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爲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哪里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叠遭大難,但居然連毛發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喜歡得甚麽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罷。”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待物,才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璿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李莫愁道:“甚麽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去找尋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說著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甚麽?”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麽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麽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沈,說道:“你總得再見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幹麽啊?他不是搶了妹妹去嗎?”黃蓉簡略轉述李莫愁所說言語,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準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郭芙聽母親這麽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麽?”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穀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你儘是幫著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甚麽?”黃蓉歎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得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黃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夥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夥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爲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衆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
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注: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爲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爲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于趙志敬則爲小說中的虛構人物。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1 10:37 AM
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叫聲未畢,紅馬已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繮,已鬥然站住,昂首歡嘶。
郭芙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曾與她並肩共鬥李莫愁的完顔萍。只見她頭髮散亂,臉色蒼白,神情極是狼狽。郭芙道:“完顔姊姊,你怎麽了?”完顔萍伸手指著來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搖晃,摔下馬來。郭芙驚叫一聲,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個完顔姊姊。”說著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人再能追趕得上,本來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爲旁人擔憂,咱們須得趕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顔萍坐在馬上,說道:“這馬腳程太快,你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爲甚麽啊?”黃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險,怎麽這都想不到?”說著向李莫愁一招手,兩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餘裏,果然聽得山嶺彼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黃蓉和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鬥。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並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個中年漢子相抗。雖然以四敵一,但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負傷,只那少年一柄長劍縱橫揮舞,抵擋了那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細又長的黑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險,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莫愁澀然一笑,心想:“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心下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罷!”拔出拂塵一拂,黃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塵攻那人黑劍,黃蓉的竹棒便纏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女子雙雙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出一招,跟著又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瞧是誰先將這漢子的兵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孫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長劍刷刷刷連刺三劍,指向公孫止後心。這三劍勢狠力沈,公孫止緩不出手來抵擋,向前縱躍丈餘,脫出圈子,心知再鬥下去,定要吃虧,向黃蓉與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哪里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將來?偏又這般美貌!”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再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哪知公孫止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後幾下起落,奔上了山嶺。黃蓉和李莫愁相視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視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麽?這兩位是誰?啊喲,不好!李姊姊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來路急奔。李莫愁沒領會她的用意,但也隨後跟去,叫道:“怎麽啊?”黃蓉道:“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兩人提氣急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這稍一耽擱之際,已相距裏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著完顔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山領。黃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歇,公孫止快步搶近,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將郭芙制住,跟著拉繮要掉轉馬頭。黃蓉撮唇作哨。紅馬聽得主人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頭畜生也差遣不動?”當下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公孫止強行將馬頭掉轉,要向南賓士,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完顔萍,下馬奔行。黃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近,相距不過數十步之遙。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朵般的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我和你素不相識,何以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來你是完顔夫人?”黃蓉指著郭芙道:“這才是我女兒!”公孫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嘖嘖嘖,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很美!”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後,兩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並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著偏頭一撥,以口中箭杆將第二枝箭撥在地下。黃蓉心想:“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才怪。”心念方動,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枝接著一枝,枝枝對準了公孫止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格擋。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著地滾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臥地下,翻掌上擋,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只激得地下灰塵紛飛。公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見那人難以抵擋,黃蓉打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身法瀟灑,神態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抱著郭芙那人站起身來,松臂放開。黃蓉見他腰挂長弓,身高膀闊,正是适才使劍的少年,那十一枝連珠箭自然是他所發了。郭芙爲公孫止所制,但未受傷,說道:“耶律大哥,多謝你救我。”說著臉上一紅,甚感嬌羞。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邊照料。按理武修文該替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的瞪著李莫愁,渾忘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
李莫愁卻已站得遠遠的,負手觀賞風景,並不理睬衆人。
郭芙指著适才救她的少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齊耶律大哥。”指著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黃蓉贊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夫人誇獎!”上前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楊過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齊頗感爲難,說道:“長輩垂詢,原該據實稟告。只是我師父囑咐晚輩,不可說他老人家的名諱,請郭夫人見諒。”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哪里來這個怪規矩了?這少年武功人才兩臻佳妙,爲甚麽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大笑,彎腰捧腹,顯是想到了甚麽滑稽之極的趣事。郭芙奇道:“媽,甚麽事好笑?”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齊的師承門派,驀地裏如此發笑,只怕耶律齊定要著惱,心中微感尷尬,又道:“媽,耶律大哥不便說,也就是了,有甚麽好笑?”黃蓉笑著不答。耶律齊也是笑容滿面,道:“原來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見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甚麽。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顔萍包紮傷處。她剛才給公孫止挾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修兒,你爹爹的傷勢怎樣?”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劍,傷在左腿,幸虧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血寶馬的長鬣,輕輕說道:“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是難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有異狀,但照料完顔萍卻極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給女兒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了這許多,說道:“咱們瞧你爹爹去。”武三通本來坐著,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來,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伸手去扶,兩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幾日之前,兩兄弟爲了芙兒拚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娘,一轉眼便把從前之事忘得乾乾淨淨。”突然間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是富貴不奪,艱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比得上?跟著又想到了楊過,覺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並無別個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芙鍾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後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哪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顔萍,竟爾分別和兩兄弟頗爲投緣。這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當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只覺自己的意中人非但並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有勝過。一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哪像你這般捏捏扭扭,儘是小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顔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爭似你每日裏便是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回避,均想:“今日並非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郭芙心中,卻盡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之事,幾次偷眼瞧他,見這人長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後也便忘了,哪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甚麽?”黃蓉看了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並無大礙。當下各人互道別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隨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出襄陽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鬥,忙叫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爲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願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道:“楊兄弟捨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難,如何能不設法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穀。”但絕情穀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在方位,卻著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尋到了穀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被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網陣擒住。武三通父子幾次救援不成,反險些也陷在穀內,只得退出,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顔萍三人在大路上並騎馳來。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敍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著,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見到完顔萍年輕美貌,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將她奪走。當下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鬥,但他腿傷後轉動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抵擋不住。恰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顔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竟會於此時趕到。
黃蓉聽後,將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三通大驚,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爲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于萬劫不複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肢,全是受了自己兩子的牽累,越想越氣,突然指著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顔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适才又共同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窮兇極惡,終於落荒而逃,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隻小畜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隻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凶,若不是腿上有傷,便要撲過去揮拳毆擊。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顔萍,均覺在美人之前,給父親這麽畜生長、畜生短的痛駡,實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也不必太過著惱,楊過斷臂,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是氣惱之極,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應該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說甚麽‘應該砍的’?”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挺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這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賠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穀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穀救人。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武三通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下是在何處?”黃蓉指著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讓這馬原路而回,當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謀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可不是嗎?”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甘心跟隨,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去,憑空多了幾個強助,豈不是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於是躬身道:“聽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們能多獲兩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顔萍也是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人雖不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
武兄,大夥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手,說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還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挂帥印。”黃蓉笑道:“當真?”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甚麽,我便幹甚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道:“便是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師弟,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拚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正自沈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道:“好,你說甚麽,我就幹甚麽。”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她讓汗血寶馬領路,衆人在後跟隨。紅馬本欲回歸襄陽,這時遇上了主人,黃蓉牽著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顔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餘裏,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遠離衆人,白天趕路之時也是遙遙在後。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閒談說笑,越來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來爲在郭芙面前爭寵,手足親情不免有所隔閡,這時各人情有別鍾,兩兄弟便十分的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裏,自是老懷彌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針,他二人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著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下這兩隻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真不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隻小畜生的臂膀來,接在楊兄弟身上才是道理。”至於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隻手,他卻沒有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衆人要去重陽宮拜會全真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裏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剛寒暄得幾句,忽聽得後殿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鍥而不捨,居然已有小成,這天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後殿搶將出來。
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衆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
這老頑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徒弟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於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與周伯通玩得投機,老頑童便收他爲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但耶律齊聰穎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爲小一輩中的傑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見他規規矩矩,不是小頑童模樣,心中終覺有憾,因此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嫡傳弟子。事到如今,想賴也賴不掉了。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複又殺傷多人,丘處機等便知這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誼了。”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後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伸手抓住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幾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於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方始喜歡。他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泄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明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將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不能毀於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爲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見,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衆弟子齊聲答應,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幾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當,何人沖前,何人斷後,何處會合,如何聯絡,曾試演多次,因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不足爲患。行見日後捲土重來,自必更爲昌盛。此番我們有事來找楊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個同伴知曉他的所在。”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佈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後隱僻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道:“這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李莫愁隨著衆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餘人對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耽耽的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不肯幹冒如此奇險,必定另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過與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術擊敗金輪法王,而李莫愁顯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下裏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上甚麽奪不奪。”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著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還想活著下終南山麽?”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還有生路?她本來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是縛手縛腳,一切狡獪伎倆全無可施,當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麽?何必要我引路?”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我們七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也沒甚麽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敵衆,但若將衆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著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衆淩寡,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後,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並非人力佈置,因此黃蓉雖然通曉五行奇門之術,卻也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所能奪?”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呐喊之聲仍然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爲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後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次乃有備而來。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啓,須費窮年累月之功。後門是從這溪中潛入,哪幾位和我同去?”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齊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水,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我也去。”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產後滿月不久,在寒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留守,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幹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放心,問道:“你識水性麽?”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潛水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麽?”耶律齊道:“是。”黃蓉又問:“在哪里練的?”耶律齊道:“晚輩幼時隨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幾年。”原來蒙古苦寒,那斡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爲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姑娘性格莽撞,叮嚀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才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顔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耶律齊緊緊跟隨。郭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後。
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時寬時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潛行良久,終於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是黑漆一團,五人手拉著手,唯恐失散,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乾燥,急聽得軋軋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著進去。只聽得李莫愁道:“此處已是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後,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但此刻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過來嘗嘗滋味?”武三通等吃了一驚,明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武氏父子都吃過她毒針的苦頭,實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傾聽銀針破空之聲,以便辨明方向來勢,擋格閃避,只是各人聚集一起,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律齊心想若容她亂髮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冒險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撲去。
豈知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衆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使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隻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搶到門邊,但聽得風聲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是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亦無拉手。他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四周牆壁儘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但聽得響聲鬱悶,顯是極爲重實。這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方能開啓,但苦於光禿禿的無處可資著手。郭芙急道:“怎麽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麽?”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別擔心。郭夫人在外接應,定有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尋找出路。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幾個傢夥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甚麽也料不到我會從秘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只怕此時已然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於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著楊過所授的逆沖經脈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以內息沖激小龍女任脈的“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爲人身諸氣所屬之處,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鳩尾”、“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是熱氣沖到“膻中穴”處便給撞回,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一過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內息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意,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加倍艱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勻淨,卻無凶兆,當下緩緩運氣,加強衝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決計不會聽到。過了半晌,又是“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要是內息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但過不多時,又是輕輕“嗒”的一響,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沖而來,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是軋軋兩響,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倘若小龍女能於敵人迫近之前沖過“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兇險萬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便欲停息不沖,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蕩,一服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將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諦。”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或劇痛奇癢,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系於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兇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龍女聽了這幾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沈沈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淩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那麽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著楊過這時的武功,本來自是全不畏懼,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於這時進襲,不由得徬徨焦慮,苦無抵禦之計。敵人來得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兇險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上漸漸滲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這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著沖過“膻中穴”,但心神稍亂,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
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細碎,倏忽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後仰臥,手掌卻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後躍,若她不是心存懼怕,四針發出後跟著又發四針,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李莫愁隱隱約約只見二人並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中,已自惴惴,見二人並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即斜步退至門邊,手執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楊過道:“你要甚麽?”李莫愁道:“我要甚麽,難道你不知麽?”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隱居,與世無爭,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來!”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經奧妙,讓她去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幾個時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是狂竄亂走,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眼,凝神打量兩人,朦朦朧朧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正到了要緊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後怎能更有如此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髮已飄飄揚起,只有閉目待死。便在此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這時全身內力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只是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氣罷了。
李莫愁卻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撲面吹到,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出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後,處處謹慎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後覺得臉上也無異狀,喝道:“你作死麽?”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來還我麽?”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鬥,全身衣衫都被火紅的大鐵錘燒爛,若非楊過解袍護體,那一番出醜可就狼狽之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日後患無窮,當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鬥然間情急智生,想起先幾日和小龍女說笑,曾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得掌風颯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擊到,當下不遑細想,猛地裏頭下腳上,倒豎過來,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突然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時,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式古怪,不禁一驚,但隨即想起那日他抵擋自己的“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甚麽了不起,當下催動掌力,要將楊過斃於當場。當年她以五毒神掌殺得陸家莊上雞犬不留之時,掌力已極爲淩厲,經過這些年的修爲,更是威猛悍惡。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齊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這麽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沖穴。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爲,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龍女驀地裏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股大力沖過來,“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謝師姊!”鬆手放脫楊過右腳,躍下寒玉床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力,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大喜,翻轉身子,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楊過驚問:“怎麽?”小龍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這時楊過頭腦中也是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五毒神掌時劇毒逼入掌心,适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下。李莫愁舉拂塵擋架,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柄斷爲兩截,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爲主,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傑,但被人兵刃震斷,卻是從未有之事,只嚇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體內毒性發作,眼前金星亂冒,手臂酸軟無力,當的一聲,玄鐵劍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餘,這才回過頭來,只見楊過搖搖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我稍待片刻,讓他毒發跌倒,才可走近。”楊過咽喉幹痛,頭脹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將她擊斃,哪知她站得遠遠的竟不過來。楊過“啊”一聲,仆跌在地,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於不敗之地,仍是站著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拖延下去,只于敵人有利,當下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眩少止,握住玄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喝道:“讓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龍女任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即時將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爲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驅毒之後再來動手?她不敢逼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胸腔中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將出來,實在無法再行支援,跌跌衝衝的奔進一間石室,將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後,也顧不得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視物的本事雖然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並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她适才正是由此進來,心想:“你們想從這裏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麽容易了。”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著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過呼呼喘氣之聲。
楊過身子搖晃幾下,嗆啷一聲,玄鐵劍落地,隨即仆跌下去,撲在小龍女身上,跟著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飛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你到手。啊喲……”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了。
室中五具石棺並列,三具收斂著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外兩具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餘,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將“玉女心經”擲入這具空棺,又驚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小廝,饒你刁惡,也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經。
但楊過這麽一擲,將“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塵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始終抓不到,於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隻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鐵劍的劍頭抵住棺蓋,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實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道是一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撲在小龍女身上,立時除下她腳上一隻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之間便已全身冰冷,一個人心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後全身方無熱氣。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是兇險萬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與不死,在他頂門先補上一掌五毒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變真死,但身處絕境,也只有行險以求僥倖,居然一舉成功。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著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起!”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之上。這一棺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筍頭做得極是牢固,合縫之後,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後心跳頭痛,隨時均能暈倒不起,只是大敵當前,全憑著一股強勁的心意支援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鐵劍,掙扎著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所授之法,先將自身的毒質逼出大半,然後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抵,助她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於石室之中,衆人從溪底潛入,身上攜帶的火折盡數浸濕,難以著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哪裏找得著出路?五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駡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聽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陰險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麽你毫不防備?這時再來背後痛駡,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顔萍等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中來,是爲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發甚麽小姐脾氣了……”他還待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但話一出口,自己也是大爲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敢有半分衝撞,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郭芙也是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甚麽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甚麽東西上面,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武修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又有甚麽用?”哭得更加厲害起來,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醒了醒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急忙坐直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麽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滿臉羞紅,囁嚅著道:“我……”耶律齊忽道:“你聽,甚麽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不到甚麽。耶律齊道:“嗯,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這聲音隔著石壁,細若遊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爲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不出來。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哭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
他向西走幾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趨東北,哭聲聽得更是清晰。於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著使個“粘”字訣,掌力急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爾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塊石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衆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到了一間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爲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愁對敵,錯過了喂食的時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搖,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煩起來,將妹子往武三通手裏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麽不對了。”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隻燭臺,跟著又摸到火刀火石,當下打火點燭。衆人在沈沈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前突現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生過兒子,聽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爲了肚餓,見桌上放有調好了的蜜水,又有一隻木雕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裏了。”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腳,點燃了當作火把,沿著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儒便用劍尖劃了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迹,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均是驚詫不已,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竟會隱藏著如是宏偉的建構。
待走進小龍女的臥室,見到地下有幾枚冰魄銀針。郭芙以布裹手,拾起兩枚,說道:“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一下。”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出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通道中有腳步聲響,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吃驚,心想每當緊急關頭,總是有敵人來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更有五人?小龍女關脈初通,內力不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勢必侵入要穴。正自徬徨,突見遠處火光閃動,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筍頭,以防難以出來。
他二人剛躲入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著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隱約均覺這事太過巧合,大是惡兆。
郭芙忍不住道:“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麽是她?”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著驅出毒質。
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一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當下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詭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下裏圍住。郭芙見棺蓋和棺身並而未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著,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將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楊龍二人齊叫:“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竟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聲,她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左腿飛出,砰嘭一響,將棺蓋踢在地下。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來,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淒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于砍斷楊過一臂,心中只略覺歉疚,賠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兩位,發針誤傷。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的兩隻雕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麽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爲此狠狠責駡過自己,心想:“我不來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處於順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爲旁人打算,說到後來,倒似楊龍二人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嚇了一跳。她哪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著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麽一來,縱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教及時醫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
小龍女在一刹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是傷心,又是悲憤,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淒苦,輕聲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後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將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麽發這般大的脾氣?小小一兩枚針兒,又有甚麽了不起啦?”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郭芙搶著道:“怎麽,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爲是李莫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扎,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髮,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從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間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將他适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爲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沈雄絕倫,其中更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堅厚重實,系以花岡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爲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爲尚,便是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甚麽?”武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隨著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爲了這小小嬰兒,你們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邊。”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麽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
郭夫人便怎麽了?她難道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麽?”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毫不以爲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媽媽甚麽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麽?她給你吃,給你著,你,哼,你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的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並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鬥上了口,想不到甚麽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麽?”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楊過淒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於她,縱身搶上,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衆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哪里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黑沈沈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裏。”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裏幹甚麽?”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是鬱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楚聲音確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僵屍要從棺中爬將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裏,我在那邊。僵屍若是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後,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只聽得呼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運勁蓄勢,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叫:“不好!”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裂爲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再擊,那物已然飄然遠去,但聽得室外“嘿嘿”幾下冷笑,隨即寂然無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屍!李莫愁怎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一聲,並不介面。他不信世上竟有甚麽鬼怪,但若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進來,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處於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著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們沒法子,你媽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當下衆人覓路而出,潛回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片通紅,溪左溪右的樹林均已著火,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郭芙驚叫:“媽,媽!”卻不聞應聲。驀地裏一棵著了火的大樹直跌下來,耶律齊拉著她向上游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火海。五人雖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憤。”郭芙急叫:“媽,媽!你在哪里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背影正在草間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水中縱身而出,奔了過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幾響,兩株大樹倒下,阻斷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煙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二來從黑沈沈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爲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人鬥然回過身來,竟是李莫愁。
原來她被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後來楊過盛怒下揮劍斬斷上面一口石棺,連下面的棺蓋竟也斬裂,李莫愁死裏逃生,先擲出石枕,再跟著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悶斃的滋味,實是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她咬牙切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後必成厲鬼,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黃蓉……”不論是誰,她都要一一害死。後來她雖僥倖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是絲毫不減,忽然見到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燒得很厲害,可要小心了。”郭芙見她神色親切,頗出意料之外,問道:“見到我媽媽麽?”李莫愁走近幾步,指著左首,道:“那邊不是麽?”郭芙順著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別性急,你媽就會來找你的。”眼見大火從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而西。郭芙軟癱在地,只聽李莫愁淒厲的歌聲隔著烈焰傳了過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歌聲漸遠,驀地裏一股濃煙隨風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動不得,被濃煙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沖起兩三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被煙火薰得快將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得東首呼呼聲響,轉過頭來,只見一團旋風裹著一個灰影疾刮而來,旋風到處,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
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本以爲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心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著楊過,竟是毫不畏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餘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撲通一聲,掉入了溪水。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楊過帶著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龍二人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幾年時光,忽見起火,自是甚爲痛惜,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後還能支援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爲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於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歎道:“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裏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濕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髮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髮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悄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豔,伸臂環著她的腰間。在這一刹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她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著滿山火焰,歎道:“這地方燒得乾乾淨淨,待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楊過不願她爲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新婚,蒙古兵放煙火祝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麽?”小龍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邊山洞中歇一忽兒罷,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並肩往山後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師弟被困絕情穀,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並不答話,自言自語道:“我還管得了這許多麽?”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徑自向山後草木不生的亂石堆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後,武功漸複,抱著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重陽宮已遠,回頭遙望,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咱們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餓,只怕支援不住。”楊過道:“我也真傻,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幹甚麽,徒然多個累贅。”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不喜歡麽?”楊過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麽希罕?除非咱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深處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給你生一個孩兒……唉,我怎能有這般好福氣?”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擡頭望望天色,但見西北邊灰撲撲的雲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瞧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們爲避火勢,行的是山後荒僻無路之處,滿地亂石荊刺,登高四望,十餘裏內竟然全無人煙。楊過道:“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去。”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們不知會不會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挂念。
楊過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這些人對你不起,你還是念念不忘的挂懷。難怪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後吃苦,因此要你修習得無情無欲,甚麽事都不過問。可是你一關懷我,十多年的修練前功盡棄,對人人都關懷起來。”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爲你擔心難過,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不錯,大苦大甜,遠勝於不苦不甜。我只能發癡發癲,可不能過太太平平、安安靜靜的日子。”小龍女微笑道:“你不是說咱倆要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曬太陽麽?”楊過歎道:“我只盼能夠這樣。”又行出數裏,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後來北風漸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之下展開輕功疾行,另有一番興味。
小龍女忽道:“過兒,你說我師姊到哪里去了?”楊過道:“你又關心起她來了。這一次沒殺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說“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幾時,日後能不能再殺了她”,但怕惹起小龍女傷心,便不再說下去。小龍女道:“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楊過道:“她不甘自己獨個兒可憐,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說話之間,天色更加暗了。轉過山腰,忽見兩株大松樹之間蓋著兩間小小木屋,屋頂上已積了寸許厚白雪。
楊過喜道:“好啦,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奔到臨近,但見極門半掩,屋外雪地中並無足迹,他朗聲說道:“過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會,屋中並無應聲。
楊過推開板門,見屋中無人,桌凳上積滿灰塵,顯是久無人居,於是招呼小龍女進屋。她關上板門,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著弓箭,屋角中放著一隻捕兔機,看來這屋子是獵人暫居之處。另一間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著幾張破爛已極的狼皮。楊過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隻獐子,回來剝皮開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來。
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屋內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龍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爛了,喂在郭襄口裏。楊過將獐子在火上翻來翻去,笑吟吟的望著她二人。
松火輕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1 11:12 AM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去。只見雪地裏並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裏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軀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麽官人?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於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楊過粗聲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麽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麽官啊?”楊過聽到這裏,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家夥都是賣國賊,這就儘快除了,免得在這裏打擾。”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裏的人,還想做甚麽官?”他話是這麽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閒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哪里還會有甚麽空閒?”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麽?”那瘦丐不再說話,鼻
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麽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麽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幹這種欺騙衆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糊塗。”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儘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爲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房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僞,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裏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跟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爲雪人,怎麽又有人來?剛一沈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裏站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裏窮人,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帶有乾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人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靜。”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
炒麵,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兇惡?”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麽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麽?”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後,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簷頭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幹些甚麽,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麽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
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複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複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爲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楊過聽到這裏,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製,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補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白眉僧喟然長歎,說道:“你心中充滿僧恨,雖知過去行爲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是肅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只母鹿,生了兩隻小鹿。母鹿不慎爲獵人所捕,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縱之使去。“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舐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爲爾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於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行不遇,誤墜獵者手;即當應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小龍女聽到這裏,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爲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慕,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生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啉啉,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讚歎,爲止殺獵惡行。”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說著微微歎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沈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擡起頭來,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麽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裏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罷,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打!”白眉僧擡起頭來,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齊出,白雪紛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裏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裏幹甚麽?咦,怎麽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摶擊嗎?”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麽?”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只這麽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法”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刹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爲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爲,只是往日作摩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
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於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穀去。哪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爲頃刻間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入於證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佛陀,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爲所欲爲,哪知道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爲善的話,不來跟自己爲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爲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
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還聽甚麽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裏轉身,對著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凶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你當真要沈淪於萬劫不復之境麽?”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裏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製。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爲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爲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著捨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麽?”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甚麽用?你打勝我有甚麽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制自己!”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裏,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晃,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味挨打,便是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幹甚麽?”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爲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麽?”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于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善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麽?”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爲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甚麽?”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哪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嘭喀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裏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仿佛于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沈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顔佳麗,神色閒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
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鬥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麽?”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麽?”慈恩歉疚無已,不知說甚麽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穀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爲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爲此而去絕情穀。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穀主有何淵源?”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穀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麽?”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爲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爲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歎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只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裏,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适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麽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适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請大師指點。”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臟?”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沈沈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辟了一道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沈重,只爲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台明淨,少受物羈,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哪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一對少年夫婦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修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沈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爲卻著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裏,一顆心不由得沈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裏有藥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穀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爲夭。”說到這裏,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爲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癒,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麽白,多麽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麽?”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麽不懂?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爲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得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顔色形狀無一不像。
她微一沈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穀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抱袖一拂,說道:“不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裏竄出丈餘。楊過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緩,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裏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爲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真是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麽?”楊過腳步略慢,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一燈道:“你可服了甚麽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參、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燈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濕,並無增力之效。”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沈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一燈讚歎:“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賓士,最後決于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著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身後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
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人白髮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木箱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物,想來裝著全真教的道藏經書,他才這般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不過我,只是沒學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這時楊過和一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走,不知身後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鬥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里跑了下來,哪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道:“老頑童,你爲甚麽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討人歡喜,又不似黃蓉那麽刁鑽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氣。”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
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餘,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于楊過,輕功輸于小龍女,不由得大爲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頭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麽越老越胡鬧,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爲師,你不知道麽?”說著向後一指。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麽?”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裏竄出,鑽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麽,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道:“這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适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般勘不破麽?”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一人?”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援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爲要。此去絕情穀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穀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穀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沖。他不識谷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鬥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一聲喊,沖將過來,奔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麽?”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鬥?”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託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一路麽?”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穀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哪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顔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鬥?說道:“便煩引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鬥,一同叩見穀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你見識一下,也可知我絕情穀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鬥。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一片徑長兩丈的圓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論從哪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輕功再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是難能。
小龍女道:“是師姊!”南向而鬥的兩個女子一是李莫愁,另一個是她弟子洪淩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斷後,倉卒間不及重制。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簫,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一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淩波身子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淺紫衫的少女跟著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臺比武或斗室惡鬥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麽一來,武功較差的更是處處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淩波對陸無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援。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穀主布下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哪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毒麽?”那綠衣人道:“就算沒中,也不久了。”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陸姊姊,小弟楊過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後,便低聲囑咐洪淩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有機關陷阱,便有毒箭暗器,這時聽楊過一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鬥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苦於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使她大吃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淩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兒了。”洪淩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並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架。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晃,飛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向後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著斜後讓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處實在過於危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動,閃出十餘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全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鬥見石子飛到,不及挺劍殺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使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震開,那就萬無一失,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裏逃生,本來白嫩的面頰嚇得更是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一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乖了,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攻中盤是實,當即簫護丹田。哪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抛,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淩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捨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已。楊過接住二女後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著楊過,只見他褲腳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你……你……不用救我,誰教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麽不同。”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麽說,只是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著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麽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刻間已將她二人當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麽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陸無雙“啊”了一聲,歉然道:“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和程英對望一眼,道:“這位姊姊是?”楊過道:“那就是……”程英介面道:“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物。”程陸二人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鍾,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陸無雙又問:“楊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斷的?傷勢可全愈了麽?”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道:“是哪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計,是不是?是那萬惡的女魔頭麽?”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你這般背後罵人,難道便不卑鄙麽?”陸無雙等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個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持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男男女女站著好幾個人。
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你,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惡賊。”刷的一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一半,說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斬斷的。我賠不是也賠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了,你們還在背後這般惡毒的罵我……”說到這裏,眼眶一紅,心中委屈無限。
原來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勢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顔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絕情穀來。一行人比一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穀後遍尋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光。至於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姊進入絕情穀,卻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一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從未見過黃蓉,但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一直十分欽仰,當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楊過口中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徒,這時見她豐神秀美,問起父親,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守在林旁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出手攔阻,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憎恨。郭芙聽母親吩咐,竟要對程英長輩稱呼,更是不喜,那一聲“師叔”叫得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著。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抱著的郭襄瞧了一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小龍女舉起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郭夫人,你的孩兒。”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娘胎後,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穩穩的抱在懷裏,這份喜悅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無恚,我可沒拿她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你自然不敢。你若無此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幹麽?”按照楊過往日的脾性,立時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來叠遭生死大變,於這些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一眼,對程英道:“這是你師姊的小女兒嗎?但願她長大以後,別耍橫蠻刁惡才好。”郭芙如何聽不出這句話是譏刺自己,介面道:“我妹妹橫蠻不橫蠻,幹你甚麽事?你說這話是甚麽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你說話。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幹我事?”在陸無雙心坎兒裏,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一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郭芙斬斷,原是一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如表姊沈得住氣,雖在衆人之前,仍是發作了出來。郭芙大怒,按劍喝道:“你這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禮!”便在此處,只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大叫,衆人回過頭去,但見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淩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一聲喊叫便是洪淩波所發。衆人忙於廝見,一時把隔在情花叢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衆人一楞之間,只見李莫愁已將洪淩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著飛身躍出,左腳在洪淩波胸口一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洪淩波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後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怕黃蓉等上前截攔,躍出的方位和衆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縱身又要躍起,洪淩波突然大叫一聲,跟著躍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沈,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的一聲,踢中洪淩波的胸口,這一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得臟腑震裂,立時斃命,但洪淩波雙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兩人一齊摔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尺。然而終於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一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一變故淒慘可怖,人人都是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著,說不出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的恩情,傷痛難禁,放聲大哭,叫道:“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淩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傷。李莫愁俯身扳開洪淩波的雙手,但見她人雖死了,雙眼未閉,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在這穀中尋求。”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李姊姊,請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李莫愁一愕,微一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道:“甚麽?”暗盼她肯給解藥,至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你要出這花叢,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長劍,冷冷的道:“你要教訓我麽?”黃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個乖,你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擲在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麽?不但你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絲毫無傷。”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毫不爲難,只是惶急之際沒有想到,以致既害
了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實,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樣。”李莫愁瞪視著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黃蓉歎道:“你早就中了癡情之毒,胡作非爲,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黃蓉道:“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跟著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齊、耶律燕、完顔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
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踏上兩步。陸無雙道:“你狠心殺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說你以往過惡,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便已死有餘辜。”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報,說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一動,提聲叫道:“小師妹,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麽?”她一生縱橫江湖,任誰都不瞧在眼裏,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凶險無比,而殺洪淩波後內心不免自疚,終於氣餒。
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你背師殺徒,還提甚麽師門之情?”李莫愁歎了一口氣道:“好!”長劍一擺,道:“你們一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武三通、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适才見了她殺害洪淩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極爲憤恨,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有多傷人命。但聽得兵刃之聲叮噹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眼便要給衆人亂刀分屍。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一揚,叫道:“看暗器!”衆人人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一齊凝神注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然落入了情花叢中。衆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她這一回入花叢,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夥兒追!”長劍一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只跑出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遲疑間,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一人手提花籃,身後四人卻是腰佩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穀主請問各位,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楊過遙遙望見,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楊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罷?快見我媽媽去。”楊過道:“公孫姑娘,我給你引見幾位前輩。”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一禮,也不以爲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爲郭夫人,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穀來,不覺疑心大起,退後兩步,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衆位赴大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一切當由母親作主,於是引導衆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客,請恕無禮。”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閨女,當時盈盈十八,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面的醜陋老婦,回首前塵,心中一陣迷惘。
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爲他擔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只有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當年又是一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也便愈難。他以往十餘年隱居深山,倒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一見可欲,其心便亂,哪里談得上修爲自持?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穀來,固是爲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曆磨難、堅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你還沒死麽?”楊過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藥,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聲,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動,冷笑道:“撒甚麽謊?倘若真有解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楊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關在甚麽地方?晚輩既已親到,請你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縛虎容易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一門漁網陣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了,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衆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他跟親兄長見面,念著兄妹之情,諸事當可善罷,於是微笑道:“裘老前輩,你仔細瞧瞧,我給你帶了誰來啦?你見了定是歡喜不盡。”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兄長出家,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時之間哪里認得出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道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衆人臉上逐一掃過,終於牢牢瞪住黃蓉,咬牙道:“你是黃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裏的。”楊過吃了一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一個太老,一個太少,都似乎不對,心下一陣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鬥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二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過了半晌,裘千尺問道:“二哥,你怎麽做了和尚?”慈恩問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殘廢了?”襲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慈恩驚道:“公孫止?是妹丈麽?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還說甚麽妹丈?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於我。”慈恩怒氣難抑,大叫:“這奸賊哪里去了?我將他碎屍萬段,給你出氣。”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給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驚,喃喃道:“給大哥報仇?給大哥報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你先將她殺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著黃蓉,眼中異光陡盛。
一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何況你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沈思,過了片刻,低聲道:“師父說得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的。”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咱們姓裘的一門豪傑,大哥給人害死,你全沒放在心上,還算是甚麽英雄好漢?”慈恩心中一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得甚麽英雄好漢?”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你縱橫江湖,‘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大威風,想不到年紀一老,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說,你不給大哥報仇,休想認我這妹子!”衆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蓉當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裏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時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郭芙卻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媽只是不跟你一般見識,難道便怕了這你這糟老太婆?你再嚕蘇不休,姑娘可要對你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但轉念一想:“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兒出來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是客,你
不好好接待,卻如此無禮,還誇甚麽英雄好漢?”裘千尺冷笑的望著她,說道:“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不錯,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殺殺?”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你是郭
靖和黃蓉的……”那“女兒”兩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一聲,一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上一句說了“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下句再說“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這八個字,人人都以爲她定要再說“女兒”兩字,哪知在這一霎之間,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這一下突如其來,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
衆人之中,只有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料到她會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一刹那間曾離開她的臉,但見她口唇一動,不是說“女兒”兩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當的一聲,接著嗆啷一響,長劍竟被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下。
衆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足不擡、手不揚、頭不晃,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棗核打斷長劍,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楊過這麽一擋,郭姑娘哪里還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驚詫。”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你性命,難道你不信麽?”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餘裕想到此事,這時經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氣餒,上前一躬到地,說道:“裘老前輩,晚輩可沒得罪你甚麽,若蒙賜予丹藥,終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錯,我重見天日,也可說受你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你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贈藥救你。豈知你非但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干。你……你就發一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一聽,滿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直到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爲懷,實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損傷於他,而他始終以德報怨,大聲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你見諒。”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過,立時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我服你,感激你,顯得你雖只一條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你出言認錯,最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爲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見裘千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她決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孫綠萼和小龍女爲難,朗聲道:“我已娶龍氏爲妻,楊過死則死矣,豈能作負義之徒?”說著便即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走向廳門,尋思:“讓你們在廳中爭鬧,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願送命,與我無干。”轉頭對慈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夥啦,還有甚麽鐵掌幫?”裘千尺說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無所依仗,膽子就更加小了……”她不住的發言相激,公孫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是眼望著楊過一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你這般無情無義,算我瞎了眼睛。”楊過愕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因而恚怒難當麽?他微感歉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姑娘……”公孫綠萼罵道:“好奸賊,我叫你入谷容易出穀難……”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同時連使眼色。楊過一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麽了?諒你這區區絕情穀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剖出你的心來瞧瞧……”口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你,諒你這點雕蟲小技,能難爲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走,忽地雙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廳。她一番相思盡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傷心卻是半點不假。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成甚麽樣了?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綠萼伏在她的膝頭,嗚咽不止。
這一番做作,廳上衆人都被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俟機盜藥。想不到楊過這小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爲他顛倒。”想到此處,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一時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也知她喝罵是假,道:“過兒,她假意惱你,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似乎是這樣。”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是個橄欖核兒,中心隱隱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一用力,欖核破爲兩半,中間是空的,藏著一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姑娘的話中藏著啞謎兒,甚麽‘一劈兩半,剖出心來瞧瞧’,原來是這個意思。”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母親收藏極密,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及朱前輩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繪著一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著“火
浣室”三字。楊過大喜,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第三十一回半枚靈丹絕情穀占地甚廣,群山圍繞之中,方圓三萬餘畝。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楊過與小龍女展開輕身功夫,按圖而行,片刻即到,只見前面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樹交相覆蔭,樹底下
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圖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於此處。
楊過向小龍女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進去瞧瞧,裏面煤炭灰土,定然髒得緊。”弓身走進窯門,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熱氣撲到,接著聽得有人喝道:“甚麽人?”楊過道:“穀主有令,來提囚徒。”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奇道:“甚麽?”見是楊過,更是驚疑,道:“你……你……”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便道:“穀主命我帶那和尚和那姓朱的書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當衆說過要他做女婿,綠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後十九會當穀主,倒也不敢得罪,說道:“但……穀主的權杖呢?”楊過不理,道:“你領我進去瞧瞧。”那人答應了,轉身而入。
越過磚壁,熾熱更盛,兩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時雖當嚴寒,這兩人卻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小孔。楊過探首張去,只見裏面是間丈許見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揮劃,顯是在作書遣懷,只見他手臂起落瀟灑有致,似乎寫來極是得意。那天竺僧卻臥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楊過叫道:“朱大叔,你好?”朱子柳回過頭,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楊過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仍然安之若素,臨難則恬然自得,遇救則淡然以嘻,這等胸襟,自己遠遠不及,問道:“神僧他老人家睡著了嗎?”這句話出口,心中突突亂跳,只因小龍女的生死全都寄託在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過了一會,才輕輕歎道:“師叔他老人家抗寒熱的本領,本來遠非我所能及,可是他……”楊過聽他語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測,心下暗驚,不及等他說完,便轉頭向那綠衣弟子道:“快開室門,放他們出來。”那弟子奇道:“鑰匙呢?這鑰匙穀主親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會將鑰匙交你。”楊過心急,喝道:“讓開了!”舉起玄鐵重劍,一劍斬出,喀的一聲響,石壁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弟子“啊”的一聲叫,嚇得呆了。楊過直刺三劍,橫劈兩劍,竟將那五寸圓徑的窗孔開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楊兄弟,恭賀你武功大進!”彎腰抱起天竺僧,從破孔中送了出來。楊過伸手接過。觸到天竺僧手臂溫暖,心中一寬,但隨即見他雙目緊閉,心道:“啊喲,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熱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著從洞中躍出,說道:“師叔昏迷過去,想來並無大礙。”楊過臉上一紅,暗叫:“慚愧!”自知真正關心的其實並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獲救,問道:“大師給熱暈了麽?快到外面透透氣去。”抱著他走出。
小龍女見三人出來,大喜迎上。楊過道:“找些冷水給大師臉上潑一潑。”朱子柳道:“不,我師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楊過一驚,問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礙事,是師叔自己取了花刺來刺的。”楊過和小龍女大奇,齊問:“幹麽?”朱子柳歎道:“我師叔言道:這情花在天竺早已絕種,不知如何傳入中土。要是流傳出去,爲禍大是不小,當年天竺國便有無數人畜死於這花毒之下。我師叔生平精研療毒之術,但這情花的毒性實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時,早知靈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發願要尋一條解毒之方,用以博施濟衆。他以身試毒,要確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藥。”楊過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師爲救世人,不惜幹冒大難,實令人欽仰無已。”朱子柳道:“古人傳說,神農嘗百草,覓藥救人,因時時食錯毒藥,臉爲之青。我這位師叔也可說有此胸懷了。”楊過點頭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時能夠醒轉?”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說道若是所料不錯,三日三夜便可醒轉,屈指算來已將近兩日了。”楊過和小龍女對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極。好在這情花毒性隨人而異,心中若動男女之情,毒性便發作得厲害。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這一節卻勝於常人了。”小龍女道:“你們在這窯中,是哪里找來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後,有位年輕的姑娘常來探望……”小龍女道:“可是長挑身材、臉色白嫩、嘴角旁有顆小痣的麽?”朱子柳道:“正是。”小龍女向楊過一笑,對朱子柳道:“那是穀主之女綠萼姑娘。她聽說兩位是爲楊過求藥而來,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開室釋放之外,你們要甚麽便給甚麽了。”朱子柳道:“正是。師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請她遞訊出外求救,她一一應允。這火浣室規定每日有一個時辰焚燒烈火,也因她從中折沖,火勢不旺,我們才抵擋得住。我常問她是誰,她總不肯說,想不到竟是穀主之女。”小龍女道:“我們所以能尋到這裏,也是這位姑娘指點的。”
楊過道:“尊師一燈大師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們出去罷。”楊過眉頭微皺,說道:“就是慈恩和尚也來了,這中間只怕有點麻煩。”朱子柳奇道:“慈恩師兄來了,那豈不是好?他兄妹相見,裘穀主總不能不念這份情誼。”他雖比慈恩先進師門,但慈恩的武功與江湖上的身份本來均可與一燈大師比肩,點蒼漁隱和朱子柳等敬重於他,都尊之爲師兄。
朱子柳請綠萼傳訊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來,兩家得以和好,哪知楊過說反增麻煩,甚是不解。楊過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語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郭夫人駕臨谷中,那是最好不過,她權謀機智,天下無雙,況且有我師主持大局,楊兄弟你武功又精進若斯,必無他變。我倒是擔心師叔的身子。”楊過也覺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大事,說道:“還是找個所在,靜候大師回復知覺。我夫婦和朱大叔一起守護便了。”宋子柳沈吟道:“卻在哪里好呢?”尋思半晌,總覺這絕情穀中處處詭秘,難覓穩妥的靜養所在,心念一動,說道:“便在此處。”楊過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處看似兇險,其實倒是穀中最安穩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幾個綠衣弟子,使他們不能泄漏機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虛點一指,笑道:“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說道:“我們在這窯中安如磐石,還是請楊兄弟賢夫婦去助我師一臂之力。”楊過想起一燈重傷未愈,慈恩善惡難測,自己若是只守
著天竺僧一人,未色過於自私,于心難安,眼見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鑽入窯中,便和小龍女重覓舊路回出。
兩人經過一大叢情花之旁,其時正當酷寒,情花固然不華,葉子也已盡落,只餘下光禿禿的枝幹,甚是難看,樹枝上兀自生滿尖刺。楊過突然間想起李莫愁來,說道:“情之爲物,有時固然極美,有時卻也極醜,便如你師姊一般。春花早謝,尖刺卻仍能制人死命。”小龍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療花毒的妙藥,不但醫好了你,我師姊也可得救。”楊過心中,卻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龍女內臟所中劇毒,想天竺僧昏迷後必能醒轉,但若竟然不醒,終於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無限,突然之間,胸口一陣劇痛。他知乃因适才爲救程陸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龍女憐惜自己而難過,於是轉頭瞧著那些光禿禿的花枝,想起情意綿綿之樂,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癡了。
這時絕情穀大廳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語氣越來越是嚴厲。一燈大師一言不發,任憑慈恩自決。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師父,又望望黃蓉,一個是同胞手足,一個是傳法恩師,另一個卻是殺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惡交爭,哪里決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數十年來的大事,在腦海中此來彼去,忽而淚光瑩瑩,忽而嘴角帶笑,心中這一番火拚,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場惡戰都更爲激烈。
陸無雙見楊過出廳後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與她毫不相干,輕輕扯了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廳。程英隨後跟出。陸無雙道:“傻蛋到哪兒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傷勢怎樣?”陸無雙道:“嗯!”心中也甚牽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終於和他師父……”程英黯然道:“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陸無雙道:“你怎知道這龍姑娘人好?你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她腳又不跛,自然很好。”陸無雙伸手拔出柳葉刀,轉過身來,見說話的正是郭芙。
郭芙見她拔刀,忙從身後耶律齊的腰間拔出長劍,怒目相向,喝道:“要動手麽?”陸無雙笑嘻嘻的道:“幹麽不用自己的劍?”她幼年跛足,引爲大恨,旁人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這次和郭芙鬥口,卻給她數次引“跛足”爲諷,心中怒到了極處,於是也以對方
斷劍之事反唇相譏。郭芙怒道:“我便用別人的劍,領教領教你武功。”說著長劍虛劈、嗡嗡之聲不絕。陸無雙道:“沒上沒下的,原來郭家的孩子對長輩如此無禮。好,今日教訓教訓你,也好讓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甚麽長輩了?”陸無雙笑道:“我表姊是你師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問問我表姊去!”說著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母親之命,叫過程英一聲“師叔”,心中實是老大不服氣,暗怪外公隨隨便便的收了這樣一個幼徒,又想程英年紀和自己相若,未必有甚麽本領,這時給陸無雙一頂,說道:“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外公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呢。”程英雖然生性溫柔,聽了這話也不自禁有些生氣,但此時全心全意念著楊過的安危,無意爭這些閒氣,說道:“表妹,咱們找……找楊大哥去。”陸無雙點點頭,向郭芙道:“你聽明白了沒有?她不是叫我表妹麽?郭大俠和黃幫主名滿天下,
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兩位的兒子女兒呢!”說著嘿嘿冷笑,轉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誰要冒充我爹爹媽媽的兒女?”但隨即會意過來:“啊喲!她是罵我野種來著,罵我不是爹媽親生的兒女?”一聽懂她語中含意,哪里還忍耐得住?縱身而上,挺劍往她後心刺去。
陸無雙聽得劍刃破風之聲,回刀擋格,當的一響,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罵我是野種麽?”長劍連連進招。陸無雙左擋右架,冷笑道:“郭大俠是忠厚長者,黃幫主是桃花島主的親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還須說得?也不用你稱讚我爹娘來討好我。”她只道陸無雙真心頌揚她父母,劍招去勢便緩了,哪知陸無雙接著道:“你自己呢?你斬斷楊大哥手臂,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冤枉好人,這樣的行徑跟郭大俠夫婦有何相似之處?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甚麽?”陸無雙陰陰的道:“你自己想想去。”耶律齊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遠不及陸無雙機靈,口舌之爭定然不敵,耳聽得數語之間,郭芙便已招架不
住,說道:“郭姑娘,別跟她多說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陸無雙之上,不說話只動手,定可取勝。豈料郭芙盛怒之際,沒明白他的用意,說道:“你別多事!我偏要問她個明白。”陸無雙向耶律齊瞪了一眼,道:“狗咬呂洞賓,將來有得苦頭給你吃的。”耶律齊臉上一紅,心知陸無雙已瞧出自己對郭芙生了情意,這句話是說,這姑娘如此蠻不講理,只怕你後患無窮。
郭芙瞥見耶律齊突然臉紅,疑心大起,追問:“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耶律齊道:“不是,不是,咱們走罷,別理會她了。”陸無雙搶著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則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滿臉通紅,按劍不語。耶律齊只得明言,說道:“這位陸姑娘說話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說。”陸無雙搶著道:“他說你笨嘴笨舌,多說話只有多出醜。”這時郭芙對耶律齊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縱然說一句全沒來由的言語,只要牽涉到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復思量,細細咀嚼,聽陸無雙這麽說,只怕耶律齊當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寵愛,兩個小伴武氏兄弟又對她千依百順,除了楊過偶然頂撞於她之外,從未跟人如此口角過,今日陡然間遇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登時處處落於下風,她也已知道說下去只有多受對方陰損,罵道:“不把你
另一隻腳也斬跛了,我不姓郭。”說著運劍如風,向陸無雙刺去。陸無雙道:“你不用斬我的腳,便已不姓郭了,誰知道你姓張姓李?”轉彎抹角,仍是罵她“野種”。說話之間,兩人刀劍相交,鬥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婦傳授女兒的都是最上乘的工夫。這些武功自紮根基做起,一時難於速成。郭芙的天資悟性,多似父親而少似母親,因此根基雖好,學的又是正宗武功,但這時火候未到,許多厲害的殺手還用不出來,饒是如此,陸無雙終究不是她對手,加之左足跛了,縱躍趨退之際不大靈便。郭芙怒火頭上,招數儘是著眼攻她下盤,劍光閃閃,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劍。
程英在旁瞧著,秀眉微蹙,暗想:“表妹罵人雖然刻薄,但這位郭姑娘也太橫蠻了些,無怪他的右臂會給她斬斷。再鬥下去,表妹的右腿難保。”只見陸無雙不住倒退,郭芙招招進逼,忽聽得嗤的一聲,陸無雙裙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跟著輕叫一聲:“啊喲!”踉蹌倒退,臉色蒼白。郭芙搶上兩步,橫腿掃去。程英見她得勝後繼續進逼,陸無雙已處險境,當即輕輕縱上,雙手一攔,說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劍來,見刃上有條血痕,知陸無雙腿上已然受傷,得意洋洋的指著她道:“今日姑娘教訓教訓你,好教你以後不敢再胡說八道。”陸無雙腿上創傷疼痛,怒道:“但憑你一把劍,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嗎?”她知郭芙深以父母爲榮,偏偏就誣她不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喝道:“天下人說甚麽了?”踏上一步,長劍送出,要將劍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挾在中間,眼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住劍刃的平面,向旁輕輕一推,將長劍蕩了開去,勸道:“表妹,郭姑娘,咱們身處險地,別作這些無謂之爭了。”郭芙挺劍刺出,給她空手輕推,竟爾蕩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要幫她是不是?好好好,你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罷!”說著長劍指著程英當胸,欲刺不刺,靜待她抽出腰間玉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勸你們別吵,自己怎會也來爭吵?耶律兄,你也來勸勸郭姑娘罷!”耶律齊道:“不錯,郭姑娘,咱們身在敵境,還是處處小心爲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幫我,反而幫外人。”她見程英淡雅宜人,風姿嫣然,突然動念:“難道他是看上了她?”耶律齊半點也沒猜到她的念頭,續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們還是瞧瞧令堂去。”陸無雙只聽得郭芙一句話,見了她臉上的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事,說道:“我表姐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溫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萬要小心些!”這四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頭一震,問道:“我小心些甚麽?”陸無雙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才不歡喜表姐而來喜歡你呢!你橫蠻潑辣,有甚麽好?”這兩句話說得過於明顯,郭芙如何能忍?長劍晃動,繞過程英,向陸無雙脅下刺去。
她這一招叫作“玉漏催銀箭”,是黃蓉所授的家傳絕技,劍鋒成弧,旁敲側擊,去勢似乎不急,但劍尖籠罩之處極廣,除非武功高於她的對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則極難閃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這位姑娘怎地盡使這等兇狠招數?我表妹便算言語上得罪於你,終究不是死仇大敵,怎可不分輕重的便下殺手?”好在黃藥師也傳過她這路劍法,於此一招的去勢了然於胸,當下勁蓄中指,待郭芙劍劃弧形,錚的一聲輕響,已將長劍彈落於地。
這一彈程英使的雖是“彈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純在巧勁,只因事先明白對手劍路,恰于郭英劍上勁力成虛的一霎之間彈出,否則她兩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間,單憑一指之力,可不能彈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著左足上前踏住長劍,玉簫出手,對準了郭芙腰間穴道。彈劍、踏劍、指穴這三下一氣呵成,郭芙被她一占先機,處境登時極爲尷尬,如俯身搶劍,腰間數穴非有一處給點中不可,但若躍後閃避,長劍是給人家奪定了。她武功雖然不弱,臨陣經驗卻少,一時之間俏臉漲得通紅,打不定主意。
耶律齊喝道:“喂,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幹麽?”側身長臂,來抓玉簫。程英手臂回縮,轉身挽了陸無雙便走。郭芙忙搶起長劍,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劃比劃。”陸無雙回頭笑道:“還比劃……”程英手臂一擡,帶著她連躍三步,二人已在數丈之外,陸無雙那句話沒能說完。
耶律齊道:“郭姑娘,她僥倖一招得手,其實你們二人勝敗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劍劃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虛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卻這麽狡猾。”耶律齊“嗯”了一聲,他性子剛直,不願飾詞討好,說道:“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動手,不可輕敵。”郭芙聽他稱讚程英,眉間掠過一陣陰雲,忍不住沖口而說:“你說她武功好嗎?”耶律齊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說著轉過了身子。耶律齊急道:“我勸你不可輕敵,要你留神,那是幫你呢,還是幫她?”郭芙聽他話中含意確是回護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齊道:“我不是幫你奪劍嗎?你還怪我嗎?”郭芙回過頭來,說道:“怪
你,怪你,怪你!”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耶律齊心中一喜,忽聽得大廳中傳來吼聲連連,同時嗆啷、嗆啷,鐵器碰撞的響聲不絕。郭芙叫道:“啊喲,快瞧瞧去。”她本來聽裘千尺囉唆不絕,說的都是數十年前舊事,她可不知每句話中實都隱藏危機,越聽越是膩煩,便溜了出來,卻無緣無故的和程陸姊妹打了一架,這時猛聽得異聲大作,挂念母親,便即奔回大廳。
只見一燈大師盤膝坐在廳心,手持念珠,口宣佛號,臉色莊嚴慈祥。慈恩和尚在廳上繞圈疾行,不時發出虎吼,聲音慘厲,手上套著一副手銬,兩銬之間相連的鐵鏈卻已掙斷,揮動時相互碰擊,錚錚有聲。裘千尺居中而坐,臉色鐵青,她相貌本來就難看,這時更加猙獰可怖。黃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廳一角,注視慈恩的動靜。
慈恩奔了一陣,額頭大汗淋漓,頭頂心便如蒸籠般的冒出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他也越奔越快。一燈突然提氣喝道:“慈恩,慈恩,善惡之分,你到今日還是參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搖晃,撲地摔倒。
襲千尺喝道:“萼兒,快扶舅舅起來。”公孫綠萼上前扶起,慈恩睜開眼來,見綠萼的臉龐在眼前不過尺餘,迷迷糊糊望出來,但見她長眉細口,綠鬢玉顔,依稀是當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哪里啊?”綠萼道:“舅舅,我是綠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誰是你舅舅?你叫誰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兒。她要你領她去見大舅舅。”慈恩瞿然而驚,說道:“我大哥麽?你見不到了,他已在鐵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屍首無存。”一躍而起,指著黃蓉喝道:“黃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償他的命來!”郭芙進廳後靠在母親身邊,接過妹子抱在懷裏,突見慈恩這般兇神惡煞般指著母親喝罵,立時忍耐不住,走上數步,說道:“和尚,你再無禮,姑娘可容不得你了。”裘千尺冷笑道:“這小女子可算得大膽……”慈恩道:“你是誰?”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慈恩道:“你抱著的娃娃是誰?”郭芙道:“是我妹妹。”慈恩厲聲道:“哼,郭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黃蓉聽他語聲有異,喝道:“芙兒,快退開!”郭芙見慈恩瘋瘋顛顛,說了半天也不動手,料想他害怕母親了得,心中對他毫不忌憚,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報仇,沒本事便少開口!”慈恩喝道:“好一個有本事便快報仇!”這聲呼喝宛如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只聽得案上的茶碗當當亂響。郭芙絕未料到一個人竟能發出這般響聲,一驚之下,不禁手足無措,但見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時襲到,兩股強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待欲退後逃避,卻哪里還來得及?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三人不約而同的縱上。三人於一瞥之間均已看出,慈恩右手這一抓雖然兇猛,但遠不及左掌那麽一觸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齊出,都擊向他左掌。砰的一聲,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聲,屹立不動。黃蓉等三人卻同時倒退數步。耶律齊功力最淺,退得最遠,其次則爲黃蓉。她未穩身形,先看女兒,只見郭襄已給慈恩抓去,郭芙卻兀自呆立當地,驚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閃。黃蓉大吃一驚:“莫非芙兒終究還是爲掌力所傷?”立即縱上,伸左手將她拉了回來,右手打狗棒護住前身,只要使出“封”字訣,慈恩掌力再猛,一時也已傷她不得。郭芙其實未受損傷,但心中一片混亂,直至靠到母親身上,方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武氏兄弟、耶律齊、完顔萍等見慈恩終於動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衆弟子也都紛紛散開,只待穀主下令,便即上前圍攻。只有一燈大師仍是盤膝坐在廳心,對周遭的變故便如不見,口誦佛經,聲音不響,卻甚爲清澈。
慈恩舉起郭襄,大叫:“這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我先殺此女,再殺黃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這才是英名蓋世的鐵掌水上飄裘大幫主!”當此情勢,別說黃蓉等無一人武功能勝過慈恩,即令有勝於他的,投鼠忌器,也難以從這半瘋之人手中搶救嬰兒。
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了我妹子。”她數次遭逢大難,都是楊過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來,這時眼見人人無法可施,心中自然而然的盼望楊過來救。但楊過此時卻正和小龍女偷閒相聚,兩人攜手緩行,正自觀賞絕情穀中夕陽下山的晚景,哪想到大廳之中竟然情勢如此緊逼。
慈恩右手將郭襄高高舉在頭頂,左掌護身,冷笑道:“楊過?楊過是甚麽人?此時便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齊來此,也只能傷我裘千仞性命,卻救不了這小女娃娃。”一燈緩緩擡起頭來,望著慈恩,但見他雙目之中紅絲滿布,全是殺氣,說道:“你要找人家報仇,人家來找你報仇,卻又如何?”慈恩喝道:“誰有膽子,那便過來!”這時天將傍晚,暮色入廳,衆人眼中望出來均有朦朧之感,慈恩的臉色更顯得陰森可怖。
突然之間,猛聽得黃蓉哈哈大笑,笑聲忽高忽低,便如瘋子發出來一般。衆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媽媽!”武三通、耶律齊同聲叫:“郭夫人!”衆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兒陷入敵手,以致神態失常。但見她將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兩步,拆散了頭髮,笑聲更加尖細淒厲。郭芙叫道:“媽媽!”上前拉她手臂。黃蓉右手一甩,將她揮得跌出數步,隨即張開雙臂,尖聲慘笑,走向慈恩。
這一下連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視,驚疑不定。
黃蓉雙臂箕張,惡狠狠的瞪著慈恩,叫道:“快把這小孩兒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臉無人色,將郭襄抱在懷裏,說道:“你……你……你是誰?”黃蓉縱聲大笑,張臂往前一撲。慈恩的左掌雖然擋在身前,竟是不敢出擊,向側滑開兩步,又問:“你是誰?”黃蓉陰惻惻的道:“你全忘記了嗎?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宮之中,你抓住了一個小孩兒。對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終於無法活命……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你快弄死這小孩兒,快弄死這小孩兒,幹麽還不下手?”慈恩聽到這裏,全身發抖,數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心來。
當年他擊傷大理國劉貴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爺舍卻數年功力爲他治傷,段皇爺忍心不治,那孩子終於斃命。後來劉貴妃瑛姑和慈恩兩度相遇,勢如瘋虎般要抱住他拚個同歸於盡。慈恩武功雖然高,卻也不敢抵擋,只有落荒而逃。黃蓉當年在青龍灘上、華山絕頂,曾兩次親聞瑛姑的瘋笑,親見她的瘋狀,知道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見他手中抱著孩子,無法可施之際便即行險,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襲千尺、耶律齊等都道她是瘋了,以致語出不倫。只有一燈才暗暗佩服黃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鬚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膽識,有人縱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這孩兒”之言勢必不敢出口,眼見慈恩如此怨氣沖天,兇悍可怖,他輕
輕一掌,豈不立時送了郭襄的性命?慈恩望望黃蓉,又望望一燈,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間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鳴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個小孩兒,活活的給我打死了。”緩步走到黃蓉面前,將郭襄遞了過去,說道:“小孩兒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罷!”黃蓉歡喜無限,伸手欲接,只聽得一燈喝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了?手中屠刀,何時方抛?”慈恩一驚,雙手便松,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黃蓉右腳伸出,將孩兒踢得向外飛出,同時狂笑叫道:“小孩兒給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緊啊。”她這一腳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卻只以腳背在嬰兒腰間輕輕托住,再輕輕往外一送。她知道這是相差不得半點的緊急關頭,如俯身去抱起女兒,說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變化。
郭襄在半空中穩穩飛向耶律齊。他伸臂接住,但見郭襄烏溜溜的一對眼珠不住滾動,張開小嘴正欲大哭,鮮龍活跳,不似有半點損傷,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料想黃蓉知道郭芙莽撞,才將幼女擲給自己,當即伸掌在嬰兒口上輕按,阻止她哭出聲來,大叫:“啊喲,小孩兒給這和尚弄死了。”慈恩面如死灰,刹時之間大徹大悟,向一燈合十躬身,說道:“多謝和尚點化!”一燈還了一禮,道:“恭喜和尚終證大道!”兩人相對一笑,慈恩揚長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來!”慈恩回過頭來,說道:“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說罷大袖一揮,飄然出了大廳。一燈喜容滿面,說道:“好,好,好!”退到廳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語。
黃蓉挽起頭髮,從耶律齊手中抱過郭襄。郭芙見母親如常,妹子無恙,又驚又喜,撲在母親懷裏,說道:“媽,我還道你當真發了瘋呢!”黃蓉走到一燈身前,行下禮去,說道:“侄女逼于無奈,提及舊事,還請大師見諒。”一燈微笑道:“蓉兒,蓉兒,真乃女中諸葛也!”廳中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隱約知道一些舊事,餘人均是相顧茫然。
裘千尺見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望著兄長的背影終於在屏門外隱沒,料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胸口不禁一酸,體味他“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那句話,似乎是勸自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心中隱隱感到一陣惆悵,一陣悔意;但這悔意一瞬即逝,隨即傲然說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黃蓉道:“且慢!我們今日造訪,乃是爲求絕情丹而來……”裘千尺向身旁隨侍的衆人一點頭。衆弟子齊聲呼哨,每處門口都湧出四名綠衣弟子,高舉裝著利刃的漁網,攔住去路。四名侍女擡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內堂。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等見到漁網陣的聲勢,心下暗驚,均想:“這漁網陣好不厲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這麽一遲疑,大廳前門後門一齊軋軋關上,衆綠衣弟子縮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劍外沖,砰的一聲,大門合攏,兩兄弟的雙劍挾在門縫之中,登時折斷,看來大門竟是鋼鐵所鑄。黃蓉低聲道:“不須驚惶!出廳不難,但咱們得想個法兒,如何破那帶刀漁網,如何盜藥救人?”公孫綠萼隨著母親進了內堂,問道:“媽,怎麽辦?”裘千尺見兄長已去,對方好手雲集,知道此事甚爲棘手,但殺兄大仇人既然到來,決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罷,微一沈吟,說道:“你去瞧瞧,楊過和那三個女子在幹甚麽。”此言正合綠萼心意,她點頭答應,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正是楊過的聲音,接著小龍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說到“公孫姑娘”四字。這時天已全黑,綠萼往道旁柳樹叢中一閃,心道:“不知她在說我些甚麽?”放輕腳步,悄悄走近,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聽楊過道:“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娘從中周旋,委實不錯。但願神僧早日醒轉,大家釋仇解怨,邪毒盡除豈不是妙?……啊喲!”這“啊喲”一聲呼突如其來,綠萼嚇了一跳,不知楊過驀地裏遇上了甚麽怪事。
她心中關切,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朦朧中只見楊過摔倒在地,小龍女俯身扶著他的左臂。楊過背部抽搐顫動,似在強忍痛楚。小龍女低聲道:“是情花之毒發作了嗎?”楊過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關難開。綠萼大是憐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藥,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這半枚靈丹,說甚麽也得去向媽媽要來。”過了片刻,楊過站起身來,籲了一口長氣。小龍女道:
“你每次發作相距越來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厲害。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便算他能配解藥,也未必……也未必……你這番苦楚,可也難受得很啊。”她本想說“也未必來得及”,但終於改了口。楊過苦笑道:“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之極,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若非她自願給我,否則便是將穀中老幼盡殺了,鋼刀架在她頸中,也是決計不肯拿出來的。”小龍女道:“我倒有個法子。”楊過早猜到她的心意,說道:“龍兒,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愛篤,若能白頭偕老,自然謝天謝地,如有不測,那也是命數使然。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小龍女嗚咽道:“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綠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以便求藥活命。只聽楊過朗聲一笑,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那程英姑娘,陸無雙姑娘,也是重情篤義之人。只是你我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一個男人能解你體內劇毒,卻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龍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別論。”楊過笑道:“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說到此處,忽聽得樹叢後瑟的一聲響,楊過問道:“是誰?”綠萼只道被他發覺了蹤迹,正要應聲,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傻蛋,是我!”只見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綠萼乘機悄悄退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別說和龍姑娘相比,便是這程陸二位姑娘,他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及?”她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對小龍女情義深重,但內心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此刻聽了這番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寡歡,今日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綠萼一凝神間,不禁微微一驚,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竟已到了穀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擡頭見一座山峰沖天而起,正是穀中絕險之地的絕情峰。
這山峰腰有一處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斷腸崖”三字,自此而上,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終年雲霧環繞,天風猛烈,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山崖下臨深淵,自淵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斷腸崖”前後風景清幽,只因地勢實在太險,山石滑溜,極易掉入深淵,穀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負武功的衆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來此,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別念,這時卻起了好奇心,於是隱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一聽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對她也是冷酷無情,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又將他逐出絕情穀,綠萼念起父女之情,時時牽挂,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穀,卻躲在這人迹罕至之處,想來身子也無大礙,登時心下暗喜。
只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楊過這小賊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仇,也是同病相憐。”說著笑了起來,對方卻並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聽他語氣中微帶輕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麽?只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意,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全身爲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盡說些風話,拿人取笑。”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只聽公孫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盡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裏更痛。”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爲情花所刺,中毒著實不輕,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大痛楚,但知花毒厲害,亟于尋覓解藥,谷中道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谷中諸人,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重奪穀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方武功了得,見面後均想:“我正有事于穀中,何不倚他爲助?”三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于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潰決,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顔萍,已與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念:“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位道姑爲妻,她容貌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正可和我相配。”哪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爲求花毒的解藥,只得稍假辭色,敷衍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谷的穀主,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只是配製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餘一枚,在那惡婦手中。咱們只須除滅了她,那便甚麽都是你的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制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穀中生長已久,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爲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因此並不芟除,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襲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悉。
李莫愁沈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道友,你我一見投緣,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道:“我有一計,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脅。解藥你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只有更喜,忙道:“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爲你稍盡綿薄,歡喜還來不及,豈有要脅之意?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意。”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麽?”公孫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實說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能,只有出之誘取一途。”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心腸惡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准了這點,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情花叢中。這麽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咱們俟機去奪,便能成功。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沈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只消假意做作,讓她似乎中毒,那便既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孫止歎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說到這裏,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爲了救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來也捨不得,此事便作罷休。”公孫止忙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別法。公孫止道:“咱們在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但當時還可說出於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裏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峰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來相誘,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淒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無情,只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盡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必逃?”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爹爹用心狠毒,此計果然人妙。反正我要自盡,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
靈丹,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爲之一振,四下一看,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低聲叫道:“媽,你睡著了麽?”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甚麽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傷了。”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不能爲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欲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關,又叫了幾聲:“媽!”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哪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問:“你怎麽了,怎麽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麽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綠萼一擡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道:“他……他和今日進穀來的那個貌美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崇崇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甚麽……”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說到這裏,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麽?”綠萼道:“說甚麽同病相憐,甚麽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聽著氣不過……”說到這裏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裏。”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道不是情花麽?”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娘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和他作對,說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的道姑。”裘千尺恨極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疑,忙拉住女兒手掌,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淨,只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人,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哪里?”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在那邊。”裘千尺暗自沈吟:“老賊有了強助,必來奪回此穀。谷中弟子多半是他的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爲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只是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是好?”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沈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僞,生怕她問個不休,終於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
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道:“咱們取絕情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擡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竄高伏低,也不能藏之於甚麽山洞僻穀,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室、花園、臥床,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擡向大廳,不由得大爲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正是爲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任具予取予攜麽?大廳前後鐵門緊閉,衆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上前行禮。爲首的弟子躬身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裘千尺哼了一聲,心道:“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穀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進廳。
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千尺待椅子著地,舉手說道:“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穀之罪,一齊給我走罷!”黃蓉微笑道:“裘穀主,你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令人齒冷。”裘千尺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穀?”冷冷的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甚麽大難?”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穀,但鑒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适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穀中或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穀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不讓,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只是打過之後,小妹不論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倘若死了,這裏許多朋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占盡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核棗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麽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著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微笑道:“裘穀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麽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格,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于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甚麽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淩厲的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十分兇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著她內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著甚麽詭計,甚麽禍心?”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衆多,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於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便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噁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說著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著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爲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的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兩枚鐵釘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裏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鐵釘透喉而過,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于當場。
黃蓉說出甘受三釘之時,尚未籌得善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穀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格,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格”的諾言,處此情境,只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道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淩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敵氣,則敵遠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來勁也必急減。哪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騖。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哪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只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唇,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梁,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衆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然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概,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穀主不必當真。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穀主退敵,便請踢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麽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猾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一時自是猜想不出。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只見磚下鋪著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爲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喲”,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時,但見她眉尖緊蹙,只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脈搏,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際,“能聞六道衆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於玄妙,自不可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麽?”“棗核釘能起出麽?”每問一句,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臉有憂色,只是詢問自己的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哪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爲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個瓶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爲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褊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手捧著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麽?”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極爲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著急?”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衛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著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2 10:23 AM
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
絕情穀占地甚廣,群山圍繞之中,方圓三萬餘畝。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楊過與小龍女展開輕身功夫,按圖而行,片刻即到,只見前面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樹交相覆蔭,樹底下
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圖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於此處。
楊過向小龍女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進去瞧瞧,裏面煤炭灰土,定然髒得緊。”弓身走進窯門,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熱氣撲到,接著聽得有人喝道:“甚麽人?”楊過道:“穀主有令,來提囚徒。”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奇道:“甚麽?”見是楊過,更是驚疑,道:“你……你……”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便道:“穀主命我帶那和尚和那姓朱的書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當衆說過要他做女婿,綠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後十九會當穀主,倒也不敢得罪,說道:“但……穀主的權杖呢?”楊過不理,道:“你領我進去瞧瞧。”那人答應了,轉身而入。
越過磚壁,熾熱更盛,兩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時雖當嚴寒,這兩人卻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小孔。楊過探首張去,只見裏面是間丈許見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揮劃,顯是在作書遣懷,只見他手臂起落瀟灑有致,似乎寫來極是得意。那天竺僧卻臥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楊過叫道:“朱大叔,你好?”朱子柳回過頭,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楊過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仍然安之若素,臨難則恬然自得,遇救則淡然以嘻,這等胸襟,自己遠遠不及,問道:“神僧他老人家睡著了嗎?”這句話出口,心中突突亂跳,只因小龍女的生死全都寄託在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過了一會,才輕輕歎道:“師叔他老人家抗寒熱的本領,本來遠非我所能及,可是他……”楊過聽他語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測,心下暗驚,不及等他說完,便轉頭向那綠衣弟子道:“快開室門,放他們出來。”那弟子奇道:“鑰匙呢?這鑰匙穀主親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會將鑰匙交你。”楊過心急,喝道:“讓開了!”舉起玄鐵重劍,一劍斬出,喀的一聲響,石壁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弟子“啊”的一聲叫,嚇得呆了。楊過直刺三劍,橫劈兩劍,竟將那五寸圓徑的窗孔開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楊兄弟,恭賀你武功大進!”彎腰抱起天竺僧,從破孔中送了出來。楊過伸手接過。觸到天竺僧手臂溫暖,心中一寬,但隨即見他雙目緊閉,心道:“啊喲,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熱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著從洞中躍出,說道:“師叔昏迷過去,想來並無大礙。”楊過臉上一紅,暗叫:“慚愧!”自知真正關心的其實並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獲救,問道:“大師給熱暈了麽?快到外面透透氣去。”抱著他走出。
小龍女見三人出來,大喜迎上。楊過道:“找些冷水給大師臉上潑一潑。”朱子柳道:“不,我師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楊過一驚,問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礙事,是師叔自己取了花刺來刺的。”楊過和小龍女大奇,齊問:“幹麽?”朱子柳歎道:“我師叔言道:這情花在天竺早已絕種,不知如何傳入中土。要是流傳出去,爲禍大是不小,當年天竺國便有無數人畜死於這花毒之下。我師叔生平精研療毒之術,但這情花的毒性實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時,早知靈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發願要尋一條解毒之方,用以博施濟衆。他以身試毒,要確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藥。”楊過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師爲救世人,不惜幹冒大難,實令人欽仰無已。”朱子柳道:“古人傳說,神農嘗百草,覓藥救人,因時時食錯毒藥,臉爲之青。我這位師叔也可說有此胸懷了。”楊過點頭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時能夠醒轉?”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說道若是所料不錯,三日三夜便可醒轉,屈指算來已將近兩日了。”楊過和小龍女對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極。好在這情花毒性隨人而異,心中若動男女之情,毒性便發作得厲害。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這一節卻勝於常人了。”小龍女道:“你們在這窯中,是哪里找來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後,有位年輕的姑娘常來探望……”小龍女道:“可是長挑身材、臉色白嫩、嘴角旁有顆小痣的麽?”朱子柳道:“正是。”小龍女向楊過一笑,對朱子柳道:“那是穀主之女綠萼姑娘。她聽說兩位是爲楊過求藥而來,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開室釋放之外,你們要甚麽便給甚麽了。”朱子柳道:“正是。師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請她遞訊出外求救,她一一應允。這火浣室規定每日有一個時辰焚燒烈火,也因她從中折沖,火勢不旺,我們才抵擋得住。我常問她是誰,她總不肯說,想不到竟是穀主之女。”小龍女道:“我們所以能尋到這裏,也是這位姑娘指點的。”
楊過道:“尊師一燈大師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們出去罷。”楊過眉頭微皺,說道:“就是慈恩和尚也來了,這中間只怕有點麻煩。”朱子柳奇道:“慈恩師兄來了,那豈不是好?他兄妹相見,裘穀主總不能不念這份情誼。”他雖比慈恩先進師門,但慈恩的武功與江湖上的身份本來均可與一燈大師比肩,點蒼漁隱和朱子柳等敬重於他,都尊之爲師兄。
朱子柳請綠萼傳訊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來,兩家得以和好,哪知楊過說反增麻煩,甚是不解。楊過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語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郭夫人駕臨谷中,那是最好不過,她權謀機智,天下無雙,況且有我師主持大局,楊兄弟你武功又精進若斯,必無他變。我倒是擔心師叔的身子。”楊過也覺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大事,說道:“還是找個所在,靜候大師回復知覺。我夫婦和朱大叔一起守護便了。”宋子柳沈吟道:“卻在哪里好呢?”尋思半晌,總覺這絕情穀中處處詭秘,難覓穩妥的靜養所在,心念一動,說道:“便在此處。”楊過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處看似兇險,其實倒是穀中最安穩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幾個綠衣弟子,使他們不能泄漏機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虛點一指,笑道:“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說道:“我們在這窯中安如磐石,還是請楊兄弟賢夫婦去助我師一臂之力。”楊過想起一燈重傷未愈,慈恩善惡難測,自己若是只守
著天竺僧一人,未色過於自私,于心難安,眼見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鑽入窯中,便和小龍女重覓舊路回出。
兩人經過一大叢情花之旁,其時正當酷寒,情花固然不華,葉子也已盡落,只餘下光禿禿的枝幹,甚是難看,樹枝上兀自生滿尖刺。楊過突然間想起李莫愁來,說道:“情之爲物,有時固然極美,有時卻也極醜,便如你師姊一般。春花早謝,尖刺卻仍能制人死命。”小龍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療花毒的妙藥,不但醫好了你,我師姊也可得救。”楊過心中,卻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龍女內臟所中劇毒,想天竺僧昏迷後必能醒轉,但若竟然不醒,終於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無限,突然之間,胸口一陣劇痛。他知乃因适才爲救程陸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龍女憐惜自己而難過,於是轉頭瞧著那些光禿禿的花枝,想起情意綿綿之樂,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癡了。
這時絕情穀大廳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語氣越來越是嚴厲。一燈大師一言不發,任憑慈恩自決。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師父,又望望黃蓉,一個是同胞手足,一個是傳法恩師,另一個卻是殺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惡交爭,哪里決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數十年來的大事,在腦海中此來彼去,忽而淚光瑩瑩,忽而嘴角帶笑,心中這一番火拚,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場惡戰都更爲激烈。
陸無雙見楊過出廳後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與她毫不相干,輕輕扯了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廳。程英隨後跟出。陸無雙道:“傻蛋到哪兒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傷勢怎樣?”陸無雙道:“嗯!”心中也甚牽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終於和他師父……”程英黯然道:“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陸無雙道:“你怎知道這龍姑娘人好?你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她腳又不跛,自然很好。”陸無雙伸手拔出柳葉刀,轉過身來,見說話的正是郭芙。
郭芙見她拔刀,忙從身後耶律齊的腰間拔出長劍,怒目相向,喝道:“要動手麽?”陸無雙笑嘻嘻的道:“幹麽不用自己的劍?”她幼年跛足,引爲大恨,旁人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這次和郭芙鬥口,卻給她數次引“跛足”爲諷,心中怒到了極處,於是也以對方
斷劍之事反唇相譏。郭芙怒道:“我便用別人的劍,領教領教你武功。”說著長劍虛劈、嗡嗡之聲不絕。陸無雙道:“沒上沒下的,原來郭家的孩子對長輩如此無禮。好,今日教訓教訓你,也好讓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甚麽長輩了?”陸無雙笑道:“我表姊是你師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問問我表姊去!”說著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母親之命,叫過程英一聲“師叔”,心中實是老大不服氣,暗怪外公隨隨便便的收了這樣一個幼徒,又想程英年紀和自己相若,未必有甚麽本領,這時給陸無雙一頂,說道:“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外公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呢。”程英雖然生性溫柔,聽了這話也不自禁有些生氣,但此時全心全意念著楊過的安危,無意爭這些閒氣,說道:“表妹,咱們找……找楊大哥去。”陸無雙點點頭,向郭芙道:“你聽明白了沒有?她不是叫我表妹麽?郭大俠和黃幫主名滿天下,
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兩位的兒子女兒呢!”說著嘿嘿冷笑,轉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誰要冒充我爹爹媽媽的兒女?”但隨即會意過來:“啊喲!她是罵我野種來著,罵我不是爹媽親生的兒女?”一聽懂她語中含意,哪里還忍耐得住?縱身而上,挺劍往她後心刺去。
陸無雙聽得劍刃破風之聲,回刀擋格,當的一響,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罵我是野種麽?”長劍連連進招。陸無雙左擋右架,冷笑道:“郭大俠是忠厚長者,黃幫主是桃花島主的親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還須說得?也不用你稱讚我爹娘來討好我。”她只道陸無雙真心頌揚她父母,劍招去勢便緩了,哪知陸無雙接著道:“你自己呢?你斬斷楊大哥手臂,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冤枉好人,這樣的行徑跟郭大俠夫婦有何相似之處?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甚麽?”陸無雙陰陰的道:“你自己想想去。”耶律齊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遠不及陸無雙機靈,口舌之爭定然不敵,耳聽得數語之間,郭芙便已招架不
住,說道:“郭姑娘,別跟她多說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陸無雙之上,不說話只動手,定可取勝。豈料郭芙盛怒之際,沒明白他的用意,說道:“你別多事!我偏要問她個明白。”陸無雙向耶律齊瞪了一眼,道:“狗咬呂洞賓,將來有得苦頭給你吃的。”耶律齊臉上一紅,心知陸無雙已瞧出自己對郭芙生了情意,這句話是說,這姑娘如此蠻不講理,只怕你後患無窮。
郭芙瞥見耶律齊突然臉紅,疑心大起,追問:“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耶律齊道:“不是,不是,咱們走罷,別理會她了。”陸無雙搶著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則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滿臉通紅,按劍不語。耶律齊只得明言,說道:“這位陸姑娘說話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說。”陸無雙搶著道:“他說你笨嘴笨舌,多說話只有多出醜。”這時郭芙對耶律齊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縱然說一句全沒來由的言語,只要牽涉到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復思量,細細咀嚼,聽陸無雙這麽說,只怕耶律齊當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寵愛,兩個小伴武氏兄弟又對她千依百順,除了楊過偶然頂撞於她之外,從未跟人如此口角過,今日陡然間遇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登時處處落於下風,她也已知道說下去只有多受對方陰損,罵道:“不把你
另一隻腳也斬跛了,我不姓郭。”說著運劍如風,向陸無雙刺去。陸無雙道:“你不用斬我的腳,便已不姓郭了,誰知道你姓張姓李?”轉彎抹角,仍是罵她“野種”。說話之間,兩人刀劍相交,鬥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婦傳授女兒的都是最上乘的工夫。這些武功自紮根基做起,一時難於速成。郭芙的天資悟性,多似父親而少似母親,因此根基雖好,學的又是正宗武功,但這時火候未到,許多厲害的殺手還用不出來,饒是如此,陸無雙終究不是她對手,加之左足跛了,縱躍趨退之際不大靈便。郭芙怒火頭上,招數儘是著眼攻她下盤,劍光閃閃,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劍。
程英在旁瞧著,秀眉微蹙,暗想:“表妹罵人雖然刻薄,但這位郭姑娘也太橫蠻了些,無怪他的右臂會給她斬斷。再鬥下去,表妹的右腿難保。”只見陸無雙不住倒退,郭芙招招進逼,忽聽得嗤的一聲,陸無雙裙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跟著輕叫一聲:“啊喲!”踉蹌倒退,臉色蒼白。郭芙搶上兩步,橫腿掃去。程英見她得勝後繼續進逼,陸無雙已處險境,當即輕輕縱上,雙手一攔,說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劍來,見刃上有條血痕,知陸無雙腿上已然受傷,得意洋洋的指著她道:“今日姑娘教訓教訓你,好教你以後不敢再胡說八道。”陸無雙腿上創傷疼痛,怒道:“但憑你一把劍,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嗎?”她知郭芙深以父母爲榮,偏偏就誣她不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喝道:“天下人說甚麽了?”踏上一步,長劍送出,要將劍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挾在中間,眼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住劍刃的平面,向旁輕輕一推,將長劍蕩了開去,勸道:“表妹,郭姑娘,咱們身處險地,別作這些無謂之爭了。”郭芙挺劍刺出,給她空手輕推,竟爾蕩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要幫她是不是?好好好,你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罷!”說著長劍指著程英當胸,欲刺不刺,靜待她抽出腰間玉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勸你們別吵,自己怎會也來爭吵?耶律兄,你也來勸勸郭姑娘罷!”耶律齊道:“不錯,郭姑娘,咱們身在敵境,還是處處小心爲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幫我,反而幫外人。”她見程英淡雅宜人,風姿嫣然,突然動念:“難道他是看上了她?”耶律齊半點也沒猜到她的念頭,續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們還是瞧瞧令堂去。”陸無雙只聽得郭芙一句話,見了她臉上的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事,說道:“我表姐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溫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萬要小心些!”這四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頭一震,問道:“我小心些甚麽?”陸無雙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才不歡喜表姐而來喜歡你呢!你橫蠻潑辣,有甚麽好?”這兩句話說得過於明顯,郭芙如何能忍?長劍晃動,繞過程英,向陸無雙脅下刺去。
她這一招叫作“玉漏催銀箭”,是黃蓉所授的家傳絕技,劍鋒成弧,旁敲側擊,去勢似乎不急,但劍尖籠罩之處極廣,除非武功高於她的對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則極難閃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這位姑娘怎地盡使這等兇狠招數?我表妹便算言語上得罪於你,終究不是死仇大敵,怎可不分輕重的便下殺手?”好在黃藥師也傳過她這路劍法,於此一招的去勢了然於胸,當下勁蓄中指,待郭芙劍劃弧形,錚的一聲輕響,已將長劍彈落於地。
這一彈程英使的雖是“彈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純在巧勁,只因事先明白對手劍路,恰于郭英劍上勁力成虛的一霎之間彈出,否則她兩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間,單憑一指之力,可不能彈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著左足上前踏住長劍,玉簫出手,對準了郭芙腰間穴道。彈劍、踏劍、指穴這三下一氣呵成,郭芙被她一占先機,處境登時極爲尷尬,如俯身搶劍,腰間數穴非有一處給點中不可,但若躍後閃避,長劍是給人家奪定了。她武功雖然不弱,臨陣經驗卻少,一時之間俏臉漲得通紅,打不定主意。
耶律齊喝道:“喂,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幹麽?”側身長臂,來抓玉簫。程英手臂回縮,轉身挽了陸無雙便走。郭芙忙搶起長劍,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劃比劃。”陸無雙回頭笑道:“還比劃……”程英手臂一擡,帶著她連躍三步,二人已在數丈之外,陸無雙那句話沒能說完。
耶律齊道:“郭姑娘,她僥倖一招得手,其實你們二人勝敗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劍劃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虛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卻這麽狡猾。”耶律齊“嗯”了一聲,他性子剛直,不願飾詞討好,說道:“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動手,不可輕敵。”郭芙聽他稱讚程英,眉間掠過一陣陰雲,忍不住沖口而說:“你說她武功好嗎?”耶律齊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說著轉過了身子。耶律齊急道:“我勸你不可輕敵,要你留神,那是幫你呢,還是幫她?”郭芙聽他話中含意確是回護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齊道:“我不是幫你奪劍嗎?你還怪我嗎?”郭芙回過頭來,說道:“怪
你,怪你,怪你!”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耶律齊心中一喜,忽聽得大廳中傳來吼聲連連,同時嗆啷、嗆啷,鐵器碰撞的響聲不絕。郭芙叫道:“啊喲,快瞧瞧去。”她本來聽裘千尺囉唆不絕,說的都是數十年前舊事,她可不知每句話中實都隱藏危機,越聽越是膩煩,便溜了出來,卻無緣無故的和程陸姊妹打了一架,這時猛聽得異聲大作,挂念母親,便即奔回大廳。
只見一燈大師盤膝坐在廳心,手持念珠,口宣佛號,臉色莊嚴慈祥。慈恩和尚在廳上繞圈疾行,不時發出虎吼,聲音慘厲,手上套著一副手銬,兩銬之間相連的鐵鏈卻已掙斷,揮動時相互碰擊,錚錚有聲。裘千尺居中而坐,臉色鐵青,她相貌本來就難看,這時更加猙獰可怖。黃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廳一角,注視慈恩的動靜。
慈恩奔了一陣,額頭大汗淋漓,頭頂心便如蒸籠般的冒出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他也越奔越快。一燈突然提氣喝道:“慈恩,慈恩,善惡之分,你到今日還是參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搖晃,撲地摔倒。
襲千尺喝道:“萼兒,快扶舅舅起來。”公孫綠萼上前扶起,慈恩睜開眼來,見綠萼的臉龐在眼前不過尺餘,迷迷糊糊望出來,但見她長眉細口,綠鬢玉顔,依稀是當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哪里啊?”綠萼道:“舅舅,我是綠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誰是你舅舅?你叫誰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兒。她要你領她去見大舅舅。”慈恩瞿然而驚,說道:“我大哥麽?你見不到了,他已在鐵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屍首無存。”一躍而起,指著黃蓉喝道:“黃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償他的命來!”郭芙進廳後靠在母親身邊,接過妹子抱在懷裏,突見慈恩這般兇神惡煞般指著母親喝罵,立時忍耐不住,走上數步,說道:“和尚,你再無禮,姑娘可容不得你了。”裘千尺冷笑道:“這小女子可算得大膽……”慈恩道:“你是誰?”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慈恩道:“你抱著的娃娃是誰?”郭芙道:“是我妹妹。”慈恩厲聲道:“哼,郭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黃蓉聽他語聲有異,喝道:“芙兒,快退開!”郭芙見慈恩瘋瘋顛顛,說了半天也不動手,料想他害怕母親了得,心中對他毫不忌憚,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報仇,沒本事便少開口!”慈恩喝道:“好一個有本事便快報仇!”這聲呼喝宛如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只聽得案上的茶碗當當亂響。郭芙絕未料到一個人竟能發出這般響聲,一驚之下,不禁手足無措,但見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時襲到,兩股強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待欲退後逃避,卻哪里還來得及?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三人不約而同的縱上。三人於一瞥之間均已看出,慈恩右手這一抓雖然兇猛,但遠不及左掌那麽一觸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齊出,都擊向他左掌。砰的一聲,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聲,屹立不動。黃蓉等三人卻同時倒退數步。耶律齊功力最淺,退得最遠,其次則爲黃蓉。她未穩身形,先看女兒,只見郭襄已給慈恩抓去,郭芙卻兀自呆立當地,驚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閃。黃蓉大吃一驚:“莫非芙兒終究還是爲掌力所傷?”立即縱上,伸左手將她拉了回來,右手打狗棒護住前身,只要使出“封”字訣,慈恩掌力再猛,一時也已傷她不得。郭芙其實未受損傷,但心中一片混亂,直至靠到母親身上,方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武氏兄弟、耶律齊、完顔萍等見慈恩終於動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衆弟子也都紛紛散開,只待穀主下令,便即上前圍攻。只有一燈大師仍是盤膝坐在廳心,對周遭的變故便如不見,口誦佛經,聲音不響,卻甚爲清澈。
慈恩舉起郭襄,大叫:“這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我先殺此女,再殺黃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這才是英名蓋世的鐵掌水上飄裘大幫主!”當此情勢,別說黃蓉等無一人武功能勝過慈恩,即令有勝於他的,投鼠忌器,也難以從這半瘋之人手中搶救嬰兒。
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了我妹子。”她數次遭逢大難,都是楊過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來,這時眼見人人無法可施,心中自然而然的盼望楊過來救。但楊過此時卻正和小龍女偷閒相聚,兩人攜手緩行,正自觀賞絕情穀中夕陽下山的晚景,哪想到大廳之中竟然情勢如此緊逼。
慈恩右手將郭襄高高舉在頭頂,左掌護身,冷笑道:“楊過?楊過是甚麽人?此時便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齊來此,也只能傷我裘千仞性命,卻救不了這小女娃娃。”一燈緩緩擡起頭來,望著慈恩,但見他雙目之中紅絲滿布,全是殺氣,說道:“你要找人家報仇,人家來找你報仇,卻又如何?”慈恩喝道:“誰有膽子,那便過來!”這時天將傍晚,暮色入廳,衆人眼中望出來均有朦朧之感,慈恩的臉色更顯得陰森可怖。
突然之間,猛聽得黃蓉哈哈大笑,笑聲忽高忽低,便如瘋子發出來一般。衆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媽媽!”武三通、耶律齊同聲叫:“郭夫人!”衆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兒陷入敵手,以致神態失常。但見她將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兩步,拆散了頭髮,笑聲更加尖細淒厲。郭芙叫道:“媽媽!”上前拉她手臂。黃蓉右手一甩,將她揮得跌出數步,隨即張開雙臂,尖聲慘笑,走向慈恩。
這一下連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視,驚疑不定。
黃蓉雙臂箕張,惡狠狠的瞪著慈恩,叫道:“快把這小孩兒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臉無人色,將郭襄抱在懷裏,說道:“你……你……你是誰?”黃蓉縱聲大笑,張臂往前一撲。慈恩的左掌雖然擋在身前,竟是不敢出擊,向側滑開兩步,又問:“你是誰?”黃蓉陰惻惻的道:“你全忘記了嗎?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宮之中,你抓住了一個小孩兒。對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終於無法活命……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你快弄死這小孩兒,快弄死這小孩兒,幹麽還不下手?”慈恩聽到這裏,全身發抖,數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心來。
當年他擊傷大理國劉貴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爺舍卻數年功力爲他治傷,段皇爺忍心不治,那孩子終於斃命。後來劉貴妃瑛姑和慈恩兩度相遇,勢如瘋虎般要抱住他拚個同歸於盡。慈恩武功雖然高,卻也不敢抵擋,只有落荒而逃。黃蓉當年在青龍灘上、華山絕頂,曾兩次親聞瑛姑的瘋笑,親見她的瘋狀,知道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見他手中抱著孩子,無法可施之際便即行險,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襲千尺、耶律齊等都道她是瘋了,以致語出不倫。只有一燈才暗暗佩服黃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鬚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膽識,有人縱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這孩兒”之言勢必不敢出口,眼見慈恩如此怨氣沖天,兇悍可怖,他輕
輕一掌,豈不立時送了郭襄的性命?慈恩望望黃蓉,又望望一燈,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間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鳴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個小孩兒,活活的給我打死了。”緩步走到黃蓉面前,將郭襄遞了過去,說道:“小孩兒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罷!”黃蓉歡喜無限,伸手欲接,只聽得一燈喝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了?手中屠刀,何時方抛?”慈恩一驚,雙手便松,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黃蓉右腳伸出,將孩兒踢得向外飛出,同時狂笑叫道:“小孩兒給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緊啊。”她這一腳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卻只以腳背在嬰兒腰間輕輕托住,再輕輕往外一送。她知道這是相差不得半點的緊急關頭,如俯身去抱起女兒,說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變化。
郭襄在半空中穩穩飛向耶律齊。他伸臂接住,但見郭襄烏溜溜的一對眼珠不住滾動,張開小嘴正欲大哭,鮮龍活跳,不似有半點損傷,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料想黃蓉知道郭芙莽撞,才將幼女擲給自己,當即伸掌在嬰兒口上輕按,阻止她哭出聲來,大叫:“啊喲,小孩兒給這和尚弄死了。”慈恩面如死灰,刹時之間大徹大悟,向一燈合十躬身,說道:“多謝和尚點化!”一燈還了一禮,道:“恭喜和尚終證大道!”兩人相對一笑,慈恩揚長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來!”慈恩回過頭來,說道:“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說罷大袖一揮,飄然出了大廳。一燈喜容滿面,說道:“好,好,好!”退到廳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語。
黃蓉挽起頭髮,從耶律齊手中抱過郭襄。郭芙見母親如常,妹子無恙,又驚又喜,撲在母親懷裏,說道:“媽,我還道你當真發了瘋呢!”黃蓉走到一燈身前,行下禮去,說道:“侄女逼于無奈,提及舊事,還請大師見諒。”一燈微笑道:“蓉兒,蓉兒,真乃女中諸葛也!”廳中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隱約知道一些舊事,餘人均是相顧茫然。
裘千尺見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望著兄長的背影終於在屏門外隱沒,料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胸口不禁一酸,體味他“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那句話,似乎是勸自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心中隱隱感到一陣惆悵,一陣悔意;但這悔意一瞬即逝,隨即傲然說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黃蓉道:“且慢!我們今日造訪,乃是爲求絕情丹而來……”裘千尺向身旁隨侍的衆人一點頭。衆弟子齊聲呼哨,每處門口都湧出四名綠衣弟子,高舉裝著利刃的漁網,攔住去路。四名侍女擡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內堂。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等見到漁網陣的聲勢,心下暗驚,均想:“這漁網陣好不厲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這麽一遲疑,大廳前門後門一齊軋軋關上,衆綠衣弟子縮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劍外沖,砰的一聲,大門合攏,兩兄弟的雙劍挾在門縫之中,登時折斷,看來大門竟是鋼鐵所鑄。黃蓉低聲道:“不須驚惶!出廳不難,但咱們得想個法兒,如何破那帶刀漁網,如何盜藥救人?”公孫綠萼隨著母親進了內堂,問道:“媽,怎麽辦?”裘千尺見兄長已去,對方好手雲集,知道此事甚爲棘手,但殺兄大仇人既然到來,決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罷,微一沈吟,說道:“你去瞧瞧,楊過和那三個女子在幹甚麽。”此言正合綠萼心意,她點頭答應,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正是楊過的聲音,接著小龍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說到“公孫姑娘”四字。這時天已全黑,綠萼往道旁柳樹叢中一閃,心道:“不知她在說我些甚麽?”放輕腳步,悄悄走近,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聽楊過道:“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娘從中周旋,委實不錯。但願神僧早日醒轉,大家釋仇解怨,邪毒盡除豈不是妙?……啊喲!”這“啊喲”一聲呼突如其來,綠萼嚇了一跳,不知楊過驀地裏遇上了甚麽怪事。
她心中關切,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朦朧中只見楊過摔倒在地,小龍女俯身扶著他的左臂。楊過背部抽搐顫動,似在強忍痛楚。小龍女低聲道:“是情花之毒發作了嗎?”楊過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關難開。綠萼大是憐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藥,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這半枚靈丹,說甚麽也得去向媽媽要來。”過了片刻,楊過站起身來,籲了一口長氣。小龍女道:
“你每次發作相距越來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厲害。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便算他能配解藥,也未必……也未必……你這番苦楚,可也難受得很啊。”她本想說“也未必來得及”,但終於改了口。楊過苦笑道:“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之極,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若非她自願給我,否則便是將穀中老幼盡殺了,鋼刀架在她頸中,也是決計不肯拿出來的。”小龍女道:“我倒有個法子。”楊過早猜到她的心意,說道:“龍兒,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愛篤,若能白頭偕老,自然謝天謝地,如有不測,那也是命數使然。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小龍女嗚咽道:“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綠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以便求藥活命。只聽楊過朗聲一笑,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那程英姑娘,陸無雙姑娘,也是重情篤義之人。只是你我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一個男人能解你體內劇毒,卻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龍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別論。”楊過笑道:“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說到此處,忽聽得樹叢後瑟的一聲響,楊過問道:“是誰?”綠萼只道被他發覺了蹤迹,正要應聲,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傻蛋,是我!”只見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綠萼乘機悄悄退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別說和龍姑娘相比,便是這程陸二位姑娘,他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及?”她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對小龍女情義深重,但內心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此刻聽了這番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寡歡,今日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綠萼一凝神間,不禁微微一驚,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竟已到了穀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擡頭見一座山峰沖天而起,正是穀中絕險之地的絕情峰。
這山峰腰有一處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斷腸崖”三字,自此而上,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終年雲霧環繞,天風猛烈,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山崖下臨深淵,自淵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斷腸崖”前後風景清幽,只因地勢實在太險,山石滑溜,極易掉入深淵,穀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負武功的衆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來此,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別念,這時卻起了好奇心,於是隱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一聽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對她也是冷酷無情,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又將他逐出絕情穀,綠萼念起父女之情,時時牽挂,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穀,卻躲在這人迹罕至之處,想來身子也無大礙,登時心下暗喜。
只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楊過這小賊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仇,也是同病相憐。”說著笑了起來,對方卻並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聽他語氣中微帶輕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麽?只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意,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全身爲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盡說些風話,拿人取笑。”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只聽公孫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盡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裏更痛。”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爲情花所刺,中毒著實不輕,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大痛楚,但知花毒厲害,亟于尋覓解藥,谷中道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谷中諸人,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重奪穀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方武功了得,見面後均想:“我正有事于穀中,何不倚他爲助?”三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于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潰決,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顔萍,已與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念:“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位道姑爲妻,她容貌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正可和我相配。”哪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爲求花毒的解藥,只得稍假辭色,敷衍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谷的穀主,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只是配製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餘一枚,在那惡婦手中。咱們只須除滅了她,那便甚麽都是你的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制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穀中生長已久,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爲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因此並不芟除,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襲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悉。
李莫愁沈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道友,你我一見投緣,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道:“我有一計,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脅。解藥你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只有更喜,忙道:“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爲你稍盡綿薄,歡喜還來不及,豈有要脅之意?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意。”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麽?”公孫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實說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能,只有出之誘取一途。”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心腸惡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准了這點,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情花叢中。這麽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咱們俟機去奪,便能成功。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沈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只消假意做作,讓她似乎中毒,那便既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孫止歎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說到這裏,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爲了救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來也捨不得,此事便作罷休。”公孫止忙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別法。公孫止道:“咱們在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但當時還可說出於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裏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峰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來相誘,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淒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無情,只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盡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必逃?”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爹爹用心狠毒,此計果然人妙。反正我要自盡,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
靈丹,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爲之一振,四下一看,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低聲叫道:“媽,你睡著了麽?”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甚麽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傷了。”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不能爲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欲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關,又叫了幾聲:“媽!”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哪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問:“你怎麽了,怎麽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麽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綠萼一擡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道:“他……他和今日進穀來的那個貌美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崇崇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甚麽……”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說到這裏,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麽?”綠萼道:“說甚麽同病相憐,甚麽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聽著氣不過……”說到這裏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裏。”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道不是情花麽?”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娘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和他作對,說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的道姑。”裘千尺恨極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疑,忙拉住女兒手掌,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淨,只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人,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哪里?”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在那邊。”裘千尺暗自沈吟:“老賊有了強助,必來奪回此穀。谷中弟子多半是他的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爲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只是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是好?”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沈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僞,生怕她問個不休,終於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
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道:“咱們取絕情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擡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竄高伏低,也不能藏之於甚麽山洞僻穀,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室、花園、臥床,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擡向大廳,不由得大爲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正是爲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任具予取予攜麽?大廳前後鐵門緊閉,衆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上前行禮。爲首的弟子躬身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裘千尺哼了一聲,心道:“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穀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進廳。
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千尺待椅子著地,舉手說道:“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穀之罪,一齊給我走罷!”黃蓉微笑道:“裘穀主,你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令人齒冷。”裘千尺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穀?”冷冷的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甚麽大難?”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穀,但鑒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适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穀中或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穀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不讓,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只是打過之後,小妹不論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倘若死了,這裏許多朋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占盡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核棗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麽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著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微笑道:“裘穀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麽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格,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于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甚麽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淩厲的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十分兇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著她內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著甚麽詭計,甚麽禍心?”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衆多,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於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便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噁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說著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著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爲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的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兩枚鐵釘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裏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鐵釘透喉而過,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于當場。
黃蓉說出甘受三釘之時,尚未籌得善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穀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格,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格”的諾言,處此情境,只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道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淩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敵氣,則敵遠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來勁也必急減。哪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騖。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哪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只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唇,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梁,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衆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然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概,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穀主不必當真。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穀主退敵,便請踢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麽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猾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一時自是猜想不出。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只見磚下鋪著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爲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喲”,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時,但見她眉尖緊蹙,只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脈搏,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際,“能聞六道衆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於玄妙,自不可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麽?”“棗核釘能起出麽?”每問一句,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臉有憂色,只是詢問自己的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哪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爲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個瓶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爲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褊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手捧著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麽?”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極爲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著急?”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衛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著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2 10:34 AM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當黃蓉、一燈、郭芙等被困大廳之時,楊過和小龍女在花前並肩共語。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甚是投緣,拉住她手說話。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制得她失劍輸陣。楊過這番再和程陸二女相會,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而自己無以還報,心中不免歉仄,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已娶小龍女爲妻,卻無怨懟之狀,口口聲聲的說要懲戒郭芙爲自己出氣,而程英對小龍女也是神情親切,自是大爲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程二人性子沈靜,均是不擅言辭,只說得幾句便住了口。楊過和陸無雙卻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楊大哥,你現下有了楊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楊過“啊”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麽一提,反而著了痕迹。”忙打岔道:“楊大哥,你中了花毒,現下覺得怎樣?”楊過道:“沒甚麽。郭伯母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著向小龍女一指。
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問道:“怎麽?楊大嫂也受了傷嗎?我們竟一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質,不讓它發作,幾天之中,諒無大礙。”陸無雙道:“是甚麽毒?也是情花之毒麽?”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傻……楊大哥,你不是瞧過她那本《五毒秘傳》麽?冰魄銀針之毒雖然厲害,卻也並不難解。”楊過歎了口氣,說道:“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藥可治。”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轉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陸無雙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著父母之勢,竟是如此無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樣?”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斬斷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楊大嫂,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其一時不致發作,但毒質停留愈久,愈是傷身,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小龍女“嗯”了一聲。楊過心想:“天竺僧醒轉之後,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實所難言。”他不願多談此事,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說道:“郭伯母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當下四人覓路回向大廳,離廳尚有十餘丈,只見廳頂上人影一閃,認出是公孫止,接著垮喇喇一聲響,見他打破屋頂,跳了下去。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佈置了帶刀漁網陣,引自己入彀,於是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昂首直入。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群集,卻也不以爲意,心想:“我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麽?”正要奪路外闖,猛見楊過破門直入,聲勢威猛之極。他一驚之下,雙足一點,騰身而起,要從屋頂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解毒,至於殺裘千尺、奪絕情穀,那是來日方長,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黃蓉已搶過打狗棒跟著躍高,使個“纏”字訣,往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老賊!”呼的一聲,一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著,揮刀格開鐵釘,上躍之勢竟絲毫不緩,耳聽得風聲勁急,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裏射到,但金刀已擊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格,黃蓉的打狗棒又跟著纏到,拚著大腿洞穿,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當下側身橫腿,抵擋鐵釘。
哪知道裘千尺這一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準頭卻是對住了黃蓉。這一下奇變橫生,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急揮打狗棒擋格,但棗核釘勁力實在太強,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軟,拍的一聲,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著落地。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落在黃蓉身側,橫刀向她砍去。
楊過玄鐵劍疾指,一股勁風直掠出去,公孫止的金刀登時被這股淩厲的劍勢逼得蕩開了三尺。公孫止只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驚駭無已,想不到相隔月餘,這小子斷了右臂,武功反而精進若斯。
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從不敢對他多說一言半語,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後,傷心到了極處,竟然懼怕盡去,向公孫止道:“爹爹,你打斷媽媽四肢,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間罕有。今晚你在斷腸崖前,跟李莫愁又說些甚麽話來?”公孫止心中一凜,他與李莫愁在那隱僻之極的處所說話,萬料不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他雖然狠毒,但對女兒如此圖謀,總不免心虛,突然間聽她當衆叫破,不由得臉色大變,道:“甚……甚麽?我沒說甚麽。”綠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兒,去討好一個跟咱家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兒是你親生,你要我死,女兒也不敢違抗。但你手中的絕情丹,卻是媽媽已經答應了給旁人的,你還給我罷!”說著走上兩步,向著他伸出手來。
公孫止將瓷瓶揣入了懷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個叛夫,一個逆父,都不是好東西。今日我暫且不來跟你們計較,日後報應到頭,自見分曉。”說著刀劍互撞,發出嗡嗡之聲,大踏步便往外闖。
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當即橫過玄鐵劍,攔住公孫止去路,向綠萼道:“公孫姑娘,我有言請問。”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湧上心頭,暗道:“我捨命爲你取丹之事,決不能讓你知曉。過了幾年,你子孫滿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爲了此事,使你終生耿耿於懷?”低聲道:“楊大哥有何吩咐?”楊過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討好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誰?此事從何說起?”綠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於其中原委……”頓了一頓,說道:“我爹爹雖如此待我,但終是我親生之父,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裘千尺喝道:“你說啊!他能做得,你便說不得?”綠萼搖頭道:“楊大哥,那半枚絕情丹,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我……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說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叫道:“媽!”奔向裘千尺身前,撲入她懷中。她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在裘千尺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滿廳數十人中,只有黃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孫止見強敵環伺,心下早有計較:“天幸惡婦痰迷心竅,在這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棗核釘,只要引得她們雙方爭鬥,我便可乘機脫身。”當下縱聲笑道:“好好好,乖女兒,真不枉了爹爹疼愛。你和媽媽守住這邊,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谷的外人,個個來得去不得。”說著舉刀提劍,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
黃蓉右臂兀自酸軟,提不起打狗棒,只得側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齊的長劍,當即挺劍護母。公孫止黑劍疾刺郭芙咽喉,郭芙舉劍擋格。黃蓉急叫:“小心!”錚的一聲輕響,郭芙長劍立斷,公孫止的黑劍去勢毫不停留,直往她頭頸削去。黃蓉急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了出來,在這一刹那間竟無解救之方。陸無雙在旁喝道:“舉右臂去擋!”郭芙眼見敵劍削到頸邊,哪容細辨是誰呼喝,不由自主的舉臂一擋。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陸無雙惱恨郭芙斬斷楊過的手臂,存心擾亂郭芙心神,要她舉臂擋劍,那麽一條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對楊過斷臂,心中自也十分傷痛,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會,但她只覺這事甚是不幸,雖惱恨郭芙下手太狠,但決沒想要斷她一臂來報復,因此聽得陸無雙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爲時已經不及,公孫止的劍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聽得嗤的一聲響,郭芙衣袖上劃破了一條極長的口子,同時身子被劍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說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沒被削斷,連鮮血也沒濺出一點。程英、陸無雙固然吃驚,公孫止和裘千尺等也是心頭大震。郭芙斜退數步,站穩身子,還道陸無雙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謝姊姊!可是你怎知……”楊過忙介面道:“這公孫老兒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黃蓉有一件寶刀利刃不能損傷的軟蝟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軟蝟甲之功,她問“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說“我有軟蝟甲護身?”楊過心想公孫止利劍不能傷她,其膽已寒,可不能讓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孫止道:“這位姑娘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外孫女,她家傳絕藝,周身刀槍不入,你這口破銅爛劍的玩意兒,怎能傷她?”公孫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難道當真便傷她不得。”說著抖動黑劍,發出嗡嗡之聲。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劍,只須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贏無輸,這便宜如何不撿?”說道:“小武哥哥,你的劍給我,這老兒不信我家桃花島的功夫,且讓他見識見識。”武修文倒轉長劍,將劍柄送了過去。郭芙伸手接住,挽個劍花,說道:“公孫老兒,你再上罷!”得意洋洋,有恃無恐,便似高手戲弄庸手一般神態。
公孫止見她這劍花一挽,便知她劍術的火候甚淺,喝道:“好,我再領教!”舉刀向她面門砍去,郭芙身形斜閃,還了一劍。公孫止黑劍倒翻上來,往她劍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軟蝟甲,劍上卻無護劍寶甲,雙劍一交,我手中長劍又是非斷不可。”當即回劍避開。公孫止雙手一併,刀劍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著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這掌拍在我軟蝟甲上,那是倒了大黴啦!”但恐他掌力厲害,拍在身上不免內臟受震,於是身子略側,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後再受他這掌。
哪知公孫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縱丈餘,說道:“好丫頭,暗箭傷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說道:“我沒傷到你啊!”不禁大奇:“難道軟蝟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受傷。”她又怎知公孫止老奸巨猾,心中只是念著要將絕情丹盡速送去給李莫愁服食,哪有閒心來跟郭芙這般小姑娘爭強鬥勝?他假裝受傷摔跌,腳下似乎站立不定,幾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沖向後堂。他在這片刻之間,已將敵情審察清楚,正面楊過和黃蓉是厲害人物,還有那長眉老僧雖似神遊入定,但決非易與之輩,正好乘著郭芙似乎得手之際,便此從後堂溜走。
公孫綠萼見他懷了絕情丹要走,忙縱身向前,說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時,尖嘯聲起,兩枚棗核釘也已襲向公孫止。
裘千尺生怕公孫止一閃避,鐵釘便打中女兒,因此鐵釘噴出時取勢甚高,射向他的後腦。公孫止一低頭,兩枚鐵釘從綠萼鬢上掠過,叮叮兩響,釘入了石壁。公孫止喝道:“讓開!”腳下毫不停留。綠萼道:“你把絕情丹……”話未說完,公孫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脈門,轉過身來,將女兒擋在胸前,喝道:“惡婦,你真要拚命,大家同歸於盡罷!”裘千尺口中兩枚棗核釘已噴到了唇邊,突見變生不測,收勢不及,急忙側頭,將兩枚鐵釘向旁射出。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只管棗核釘不致打在女兒身上,哪里還顧得取甚麽准頭,但聽得“啊、啊”兩聲大叫,兩名綠衣弟子一中腦門,一中前胸,立時斃命。
公孫止知道要奪回絕情穀,除了仗李莫愁爲助之外,必須衆弟子歸心,眼下這事正是激怒衆弟子的良機,叫道:“惡婦,你辣手殺我弟子,決不能跟你幹休!”這時楊過已截住了他的去路,說道:“咱們萬事須得有個了斷,別忙便走!”公孫止將女兒舉起,獰笑道:“你敢攔我?”以左腳爲軸,滴溜溜轉了個圓圈,跟著又以右腳爲軸,再轉一圈,兩個圈子一轉,已向前趨進四尺,離楊過已近。楊過見他又是一個圈子轉上,惟恐傷了綠萼,忙向旁躍開。
公孫綠萼身在父親手中,動彈不得,一個圈子轉過來時,陡然見到楊過跳躍相避,讓開了去路,眼光中充滿著關懷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爲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雖不能動,頭頸卻能轉動,低聲叫道:“楊郎,楊郎!”額頭撞向公孫止挺起的黑劍。黑劍鋒銳異常,公孫綠萼登時香消玉殞,死在父親手裏!楊過大叫一聲:“啊喲!”搶上欲救,哪里還來得及?公
孫止也是吃了一驚,心中微微一酸,耳聽得背後怒喝,三枚棗核釘電閃而至,當即將女兒的屍體向身後抛出,三枚鐵釘盡數打在她身上。
衆人見他如此狠毒,綠萼身死之後尚對她這般糟蹋,無不大憤,紛紛拔出兵刃湧上。
公孫止叫道:“衆弟子,惡婦勾結外敵,要殺盡我絕情穀中男女老幼。漁網刀陣,一齊圍上了。”衆弟子自來對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衆弟子無所適從,只得遵奉裘千尺的號令,這時聽得他一叫,誰也不及細想,執起帶刀漁網從四角圍了上來。每張漁網都是兩丈見方,網上明晃晃的綴滿了尖刀利刃。
衆人武功雖強,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眼見四周漁網向中間一合,每人身上難免洞穿十來個窟窿。這一包上來,連裘千尺也圍在其內。她大聲呼喝:“衆弟子別聽老賊胡言亂語,大家停步,快停步!”但衆弟子充耳不聞,只聽得公孫止喝著號令:“坤網向前,坎網斜退向左,震網轉右!”衆弟子應聲施爲,一張張帶刀漁網漸漸逼近。
黃蓉從懷中摸出一把鋼針,揚手向西首八名綠衣弟子射去,眼見相距既近,鋼針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會有五六人受傷,漁網陣打出缺口,便可由此沖出。卻聽得叮叮叮、錚錚錚幾聲響,黃蓉所發鋼針,裘千尺所噴鐵釘,全被漁網上的吸鐵石收了去。黃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兒,舉劍護住頭臉,強攻破網。”郭芙聽了母親的呼喝,抖動長劍,向東北角疾沖。四名弟子張開漁網,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軟蝟寶甲,漁網反彈,但持網的弟子跟著分從左右搶前,尖刀雖然傷她不得,漁網卻仍要將她裹住。
楊過站在公孫止身後,本在漁網陣之外,但八張漁網隨著公孫止的號令左兜右轉,已將他圍入陣內。楊過見情勢危急,提起玄鐵重劍,運勁往郭芙身前的漁網上斬去。垮喇喇一聲響,漁網裂成兩片,拉著網角的四名弟子同時摔倒。武三通、耶律齊等更不怠慢,拳掌齊施,摧筋斷骨,將這四名弟子手足打傷,以防他們更攜新網,再來圍攻。楊過縱聲長嘯,兩劍揮過,又是兩張漁網散裂破敗。這漁網以金絲和鋼線絞成,極堅極韌,但玄鐵重劍無堅不摧,三劍斬出,三網立破。衆弟子齊聲驚呼,向後退開。
公孫止喝道:“五網齊上!他一劍難破五網!”楊過心想:“五張漁網一齊卷上,確也難擋。”隨即斜步向左,制敵機先,砰的一聲,又斬破了一張。漁網拉得甚緊,一劍斬落,破網聲如裂金石。便在此時,忽聽得廳外一人厲聲叱道:“往哪里走?”黃影晃動,一人從廳門中竄了進來,仗劍傲立,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她剛立定,廳門中又沖進一人,滿身血污,散發披頭,卻是朱子柳。他一雙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撲去。李莫愁手中雖有兵刃,但見朱子柳發瘋般勢同拚命,竟是不敢接招,繞著廳角閃避。兩人都有極高的輕功,頃刻間已在大廳上兜了六七個圈子。楊過大感驚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宋伯伯,何以對他如此懼怕?那天竺僧呢?”兩人武功各有所長,但輕功顯是李莫愁強多了,幾個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決計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點點鮮血,濺成了一個圓圈,看來受傷竟自不輕。武三通父子三人,分從左右圍上。朱子柳叫道:“師哥,這毒婦害死了師叔。咱們無論如何……”一口氣喘不過來,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搖晃。
一燈聽到天竺僧的死訊,饒是他修爲深湛,竟也沈不住氣,立即站起。
楊過頭腦一陣暈眩,轉頭向小龍女望去,小龍女的眼光正也轉過來望著他。兩人四目交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墮冰窖。小龍女緩緩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楊過一聲長歎,攜著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來天竺僧平時多近毒藥,體內抗毒之力甚強,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預定昏暈三日夜方醒,但兩日兩夜過後不久,便即醒轉。他沈思半晌,便道:“這情花之毒雖甚厲害,卻比我所設想的爲輕,該當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當即稟告一燈等已來到絕情穀中,而火浣室的石門也已爲楊過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設法配藥救人。”兩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樹之下低頭尋覓藥草。
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沒處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藥,而配制情花解藥所需的藥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會正生長在情花之下。豈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樹旁山石之後,眼見天竺僧低頭走近,不問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銀針。天竺僧不會武功,銀針透胸而入,登時斃命。
朱子柳聽得嗤的一聲響,師叔便即不動,知道山石後伏有敵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顧自身安危,搶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針向天竺僧的屍體射去。朱子柳手中沒有兵刃,忙搶前劈出一掌將銀針擊落,肩背卻就此賣給了敵人。李莫愁長劍乘勢揮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沈肩卸勁,終究已深入寸許,當下連出數指,點向敵人腰間,招招均搶先著。他肩頭已傷,倘再退縮閃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敵人連綿進招,實是後患無窮。
兩人劍來指去,拆了數招,朱子柳見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動彈,叫道:“師叔,師叔!”天竺僧並無應聲。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應,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針,到陰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敵愾之念,一招一式,絲毫不亂,出指時勁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見他眼神如電,招招搶攻,竟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再拆數招,不禁害怕起來,長劍急攻兩招,轉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師叔手腕,脈息全無,已然死去多時,一聲悲嘯,提氣向李莫愁疾追。兩人一前一後的奔進了大廳。
公孫止見李莫愁趕到,又驚又喜,叫道:“李道友到這邊來!”說著迎將上去。黃蓉一見公孫止的神氣,已自猜到幾分,叫道:“過兒,隔開這兩個魔頭,別讓他們湊近!”楊過聽得天竺僧的死訊,已然萬念俱灰,絕情丹是公孫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沒放在心上,聽到黃蓉的呼喝,只微微苦笑,卻不出手。
耶律齊擡起半張斬裂的帶刀漁網,叫道:“敦儒兄,拉住這邊。”他和武敦儒、完顔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漁網一角,攔在公孫止和李莫愁之間。
廳上這麽一亂,衆綠衣弟子錯了步伐。裘千尺乘機噴吐棗核鐵釘,衆弟子忙亂中不及張網收釘,接連有五人中釘斃命,帶刀漁網陣七零八落,登時潰散。
公孫止大聲叫道:“李道友,咱們分路出去,到适才見面之處相會。”兩人齊聲呼哨,分自左右掠過楊過和小龍女身畔,竄出廳去。楊過視而不見,毫不理會。黃蓉叫道:“龍家妹子,截住公孫止,絕情丹在他身上。”小龍女一驚,心想:“天竺僧既死,過兒身上的花毒全仗這半枚絕情丹化解。”當即掙脫楊過的手,飛步向公孫止追去。楊過叫道:“由得他去罷!”小龍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楊過只得在後跟隨。
公孫止和李莫愁一個奔向東北,一個奔向西北而行,衆人也是分頭追趕。小龍女、楊過、程英、陸無雙四人追趕公孫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顔萍五人追趕李莫愁。耶律齊兄妹和郭芙留著陪伴一燈和黃蓉,監視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頭受了劍傷,适才奮戰,流血甚多,奔了一陣,漸感難支。衆人停步爲他裹傷,稍一耽擱,已失了李莫愁的蹤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這魔頭逃脫了,咱們怎對得起師叔?”五人在花叢樹木間穿來插去,始終不見李莫愁的影迹。武三通怒火沖天,奮力拔起一根樹幹,將花木打得東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孫止叫她到适才見面之處相會。咱們雖不知這二人在何處見過面,但只須盯住公孫止,那女魔頭爲求解藥,遲早會去尋他。”武三通道:“師弟此言甚是,咱們這便去找公孫止。”於是五人向西北方尋去。
走不多時,果然聽得前面隱隱傳來呼喝之聲。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腳步,但呼喝之聲忽遠忽近,一霎時竟又寂靜無聲,半點也聽不到甚麽了。五人覓路而行,擾攘了一夜,天色漸明,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高處有人縱聲長笑,聲音尖厲,有若梟鳴。衆人停步擡頭,只見對面懸崖上站著一人仰天發笑,卻不是公孫止是誰?那懸崖下臨深谷,上面山峰筆立,峰頂深入雲霧之中,不知盡頭。
朱子柳見他狀若顛狂,心下暗驚:“倘若他一個失足,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絕情丹卻要隨之而逝了。”當下如飛奔去,轉了個彎,只見楊過、小龍女、程英、陸無雙四人站在山邊,一齊仰頭望著公孫止。
小龍女見朱子柳等到來,低聲道:“朱大叔,你快想個法子,怎生引他下來。”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勢,但見有道寬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孫止站立之處,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滿了青苔,便是一人轉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願出來,否則絕難過去動手。
武三通想起楊過救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義不容辭,當下捋袖說道:“我去揪他過來。”剛跨出兩步,身邊人影閃動,程英已搶在他面前,說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縱身便踏上了石梁。哪知她快楊過更快,程英但覺腰間一緊,身子已被楊過的袍袖纏住,給他拉了回來,耳邊聽楊過說道:“我值得甚麽,何苦如此?”程英一張俏臉漲得緋紅,說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龍女道:“借劍一使!”掠過武敦儒和完顔萍身邊,雙手伸出,已將二人手中的長劍奪了過去。這一下手法當真是捷逾電閃,武敦儒和完顔萍一愕之下,已見小龍女輕飄飄的奔過石梁,到了公孫止身前。
公孫止身處絕地,見小龍女竟敢過來,一驚之下,搶上攔在石梁的盡頭,橫劍護身,獰笑道:“你當真不要性命了麽?”小龍女心道:“無論如何,我得奪回絕情丹才死。”柔聲說道:“公孫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數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仄。我不是來跟你拚命的。”公孫止道:“那你要幹甚麽?”小龍女道:“我是來求你賜予絕情丹,救我夫郎。此丹於你無用,若肯賜下,小女永感大恩大德。”楊過在石梁彼端叫道:“龍兒回來,半枚丹藥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來何用?”公孫止見小龍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當風,飄飄然如欲乘風而去,這般丰姿,李莫愁又豈能及得萬一?他張著獨目癡癡而望,說道:“你叫那姓楊的小子作夫郎?”小龍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親啦。”公孫止道:“你若允我一事,這丹便可給你。”小龍女見他眼珠骨溜溜轉動,已知其意,搖頭道:“我已有夫,豈能嫁你?公孫先生,你對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屬,只有辜負你一番好意。”公孫止獨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與我爲敵,莫怪我刀劍無情。”小龍女道:“你定要動手,和我翻臉成仇,咱們豈不枉自相識了一場?”她語音柔和,在她心中,確是記著公孫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孫止冷笑道:“我要親自見到楊過這小子毒發呻吟而死,要見他痛得在地下翻來翻去的打滾,要見你這位賢德妻子,終於成爲個披麻帶孝的俏寡婦。”他越說越是惡毒,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楊過不住叫道:“龍兒!回來,跟這人多說甚麽?”若不是石梁實在太窄,容不得兩人立足,他早已奔過去拉她回頭了。小龍女淒然一笑,說道:“你聽!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顧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劇毒是否能治。”公孫止和小龍女相距不過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將她擒住,只是站立處地勢實在太險,她稍一掙扎,勢必兩人同時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爲質而使敵人有所顧忌,自己困於這斷腸崖上又如何脫身?當前敵人之中只楊過一人厲害,但自己奮力沖闖,他未必攔阻得住,最好是緊隨小龍女過了石梁,然後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會合。他心下如意算盤一打定,刀劍互擊,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山谷回應,喝道:“還不退去!”劍隨聲至,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左劍擋格,右劍還擊。
她自跟周伯通習了分心合擊之術後,武功陡增一倍。雖然臟腑潛毒,內力消減,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其神妙處又豈是公孫止的金刀黑劍所能敵。他刀劍雖然變幻百端,其實刀仍是刀、劍仍是劍,只不過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時之間,小龍女手中雙劍舞成兩團白影,攻拒擊刺,宛似兩大高手聯手進攻一般,公孫止越鬥越是心驚,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學會了這等厲害劍術,便不能跟她動手的了。”總算“玉女素心劍”招數雖然精妙,傷人的威力不強,小龍女也無殺他之意,因此上公孫止還支撐得一時。
他二人在山崖上鬥得正急,不久一燈大師、黃蓉、郭芙、耶律齊、耶律燕也均趕到。各人仰頭觀戰,眼見山崖之險,兩人鬥得如此之凶,無不駭然。
郭芙向耶律齊道:“咱們快上去幫手!”耶律齊搖頭道:“石梁上無第二人可插足之處。”郭芙和公孫止交過手,知他武功極高,連母親也非敵手,小龍女一人如何鬥得過他?急得只叫:“媽,媽,快想法子幫龍姊姊啊。”其實不用她呼叫,這邊人人都急盼設法使小龍女得脫險境,可是對面山崖上決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見公孫止金刀黑劍連使殺手,小龍女雙劍縱橫,迴旋之際似乎嬌柔無力,時候稍長,看來終須喪在公孫止手下。只有一燈、楊過、黃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龍女招數實占上風,但激鬥之際,足下一個滑溜,立時跌落深谷,每一瞬間都有生死大險。眼見兩團白影裹著一道黃光、一道黑氣,人人屏息凝氣,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
再鬥片刻,黃蓉瞧出小龍女雙劍所使的竟是分心合擊之術,這門武功舉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無第三人會得,小龍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傳授,雙劍合璧,本來威力奇大,但她重傷之後加上中毒,內力大損,出劍乏勁,始終無法取勝。黃蓉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和我同時向公孫止說話,你用言語恐嚇,我卻引他高興,叫他分心。”當下大聲說道:“公孫先生,裘千尺那惡婦已被我殺死了。”公孫止隔著山谷聽見,心中一震,將信將疑。楊過叫道:“公孫止,李莫愁說你不肯拿解藥給她,要來尋你的晦氣。”黃蓉叫道:“不,李莫愁說,只要你治癒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楊過叫道:“我們大夥兒決不容你心願滿足,拿到你之後,要你身受情花刺膚之慘。”黃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罷,公孫先生,你不用擔心,大家化敵爲友如何?”楊過叫道:“你從前害死的那個使女柔兒,化成厲鬼來捉你啦,喏喏喏,柔兒就在你背後,你快轉身瞧!”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黃蓉說話之後,公孫止心中一喜,待得楊過說話,他又是一驚。小龍女於每一句話也都聽在耳裏,但一來事不關己,二來分心二用之際,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劍勢絲毫不緩。公孫止本來已左支右絀,擋架爲難,這樣一來更是心亂如麻,大聲喝道:“你們胡言亂語叫嚷些甚麽?快閉嘴!”楊過叫道:“喂!公孫止,你背後那個披頭散髮的姑娘是誰,她爲甚麽伸長舌頭,滿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長,來抓你的頭頸了!”突然間提氣喝道:“好,柔兒!抓公孫止的頭頸。”公孫止明知他是在擾亂自己心神,但陡然間聽他這麽一聲呼喝,禁不住打個冷戰,回頭斜目一瞥。便在此時,小龍女長劍斜出,劍尖顫處,已刺中他左腕。公孫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飛起來,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之下,金刀閃爍,掉入了崖下山谷,過了良久,才傳來極輕微的一響,隱隱似有水聲,似乎谷底是個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顧駭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這麽久聲音才傳上來,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孫止金刀脫手,別說進攻,連守禦也已難能。小龍女左一劍、右一劍,連刺四劍,公孫止身子搖晃,右腕中劍,黑劍又掉下了穀去。小龍女右劍對著他前胸,左劍指住他小腹,說道:“公孫先生,你將絕情丹給我,我不傷你的性命。”公孫止顫聲道:“你雖有善心,旁人呢?”小龍女道:“都不傷你便是。”至此地步,公孫止只求自己活命,哪里還去顧念李莫愁?從懷中掏出那個小瓷瓶遞過。小龍女左手劍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過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雖然難活,但終於奪到了絕情丹,救了過兒。”雙足一點,提氣從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龍女武功了得,可是說甚麽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兩手同使雙劍,劍法竟能截然不同,分進合擊,實是生平從所未見。他們固曾聽說周伯通和郭靖雙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傳聞,也只將信將疑,今日親眼目睹,無不歎服,看到奧妙兇險處,既感驚心動魄,又是心曠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陸無雙、郭芙等小一輩的更瞧得目爲之眩,見她年紀與自己相若,武功之高卻是無法形容,盡皆死心塌地的欽佩。但見她手持瓷瓶,飄飄若仙的從石梁上過來,衆人齊聲喝彩。
楊過搶上前去拉住了她。衆人圍攏來慰問。小龍女拔開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藥,笑吟吟的道:“過兒,這藥不假罷?”楊過漫不經心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龍兒,你覺得怎樣?爲甚麽臉色這樣白?你運一口氣試試。”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時,已覺丹田氣血逆轉,煩惡欲嘔,試運真氣強行壓住,竟然氣息不調,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將半枚絕情丹奪來,此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楊過握著她右手,但覺她手掌冰冷,驚問:“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沒甚麽,你快把丹藥服了。”楊過接過瓷瓶,顫聲說道:“半枚丹藥難救兩人之命,要它何用?難道你死之後,我竟能獨生麽?”說到此處,傷痛欲絕,左手一揚,竟將這世上僅此半枚能解他體內毒質的丹藥,擲入了崖下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齊聲驚呼。
小龍女知他決意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傷痛,又是感激,惡鬥之後劇毒發作,再也支援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暈倒在楊過懷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顔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嘴八舌的詢問議論。
便在此時,武三通大聲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著飛步向左首山崖邊趕去,衆人回過頭來,只見公孫止正沿著山坡小徑向西疾奔,那邊山畔斜坡上站著一個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見兩人便要會合,武三通和她卻相距尚遠。
忽聽得山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轉出一人,肩頭掮著一隻大木箱,白須拂肩,卻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蓉叫道:“老頑童,把那個道姑趕過來。”周伯通叫道:“妙極!大夥兒瞧瞧老頑童的本領。”揭開木箱箱蓋,雙手揮動,一群蜜蜂飛出,直向李莫愁沖去。原來蒙古大軍焚終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攜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經籍,周伯通卻掮了一隻木箱,將小龍女養馴的玉蜂裝了不少而來。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領會了指揮蜂群的若干法門,這時聽得黃蓉一叫,正好大顯身手。
公孫止見到蜂群,吃了一驚,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均中一縮身,躲了開去。李莫愁見玉蜂嗡嗡飛近,前無去路,只得沿山路向東退來。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各執兵刃迎近。耶律齊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罷!”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驅蜂之術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風頭之後,心中萬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對,蜂群怎肯聽他的號令?仍嗡嗡振翅,向李莫愁飛去。
楊過抱著小龍女,低聲喚道:“龍兒,龍兒。”小龍女悠悠睜眼,耳畔聽得玉蜂嗡嗡聲響,便似回到了終南故居一般,喜道:“咱們回家了嗎?”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於是低嘯數聲,跟著又呼喝幾下,那群玉蜂立時繞著李莫愁團團打轉,不再亂飛。
小龍女道:“師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總該後悔了罷?”李莫愁臉如死灰,問道:“絕情丹呢?”小龍女淒然一笑,道:“絕情丹已投入了穀底的深淵之中。你爲甚麽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楊過和我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顆心如鉛之重,料知小師妹此言不假,萬萬想不到一枚冰魄銀針殺了天竺僧,到頭來竟是害了自己。
這時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已四面合圍,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小龍女道:“周老爺子,是這般呼嘯。”於是撮唇作嘯。周伯通學著呼了幾聲,千百頭玉蜂果然紛紛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龍姑娘,多謝你教導!”一燈大師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見,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時滿臉通紅,忙合上箱蓋,說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勢,單是黃蓉、楊過、小龍女任誰一人,自己便均抵敵不住,何況群敵合圍?當下把心橫了,說道:“各位枉自稱作俠義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爲勝,仗勢欺人!小師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來動手罷!”說著倒轉長劍,將劍尖對準了自己胸膛。小龍女搖頭道:“事已如此,我殺你作甚?”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問你一句話,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屍首,你弄到哪里去了?”李莫愁鬥然聽到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顫,臉上肌肉抽動,說道:“都燒成灰啦。一個的骨灰散在華山之巔,一個的骨灰倒入了東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衆人聽她如此咬牙切齒的說話,怨毒之深,當真是刻骨銘心,無不心下暗驚。
陸無雙道:“龍家姊姊心好,不肯殺你。我全家給你殺得雞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報仇了。表妹,咱們上!”武氏兄弟齊聲道:“我媽媽死在你手下,別人饒你,我兄弟倆決計饒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殺人不計其數,倘若人人要來報仇,我有多少性命來賠?便算是千仇萬冤,我終究也不過是一條性命而已。”陸無雙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兩人一個持刀,一個挺劍,同時舉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拍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自震斷,嘴角邊意存輕蔑,雙手負在背後,不作抵禦,只待刀劍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時,忽見東邊黑煙紅焰沖天而起。黃蓉叫道:“啊喲,莊子起火。”朱子柳道:“暫緩殺她,搶救師叔的遺體要緊。”說著縱身上前,以一陽指手法連點李莫愁身上三處穴道,使她無法再逃。程英道:“還有公孫姑娘的遺體。”衆人都道:“不錯!”飛步奔回。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楊過、小龍女、黃蓉、一燈大師四人緩步在後而行。
離莊子尚有半裏,已覺熱氣撲面,只聽得呼號喧嘩、梁瓦倒塌聲不絕於耳。武三通道:“公孫止這老兒奸惡如此,龍姑娘該當殺了他才是。”朱子柳道:“這場火多半不是公孫止放的,我猜是那光頭老太婆裘千尺的手筆。”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個好好基業,何必要放火燒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們殺了公孫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在此處安居,我瞧這婦人心胸狹窄之極……”說話之間已奔近情花叢畔天竺僧喪生之處。朱子柳抱起天竺僧的遺體,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猶帶笑容。武三通道:
“師叔死得極快,倒沒受甚麽苦楚。”朱子柳沈吟道:“師叔那時正在尋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藥……”這時黃蓉和一燈也已趕到,黃蓉聽了朱子柳的話,在天竺僧身周細看,並未發見有何異狀,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尋不到甚麽東西,問朱子柳道:“令師叔沒留下甚麽言語麽?”朱子柳道:“沒有。我和師叔從那磚窯中出來,誰也沒料到竟會有大敵窺何在側。”黃蓉瞧瞧天竺僧含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心念一動,俯身翻過天竺僧的手掌,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拿著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黃蓉輕輕扳開他的手指,拿起小草,問道:“這是甚麽草?”朱子柳搖搖頭,並不識得。黃蓉拿近鼻邊一聞,覺得有一股惡臭,中人欲嘔。一燈忙道:“郭夫人小心,這是斷腸草,含有劇毒。”黃蓉一怔,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一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師娘,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吃了。”一燈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對這惡魔,你也要心存慈悲麽?”這時四周樹木著火,畢蔔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是難以忍受。黃蓉道:“大夥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連綿,已盡數捲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氣,想悄悄衝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便可脫身逃走,哪知真氣一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一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而來,一個是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一個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沖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衆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都不自禁的退開幾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著天竺僧的遺體道:“我師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殺死了他。”李莫愁咬著牙齒道:“不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好人壞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們爲甚麽活著?我要你們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雙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她一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地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一個筋斗,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烈火之中。衆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她霎時間衣衫著火,紅焰火舌,飛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衆人無不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姐,快出來!”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著楊過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衆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餘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只因誤於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於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惻然生憫。程英和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之情。黃蓉懷中抱著郭襄,想及李莫愁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餘養育之恩,於是拿著郭襄的兩隻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幾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回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公孫綠萼的遺體,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早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沖天,這時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惡,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聲長歎。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楊過沖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龍女心念一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尚有絕情丹留下?”楊過苦笑道:“龍兒,龍兒,你到這時還想不透麽?”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顔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歎了口氣,微微搖頭,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說道:“楊大哥,你不可拂逆衆人一片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楊過甚厚,楊過心中極是感激,雖然他情有獨鍾,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顔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甚麽事,這時忽地說出這句話來,教楊過萬難拒卻,只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這老太婆在山頂搗甚麽鬼。”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天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爲日無多了。
衆人行到離山頂約有裏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狂。陸無雙道:“她只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顛。”衆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面山石後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衆人暗暗喝彩。只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乾乾淨淨,今日還饒得過你麽?”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響聲更是尖銳威盛。公孫止長袍一抖,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然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只是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沖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
郭芙道:“媽,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只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一一蕩開,忽地裏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只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忽然變爲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絕,驀地裏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衆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面面相覷,不明其理,只有楊過懂得其中的緣故,不禁暗歎:“報應,報應!”衆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只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一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盡了折磨,心中怨毒極深,先是一把火將絕情莊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擡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擊斃婢女,縱聲發笑,至於她發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不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這荒山之巔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扎,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爲仇,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衆人盡皆歎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穀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衆人於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穀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儘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爲他醫治。”衆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蕩,一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穀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衆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說些甚麽?”眼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一想:“龍兒甚麽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糊塗的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甚麽。”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然說萬分的過意不去,又有甚麽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仄。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一一治癒,哪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爲郭芙發針射中,實已制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甚麽緣故?”小龍女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意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爲此丹捨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顔知己。
妹妹,他這番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複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捨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淒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哪里再有絕情丹?”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甚麽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道:“你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僧臨死之際,手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你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復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克星。”這番話只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幹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裏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神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被草藥毒斃,那也勝於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沈吟,心意已決,道:“好,我
便勸他服食。”黃蓉又從懷中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該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
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她雖聰明,卻哪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黃蓉擡起頭來,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山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楊過一直便望著小龍女,只是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開,便緩緩過來。小龍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兒,咱們一概不提,你陪我走後。”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著手,順著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偶偶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楊過微微一笑,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面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完顔萍奔了出來,後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哪兒去?”完顔萍見到楊過二人,臉上一紅,叫道:“楊大哥、大嫂!”轉身奔入左首林中,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一頓,道:“沒多久之前,武氏兄弟爲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轉眼間,兩人便移情別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鍾情於一人,但似公孫止、裘千尺這般,卻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一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低頭沈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續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實是美豔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癡癡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麽?”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更永永遠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於自製,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是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
小龍女歎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牲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他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走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爲師的情景麽?”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甚麽,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的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麽,我便做甚麽,師命不敢違,妻命更加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兩人偎倚著坐在草地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均想:“何必爲了一餐,舍卻如此美景?”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哪知一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躍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哪里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呼道:“龍兒,龍兒!”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裏山谷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哪里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甚麽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決不致毫無知覺。”他這麽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衆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穀四周尋找,卻哪有她的蹤迹?楊過急奔疾走,如癲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她必是自行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爲甚麽要走?此事定與郭夫人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於到這絕情穀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甚麽話?”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
暴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楊過沖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哪里,她武功高強,哪里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製,大聲道:“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麽還活得成?”黃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門解藥,只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爲了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麽龍姑娘去了哪里呢?”擡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墮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戰,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盡,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爲是對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說到這裏,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說道:“我只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她自盡,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衆人面面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山峰去瞧瞧。”當下衆人一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甚麽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楊大嫂萬一……萬一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切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繩索。衆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衆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麽?”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只餘數丈,程英方始著地。
衆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只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一眼,兩人是同樣的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爲麽?”只見武三通手中執著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衆人大喜,不約而同籲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朱子柳沈吟道:“咱們四下裏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穀。”陸無雙忽道:“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哪有人影?尋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甚麽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我甚麽啊?”擡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哪里?要我遵從你甚麽話呢?”眼望著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佩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哪里有小龍女在?只見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梁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騰的一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左側兩片花瓣微現憔悴之色,他認得清清楚楚,昨晚臨睡,這朵紅花仍在小龍女鬢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裏麵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迹,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幹麽啊?”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麽她到哪里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衆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墮入穀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制他得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墮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梁,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助你找尋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麽?”楊過道:“是啊。爲甚麽要十六年?爲甚麽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崖上,順著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梁滑溜,你腳下小心。”當下飛身過了對山,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沈思了一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一拍,笑道:“過兒,大喜,大喜!”楊過驚喜交集,顫聲道:“你說……說是喜訊麽?”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當真是曠世奇緣。”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爲俱是深不可測。只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豔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歡喜,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燈大師,此事當真麽?”一燈“嗯”的一聲。
黃蓉搶著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你見過她老人家麽?”一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歎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華,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麽?龍妹妹武功已這麽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貼貼才罷手麽?”說著哈哈一笑。
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問道:“怎麽?”楊過道:“龍兒毒入臟腑,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麽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我總道……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黃蓉歎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過兒,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只盼她早日康複,神尼忽發善心,不用這麽久,便放她和你相會了。”楊過從未聽說過“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他沈吟半晌,又問:“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挂?”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後’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
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一燈大師,你想得起另有旁人麽?”一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楊過眼眶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是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島,更是立召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迹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別
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佈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楊過低頭沈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一燈道:“師父,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裏”、“神門”、“少沖”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陽心經”楊過但覺一股緩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燈歎道:“我師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癒,死志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複又大旺,於是取出一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蓮。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當即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一動,跟著便大痛起來。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紮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忽的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豔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是“啊”的一聲輕呼。一燈大師卻是臉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一躍而起,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三位救的。”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哪有這麽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如果體內行經無
毒,你仍然吃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麽?”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淨,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淨,胸口便會劇痛。”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只想念楊大嫂,她才不會想念你呢。”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舉臂擋過,當時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爲感激,但後來越想越不對,陸無雙既不會好心提醒,更不會知道自己身披軟蝟甲,自然是想爲楊過報斷臂之仇,心中怒氣鬱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芙兒你瞎說甚麽?”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郭芙仍不住口,說道:“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回來,你不用癡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楊大哥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芙秀眉一揚,待要反唇相譏。黃蓉厲聲喝道:“芙兒,你再對人無禮,你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不許你去襄陽。”郭芙不敢再說,只是對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歎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爲“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爲“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一喜,於是還刀入鞘,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爲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藥草,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謹聆大師教誨。”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牽挂,今日便要回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你得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裏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裏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龍家妹子真無音訊,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的瞧著對面山崖,並不答應。
當下衆人與楊過作別。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說道:“陸無雙,你在這裏陪伴楊大哥麽?”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甚麽相干?”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著照料他幾天。”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
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之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拙夫和小妹掃榻相候。”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被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漸已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你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了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麽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棵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時撮土爲香,咱三人別開生面,插草爲香。”她雖強作歡顔,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敍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花樹,倘若樹種傳出穀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願心,把它盡數毀了,你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爲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穀中尚未燒毀的情花花樹一株株砍伐下來。穀中花樹爲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乾淨。
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穀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樹的蹤迹,這才罷手。經此一役,這爲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復再睹。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這毒草了。”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歷,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卻盡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一棵斷腸草嚼爛咽下。這一次他體內毒性已然減輕,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麽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是滿臉的喜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顔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只是我卻無以爲報。”微一沈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們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願,便是想一讀此經,卻死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你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谷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志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脈相通,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教她儘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複背誦。再無遺漏。楊過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出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哪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到哪裏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再見到他麽?”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余,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迹,知道再等也是無用,於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鳳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未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面,心想:“與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穀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過不多時,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擡頭但見神雕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豺狼。神雕見到楊過,放開豺狼,大踏步過來。那豺狼死裏逃生,夾著尾巴鑽入了草叢。楊過抱住神鵬,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歡聚散,經歷了無數變故,只可惜神雕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日,他便在荒穀中與神雕爲伴,這日閑著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出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自此精修,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已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餘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於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只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內功充沛,恃強克弱。”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知道自己修爲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一日天下大雪,神雕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一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將雪花蕩開,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原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在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神雕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黏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在和我練劍了。”於是伸出木劍還刺,喀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立時折斷。神雕不再進擊,卻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只有側避閃躍,乘隙還擊。”當下又削了一柄木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雕鬥了起來。這一次卻支援到十餘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練不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麽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內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複昔日的憔悴容顔。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別。”於是攜了木劍,出穀而去。那神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別過。”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著它向南。神雕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爲神異,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於是消了赴絕情穀之意,跟著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行了十餘哩。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麽?”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難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隨著神雕疾馳。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跳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漲潮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沖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沖至身前,似欲撲上岩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爲平靜。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當下雙足一點,竄出海面,勁風撲臉,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他右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復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般只是自上沖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湧之聲。此後神雕與他撲擊爲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雕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藉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間。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複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轉輕,反復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雕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以此劍術,天下複有誰能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穀。”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爲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詞,調寄“邁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問,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時楊過之父楊康五歲。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3 10:33 AM
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是爲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後的第九年,時值二月初春,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聲,這幾日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日北風一刮,下起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在風陵渡口,無法啓程。風陵渡上雖有幾家客店,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滿了,後來的客商也無處可以住宿。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過渡的彩頭。這家客店客舍寬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湧來,因此更是分外擁擠。掌櫃的費盡唇舌,每一間房中都塞了三四個人,餘下的二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
店夥搬開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門外北風呼嘯,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火堆時旺時暗。衆客人看來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間心頭,均含愁意。
天色漸暗,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起來,忽聽得馬蹄聲響,三騎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門口。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又有客人來了。”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掌櫃的,給備兩間寬敞幹淨的上房。”掌櫃的陪笑道:“對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委實騰不出地方來啦。”那女子說道:“好罷,那麽便一間好了。”那掌櫃道:“當真對不住,貴客光臨,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可是今兒實在是客人都住滿了。”那女子揮動馬鞭,拍的一聲,在空中虛擊一記,叱道:“廢話!你開客店的,不備店房,又開甚麽店?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麽?多給你錢便是了。”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
衆人見到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見她年紀三十有餘,杏臉桃腮,容顔端麗,身穿寶藍色的錦緞皮襖,領口處露出一片貂皮,服飾頗爲華貴。這少婦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男的濃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卻是清雅秀麗。那少男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皮襖,少女頸中挂著一串明珠,每顆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發出淡淡光暈。
衆客商爲這三人氣勢所懾,本在說話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的望著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這些位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就在這兒烤烤火,胡亂將就一晚,明兒冰結得實了,說不定就能過河。”那少婦心中好不耐煩,但瞧這情景卻也是實情,蹙起眉頭不語。坐在火堆旁的一個中年婦人說道:“奶奶,你就坐到這兒,烤烤火,趕了寒氣再說。”那美貌少婦道:“好,多謝你啦。”坐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
三人坐下不久,店夥便送上飯菜。菜肴倒也豐盛,雞肉俱有,另有一大壺白酒。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著她喝些,聽他三人稱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紀似較少女爲大,卻叫她“姊姊”。衆人圍坐在火堆之旁,聽著門外風聲虎虎,一時都無睡意。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這天氣真是折磨人,一會兒解凍,一會兒結冰,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日子過。”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你別怨天怨地啦,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有口安穩飯吃,還爭甚麽?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了安樂窩。”那美貌少婦聽到“襄陽圍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請問老兄,那襄陽圍城之中。卻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說道:“蒙古韃子的殘暴,各位早已知聞,那也不用多說了。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那少婦聽到“郭大俠夫婦”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動。聽那湖北客人續道:“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是人人竭力守城,沒一個畏縮退後的。像小人只是個推車的小商販,也搬土運石,出了一身力氣來幫助守城。我臉上這老大箭疤,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衆人一齊望他臉上,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不由得都肅然起敬。
那廣東客人道:“我大宋土廣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樣,蒙古韃子再兇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始終打不下,別的地方卻是手到拿來。聽說西域城外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說著大有得意之色。
那廣東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拚命的,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他媽的幹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韃子拚命,一般的沒命。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便捉了城外的漢人,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還把四五歲,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讓馬匹拉著,拖在城下繞城奔跑,繞不到半個圈子,孩兒早已沒了氣。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真如刀割心頭一般。韃子只道使出這等殘暴手段。便能嚇得我們投降,可是他越狼毒,我們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吃光了,水也沒得喝了,到後來連樹皮污水也吃喝乾淨,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後來韃子沒法子,只有退兵。”那廣東人道:“這十多年來,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衆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把郭靖、黃蓉夫婦誇得便如天神一般,衆人贊聲不絕。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歎道:“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忠臣卻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爺爺不必說了,比如我們四川,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誰啊?倒要請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韃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賴餘玠余大帥守禦,全川百姓都當他萬家生佛一般。哪知皇上聽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話,說余大帥甚麽擅權,又是甚麽跋扈,賜下藥酒,逼得他自殺,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奸党來做元帥。後來韃子一攻,川北當場便守不住。陣前兵將是余大帥的舊部,大家一樣拚命死戰。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調兵遣將甚麽都不在行,自然抵擋不住了。丁大全、陳大方這夥奸党庇護那狗屁元帥,反冤枉力戰不屈的王惟忠將軍通敵,竟將他全家逮京,把王將軍斬首了。”他說到這裏,聲音竟有些嗚咽,衆人同聲歎息。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國家大事,便壞在這些奸臣手裏。聽說朝中三犬,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不錯,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陳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臨安人給他們名字中那個‘大’字之旁都加上一點,稱之爲丁犬全,陳犬方、胡犬昌。”衆人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
那四川人道:“聽老弟口音,是京都臨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時的情狀,老弟可曾聽人說起過?”那少年道:“小弟還是親眼看見呢。王將軍臨死時臉色兀自不變,威風凜凜,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而且還有一件異事。”衆人齊問:“甚麽異事?”那少年道:“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王將軍被綁赴刑場之時,在長街上高聲大叫,說死後決向玉皇大帝訴冤。王將軍死後第三天,那陳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斃,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樓簷角之上,在一根長竿上高高挑著。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別說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卻是誰幹的呢?”衆人嘖嘖稱奇。那少年道:“此事臨安無人不曉,卻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臨安去,一問便知。”那四川人道:“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只不過殺陳大方
的,並不是天神天將,卻是一位英雄豪傑。”那少年搖頭道:“想那陳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將親兵,防衛何等周密,常人怎殺得了他?再說,要把這奸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簷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這等本領。”那四川人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世上畢竟還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親眼目睹,可也真的難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親眼見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挂上高竿?你怎會親眼看見?”那四川人微一遲疑,說道:“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王將軍被逮時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斬草除根,派下軍馬追拿。那王將軍之子也是個軍官,雖會武藝,卻是寡不敵衆,眼見要被追兵逮住,卻來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將軍便將父子衛國力戰、卻被奸臣陷害之情說了。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想要搭救王將軍,但終于遲了兩日,王將軍已經被害。那大俠一怒之下,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那鐘樓簷角雖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俠只輕輕一縱,就跳了上去。”那廣東客人問道:“這位俠客是誰?怎生模樣?”那四川人道:“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另外那匹馬上帶著一頭模樣希奇古怪的大鳥……”他話未說完,一個神情粗豪的漢子大聲說道:“不錯,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俠’!”那四川人問道:“他叫做‘神雕俠’?”那漢子道:“是啊,這位大俠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便送了一個外號,叫作‘神雕大俠’。他說‘大俠’兩字決不敢當,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俠’,其實憑他的所作所爲,稱一聲‘大俠’又有甚麽當不起呢?他要是當不起,誰還當得起呢?”那美貌少婦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俠,我也是大俠,哼,大俠也未免太多啦。”那四川人凜然道:“這位奶奶說哪里話來?江湖上的事兒小人雖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俠爲了救王將軍之命,從江西趕到臨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沒睡上半個時辰。他和王
將軍素不相識,只是憐他盡忠報國,卻被奸臣陷害,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幹冒大險,爲王將軍伸冤存孤,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那少婦哼了一聲,待要駁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姊姊,這位英雄如此作爲,那也當得起稱一聲‘大俠’了。”她語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
那少婦道:“你懂得甚麽?”轉頭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這般清楚?還不是道聽途說?江湖上的傳聞,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那四川人沈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將軍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俠所救。小人身爲欽犯,朝廷頒下海捕文書,要小人頸上的腦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隱瞞不說。”衆人聽他這麽說,都是一呆。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大聲道:“小王將軍,你是個好漢子,有哪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夥兒給他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衆人轟然稱是。那美婦人聽他如此說,也已不能反駁。
那文秀少女望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輕輕的道:“神雕大俠,神雕大俠……”轉頭向小王將軍道:“王大叔,這位神雕大俠武功既然這等高強,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那美婦人神色大變,嘴唇微動,似要說話,卻又忍住。小王將軍搖頭道:“我連神雕大俠的姓名也問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婦人哼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那臨安少年道:“神雕俠誅殺奸臣,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那麽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爲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面皮變青。卻必是上天施罰之故。”那廣東人道:“他怎麽一夜之間面皮變青?這可真奇了。”那臨安少年道:“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爲丁犬全,但現今卻叫作‘丁青皮’。他本來白淨臉皮,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色,而且從此不褪,憑他多麽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聽說皇上也曾問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爲皇上效力,憂心國事,數晚不睡,以致臉色發青。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這奸相禍國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將把他的臉皮打青了。”那廣東人笑著搖頭,道:“這可愈說愈奇了。”那神情粗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這件事也是神雕俠幹的,嘿嘿,痛快痛快。”衆人忙問:“怎麽也是神雕俠幹的?”那大漢只是大笑,連稱:“痛快,痛快。”那廣東客人欲知詳情,命店小二打來兩斤白乾,請那大漢喝酒。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乾,意興更豪,大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點小小功勞。那天晚上神雕俠突然來到臨安,叫我帶領夥伴,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剝下他們的衣服,讓衆夥伴喬扮官役。大夥兒又驚又喜,不知神雕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來必有好戲,自然遵命辦理。到得三更過後,神雕俠到了錢塘縣衙門,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色,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喝道:‘帶犯官丁大全!’”他說到這裏,口沫橫飛,喝了一大口酒。
那廣東客人道:“老兄那時在臨安作何營生?”那漢子橫了他一眼,大聲道:“作甚麽營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沒本錢買賣。”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不敢再問。
那大漢又道:“那時我聽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尋思:‘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神雕俠怎地將他拿來了?’只見神雕俠又是一拍驚堂木,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色的傢夥揪了上來。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這時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誰?他嚇得渾身發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彎裏踢了一腳,他撲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俠問道:‘丁大全,你知罪了麽?’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俠喝道:‘你營私舞弊,屈殺忠良,殘害百姓,通敵誤國,種種奸惡情事,快快給我招來。’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麽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麽?’神雕俠道:‘你還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大板再說!’大夥兒素來恨這奸臣,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只打得這奸相暈去數次,連連求饒。神雕俠問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強。神雕俠命取過紙筆,叫他寫供狀。他稍一遲疑,神雕俠便喝令我們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那大漢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過,只得親筆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寫得極慢,神雕俠連聲催促,他總是不肯寫快。不久天色將明,衙門外人聲喧嘩,到了大批軍馬,想是風聲泄漏了出去。神雕俠怒起上來,喝道:‘把他腦袋砍了!’跟著向我使個眼色。我知神雕俠輕易不肯傷人性命,於是拔出鋼刀,在丁大全頸中刷的一刀,這一刀下去時,鋼刀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砍在頭頸中的不是刀鋒,而是刀背。但這一下丁大全可嚇破了膽,只見他臉色突然轉藍,暈了過去。神雕俠哈哈一笑,說道:‘這也夠他受的了,咱們不用殺他,要朝廷將他明正典刑。’叫我們便穿著衙役衣服,從邊門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親自斷後,也沒交鋒打仗,大夥兒平平安安的退走。聽說神雕俠第二天親入皇宮,把丁大全的供狀交給皇帝老兒。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語,皇帝老兒竟信了他的,還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小王將軍歎道:“主上若不昏庸無道,奸臣便不能作惡。去了個秦檜,來個韓侂胄;去了韓侂胄,來個史彌遠;去了史彌遠,又來丁大全。眼見賈似道日漸得勢,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唉,奸臣一個接著一個,我大宋江山,眼見難保呢。”那大漢道:“除非請神雕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韃子,天下太平。”那美貌少婦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漢怒道:“他不配難道你配?”那少婦怒氣上沖,喝道:“你是甚麽東西,膽敢對我無禮?”眼見那大漢手中執著根撥火鐵棒,隨手從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撥火棒上一敲。那大漢手臂一震,只覺半身酸麻,當的一聲,火棒脫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濺了起來,燒焦了他數十根鬍子。衆人失聲驚叫。那大漢性子雖躁,但領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虧竟是不敢發作,只是咕咕噥噥的摸著鬍子,連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說那神雕俠說得好好地,你幹麽老是不愛聽?”她轉頭向那大漢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別見怪。”那大漢本來滿腔怒氣,但見她這麽甜甜一笑,怒火登時消於無形,裂著大口報以一笑,想說句客氣話,卻不知如何措詞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俠你是怎麽認得他的?”那大漢向少婦望了一眼,遲疑著不說。那少女道:“你說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俠多大年紀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漢回答,轉頭向那少婦道:“姊姊,不知他那頭神雕跟咱們一對白雕兒比起來又怎樣?”那少婦道:“跟咱們的雙雕比?天下哪有甚麽雕兒鷹兒,能比得上咱們的雙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見得。爹爹常說:學武之人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決計不可自滿。人既如此,比咱們的雕兒更好的禽鳥,想來也是有的。”那少婦道:“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麽。咱們出來之時,爹媽叫你聽我的話,你不記得了麽?”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說得對不對啊。弟弟,你說我的話對,還是姊姊的話對?”她身旁那少男雖然生得高大壯實,卻是滿臉稚氣,遲疑了一會,道:“我不知道。爹爹說咱兩個該聽大姊姊的話,叫你別跟大姊姊頂嘴。”那少婦甚是得意,道:“可不是麽?”那少女見弟弟幫著大姊,也不生氣,笑道:“你甚麽也不懂的。”回頭又向那粗豪漢子道:“大叔,你再說神雕俠的故事罷!”那大漢道:“好,既然姑娘要聽,我便說說,我姓宋的雖然本事低微,可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生平說一是一,決沒半句虛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聽了。”那少女提起酒壺給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會不信?快點兒講罷!”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請衆位伯伯叔叔喝酒,驅驅寒氣。”店小二連聲答應,吆喝著吩咐下去。衆人笑逐顔開,齊聲道謝。過不多時,三名店伴將酒肉送了上來。
那美貌少婦沈臉道:“我便是要請客,也不請胡說八道之人。店小二,這酒肉的錢可不能開在我帳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婦,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遞給店小二,說道:“這是真金的釵兒,值得十幾兩銀子罷。你拿去給我換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那少婦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睹氣,是不是?單是釵頭這顆明珠,總值得百多兩銀子,你死賴活賴的跟朱伯伯要來,卻這麽隨隨便便的請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陽時,媽問起來時怎麽交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我說在道上掉了,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少婦道:“我才不跟你圓謊呢。”那少女伸筷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說道:“吃也吃過了,難道還能退麽?各位請啊,不用客氣。”衆人見她姊妹二人鬥氣,都覺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瀟灑,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幾口,暗中幫那少女。那少婦睹氣閉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著了,你大聲說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婦睜開眼來,怒道:“我幾時睡著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發不會吵著你啦。”那少婦大聲道:“襄兒,我跟你說,你再跟我擡杠,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婦道:“三弟跟著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說跟誰一起走?”那少男左右做人難,幫了大姊,二姊要惱,幫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氣,囁嚅著道:“媽媽說的,咱們三人一塊兒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婦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這般不聽話,你小時候給壞人擄了去,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那少女聽她這般說,心腸軟了,摟著少婦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別生氣啦,算是我錯了。”那少婦氣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癢了。”那少婦反而更轉過頭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婦背後襲到她的腋底。那少婦頭也不回,左手向後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繼續向前。那少婦右肘微沈,壓向妹子的臂彎。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避開了她的一壓,姿式好看之極。頃刻之間,兩人你來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婦也抓不著妹子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聲:“好俊功夫!”姊妹倆同時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見一人蜷成一團,腦袋埋在雙膝之間,正自沈沈大睡。姊妹倆在火堆旁坐下之時即便見他如此睡著,始終沒動過一動,旁人固然瞧不見他臉孔,他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看來這一聲喝彩不是他所發。
那少男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們不要隨便顯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頭兒,少年老成,算你說得對。”轉頭向那粗豪大漢道:“宋大叔,對不起,咱姊妹倆忙著鬥嘴,忘了聽你講故事,你請快說罷。”那姓宋的大漢道:“我可不是講故事,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曆。”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說的,自然千真萬確。”那大漢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肉,要不說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乾乾淨淨,我也真該請還姑娘才是。你大叔長,大叔短,難道是白叫的麽?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雕俠,我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也是神雕俠救了我的性命。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卻是出錢去買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倒奇了,他出錢買你?你值多少銀子一斤啊!”那大漢呵呵大笑,說道:“我姓宋的這身賤肉,比牛肉豬肉可貴得多了,神雕俠居然出到二千兩銀子。五年多前,我在山東濟南府打抱不平,殺了一個地痞,殺人償命,判了個斬決,那也沒話好說。哪知道過了幾天,曆城縣的縣官審訊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又將我提上堂去一頓拷打,說那土豪謀財害命,擄人勒贖、強搶民女、包娼包賭的事都是我做的,當堂將那土豪放了。後來牢頭跟我說,原來那土豪送了一千兩銀子給縣官,縣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反正犯一條死罪是殺頭,十條死罪也是殺頭,這叫作兩人作事一人當。我一聽之下冤氣沖天,在獄中大喊大叫,痛駡贓官,可是那又有甚麽用?過了幾天,贓官又提堂再審,那土豪又是跟我並排跪著。我破口大駡:‘賊贓官,你貪贓枉法,日後不得好死!’那贓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那地痞非你所殺,全是該犯所爲!’說著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責打,又上夾棍,逼他招認殺那地痞,跟著便將我放了出來。這一下我可摸不著頭腦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怎地又去算在別人的帳上?”那少女聽到這裏,格的一聲笑,說道:“這縣官可真算得是糊塗透頂。”宋五道:“他才不糊塗呢。我回到家裏,我老娘才跟我說,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這天適逢神雕俠經過,問起原因。神雕俠再去一打聽,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帳,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將我買了出來。過了三個月,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說縣官大發脾氣,氣得嘔血,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俠所爲,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臨安府。過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說,海邊有一位斷了臂的相公,帶著一頭大怪鳥,呆呆的望著海潮,一連數天都是如此。我連忙趕去,果然見到他老人家,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那少婦忽道:“你謝甚麽?他付出二千兩,收進四千兩,還淨賺二千兩銀子呢。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楊的,神雕俠姓楊麽?”那少婦說:“我不知道,我又沒說他姓楊。”那少女道:“我明明聽見你說的。”那少婦道:“定是你聽錯了。”那少女道:“好罷!我不跟你爭,那位神雕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子,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他是個慷慨瀟灑的大俠,難道還會自己貪圖財物?”衆人齊聲喝彩,都道:“姑娘說得是!”那少女問道:“宋大叔,神雕俠望著大海幹麽?他在等人嗎?”宋五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投在火裏,望著火光由暗轉紅,輕輕的道:“那神雕俠雖然急人之難,解人之困,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爲難的心事呢?他爲甚麽要呆呆的望著海潮?”坐在西首角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說道:“小婦人有個表妹,有緣見過神雕俠,她也曾見神雕俠呆望大海,神色奇怪,因而親口問過他。神雕俠說道:‘我的結髮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見。’”衆人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妻子的,不知道爲甚麽會在大海彼岸。他本領這樣高強,幹麽不渡海去找她啊?”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處方能得見。’”那少女輕輕歎道:“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錯。”又問:“你表妹生得很俊罷?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雕俠,是不是?”那美貌少婦喝道:“二妹,你又在異想天開啦!”
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是個美人。神雕俠救了她母親,殺了他父親。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歡神雕俠,旁人可沒法知道,現下她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神雕俠給了她一大筆錢,日子過得挺不錯呢。”那少女道:“神雕俠救了她母親,殺了他父親,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婦道:“這人脾氣古怪得很,好起來救人性命,惡起來揮劍殺人。是啊,他從小便是這樣。”那少女道:“他從小便是這樣?你怎知道?”那少婦道:“我知道的。”那少女連連追問原因,那少婦總是不說。那少女道:“好,你不說便不說,我才不希罕聽呢!反正你便說了,我也未必就信。”轉頭向那中年婦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好不好?”
那婦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紀差了十七歲,她媽媽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的姑丈了。”那婦人笑道:“你瞧,我囉裏囉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煩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把我姑丈擄去了當奴隸。我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從河南尋到山東,又從山東尋到山西,尋訪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將軍歎道:“萬里尋夫,那可是難得之極啊。”那婦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兩人用污泥塗黑了臉,以免壞人見色起意……”那少女問道:“甚麽見色起意?”火堆旁圍坐的衆人中倒有一半笑了起來。那美貌少婦慍道:“二妹,你不懂便別瞎說,大姑娘家,這不教人笑話嗎?”那少女咕噥道:“我不懂才問啊,懂了還問甚麽?”那中年婦人微笑道:“這些難聽話,姑娘不懂才好。哦,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爲奴。那千戶凶惡得緊,我姑母見到我姑丈之時,他剛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求那千戶釋放回家。那千戶哪肯答應,說道這奴才是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除非有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寧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連五兩銀子也拿不出,哪里有五百兩銀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勾當,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哄笑,這時不敢再問,聽那婦人續道:“這樣過了數年,母女倆雖略有積蓄,但要貯足五百兩銀子,那談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們知道了她母女這番贖夫救父的苦心,給錢時往往多給了些。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這年大年晚,終於湊足了五百兩銀子。兩人捧到千戶的府中,交給了千戶的帳房,心想一家人從此可以團聚,歡歡喜喜的過新年了。”那少女聽到這裏,也代那母女兩人歡喜。卻聽那婦人說道:“那蒙古千戶收了五百兩銀子,便叫姑丈出來,讓他夫妻父女相見。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戶磕頭辭別。怎知道那千戶見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說道:‘好,你們來贖這奴才,那是再好不過,五百兩銀子兌上來罷!’我姑母大吃一驚,五百兩銀子早已交給了千戶的帳房收下,怎麽還兌銀子?那千戶臉色一變,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戶老爺,難道還會混賴奴才們的銀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傷心,當下在廳堂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千戶道:‘也罷,今日大年夜晚,我便開恩讓你們夫妻團聚,但怕這奴才一去不歸,且把你們的閨女抵押在這裏。’我姑母知他不懷好意,怎肯答應?那千戶呼喝軍健,將我姑丈姑母趕出府去。我姑母捨不得女兒,在千戶府前呼天搶地的號哭。衆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殺個漢人便如踐踏螻蟻,有誰敢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姑丈卻反而說道:‘千戶老爺既然瞧上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麽?’原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
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著問那五百兩銀子從何而來。我姑母初時不肯說,但被逼得緊了。終於說了出來。我姑丈大怒,說我姑母敗壞名節,不守婦道,竟然自甘墮落,去做這般低賤之事,當即寫了一紙休書,把我姑母休了。”衆人齊聲歎息,都說她姑母一生遭際實是不幸到了極處。
那中年婦人道:“我姑母千辛萬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這等下場,實在不想活了,便到樹林中解下腰帶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俠正好經過,救了她下來,問明原委,只聽得他怒氣衝天。當晚便跳進千戶府中,只見那千戶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勸我表妹依從,說道她在勾欄裏這些年,又不是良家閨女,難道還想起甚麽貞節牌坊麽?神雕俠一拳打死了我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來。他說我姑母賣身救夫,可比一般貞女節婦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說生平最恨的便是負心薄幸之人、奴顔事敵之輩,我姑丈兩者齊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那少女聽得悠然神往,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輕輕說道:“你們許多人都見過神雕俠,我卻沒福見過。若能見他一面,能聽他說幾句話,我……我又可比甚麽都歡喜。”那少婦大聲道:“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遠啦。你小娃兒不知世事,讓人家加油添醬的一說,便道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實這人你也見過的,他還抱過你呢。”那少女紅暈雙頰,啐道:“你做姊姊的,說話也這般顛三倒四,有誰信你的?”那少婦道:“你不信也由得你,這
個甚麽神雕俠姓楊名過,小時候在咱們桃花島住過的。他那條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來沒到一天,他就抱過你了。”這美貌少婦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男則是郭襄的孿生兄弟郭破虜。匆匆十餘年,郭芙早已與耶律齊成婚,郭襄和郭破虜也都已長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晉陽邀請全真教耆宿長春子丘處機至襄陽主持英雄大會。
這一日三姊弟從晉陽南歸,卻被冰雪阻於風陵渡口,聽了衆人一番夜話。郭襄滿臉喜色,低聲自言自語:“我生下來沒到一天,他
便已抱過我了。”轉頭對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俠小時候真在咱們桃花島住過麽?怎地我沒聽爹媽說起過?”郭芙道:“你知道甚麽?爹媽沒跟你說過的事多著呢。”原來楊過斷臂、小龍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當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兒雖已出嫁,他仍要厲聲呵責,不給女兒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對此事絕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虜始終沒聽人說起過楊過之事。
郭襄道:“這麽說來,他跟咱們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沒來往?哦,三月十五襄陽城英雄大會,他定是要來與會的了。”郭芙道:“這人行事怪僻,性格兒又高傲得緊,他多半不會來。”郭襄道:“姊姊,咱們怎生想法兒送個請帖給他才好。”轉頭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帶個信給神雕俠麽?”宋五搖頭道:“神雕俠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他有事用得著兄弟們,便有話吩咐下來。我們要去找他,卻是一輩子也未必找得著。”郭襄好生失望,她聽各人說及楊過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誅陳大方、審丁大全、贖宋五、殺人父而救人母的種種豪俠義舉,不由得悠然神往,聽姊姊說自己幼時曾得他抱過,更是心中火熱,恨不得能見他一面,待聽說他多半不會來參與英雄大會,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英雄會上的人物不見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又未必肯去。”
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縮成團、呼呼大睡那人。衆人耳邊廂但聽得轟轟聲響,原來是那人開口說話:“姑娘要見神雕俠卻也不難,今晚我領你去見他就是。”衆人聽了那說話之聲先已失驚,再看他形貌時,更是大爲詫異。但見他身長不到四尺,軀體也甚瘦削,但大頭、長臂、大手掌、大腳板,卻又比平常人長大了許多,這副手腳和腦袋,便是安在尋常人身上也已極不相稱,他身子矮小,更是詭奇。
郭襄大喜,說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俠素不相識,貿然求見,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見是不見。”那矮子轟然道:“你今日若不見他,只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了。”郭襄奇道:“爲甚麽?”郭芙站起身來,向那矮子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這等醜陋之人,豈有第二人?你既不識,回去一問你爹爹媽媽便知。”就在此時,遠處緩緩傳來一縷遊絲般的聲音,低聲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此時不至,更待何時?”這話聲若斷若續,有氣無力,充滿著森森鬼氣,但一字一句,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那大頭矮子一怔,一聲大喝,突然砰的一聲響,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衆人齊吃一驚,見大門已然撞穿,原來那矮子竟是破門躍出。撞破門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著一撞之勢而出。
郭破虜道:“大姊,這矮子這等厲害!”郭芙跟著父母,武林中人物見過不少,但這矮子卻從未聽父母說過,一時呆呆的說不出話來。郭襄卻道:“爹爹的授藝恩師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個子的馬王神韓爺爺。三弟,你亂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該稱他一聲前輩才是。”郭靖對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愛,對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禮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訓子女。
郭破虜尚未回答,忽聽得呼的一聲響,那大頭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風夾雪,從破門中直吹進來,火堆中火星亂爆。
郭芙怕那矮子出手傷了弟妹,搶上一步,擋在郭襄與郭破虜的身前。
那矮子大頭一擺,從郭芙腰旁探頭過去,對郭襄說道:“小姑娘,你要見神雕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們一塊去罷。”郭芙道:“神雕俠有甚麽好見?你也別去。咱們和這位尊駕又是素不相識。”郭襄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在這兒等我罷。”宋五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姑娘,千萬去不得。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獰笑,說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我們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頭。砰的一聲,宋五向後飛出,撞在牆上,登時暈了過去。
郭芙大怒,大聲說道:“尊駕請便罷!我妹妹年幼無知,豈能隨著你黑夜裏到處亂闖?”轉頭向妹子厲聲喝道:“別胡鬧。不能去!”就在此時,那遊絲般的聲音又送了過來:“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陰魂不至,累人久候!”這聲音一時似乎遠隔數裏,一時卻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後,忽東忽西,只聽得人人毛骨竦然。
郭襄心意已決:“今晚縱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見那神雕俠一見。”說道:“前輩,請你帶我去!”說著雙足一點,從那矮子撞破的大門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幹甚麽?”伸手沒抓到妹子手臂,忙飛身躍起,要從大門中追出。
哪知她身子將要穿門而出,門洞倏然不見,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沈,硬將這一沖之勢阻住,雙腳落地,腳尖離門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險些失聲驚叫,原來那矮子的身軀正擋在門口,自己和他相距不過數寸,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教她如何不驚?當下急忙後躍,一陣寒風裹著雪花吹到身上,大頭矮子已然隱沒。郭芙大叫:“二妹,回來!”躍出門去,只聽得遠處轟轟大笑,哪里有郭襄的影子?那矮子將郭芙嚇退,轉身躍入雪地,說道:“好,小姑娘有膽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縱躍。他所使的不同於尋常輕身功夫,卻如一只大青蛙,一躍跟著一躍的向前,身子雖矮,每一下縱躍都是出去了老遠。
郭襄左腕被他拉著,有如被箍在一隻鐵圈之中,徹骨生疼,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麽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黃蓉親傳,武功已頗有些根底,但初時縱躍還可以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後來,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這般躍出裏許,山後突然有人說道:“大頭鬼,怎地來得這般遲?哈哈,還帶著個好美貌的女娃兒!”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想見見神雕俠,我便帶了她來。”那人一愣,道:“郭靖、黃蓉的女兒?”山後另一人陰聲陰氣的道:“快三更天啦,趕緊上路!”只聽得蹄聲雜遝、山背後轉出數十匹馬來。
這時大雪兀自下個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見數十匹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騎著九人,倒有大半數的馬匹鞍上無人。那矮子過去牽過兩匹馬來,將一匹馬的繮繩交給了郭襄,自己騎上了一匹,喝道:“走罷!”一聲呼哨,數十匹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賓士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時,其中兩個是女子,一個老態龍鍾,是個老婦,另一個身穿大紅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紅,在雪地中顯得甚是刺眼。其餘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尋思:“聽先前那人呼叫,說甚麽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個人,想來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說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將宋五叔擊得昏暈,瞧來確是凶橫得緊。但他說帶我去見神雕俠,總不會騙我。他們既和神雕俠相識,定然不是歹人。”轉眼之間,已馳出十餘裏,當先一人“得兒”一聲叫,數十匹馬一齊停了下來。當先那人縱馬馳上一個小丘,回過馬來。郭襄一見他的形貌,又是一驚,又是好笑,原來這人也是個矮子,坐在馬背上的上身也不過兩尺,鬍子卻有三尺來長,垂過馬腹,滿臉皺紋,雙眉緊鎖,生相愁苦不堪。
只聽他說道:“此去倒馬坪已不到三十裏路,江湖上都說那神雕俠武功實在了得,咱們先行計議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銳氣。”那老婦道:“便請大哥下令。”那長鬍子道:“咱們跟他車輪大戰呢,還是一擁而上?”郭襄吃了一驚:“聽他口氣,他們是要和神雕俠爲敵。”那老婦道:“神雕俠的本領到底怎樣?七弟,你且說說明白。”一個身如鐵塔的大漢說道:“我雖見過他,可也沒怎麽跟他動手,我瞧……我瞧……他很有點兒邪門。”那紅衣紅裙的少婦說道:“七哥,你到底爲何跟神雕俠結仇,這會兒該當說個清楚了。待會兒動起手來大家也好心中有數。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說半句,瞞三句。”那大漢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這人既然找上門來,咱們還有退縮的嗎?”一個身形高瘦的人陰聲陰氣的道:“誰說退縮了?但便是九妹不問,我也要問。咱們又沒得罪他。他爲甚麽說要將西山一窟鬼趕出山西?”那大漢怒道:“你們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對耳朵。這口氣不出,還說甚麽好兄弟、好姊妹?”說著除下頭頂的氊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見他腦袋兩側光禿禿的少了雙耳。西山一窟鬼其餘九人一齊大怒,有的連聲咒駡,
有的咆哮如雷,都說要和神雕俠決一死戰。紅衣少婦道:“七哥,他又爲甚麽割你耳朵?你犯著甚麽了?你又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是不是?”一個滿臉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調戲良家婦女,也用不著旁人來硬出頭。”這人生相甚是奇特,雖在發怒,臉上笑容絲毫不減。郭襄凝目看去,原來他嘴角上翹,雙眼眯攏,多半便是傷心哭泣之時,在旁人看來也是笑逐顔開。
那大漢道:“不是,不是!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爲了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大家動起刀子來。偏生這個甚麽神雕俠經過見到了,這人生來多管閒事,竟出言相勸,我第三個小妾不爭氣,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紅衣少婦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來,不許她笑。”那大漢道:“甚麽喝醋?我是不許旁人來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將我小妾打落了三個門牙,叫那斷了胳臂的雜種快滾。”郭襄聽到這裏,忍不住說道:“他好意相勸,你何以出言無禮?那便是你的不是了。”衆人一齊轉頭望著她,想不到這個小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膽。
那大漢果然怒氣勃發,喝道:“連你這小東西也敢管起老子來!五哥,這娃兒是你的人麽?”那大頭矮子道:“她要見神雕俠,我便帶她去瞧瞧,別的我甚麽都不管。”那大漢道:“好,那我教訓教訓她。”馬鞭揚起,拍的一響,便往郭襄頭上擊落。
郭襄舉起馬鞭一格,雙鞭相交,兩條馬鞭卷在一起。那大漢回臂裏奪,郭襄只覺一股大力拉扯過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漢奪過馬鞭,又要揮鞭擊落,那長須老翁喝道:“七弟,時候不早了,快說完了趕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見識?”那大漢的馬鞭舉在半空,便不擊下來。
那長須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黃蓉的名頭再響,也嚇不到咱們。小女娃娃,你再多說多話,馬上便將你宰了。”他側過頭來,說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長胡鬼的長鬍子,當年就曾給敵人剪斷過。你的雙耳到底是怎樣割了的?”那大漢道:“我叫神雕俠快滾,他倒笑了笑,轉身便走。都是我第三個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來,說她是被我霸佔強娶的,當時心中便不甘願,現下又給大婦欺侮;還說我娶了她之後,又娶第四個小妾,好沒良心。那神雕俠回過頭來,臉色大變,問我:‘這女人說話可真?’我道:‘真便怎樣?假便怎樣?老子外號叫作煞神鬼,向來殺人不眨眼,你可知道麽?’他沈著臉道:‘你倘若歡喜她,爲何娶了她又娶別個?要是不歡喜她,當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說道:‘我起初歡喜,玩厭了就不歡喜。男子漢三妻四妾,有何希奇?老子還想再娶四個呢。’他道:‘如你這般無情無義之徒世上多生幾個,豈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間欺近身來,拔出我腰間匕首,便將我兩隻耳朵都割了,跟著將匕首對準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麽顔色!’”郭襄只聽得眉飛色舞,忍不住便要喝彩,但見西山一窟鬼個個臉色陰沈、貌相兇惡、終於把唇邊的一個“好”字縮了回去。
那大漢續道:“那時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一齊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還大聲哭了起來,他媽的還說寧可殺了她們,不可殺我,要是我死了,她們要自殺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丟臉,真是丟臉!我大怒喝罵:“快快下手!你殺了我!西山一窟鬼自會纏你個陰魂不散!’他皺起眉頭,向我五個女人道:‘這般無情無義之輩,你們還爲他求情?’我五個女人只是磕頭。他問我第三小妾道:‘你說是給他霸佔的,心中很不願意。我給你殺了他豈不是好?’我那小妾道:‘當時不願意,後來就願意了。你千萬殺他不得。’我怒道:‘你殺好了,殺了我一個,我們還有九個。’他道:‘好!今日且不殺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樣?月盡之夜,我在倒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盡數邀來見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給我滾出山西,永遠不許回來。’”衆人聽他說完,都是半晌不語。隔了一陣,那老婦道:“他使甚麽兵刃?武功是哪一派的家數?”那大漢道:“他只有一條右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來。”那老婦道:“大哥,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腳十分靈便,武功也有點邪門。咱們倚多爲勝,你帶頭,我和五弟從旁相助,以三對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那長須老翁低頭沈思片刻,擡起頭來,說道:“這神雕俠
名頭甚大,十餘年來栽在他手下的人著實不少,料來必有驚人藝業。今日這一戰實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擊,三弟四弟近身搏擊,攻他下盤,五弟六弟從後突擊,七弟八弟以長兵器在外側遊鬥,擾亂他的心神,九妹發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霧。西山一窟鬼結拜以來,從沒十人齊上動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們個個自假鬼變成爲真鬼!”那大頭矮子道:“大哥,咱們十人打他一人,勝之不武,倘若傳揚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老婦道:“咱們把神雕俠宰了,除了這小娃兒,今晚之事還有誰人知道?”一言甫畢,手臂微揚。那大頭矮子左袖急揮,擋在郭襄身前,跟著從衣袖上拈起一枚細針說道:“二姊,是我帶了她來的,不能傷她性命。”回頭對郭襄道:“小姑娘,你若要去見神雕俠,今晚之事不可對任何人說起,否則你快快回去罷。”郭襄又是驚懼,又是憤怒,心想:“這老太婆出手好生陰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給她這枚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細針刺死。”於是說道:“我不說就是。”跟著又補上一句:“你們有十兄弟,難道他就沒幫手麽?”那大頭矮子哈哈大笑,說道:“神雕俠出沒江湖十餘年,倒沒聽說他有甚麽幫手。他便是有一頭不會說話的大鳥相伴。”說著一提馬繮,大聲喝道:“走罷!”衆人奔出一陣,那矮子對郭襄道:“待會動手之時,你莫離開我的身邊。”郭襄點點頭,她知道西山一窟鬼中頗多心狠手辣之輩,這大頭矮子有心照顧,以防同夥中有人對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門極粗,雖然低聲說話,其餘九人卻沒一個不聽見。
郭襄騎在馬上隨著衆人賓士,眼見這一窟鬼個個身懷絕技,神雕俠武功再強,如何能以一敵十?心想:“倘若爹爹媽媽在這兒就好了,他們決不能袖手旁觀。”正行之間,前面黑沈沈的一座大樹林中忽然傳出幾聲虎吼,幾匹馬驚嘶起來,有的站定不動,有的轉頭想逃。那瘦長漢子馬鞭連揮,當先沖進樹林。那老婦罵道:“不中用的畜生,還怕小野貓子吃了你們麽?”馬群被各人一陣驅趕,都奔入樹林。衆人馳出數十丈,忽聽得前面一人厲聲喝道:“甚麽人膽大妄爲,深夜中擅闖萬獸山莊?”西山一窟鬼一齊勒馬,只見當路站著一人,身旁各蹲著一頭猛虎。馬群聽到雙虎嗚嗚發威之聲,又驚擾起來。長須老翁在馬上一拱手,說道:“西山一窟鬼道經貴地,沒登門拜訪,乞恕無禮。”對面那人哦了一聲,道:“是西山一窟鬼麽?閣下是長須鬼樊爺了?”長須老翁道:“正是。我們有事趕赴倒馬坪,回頭再行上門謝罪。”他知萬獸山莊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對付神雕俠,不願旁生枝節,因此說話很是
謙抑。
對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聲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馬坪,說回頭上門謝罪。”群鬼一聽,都是怫然不悅,心想:“我們說回頭上門謝罪,只是一句客氣話。難道西山一窟鬼還真能對人低頭了?”西山十鬼個個都有驚人的藝業,各人在結義相聚之前便都已闖下不小的萬兒,待得十人聚義,更是聲勢大盛,近年來在晉陝一帶橫衝直撞,武林中人人都對他們忌憚三分。若不是今晚與神雕俠有約在先,單憑對面那人這一句話,便要出手打個落花流水了。
卻聽得樹林深處有人大剌剌地道:“謝罪是不用了,讓他們繞過林子走路罷。”群鬼一聽此言,登時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來不會繞彎兒!”一提馬繮,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沖去。
那人左手一揚,身旁雙虎立即撲上,瘦子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那瘦子騎術甚精,身附鞍上,刷的一響,雙手已各持一柄短槍,向兩頭猛虎刺去。左邊的猛虎向旁躍開,右邊的猛虎卻一掌抓破了他坐騎的肚子,那猛虎跟著一聲狂吼,也已中槍受傷。那瘦子縱身下地,喝道:“亮兵刃罷!”左槍高,右槍低,擺個“雙龍伏淵勢”,卻不向前遞出。
對面那人冷冷的道:“你傷我家的守夜貓,便要繞道而過,也由不得你了。無常鬼,手中雙槍留下了罷!”無常鬼聽他知道自己的外號,說道:“尊駕是誰?萬獸山莊向在西涼,怎地移到了晉南?你要留我手中雙槍,那也容易得緊。”那人道:“萬獸山莊要搬家,可不用稟報西山一窟鬼罷?西涼住得厭了,便到晉南來玩玩。我大哥叫你們繞過林子,已是萬分客氣了。
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歡外人來騷擾,知不知道?”說到這裏,突然間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無常鬼右手槍近槍尖處的杆子。無常鬼萬沒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槍疾刺,右手同時運力裏奪。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無常鬼的左手槍。兩人力道均大,誰也沒能奪得對方兵刃脫手,拍拍兩響,卻將兩條槍桿崩斷了。
這一來,西山一窟鬼群情聳動,那外號叫作“長須鬼”的老翁說道:“尊駕是八手仙猴史爺了?青甲獅王身子不適麽?此刻我們有事在身,明日此時,再在此處相會。”萬獸山莊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額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見子史仲猛、三哥青甲獅王史叔剛、四哥大力神史季強、最小一個便是眼前這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傳以馴獸爲生,這五人都生具異稟,不但馴獸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從猛獸縱躍撲擊的行動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門。史氏兄弟自幼和猛獸爲伍,竟然以獸爲師,各自練就了一身本領。史
叔剛于二十余歲之時入山捕獸,得遇奇人,又學會了極精深的內功。他回家後轉授兄弟。五人野獸越養越多,武功也越來越強。萬獸山莊的名頭漸漸揚于江湖,武林中人給他五兄弟取了個總外號,叫作“虎豹獅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青甲獅王史叔剛超逸絕倫。這時長須鬼聽說史叔剛有病,心中先自寬了,暗想史氏兄弟縱然厲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懼,何況去了“虎豹獅象猴”中的獅王,更加不足道哉,於是訂下了明晚決鬥的約會。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時,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駕。”說著雙手一拱,噗噗兩響,兩個折斷的槍尖射入長須鬼身旁的樹幹之中。長須鬼一怔:“他爲何定是不讓我們穿林而過?史氏兄弟在這林中有何勾當?”當下也拱手說道:“西山十鬼告辭!”雙腿一夾,拍馬向前。史孟捷大聲道:“且慢!我大哥請各位繞道過林,難道各位沒生耳朵麽?”長須鬼一勒馬繮,待要答話,只聽得樹林東北角和西北角同時有人哈哈大笑,跟著濃煙冒起。一個叫道:“你們在樹林中搗甚麽鬼?這可瞞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這叫做搗鬼遇上鬼祖宗了。”原來群鬼中排行第八的喪門鬼和第十的笑臉鬼乘史孟捷和長須鬼說話之際,繞到他身後放起火來。
火頭剛竄起,便聽得喪門鬼和笑臉鬼失聲驚叫,狂奔而回,氣急敗壞,神情惶懼已極。長須鬼喝問:“甚麽?”喪門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頭,兩百頭……”史孟捷見林中火起,滿臉驚怒,縱身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緊,讓群鬼走罷!哪里找他們不到?”突然之間,衆人眼前一花,一隻小狗般的野獸從密林中鑽了出來,瞬眼之間便奔到了林外,這野獸身子不大,四條腿極長,周身雪白,尾巴卻是漆黑,貓不像貓,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靈狐出來啦!”飛身追出。他這一聲叫喊之中,充滿著惶急驚恐之情。
猛聽得樹林後一聲高呼,似虎嘯而非虎嘯,似獅吼而非獅吼,更如是一人縱聲大叫,郭襄一聽得這呼號,背上隱隱感到一陣寒意。這一聲響過,四下裏百獸齊吼,獅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時也分辨不清,跟著蹄聲雜遝,千萬頭野獸從林中奔將出來。只聽得一人叫道:“大哥往東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趕向西南……”語聲正和適才嘯聲相似。
郭襄但見幾個黑影閃了幾閃,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險,但好奇心起,忙也縱馬追出樹林。那大頭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亂走!”縱馬追了上來。
郭襄一出樹林,眼前登時出現一片奇景,只見五個人各率一群野獸,在白雪鋪蓋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這些野獸顯是訓練有素,互相並不廝打抓咬,成群結隊,或東或西,奔跑得毫不雜亂。郭襄又是害怕,又覺好玩。只見五隊野獸漸漸接近,圍成一個大圓圈。
陡然間白影一閃,那條小狗似的野獸從獸群中鑽了出來,在郭襄面前疾掠而過。身法之快,當真是有如電閃。郭襄吃了一驚,俯身伸手去捉,那小獸早已奔在她身前數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頭望著郭襄,圓圓的眼珠如火般紅,骨溜溜地轉個不停,黑夜之中,宛如兩點火星。
只聽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靈狐,九尾靈狐,在那邊,在那邊!”跟著群獸便如山崩地裂般沖將過來。
郭襄催馬向旁閃避,但那馬見到這許多猛獸,嚇得全身酥軟,雙腿一彎,跪倒在地。郭襄大驚:“群獸向我奔來,可要將我踏成肉泥了!”當即躍馬離鞍,斜刺裏奔出,鼻管中只聞到陣陣腥風,獸群便如一條大河般從她身邊流過,不多時便已遠去。
這時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馳馬出林。長須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強,咱們也不畏懼,只是這許多畜生卻不易打發。今晚且不撩撥,留下力氣去對付神雕俠,大夥兒走罷!”那老婦道:“好,今晚殺神雕俠,明日再來燒獅子、烤老虎!”說著一提馬繮,便欲繞林而行。
猛聽得獅吼虎嘯之聲大作,群獸分道歸來。這一次的吼聲並不猛惡,奔跑也不迅捷。長須鬼陡然變色,叫道:“不好,大夥兒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獸叫聲,各人顯已陷入獸群包圍之中。長須鬼一聲呼哨,十個人一齊躍下馬來,分站五個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聲的待敵到來。
大頭鬼低聲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罷,犯不著在這兒涉險。”郭襄道:“神雕俠呢?你答應帶我去見他的。”大頭鬼皺眉道:“這許多惡獸你沒見到嗎?”郭襄道:“你跟野獸的主人說道理啊,便說你們跟神雕俠有約,沒功夫多耽擱。”大頭鬼皺眉道:“哼,西山一窟鬼向來不跟人說道理。”說話之間,史氏兄弟已率領野獸回來。五人都身穿獸皮短袍,離開西山一窟鬼約四五丈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發話道:“萬獸山莊和西山一窟鬼向來沒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縱火,趕走了九尾靈狐?”郭襄聽他說話語音中恨惡憤怒之意極深,心想:“那頭小獸固然生得可愛,卻也不見得有甚麽了不起,何必這麽大驚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條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靈狐?”那穿紅衣裙的女子說道:“今日之事,起因在於史氏昆仲。萬獸山莊素來在甘涼一帶開山立業,突然來到我們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許人經過官路大道。似這等橫法,還來責怪別人麽?”白額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還多說甚麽?西山一窟鬼一個也不能活著。”大聲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長須鬼撲來,雙掌握成虎爪之勢,人未到,風先至,便當真是一頭猛虎也沒這般威風。
長須鬼一個滑步,向左側退開丈許,呼的一聲,一件長兵刃向史伯威橫掃過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將長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來是一根雞蛋粗細的鋼杖。他手掌尚未握緊,猛覺得手臂一熱,急忙撒手,左掌急運功將鋼杖格開,若不是見機得快,胸口已被杖端點中。史伯威心中一驚:“西山一窟鬼近年來聲名極響,果非等閒之輩。”當下不敢托大,嗆啷啷兵刃出手,卻是一對虎頭雙鈎。這對鈎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鈎重十七斤,實是極沈猛的利器,雙鈎化作兩道黃光,和長須鬼的鋼杖惡鬥起來。
這時管見子史仲猛手持爛銀點鋼管,以一敵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喪門鬼的鏈子槍相鬥。大力神史季強和老婦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長索相拚,他力氣雖巨,但吊死鬼的長索軟綿綿地無著力之處,但聽他吼叫連連,空有一身神力,卻是無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對手則是使八角銅錘的大頭鬼。眼見史孟捷的判官雙筆招數精奇,大頭鬼有些招架不住,紅衣紅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個人分成四團廝殺,大雪紛紛而下,一時難分勝敗。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四人未曾出手,對方卻只青甲獅王一人空手掠陣,但見他靠在一頭雄獅身上,病奄奄的有氣無力。
這一仗一窟鬼以衆敵寡,顯是占了勝勢,但史氏兄弟只要縱聲一呼,群獸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時從上風轉爲下風。
郭襄見到群獸環伺,心中害怕,又記挂著要見神雕俠,叫道:“大頭兒叔叔,別打了,你們人多,便勝了也不光彩。是你們得罪了人家,還是賠個不是罷!”但衆人哪來睬她?十人激鬥良久。長須鬼和史伯威始終旗鼓相當。老婆婆吊死鬼的長索招數變化多端,化成一個個大圈小圈,史季強稍不留神,險些給她繩圈套上了項頸,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顧忌。大頭鬼和俏鬼一剛一柔,相輔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團團而鬥,史孟捷渾沒落了下風。但聽得大頭鬼雷震般的聲音轟轟而吼,俏鬼卻
是陰聲陰氣的說笑,意圖分散敵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聞,凝神接戰。
這一邊催命鬼和喪門鬼卻已抵敵不住史仲猛的銀管。他那銀管較齊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數甚是古怪,三人鬥到分際,喪門鬼挺槍刺出,史仲猛對準了他槍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銀管直通過去,竟將槍桿套入了管子之中。喪門鬼大駭,可又不肯撒手放脫兵刃。討債鬼躍上相助,揮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銀管。史仲猛抽管而退,喪門鬼這才收回了鏈子槍。討債鬼的兵刃似是一塊鐵牌,其實卻是一本用精鋼鑄成的帳簿,共有五張,每一張可以翻動,薄張之邊鋒銳比于刀劍,實是一件奇門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來各有姓名,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號在江湖上大響以來,十人索性舍卻真名,各以一鬼爲號。十人的長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處,十兄弟相互說道:“江湖上的好漢叫咱們爲鬼,咱們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厲害呢,還是鬼猛惡?”那討債鬼本使鑌鐵牌,只因他再細微的怨仇也必報復,從來不肯放過一個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討債鬼”,他聽了反而欣然,索性將兵刃鑄成帳簿之形,在每張鐵片上用尖刀劃了仇人姓名,務要報仇雪怨之後,帳簿上才一筆勾銷。
爛銀點鋼管是件奇形兵刃,鐵帳簿的形狀卻更加奇特,五張鐵片相互撞擊,當當作響。催命、喪門、討債三鬼合鬥史仲猛,情勢才漸見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見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劇鬥不休,心想神雕俠的約會早已過時,只怕他等得不耐煩,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卻又無力阻止各人廝拚。
千百頭猛獸蹲伏在地,圍成一個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見黑暗中到處閃爍著一點點綠油油的眼睛,均知縱然將史氏五兄弟盡數打死,要衝出獸圈卻也艱難之極。那老婦吊死鬼只想用繩索纏住大力神史季強,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獸,讓出道來。但史季強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兵刃奇特,占了便宜,才勉強打成平手,想要擒他真是談何容易?笑臉鬼叫道:“二姊,我來助你。”從腰間抽出兵刃,向史季強撲去。
史季強正鬥得焦躁,見笑臉鬼撲上,正合心意,叫一聲:“來得好!”青銅杵猛向他頭頂蓋下。笑臉鬼側過身子,橫過雙鞭一擋,噗的一聲,雙鞭登時折斷。笑臉鬼大駭,一個打滾,翻了出去。砰的一響,青銅杵擊在地下。笑臉鬼伸手入懷,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已揚手向史季強撒去。史季強陡見眼前出現一股淡紅色的薄霧,心中一怔,腳步搖晃,立時摔倒。吊死鬼長繩卷處,已套住了他的雙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見大力神失手,都是又驚又怒,苦於被群鬼纏住,無法分身來救。郭襄叫道:“你們幹甚麽?詭計傷人,算甚麽好漢?”她對交鬥雙方誰也不幫,但見笑臉鬼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聲指斥。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一聲低吼,青甲獅王史叔剛緩緩站起身來,低沈著嗓子喝道:“放下我四弟!”史季強昏暈不醒。吊死鬼用長索連他手臂也縛上了,忌憚他力氣太大,怕他突然醒轉後崩斷繩索,又點了他脅下的穴道,叫道:“你驅開畜生讓道,我們便放人!”眼見史叔剛雙目凹進,滿臉蠟黃,走路也搖搖晃晃,顯然患病不輕,對他毫不在意。
郭襄見史叔剛緩緩走向群鬼,覺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敵,實是個硬漢,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動手。”史叔剛向她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強。笑臉鬼向吊死鬼使個眼色,分從左右搶上,要連這癆病鬼一起擒住。
兩人撲到史叔剛身邊,四手探出,猛聽得史叔剛一聲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頭一拍,右手在笑臉鬼背上一托,兩人只覺一股巨力突然壓在身上,都是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急忙提氣躍開,幸好史叔剛並未追來。兩人相顧駭然,都嚇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這個癆病鬼竟如此厲害。
史叔剛俯身解開四弟穴道,輕輕一拉,已將吊死鬼的長索拉得斷爲數截。但史季強中了毒霧,始終不醒。史叔剛皺起眉頭,喝道:“取解藥來!”笑臉鬼道:“你收回衆畜生,我自將解藥給你。”史叔剛哼了一聲,搖搖晃晃的向笑臉鬼走去。笑臉鬼不敢和他正面爲敵,快步閃開。史叔剛因身上有病,縱躍不得,仍是有氣沒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時擁上,笑臉鬼也回身而鬥。史叔剛出掌甚緩,但掌力甚是沈雄,五鬼團團圍住了,你刺一槍,我砍一刀,卻不敢近身。笑臉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霧。
郭襄心想:“這大個子中了詭計,甚是可憐!”從地下抓起一團雪,在史季強額頭磨擦,又將一團雪塞在他口裏。毒霧藥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強體魄又壯,頭上一冷,悠悠醒轉,見郭襄兀自以雪團替他擦額,說道:“多謝小姑娘!”猛地翻身站起,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見五鬼圍攻史叔剛,大聲叫道:“三哥退開!”伸手便去扭笑臉鬼的頭頸。
史伯威急舞雙鈎和長須鬼的鋼杖鬥得正緊,眼見史季強醒轉,心下大喜,縱聲長嘯。蹲伏著的猛獸聽得嘯聲,立時都站了起來,作勢欲撲。史伯威又是一聲大喝,群獸齊聲怒吼。
西山一窟鬼雖然見過不少大陣大仗,當此情景卻也不禁膽戰心驚。群獸吼聲未絕,已紛紛向十鬼撲去。
郭襄“啊”的一聲呼叫,嚇得臉色慘白。史叔剛伸手推開一頭撲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頭上皮帽,戴在郭襄的頭上。群獸久經訓練,一見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撲咬,轉頭攻擊十鬼。猛虎、豺狼、豹子、獅子、人猿、黑熊……諸般猛獸對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奮力殺斃了七八頭惡獸,但一來史氏兄弟從旁牽制,二來猛獸實在太多,片刻之間,十鬼人人受傷,衣衫碎裂,鮮血淋漓,眼見立時便要命喪當地,無一能逃出猛獸的爪牙。
郭襄見三頭雄獅向大頭鬼一人圍攻,他手中的八角銅錘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頭雄獅咬住不放,全仗左手運掌成風,勉強支撐,抵擋著另外兩頭雄獅。郭襄想起他帶自己出來,見他如此狼狽,心中不忍,當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揚手揮出,安在他的頭上,頭大帽小,形相極其好笑,而且搖搖欲墜,戴不安穩。史氏兄弟操練群獸之時,頭上均戴這種特製的皮帽,畜生無知,哪里分得清友敵,一見大頭鬼戴上了皮帽,登時轉身走開。這邊廂四頭花豹卻已將郭襄圍住。
這時史叔剛正在搶奪長須鬼手中的鋼杖,免得他傷獸太多,聽得郭襄呼救,回頭一看,不禁一驚,只因相距甚遠,不及過去解救。但說也奇怪,四頭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繞著她邊嗅邊走,挨挨擦擦,情狀居然十分親熱。郭襄嚇得呆了,見四頭花豹實無惡意,一怔之下,想起母親和姊姊均曾說過,自己幼時吃母豹的乳汁長大,看來這四頭花豹嗅到自己身上體氣有異,因而引爲同類。她又驚又喜,俯身摟住兩頭豹子的頭頸,另外兩頭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臉頰。郭襄只覺一陣酸癢,格格的笑了出來。史氏兄弟馴獸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奇景,無不又驚又喜。
大頭鬼雖因皮帽而暫得免禍,但見兄弟姊妹九人個個難逃困厄,怎肯一人獨生?他西山一窟鬼並非正人君子,平時所作所爲也是旁門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間義氣深重,當下抓起皮帽,向紅衣紅裙的俏鬼擲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罷。”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擲給了長須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將來設法給我們報仇便是。”長須鬼卻將皮帽抛在笑臉鬼頭上,說道:“十弟,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這麽久了。”他十人竟是誰也不肯要這件救命之物。
笑臉鬼給五條惡狼纏住了,騰不出手來擲帽。豺狼又是極貪極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雖見笑臉鬼頭上有了皮帽,卻不肯就此舍卻美食。笑臉鬼大聲咒駡,臉上可仍然帶著笑意。
猛聽得頭頂清嘯冷冷,有人朗聲說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約,累我空等半晚,卻原來在這裏和群獸胡鬧!”郭襄一聽大喜,心道:“神雕俠到了!”一擡頭,只見一株大樹的橫幹上坐著一人,身旁蹲著一頭碩大無朋卻又醜陋不堪的巨雕。這人身穿灰布長袍,右袖束在腰帶之中,果是斷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時,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只見臉色焦黃,木僵枯槁,哪里是個活人?實是一個僵屍。西山一窟鬼中盡有相貌獰惡之人,但決無一人如他這般難看。
郭襄未見他之時,小姑娘的心中將他想象得風流儒雅、英俊瀟灑,此時一見,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醜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卻見他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英氣逼人。那閃電般的眼光掃過她臉時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陣發熱,不由自主的暈生雙頰,低下頭來,隱隱約約的覺得,這神雕俠倒也不怎麽醜陋了。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3 10:55 AM
第三十四回 排難解紛
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與小龍女重會之約,漫遊四方,行俠仗義,因一直和神雕爲侶,闖下了一個“神雕俠”的名頭。他自思少年風流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爲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一生傷心,因此經常戴著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晚與西山一窟鬼約鬥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一路尋來。
西山一窟鬼在群獸圍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間,陡然間聽到楊過說話,又多了一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後一絲逃生之望,也已斷絕。”只聽楊過朗聲又道:“這幾位是萬獸山莊的史氏賢昆仲麽?各位住手,聽我一言。”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啊,恕我眼拙,閣下想必是神雕俠了?”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與閣下敘話。”楊過皺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你叫惡獸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說話去?”史伯威聽他言語漸漸無禮,嘿嘿一聲冷笑,反而驅群獸加緊上前攻擊。楊過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俠,怎地對我的說話不加理睬?”史伯威道:“神雕俠便怎樣?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住罷!”楊過說道:“好!雕兄,咱們下去!”右手袖子一揮,一人一雕,從樹幹上翩然而下。
群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著紛紛撲上。神雕雙翅展開,左擊右拂,撥出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被疾風一卷,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一獅一虎怒吼撲上,神雕橫翅掃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獅一虎同時被它掃了個筋斗。它左翅跟著拍出,正中一頭金錢豹子的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群獸見它如此威猛,誰也不敢上前,都是遠遠蹲著,嗚嗚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撲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一聲,擊在他雙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劇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餘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說血肉之軀,縱然大樹厚牆,也是一掌而摧。史叔剛曾得異人傳功,內力卻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後退。楊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了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聽得楊過說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暫態間消於無影無蹤。史叔剛死裏逃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猛捷史氏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他已受了重傷,急怒之下,一齊撲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挫,正好一頭猛虎從側面竄上,楊過伸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一件活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和史季強的銅杵,讓四隻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頭臉胸口。楊過十餘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有七十餘斤,這頭猛虎軀幹雖巨,也不過一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若無物。
猛虎頭頸被抓,驚怒交集,哪里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兩人平時雖與猛獸爲伍,這時卻也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拍手笑道:“神雕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楊過向她瞧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是甚麽路道?她既與花豹爲友,卻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史叔剛吐納兩下,氣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雕俠手下留情,饒了自己性命,心想:“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的對手。”眼見二哥和四弟兀自挺著兵刃,俟隙向楊過進擊,忙叫道:“二哥、四哥,趕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管見子史仲猛一聽,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卻是個莽撞之徒,心想:“甚麽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說。”雙手執杵,呼的一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一招他叫作“巨象開山”,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後粗,微微彎曲,陽剛之中也帶陰柔之力,這一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極。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將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但象鼻杵停在楊過頭頂,竟連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季強向裏硬奪,待要收回銅杵,但杵端被楊過抓住了,竟如被生鐵鑄住了一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發覺他回奪之力大得異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一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
這一拗之力集於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強非脫手不可,哪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條和象鼻般粗大的銅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從另一邊彎將下來,拍的一聲,斷成兩截。史季強被震得雙手虎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流。但這大漢竟有一股狠勁,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楊過哈哈一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插下,沒入雪地之中,刹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一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卻給一插滅迹,神功實是驚人。他遊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獸野性發作,又見了人血,實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個手勢,叫她用手指塞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塞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搖蕩,如癡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她自幼便修習父親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根基卻紮得甚爲堅實,遠勝於一般武林中的好手,聽了楊過這麽一嘯,總算沒有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聽得人人變色,群獸紛紛摔倒,接著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後跌倒,只有十餘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那神雕昂首環顧,甚有傲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當下長袖一揮,住口停嘯。過了片刻,衆人和群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被他嘯聲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獸嚇出來的屎尿。群獸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紛紛夾著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平生哪里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著,竟不知說甚麽好。
楊過道:“史氏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約,迫得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後,你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不幫,袖手觀鬥。”轉頭向煞神鬼道:“怎麽樣?你們要一個個的跟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兒一齊上?”煞神鬼給他嘯聲震蕩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不出話來。長須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後有何差遣,我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無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留。”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說話,問道:“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麽?”這長須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命,僻地隱居,數年來重入江湖,仗著一身卓絕武功,成爲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聽從神雕大俠吩咐。”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願聽從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轟她們出去。”楊過一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爲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願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於是笑道:“那也不用。她們倘若願走,你不得強留,如果願意跟你,唉,那有甚麽法子?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裏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得神雕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爲?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說著和神雕退在一旁,負手背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鬥。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闖寶莊,落得個個遍體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莊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樊一翁一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沖,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叔剛一聲長歎,說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
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雕大俠,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此後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哪里,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史大哥言重了。”史伯威道:“走罷!”走到史叔剛身邊,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轉身便行。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莊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禮?”史伯威适才見他們在群獸圍攻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淒然道:“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這只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干系?煞神鬼道:“這只小狐狸有甚麽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大夥兒合力追捕便是,諒那小小一隻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道:“甚麽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只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磕一千個頭,我也心甘情願。”說到這裏,語音竟有些嗚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於馴獸,當今之世,再無勝得過他們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麽指望?”想到這裏,不自禁的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俠?”管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有法子。”當下說道:“小姑娘你知道甚麽?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卻不介面。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麽希奇,請史二叔說來聽聽。”史仲猛歎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哥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贊。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了牙齒?”郭襄向神雕一瞥,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說是蒙古第一護國大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郭襄向楊過道:“神雕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爲史三叔報了這個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只須我三弟內傷痊愈,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後曆久不愈,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道:“啊,原來如此。”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尋了一年有餘,才在晉南發見了靈狐的蹤迹。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餘裏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龍潭麽?”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裏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不能霸佔晉南之地,此事當真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各位适才都是親眼得見的。我們率領獸群,在林中圍得密不通風,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於追捕不得。那靈狐這一逃回巢穴,再要誘它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勢難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擔代則個。”說著抱拳唱喏,眼光卻望著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隻雄雞,每隔數丈烤熏一隻,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天吃一隻,明天吃一隻,一直食了兩個月有餘,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又如何?”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裏內全是十餘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隻、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
能在污泥上面滑過。”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她妹弟三人常自騎雕淩空爲戲,這神雕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雕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於是說道:“神雕俠,只要你肯踢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
們尚自束手,區區縱願盡力,複有何用?”史仲猛聽他口氣,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著楊過拜了下去,說道:“神雕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強、史猛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說道:“你說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便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兄弟說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是不成,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幾拜,道:“如此便請大俠和山西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幾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幾句,相互結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成與不成,再來寶莊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薦。楊過向衆人一抱拳,轉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醜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後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雕俠,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說甚麽。
郭襄隨在楊過之後,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楊過漸行漸快,神雕和他並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後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趕,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麽內息一岔,腳下踉蹌,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出來。
忽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爲甚麽哭?是誰欺侮你了?”郭襄擡頭看,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驚且喜,立時又覺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抹眼淚。哪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掂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找這個麽?”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說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麽?”楊過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說是搶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後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後,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後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麽?叫甚麽名字?尊師是誰?爲甚麽跟著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說,我才跟你說。”楊過這十餘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願對一個陌生姑娘說出自己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說著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雕俠,這是甚麽功夫?你教給我好不好?”楊過見她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是毫無懼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爲甚麽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說著走上一步,舉手欲擊。郭襄一驚,但隨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麽?神雕大俠義薄雲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縱是恬退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讚揚,
也決無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說得懇摯,確是衷心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迹。我心中說:‘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你了。”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麽英雄?你見了之後,定然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
上也還有幾位大英雄大豪傑,但你也是其中之一。”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幾個當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說哪幾位大英雄大豪傑?”郭襄聽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說幾位聽聽。”郭襄道:“我說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靖郭大俠,算得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術,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我素來敬仰的。”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說道:“又有一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爲國爲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並不怎麽,也說不上有甚麽大作爲,但瞧在‘鋤奸殺敵,爲國爲民’八個字,算他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再說下去,只怕你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伯,我想不出還有誰了。”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傑,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足爲奇。”於是說道:“你只要再說一個,說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兩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爲難,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衆口稱揚,神雕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去黑龍潭麽?”楊過笑道:“你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于小姑娘?咱們走罷。”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傑爲伴,衆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迹,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於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麽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後,他鬱鬱寡歡,深自收斂,十餘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潔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並肩而行,走了幾步,見那神雕形貌雖醜,軀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自拍打爲戲,哪知這神雕翅膀微展,刷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郭襄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哪里知道,她家中的雙雕乃是家畜,這神雕于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一雕向著黑龍潭而去。那所在極易辨認,方圓七八裏內草木不生。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後因水源乾枯,逐年淤塞,成爲一片污泥堆積的大沼澤。只一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氣沈沈,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廣,那九尾靈狐的藏身所在,想必便在其中。
楊過折了一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便漸漸陷落,下沈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樹枝終於沒得全無半點蹤迹。郭襄不禁駭然:“樹枝分量甚輕,尚自如此,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著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下兩根樹枝,每根長約六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我且試試,不知成與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轉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豔羨之意,知她極盼隨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你有沒膽子?”郭襄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我沒你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語,又折下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幹,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底下罷!”郭襄又驚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楊過道:“你身子前傾,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著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驚慌,但滑出數丈後,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禦風而行,腳上全不著力,連叫:“當真好玩!”兩人滑了一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麽?”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腳一沈,污泥沒上了足背,她驚叫一聲:“啊喲!”楊過一提將她拉起,說道:“記著,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見了甚麽?是九尾靈狐嗎?”楊過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是不懂了。但這些柴草佈置有異,並非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與姊姊郭芙性格頗有差異,雖然豪爽,卻不魯莽,可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你外公倘若見了你,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黃藥師頗務醫蔔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外祖之風,只是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異想天開,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極。她在家中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去瞧神雕俠,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雕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處,與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佈置的方位,頗感詫異,問道:“你怎知道?是誰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但我瞧這潭中的佈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甚麽了不起的高人。”楊過點頭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於是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一會,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一遍,仍然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然有人堆柴布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餘丈,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說來平平無奇,原來潭中有個小島。”一句話剛完,突然眼前白影閃動,茅草中鑽出兩隻小狐,卻是一對九尾靈狐,一向東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遠。
楊過叫道:“你站在這裏別動!”腰間一挺,對著奔向東北的那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當真是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煙般折了回來,掠過郭襄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卷到靈狐,那靈狐猛地躍起,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這麽一來,楊過的衣袖便差了尺許,沒有卷到。郭襄連叫:“可惜!”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驚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爲楊過助威:“神雕俠,再快一點兒!小靈狐,你終於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一頭靈狐東一鑽,西一縱,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追逐第一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哪知這靈狐雖小,力道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一頭靈狐爲救同侶又奔過來打岔,笑駡:“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團白雪,隨手一捏,已然堅如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滾,複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是如法炮製,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一賽腳力,說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團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追你不上,那便饒你性命。”一口氣提到胸間,身子向前,淩空飛撲,借著滑溜之勢,竟已趕到靈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驚,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袖揮處,將靈狐捲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了起來,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竟已死了。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著死狐,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捉那頭活的。”說著將死狐往地下一擲。他生怕狐狸裝死,雖將它擲出,衣袖後甩,只待它一動,立時揮出將之卷回,但那靈狐動也不動,顯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說道:“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你在這裏候著。”說著走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然提不起來,似乎被草叢中甚麽野獸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聲驚叫,用力一奪,柴枝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跟著瑟的一響,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一頭白髮,衣衫襤褸,卻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著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驚,忙向後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之中,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原來它畢竟是裝死。
楊過見這情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輸給了一隻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沒聽人說起有這麽一號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於是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臉上微有驚異之色,但這驚奇的神情一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你們去罷!”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氣。
楊過見這老婦容顔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當下又施一禮,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著淒慘狠毒之意,笑了一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得救他性命。好啊,爲甚麽我的孩兒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楊過悚然而驚,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麽內傷?這時施救,還來得及麽?”那老婦又是
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麽?還來得及麽?他死了幾十年啦,屍骨都已化作了塵土,你說還來得及麽?”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異常,不便多說甚麽,只得說道:“我們昧然來此求這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那白髮老婦眼珠骨溜溜一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仗這對靈狐爲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婦人十年。”楊過眉頭一皺,尚未回答,只聽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有甚麽好玩?我才不愛在這兒呢。你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一沈,怒道:“你爹媽是甚麽東西,便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總是一笑便罷,極少生氣。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是給郭芙聽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爲意。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向她略一點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原是她難求的機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你是她甚麽人?”楊過微一躊躇,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介面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麽?他是我的……大哥哥!”說了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兩人眼光一觸。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死板板、陰沈沈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回護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麽一位大哥哥,他定會處處照顧我、幫著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價便是囉唆罵人,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著溫柔敬服的神色。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曆閱曆……”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又聽他道:“她見這九尾靈狐如此神異,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尊範,實是有幸。”那老婦冷笑道:“說話亂拍馬屁,又有何用?你們如此追
逐擊打我的靈狐,是尊重前輩之道麽?快快給我滾了出去,永遠休得再來滋擾!”說著雙掌一揮,一掌推向楊過,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餘,那老婦淩空出掌,原來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見她手掌拍出,一股寒風便襲了過來。楊過衣袖微擺,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化解於無形,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
那老婦原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無事,不由得又驚又怒,氣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楊過衣抽一揮,寒氣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拚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過卻意定神閑,自是占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一下快得出奇,只聽蓬的一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一擊即退,不讓楊過還手,已退出在兩丈之外。郭襄大驚,拉著楊過的手問道:“你……你可有受傷麽?”那老婦厲聲道:“你中了我‘寒陰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當十五年之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掌力雖然狠毒淩厲,卻如何傷得了他?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爲求她心愛之物而來,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三掌,竟不還手。
那老婦二十餘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實是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臟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道:“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趁著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娃兒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楊過擡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爲,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裂石破雲之勢,顯是中氣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一聽,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晃,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當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懷中靈狐,撮唇一吹,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躍入老婦懷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驚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教你空手而來,空手而歸。”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這老婦性子極硬,寧死不屈,不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一怒自戕。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接著有人說道:“老僧一燈求見,盼瑛姑賜予一面。”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聽這聲音並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發出,但四下裏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之人卻在哪里?
她曾聽母親說起過,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自稱“一燈”,自是又驚又喜。
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也是十分喜歡,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千里傳音”之法。這功夫雖然號稱“千里傳音”,自然不能當真聲聞千里,但只要中間並無大山之類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裏,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越是內功深湛,傳音越是柔和。楊過只聽了他這兩句話,心下便大爲欽服,自歎這位高僧功力渾厚,自己頗有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爲君之時,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生下一子。後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兒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兒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出家,是爲一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後漫遊江湖,終於在黑龍潭定居。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於此時傳聲求見,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心中怨毒難解,始終不願和他相見。
楊過見瑛姑退了幾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的神色。過了一會,聽得一燈又道:“老僧一燈千里來此,但求瑛姑賜予一面。”瑛姑提著一對靈狐,毫不理會。
楊過心想:“一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一燈大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並見瑛姑緩緩站起,目露凶光,見著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於是握著郭襄的手,說道:“走罷!”兩人身形一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一燈大師是在哪里啊?我聽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楊過被她連叫兩聲“大哥哥”,聽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一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墮入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鬆開她手。郭襄道:“我問你啊,你沒聽見麽?”楊過道:“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離這裏尚有數裏,他說話似近實遠,使的是‘千里傳音’之術。”郭襄喜道:“你也會這法兒?教教我好不好?日後咱們相隔千里,我使用這法兒跟你說話,豈不有趣?”楊過笑道:“說是千里傳音,其實能夠聲聞裏許,已經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你這般聰明,也得等頭髮白了才成呢。”郭襄聽他稱讚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甚麽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滿意足了。”楊過心中一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機變,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麽?”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哪有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道:“令堂是誰?”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便不好意思說
自己是郭靖、黃蓉的女兒,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你又不認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還是一燈大師的大?”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是豪氣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一燈大師望重武林,數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鳥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幾十年,當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俠。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你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麽?”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得很呢。你識得他們麽?待萬獸山莊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好不好?”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經過這許多年後已漸淡忘,但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當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我見到我妻子之後,那時我夫妻倆
同去。”他一說到小龍女,忍不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你夫人一定極美,武功又好。”楊過歎道:“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麽美了,嗯,說到武功,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你答應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爲甚麽不肯?內人一定也會歡喜你的,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郭襄一怔,問道:“爲甚麽現下叫不得?”便這麽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楊過拉著她一躍,向前急滑十餘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著,白須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燈大師,當下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著郭襄,提氣奔到他的身前。
一燈所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心頭一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神功進境若斯,可喜可賀。”楊過站起身來,只見一燈身後地下橫臥著一人,臉色蠟黃,雙目緊閉,似乎是具死屍,不禁一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驚道:“慈恩大師怎麽了?”一燈歎道:“他爲人掌力所傷,老衲雖已竭盡全力,卻也回天乏術。”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一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一燈道:“我和他在南湖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回,還拔襄陽。慈恩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鬥一日一夜,慈恩終於傷在他的手下。”楊過頓足道:“唉,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又來到中原!”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輪法王,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道:“大師說他連鬥一日一夜,那麽慈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你找這奸徒算帳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慈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麽?你不要報仇麽?啊,你是說那金輪法王很厲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敵手。”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餘年中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於懷,臨死之際不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打死,而是但願能獲得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婆麽?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一燈歎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孩兒受傷、別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說道:“那是爲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輩提起過兩句。”於是將爲追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援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一燈沈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爲求瑛姑寬恕,自是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那是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合十道:“賢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幾句,氣凝丹田,左手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這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俱,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別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得魂飛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嘯聲震松。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於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卻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勢愈來愈壯。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使的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著神雕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一燈並不知情。
再過半炷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噓了一口長氣,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只聽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麽強凶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爲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驚疑不定,尋思:“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竟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髮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餘歲年紀,怎能有如此之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心一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給我走罷。”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聽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認得他麽?”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的慈恩已改作僧裝,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屍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歎道:“事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舊恨。”瑛姑大叫一聲,縮身上前,十指如鈎,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又似不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了大半,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作甚?”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爲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衆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你孩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子,你再打她,是何道理?”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爲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哪里來的兒子?”瑛姑哼了一聲,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紅,道:“你胡說八道,我哪里來的丈夫、情人?”瑛姑惱怒愈增,哪願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歎了一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麽成全?”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哪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於是冷然道:“瑛姑前輩,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思前想後,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也是大出意外。只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肯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姑道:“你們只能來欺侮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在此,卻又怕誰來?”瑛姑微一沈吟,霍地站起,說:“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麽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著一燈,低聲道:“你問他好了。”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麽老了,居然還會害羞?”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楊過喜道:“是老頑童麽?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否則他一見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著。只要他肯來,一切唯君所命。”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麽古怪計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麽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百餘裏,有個山谷,叫作百花穀,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爲樂。”楊過聽到“養蜂爲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峰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各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瞭百花穀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後。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身受用不盡。”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後,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去罷!”這幾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幾、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爲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麽一個小妹妹爲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幾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楊過道:“好罷!”拉著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麽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若是你不拉著,我也能跑得這麽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一聲呼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雕從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去罷。”神雕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並肩而行。
行出裏許,神雕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上。神雕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笑道:“雕兄願意負你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坐到它的背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家中雙雕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幾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穀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裏,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見青青翠谷,滿點綴著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說此處怎麽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神雕背上躍下,與楊過並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幾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爲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跳。十餘年前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鬚眉如銀,哪知此時面貌絲毫無改,而頭髮、鬍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伸手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童當年年輕之時。”原來兩人這麽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麽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麽一抓,除
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後著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的剛勁盡數卸去。
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讚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勝於昔。”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並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背脊和後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雕與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試試你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聽得蓬的一響,雙方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擊,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真不小,怪不得擺這麽大架子。”楊過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幾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頑童,你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髮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髮鬍子,不由人作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幼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周伯通一聽,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樸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鬚髮竟至轉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後重生,節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
但深得道家沖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仍是精神矍鑠,這一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地裏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你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你曾輸在他們手裏,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們相見。”楊過一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爲此,他轉念極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麽?”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是有難,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憂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鍋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得緊,無論如何要你去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搖,厲聲道:“楊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穀去,休怪我老頑童翻臉不認人。”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這百花穀,卻也不那麽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若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穀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麽咱們賭賽甚麽?”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麽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過心想軟騙不
成,只有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只有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穀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哪里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願意比武,自是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願動手了,豈不是錯過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的“空明拳法”。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吃驚,當下展開十餘年來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呼連劈三掌,掌力激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墮,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裏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幹斷折。楊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鼓勁出招,再不留半分餘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過癮。”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後退開。
酣鬥良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湧奔騰、無窮無盡之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鬥不休。她明知兩人誰也沒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興發,只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爲楊過擔心,兩隻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拳右掌,雙手同時進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術。這麽一來,有如是老頑童搖身一變,化身爲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拳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周伯通之教,學會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因而大敗金輪法王,其後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只約略一提,並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然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微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爲楊過處於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地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自己及兄弟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裏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麽不公平?”郭襄道:“你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裏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麽?”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爲“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隻手,我大哥哥只一條臂膀,打了這麽久,還比甚麽?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隻手,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隻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複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時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即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你只須將一隻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於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要教你敗而無怨。”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斷臂以後,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決不輸於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麽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自刎於這百花穀”,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鬥,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隻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試試。”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麽,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餘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一百餘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哪里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剛陽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裏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之上所見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聽他說要用甚麽“黯然銷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只見楊過單臂負後,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
他踏進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哪知拳頭剛要觸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了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這是甚麽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沒聽見過。”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穀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後,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別的無可再練,心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立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隻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陽鋒授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道理相反。他將這套掌法定名爲“黯然銷魂掌”,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楊過擡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拍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爲他過於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于對方,但一掌對一掌,卻遠不及楊過掌力的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彩道:“好!這是甚麽名目?”楊過道:“這叫做‘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於是猱身又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點防禦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以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料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十餘招數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間實蘊十餘招變式後著,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右臂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後丈許,以防楊過更有古怪後著。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隻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隻手。”周伯通也不以爲許,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隻手麽?”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不禁暗暗歎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齊聲發笑,喝彩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雲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著幾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拳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拳是中央戊土之象,輕靈沈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衝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爲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欲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拚不可,那時若不是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於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狂傲之氣,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麽銷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拚?你向來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贏,你要出這百花穀,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法,甚麽“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餘下那一十三招拳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你要學甚麽功夫,我都教你便是。”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學了之後,須得隨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是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既然如此,晚輩告辭。”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罷!”楊過舉掌格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也奈何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卻將“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癢難搔。
兩人激鬥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鬥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向後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響頭,拜你爲師,你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著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說道:“這個哪里敢當?那黯然銷魂掌餘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癖”,他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後,更加無可抗拒,勢須磨著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目並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甚麽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銷魂掌餘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穀,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倒行逆施……”說到這裏,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製,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麽?”楊過道:“正是!”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麽‘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沖,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麽?”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爲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頭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爲甚麽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周伯通歎了口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糊塗事,說出來實在難以爲情。”郭襄道:“怕甚麽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駡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瞭望郭襄,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糊塗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事我做過的壞事給你聽。”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麽?”郭襄道:“自然,你以爲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衆。我見他可憐,半夜裏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家女孩子羡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裏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爲說了出來之後,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孩子要回來。”周伯通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麽。”於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習武藝,如何兩人做下了糊塗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癡纏,他又如何回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爲僧,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劉貴妃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麽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後妃總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數十位後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給了你才是啊。”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爲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爲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難道你不知道麽?”周伯通奇道:“他有甚麽對我不起?”楊過道:“只爲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由得大奇,忙問:“甚麽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只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來的含辛茹苦,更大起憐惜歉仄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是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復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歎道:“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子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挂,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爲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鍾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爲南海神尼救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只盼望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願。”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著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自亦這般思念於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于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幾個月,我便可以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郭襄道:“你怎麽跟她識得的?”楊過於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爲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曆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於又說了一句:“但願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後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裏,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是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後,我想著楊兄弟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挂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於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站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心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不相干的一句話,於是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著歎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兇手,你一掌打死他罷!”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複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繫,此時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他殺子之仇,心中大慰,再無挂懷之事,低聲道:“多謝兩位。”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多謝施主辛苦。”雙目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餘年,攻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與楊過、郭襄一齊動手,將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穀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心中不勝感慨。
瑛姑從懷中提出兩隻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隻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隻,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一燈道:“楊賢侄,你兩隻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們性命,只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當下楊過提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別。
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隻小畜生自能歸來。”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套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後,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著躬身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
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甚麽?”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4 10:50 AM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
楊過請得周伯通來和瑛姑團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靈狐,一番辛勞,連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興,和郭襄、神雕一齊回到萬獸山莊。
史氏兄弟見楊過連得兩頭靈狐,喜感無已,當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剛服後,自行運功療傷。
是晚萬獸山莊大排筵席,公推楊過上座,席上所陳,盡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諸般珍異獸肉,旁人一生從未嘗得一味的,這一晚筵席中卻有數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隻大盤,盛滿山珍,供神雕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對楊過也不再說甚麽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楊過所賜,日後不論他有甚麽差遣,萬死不辭。席上各人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郭襄自和楊過相見以來,一直興高采烈,但這時卻默默無言,靜聽各人的說話。楊過偶爾向她望了一眼,但見她臉上微帶困色,只道小姑娘連日奔波勞碌,不免疲倦,也不以爲意,哪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會無多,因而悄悄發愁。
喝了幾巡酒,突然間外面樹林中一隻猿猴高聲啼了起來,跟著此應彼和,數十隻猿猴齊聲啼鳴。史氏兄弟微微變色。史孟捷道:“楊大哥和西山諸兄且請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說著匆匆出廳。
各人均知林中來了外敵,但眼前有這許多好手聚集,再強的敵人也不足懼。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來,大夥兒跟他鬥鬥,也好讓史三哥出了這口惡氣……”話猶未了,只聽得史孟捷在廳外喝道:“是哪一位夜臨敝莊?且請止步!”跟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有沒有一個大頭矮子在這屋裏?我要問他,把我妹子帶到哪里去了?”郭襄聽得姊姊尋了前來,又驚又喜,一瞥眼,只見楊過雙眼精光閃爍,神情特異,心中暗暗奇怪,喉嚨頭那一聲“姊姊”,到了嘴邊卻沒呼叫出來。
只聽史孟捷怒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禮,怎地不答我的問話,擅自亂闖?”又聽郭芙喝道:“讓開!”接著當當兩響,兵刃相交,顯是郭芙硬要闖進,史孟捷卻在外攔住,兩人動手起來。
楊過自在絕情谷和郭芙別過,十餘年未見,這時驀地裏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聽得廳外兵刃相交之聲漸漸遠去,史孟捷已將郭芙引開。
大頭鬼道:“她是沖著我而來,我去會會。”說著奔出廳去。史季強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來,說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來啦,我得走了。”楊過一驚,道:“那是……那是你姊姊麽?”郭襄道:“是啊,我想見見神雕大俠,那位大頭叔叔便帶我來見你。我……很喜歡……”她話沒說完,頭一低便奔了出去。
楊過見她一滴淚水落在酒杯之中,尋思:“原來她便是那個小嬰兒,卻長得這麽大了。她深夜前來尋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說便去了?瞧她滿懷心事,我可不能不管。”當下飄身離廳,追了出去。只見郭襄背影正沒入林中,幾個起伏,已趕到她身後,說道:“小妹子,你有甚麽爲難之事,但說不妨。”郭襄微笑道:“沒有啊,我沒爲難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臉上,楊過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著一泓清淚,於是柔聲道:“原來你是郭大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嗎?”他想郭靖、黃蓉名滿天下,威震當世,他們的女兒決無辦不了的難事,多半是郭芙強橫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強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罵我,我便跟她鬥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楊過道:“那你前來找我,爲了何事?你跟我說罷!”郭襄道:“我在風陵渡口聽人說起你的俠義事迹,心下好生欽佩,很想見你一面,除此別無他意。今晚飲宴之時,我想起‘天下沒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心下鬱鬱,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卻不得不走了。”說到這裏,語音中已帶哽咽。
楊過心頭一震,想起她生下當日,自己便曾懷抱過她,後和金輪法王、李莫愁等數番爭奪,又曾捕縛母豹,喂她乳吃,其後攜入古墓,養育多時,想不到此時重見,竟然已是如此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癡癡怔住。
過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楊過道:“你說罷。”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麽時候相會啊。”楊過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會到你夫人後,叫人帶個訊到襄陽給我,也好讓我代你歡喜。”楊過大是感激,心想這小姑娘和郭芙雖是一母所生,性情卻是大不相同,問道:“你爸爸媽媽安好罷?”郭襄道:“爸爸媽媽都好。”心頭突然湧起一念,說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會後,到襄陽我家來作客,好不好?我爹媽和你夫婦都是豪傑之士,自必意氣投合,相見恨晚。”楊過道:“到那時再說罷!小妹子,你我相會之事,最好別跟你姊姊說……唔,最好也別跟你爹爹媽媽說起。”郭襄奇道:“爲甚麽?”忽地想起風陵渡口衆人談論神雕俠之時姊姊對他頗有微詞,說不定他們曾結有梁子,當即又道:“我不說便是。”楊過目不轉瞬的瞧著她,腦海中卻出現了十五年多以前懷中所抱那個嬰孩的小臉。郭襄被他瞧得微微有點害羞,低下頭去。楊過胸中湧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照顧她的心情,便似對待十多年前那個稚弱無助的嬰兒一般,說道:“小妹子,你爹爹媽媽是當代大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麽事,自也不用我來效勞。但世事多變,禍福難言。你若有不願跟爹媽說的緩急之情,要甚麽幫手,儘管帶個訊來,我自會給你辦得妥妥貼貼。”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對人自稱是郭大俠、郭夫人的女兒,我有時聽著真爲她害羞。爹爹媽媽雖
然名望大,咱們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對人家說,神雕大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學不來。”楊過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他頓了一頓,屈指數著,說道:“你今年十六歲啦,唔,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聲的叫了一下:“咦!”說道:“是啊,你怎知道?”楊過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陽,因此單名一個‘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麽都知道了,卻裝著不識得我。我生下來的第一天,你便抱過我了,是不是?”楊過悠然神往,不答她的問話,仰起頭說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陽大戰金輪法王,龍兒抱著那孩兒……”郭襄不懂他說些甚麽,隱隱聽得樹林中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有些焦急,生怕姊姊爲史孟捷等所傷,說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楊過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驚覺,道:“啊,你要走了……唔,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燒香禱祝,向上天求三個心願。”他記起她曾說過,燒香求願之時,將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龍女相會。
郭襄道:“大哥哥,將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應?”楊過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無不從命。”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打開盒蓋,拈了三枚小龍女平素所用的金針暗器,遞給郭襄,說道:“我見此金針,如見你面。你如不能親自會我,托人持針傳命,我也必給你辦到。”郭襄道:“多謝你啦!”接過金針,說道:“我先說第一個心願。”當即以第一枚金針還給了楊過,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讓我瞧瞧你的容貌。”楊過笑道:“這件事未免太過輕而易舉,我因不願多見舊人,是以戴上面具。你這麽隨隨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針,豈不可惜?”心想:“我既已親口許諾,再無翻悔,你持了金針,便要我去幹天大的難事,我也義無反顧。怎地竟來叫我做這樣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連你真面目也沒見過,怎能算是識你?這可不是小事。”楊過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臒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只是臉色蒼白,頗形憔悴。楊過見她怔怔的瞧著自己,神色間頗爲異樣,微笑道:“怎麽?”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麽。”心中卻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她定一定神,又將第二枚金針遞給楊過,說道:“我要說第二個心願啦。”楊過微笑道:“你再過幾年說也還不遲,小姑娘家,盡說些孩子氣的心願。”卻不伸手接針。郭襄將金針塞在他手裏,說道:“我這第二個心願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陽來見一見我,跟我說一會子話。”這雖比第一個心願費事些,可仍然孩子氣極重。楊過笑道:“我答應了。這又有甚麽大不了?不過我只見你一人,你爹媽姊姊他們,我卻不見。”郭襄笑道:“這自然由得你。”她白嫩的纖手拈著第三枚金針,在月光下閃閃生輝,說道:“這第三個心願嘛……”楊過微微搖頭,心想:“我楊過豈是輕易許人的?小姑娘不知輕重,將我的許諾視作玩意。”只見她臉上突然一陣暈紅,笑道:“這第三個心願,我現下想不出,日後再跟你說。”說著轉身竄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郭襄循著兵刃撞擊之聲趕去,只見郭芙和史孟捷、大頭鬼兩人鬥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強按著兵器,在旁觀戰。郭襄叫道:“姊姊,我來啦,這幾位都是好朋友。”郭芙在父母指點之下修習武功,丈夫耶律齊又是當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餘年前自已大有進境,只是她心浮氣躁,淺嘗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鑽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學名家,她自己卻始終徘徊於二三流之間,這時在史孟捷和大頭鬼夾擊下已漸漸支援不住,正焦躁間,忽聽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來!”史孟捷親耳聽得郭襄叫楊過爲“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爲“妹妹”,不禁一驚,心道:“難道這女子是神雕大俠的夫人還是姊妹?”硬生生將遞出去的一招縮了回來,急向後躍。
郭芙明知對方容讓,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長劍猛地刺出,噗地一聲,史孟捷胸口中劍。大頭鬼嚇了一跳,叫道:“喂,怎麽……”郭芙長劍圈轉,寒光閃處,大頭鬼臂上又給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郭襄大叫:“姊姊,我說這幾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誰識得你這些豬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這一劍竟自不輕,他身子晃了幾下,向前一撲而倒。郭襄縱身而上,彎腰將他扶起,問道:“史五叔,史五叔,你傷得怎樣?”史孟捷傷口中鮮血噴將出來,濺得她衣上點點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給他裹紮。
郭芙提劍站在一旁,連連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訴爹爹媽媽,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亂出手傷人,我也告訴爹爹媽媽去!”史孟捷見她小臉兒漲得通紅,珠淚欲滴,強笑道:“姑娘不用擔心,我的傷死不了人!”史季強提著象鼻杆,猛喘大氣,一時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拚命呢,還是先救五弟之傷。
突然之間,郭芙“啊”的一聲驚叫,迎面只見兩頭猛虎悄沒聲息的逼來,她轉身欲避,卻見左側蹲著兩頭雄獅,瞧右邊時,更有四頭豹子,原來在這頃刻間,史仲孟已率領群獸,將她團團圍住了。郭芙臉色慘白,幾欲暈倒。忽聽得樹林中一人說道:“五弟,你的傷怎樣?”史孟捷道:“還好!”那人道:“唔,神雕俠傳令,讓這兩位姑娘走罷!”史季強幾聲呼哨,群獸轉過身子,隱入了長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賠個不是罷。”史孟捷創口劇痛難當,苦笑道:“沖著神雕俠的金面,令姊便是殺了我,那也沒甚麽。”郭襄急道:“你的傷……可真的不打緊嗎?”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還不回去?”用力一扯,牽著她奔出樹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隱伏在側,見她姊妹二人離去,一齊奔出,來瞧史孟捷和大頭鬼之傷。各人七張八嘴,都說郭芙不該,只是不知她和楊過到底有何干系,言語之中倒是不敢無禮。史季強憤憤的道:“那小姑娘人這麽好,她姊姊便這麽強橫。我五弟明明容讓,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還下毒手,這一劍要是再刺下去兩寸,五弟還活得成麽?”大頭鬼道:“咱們問神雕俠去,這女子到底是甚麽來頭。在風陵渡口,她曾連說神雕俠的不是,我瞧神雕俠也未必會回護她。”大樹後一人緩步而出,說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一劍斬去的。”說話的正是楊過。
衆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
郭芙攜同郭襄回到風陵渡頭,其時黃河已經解凍,姊弟三人過了河,迤邐徑歸襄陽。一路上郭芙嘮嘮叨叨,不住口的責備郭襄,說她不該隨著不相干之人到處亂闖惹事。郭襄便裝耳聾,給她個不瞅不睬,至於見到楊過之事,更是絕口不提。
到得襄陽,郭芙見了父母,遞上長春真人丘處機的書信,說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率同教中好手前來赴會。回畢正事,第一句話便道:“爹,媽,妹妹在道上不聽我話,闖下好大的亂子。”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端的。郭芙當下將郭襄在風陵渡隨一個不相識的江湖豪客出外、兩日夜不歸之事,加油添醬的說了。
郭靖這些日來正爲軍務緊急,憂心國事,甚是焦慮,聽大女兒這麽一說,怒氣暗生,問道:“襄兒,姊姊的話沒錯罷?”郭襄嘻嘻一笑,說道:“姊姊大驚小怪,我跟一個朋友去瞧瞧熱鬧,又有甚麽大不了啦!”郭靖皺眉道:“甚麽朋友?叫甚麽名字?”郭襄伸伸舌頭,道:“啊喲,我可沒問他名字,只知道他外號叫作‘大頭鬼’。”郭芙道:“似乎是甚麽‘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聽到過“西山一窟鬼”的名頭,這一批人雖說不上惡行素著,卻也不是正人君子,聽得小女兒竟和這幹人廝混,更加惱怒。但他素來沈穩,只是“嘿”的一聲,便不再問。黃蓉卻將郭襄好好數說了一場。
當晚郭靖夫婦排設家宴,替郭芙、郭破虜接風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耶律齊出言相勸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後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齊唯唯答應,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于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是嚴厲。郭破虜沈靜莊重,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是口中答應,心裏一百二十個的不願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飯,一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黃蓉心疼不過,瞞著郭靖,親自下廚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說,才把小女兒調弄得破涕爲笑。黃蓉的烹調本事天下無雙,她久已不動,這時一顯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開眼笑。但這麽一來,夫婦倆教訓女兒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卻又付諸流水了。
其時蒙古大軍已攻下大理,還軍北上,另一路兵馬自北而南,兩路大軍預擬會師襄樊,一舉而滅大宋。這一次蒙古事先籌劃數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軍由皇弟忽必烈統率,南下大軍由蒙古皇帝蒙哥禦駕親統,精兵猛將,盡皆從龍而來,聲勢之大,實是前所未有。是時秋高氣爽,草長馬肥,正利於蒙古鐵騎馳驟。
蒙古大軍尚未逼近,襄陽城中已一夕數驚。豈知臨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當國,主昏臣奸,對此竟然不當作一回事。襄陽告急的文書雖是雪片價飛來,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韃子攻襄陽數十年不下,這一次也必鎩羽而歸,襄陽城是韃子的克星。慣例如此,豈有他哉?吾輩盡可高枕無憂,何必庸人自擾?”當蒙古南路大軍進逼大理之時,郭靖知道此番局勢緊急,實是非同小可,於是撒下英雄帖,遍請天下英雄齊集襄陽,會商抗敵禦侮大計。蒙古軍行神速,沒多久便滅了大理。其時大理國國主是段興智,是一燈大師的曾孫,號稱“定天賢王”,年方稚幼,立後未及兩年而亡,國亡時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漁隱等救出。
當各路英豪會集襄陽之時,蒙古北路大軍也已漸漸逼近。英雄大宴會期定於十月十五,預定連開十日。這一日正是十三,距會期已不過兩天,東南西北各路好漢,猶如百川彙海,紛紛來到襄陽。郭靖、黃蓉夫婦全神部署軍務,將接待賓客之事交給了魯有腳和耶律齊處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婦和武修文、完顔萍夫婦從旁襄助。
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漁隱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領本教十六名師兄弟到了,丐幫諸長老和幫中七袋、八袋諸幫首到了,陸冠英、程瑤迦夫婦到了……一時襄陽城中高手如雲,群賢聚會。許多前輩英俠平時絕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這一次襄陽英雄宴關連天下氣運,實非尋常,又仰慕郭靖夫婦仁義,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趕來赴會。比之當年大勝關英雄大會,盛況尤有過之。
十月十三日晚間,郭靖夫婦在私邸設下便宴,邀請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敘契闊。酒過三巡,丐幫幫主魯有腳始終未至,衆人只道他幫務紛繁,不暇分身,也不以爲意。衆人歡呼暢飲,縱論十餘年來武林間軼事異聞。耶律齊、郭芙夫婦伴著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開一桌,席上猜枚賭飲,更是喧聲盈耳。
正熱鬧間,突然一名丐幫的八袋弟子匆匆進來,在黃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黃蓉臉色大變,霍地站起,顫聲道:“有這等事?”衆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瞧著她。只聽黃蓉說道:“這裏並無外人,你儘管說。此事經過如何?”衆人見她說話之時目眶含淚,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聽那八袋弟子說道:“今日午後,魯幫主帶同兩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營,哪知直到申牌過後,仍未回轉。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視,竟在峴山腳下的羊太傅廟中,見到了魯幫主的遺體……”衆人聽到“遺體”兩字,都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弟子說到這裏聲音已是嗚咽,要知魯有腳武功雖不甚高,但仁信惠愛,甚得幫衆的推戴。那弟子接著道:“那兩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幫主身畔,一人已然斃命,另一個身受重傷,尚未氣絕。他說他三人在廟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幫主首先遭了暗算。兩名七袋弟子和他拚命,也都傷在他的掌下。”郭靖氣得臉色慘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當日在重陽宮中對他就不該手下留情。
黃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麽語言沒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說。”黃蓉道:“有甚麽不敢說?他說教郭靖、黃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則便和這魯有腳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幫主明見。霍都那惡賊正是如此妄說。”丐幫中習俗,黃蓉雖然早就不任幫主,但幫衆不論當面背後仍是稱她爲“幫主”。黃蓉皺眉道:“魯幫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給那霍都搶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當下衆人紛紛離席,去瞧魯有腳的遺體,只見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鋼扇骨,胸口肋骨折斷,顯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後偷襲得手,再運掌力將他打死。衆人見後,盡皆悲憤。
這時襄陽城中所聚丐幫弟子無慮千數,魯有腳爲奸人所害的消息傳將出去,城中處處皆有哀聲。
郭襄平日和魯有腳極爲交好,常常拉著他到郊外荒僻處喝酒,一老一少,舉杯對酌,郭襄磨著他說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談,一耗便是大半日,兩人都引爲樂事。羊太傅廟離襄陽城不遠,也是郭襄和魯有腳常到之處。她聽說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廟中被害,心中悲痛,當即打了一葫蘆酒,提了一隻菜籃,便和平時一樣,來到廟中。其時將近子夜,郭襄放下兩副杯筷,斟滿了酒,說道:“魯老伯,半個月之前,我還曾和你在這裏對酌談心,哪想到英雄慘遭橫禍,魂而有知,還請來此享一杯濁酒。”說著將對面的一杯酒潑在地下,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想到這位忘年之交從此永逝,不禁悲從中來,垂淚說道:“魯老伯,我再跟你幹一杯!”說著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實甚淺,只是生性豁達,喜和江湖豪士爲伍,也就跟著他們飲酒大言,這時兩大杯酒一干,朱顔陀暈,已覺微微潮熱。
黑暗中忽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心想魯有腳的鬼魂當真到了,叫道:“是魯老伯麽?你英靈不昧,請來一會。”她一顆心雖然怦怦亂跳,卻也甚想見見魯有腳的鬼魂。卻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三更半夜在這裏搗甚麽鬼?媽媽叫你快些回去。”一人從廟外閃了進來,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說道:“我正在招魯老伯鬼魂相見,你這麽一沖,他怎麽還肯前來?姊姊,你先回去,我隨後即回。”郭芙道:“又來瞎說八道了,你這個小腦袋中,裝的儘是胡思亂想。魯有腳的鬼魂爲甚麽要來見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況我還答應跟他說一件心事,說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訴他的。豈料他竟然等不到。”說到這裏,不由得黯然神傷。
郭芙道:“媽媽一轉眼不見了你的人影,掐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這裏。你這小猴兒雖然調皮,可怎翻得出媽媽的手掌心?媽媽罵你越來越大膽了,說不定那霍都還躲在左近,你一個小娃兒,深夜孤身來到這裏,豈不危險?”郭襄歎了口氣,道:“我記挂著魯老伯,也就沒想到危險了。好姊姊,你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兒,說不定魯老伯的鬼魂真會來和我見面。不過你別開口,嚇走了他。”郭芙平時不大瞧得起魯有腳,總覺得他所以能做丐幫幫主,全仗母親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當真便來,我也不怕。
她又知這個小妹妹的脾氣,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親來喝阻,自己是無論如何勸她不回的,於是坐了下來,歎道:“二妹,你年紀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歲啦,再過得兩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難道到了婆婆家裏,也是這般瘋瘋癲癲的不成?”郭襄道:“那又有甚麽不同?你跟姊夫成了親,還不是和從前做閨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當今豪傑,識見處處高人一等,自不會拘束我。他這等文才武略,小一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你將來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媽媽便已心滿意足了。”郭襄聽她說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沒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著瞧罷!”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識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誰?你倒說來聽聽。”郭襄道:“我爲甚麽要說?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麽?是王劍民麽?”她說的幾個都是少年英俠。郭
襄不住搖頭,道:“他們連姊夫也還及不上,怎說得上好過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是說咱們的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這些前輩英雄。”郭襄道:“不!我說的那人,年紀比姊夫還小,模樣兒長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強得多啦,簡直是天差地遠,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說,郭芙便“呸,呸,呸!”的“呸”個不停。
郭襄卻不理會,續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這個人爲人又好,旁人有甚麽急難,不管他識與不識,總是盡力替人排解。”她說到後來,一張俏臉微微擡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淨在自己小腦袋瓜兒裏瞎想。魯有腳死了之後,丐幫沒了幫主。媽剛才說,乘著英雄大宴,群豪聚會,便在會中推舉,大夥兒比武決勝,舉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幫主,以免幫中汙衣派、淨衣派兩派又起紛爭。你所說之人既然這麽厲害,叫他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見得希罕做丐幫幫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幫主的職位?從前洪老公公做過,媽也做過,難道你連洪老公公和媽也敢瞧不起麽?”郭襄道:“我幾時說過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魯老伯是最要好的。”郭芙道:“好罷!你就叫你那個大英雄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當世好漢都聚會在襄陽,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說話就最愛纏夾不清,我幾時說過姊夫是狗熊來著?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沒甚麽光彩。”郭芙聽得笑又不是,氣又不是,站起身來,道:“我沒功夫跟你胡鬧。你再不回去,別連我也一起挨駡。”郭襄伶牙俐齒,最愛和大姊姊鬥口,說道:“啊喲,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媽媽素來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的幫主夫人,誰有天大的膽子,敢來罵你?”郭芙聽妹子稱自己爲“下一任的幫主夫人”,心中一樂,說道:“這許多英雄好漢,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別把話先說得滿了,教人家聽見了笑話。”郭襄出神半晌,只見一輪銀盤斜懸天邊,將滿未滿,僅差一抹,歎道:“看來魯老伯的鬼魂是不會來了。大姊,何必就這麽快便推新幫主,讓大夥兒心中多想念一下魯老伯不好麽?”郭芙道:“你這又是孩子話啦?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群龍無首,那怎麽成?”郭襄道:“媽說哪一天推選幫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緊的自是商議如何聯絡四海豪傑,共抗蒙古。這番商議少則五六天,多則八九天,待得推舉丐幫幫主,總得到廿三、廿四罷。”郭襄“啊”的一聲。
郭芙問道:“怎麽?”郭襄道:“沒甚麽,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們推舉幫主,這麽一亂,媽媽再也沒心思給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娃兒做生日,又打甚麽緊了?怎麽能拿來和推舉幫主這等大事相比?說出來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齒。你啊,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個兒,才記得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郭襄漲紅了小臉,道:“爹爹便不記得,媽媽一定記得的。你說是小事,我卻說不是小事。我滿十六歲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譏諷道:“到那一天啊,襄陽城中幾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們郭二小姐祝壽,每個人都送你一份厚禮。因爲咱們的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郭襄偏過了頭,道:“旁人自然不理會,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記得我的生日,他答應過,要來跟我見面的。”她說這幾句話時,心中頗爲自傲。
郭芙道:“是甚麽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還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說,第一,世上就沒這麽一號子人物,壓根兒是你小腦袋在胡思亂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幹,怎能趕來跟你這小娃兒祝壽?除非他是爲赴英雄大宴,這才到襄陽城來。”郭襄給姊姊激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頓足叫道:“他答應過記得的,他答應過記得的。他不來赴英雄宴,他也不來爭幫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會送英雄帖給他。他便是要來赴英雄宴,也還大大的不夠格呢。”郭襄摸出手帕來抹了抹眼淚,道:“既是這樣,你們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們推舉幫主也好,新幫主榮任也好,恁他多熱鬧的事,我一眼也不瞧。”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還成甚麽局面啊?做丐幫的新幫主還有甚麽風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郭襄伸手塞住雙耳,便向廟門奔出。
突見黑影一閃,廟門口靜靜站著一個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驚,急忙後躍,才不致和他撞了個滿懷。月光下只見這人身材極高,面目黝黑,上身卻是奇短,凝神看時,原來這人兩足折斷,脅下撐著一對六尺來長的拐杖,一雙褲腳管縫口喬得甚長,晃晃蕩蕩的拖在地下,侏儒踩高止,成了巨人。郭芙驚道:“你是尼摩星?”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禦駕親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盡皆扈駕南下,人人都盼在這役中一顯身手,以博功名榮寵。尼摩星雙腿雖斷,手上武功未失,經過十餘年來苦練,一雙鐵杖上的造詣只有更勝斷腿之前。蒙古大軍攻略而來,距襄陽尚有數百里之遙,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諜探,卻已先抵襄陽城外四周。這一晚他原擬在羊太傅廟中歇宿,卻在廟外聽得了郭芙姊妹的對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雖非襄陽城守主帥,但襄陽的得失實系於此人,若將他兩個愛女俘獲了去,縱不能逼他降服,卻也可擾亂他的心神,實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聽郭芙認出了自己,說道:“郭大姑娘
眼力好的,多年不見,你長得更加好看的。大家免傷和氣,這就乖乖隨我去的!”郭芙又驚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厲害,自己姊妹齊上,也決不是他的敵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視一眼,心道:“都是你闖出來的亂子,眼前的禍事可不知如何收拾?”郭襄卻問尼摩星道:“你的兩條腿怎地如此奇怪?從前沒斷之時,也是這般長麽?”尼摩星“哼”了一聲,不去理她,對郭芙道:“你姊妹倆在前邊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語之中,便已將她姊妹視作了俘虜。郭襄笑道:“你這人說話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哪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兒不許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陽城中有能人出來接應,不免功敗垂成。
郭芙低聲道:“二妹,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側,你攻他右側。”說著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向尼摩星腰間刺去。
郭襄出城時沒攜兵刃,同時心想這人沒了兩腿,全憑雙拐撐住,姊姊用劍刺他,教他如何抵敵?反而叫道:“姊姊,這人可憐,別傷著了他!”她叫聲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橫掃,當的一下,擊在郭芙劍上,黑暗中火花飛濺,郭芙長劍險些脫手飛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疼,當下左手捏個劍訣,劍隨身走,展開“越女劍法”,擊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來。這“越女劍法”乃當年江南七怪中的韓小瑩傳與郭靖,其後韓小瑩不幸慘死,郭靖感念師恩,珍而重之的傳了給兩個女兒。這劍法源遠流長,變化精細,原是劍學中的一個大宗,若由郭靖使將出來,自是雷霆生威,勢不可當,但郭芙限於功力,劍法雖精,在尼摩星的雙鐵杖下不由得相形見絀。
郭襄見尼摩星雙杖交互使用,左杖出擊則右杖支地,右杖出擊則左杖支地,趨退敏捷,與身有雙腿無異,加之鐵杖甚長,他居高臨下,揮杖俯擊,更增威勢,姊姊顯然不敵,這時才駭急起來。郭芙只覺敵人杖上壓力越來越重,一股沈滯的粘力拖著她手中長劍,劍尖刺出去時歪歪斜斜。郭襄護姊心切,雙掌一錯,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撲了過去。
只聽得尼摩星喝一聲:“著!”左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在半空,雙杖齊出,迅捷無比,右杖點中了郭襄左肩,左杖點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搖晃,連退數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輕,支援不住,騰的一聲,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飄忽,猶似鬼魅,既快且陰,鐵杖微點,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躍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廟後退走!”尼摩星大吃一驚,鐵杖明明點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動自若?他哪知郭芙身上穿著軟蝟甲,還道她郭家家傳的閉穴絕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實郭芙雖然穴道未閉,但鐵杖撞擊之下,亦已疼痛徹骨,再也不能靈動運劍。郭襄展開“落英掌法”,護住姊姊身後,叫道:“姊姊,你先走!”尼摩星左手鐵杖擊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離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風只刮得她嫩臉生疼,喝道:“誰也不許動的!”郭襄怒道:“我先前還說你可憐,原來你這麽橫蠻可惡!”尼摩星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兒不吃點苦頭,不知爺爺的厲害的。”鐵杖點地,篤篤篤而響,面露獰笑,一步步走近。郭襄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等驚嚇,眼見他一張黑臉猙獰醜陋,雙目圓睜,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撲上來咬人一般,禁不住失聲尖叫。
忽然間身後一人柔聲說道:“別怕!用暗器打他。”當此危急之際,郭襄也不及辨別說話的是誰,在身邊一摸,急道:“我沒暗器。”眼見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雙掌使招“散花勢”,護在身前。她手掌剛向前伸出,身後突有一股微風吹到,只感手臂輕輕一振,腕上的一對金絲芙蓉鐲忽地離手飛出,叮叮兩響,撞在尼摩星的鐵杖之上。
這兩下碰撞聲音甚輕,但尼摩星雙杖竟然就此拿捏不住,兩條黑沈沈的鐵杖猛向後擲,砰砰兩聲巨響,撞在牆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亂落。尼摩星雙杖脫手,身子隨即跌倒。但他一個筋斗翻過,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勢躍起,哇哇哇的怒聲怒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撲到。
郭襄大駭,不暇細想,順手在頭髮裏拔下一枚青玉簪,揚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見身後微風又起,托著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後,突見玉簪來勢怪異,急忙雙手齊格,接著輕叫一聲:“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詭計,躍到郭芙身邊,顫聲道:“姊姊,快走!”兩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見尼摩星始終不動,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風死了!”提聲喝道:“尼摩星,你搗甚麽鬼?”心想他鐵杖脫手,行動不便,此時已不用懼他,挺著長劍上前幾步,只見尼摩星雙目圓睜,滿臉駭怖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驚喜交集,晃火折點亮神壇上的蠟燭,正要上前察看,忽聽廟門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們在廟裏麽?”正是耶律齊到了。郭芙喜道:“齊哥快來,奇怪……奇怪之極啦!”郭芙來尋妹子,良久不歸,耶律齊想起魯有腳遭人暗算,此時襄陽城外敵人出沒,放心不下,出來迎接她兩姊妹回城。
他帶著兩名丐幫的六袋弟子,奔進殿來,眼見尼摩星死在當地,吃了一驚。他知這天竺矮子武功甚強,自己也敵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殺,實是大出意外,從郭芙手中接過燭臺,湊近看時,更是詫異無比。
但見尼摩星雙掌掌心都穿過一孔,一枚青玉簪釘在他腦門正中的“神庭穴”上。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斷,卻能穿過這武學名家的雙掌,再將他釘死,發簪者本領之高實是不可思議。他轉頭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麽?快引我拜見。”郭芙奇道:“誰說外公來了?”耶律齊道:“不是外公麽?”雙眉一揚,喜道:“原來是恩師到了。”轉身四顧,卻不見周伯通的蹤迹,他知師父性喜玩鬧,多半是躲起來要嚇自己一跳,當即奔出廟外,躍上屋頂察看,四下裏卻無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裏傻氣的說甚麽外公啦,師父啦?”耶律齊回進大殿,問起她姊妹倆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斃命。郭芙說了,但見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將此人釘死,
也是說不出半點道理。耶律齊道:“二妹身後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當世有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們外公、我恩師、一燈大師以及金輪法王他們五人。法王是蒙古國師,自不會和尼摩星爲敵,一燈大師輕易不開殺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師了。二妹,你說助你的是誰?”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斃之後,立即回頭,但背後卻寂無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誦“別怕,用暗器打他”這句話,只覺話聲好熟,難道竟是楊過?但一想到楊過,心中便說:“決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將別人的聲音也聽作了他的。”耶律齊相詢之時,她兀自出神,竟沒聽見。
郭芙見妹子雙頰紅暈,眼波流動,神情有些特異,生怕她适才吃了驚嚇,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麽了?”郭襄身子一顫,滿臉羞得通紅,說道:“沒甚麽?”郭芙慍道:“姊夫問你剛才是誰出手救你,你沒聽見麽?”郭襄道:“啊,是誰幫我打死這惡人麽?自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本領?”郭芙道:“他?他是誰?是你說的那個大英雄麽?”郭襄心中怦怦亂跳,忙道:“不,不!我說是魯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聲,摔脫她手。郭襄道:“剛才人影不見,定是魯老伯在暗中呵護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郭芙將信將疑,心想鬼神無憑,難道魯有腳真會陰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舉手殺人,自己明明在側,卻瞧不
見半點影蹤?耶律齊手持尼摩星的兩根鐵杖,歎道:“這等功力,委實令人欽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時,但見每根鐵杖正中嵌著一
枚金絲芙蓉鐲,宛似匠人鑲配的一般。這金絲細鐲乃用黃金絲、白金絲打成芙蓉花葉之形,手藝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氣內力一激,竟能將尼摩星一對粗重的鐵杖撞得脫手飛出,無怪耶律齊爲之心悅誠服。
郭芙道:“咱們拿去給媽媽瞧瞧,到底是誰,媽一猜便知。”當下兩名丐幫弟子一負屍體,一持雙杖,隨著耶律齊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黃蓉聽郭芙述說經過,回想适才的險事,不由得暗暗心驚。
郭襄只道自己這番胡鬧,又要挨爹娘一番重責,但郭靖心喜女兒厚道重義,反而安慰了她幾句。黃蓉見丈夫不怒,更將小女兒摟在懷裏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屍身和雙杖之時,沈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說是誰?”郭靖搖頭道:“這股內力純以剛猛爲主,以我所知,自來只有兩人。”黃蓉微微頷首,道:“可是恩師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細問羊太傅廟中動手的經過,始終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別回房休息,黃蓉道:“靖哥哥,咱們二小姐心中有事瞞著咱們,你知道麽?”郭靖奇道:“瞞甚麽?”黃蓉道:“自從她北上送英雄帖回來,常常獨個兒呆呆出神,今晚說話的神氣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驚嚇,自會心神不定。”黃蓉道:“不是的。她一會子羞澀靦腆,一會子又口角含笑,那決不是驚嚇,她心中實是說不出的歡喜。”郭靖道:“小孩兒家忽得高人援手,自會乍驚乍喜,那也不足爲奇。”黃蓉微微一笑,心道:“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你年輕時尚且不懂,到得老來,更知道些甚麽?”當下夫妻倆轉過話題,商量了一番布陣禦敵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賓客,如何安排席次,這才各自安寢。
黃蓉躺在床中,念著郭襄的神情,總是難以入睡,尋思:“這女孩兒生下來的當日便遭劫難,我總擔心她一生中難免會有折磨,差幸十六年來平安而過,難道到此刻卻有變故降到她身上麽?”再想到強敵壓境,來日大難,合城百姓都面臨災禍,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這女孩兒偏生性兒古怪,她不願說的事,從小便決不肯說,不論父母如何誘導責駡,她總是小臉兒漲得通紅,絕不會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黃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來到城邊,令看守城門的軍士開城,徑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
時當四鼓,鬥轉星沈,明月爲烏雲所掩。黃蓉手持一根白蠟短杆,展開輕功,奔上峴山,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忽聽得“墮淚碑”畔有說話之聲。黃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離碑數丈,躲在一株大樹之後,不再近前。
只聽一人說道:“孫三哥,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相候,這碑爲甚麽起這麽一個彆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孫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麽大不稱心之事,因此見到甚麽斷腸、憂愁、墮淚的名稱,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這等本領,天下本該再也沒甚麽難事了,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語氣,似手心中老是有甚麽事不開心。這‘墮淚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那姓孫的道:“那倒不是。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三國時襄陽屬於魏,守將羊祜功勞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澤很厚。他平日喜到這峴山遊玩,去世之後,百姓記著他的惠愛,在這峴山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立碑紀德。衆百姓見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處,往往失聲痛哭,因此這碑稱爲‘墮淚碑’。陳六弟,一個人做到羊太傅這般,那當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陳的道:“恩公行俠仗義,五湖四海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要是他在襄陽做官,說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姓孫的微微一笑,說道:“襄陽郭大俠既保境安民,又行俠仗義,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黃蓉聽他們稱讚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們說的恩公是誰?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麽?”只聽那姓孫的又道:“咱哥兒倆從前和恩公作對,後來反
蒙他救了性命,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說‘三國’故事的那先生還道:羊祜守襄陽之時,和他對抗的東吳大將是陸遜的兒子陸抗。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割了百姓的稻穀作軍糧,一定賠錢給東吳百姓。陸抗生病,羊祜送藥給他,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將勸他小心,他說:‘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服藥後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敵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時,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姓陳的摸著碑石,連聲歎息,悠然神往,過了半晌,說道:“恩公叫咱們到此相會,想來也是爲了仰慕羊太傅的爲人了?”那姓孫的道:“我曾聽恩公說,羊祜生平有一句話,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姓陳的忙問:“甚麽話啊?你慢慢說,我得用心記一記。連恩公也佩服,這句話定是非同小可。”那姓孫的道:“當年陸抗死後,吳主無道,羊祜上表請伐東吳,既可救了東吳百姓,又乘此統一天下,卻爲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歎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了。”那姓陳的沒料到竟是這麽一句話,頗有點失望,咕噥了幾句,突然大聲道:“孫三哥,羊祜,羊祜,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孫的喝道:“禁聲!有人來了。”黃蓉微微一驚,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她心想:“與‘羊祜’音同字不同,難道竟是‘楊過’?不,決計不會,過兒的武功便有進境,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這人想說的不會是‘音同字不同’。”過不多時,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爲應。那人走到墮淚碑前,說道:“孫陳兩位老弟,恩公叫你們不必等他了,這裏有兩張恩公的名帖,請兩位立即送去。孫三弟這張送去河南信陽府趙老爵爺處,陳六弟這張交湖南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於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孫陳兩人恭恭敬敬的答應了,接過名帖,藏入懷內。
這幾句話一入黃蓉耳內,更令她大爲驚詫,信陽府趙老爵爺乃宋朝宗室後裔,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棒是家傳絕技,他是襲爵的清貴,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迹。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強,只因又聾又啞,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這次襄陽英雄大宴,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決計不會出山,但敬重他們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兩人回了書信,婉言辭謝,難道這甚麽“恩公”真有這般天大的面子,單憑一紙名帖,便能呼召這兩位山林隱逸高士於十天之內趕到?黃蓉心念一轉,深有所憂:“英雄大宴明日便開,這人召聚江湖高手來到襄陽,有何圖謀?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於我麽?”但想趙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然性子孤僻,卻決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兒殺斃尼摩星的,正是我輩中人。
她正自沈吟,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幾句,因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聽得那姓陳的道:“……恩公從不差遣咱們幹甚麽事,這一回務必……大大的風光熱鬧……掙個面子……咱們的禮物……”其餘的話便聽不見了。那姓孫的大聲道:“好,咱們這便動身,你放心,決計誤不了恩公的事。”說著三人便快步下山。
黃蓉於那“恩公”是甚麽來歷實是想不到絲毫頭緒,卻又不願打草驚蛇,擒住那三人來逼問。待三人去遠,走進廟內,前後察看了一遍,不見有何異狀,料來因敵軍逼近,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闃無一人。出廟回城時,天色已然微明瞭。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沖而來,黃蓉閃身讓在路邊,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兩乘馬奔到岔路處,一個馬頭轉向西北,另一個馬頭轉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聽一個漢子道:“你記得跟張大胯子說,漢口吹打的,唱戲的,做傀儡戲的,全叫他自己帶來,別忘了帶挂燈結彩的巧匠。”另一個笑道:“你別盡叮囑我,你叫的川菜大師傅若是遲了一天,就算恩公饒了你,大夥兒全得跟你過不去。”那人笑道:“嘿,那還差得了?遲到一天,割下我的腦袋來切豬頭肉。”兩人說著一抱拳,分道縱馬而去。
黃蓉緩緩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漢口一霸,交結官府,手段豪闊,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的面子,怎地這‘恩公’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他們大張旗鼓,到底要幹甚麽?”突然間心頭一凜,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她回進府中,問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們反復查了幾遍,不會有遺漏的啊。”黃蓉道:“我也這麽想。咱們生恐得罪了哪一位好漢,便是沒多大名望的腳色,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見,明明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不憤,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跟咱們鬥上一鬥。”郭靖喜道:“這位英雄跟咱們志趣相同,當真再好也沒有了。咱們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領群雄,共抗蒙古,咱們夫妻一齊聽他號令便是。”黃蓉秀眉微蹙,說道:“但瞧此人的作爲,又不似爲抗敵禦侮而來。他發了名帖去邀信陽趙老爵爺、烏鴉山聾啞頭陀、漢口張大胯子等一干人前來。”郭靖又驚又喜,拍案而起,說道:“此人如能將趙老爵爺、聾啞頭陀等高人邀到,襄陽城中聲勢大壯。蓉兒,這樣的人物,咱們定當好好交上一交。”黃蓉沈吟未言,知賓的弟子報道江南太湖衆寨主到來。郭靖、黃蓉迎了出去。當日各路豪傑紛紛趕到,黃蓉應對接客,忙得不亦樂乎,對昨晚所見所聞,一時不暇細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會,共開了四百來桌,襄陽統率三軍的安撫呂文德、守城大將王堅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間衆人說起蒙古殘暴,殺我百姓,奪我大宋江山,無不扼腕憤慨,決意與之一拚。當晚便推舉郭靖爲會盟的盟主,人人歃血爲盟,誓死抗敵。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廟中與姊姊鬧了彆扭,說過不去參加英雄大宴,果然賭氣不出,獨個兒在房中自斟自飲,對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黃蓉關懷禦敵大計,這時哪里還顧得到這女孩兒在使小性兒?郭靖壓根兒便沒知悉。黃蓉略加查問,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衆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興致好,便在席間顯示武功,引爲笑樂。黃蓉終是挂念小女兒,對郭芙道:“你去叫妹子來瞧瞧熱鬧啊,這樣子的大場面,一生未必能見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沒好氣,要找我拌嘴,沒的自己去找釘子碰。”郭破虜道:“我去拖二姊來。”匆匆離席,走向內室。
過不多時,郭破虜一人回來,尚未開口,郭芙便道:“我說過她不會來的,你瞧不是嗎?”黃蓉見兒子臉上全是詫異之色,問道:“二姊說甚麽了?”郭破虜道:“媽,真是奇怪!”黃蓉道:“怎麽啦?”郭破虜道:“二姊說,她在房中擺英雄小宴,不來赴這英雄大宴啦。”黃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這些匪夷所思的門道,且由得她。”郭破虜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個男的,兩個女的,坐在二姊房裏喝酒。”黃蓉眉頭一皺,心想這女孩兒可越來越加無法無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閨中縱飲?“小東邪”的名頭可一點兒也不錯,但今日嘉賓雲集,決不能爲這事責罰女兒,掃了衆英雄的豪興,對郭芙道:“你兄弟年輕臉嫩,不會應付生客,還是你去。請妹子的朋友們齊來大廳喝酒,大夥兒一同高興高興。”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麽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麽市井酒徒、兵卒廝役都愛結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輩,聽得母親吩咐,當即
起身,走向郭襄的閨房。
離房門丈許,便聽得郭襄道:“小棒頭,叫廚房再送兩大罎子酒來。”“小棒頭”是個丫鬟,郭襄給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與衆不同。那丫鬟答應了。只聽得郭襄又道:“吩咐廚房再煮兩隻羊腿,切廿斤熟牛肉來。”小棒頭應聲出房。
只聽得房中一個破鑼般聲音說道:“郭二小姐當真豪爽得緊,可惜我人廚子以前不知,否則早就跟你交個朋友了。”郭襄笑道:“現下再交朋友也還不遲啊。”郭芙皺起眉頭,往窗縫中張去,只見妹子繡房中放著一張矮桌,席上杯盤狼藉。八個人席地而坐,傳杯送盞,逸興橫飛。迎面一人肥頭肥腦,敞開胸膛,露出一排長長的黑毛。
那人左首是個文士,三綹長須,衣冠修潔,手中摺扇輕搖,顯得頗爲風雅,扇面上卻畫著個伸長舌頭的無常鬼。文土左首坐著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臉上刀創劍疤,少說也有十來處。側面坐著個身材高瘦的帶發頭陀,頭上金冠閃閃發光,口中咬著半隻肥雞,吃得津津有味。其餘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見面目,看來兩個是白髮老翁,另一個是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這一干人中間,俏臉上帶著三分紅暈,眉間眼角微有酒意,談笑風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們這般高興,便是邀他們到大廳去,看了也是不去的。
只見一個白髮老翁站起來,說道:“今日酒飯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們再來大醉一場。小老兒有一點薄禮,倒教姑娘見笑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另一個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麽啊,讓我瞧瞧。”說著打開錦盒,不禁低呼了一聲,道:“啊,這枝千年雪參,你卻從何處覓來?”說著拈在手上。
郭芙從窗縫中望進去,見他拿著一枝尺來長的雪白人參,宛然是個成形的小兒模樣,頭身手足,無不具備,肌膚上隱隱泛著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衆人嘖嘖稱讚,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說道:“這枝千年雪參療絕症,解百毒,說得上有起死續命之功,姑娘無災無難到百歲,原也用它不著。但到百歲壽誕之日,取來服了,再延壽一紀,卻也無傷大雅。”衆人鼓掌大笑,齊贊他善頌善禱。
那肥頭肥腦的人廚子從懷中掏出一隻鐵盒,笑道:“有一個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開鐵盒,取出兩個鐵鑄的胖和尚,長約七寸,旋緊了機括,兩個鐵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腳的對打起來。各人看得縱聲大笑。但見那對鐵娃娃拳腿之中居然頗有法度,顯然是一套“少林羅漢拳”,連拆了十餘招,鐵娃娃中機括使盡,倏然而止,兩個娃娃凝然對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風範。
衆人瞧到這裏,不再發笑,臉上竟似都有憂色。那臉有疤痕的婦人道:“人廚子,你別爲爭面子,卻給郭二姑娘惹麻煩!這是嵩山少林寺的鐵羅漢,你怎地去偷來的?”人廚子笑道:“嘿嘿,我人廚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雞摸狗。這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命我送來的。他老人家說,到姑娘生辰正日,決能趕到襄陽來跟姑娘祝壽。哪,這才是我人廚子的薄禮呢!”掀開鐵盒的夾層,露出一隻黑色的玉鐲來。
這黑玉鐲烏沈沈的,看來也沒甚麽奇處。人廚子從腰間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對準玉鐲一刀砍了下去,當的一聲,鬼頭刀反彈起來,黑玉鐲竟是絲毫不損。衆人齊聲喝彩。接著文士、尼姑、頭陀、婦人等均有禮物送給郭襄,無一不是爭奇鬥勝、生平罕見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謝著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轉身奔回大廳,一五一十的都跟母親說了。黃蓉一聽,心中驚訝只有比郭芙更甚,當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內堂。黃蓉命女兒將适才所見再說一遍。朱子柳也是詫異萬分,道:“人廚子、百草仙竟會到襄陽來?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殺人不眨眼的絕戶手聖因師太,那文士的摺扇上畫著一個無常鬼,唔,難道竟是轉輪王張一氓?”他一面說,黃蓉一面點頭。朱子柳卻連連搖頭,說道:“此事決計不會,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紀,除了最近一次,素來足不出襄陽方圓數十裏之地,怎能結識這些三山五嶽的怪人?再說,嵩山少林寺的無色禪師,聽說他近年來面壁修爲,武林中的高人專程上山,想見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陽來給小女孩祝壽?唔,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虛張聲勢,來跟姊姊鬧著玩的。”黃蓉沈吟道:“但聖因師太、張一氓這些人的名頭,我們平時絕少提及,襄兒未必會知道,要捏造也造不來。”朱子柳道:“這麽說來,那是真的了。咱們過去見見,以禮相會。他們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陽來絕無惡意。”黃蓉道:“我也這麽想。只是聖因師太、轉輪王張一氓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測。咱們雖然不懼,可是纏上了也夠人頭痛的,眼前大敵壓境,實在不能再分心去對付這些怪人……”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說道:“郭夫人請了。一干怪人前來襄陽,只爲祝壽,別無歹意,何必頭痛?”說到那‘別無歹意,何必頭痛”八個字,聲音已在數丈之外。黃蓉、朱子柳、郭芙一齊搶到窗邊,但見牆頭上黑影一閃,身法快捷無倫,倏忽隱沒。郭芙縱身欲追,黃蓉一把拉住,道:“別輕舉妄動,追不上啦!”一擡頭,只見天井中公孫樹樹幹上插著一把張開了的白紙扇。
那紙扇離地四丈有餘,郭芙自忖不能一躍而上,叫道:“媽!”黃蓉點了點頭,輕輕縱起,左手在樹幹上略按,借勢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橫技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處,拔出紙扇,落下地來。
三人回到內堂,就燈下看時,見紙扇一面畫著個伸出舌頭的白無常,笑容可掬,雙手抱拳作行禮之狀,旁邊寫著十四個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長命百歲芳齡永繼”。黃蓉翻過扇子,見另一面寫著道:“黑衣尼聖因、百草仙、人廚子、九死生、狗肉頭陀、韓無垢、張一氓拜上郭大俠、郭夫人,專賀令愛芳辰,冒昧不敢過訪,恕罪恕罪。”這幾行字墨澤沈幹,寫得遒勁峭拔。
朱子柳是書法名家,贊道:“好字,好字!”黃蓉沈吟道:“咱們瞧瞧襄兒去。”朱子柳年紀已長,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麽嫌疑,當下一齊來至郭襄房中。只見小棒頭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盤殘菜。郭襄道:“朱伯伯,媽,姊姊,你們瞧,這是客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黃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參、雙鐵羅漢、黑玉鐲,以及絕戶手聖因師太、轉輪王張一氓等所贈珍異禮物,都是暗暗稱奇。郭襄開動機括,讓一對鐵羅漢對打,大是得意。
黃蓉待那十余招“羅漢拳”打完,柔聲道:“襄兒,到底是怎麽回事,跟媽說了罷。”郭襄笑道:“幾個新朋友知道我快過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禮物給我。”黃蓉問道:“這些人你怎生識得的?”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識得的啊。我獨個兒在房裏喝酒,那個韓無垢姊姊在窗外說道:‘小妹子,咱們來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說:‘再好也沒有了,請進來,請進來!’他們便從窗子裏跳了進來,還說到廿四那天,都要來給我祝壽呢。不知他們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媽,這幾位都識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這許多好東西?”黃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識得他們。是你甚麽古怪朋友代你約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沒甚麽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說!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頭,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開去。
黃蓉道:“兩姊妹別鬧!襄兒,我問你,轉輪王、百草仙他們,可說到咱們的英雄大宴沒有?”郭襄道:“沒有啊。但那個老頭兒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說很佩服爹爹。”黃蓉再問幾句,見郭襄確沒隱瞞甚麽,說道:“好啦!快去睡罷。”與朱子柳、郭芙轉身出房。
郭襄追到門口,說道:“媽,這枝千年雪參只怕當真很有點好處,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黃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給你的生日禮啊。”郭襄道:“我生下來便生了,甚麽功勞都沒有,你可辛苦了。”黃蓉心想倒不可負了女兒這份孝心,於是接了雪參,回思郭襄誕生之日的驚險苦難,不禁喟然。
當日英雄大宴盡歡而散。郭靖回到房中,與妻子說起會上群英齊心協力、敵愾同仇,言語中甚是興奮。黃蓉隨即說起聖因師太、百草仙等七人與郭襄夜宴等情。郭靖一怔,道:“竟有這般事?”看那千年雪參,果是一件生平僅見的珍物。黃蓉笑道:“咱們這位寶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還大呢。”郭靖不語,低頭想著聖因師太、轉輪王、韓無垢等一干人的生平行事。
黃蓉道:“靖哥哥,丐幫推選幫主之事,不如提早幾日辦妥,否則遲到襄兒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來,襄陽城中龍蛇混雜,或有他變。”郭靖道:“我卻另有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在十月廿四推選幫主,大大的熱鬧一場。要是無色禪師、聾啞頭陀等人駕臨,咱們曉以大義,請這夥朋友同抗外敵,豈不是好?”黃蓉皺眉道:“我只怕他們只是借祝壽爲名,卻是存心來搗亂一場。你想他們能和襄兒這小孩子有甚麽交情,怎會當真巴巴的趕來祝壽?自來樹大招風,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學之士,倒有一半不願你做這武林盟主呢。”郭靖站起身來,哈哈一笑,說道:“蓉兒,咱們行事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心。爲抗蒙古,幫手越多越好。這武林盟主嘛,是誰當都一樣。再說,邪不能勝正,這幹人若是真有歹意,咱們便跟他們周旋一場,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龍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沒動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黃蓉見他意興勃發,豪氣不減當年,笑道:“好,咱們便照主帥之意。你把這枝雪參服了罷,我瞧總能抵得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連生了三個孩子,內力不免受損,正該滋補一下才是。”他倆夫妻恩愛,當真數十年如一日,推讓了半日,最後郭靖說道:“來日龍爭虎鬥,定有好朋友受到損傷,這雪參乃救命之物,咱們還是留著。”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4 11:12 AM
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
次日英雄大宴續開。郭襄房中竟然又擺設英雄小宴。黃蓉早便吩咐廚房精心備了菜肴,讓女兒招待客人。郭芙這幾日盡在盤算丈夫是否能奪得丐幫幫主之位,對妹子的怪客毫沒放在心上。
如是數日,英雄大宴中對如何聯絡各路豪傑、如何擾亂蒙古後軍、如何協助城守,均已商議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敵軍到來廝殺。郭靖見群豪齊心,雖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大軍兵勢之強,決非數千名江湖漢子所能抵禦,心上總是不能無憂。
十月廿四這日,大會已畢,排定午後推選丐幫的幫主。群豪用過午膳,紛紛趕往城西大校場去,只見校場正中巍巍搭著一座高臺,台南排列著千余張椅子板凳。
這時台下已聚了二千餘名丐幫幫衆,儘是丐幫中資歷長久、武藝超群的人物,品級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這二千餘名幫衆分歸四大長老統率。丐幫原來魯簡梁彭四大長老中,魯有腳升任幫主後新近遇害,彭長老叛幫,爲慈恩所殺,簡長老年邁病死,現下只剩下一位梁長老,成爲首席長老,其餘三位長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遞升。幫衆按著路軍州縣,于東南西北四方圍著高臺坐地。丐幫祖傳規矩,不論大會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幫職司迎賓的幫衆肅請群豪分別入座觀禮。耶律齊、郭芙夫婦,武敦儒、耶律燕夫婦,武修文、完顔萍夫婦等因系小輩,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後一排;各人十餘年來苦練,均自覺武功大有進境,暗自盤算,如何在數千英雄之前一顯身手。
郭破虜坐在大姊身旁,眼見群英濟濟,聲勢非凡,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說道:“二姊真奇怪,竟不愛瞧熱鬧。”郭芙嘴一扁,說道:“這小東邪的小心眼兒,誰也猜她不透。”只見東邊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來,伸手將一個大海螺放在嘴邊,嗚嗚嗚的吹了一陣。黃蓉躍上臺去,向台下群雄行禮,朗聲說道:“敝幫今日大會,承天下各路前輩英雄、少年豪傑與會觀禮,敝幫上下均是至感榮寵,小妹這裏先謝過了。”說著又行一禮。台下群雄一齊站起還禮。
黃蓉又道:“敝幫魯故幫主仁厚仗義,一生爲國爲民,辛勤勞苦,不幸日前在峴山羊太傅廟中爲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複,實爲敝幫奇恥大辱……”說到這裏,丐幫諸弟子想到魯有腳一生公平正直、寬厚待下,有的不禁嗚咽,有的出聲哭了出來,有的更咬牙切齒,大罵奸賊霍都。
黃蓉續道:“但蒙古大軍侵犯襄陽,指日便至,我們不能爲了敝幫一己的私事,誤了國家大計,是以本幫報仇之事,暫且攔下,且待退了強敵再說。”台下群英轟然叫好,都說先公後私,這才是英雄豪傑的胸懷。
黃蓉續道:“只是敝幫弟子十數萬人,遍佈天下,須得及早推舉一位新幫主。乘著今日之便,咱們要推一位德才兼備、文武雙全的英雄,以作丐幫之主。至於如何推舉,小妹並無成見,請梁長老上臺說話。”梁長老躍上高臺,衆人見他白髮如銀,但腰板挺直,精
神矍鑠,這一躍起落輕捷,更見功夫,人人都喝起彩來。這大校場上聚集著四五千人,沒一個不是中氣充沛的,這一齊聲喝彩,直似轟轟雷鳴一般。
梁長老抱拳答謝,待衆人喝彩聲止歇,大聲說道:“黃前幫主神機妙算,說甚麽便是甚麽,決不能錯。但她老人家客氣,定要我們四個長老和八個八袋弟子商量決定。我們十二個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這麽個法兒。”一時台下鴉雀無聲,靜聽他宣佈,只聽梁長老道:“我們想,丐幫弟子遍佈天下,雖然都沒甚麽本事,不能有甚麽大作爲,人數倒也是不少的。要統率這十數萬人馬,正如黃前幫主所說,非得德才兼備、文武雙全不可。我們丐幫雖不能說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幫主、黃前幫主那樣百年難見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魯故幫主那樣德能服衆的人品,也是尋不出的了。我們想來想去,只有請黃前幫主勉爲其難,再來統率這十數萬弟子。”他說到這裏,台下又是彩聲雷動,比先前更加響了。衆人均想:“別說丐幫之中沒黃蓉這樣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梁長老待衆人靜了下來,又道:“黃前幫主倘若不答應,我們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卻有一件大大的爲難處。蒙古
韃子這一次南北大軍合攻襄陽,情勢實在緊迫。黃前幫主全神貫注,輔佐郭大俠籌思保境退敵的大計,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們若是不斷拿一群叫化兒夥裏的小事去麻煩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們臭叫化罵死才怪?因此上我們思前想後,只有另行推選一位幫主才是。”這番話只聽得台下衆人個個點頭,均想:“丐幫行事處處先公後私,無怪數百年來始終是江湖第一大幫。”只聽他又道:“本幫之內既無傑出的人才,黃前幫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條明路,那便是請一位幫外英雄來參與本幫,統率這十數萬子弟。想當年本幫君山大會,推舉幫主,終於舉出了黃前幫主,那時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幫的弟子啊。不瞞各位說,當時兄弟很不服氣,還跟她老人家動手過招,結果怎麽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說,總之給打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她老人家當了幫主之後,敝幫好生興旺,說得上風生水起。君山那一會,黃前幫主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她一條竹棒打得丐幫四長老心悅誠服,可當真英雄了得。”衆人聽得悠然神往,一齊望著黃蓉。丐幫弟子之中,年長的當時大都均曾親與其會,回思昔日情境,胸間豪氣陡生。
梁長老又道:“今日座間,個個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任哪一位原來做敝幫的頭腦,我們都歡喜得緊。只不過英雄好漢太多,可就難以抉擇。我們十二個臭皮匠便想了個笨法兒,只有請各位英雄到臺上一顯身手,誰強誰弱,大夥兒有目共睹。”他說到這裏,台下彩聲四起。
梁長老又道:“不過兄弟有一句話說明在先,今日比武,務請點到爲止,倘若有甚人命損傷,敝幫可罪過太深。各位相互之間如有甚麽梁子,決不能在這臺上了斷,否則是跟敝幫上下有意過不去了,那時卻莫怪得罪。”他說這幾句話時,目光從左至右的向衆人橫掃一遍,神色凜然。要知比武決勝,各逞絕技,倘然下手不容情,動不動便有死傷,這時正當聚義以抗外敵,如何可以自相殘殺?因此梁長老鄭重告誡,意思說若有人乘機報仇,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幫大會中大有熱鬧,聽得梁長老如此說,各自暗暗盤算。長一輩的人物本身早有名位,或爲哪一家哪一派的掌門,或爲哪一幫哪一寨的首領,自不能再出來爭作丐幫的幫主,身無所屬的高手名宿爲數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雖然不輸於旁人,但說要壓倒場中數千位英雄好漢,那可決無把握,設若給人打下台來,鬧得灰頭土臉,沒吃著羊肉卻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顧慮良多。四十歲以下的壯年青年,卻有不少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車輪戰,上臺越早,越是吃虧。因此梁長老說完之後,卻無一人上臺。
梁長老大聲道:“除了幾位前輩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盡在此間,只要瞧得起敝幫的,便請上臺賜教。本幫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藝出衆,也可上臺,縱然是個四袋子弟,說不定他向來深藏不露,無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說了幾遍,只聽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來也!”騰的一聲,躍到了臺上。
衆人看時,都吃了一驚,但見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來斤,這一上臺,那搭得極是堅實的高臺竟也微微搖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禮,雙手在腰間一叉,說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幫幫主是當不來的。哪一位要跟俺動手,便上來罷。”台下衆人一聽,都是一樂,聽這人說話,准是個渾人。
梁長老笑道:“童大哥,咱們今日不是擺擂臺。倘若童大哥不願做敝幫幫主,便請下臺去罷。”童大海腦袋一擺,說道:“這明明是個擂臺,誰說不是擂臺?你不許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臺?”梁長老還待要說,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動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向梁長老擊去。梁長老後躍避開,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說你不成,趁早站開些……”他話未說完,台口人影一閃,已站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化子。
這化子三十來歲年紀,背負六隻布袋,是梁長老嫡傳的徒孫,性子暴躁,平素對師祖又敬若神明,眼見千斤鼎童大海對師祖無禮,當下便按捺不住,躍上臺來,冷冷的道:“我師祖不能跟後輩動手。童大哥,還是我接你三拳罷!”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沒有!”也不問他姓名,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錘了過去。那化子轉身踏上一步,波的一聲悶響,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著拳之處軟膩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著甚麽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甚麽?”童大海吃了一驚,失聲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錯,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這一拳,不禁有些噁心,第二拳打出去時擡
手直擊面門,豈知這化子縱身一躍,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又將背心向著他。
童大海生怕拳頭被袋中大蝦咬著,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將拳頭收轉,舉掌在胸口一擋,右腿踢向對方下盤。那化子見他發毛,暗暗好笑,側身在臺上一滾,背負的布袋也靠上他的小腿。這袋中的大蛇其實甚是馴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哪里知道,連聲大叫,雙足亂跳。那化子右臂長處,已抓住他胸口,順勢運勁,喝道:“伍子胥高舉千斤鼎!”將他身子舉在半空。
童大海慌亂中被對方抓住了胸口“紫宮穴”,登時全身酸軟,無法動彈,空自怒氣衝天,卻發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號叫做“千斤鼎”,再見了他這副狼狽情狀,登時全場哄笑。梁長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無禮!”那化子道:“是!”將童大海放在臺上,一縱下臺,鑽入了人叢。
童大海滿臉漲成了紫醬色,指著台下罵道:“賊化子,再來跟童大爺真刀真槍的打過啊,這般鬼鬼祟祟,算是甚麽好漢?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罵化子,台下數千丐幫弟子卻人人只感有趣,無人理會於他。
突然間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縱上高臺,左足在台緣一立,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下來。童大海心地卻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哪知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顯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剛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帶,拖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剛”。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飛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撐在地下。衆人瞧那人時,但見他衣飾修潔,長眉俊目,原來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見他這招大擒拿手雖然巧妙灑脫,但行徑輕狂,大違忠厚之道,心下不悅,臉色便沈了下來。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東台西同時響起了三個聲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來領教幾招!”“這算甚麽?”“人家好意扶你,你卻施暗算!”發話聲中,三個人同時躍上臺來。
武修文學兼郭靖、黃蓉兩家,又是家學淵源,得父親與師叔授了一陽指神技,這時在後輩英雄中實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見三人齊至,心下暗暗歡喜,尋思:“我同時敗此三人,方顯得功夫。”反而怕這三人分別來鬥,當下更不說話,身形晃動,刹時之間向上臺的三人每人發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穩,敵招卻倏忽已至,急忙舉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對方緩過手來,雙掌翻飛,竟然以一圍三,將三個對方包圍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勢。那三人互相擠撞,拳腳越加難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顧失色,均想:“郭大俠名震當世,果然名不虛傳,連教出來的徒兒也這般厲害?”那三個人互相不識,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圍住,無法呼應照顧,反而各自牽制。三人連沖數次,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
完顔萍在台下見丈夫已穩占上風,心中自是歡喜。郭芙卻道:“這三個人膿包,當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敵手。其實他何必這時候便逞英雄,耗費了力氣?待會有真正高手上臺,豈不難以抵敵?”完顔萍微笑不語。
耶律燕平時極愛和郭芙鬥口,嫡親姑嫂,互不相讓,這時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說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這才上臺,獨敗群雄,讓你安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臉上一紅,說道:“這許多英雄豪傑,誰不想當幫主?怎說得上‘安安穩穩’四字?”耶律燕道:“其實呢,也不用我哥哥上臺。”郭芙奇道:“怎麽?”耶律燕道:“剛才梁長老不是說的麽?當年丐幫大會君山,師母還不過十多歲,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群雄束手歸服,當上了幫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還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癢。耶律燕往耶律齊背後一躲,笑道:“幫主救命,幫主救命,幫主夫人這要謀財害命啦。”這時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餘歲,但自來玩鬧慣了的,耶律燕、完顔萍雖均已生兒育女,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興致不減當年。
黃蓉早已在大校場四周分佈丐幫弟子,吩咐見有異狀立即來報。她坐在郭靖身旁,時時放眼四顧,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場來。她一直擔心聖因師太、韓無垢、張一氓等這一干人前來搗亂,但時屆未末申初,四下裏無一動靜,尋思:“那一干人來襄陽到底爲的甚麽?若說有甚麽圖謀,怎的仍不見有絲毫端倪?如說真的來爲襄兒祝壽,世間決無是理。”轉頭看臺上時,只見武修文已將兩人擊下臺來,剩下一人苦苦撐持,料得五招之內也須落敗,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會友,爲爭丐幫幫主,最後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獨佔鰲頭?”其時台下數千英雄心中,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但在郭府後花園中,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要他今兒來見我一面,他當時親口答應了,怎地到這時還不來?”她坐在芍藥亭中,臂倚欄幹,眼見紅日漸漸西斜,心想:“今日已過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刻到來,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著地下的芍藥花影,兩枚手指拈著剩下的一枚金針,輕輕說道:“我還能求他一件事……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已把我忘了,連今天要來看我都沒記得,這第三件事還說甚麽?”轉念又想:“不會的,決計不會。他是當世大俠,最重言諾,怎能說過的話不算?再過一會兒,唔,只再過一會兒,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面,不由得暈生雙頰,拈著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
她輕輕歎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他雖重言諾,可是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他答應的話倘是對爹爹說的,無論怎麽也定會信守。但是我呢,我這個小東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甚麽?只不過是個異想天開小女孩兒罷啦。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也不過是哈哈一笑,搖頭說道:‘胡鬧,胡鬧!’”芍藥亭畔,小郭襄細數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場中,黃蓉兀自在反復推想:“羊太傅廟中芙兒、襄兒遇險,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說,當世只二人有此剛猛內力,但洪七公恩師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難道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祝壽的,並非那個殺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則此人是誰?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行事無此細密;一燈大師端嚴方正,決無如此閒情逸致;西毒歐陽鋒、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難道是爹爹?”她與父親已十餘年不見。黃藥師便如閑雲野鶴,漫遊江湖,誰也不知他的行蹤。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倒與他的生性頗有幾分相似。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乃是出名的“黃老邪”,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這裏,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驚又喜。按理說黃藥師決不會來跟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當真如天外神龍,矯夭變幻,黃蓉雖是他的親生女兒,卻也往往莫測高深。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兒祝壽,說不定自有深意呢?她想到這裏,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過來,低聲問道:“你妹子在風陵渡出去了一日兩夜,她回來後,有沒說起外公甚麽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沒有啊!妹子連外公的面
也沒見過。”黃蓉道:“你仔細想想,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到底還講到誰沒有?”郭芙道:“沒有啊,沒說到誰。”她自知妹子當日爲的是要去瞧瞧楊過,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楊過”兩字。母親倒還罷了,父親只要一聽見,往往臉色一沈,便有一兩天不跟她說話。因此妹子既然沒說,她也就樂得不提,何況此事早已過去,並無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討沒趣?
黃蓉見她臉色微微有異,料到她心中還隱瞞著甚麽,說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聽到見到過甚麽,全說給我知道。”郭芙見母親臉色鄭重,不敢再瞞,只得道:“只是聽幾個閒人講起甚麽神雕大俠,那便是楊……楊……楊過了。妹子便說要去瞧瞧他。”黃蓉心中一凜,道:“見到了他沒有?”郭芙道:“一定沒見到。倘若見到了,妹子還不咭咭呱呱的說個不停麽?”黃蓉心中暗叫:“是過兒,是過兒!當真是他麽?”問道:“在羊太傅廟中出手殺死尼摩星的,你想會不會是他?”郭芙道:“怎麽會啊?楊……楊大哥怎會有這等好功夫?”黃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廟中說了些甚麽,從頭至尾跟我說,一句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沒甚麽大不了的,妹子就是愛跟我頂嘴。”於是將妹子如何說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幫推舉幫主,如何說在她生日那天將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來見她等言語一一說了,最後笑道:“她朋友倒果然來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頭兒老太婆,哪有甚麽少年英俊的英雄?”聽到這裏,黃蓉更無懷疑,料定郭襄所說之人,必是楊過無疑,想來郭襄與楊過約定在羊太傅廟中相會,卻給姊姊闖去撞散了,楊過不忿郭芙譏刺,爲了給郭襄爭一口氣,竟然遍邀江湖高手,來給她送禮祝壽。“但是,他,他爲甚麽要給襄兒花這麽大的力氣?”想到小女兒日來心神不定,眼光朦朧,恍恍惚惚,想到她時常突然間紅暈雙頰,黃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竟難道襄兒在風陵渡一日兩夜不歸,已和他做出事來?”跟著便想:“楊過恨我害死他的父親,恨芙兒斷他手臂,更恨芙兒用毒針打傷小龍女。啊喲,小龍女和他相約十六年後重會,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楊過是報仇來啦!”一想到“楊過是報仇來啦”這七個字,驀地裏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她知楊過自小便行事十分厲害,對小龍女又是用情既專且深,倘若苦候小龍女十六年終於不得相見,推尋禍根,自會深恨郭家滿門。這一十六年的怨毒積了下來,以他性情,決不會將郭芙一劍殺了便能罷休,定當設下狠毒陰損的計謀,大舉報復,“難道他竟要誘騙襄兒上手,使她傾心相從,然後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錯,不錯,依著楊過的性兒,他正會如此。”一想到此點,連日積在心頭的疑竇盡數而解:楊過所以要殺尼摩星救郭襄,所以遍請當世高手來給她祝壽,全是爲了要贏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計算:“可是有一點不對了!今日是襄兒生日。十六年前,襄兒出世之後,又過數月,楊過才在絕情穀中與小龍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報仇,也得等足十六年,過了與小龍女約會之期再說。這十六年之約雖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親手所書,誰又能知道他夫妻倆終究不得相會?難道我爹爹……難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鎖,越想越是不安,心想:“不管怎樣,襄兒若再和他相見,實是兇險無比。襄兒天真爛漫,怎懂得人心的鬼蜮狠毒?”只聽得“啊喲”一聲叫,跟著騰的一響,黃蓉擡起頭來,
見武修文又將一個上臺比武的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臺來。她走到郭靖身邊,低聲道:“你在這裏照料,我去瞧瞧襄兒。”郭靖道:“襄兒沒來麽?”黃蓉道:“我去叫她,這小丫頭實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與妻子初識之時,她穿了男裝,打扮成一個小乞兒模樣,何嘗又不古怪了?黃蓉見丈夫笑得溫馨,也報以一笑,當下匆匆趕回府中。
一路上雖感焦慮,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寬厚堅實的雙肩,似乎天塌下來也能擔當一般,心頭又寬慰了許多。她徑到郭襄房中,女兒並不在房,一問小棒頭,說是二小姐在後花園中,不許去打擾她。黃蓉微微一驚:“襄兒連大校場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楊過暗中約上了。”於是先回自己房中,身邊暗藏金針暗器,腰間插了柄短劍,再拿了短棒,然後往後花園來。她知楊過此時武功大非昔比,實是個可畏可怖的強敵,因此絲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鵝卵石子鋪成的花徑,卻從假山石後的小路繞了過去,將近芍藥亭邊,但聽得郭襄幽幽的歎了口長氣。
黃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後,聽得女兒輕輕說道:“怎麽到這個時候,還不來,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黃蓉大慰:“原來他還沒到,正可先行攔阻。”只聽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媽總是叫我說三個心願,這時左右無人,我便跟老天爺說了罷。”黃蓉本要出去跟女兒說話,聽了她這幾句話,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腳又縮回來,尋思:“我雖是她母親,平時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這時正好聽她說三個甚麽心願。”過了片刻,只聽郭襄道:“老天爺,我第一個心願,盼望爹爹媽媽率領人馬,會同衆位英雄好漢,把來犯的蒙古兵盡數殺退,襄陽城百姓得保太平。”黃蓉暗暗舒了口氣,心道:“這小丫頭雖然古怪,可不是不識大體之人。”又聽她道:“我第二個心願,盼望爹爹媽媽身子安泰,百年長壽,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稱心。”黃蓉誕育郭襄之時,夫婦倆都遭逢生死大險,事後思及,不免心驚,因此自然而然的對她不如對大女兒那般憐愛,這時聽了她這幾句至性流露的祝願,不自禁的眼眶微濕,疼愛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個心願一時卻說不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個心願,盼望神雕大俠楊過……”黃蓉早料到女兒第三個心願定與楊過有關,但聽到她親口說出“楊過”兩字,心頭終於還是一震,聽得她續道:“……和他夫人小龍女早日團聚,平安喜樂。”這一句話卻是黃蓉萬萬料想不及,她只道楊過既要誘騙女兒,定然花言巧語,說上許多假話,豈知女兒已知道小龍女之事,也明白楊過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龍女相會,因此暗中爲他禱祝。但轉念一想,卻又擔上了心:“啊喲,不妙!楊過這廝用心更加深了一層,她越是跟襄兒說不忘舊情,襄兒越會覺得他是個深情可敬之人,對他更爲傾心。不錯,不錯,當年靖哥哥倘若見了我之後便將華箏公主抛諸腦後,半點也不念昔日恩義,我反要怪他薄幸了。”只因黃蓉將這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來又對楊過存著幾分忌憚防範之意,再加上對女兒關懷過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驚。便在此時,忽聽得擦的一聲輕響,牆頭上躍下一人,何見他大頭矮身,形相甚是古怪。
郭襄一見那人,便跳起身來,喜道:“大頭鬼,大頭鬼叔叔,他……他也來了麽?”大頭鬼走進芍藥亭中,躬身施了一禮,神態竟然異常恭謹。郭襄笑道:“啊喲,大頭鬼叔叔,你怎地跟我這般客氣啊?”大頭鬼道:“你別叫我大頭鬼叔叔,只叫‘大頭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俠命我來跟郭姑娘說……”郭襄一聽,好生失望,登時眼眶便紅了,道:“大哥哥說有事不能來看我麽?可是他答應過的……”大頭鬼不住搖晃他那顆大頭,說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麽不是?他明明答應過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淚來。大頭鬼道:“我不是說他沒答應你,我是說,他不是不來看你啊!”郭襄破涕爲笑,嬌嗔道:“你瞧你,說話不明不白的,不是這個,又不是那個。”大頭鬼微笑道:“神雕大俠說,他要親自給姑娘預備三件生日禮物,是以今日要到得遲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這許多人已給我送了這麽多好東西,我甚麽都也有啦,請你跟大哥哥說,不用費心再預備禮物了。”大頭鬼搖頭道:“這三件禮物嘛,第一件已預備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俠帶領了兄弟們正在辦,這時候多半已經齊備。”郭襄歎道:“我倒寧可他早些來,別費事跟我辦禮物了。”大頭鬼道:“那第三件禮物,神雕大俠說須得在大校場丐幫大會之中親手交給姑娘,因此請你就到大校場去,算來時候也差不多啦。”郭襄歎口氣道:“我本來跟姊姊嘔氣,說過不去丐幫大會的,大哥哥既這麽說,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罷,你同我一塊兒去。”大頭鬼點了點頭,噓溜溜吹了聲口哨,牆外黑黝黝的撲進一件龐然大物來,卻是那頭神雕。
郭襄一見神雕,撲過去要攬他項頸,便如見到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卻退開兩步,傲然昂立,側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氣得緊,不睬我嗎?我偏偏要你睬我。”說著縱身而上,一把抱住了神雕的頭頸。這一次神雕沒再閃避,但斜過腦袋,便似莊嚴的父親遇到了又頑皮又可愛的女兒,終於無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們一起去罷。我請你吃好東西,你喝酒不喝?”大頭鬼笑道:“你請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歡也沒有了。”當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場。走進大會場子,群雄見到神雕軀體雄偉、形相醜怪,無不嘖嘖稱奇。郭襄引著大頭鬼和神雕來到台邊,揀一處空地坐下。負責知賓的丐幫弟子見大頭鬼是生客,當下過來招呼,請問姓名。大頭鬼冷然道:“我沒名字,甚麽也不懂得的,郭二姑娘帶我來,我便來了。”不久黃蓉也即來到,只想:“楊過公然要到大校場來,事先又作了周密佈置,待會定要大鬧一場。”這時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給人打下台來,朱子柳的侄兒、泗水漁隱的三個弟子、丐幫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後失手。臺上耶律齊已連敗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個四十餘歲的壯漢交手。
這壯漢名叫藍天和,是貴州的一個苗人,幼時隨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藥,失足墮入山崖,得遇奇人,學得了一身剛猛險狠兼而有之的外門武功。他掌力中隱隱有風雷之聲,轟轟發發,的是威風了得。耶律齊的拳法卻是拳出無聲,腳去無影,飄飄忽忽,令對方難以捉摸,兩人一剛一柔,在臺上打了個旗鼓相當。這番功夫顯露出來,台下數百名本來想上臺一較的好漢無不自愧不如,均想:“幸虧我沒貿然上臺,否則豈不是自獻其醜?人家這般的內力外功,我便是再練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對手。”藍天和的掌力雖猛,但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畢竟難以持久,雖聽他一掌掌發出去時呼呼之聲越來越大,其實中間所蘊潛力卻已大不如前。耶律齊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終全神貫注的見招拆招。他知今日之鬥不是擊敗幾個對手便算了局,上臺來的敵手多半愈來愈強,因此必
得留下後勁。
藍天和久戰不勝,心下焦躁起來,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餘年,從未遇到過一個能擋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勁敵,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個後輩,當下催動內勁,不住增加掌力。兩人迴旋反復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藍天和陡見對方拳法中露出破綻,大喝一聲:“著!”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齊胸口打去,耶律齊右掌揮出,雙掌相交,登時粘著不動,變成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局面。
過了片刻,藍天和忽然臉上變色,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拱手說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聲說道:“耶律大爺手下留情,沒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義,兄弟心悅誠服。”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躍下臺去。耶律齊拱手道:“承藍兄相讓。”原來藍天和一掌打出,與耶律齊右掌相交,急忙催動內力,猛覺著手之處突然間變得虛虛蕩蕩,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實非實,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纏在掌上。這股似虛非虛的知覺,瞬息間便從對方掌心傳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時便如積蓄了十多碗沸水,擠逼著要向外爆炸。他這一驚之下,自是魂飛天外,急忙運勁後奪,但手掌竟如給極韌的膠水粘住了一般,雖向後拉了半尺,卻離不開對方掌心。當年師父授他武藝之時,曾說他這一路風雷拳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說綽綽有餘,但若遇上了內家高手,千萬要小心在意,只要給對方內力侵入丹田,縱不是當場斃命,這一身功夫可也廢了。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
雙目一閉,只待就死,陡然間掌上粘力忽失,跟著丹田中鬱熱之氣也緩緩消失,他微一運勁,竟覺全身功夫絲毫未損,那自是對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餘,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幾句。
适才二人這一場龍爭虎鬥,藍天和掌力威猛淩厲,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齊居然將他敗於無形,凡是稍有見識之人,再也不敢上臺挑戰。耶律齊是郭靖、黃蓉的女婿,與丐幫大有淵源,四大長老和衆八袋弟子都願他當上幫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真教弟子算來都是他晚輩。
凡是與郭靖夫婦、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與爭。只有幾個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臺領教,但都是接不上數招,便即落敗。
郭芙見丈夫藝壓當場,心中的歡喜自是難以言宣,一瞥眼間,忽見一隻奇醜的巨雕和那個在風陵渡見過的大頭矮子坐在妹子兩側,不禁一怔。當郭襄和大頭鬼、神雕來到大校場時,耶律齊和藍天和激鬥正酣,郭芙全神貫注在丈夫身上,神雕雖然形貌驚人,她卻是視而不見。這時勁敵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說過不來卻又來了?一轉念間,暗道:“不好!楊過自稱‘神雕大俠’,這只窮兇惡極的大鳥,必定便是甚麽神雕了。神雕既來,楊過也必就在左近,他倘若來搶幫主……他倘若來搶幫主……”一刹那間,心中自喜變憂,當日楊過拂袖將她長劍擊彎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齊哥武功雖強,能不能敵得過這個獨臂怪人呢?唉,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
星,今日當此要緊關頭,他遲不遲,早不早,卻又來了!”但遊目四顧,並不見楊過的蹤迹。這時天色將黑,耶律齊又連敗七人,待了良久,再也無人上臺較藝。
梁長老走到台口,朗聲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我幫上下向來欽仰,若能爲我幫之主,自是人人悅服擁戴……”他說到這裏,台下丐幫的幫衆一齊站起,大聲歡呼。梁長老又道:“不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還欲上來一顯身手?”他連問三遍,台下寂靜無聲。
郭芙大喜,心想:“楊過此刻不至,時機已失!待齊哥一接任幫主,他便再要來搗亂,也已來不及了。”便在此時,忽聽得蹄聲緊迫,兩騎馬向大校場疾馳而來,聽那馬蹄之聲,馬上乘客顯是身有急事。郭芙一驚:“終於來了!”但見兩騎馬如飛般馳進校場,乘者身穿灰衣,卻是郭靖派出去打探軍情的探子。郭靖雖然瞧著臺上比武,心中可無時無刻不念著軍情,一見這兩個探子如此縱馬狂奔,心道:“終於來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說的都是“終於來了”四字,但女兒指的是楊過,父親心中所指卻是“蒙古大軍”。
兩名探子馳到離高臺數丈處翻身下馬,奔上前來向郭靖行禮。郭靖與黃蓉不等二人開口,先瞧臉色,蓋軍情好惡,臉上必有流露,但見二人滿臉又是迷惘又是喜歡之色,似乎見到了甚麽意外的喜事。
只聽一名探子報道:“稟報郭大俠:蒙古大軍左翼前鋒的一個千人隊,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驚,暗道:“來得好快!”又聽另一名探子道:“稟報:蒙古右翼前鋒的一個千人隊,已抵鄧州。”郭靖“嗯”了一聲,心想:“北路敵軍又分兩路,行軍神速,鋒勢銳利之極。”新野與鄧州離襄陽均不過一百餘裏,由兩地南下而至襄陽對岸的樊城,一路平野,並無山川隔阻之險,蒙古鐵騎馳驟而來,只須一日便能攻到。
卻聽第二個探子喜孜孜的說道:“可是有件奇事,鄧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隊一個個都死在就地,軍官士卒,無一得生。”郭靖奇道:“有這等事?”第一個探子道:“小人所見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前鋒一千人全變了野鬼,只見遍地都是屍首。最奇怪的是,這些蒙古兵屍首上的左耳都給人割了去。”第二個探子道:“鄧州的蒙古兵也是這般,人人沒了左耳。”郭靖和黃蓉對瞧一眼,均是驚喜交集,尋思:“蒙古兩路先鋒都是全軍覆沒,那是大大的折了銳氣。雖說來攻敵軍至少有十余萬之衆,損折二千人無關大局,但訊息傳去,蒙古三軍爲之奪氣,于我大吉大利。卻不知是誰奇兵突出,將這兩路蒙古兵盡數殲滅?”郭靖問道:“新野和鄧州的守軍怎樣了?”兩名探子齊聲道:“兩城守軍閉城不出,蒙古軍死在郊外,守城的將軍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黃蓉道:“你們快去稟報呂大師,他這一高興,定然重重有賞。”兩探子磕過了頭,歡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鋒隊尚未與襄陽守軍交戰,即已兩路齊殲,黃蓉站到臺上宣佈這個喜訊,登時全場歡聲雷動。黃蓉道:“丐幫新立幫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這件聚殲敵軍的大事?梁長老,快命人擺設酒筵,咱們須得好好慶祝一番。”這酒筵倒是早就預備下了的,丐幫今晚本來要大宴群雄,祝賀新立幫主,這時傳到大捷之訊,錦上添花,人人均是興高采烈。武敦儒等較藝落敗,雖然不無怏怏,但滿場喜氣洋溢,早把少數人的心中鬱悶沖得乾乾淨淨。丐幫宴客不設桌椅,群雄東一團、西一堆的在大校場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錯,吃喝起來。筵席模樣雖陋,酒肉菜肴卻極是豐盛。
群雄都道是郭靖、黃蓉安排下的奇計,流水價過來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說絕非自己之功。但他向來謙抑,群雄哪里肯信?黃蓉道:“靖哥哥,這事好生奇怪,此時實在琢磨不透。咱們別忙分辯,且候確息。”原來黃蓉一得探子之報,知道其中甚有蹊蹺,當即派遣八名精明強幹的丐幫弟子,騎了快馬,分赴新野、鄧州再探。
郭襄和大頭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見了神雕這等威猛模樣,誰也不敢坐近。郭襄只問:“大哥怎地還不來?”大頭鬼道:“他說過要來,總會來的。”一言甫畢,忽道:“你聽,那是甚麽聲音?”郭襄側耳靜聽,只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陣獅吼虎嘯、猿啼象奔之聲,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來啦!”過不多時,群獸吼叫之聲越來越近。校場上群雄先是愕然變色,跟著紛紛拔出兵刃,站了起來,場中登時亂成一片:“哪里來的這許多猛獸?”“是獅子,還有大蟲!”“大家小心!”“提防惡狼,提防豹子!”郭靖對武修文道:“去傳我號令,調二千弓弩手來。”武修文應道:“是!”剛欲轉身,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萬獸山莊史家兄弟奉神雕大俠之命,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非一人所發,乃史氏五兄弟齊聲高呼。他五人內功另成一家,雖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縱聲長嘯,竟同具宮、商、角、征、羽五音之聲,鏗鏘豪邁,震人耳鼓。黃蓉向武修文一揮手,命他即去傳令,心想史氏兄弟雖如此說,但人心難測,未必便無他意,寧可調集弓弩手有備而不發,勝於無備而受制於人。武修文躍上馬背,馳去調兵。
不多時第一隊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場之側,郭靖在蒙古習得騎射之術,以此教練士卒,是故襄陽兵精,甲於天下,遂能以一城之衆,獨抗蒙古數十年。襄陽弓弩手人人能挽強弓,發硬箭,射術實不遜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剛布好陣勢,只見一條大漢身披虎皮,領著一百頭猛虎來到大校場外,正是白額山君史伯威。那一百頭猛虎排得整整齊齊,蹲伏在地。接著管見子史仲猛率領一百頭金錢豹子、金甲獅王史叔剛率領一百頭雄獅、大力神史季強率領一百頭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領一百頭巨猿,各列隊伍,排在校場四周。群獸猛惡猙獰,不斷發出低吼,然行列整齊,竟是絲毫不亂。校場上群雄個個見多識廣,但陡然間見到這許多猛獸,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隻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說道:“恭祝姑娘長命百歲,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還禮,道:“多謝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傷也好了?”史叔剛、史孟捷齊道:“多謝姑娘關懷。都好了。”史伯威指著五隻皮袋道:“這是神雕大俠送給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禮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甚麽啊?嗯,我猜你的皮袋裏裝著一隻小老虎,他的裝著一隻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緊。”史伯威搖頭道:“不是,這件禮物,是神雕大俠率領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辦來的,費的氣力可真不少。”說著打開手中的皮袋。郭襄探頭往袋口一張,大吃一驚,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隻皮袋之中,共是兩千隻蒙古兵將的耳朵。”郭襄尚未會意,驚道:“這許多人的耳朵,我……我要來幹麽?”郭靖、黃蓉卻聽得分明,一齊離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驚喜交集。黃蓉道:“史大哥,原來新野和鄧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俠率人所殺?”史氏五兄弟向郭靖、黃蓉拜倒。郭靖夫婦拜倒還禮。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陽,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蒙古蠻兵竟敢無禮前來進犯,豈不是要驚嚇了郭二姑娘?實是非殺不可。只恨番兵勢大,不能盡誅,因此帶領豪傑,殺了他作先鋒的兩個千人隊。”郭靖道:“神雕大俠現在何處?小可當親自拜見,爲襄陽合城百姓致謝。”這十多年來,郭靖專心練兵守城,極少理會江湖遊俠之事,而楊過隱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俠”便是楊過。史伯威道:“神雕俠連日忙於爲令愛采備生日禮物,未克前來拜見郭大俠和郭夫人,請予恕罪。”忽聽得遠處嘯聲又起,一個聲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俠之令,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尖細,若繼若續,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
郭靖見第一件壽禮實在太大,忙提聲叫道:“郭靖謹候台駕。”他話聲渾厚和平,遠遠傳送出去,跟著走到大校場入口處相迎。
黃蓉和他並肩而立,低聲道:“你猜這神雕俠是誰?”郭靖道:“我猜不出。”黃蓉道:“便是楊過!”郭靖一呆,隨即滿心歡暢,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當真是大宋之福。”黃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壽禮是甚麽?”郭靖微笑道:“過兒才智卓絕,只有你方勝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黃蓉搖頭道:“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楊過爲襄陽立此大功,但口口聲聲說是爲了襄兒。他對我夫婦與芙兒的怨恨可絲毫未消。”過不多時,長須鬼樊一翁領著八鬼來到校場,向郭靖夫婦見了禮,徑自走到郭襄身前,說道:“恭祝姑娘康寧安樂,福澤無盡!神雕俠命我們來送第二件生辰禮物。”郭襄道:“多謝,多謝。”眼見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著一隻木盒,生怕他們又送甚麽人鼻子、人耳朵來,忙道:“若是難看的物事,就別打開來。”大頭鬼笑道:“這次是挺好看的。”樊一翁打開盒子,取出一個極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點著了。那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一聲爆炸,散了開來,但見滿天花雨,組成一個“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著也放了一個煙花,卻是一個“祝”字。
西山一窟鬼各放一個,組起來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十個大字。十字顔色各不相同,高懸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歡呼喝彩。這煙花乃漢口鎮天下馳名的巧手匠人黃一炮所作,華美繁富,妙麗無方,端的是當世一絕。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兒家原是喜歡這個,也虧過兒覓得這妙制煙花的巧手匠人。”半空中十個大字剛放,北邊天空突然升起一個流星,相距大校場約有數裏,跟著極北遠處,又有一個流星升起。
黃蓉心想:“這流星傳訊,取法於烽火報警,頃刻之間,便可一個接一個的傳出數百里之遙,只不知楊過安排下了甚麽。他這第二件禮物,決不只是放幾個煙花博我襄兒一粲便算。”當下吩咐丐幫弟子安排筵席,宴請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聽得北方遠遠傳來猶如悶雷般的聲音,一響跟著一響,轟轟不絕,只是隔得遠了,響聲卻是極輕。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聽了這聲音,突然間一齊躍起身來,高聲歡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頭鬼搖頭晃腦,手指北方,大叫:“妙極,妙極!”這時天已全黑,北面天際卻發出隱隱紅光。
黃蓉又驚又喜,叫道:“南陽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錯,正是南陽!”黃蓉向樊一翁道:“願聞其詳。”樊一翁道:“這是神雕俠送給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禮,燒了蒙古二十萬大軍的糧草。”黃蓉心中已猜到三分,聽他如此說,不禁與郭靖相顧大喜。
原來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以南陽爲聚糧之地,數年之前,即在南陽大建糧食草場,跟著四處徵發,成千成萬斛米麥、成千成萬擔草料,流水般彙向南陽。常言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米麥是士卒的食物,乾草是馬匹的秣料,實是軍中的命脈所在。蒙古自來以騎兵爲主,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
郭靖曾數次遣兵襲擊南陽,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終無功,想不到楊過竟在一夕之間放火將它燒了。
郭靖眼見北方紅光越沖越高,擔心起來,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諸位豪傑都能全身而退麽?可須咱們前去接應?”樊一翁心道:“郭大俠不問戰果,先問將士安危,果然仁義過人。”說道:“多謝郭大俠挂懷,神雕俠早有安排。在南陽城中縱火的,是聖因師太、人廚子、張一氓、百草仙這些高手,共有三百餘人,想來尋常蒙古武士也傷他們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黃蓉道:“你聽!過兒邀集群豪,原來是爲立此奇功。若非這許多高人同時下手,原也不易使兩千蒙古兵全軍覆沒。”樊一翁又道:“我們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轟打襄陽,南陽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數十萬斤火藥。因此我們的祝壽煙花一放起,流星傳訊,埋伏在南陽城內的一干好手便同時動手,先燒火藥,再燒糧草。蒙古大軍的士卒馬匹,這番可要餓肚子了。”郭靖和黃蓉對視一眼,均是暗自心驚。他夫婦倆當年隨
成吉思汗西征,曾親眼見到蒙古軍以火炮轟城,當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藥和鐵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數攻襄陽,都未用炮。這次皇帝蒙哥禦駕親征,自是攜有當世最厲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楊過這一把火,襄陽合城軍民難免盡遭大劫。兩人又想:“殲滅敵軍兩個千人隊,固然大殺其威,但毀了蒙古軍在南陽積貯數年的火藥和大軍糧草,只要他糧運不繼,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這場功勞可更加大了。”夫婦倆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連聲稱謝。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等只是奉了神雕俠之命辦事,小小奔走之勞,兩位何足挂齒?”這時遠處火藥爆炸聲仍不斷隱隱傳來,只是隔得遠了,聽來模糊鬱悶。陡然之間,幾下聲音略響,接著地面也微微震動。樊一翁喜道:“那個最大的火藥庫也炸了。”郭靖叫過武氏兄弟,說道:“你二人各帶二千弓弩手掩襲南陽。敵軍倘若部隊齊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驚慌混亂,可乘勢發箭殺傷。”二人接令而去。
兩件事接踵而來,校場上歡呼大叫,把盞敬酒之聲,響成一片,人人都稱頌神雕俠功德無量。
郭芙眼見丈夫藝冠群雄,將丐幫幫主之位拿到了手,於當世豪傑之前大大露臉,哪知驀地裏生出這些事來。楊過人尚未到,卻已將丈夫的威風壓得絲毫不剩,雖說殲滅蒙古先鋒、火燒南陽糧草火藥,實是兩件大大的好事,但她總不免愀然不樂;又聽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說道,這是楊過送給妹子的兩件生日禮物,那十個煙火大字高懸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舉全是爲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沒了光彩。她轉念一想:“好哇!楊過這廝恨我斬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來著!”想到此處,更是勃然而怒。
梁長老和耶律齊、郭芙同席,眼見人人興高采烈,郭芙卻是臉色不豫,微一沈吟,已知其理,笑道:“老頭子可真的老糊塗啦,這一歡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腦後。”當即躍上高臺,朗聲說道:“各位英雄請了,蒙古番兵連遭兩大挫折,咱們自是不勝之喜。可還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爺顯示了精湛武功,人人欽服。我們丐幫便奉耶律大爺爲本幫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麽?本幫弟子,可有異言的麽?”他連問三聲,台下無人出聲。梁長老道:“如此便請耶律大爺上臺。”耶律齊躍上高臺,抱拳向台下團團行禮,正要說幾句“無德無能”的謙抑之言,忽聽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話,斗膽要請教耶律大爺。”耶律齊一怔,眼見這句話是從丐幫弟子的人叢中發出,拱手道:“不敢!請說便是。”只見丐幫中站起一人,大聲道:“耶律大爺的令尊在蒙古貴爲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雖然都已去世,但咱們丐幫和蒙古爲敵。耶律大爺負此重嫌,豈能爲本幫之主?”耶律齊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晉爲當今蒙古皇帝所殺,小可與蒙古暴君,實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話雖是如此說,但令尊之死,甚爲曖昧,下毒云云,只是風傳,未聞有何確證。令兄犯法獲罪,死有應得,此仇不報也罷,倒是本幫大仇未複……”郭芙聽得他出言譏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誰?膽敢在此胡言亂語?有膽子的,站到臺上去說。”那乞丐仰天大笑,說道:“好,好,好!幫主還未做成,幫主夫人先顯威風。”也不見他移步擡腳,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心頭都是一驚:“這人武功強得很啊,那是誰?”台下數千對眼光,齊都集在他身上。
只見他身披一件寬大破爛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細的鐵杖,滿頭亂髮,一張臉焦黃腫腫,凹凹凸凸的滿是疤痕,背上負著五隻布袋,原來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幫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這人更是奇醜無倫。丐幫幫衆識得他名叫何師我,向來沈默寡言,隨衆碌碌,只因十餘年來爲幫務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藝低微,才識卑下,誰都沒對他絲毫重視,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極限,哪料到這樣一個庸人竟會突然向耶律齊當衆提出質問,而武功之強更是大出幫衆意料之外,都想:“這何師我從哪里偷偷學了這一身功夫來啦?”何師我爲人雖然平庸,但相貌之醜卻令人一見難忘,因此耶律齊倒也識得他,當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見,要請指教。”何師我冷笑道:“指教兩字,如何克當?只是小人有兩件事不明白,因此上臺來問問。”耶律齊道:“哪兩件事?”何師我道:“第一件,我幫新舊幫主前後交替,歷來都以打狗棒爲信物。耶律大爺今日要做幫主,不知這根本幫至寶的打狗棒卻在何處?小人想要見識見識。”此言一出,丐幫幫衆心中都道:“這一句話問得厲害。”只聽耶律齊道:“魯幫主命喪奸人之手,這打狗棒也給奸人奪了去。此乃本幫的奇恥大辱,凡本幫弟子,人人有責,務須將打狗棒奪回。”何師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請問:魯幫主的大仇到底報是不報?”耶律齊道:“魯幫主爲霍都所害,衆所共知,當世豪傑、無不悲憤。只是連日追尋,未知霍都這奸賊的下落,這是本幫的要務,咱們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尋到霍都這奸賊,爲魯幫主報仇。”何師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奪回。第二,殺害前幫主的兇手還沒找到。這兩件大事未辦,便想做幫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罷?”這幾句話理正詞嚴,咄咄逼人,只說得耶律齊無言以對。
梁長老道:“何老弟的話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幫弟子十數萬人,遍佈天下,不能無人爲首,而尋棒鋤奸,更不是說辦便辦,也須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兩件大事。咱們急於立一位新幫主,正是爲此。”何師我搖頭道:“梁長老這幾句話,錯之極矣,可說是反因爲果,本末倒置。”梁長老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首,幫主死後便以他爲尊,這五袋弟子竟敢當衆搶白,可說大膽已極。梁長老怒道:“我這話如何錯了?”何師我道:“依弟子之見,誰人能奪回打狗棒,誰人能殺了霍都爲魯幫主報仇,咱們便擁他爲本幫之主。但
如今這般,誰的武功最強,誰便來作本幫幫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勝過耶律大爺,難道咱們便奉他爲幫主不成?”這幾句話只說得群雄面面相覷,都覺得實是頗爲有理。
郭芙卻在台下叫了起來:“胡說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勝得過他?”何師我冷笑道:“耶律大爺武功雖強,卻也不見得就天下無敵。小人只是丐幫的一個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輸於他了。”郭芙正惱他言語無禮,聽他自願動手,那是再好也沒有,叫道:“齊哥,你便教訓教訓這大膽狂徒。”何師我冷冷的道:“本幫事務,向來只是幫主管得,四大長老管得,幫主夫人卻管不得。別說耶律大爺還沒做幫主,就算當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這般當衆斥責幫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滿臉通紅,只道:“你……你這廝……”何師我不再理她,轉頭道:“梁長老,弟子倘若勝了耶律大爺,這幫主便由弟子來當,是不是?還是等到有人獲棒殺仇,再來奉他爲主?”梁長老見他越來越狂,胸中怒氣上升,說道:“不論是誰,他若不能戰勝群雄,那就當不上幫主,日後若不能獲棒殺仇,終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爺若是當了本幫之主,那兩件大事他不能不辦。但如勝不過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師我大聲道:“梁長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領教耶律大爺的手段,再去尋棒鋤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穩能勝得耶律齊一般。
耶律齊行事自來穩健持重,但聽了何師我這些話,心頭也不禁生氣,說道:“小弟才疏學淺,原不敢擔當幫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賜教,那好得很。”何師我冷冷的道:“好說,好說。”將鐵杖在臺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齊擊去。這一掌力道似乎並不甚強,但掌力分佈所及,幾有一丈方圓。梁長老尚未退開,竟被他掌力在臉頰上一帶,熱辣辣的頗爲疼痛,忙躍上臺側。
耶律齊不敢怠慢,左手一撥,右拳還了一招“深藏若虛”,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數。兩人拳來腳往,在高臺上鬥了起來。這時將近戌時,月沈星淡,高臺四周插著十多枝大火把,兩人相鬥的情狀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黃蓉看了十餘招,見耶律齊絲毫未占上風,細看何師我的武功,竟辨不出何家數,所出拳腳,招式甚是駁雜,全無奇處,但功力卻極深厚,少說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練,心想:“最近十一二年來,才偶爾在丐幫名冊之中,見到何師我因積勞而逐步上升,從沒聽人稱道過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決非最近得逢奇遇這才功力猛進。他在幫中一直隱晦不露,難道爲的便是今天麽?”待鬥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齊漸漸心驚,不論自己如何變招,對方始終從容化解,實是生平罕見的強敵,但他卻又不乘勢搶攻,似手旨在消耗自己內力,然後大舉出擊。
耶律齊這一日已連鬥數人,但對手除了藍天和外,餘人碌碌,均不足道,並沒耗去他多少力氣,眼見何師我若往若還,身法飄忽不定,當下雙拳一挫,陡然間變拳爲掌,徑行搶攻。周伯通那雙手互搏之術並非人人可學,耶律齊雖是他的入室高弟,卻也沒學到他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門的正宗武功,耶律齊卻已學到了十之八九,這時施展出來,但見台邊十多根火把的火頭齊向外飄,只此一節,足見掌力之強。火把照映之下,高臺上兩人拳掌飛舞,形影迴旋,當真好看煞人。
黃蓉問郭靖道:“你說這人是何家數?”郭靖道:“迄此爲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門武功,顯是在竭力隱藏自身來歷,再拆七八十招,齊兒可漸占勝勢,那時他若不認輸,便得露出真相。”這時兩人越鬥越快,一轉瞬間便或攻或守的交換四五招,因之沒多時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雲,耶律齊的掌風已將對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黃蓉凝目注視著何師我,知他處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仍用旁門雜派的武功抵擋,非吃大虧不可。耶律齊也已瞧出此點,掌力漸漸加重,但毫不盲進,只是穩持先手。
眼見何師我非變招不可。驀地裏他雙手抱袖齊拂,一股疾風向外疾吐,跟著縮了回去,台邊十餘枝火把的火焰同時暴長,一陣光亮,隨即盡皆熄滅。群雄眼前一黑,只聽得耶律齊和何師我齊聲大叫,騰的一聲,有人跌下臺來。何師我卻在臺上哈哈大笑。衆人驚訝之下,誰都沒有作聲,靜寂中只聽得何師我得意的笑聲。
梁長老叫道:“點燃火把!”十多名丐幫弟子上來將火把點亮,只見耶律齊站在台下,左臉上鮮血淋漓,破了個酒杯大的傷口。何師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鐵甲,好鐵甲。”手掌中抓著一把鮮血。
郭靖和黃蓉對望一眼,知道郭芙愛惜夫婿,將軟蝟甲給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師我擊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齊臉上如何受傷,如何跌下臺來,黑暗中卻未瞧見。
原來何師我於激鬥正酣之際,突然使出“大風袖”功夫,將高臺四周的火把盡數吹滅。耶律齊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護自身,猛覺得指尖上一涼,觸到甚麽鐵器,立時醒覺,知道對方久戰不勝,忽施奸計,在黑暗之中取出兵刃突襲。他雖赤手空拳,也不懼敵人手有兵刃,當下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奪下對方兵器,將他奸謀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師我身前兩尺之處,右腕翻處,已抓住了敵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著拍出,直擊敵人面門,這一來,何師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師我果然側頭閃避,松了手指,耶律齊挾手將兵刃奪過。便在此時,他左頰上猛地一陣刺痛,已然受傷,跟著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穩,登時被震下臺。他哪料到對手的兵刃甚爲特異,中裝機括,分爲兩截,上半截給他奪去,餘下的半截陡然飛出,擊中了他的面頰。這一下深入半寸,創口見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師我的殺手本在哪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長袍內暗披軟蝟甲,這一掌他非但未受損傷,何師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鮮血淋漓。
郭芙見丈夫跌下臺來,驚怒交迸,忙搶上去護持。梁長老等明知何師我暗中行詐,然無法拿到他的證據,同時兩人一齊受傷帶血,也不能單責哪一個違反了“點到爲止”的約言,看來兩人都只稍受輕傷,但耶律齊被擊下臺,這番交手顯是輸了。
郭芙大不服氣,叫道:“這人暗使奸計,齊哥,上臺去跟他再決勝敗。”耶律齊搖頭道:“他便是以智取勝,也是勝了。何況縱然各拚武功,我也未必能贏。”黃蓉向耶律齊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奪來的那半截兵刃時,卻是一根五寸來長的鋼條,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爲武器。
何師我昂起一張黃腫的醜臉,說道:“在下雖勝了耶律大爺,卻未敢便居幫主之位。須得尋到打狗棒,殺了霍都,那時再聽憑各位公決。”衆人心想,這幾句話倒說得公道,眼見他雖然勝得曖昧,但武功究屬十分高強,聽了這幾句話後,丐幫中便有人喝起彩來。
何師我站到台口,抱拳向衆人行禮,說道:“哪位英雄願再賜教,便請上臺。”他那“台”字剛出口,猛聽得史伯威“啊”的一聲大叫,圍在大校場四周的五百頭猛獸忽地站起,齊聲吼叫。單是一頭雄獅或猛虎縱聲而吼,已有難當之威,何況五百頭猛獸合聲長嘯?這聲音當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見大校場上沙塵翻騰,黃霧沖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這巨聲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絕。
群獸吼叫聲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時躍到台邊,抽出兵刃,團團將高臺四面圍住。
忽見校場入口處火光明亮,八個人高舉火炬,朗聲說道:“神雕俠祝賀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禮物。”八人說畢,便即足不點地般進場而來,轉眼間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輕功。中間四人各伸一手,合抓著一隻大布袋,看來那第三件禮物便是在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禮,自報姓名,群雄一聽,無不駭然,原來當先一個老和尚,竟是五臺山佛光寺方丈曇華大師,素與少林寺方丈天鳴禪師齊名,其餘趙老爵爺、聾啞頭陀、昆侖派掌門青靈子等,無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輩名宿。
郭襄卻不知這些人有多大名頭,起身還禮,笑靨如花,說道:“有勞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麽好玩的物事?”提著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時向後拉扯,喀喇一聲響,布袋裂成四塊,袋中滾出一個光頭和尚來。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4 05:00 PM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頭在地下一靠,立即縱起,身手竟是十分矯捷,但見他怒容滿臉,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卻是誰也不懂。郭靖與黃蓉識得這和尚是金輪法王的二弟子達爾巴,不知他怎生給曇華大師、趙老爵爺等擒住。
郭襄本來猜想袋中裝的定是甚麽好玩的物事,卻見是個形貌粗魯的藏僧,微感失望,說道:“大哥哥送這和尚給我,我可不喜歡。他自己在哪里,怎麽還不來?”來送第三件禮物的八人之中,青靈子久居藏邊,會說藏語,他在達爾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達爾巴臉色一變,大吃一驚,目不轉睛望著臺上的何師我。青靈子又用藏語大聲說了兩句話,將背上負著的一根黃金杵交給了達爾巴。那本
是達爾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圍攻而被擒,這兵刃也給奪了去。
達爾巴倒提金杵,大叫一聲,縱身躍到臺上。青靈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這和尚會變戲法,神雕俠叫他上臺變戲法給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來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費了這麽大的勁兒,找了這和尚來有甚麽用呢。”達爾巴對何師我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何師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說些甚麽,我一句不懂。”達爾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聲,揮金杵往他頭頂砸了下去。何師我側身避過。達爾巴舞動金杵,著著進逼。何師我赤手空拳,在這沈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幫幫衆見藏僧如此兇猛,都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紛紛鼓噪起來。梁長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這一位是本幫未來的幫主。”但達爾巴哪里理睬,將金杵舞成一片黃光,風聲呼呼,越來越響。
丐幫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躍到台邊,欲待上臺應授。但青靈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團團圍在台邊,阻住旁人上臺。丐幫雖然人衆,一時卻搶不上去。正紛亂間,青靈子晃身上了高臺,拔起何師我插在台邊的鐵棒。何師我大驚,縱身來搶,但給達爾巴的金杵逼住了,竟無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黃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楊過派這些人前來搗亂,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給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禮物于襄陽大大有利,這第三件禮物不該反有敵意,因此夫婦倆袖手不動,靜觀其變。
耶律齊雖給何師我使詐擊下高臺,但他已立志承繼岳母的大業,決爲丐幫出力,眼見何師我給達爾巴逼得手忙腳亂,大聲喝道:“何兄勿慌,我來助你!”縱身竄向台邊。猛聽得左首一人叫道:“誰都不得上臺。”橫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齊伸手一撥,那人反抓擒拿,招數精妙,而內力雄渾,更是別具一功。耶律齊吃了一驚,看那人時,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剛。耶律齊連變數招,始終不能將他擊退,心下暗暗駭異:“這人只是神雕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雕俠叱吒號令,驅使得動這許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青靈子高舉鐵棒,大聲道:“各位英雄請了,請瞧瞧這是甚麽物事。”突伸右掌,向鐵棒攔腰一劈,喀的一響,鐵棒登時碎裂,這棒原來中空,並非實心。青靈子拉開兩截斷了的鐵棒,露出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棒來。
丐幫幫衆一見,刹那間寂靜無聲,跟著齊聲呼叫:“幫主的打狗棒!”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動手的幫衆紛紛退開,人人都大爲奇怪:“打狗棒怎麽會藏在這鐵棒之內?如何會落入何師我手中?他又幹麽隱瞞不說?”衆人靜待青靈子解釋這許多疑團,青靈子卻不再說話,躍下臺來,雙手橫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給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魯有腳的聲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過棒來,遞給了母親。
這時達爾巴的金杵招數更緊,何師我全仗小巧身法東閃西避,險象環生。丐幫幫衆見了打狗棒後,都知青靈子等擒了達爾巴來對付何師我,中間必有重大緣故,當下不再有人意圖上臺應援。
眼見不出十招,何師我便要喪身在金杵之下,黃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師我用兵刃打傷齊兒,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關頭,仍不取出禦敵?”只見達爾巴的金杵掠地掃去,何師我躍起閃避。達爾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師我雙腳離地,身在半空,這一招無論如何沒法閃躲,忽聽得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何師我借勢躍開,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達爾巴怒容滿面,大聲咒駡,黃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師我兵刃在手,劣勢登時扭轉,但見他點、戳、刺、打,兵刃雖短,招數卻極奧妙,與達爾巴打了個旗鼓相當。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誰了。只是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黃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膠水、蜂蜜,調了麵粉、石膏之類塗上去的。”耶律齊和郭芙、郭襄姊妹這時都站在黃蓉身邊,聽了他二人的對答,都摸不著頭腦。郭芙問道:“朱伯伯,你說誰是誰了?”朱子柳道:“我說的是打傷你丈夫這個何師我。”郭芙道:“怎麽?他不是何師我麽?那麽又是誰了?”朱子柳道:“你仔細瞧瞧,他使的是甚麽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會,道:“這短兵刃長不過尺,卻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筆,也不是點穴橛。”黃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寧可幹冒大險,東躲西閃,直到給那和尚逼得性命交關,才不得不取兵刃出來?他用兵刃打傷齊兒,何以要先滅燭火?”郭芙皺眉道:“這人奸詐狡猾,那又有甚麽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場中有人認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願顯示真相。”朱子柳贊道:“照啊,郭二小姐聰明得緊。”郭芙聽他稱讚妹子,心中不服,道:“甚麽不願顯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臺上嗎?誰都瞧得見。”郭襄想起母親适才的話,說道:“啊,他臉上這些凹凹凸凸的瘡疤,原來都是用膠水麵粉假扮的。這張臉啊,真是嚇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黃蓉道:“他越裝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綻,因爲人人覺得醜惡,不敢多看,那麽他喬裝的假臉上日久如有甚麽變形,別人便不會發覺。唉!喬裝這麽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臉型可以假裝,武功和身法卻假裝不來,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哪里變得了?”郭芙道:“你們說這何師我是假的,那麽他是誰啊?妹子,你聰明得緊,你倒說說看。”郭襄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聰明,因此我一點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見過他的,那時候二小姐可還沒出世。十七年前,大勝關英雄大會上,有一人曾和我鬥了數百合,那是誰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會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和這兵刃倒有點兒相像,是了,他現下手中這把扇子只餘扇骨,沒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這場激鬥,是我生平的大險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數我怎能不記得?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郭芙再瞧臺上那何師我時,見他步武輕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當年英雄大會上那個霍都,但心中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又問:“倘若他真是霍都,這西藏和尚是他師兄啊,難道便認他不出,卻跟他這般狠打?”黃蓉道:“只因達爾巴認得出他是師弟,才跟他拚命。那年終南山重陽宮大戰,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見性命危殆,突使奸計,叛師脫逃。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見,你總也聽人說過的罷?”郭芙道:“嗯,原來達爾巴因此才這般恨他。”郭襄聽母親說“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這句話,想像楊過當年的雄姿英風,不禁神往。
郭芙又問:“怎地他又變成了乞丐?咱們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的手中?”黃蓉道:“那還不容易推想嗎?霍都叛師背門,自然怕師父和師兄找他,於是化裝易容,混入了丐幫,渾渾噩噩,不露半點鋒芒,十餘年中按部就班的升爲五袋弟子,丐幫中固然無人疑心,金輪法王更是尋他不著。可是這等奸惡自負之徒決不肯就此埋沒一生,時機一到,他便要大幹一場了。那日魯幫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側,忽施毒手,下手時卻露出自己本來面目,並留下活口,讓那弟子帶回話來,說殺魯有腳的乃是霍都。他奪得打狗棒後,暗藏在這鐵棒之中。待得本幫大會推舉幫主,他便可提出‘尋還打狗棒’這件大事來。這是本幫世代相傳的幫規,又有誰能駁他呢?唉,霍都這奸賊,如此工於心計,也可算得是個人傑。”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縱能作僞一時,終究瞞不過你。”黃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幫之中,始終不露頭角,便能瞞過了我,但想作丐幫之主,卻把黃蓉忒也瞧得小了。”朱子柳道:“楊過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謀,既將打狗棒奪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給郭二小姐的這件禮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過他碰巧得知罷了,也沒甚麽了不起。”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廟外,見到我祭奠魯老伯,知道我跟魯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計去爲我報仇,嗯,這件禮物可當真不小,他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霍都雖在丐幫中扮成一個醜叫化子,可是有時卻又以本來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給打傷過,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報仇,終於尋到了他的蹤迹。”黃蓉點點頭道:“不錯,江湖上時時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會想到丐幫中的何師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師我,何師我,你瞧他這假名,便是以自己爲師之意。一個人太自以爲了不起,終有敗事的一日。”郭芙道:“媽,怎地這何師我又說要去殺死霍都?那不是傻麽?”黃蓉道:“這是一句掩飾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芙道:“楊……楊大哥既然早知何師我便是霍都,應當早就說了出來,不該讓這何師我來打傷齊哥。”黃蓉微笑道:“楊過又不是神仙,怎知齊兒會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卻是神仙,因此把軟蝟甲先給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說話之間,臺上達爾巴和霍都鬥得更加狠了。兩人一師所傳,互知對方武功家數,達爾巴勝在力大招沈,霍都長於矯捷輕靈,堪堪又鬥數百招,兀自不分勝敗。突然之間,達爾巴大喝一聲,金杵脫手,疾向霍都擲去,這杵重達五十餘斤,一擲之下勢道淩厲之極。霍都吃了一驚,他生平從未見師兄使過這般招數,心道:“他久鬥不勝,發起蠻來了?”急忙側身閃避。達爾巴搶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推,金杵轉過方向,又向霍都追擊過去。霍都大駭,才知十餘年中師兄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又傳了他深湛武功,這飛擲金杵之技正是從師父五輪飛砸的功夫中變化出來,眼見金杵撞來的力道太猛,決不能以鐵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過,金杵從他頭頂橫掠而過,相差不逾兩寸。達爾巴金杵越擲越快,高臺四周插著的火把被疾風所激,隨著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蕩閃避,往往間不容髮。台下群雄屏息以觀,瞧著這般險惡的情勢,無不駭然。達爾巴擲到第十八下,猛喝一聲,雙掌推杵,金杵如飛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軟軟垂下。橫臥台下,一動也不動了。
達爾巴收起金杵,大哭三聲,盤膝坐在師弟身前,念起“往生咒”來,念咒已過,縱下高臺,走到青靈子身前,高舉金杵交還。青靈子卻不接他兵刃,說道:“恭賀你清洗師門敗類。神雕俠饒了你,叫你回去西藏,從此不可再到中原。”達爾巴道:“多謝神雕大俠,小僧謹如所命。”合十行禮,飄然而去。
郭芙見霍都死在臺上,一張臉臃腫可怖,總不信這臉竟是假的,拔出長劍,躍上臺去,說道:“咱們瞧瞧這奸人的本來面目,究是如何。”說著用劍尖去削他的鼻子。
驀地裏霍都一聲大喝,縱身高躍,雙掌在半空中直劈下來。原來他給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傷,卻未立即斃命。他故意一動不動,只待達爾巴上前察看,便施展臨死一擊,與其同歸於盡。豈知達爾巴淒然念咒,祝其往生極樂,隨即下台而去。郭芙卻上來用劍削他面目。霍都這一擊之中,將身上力道半分不餘的使了出來。郭芙乍見死屍復活,大驚之下,竟忘了揮劍抵禦。她身上的軟蝟甲又已借給了丈夫,眼見性命要喪在霍都雙掌之下。郭靖、黃蓉、耶律齊等同時躍起,均欲上臺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只聽得嗤嗤兩聲急響,半空中飛下兩枚暗器,分從左右打到,同時擊中霍都胸口。這兩枚暗器形體甚小,似乎只是兩枚小石子,力道卻大得異乎尋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後直摔,噴出一口鮮血,這才真的死去。
衆人驚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來之處,但見雲淡星稀,鈎月斜挂,此外空蕩蕩的並無別物,暗器似乎分從台前兩根旗杆的旗鬥中發出。
黃蓉聽了這暗器的破空之聲,知道當世除了父親的“彈指神通”之外,再無旁人有此等功力,只是兩根旗杆都高達數丈,相互隔開十餘丈,何以兩邊同時有暗器發出?驚喜之下不暇細想,縱聲叫道:“是爹爹駕臨麽?”只聽得左邊旗鬥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楊過小友,咱們一起下去罷!”右邊旗鬥中一人應聲:“是!”兩邊旗鬥之中各自躍下一人。
星月光下,兩個人衣衫飄飄,同時向高臺躍落,一人白須青袍,一人獨臂藍衫,正是黃藥師和楊過。兩人都是斜斜下墮,落到離台數丈之處已然靠近,黃藥師伸右手拉住了楊過的左手,在半空中攜手而下。衆人若不是先已聽到了兩人說話之聲,真如陡然見到飛將軍從天而降一般。
郭靖、黃蓉忙躍上臺去向黃藥師行禮。楊過跟著向郭靖夫婦拜倒,說道:“侄兒楊過,向郭伯伯、郭伯母磕頭。”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過兒,你這三件厚禮,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說“真是”甚麽才好。郭芙生怕父親要自己相謝楊過救命之恩,搶著向黃藥師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彈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雙掌的一擊。”楊過躍下高臺,步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來得遲了。”郭襄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頰飛紅,低聲道:“你費神給我備了三件大禮,當真……當真辛苦你啦。”楊過笑道:“只是乘著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兒圖個熱鬧,那算得甚麽?”說著左手一揮。大頭鬼縱聲怪叫:“都拿上來啊。”大校場口有人跟著喝道:“都拿上來啊!”遠處又有人喝道:“都拿上來啊。”一聲跟著一聲,傳令出去。
過不多時,校場口湧進一群人來,有人拿著燈籠火把,有的挑擔提籃,有的扛擡木材木板,分佈在校場四周,當即豎木打樁,敲敲打打,東搭一個木台,西挂一個燈籠,進來的人源源不絕,可是秩序井然,竟無一人說話,個個只是忙碌異常的工作。
群雄見楊過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禮,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暗想他召集這一大批人來,定又大有作爲。哪知過不多時,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鑼鼓,做起傀儡戲來,做的是《八仙賀壽》。接著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場,唱一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生日,七子八婿祝壽的故事。片刻之間,這邊放花炮,那邊玩把戲,滿場上鬧哄哄的全是喜慶之聲。每一台戲都是三湘湖廣、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當真是人人賣力,各展絕藝。群雄各依所喜,分站各處台前觀賞,喝彩之聲,此伏彼起。
這時史氏兄弟已帶領猛獸離場,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靈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見楊過給自己想得這般周到,雙目含著歡喜之淚,一時無話可說。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廟中的言語,說有一位少年大俠要來給她祝壽,現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著黃藥師的手問長問短,對身周的熱鬧只作不見。
郭靖雖覺楊過爲小女兒如此鋪張揚厲未免小題大作,但想他自來行事異想天開,今天一日之中爲襄陽城和丐幫幹下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鬧一番,自也由得他,當下只是撚須搖頭,微笑不語。
黃蓉問父親道:“爹爹,你和過兒約好了躲在這旗鬥中麽?”黃藥師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賞月,忽聽得有人中夜傳呼,來訪煙波釣叟,說有個甚麽神雕俠,邀他赴襄陽一會。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性兒卻有點古怪,我老頭子擔起心來,生怕他暗中要對我的好女兒、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來。原來這神雕俠竟是小友楊過,早知如此,老頭子又何必操這份心?”黃蓉知道父親雖在江湖上到處雲遊,心中卻時時挂念著自己,笑道:“爹,這一次你可也別走啦,咱們得好好聚一聚。”黃藥師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過來,讓外公瞧瞧你。”郭襄從未見過外公,忙近前行禮。黃藥師拉著她手,細細瞧她臉龐,黯然道:“真像,真像。”黃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說郭襄生得像她外婆年輕之時,怕勾起他的心事,並不介面。郭芙笑道:“那還有不像的麽!你叫老東邪,她叫小東邪……”郭靖喝道:“芙兒,對外公沒規沒矩!”黃藥師大喜,道:“襄兒,你的外號叫‘小東邪’麽?”郭襄臉上微微一紅,道:“起初是姊姊這麽叫我,後來人人都這麽叫了。”這時丐幫的四大長老圍在楊過身邊,不住口的稱謝,均想:“他爲襄陽城立此大功,又奪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謀,魯幫主大仇得報,若肯爲本幫之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梁長老道:“楊大俠,敝幫老幫主不幸逝世……”楊過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說下去,搶著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英明仁義,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貴幫幫主,定能繼承洪、黃、魯三位幫主的大業。”黃藥師問了幾句郭襄的武功,轉過頭去,要招呼楊過近前說話,一回頭,只見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場口外,說道:“楊過小友,我也走啦!”長袖擺動,一瞬眼間已追到了楊過身邊,一老一少,攜手沒入黑暗之中。
黃蓉心頭有一句要緊話要對父親說,只是身旁人多,不便開言,哪知他說走便走,竟無片刻停留,吃了一驚,急忙追出。但黃藥師和楊過走得好快,待黃蓉追出,已在十餘丈外。
黃蓉叫道:“爹爹,過兒,且相聚幾日再去!”遠遠聽得黃藥師笑道:“咱兩個都是野性兒,最怕拘束,你便讓咱們自由自在的去罷。”最後那幾個字音已是從數十丈外傳來。黃蓉暗暗叫苦,眼見追趕不及,只得回轉。大校場上鑼鼓喧天,兀自熱鬧。
丐幫四大長老聚頭商議。一來若無霍都打擾,已立耶律齊作了幫主,二來楊過於丐幫有大恩,他既也推薦耶律齊,此事可說順理成章。當下四人稟明黃蓉,上臺宣佈,立耶律齊爲丐幫幫主。
幫衆依著歷來慣例,依次向耶律齊身上唾吐。幫外群雄紛紛上前道賀。郭襄見楊過此次到來,只與自己說得一句話,微笑相對片刻,隨即分手,心中說不出的惆悵,眼見姊姊興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與道賀的群雄應酬,但覺心中傷痛再難忍受,當即轉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幾步,黃蓉已追到她身邊,攜住了她手,柔聲道:“襄兒,怎麽啦?今天不快活麽?”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說了這句話,隨即低頭,滿眶淚水,險些便掉了下來,黃蓉如何不明白女兒的心事,卻只說些戲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爲笑。
兩人慢慢回府。黃蓉陪女兒到她自己房裏,問道:“襄兒,你累不累?”郭襄道:“還好,媽,你一夜沒睡,該休息了。”黃蓉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伸手給她攏了攏頭髮,說道:“襄兒,楊過大哥的事,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回事說來話長,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說說。”郭襄精神一振,道:“媽,你說罷。”黃蓉道:“這事須得打從他祖父說起。”於是將如何郭嘯天與楊鐵心當年在臨安牛家村結義、郭楊兩家指腹爲婚,如何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終至死於非命,如何楊過幼時寄居桃花島,如何郭芙斬斷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龍女在絕情穀分手等情,一一說了。
郭襄只聽得驚心動魄,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這個自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與自己家裏竟有這深的淵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臂竟是爲姊姊斬斷,而他妻子小龍女所以離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誤發的毒針所起。她只道楊過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俠士,只因他倜儻英俊、神采飛揚,這才使她芳心可可,難以自遣,卻原來這中間恩恩怨怨,竟然牽纏及於三代。待得母親說完,她已是如醉如癡,心中一片混亂。
黃蓉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初時我還會錯了意,還道他和你結識,實蓄歹念。唉,說到誠信知人,我實是遠遠不及你爹。你楊大哥今晚幹這三件大事,別說他絕無邪念,縱是不安好心,咱們受惠非淺,也是感激不盡。”郭襄奇道:“媽,楊大哥怎會不安好心?他有甚麽邪念?”黃蓉道:“我起初想錯了,只道他深恨咱們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復仇。”郭襄搖頭道:“那怎麽會?”他若要殺我出氣,那真是易如反掌,風陵渡邊,他只須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費甚麽事?”黃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們傷心煩惱,自有比殺人更惡毒十倍的法兒。唉,那不必說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會。可是我心中挂著一件事,好生不安。”郭襄道:“媽,你擔心甚麽?我瞧楊大哥對從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楊大嫂相會,那時心裏一快活,甚麽事都一筆勾銷了。”黃蓉歎道:“我擔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見不著小龍女。”郭襄瞿然而驚,道:“甚麽?那怎麽會?楊大哥親口跟我
說,楊大嫂因爲身受重傷,得蒙南海神尼救去醫治,約好了十六年後相會,他夫妻倆情深愛重,互相等了這麽久,怎能見不著?”黃蓉眉頭深皺,“嗯”了一聲。郭襄又道:“楊大哥說,楊大嫂在斷腸崖下以劍刻字,說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珍重千萬,務求相聚’,難道刻的字是假的麽?”黃蓉道:“這刻字是千真萬確,半點不假,可是我便擔心小龍女對楊過相愛太深,因而楊過終於再也見她不著。”郭襄不明母親言中之意,怔怔的望著她。黃蓉道:“十六年前,你楊大哥夫妻都受了重傷,你楊大哥尚有藥可治,小龍女卻毒入膏肓。你楊大哥眼見愛妻難愈,他也不想活了,縱有仙丹妙藥,他也不肯服食。”她說到這裏,聲音更轉柔和,歎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紀還小,這時候是不會懂的。”郭襄怔怔的出神,過了片刻,擡頭道:“媽,倘若我是楊大嫂,我便假裝身子好了,讓他服食丹藥治病。”黃蓉一呆,沒料到女兒雖然幼小,竟也能這般爲人著想,說道:“不錯,我只擔心小龍女當時便是如此,才離楊過而去。
她諄諄叮囑,說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珍重千萬,務求相聚。當時我瞧著‘珍重千萬’四個字,便猜想小龍女突然影蹤不見,是爲了要你楊大哥安安靜靜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這長長的十六年過去,你楊大哥對舊情也該淡了,縱然心裏難過,也會愛惜自己身體,不會再圖自盡了。”郭襄道:“那麽,那南海神尼呢?”黃蓉道:“那南海神尼,卻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壓根兒就沒這一個人。”郭襄大吃一驚,顫聲道:“沒……沒有南海神尼?”黃蓉歎道:“那日在絕情穀中,斷腸崖前,我見了楊過這般淒苦模樣,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個南海神尼來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過這一十六年。我說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島,實則世上就沒這一個島。我又說南海神尼教過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堅信不疑。楊過這孩兒聰明絕頂,我若非說得活龍活現,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龍女這番苦心,也就沒有著落了。”郭襄道:“你說楊大嫂已經死了麽?這一十六年的信約全是騙他的麽?”黃蓉忙道:“不,不!說不定小龍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約之日,她果真來和楊過相聚,那自是謝天謝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傳人,古墓派的創派祖師林朝英學問淵博,內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遺下神奇功夫,令小龍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郭襄心下稍寬,道:“是啊!我也這麽想,楊大嫂是這樣的好人,楊大哥又這般愛她,她不會就這麽死的。倘若楊大哥到了約會之期見她不著,豈不是要發狂麽?”黃蓉道:“今日你外公到來,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請他老人家相助圓這個南海神尼的謊兒,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擔起憂來,說道:“這會兒楊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時會問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後果,不免泄漏了機關,那可怎生是好?”黃蓉道:“倘若小尤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甚麽都好。要是到了約期他見不著小龍女,此人一發性兒,不知要鬧出多大亂子來。他會深恨我撒誑騙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媽,那你不用擔心,你全是爲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黃蓉道:“不說郭楊兩家三世相交,便是過兒自己,他曾數次相救你爹爹、媽媽、姊姊和你,今日又爲襄陽立了這等大功,雖說咱們於他小有恩惠,但實不足以相報其萬一。唉,過兒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歲,真正快活的日子實在沒有幾天。”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楊大嫂相會,只怕他真的要發狂呢。”黃蓉又道:“你楊大哥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際不幸,性子不免有點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黃蓉正色道:“不錯,他是好人,可是有點邪氣。要是小龍女不幸已經逝世,你可千萬別再跟他見面了。”郭襄沒料到母親竟會這般說,忙問:“爲甚麽?爲甚麽不能再見楊大哥?”黃蓉握住她手,說道:“要是他和小龍女終于相會,你要跟他們一起去遊玩,便一起去,愛到他們家裏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隨他們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會不到小龍女,襄兒,你不知你楊大哥的爲人,他發起狂來,甚麽事都做得出。”郭襄顫聲道:“媽,他如見不到楊大嫂,傷心悲痛,咱們該得好好勸他才是。”黃蓉緩緩搖頭,說道:“他是不聽人勸的。”郭襄頓了一頓,問道:“媽,隔了一十六年,你說他傷心之下,會不會再圖自盡呢?”黃蓉沈吟半晌,道:“許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楊大哥,他從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麽主意,正因爲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許你再跟他相見,除非他和小龍女同來,那自是又當別論。”郭襄呆呆出神,並不介面。
黃蓉道:“襄兒,媽這全是爲你好,你如不聽媽的話,將來後悔可來不及了。”她見女兒秀眉緊蹙,眼現紅暈,柔聲道:“襄兒,我再說一回事你聽,那是你楊大哥之父楊康的作爲。”於是又將楊鐵心如何收穆念慈爲義女,如何比武招親而遇到楊康,如何楊康作惡多端,而穆念慈始終對他一往情深、生下楊過、終於傷心而死等情一一說了,最後道:“穆念慈姊姊品貌雙全,實是一位難得的好女子,只因誤用了真情,落得這般下場。”郭襄道:“媽,她是沒有法子啊。她既歡喜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歡喜到底。”黃蓉凝視著女兒的小臉,心想:“她小小年紀,怎地懂得這般多?”眼見她神情困頓,眼皮軟垂,於是拉開棉被,幫她除去鞋襪外衣,叫她睡下,給她蓋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媽看你睡著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沒睡,也真的倦了,過不多時,便即鼻息細細,沈沈入夢。
黃蓉望著女兒俏麗的臉龐,心想:“三個兒女之中,我定要爲你操心最多。你們三姊弟中,到底我最憐惜哪一個,可也真的說不上來呢。”當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時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馬回報,說道南陽的大軍糧草果然一焚而盡,火藥爆炸,炸死了不少蒙古兵將,餘火兀自未熄,蒙古前軍退兵百里,暫且按兵不動。襄陽城中得到這個確訊,滿城狂喜,“神雕大俠”四個字挂在口上說個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醬,將楊過說得猶似三頭六臂一般,講到他怎地殲滅新野、鄧州兩路敵兵,怎地火燒南陽,口沫橫飛,有聲有色,似一切全是他親眼目睹,誰也沒他知道得明白詳盡。
當晚郭靖夫婦應安撫使呂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議軍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齊、郭芙、郭破虜依例到後堂向父母請安,等了良久,不見郭襄到來。黃蓉擔心起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適。過了一會,那丫鬟和郭襄的貼身使女小棒頭同來回報,說道:“二小姐昨晚沒回房安睡。”黃蓉吃了一驚,忙問:“怎地昨晚不來稟報?”小棒頭道:“昨夜夫人回來得晚了,婢子不敢前來驚擾,只道二小姐過一會兒就能回房,哪知道等到這時還沒見到。”黃蓉微一沈吟,即到女兒房中察看,只見她隨身衣服和兵刃、銀兩等一件也沒攜帶,正自奇怪,忽見女兒枕底露出白紙一角。黃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見紙上寫道:“爹爹媽媽尊鑒:女兒去勸楊大哥千萬不要自尋短見,勸得他聽了之後,女兒即歸。女襄叩上。”黃蓉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心道:“這女孩兒恁地天真!楊過是何等樣人,這世上除了小龍女之外,他還能聽誰的勸?要是他肯聽旁人的言語,那也不是楊過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尋女兒回來,但南北兩路蒙古大軍虎視襄陽,眼前攻勢雖然頓挫,但隨時能再揮兵進攻,這時候如何能爲兒女之私,輕身涉足江湖?當下和郭靖商議之後,寫了四通懇切的書信,分交八名能幹得力的丐幫弟子,分四路出去尋找郭襄,命她即
行歸家。
郭襄那日聽了母親詳述往事之後,雖即睡去,但惡夢連連,一會兒見楊過揮劍自殺,將另一條手臂也斬斷了,一會兒又見他自千丈高崖上躍將下來,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幾個惡夢之後,滿身冷汗的醒來,坐在床上細細思量:“大哥哥給了我三枚金針,答允給我做到三件事。眼下金針還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萬不能自盡。他是豪俠之士,言出必踐,我這便找他去。”於是留了一封短簡,當即出城。
可是楊過和黃藥師攜手同行,此刻到了何處,實是毫無頭緒。郭襄行出三十餘裏,腹中饑餓起來,要想尋一家飯店打尖。但襄陽城郊百姓爲了逃避敵軍,早已十室十空,別說飯店,連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從未獨自出過門,想不到道上有這等難處,坐在路旁一塊石上,雙手支頤,暗暗無愁。
坐了一會,心想:“沒有飯店,尋些野果充饑便了。”縱目四顧,身周數裏之內連果樹也沒一棵。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東而西奔來。馳到近處,只見馬上坐著個極高極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黃袍。馬匹賓士極快,轉眼便過去了,奔出數丈,那老僧忽地圈轉馬頭,回到郭襄身前停住,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怎麽一個人在這兒?”郭襄見他目光如電,心中微微一凜,但隨即想到在黑龍潭前所遇到的一燈大師,暗想:“那一燈大師如此慈祥,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個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誰?”郭襄側過了頭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閒事,我不跟你說。”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樣,或許我曾在道上見到,便可指點途徑。”郭襄一想不錯,便道:“我找的那人最好認不過,是個沒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許
是和一隻大雕在一塊兒,也或許只有他獨自一人。”那老僧正是金輪法王,聽她所說之人正是楊過,心中一驚,臉上卻現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楊名過,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識得他?”法王笑道:“我怎不識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識得他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郭襄俏臉上一陣紅暈,笑問:“大和尚,你叫甚麽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瑪。”珠穆朗瑪是西藏境內一座高山之名,此峰之高,天下第一,法王隨口說出來,隱有武功高絕、無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麽珍珠,木馬,嘰哩咕嚕的,名字這麽長。”金輪法王道:“叫珠穆朗瑪。”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瑪大師。你知道我大哥哥在哪兒麽?”法王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楊過啊?”法王道:“啊,你叫楊過作大哥哥,你說姓郭啊?”郭襄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我們是世交,他從小住在我家裏的。”法王心念一動,道:“我有個方外之交,與老僧相知極深。此人武藝高強,名滿天下,也是姓郭,單名一個靖字,不知姑娘識得他麽?”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來,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說不定硬要押我回去,還是不說的好。”說道:“你說郭大俠麽?他是我本家長輩。大和尚是瞧他去麽?”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曆世務,郭襄這麽神色稍異,他如何瞧不出來?當即歎道:“我和郭大俠乃是過命的交情,已有二十餘年不見,日前在北方聽到噩耗,說郭大俠已經逝世,老僧心痛如絞,因此兼程趕來,要到他靈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蒼天無眼了。”說到這裏,淚水滾滾而下,衣襟盡濕。他內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縱自如,區區淚水,自是說來便來。
郭襄見他哭得悲切,雖然明知父親不死,但父女關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紅,說道:“大和尚,你不用傷心,郭大俠沒有死。”法王搖頭道:“你別瞎說!他確是死了。小女孩兒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陽出來,怎不知道?剛剛昨天我便見過郭大俠。”法王此時再無懷疑,仰天大笑,說道:“啊,你便是郭大俠的小姐。”突然又搖頭道:“不對,不對,郭大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識得,她今年總有三十五歲出頭了,哪像你這般小?”郭襄經不起他這麽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當真是天降之喜,這福氣自己撞將過來。”說道:“如此說來,郭大俠真是沒死了。”郭襄見他喜形於色,還道他真是爲父親健在而喜歡,覺得此人良心真好,說道:“自然沒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陽去了。相煩你告知令尊郭大俠和令堂黃幫主,便說故人珠穆朗瑪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問他楊過之事,於是以退爲進,雙手一合十,牽過馬來,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這個人怎麽如此不講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講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說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卻沒跟我說楊過的消息,他到底在哪里?”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陽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楊過小友縱談半日,他正在該處練劍,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這許多山谷,到哪里去找他?請你說得明白些。”法王沈吟半晌,便道:“好罷!我本要北上,就帶你去見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謝你啦。”法王牽過馬來,道:“小姑娘騎馬,老僧步行。”郭襄道:“這個何以克當?”法王笑道:“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郭襄正欲上馬,忽道:“啊喲,大和尚,我肚子餓啦,你帶著吃的沒有?”法王從背囊中取出一包乾糧。郭襄吃了兩個面餅,上馬便行。
法王大袖飄飄,隨在馬側。郭襄想起他那句話:“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一提馬繮,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話聲未畢,那馬四蹄翻飛,已發足向前疾馳。
這馬腳力甚健,郭襄但覺耳畔風生,眼前樹過,晃眼便奔出了裏許。她回頭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麽?”說話甫畢,微微一驚,原來竟爾不見了金輪法王的蹤影。忽聽得那和尚的聲音從前面樹林中傳出:“郭姑娘,我這坐騎跑不快,你得加上幾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又在前面?”縱馬搶上,只見法王在身前十餘丈處大步而行。郭襄揮鞭抽馬,那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終相距十餘丈,幾乎要迫近數尺也有所不能。這時兩人已走上襄陽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馬四隻鐵蹄濺得黃土飛揚,看法王時,卻是腳下塵沙不起,宛似禦風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結成知交。”由欽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長輩,還是你來騎馬罷,我慢慢跟著便是。”法王回頭笑道:“咱們何須在道上多費時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麽?”這時郭襄胯下的坐騎漸感乏力,奔跑已無先前之速,反而與法王越離越遠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北邊又有馬蹄聲響,兩乘馬迎面馳來。法王道:“咱們把這兩匹馬截下來,三匹馬掉換著騎,還可趕得快些。”過不多時,兩乘馬已奔到近前,法王雙手一張,說道:“下來走走罷!”兩馬受驚,齊聲長嘶,都人立起來。馬上乘客術甚精,身隨鞍起,並沒落馬,一人怒喝:“甚麽人?要討死麽?”刷的一聲,馬鞭從半空抽將下來。郭襄喜叫:“大頭鬼,長須鬼,別動手,是自己人!”馬上乘客王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長須鬼和大頭鬼。
這時法王左手回帶,已抓住了大頭鬼的馬鞭,往空一奪。不料大頭鬼人雖矮小,卻是天生神力,那馬鞭又是極牢韌的牛皮所制,法王這一奪實有數百斤的大力,但馬鞭居然不斷,也沒將大頭鬼拉得鞭子脫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勁暗加,呼的一聲,終於將大頭鬼拉下馬來。
大頭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撲上跟法王放對。長須鬼叫道:“三弟且慢!”說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輪法王在一起了?”當日金輪法王和楊過等同入絕情穀,長須鬼樊一翁見過他一面,因此識得。
郭襄笑道:“你認錯人啦,他叫珠穆朗瑪大師,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輪法王卻是爹爹的對頭,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麽?”樊一翁問道:“你在哪里遇見這和尚的?”郭襄道:“我剛碰著他。這位大和尚說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說好笑不好笑?他要帶我去見大哥哥呢。”大頭鬼道:“二小姐快過來,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將信將疑,道:“他騙我嗎?”大頭鬼道:“神雕俠在南邊,怎地他帶你往北?”金輪法王微微一笑,道:“兩個矮子瞎說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間欺近二鬼身側,雙掌齊下,徑向二鬼天靈蓋拍落。
這十餘年來,法王在蒙古苦練“龍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無上的護法神功。那“龍象般若功”共分十三層,第一層功夫十分淺易,縱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傳授,一二年中即能練就。第二層比第一層加深一倍,需時三四年。第三層又比第二層加深一倍,需時七八年。如此成倍遞增,越是往後,越難進展。待到第五層後,欲再練深一層,往往便須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密宗一門,高僧奇士歷代輩出,但這一十三層“龍象般若功”卻從未有一人練到十層以上。這功夫循序漸進,本來絕無不能練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數千歲高齡,最終必臻第十三層境界,只是人壽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終了之前練到第七層、第八層,便非得躁進不可,這一來,往往陷入了欲速不達的大危境。北宋年間,藏邊曾有一位高僧練到了第九層,繼續勇猛精進,待練到第十層時,心魔驟起,無法自製,終於狂舞七日七夜,自絕經脈而死。
那金輪法王實是個不世出的奇才,潛修苦學,進境奇速,竟爾衝破第九層難關,此時已到第十層的境界,當真是震古鑠今,雖不能說後無來者,卻確已前無古人。據那“龍象般若經”言道,此時每一掌擊出,均具十龍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進境,此生已屬無望,但既已自信天下無敵手,即令練到第十一層,也已多餘。當年他敗在楊過和小龍女劍下,引爲生平奇恥大辱,此時功力既已倍增,趁著蒙古皇帝禦駕親征,便扈駕南來,要雙掌擊敗楊龍夫婦,以雪當年之恥。
這時他雙掌齊出,倏襲二鬼,大頭鬼舉臂一格,喀的一響,手臂立即折斷,腦門跟著中掌,連哼也沒哼一聲,當即斃命。樊一翁功力遠爲深厚,眼見敵人這一擊甚是厲害,使一招“托天勢”,雙手舉起撐持,立覺有千斤重力壓在背上,眼前一黑,撲地便倒。
郭襄大驚,喝道:“這兩個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傷人?”樊一翁噴了兩口鮮血,猛地縱起,抱住了法王兩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將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捨命回護郭襄,雙手便如鐵圈般牢牢握住了敵人雙腿。
法王雖然力大,卻拉他不脫。郭襄又驚又怒,此時自己知道法王不懷好意,可是不願舍樊一翁而獨自逃命。雙手在腰間一插,凜然道:“惡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長須鬼,姑娘隨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別管……”下面一個“我”字沒說出口,就此氣絕。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屍身往道旁一擲,獰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馬?”郭襄一生從未恨過任何人,當日魯有腳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卻沒憎恨仇人,這時見法王如此毒辣殘忍,不由得恨到極處,對他怒目冷視,竟無半點懼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麽?你要殺我,快動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翹,贊道:“好,將門虎女,不愧乃父。”郭襄向著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兩位朋友,苦無鋤頭鐵鏟之屬,微一沈吟,提起兩人屍身,放在樊一翁的
坐騎背上,翻過踏蹬皮索,將屍身綁住了,在馬臀上踢了一腳,說道:“馬兒,馬兒,你送主人回家去罷。”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那晚楊過和黃藥師並肩離了襄陽,展開輕功,向南疾趨,倏忽間奔出數十裏之遙,卯末辰初,已到宜城。兩人來到一家酒樓,點了酒菜,共敘契闊。黃藥師說起程英、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隱居故鄉嘉興,以傻姑爲伴。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兩姊妹總是不願。楊過黯然長歎,頗感內疚。
兩人喝了幾杯,楊過說道:“黃島主,這十多年來,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請問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願。”黃藥師笑道:“我隨意所之,行蹤不定,要找我確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楊過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三人。
黃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知道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是瀟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並不相識,第三人卻是尹克西。這時瀟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見到楊過,兩人愕然止步,互相使個眼色,便欲下樓。
楊過軒眉笑道:“故人久違,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楊大俠別來無恙?”瀟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這十餘年來雖然功力大進,自知終非敵手。當下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徑自走向樓梯。
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武士,這次與尹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見瀟湘子滿臉怒色,當即大聲道:“瀟湘兄且請留步,既有惡客阻了清興,待小弟趕走他便是。”沒著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要提起他摔下樓去。
楊過見他手掌心紫氣隱隱,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心念微動:“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反手一搭,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黃藥師暗吃一驚:“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這麽一掌,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
只聽得拍拍連響,瀟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楊過念著尹克西舉止有禮,便饒過了他。
黃藥師笑道:“楊老弟,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飽眼福。”楊過道:“正要向前輩請教。”當下身形晃動,將那路“黯然銷魂掌法”施展開來,長袖飄動,左掌飛揚,忽而一招“拖泥帶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將瀟湘子、尹克西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跌跌撞撞,隨著楊過的掌風轉動,別說掙扎,竟連站定腳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
黃藥師舉杯幹酒,歎道:“古人以《漢書》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遠追古人矣。”楊過叫道:“老前輩請指點一招。”手掌一擺,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黃藥師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將瀟湘子送了回去,只見那黑臉大漢跟著又沖近身來,於是舉杯飲了一口,回掌將他推出。楊過凝神瞧他掌法,雖然功力深厚,卻也並非出奇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將瀟湘子、尹克西、黑臉漢子三人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
黃藥師回了數掌,只覺那三人沖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方過,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心想:“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確是武林中的奇才!”便在此時,那黑臉漢子忽地淩空飛起,腳前頭後,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黃藥師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潑了出來,跟著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淩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黃藥師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還了一掌。
黃楊兩人相隔數丈,你一掌來,我一掌去,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給兩人的掌力帶動,在空中來往飛躍。“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落英神劍掌法”已相形見絀,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沖到,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對抗,伸指一彈,嗤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連彈三下,但聽得撲通、撲通、撲通三響,瀟湘子等三人摔在樓板之上,暈了過去。這“彈指神通”奇功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沒能贏誰。
兩人哈哈一笑,重行歸座,斟酒再飲。黃藥師道:“老弟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老夫的落英神劍掌便輸卻一籌了。”楊過連連遜謝,說道:“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兩大奇功,終身受益不淺。晚輩自創這路掌法,頗有不少淵源于前輩所指撥的功夫,前輩自是早已看出。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學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否?”黃藥師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誰啊?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楊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說道:“難道……難道世上並無……並無南海神尼其人?”黃藥師見他神色陡然大異,倒也吃了一驚,沈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老夫孤陋寡聞,未聞其名。”楊過呆立不動,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將出來,暗想:“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原來儘是騙人的鬼話,原來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仰天一聲長嘯,震動屋瓦,雙目中珠淚滾滾而下。
黃藥師道:“老弟有何爲難之事,不妨明示,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楊過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輩心亂如麻,言行無狀,須請恕罪。”長袖揚起,轉身下樓,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
黃藥師茫然不解,自言自語:“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楊過放開腳步狂奔,數日間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風般卷掠而過。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龍女,到底日後是否能和她相見,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他心力交瘁,再也難以支援,眼見一帆駛近岸旁,當下縱身躍上,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在艙中倒頭便睡。
大江東去,濁浪滔滔,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處商市必定停泊數日,上貨卸貨,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楊過心中空蕩蕩地,反正是到處漫遊,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長嘯,書空咄咄,不知時日之過。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只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會。
這一日舟抵江陰,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臨安買絲。楊過聽到“嘉興”兩字,猛地一驚:“我父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被黃蓉害死,說道是‘葬身鴉腹’,難道竟連骸骨也回散無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爲不孝。”言念及此,當即舍舟上陸。
此時方當隆冬,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卻也是遍地風雪。楊過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興。
到得城中,已近黃昏,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冒著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得到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大雪未停,北風仍緊。
朦朦朧朧的白雪反光之下,見這廟年久失修,已破敗不堪,山門腐朽,輕輕一推,竟爾倒在一邊。走進廟去,只見神像毀破,半邊斜倒,到處蛛網灰塵,並無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餘年之前,父親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面,傷心人臨傷心地,倍增苦悲。
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心想父親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麽遺迹,走到廟後,只見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墳前立著一碑,墳墓和碑石都蓋滿了白雪。楊過大袖一揮,疾風掠出,碑上白雪飛散,看碑上刻字時,不由得怒火攻心,難以抑制,原來碑上刻著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楊過大怒,心想:“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這個牛鼻子老道有甚麽好處?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此恨難消。”手掌揚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方雪地中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這聲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幾個武林好手同行,卻又似是兩頭野獸緊跟而來,腳步著地時左重右輕,大異尋常。楊過好奇心起,停掌不擊,耳聽得這聲音正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於是回進止殿,隱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後,要瞧瞧是甚麽怪物。
片刻之間,腳步聲走到廟前,停著不動,似乎怕廟中有敵人隱伏,過了一會,這才進殿。楊過探頭一瞧,險些兒啞然失笑。原來進廟的共是四人,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撐著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鏈,互相鎖在一起,因此行走時四條拐杖齊落,跟著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
只見當先那人頭皮油光晶亮,左臂斷了半截。第二人額頭生三個大瘤,左臂齊肘而斷,兩人均是殘廢中加了殘廢。第三個短小精悍。第四人是個高大和尚。四人年紀均已老邁。楊過暗暗稱奇:“這四人是甚麽路數?何以如此相依爲命,永不分開?”只聽得嗒嗒兩聲響,爲首的禿子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找半截殘燭點著了。楊過看得分明,見除第一人外,其餘三人都只有眼眶而無眼珠,這才恍然:“原來那三人須仗這禿子引路。”禿頭老者舉起蠟燭,在鐵槍廟前後巡視,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個跟一個,相距不逾三尺,楊過早已藏好,別說這四人行動不便,又只一人能夠見物,縱然四人個個耳目靈便、手足輕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後。四人巡查後回到正殿。
禿頭老者道:“柯老頭沒泄露咱們行蹤,他如邀了幫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錯,他答應決不吐露半句,這些人以俠士自負,那‘信義’兩字,倒是瞧得很重的。”四個人並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師哥,你說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麽?”第一人道:“那就難說得很,按理是不會來的,誰能有這麽傻,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第三個瘦子道:“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萬里迢迢的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這件事江湖傳聞,都說江南七怪千金一諾,言出必踐。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楊過在神像後聽得清楚,心想:“原來他們在等候柯老公公。”只聽第二人道:“我說他一定不來,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個賭,瞧瞧是誰……”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東邊雪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也是一輕一重,有人以拐杖撐地而來。楊過幼時曾在桃花島上與柯鎮惡相處,一聽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頭來啦,還打不打睹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賊廝鳥,果真不怕死,這般邪門。”但聽得錚錚錚幾聲響,鐵杖擊地,飛天蝙蝠柯鎮惡走進殿來,昂然而立,說道:“柯鎮惡守約而來,這是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輕揚,一個小小磁瓶向爲首的禿頭老者擲去。那老者喜道:“多謝!”伸手接了。
柯鎮惡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來領死。”但見他白須飄飄,仰頭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凜凜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師哥,他取來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們身上的內傷隱痛,咱們跟他又沒深仇大怨,就饒了他罷。”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頭,常言道養虎貽患,你這婦人之仁,只怕要叫咱們死無葬身之地。他此刻雖未泄露,誰保得定他日後始終守口如瓶?”突然提高聲音喝道:“一齊動手!”四人應聲躍起,將柯鎮惡圍在垓心。
那光頭老者啞聲道:“柯老頭,三十餘年之前,咱們同在此處見到楊康慘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這條路子,這才真是報應不爽。”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乃卑鄙無恥小人,我柯鎮惡堂堂男兒,無愧天地,你如何拿這奸賊來跟我飛天蝙蝠相比?你難道還不知柯某可殺不可辱嗎?”那瘦子哼的一聲,罵道:“死到臨頭,還充英雄好漢!”其餘三人同時出掌,往他頂門擊落。柯鎮惡自知非這四人敵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聽得呼的一聲疾風過去,跟著砰的一響,泥塵飛揚,四人都覺得落掌之處情形不對,似乎並非擊上了血肉之軀。那禿頭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見柯鎮惡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處,竟爾換上了廟中那鐵槍王彥章的神像。神像的腦袋爲這勁力剛猛的四掌同時擊中,登時變成泥粉木屑。
那禿頭老者大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怒容,抓住柯鎮惡的後頸,將他高高舉在半空,喝道:“你憑甚麽辱駡我先父?”柯鎮惡問道:“你是誰?”楊過道:“我是楊過,楊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時,你待我不錯,卻何以在背後胡言譭謗我過世的先人?”柯鎮惡冷冷的道:“古往今來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遺臭萬年,豈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楊過見他絲毫不屈,更加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擲,喝道:“你說我父如何卑鄙無恥了?”那禿頭老者見楊過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間提人換神,自己竟爾不覺,諒來非他對手,輕輕一扯連著其餘三人鐵鏈,悄步往廟外走去。楊過身形略晃,攔在門口,喝道:“今日不說
個明白,誰都不能活著離去。”四個人齊聲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楊過喝道:“來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這股強勁無倫的掌風橫壓而至,四個人立足不定,向後便倒,喀喇喇一聲響,都壓在神像之上,將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塊。四人中第二個武功最弱,偏是他額頭肉瘤剛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時昏暈。
楊過道:“你四人是誰?何以這般奇形怪狀的連在一起?又何以與柯鎮惡在此相約會面?”那禿頭老者給楊過這一掌推得胸口塞悶,五臟六腑似乎盡皆倒轉,盤膝坐著運了幾口氣,這才慢慢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禿頭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師弟三頭蛟侯通海,第三個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連虎,最後一個高大和尚是大手印靈智上人。三十餘年之前,老頑童周伯通將這四人拿住,交給丘處機、王處一等看守,監禁在終南山重陽宮中,要他們改過自新,這才釋放。四人惡性難除,千方百計的設法脫逃,但每次均給追了回來,第三次脫逃之時,彭連虎、侯通海、靈智上人三個人各自殺了幾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爲懲過惡,打折了他們一腿,又損了三人眼睛,只有沙通天未傷人命,雙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陽宮,沙通天等終於在混亂中逃了出來。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連虎等生怕他一人棄衆獨行,是以堅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們肩頭的鐵鏈,四個人連成一串便是爲此。
楊過當年在重陽宮學藝爲時甚暫,又不得師父和師兄們的歡心,從未被准許走近監禁四人之處,因此不識四人面目,更不知他們的來歷。
沙通天等逃出重陽宮後,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雖然被毀,但在江湖上仍是勢力十分龐大,自己四人已然殘廢,無法與抗,於是潛下江南,隱居於荒僻的鄉村之中,倒也太太平平的過了十六年。這一日四人在門外曬太陽,忽見柯鎮惡從村外小路經過。沙通天生怕他是爲己而來,當即攔路截住。
柯鎮惡的武功遠不及四人,一動手就被制住,詢問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雖與他並無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蹤,便要將他打死。
柯鎮惡當時言道,他須赴嘉興一行,事畢之後,自當回來領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數日,他願取桃花島的療傷至寶九花玉露丸爲酬。四人傷腿之後,每逢陰雨便自酸痛難熬,聽柯鎮惡說能贈以靈藥,於是要他發下重誓,決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幫手前來助拳,這才約定日子,在王鐵槍廟中重會。
沙通天敘畢往事。說道:“楊大俠,令尊在日,我們都是他府中上客。直他老人家逝世,我們絲毫沒對不起他之處,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們去罷。”數十年前,沙通天、彭連虎諸人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腳色,縱然刀劍加頸,斧鉞臨身,亦決不肯絲毫示弱,但自被長期幽禁、斷腿傷目之後,心灰氣沮,豪氣盡銷,竟向楊過哀哀求告起來。
楊過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向柯鎮惡道:“你剛才可是去見程英、陸無雙姊妹麽?卻是爲了何事?”柯鎮惡仰天長笑,說道:“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子好不曉事?”楊過怒道:“我怎地不曉事了?”柯鎮惡笑道:“事到如今,我飛天蝙蝠早沒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輕力壯之時,柯鎮惡幾時又畏懼於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嚇得倒貪生怕死之輩,難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麽?”
楊過見他正氣凜然,不自禁的起敬,說道:“柯老公公,是我楊過的不是,這裏向你謝過了。只因你言語中辱及先父,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揚四海,楊過自幼欽佩,從來不敢無禮。”柯鎮惡道:“這才像句人話。我聽說你人品不錯,又在襄陽立下大功,才當你是一號人物。倘若與你父親一般,便是跟我多說一句話,也算是污辱了我。”楊過胸間怒氣又增,大聲道:“我爹爹到底做錯了何事,
你且說個明白。”要知楊過所交遊的人中,知悉他父親楊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誰都不願直言其短,觸犯於他,便逢楊過問起,也只揀些不相干的事說說。柯鎮惡自來嫉惡如仇,生性鯁直異常,哪理會楊過是否見怪,當下將楊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說了,又說到楊康和毆陽鋒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這鐵槍廟中掌擊黃蓉,終於自取其死,最後說道:“當晚經過,這幾個都是親眼目睹。沙通天、彭連虎,你兩個且說說,柯老頭這番話中可有一句虛言?”六人在殿中擊毀神像,大聲說話,驚起了高塔上數百隻
烏鴉,盤旋空際,呀呀而鳴。
沙通天歎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這許多烏鴉……我手上給楊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見機得快,將我這手臂斬去,怎能活到今日?”彭連虎道:“柯老頭的話雖然大致不錯,但楊大俠的令尊當年禮賢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瀟灑的。”楊過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惡,自己名氣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聲,唯聽得烏鴉鳴聲不絕。
過了良久,柯鎮惡道:“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爲父補過。”楊過回思自識得郭靖夫婦以來諸般情事,暗想黃蓉所以對自己始終提防顧忌,過去許多誤會彆扭,皆是由斯種因。若無父親,己身從何而來?但自己無數煩惱,也實由父親而起,不禁深深歎了一口長氣,問柯鎮惡道:“柯老公公,程陸兩位可都安好麽?”
柯鎮惡道:“她們聽說你火燒南陽糧草,盡殲蒙古軍先鋒,喜歡得了不得,細細問你的詳情,又問起小龍女的消息,她兩姊妹都是十分挂懷。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楊過幽幽的道:“這兩位義妹,我也有十六年沒見了。”突然轉過身來,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應把性命交給你們,他老人家向來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現下你們快快動手。
倘若你們倚多爲勝,四個人合力殺得了他。我便再殺你們四個狗才,給他老人家報仇。”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連虎道:“楊大俠,我們四人無知,冒犯了柯老俠的虎威,望你兩位大人不記小人之過。”楊過道:“那你們記好,這是你們自己不守信約,不敢跟柯老公公動手。”彭連虎道:“是,是。柯老俠大信大義,我們向來是十分欽佩的。”楊過道:“那快快給我走罷。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裏。”沙通天等四人一齊躬身行禮,退出廟去。
楊過如此救了柯鎮惡性命,卻又顧全他的面子,柯鎮惡自是十分感激。兩人踢開殿上泥塊,坐在地下。
柯鎮惡道:“我來到嘉興,是爲了郭二姑娘。”楊過微微一驚,問道:“這小姑娘怎麽了?”柯鎮惡歎了口氣,臉上卻露微笑,說道:“郭靖那兩個寶貝女兒,各有各的淘氣,真是好叫人頭痛。也不知爲了甚麽,郭襄這小娃兒忽然不聲不響的離了襄陽,不知去向,可教她父親好生著急,連派了幾批人出去尋訪,都是音訊全無。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島來。其實這個整日價跳蹦個不停的小娃兒,又怎肯回桃花島來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於是也出來找她。”楊過道:“可得到甚麽訊息?”柯鎮惡道:“日前我在臨安郊外,偷聽到兩個蒙古使臣的說話,說道襄陽郭大俠的小女兒已被擒到蒙古軍中……”楊過叫道:“啊喲!不知是真是假?”柯鎮惡道:“蒙古兩路大軍南北夾攻襄陽,臨安朝廷的當國大臣還在妄想議和,這兩個蒙古使臣是派來欺騙我大宋君臣的,官職倒是不小。他二人肆無忌憚的用蒙古話談論,只道旁人決不會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雖瞎,耳朵卻靈,聽了個明明白白。”楊過皺起眉頭:“如此說來,這事確非虛假了?”柯鎮惡道:“是啊!我本要送幾枚毒蒺藜給這兩個蒙古韃子嘗嘗滋味,但急於要趕去襄陽報信,不想旁生枝節,給絆住了身子,豈知還是遇上了四隻惡魔攔路。老頭兒不論哪一日歸天都不打緊,郭二姑娘的訊息卻不能不報,這才求他們寬限數天,就近到嘉興來告知程英和陸無雙兩位姑娘。程陸兩位得訊後當即北上,老頭兒便依約前來送死。想不到柯老頭兒守了信約,四隻惡鬼卻言而無信,事到臨頭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楊過沈吟半晌,問道:“柯老公公可曾聽那兩個蒙古使臣說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險?”柯鎮惡道:“這個他們倒並沒說起,從話中聽來,好像這兩個韃子官兒也不
大清楚。”楊過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輩這便趕去,盡力相救,柯老公公緩緩而來罷。”柯鎮惡日前從到桃花島找尋郭襄的丐幫弟子口中,得知楊過在襄陽幹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說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楊過道:“柯老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楊過回到嘉興城裏,買了三匹好馬,疾馳向北,一路上不住換馬,絲毫不敢耽擱,不一日已近蒙古軍營。
蒙古皇帝南征襄陽,在新野、鄧州兩處莫名其妙的吃了個大敗仗,在南陽多年積儲的糧草火藥更於一晚間給燒得精光,再傷了不少士卒,銳氣大挫,又不明宋軍虛實,是以大軍在南陽以北安寨立營,按兵不動,雙方未曾開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槍耀目,楊過縱目望去,一座營帳接著一座,不見盡頭。
楊過等到晚間,闖入大營查探,但見刁鬥森嚴,號令整肅,果然是非同小可,禦營周圍更是密密層層的佈滿了長矛大戟,防守得鐵桶相似。楊過知道大營中勇士無數,自來好漢敵不過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訪了大半夜,只查得東大營一處。次日再查探西大營,一連四晚,將東南西北四座大營盡數踏訪遍了,沒探到與郭襄有關的絲毫消息,他在營中擒到一名會說漢語的參謀,逼問之下,那參謀據實而言,說道從沒聽到擒獲襄陽郭大俠之女這回事。
楊過放心不下,又查了數日,這才確知郭襄不在蒙古軍中,心想:“瞧來郭伯伯已將她救了回去,又或許那個蒙古使臣誤聽人言,傳聞不實。”算來小龍女十六年之約將屆,於是縱騎向北,往絕情穀而去。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4 05:04 PM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見金輪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二人,心中傷痛,自知難脫他的魔掌,昂首說道:“你快打死我啊,還等甚麽?”金輪法王笑道:“要打死你這娃娃還不容易?今天殺了兩個人,已經夠了。過幾天揀個好日子,再拿你開刀,快乖乖跟我走罷。”郭襄心想這時與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機再謀脫身,於是向他扁扁嘴,做個鬼臉,伸伸舌頭,上馬緩緩而行。
法王心中大樂,暗想:“皇上與四大王千方百計要取郭靖性命,始終未能如願。今日擒獲了郭靖的愛女,以此挾制,不怕他不俯首聽命。比之一劍將他刺死猶勝一籌。便算郭靖當真倔強不服,我們在城下慢慢折磨這個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時大軍一鼓攻城,焉能不勝?”行到天色晚了,胡亂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戶早已逃光,空空蕩蕩,唯餘四壁。法王取出乾糧,分些與郭襄吃了,命她在廂房安睡,自己盤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來覆去,怎睡得著?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張望,只見法王靠在牆壁上,鼻息沈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將包袱布撕成四塊,縛在馬腳之上,然後牽了馬繮,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去,直到離屋約莫半裏,回頭不見法王追來,這才上馬疾馳。她想法王醒來發覺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陽,自會向南方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氣馳了小半個時辰,坐騎腳力不濟,這才按轡緩行,一路上時時回頭而望,始終不見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時,算來已馳出五六十裏,心中大爲寬慰。
這時已走上了一條山邊小徑,漸漸上嶺,越走越高,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前面鼾聲如雷,一人撐開手足,橫臥當路。一看之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險些兒從馬背上摔將下來,原來當道而臥那人光頭黃袍,正是金輪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搶在前面。郭襄撥轉馬頭,疾下山坡,回首望時,見法王兀自高臥,並不起身追趕。
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著東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大樹上一人雙足鈎住樹幹,倒吊著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卻不是法王是誰?郭襄不驚反怒,喝道:“你要攔阻,好好攔阻便了,如何這般不三不四,戲耍姑娘?”縱馬向前急沖,奔到近處,提起馬鞭,刷的一鞭向他臉上擊去。
只見他更不閃避,馬鞭揮去,鞭梢擊在臉上,卻沒聽到絲毫聲響,便在此時,她坐騎已疾馳而過。郭襄右手一拉,要將馬鞭帶轉,突覺一股大力傳上右臂,身不由主的離了馬鞍,飛上半空。原來法王見馬鞭擊到,張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樹幹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蕩,竟將郭襄拉了起來。
郭襄身在空中,卻不慌亂,見法王彎腰縮身,又要將自己蕩回,當即撒手松鞭,趁勢直墮,摔將下來。法王倒是一驚,生怕她摔跌受傷,忙伸身伸手來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喲!”跌到離法王雙手半尺之處,突然雙掌齊出,砰砰兩聲,擊在他的胸口。這一下變招奇速,饒是法王武功高強,人又機智,竟然沒能避開,只見他手腳亂舞,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沒料到竟然一擊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塊大石,便要往他光頭上砸落,但她一生從未殺過人,雖深恨此人害了自己兩個朋友,待要下手,終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點了他頸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淵”、腿上“風市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他身上一十三處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過四塊幾十斤的巨岩,壓在他的身上,說道:“惡人啊惡人,姑娘今日不殺你,你以後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罷!”說著上了馬背。
金輪法王雙目骨溜溜的望著她,笑道:“小姑娘心倒好,老和尚很歡喜你啊!”只見四塊巨岩突然之間從他身上彈了起來,砰嘭、砰嘭幾聲,都摔了開去,他跟著一躍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點的一十三處大穴一時盡解。郭襄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原來法王雖中了她的雙掌,但這兩掌如何能震他下樹?又如何能傷得他不能動彈?他卻假裝受傷,要瞧瞧郭襄如何動手,待見她收石不砸,暗想:“這個小妮子聰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長,卻無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爲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資質極佳,法王本欲傳以衣缽,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徒具神力,不能領會高深秘奧的內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則是個天性涼薄之人,危難中叛師而別,無情無義。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卻苦無傳人,百年之後,這絕世武功豈非就此湮沒無聞?每當念及,常致鬱鬱。這時見郭襄資質之佳,可說生平罕見,雖說是敵人之女,但她年紀尚幼,何難改變,心想只要傳以絕技,時日一久,她自會漸漸淡忘昔日之事。何況自己與她父母只是兩國相爭,這才敵對,又不是有甚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對收徒傳法之事瞧得極重,出家人沒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傳宗接代,衣缽的授受更是頭等大事,法王既動此念,便將攻打襄陽、脅迫郭靖的念頭放到了腦後。
郭襄見他眼珠轉動,沈吟不語,當即躍下馬來,說道:“老和尚的本領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領,只須拜我爲師,我便將這一身功夫,傾囊傳你。”郭襄啐道:“呸!我學了和尚的功夫有甚麽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難道學我的功夫,便須做尼姑不成?你點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壓在我身上,石頭自己會跳起來;你騎了馬奔跑。我能搶在你前面睡覺,這些功夫難道不好玩麽?”郭襲心想這些功夫當真好玩,但這老和尚是惡人,怎能拜他爲師,再者自己急於要找楊過,沒功夫跟他瞎纏,搖頭說道:“你本領再高,我也不能拜惡人爲師。”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惡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長須鬼和大頭鬼兩個,他們跟你無怨無仇,如何便下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幫你找坐騎啊,是他兩個先動手的,你沒瞧見嗎?倘若我本領差些,早就先給他們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爲懷,若不是迫不得已,決不傷害人命。”郭襄哼了一聲,不信他的話,說道:“你到底要怎樣?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讓我走?”法王道:“我怎不讓你走了?你騎馬趕路,要東便東,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覺,伸手攔阻過你沒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讓我找楊大哥去,別跟我囉唆。”法王搖頭道:“那可不成,你須得拜我爲師,跟我學二十年武藝,那時候你要找誰,便去找誰。”郭襄惱道:“你這和尚好不講理,我不愛拜師,你勉強我幹麽?”法王說道:“你這小娃兒才不講理,像我這樣的明師,普天之下卻哪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爲徒。今日你得遇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居然自不惜福,豈非奇了?”郭襄伸手指括臉,說道:“好羞,好羞!你是甚麽明師了?你不過勝得我一個十多歲的女娃子,那有甚麽稀奇?你勝得過我爹爹媽媽麽?勝得過我外公黃老島主麽?別說這些人,單就我大哥哥楊過,你就打他不贏。”法王沖口而出:“誰說的?誰說我打不贏楊過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漢,誰都這般說。前幾日襄陽城中英雄大宴,個個都說世上便有三個金輪法王一齊動手,加起來三頭六臂,也打不過一位獨臂的神雕大俠楊過!”她這番話其實乃是隨口編造,只不過意欲氣氣法王,別說英雄大宴中商議的是如何守襄陽、抗蒙古,就真有人論到法王和楊過武功優劣,郭襄未曾與會,也不會聽到。豈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處。他十餘年前果曾數度敗在楊過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確是以此作爲話柄,熬不住滿腔怒火如焚,喝道:“楊過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嘗嘗我‘龍象般若功’的厲害,要他吃飽了苦頭,才知當世究竟是他楊過了得,還是我金輪法王高明。”郭襄心念一動,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這兒,自可胡吹大氣。你有膽子去找他較量一下麽?你的‘蛇豬不若功’……”法王搶著道:“是龍象般若功!”郭襄道:“你勝得過他,才是龍象,如果不堪一擊,終究連小蛇臭豬也不若了!你若勝得過他,我自會求著來拜你爲師。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說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見楊過的影子,嚇得連逃走也來不及啦。”法王豈不知郭襄在使激將之計,但他一生自視極高,偏生曾敗于楊過手下,此番將“龍象般若功”練到了第十層,原是要找楊過一報昔年大敗之辱,大聲道:“我說知道楊過在甚麽地方,那是騙你的,就可惜不知這小子躲到了何處,否則我不找上門去,打得他磕頭求饒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愛吹牛,自誇天下無敵手,望見楊過東邊來,腳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聲,怒目而視。
郭襄道:“我雖不知楊過此時身在何方,但再過一個多月,他定要到一個處所,我卻知道。”法王說道:“到甚麽地方?”郭襄道:“跟你說了有甚麽用?你又不敢去見他,徒然嚇得你魂不附體。”法王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喝道:“你說,你說!”郭襄道:“他要到絕情穀去,要在斷腸崖前和他妻子小龍女相會。一個楊過已叫你心驚肉跳,再加上一個小龍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斷腸崖去送死?就算他們夫妻重會,不想殺人,你大敗虧輸之後,也難免傷心斷腸了。”十餘年來,金輪法王苦練“龍象般若功”之時,心中便以楊過與小龍女聯手齊上的“玉女素心劍法”爲敵手,倘若他無把握能以一敵二,勝得這夫婦二人,此番也不敢貿然便
重來中原,這時聽郭襄如此說,更是觸動了他心頭之忌,怒極反笑,說道:“咱們這便上絕情穀去!待我打敗了楊過和小龍女二人,那時卻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我還不趕著拜你爲師麽?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絕情谷地處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過,那倒不用發愁。既然現下爲時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營中,待我料理了幾件事,再同到絕情穀去便了。”郭襄見他肯到絕情谷去找楊過比武,心懷大寬,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給我說動了,還怕甚麽?你這惡和尚這會兒狠天狠地,待你見了大哥哥,那時才有得你受的了。”當下便隨他赴蒙古軍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衣缽,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後方能成爲本門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極是慈和。武林中明師固是難求,但良材美質的弟子也同樣的不易遇到,徒須擇師,師亦擇徒。法王與郭襄一路上談談說說,覺她聰明過人,悟性特強,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時郭襄傷心長須鬼和大頭鬼慘死,怪責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爲忤,反覺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涼薄。
法王攜郭襄所去的蒙古軍營,是皇弟忽必烈統率的南大營,而楊過前去尋找的,卻是蒙哥大汗駐蹕所在的北大營,只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閒談,柯鎮惡沒聽得仔細,累得楊過空找了數日。其後楊過動身赴絕情谷時,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過百餘裏而已。
郭靖與黃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懷。其後派出去四處打探的丐幫弟子一一回報,均說不知音訊。又過十餘日,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了襄陽,傳來柯鎮惡的訊息,說道郭襄已被擄入蒙古軍中。郭靖、黃蓉大驚。當晚黃蓉便和程英兩人暗入蒙古軍營,四下查訪,也如楊過一般,探不到絲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衆武士鬥了一場,四十余名武士將黃蓉和程英團團圍住,總算黃程兩人武功了得,黃蓉又連使詭計,這才闖出敵營,逃回襄陽。
黃蓉心下計議,瞧情勢女兒並非在蒙古軍中,但迄今得不到半點音訊,決非好兆,眼見蒙古大軍並無即行南攻的迹象,與郭靖商議了,自行出城尋訪。她隨身帶同一雙白雕,若有緊急情事,便可令雙雕傳遞資訊。程英、陸無雙姊妹堅要陪她同去。三人繞過蒙古大軍,向西北而行。黃蓉心想:“襄兒此去,是要勸楊過不可自尋短見,上次她在潼關、風陵渡左近與他相遇,這番看來又會重赴舊地,在風陵渡或可訪到若干蹤迹。”三人離開襄陽時方當嚴冬,沿路緩緩而行,尋消問息,到得風陵渡時已是二月下旬,冰銷雪融。黃蓉等三人在渡口問了半日,撐渡的、開店的、趕車的、行腳的,都說沒見到這麽一個小姑娘。
程英勸慰道:“師姊,你也不須煩惱。襄兒出生第一天,便給金輪法王和李莫愁這兩個大魔頭搶去。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時如此兇險,尚且無恙,何況今日?”黃蓉歎了一口氣,並不言語。三人離了渡口,再往郊外閑走。
這一日豔陽和暖,南風熏人,樹頭早花新著,春意漸濃。程英指著一株桃花,對黃蓉道:“師姊,北國春遲,這裏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樹卻已在結實了罷!”她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著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爲誰落?爲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黃蓉見他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顔色,想像她這些年來香閨寂寞,自是相思難遣,不禁暗暗爲她難過。
便在此時,只聽得嗡嗡聲響,一隻大蜜蜂飛了過來,繞著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斷打轉,接著便停在一朵花上,採取花蜜。黃蓉見這只蜜蜂身作灰白,軀體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餘,心念一動,說道:“這似乎是小龍女所養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現?”陸無雙說道:“不錯,咱們便跟著這蜜蜂,瞧它飛向何處?”這蜜蜂采了一會兒花蜜,飛離花枝,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向西北方飛去。黃蓉等三人忙展開輕身功夫,跟隨在後。那蜜蜂飛行一會,遇有花樹,又停留一會,如此飛飛停停,又多了兩隻蜜蜂。三個人追到傍晚,到了一處山谷,只見嫣紅姹紫,滿山錦繡,山坡下一列挂著七八個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飛去,投入蜂巢。
另一邊山坡上蓋著三間茅屋,屋前有兩頭小狐,轉著骨溜溜的小眼向黃蓉等而望。忽聽呀的一聲,中間茅屋的柴扉推開,出來一人,蒼髯童顔,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啦!”周伯通見是黃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幾步,突然滿面通紅,轉身回轉茅屋,拍的一聲,關上了柴扉。黃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門,叫道:“老頑童,老頑童,
怎地見了遠客,反躲將起來?”砰砰砰拍了幾聲。周伯通在門內叫道:“不開,不開!死也不開!”黃蓉笑道:“你不開門,我一把火將你的狗窩燒成了灰。”忽聽得左首茅屋柴扉打開,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貴客,老和尚恭迎。”黃蓉轉頭過來,只見一燈大師笑咪咪的站在門口,合十行禮。黃蓉上前拜見,笑道:“原來大師和老頑童作了鄰居,真是想不到。老頑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閉門不納?”一燈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請進,待老僧奉茶。”三人進了茅屋,一燈奉上清茶,黃蓉問起別來起居。一燈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住的是誰?”黃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臉紅關門的怪態,心念一轉,已知其理,笑道:“曉寒深處,春波碧草,相對浴紅衣。好啊,好啊!”“曉寒深處”云云,正是劉貴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張機》詞。
一燈大師此時心澄于水,坐照禪機,對昔年的癡情餘恨,早置一笑,當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萬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門口叫道:“瑛姑,瑛姑,過來見見昔日的小友。”過不多時,瑛姑托著一隻木盤過來饗客,盤中裝著松子、青果、蜜餞之類。黃蓉等拜見了,五人談笑甚歡。
一燈、周伯通、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仇恨難解,但時日既久,三人年紀均老,修爲又進,同在這萬花穀中隱居,養蜂種菜,蒔花灌田,哪里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但周伯通驀地見到黃蓉,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爲情,因之閉門躲了起來。他雖在自己房中,卻豎起了耳朵,傾聽五人談話,只聽黃蓉說著襄陽英雄大會中諸多熱鬧情事,待說到揭穿霍都假裝何師我的緊要關頭,她卻把言語岔到了別處,再也忍耐不住,推門而出,到了一燈房中,問道:“那霍都後來怎樣啊?給他逃走了沒有?”當晚黃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黃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見周伯通手掌中托著一隻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黃蓉笑道:“老頑童,甚麽事啊,這般歡喜?”周伯通笑道:“小黃蓉,我的本領越來越是高強,你佩服不佩服?”黃蓉素知他生平但有兩好,一是玩鬧,一是武學,這十餘年來隱居荒谷,潛心練武,想來又有甚麽“分心二用,雙手互搏”之類古怪高明的武功創了出來,倒也頗想見識見識,說道:“老頑童的武功,我打小時候起便佩服得五體投地,那還用問?這幾年來,又想出了甚麽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近年來最好的武功,是楊過那小娃娃所創的‘黯然銷魂掌’,老頑童自愧不如。武學一道,且莫提起!”黃蓉心中暗暗稱奇:“楊過這孩子當真了不起,小則小郭襄,老則老頑童,人人都對他傾倒,不知那‘黯然銷魂掌’又是甚麽門道?”問道:“那你越來越高強的,是甚麽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舉,托著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說道:“那是我養蜂的本事。”黃蓉撇嘴道:“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有甚麽希奇了?”周伯通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小龍女送給我的玉蜂,固是極寶貴的品種,但老頑童親加培養,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來,當真是巧奪天工,造化之奇,也無如此奇法。小龍女如何能及呀?”黃蓉哈哈大笑,說道:“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這一場法螺吹得嗚都都地響,你這張厚臉皮,當真是天下無雙、人間罕覯的異種,巧奪天工,奇於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小黃蓉,我且問你。人是萬物之靈,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盤龍虎豹,或書‘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獸蟲蟻身上,可有刺字的?”黃蓉道:“虎有黃斑、豹有金錢,至於蝴蝶毒蛇,身上花紋更奇於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有?”黃蓉道:“你說是天生的麽?那倒沒見過。”周伯通道:“好罷,今兒給你開一開眼界。”說著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
只見他掌心中托著那只巨蜂的雙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黃蓉凝目望去,見玉蜂右翅上有“情穀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絕”三字,每個字細如米粒,但筆劃清楚,顯是用極細的針刺成。黃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穀底,我在絕。情穀底,我在絕。”心想:“這六字決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著老頑童的性兒,決不會做這般水磨功夫。”一轉念間,笑道:“那又是甚麽天下無雙、人間罕覯了?你磨著瑛姑,要她用繡花針兒刺上這六個字,難道還瞞得過我麽?”周伯通一聽,登時漲紅了臉,說道:“你這就問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黃蓉笑道:“那她還不給你圓謊麽?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會說:‘不錯,太陽自然從西邊出來,誰說從東邊出來啊?’”周伯通一張臉更紅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尷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他放了掌中玉蜂,一把抓著黃蓉的手,道:“來來來,我教你親眼瞧瞧。”拉著她走到山坡邊一個蜂巢旁邊。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與其餘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揚,捉了兩隻玉蜂,說道:“請看!”黃蓉凝目看去,只見那兩隻玉蜂雙翅上也都有字,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絕”。黃蓉大奇,暗想:“造物雖奇,也決無造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理。其中必有緣故。”說道:“老頑童,你再捉幾隻來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隻,其中兩隻翅上無字,另外兩隻雙翅都刺著這六個字。他見黃蓉低頭沈吟,顯已服輸,不敢再說是瑛姑所爲,笑道:“你還有何話說?今日可服了老頑童罷?”黃蓉不答,只是輕輕念著:“情穀底,在我絕。情穀底,我在絕。”她念了幾遍,隨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絕情穀底’。是誰在絕情穀底啊?難道是襄兒?”心中怦怦亂跳,側頭向周伯通道:“老頑童,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所養,是外面飛來的。”周伯通臉上一紅,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麽知道?”黃蓉道:“我怎麽不知?這窩蜜蜂飛到這裏,有幾天啦?”周伯通道:“這些玉蜂飛來有好幾年了,只是初時我沒察覺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幾個月前,這才偶爾見到。”黃蓉沈吟道:“當真有好幾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難道連這個也用得著騙你?”黃蓉沈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燈大師、程英、陸無雙等商議,都覺絕情穀底必有蹊蹺。黃蓉挂念女兒,當下便要和程陸姊妹同去一探。一燈大師道:“左右無事,咱們便同去走走。那日令愛來此,這小姑娘慷慨豪邁,老僧很喜歡她。”黃蓉當即拜謝,心中卻平添一層隱憂:“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否則他何必舍卻幽居清修之樂,一同趕去?”周伯通有熱鬧可趕,如何肯留?堅要和瑛姑隨衆同行。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寬心不少,心想憑著自己這一行六人,不論鬥智鬥力,只怕當世再無敵手,襄兒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於是六人雙雕,結伴西行。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穀,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時絕情穀中人煙絕蹤,當日公孫止夫婦、衆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穀後,每隔數年,必來穀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
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來一次,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迹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梁,撫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筆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發呆,當晚繩系雙樹而睡。次日在谷中到處閑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爲“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裏搜尋觀望,卻哪里有小龍女的影蹤?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迹卻是小龍女所刻,卻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眼見太
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沈。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
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裏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
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麽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掏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生艱辛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發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刹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猛地裏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
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回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穀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穀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穀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隨著金輪法王,同到絕情穀來。法王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缽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愛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斃長須鬼和大頭鬼,神色間始終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儼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穀,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聲音中充滿著悲憤、絕望、痛苦之情。郭襄聽來,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淒聲叫喊:“你不守信約,你不守信約!”她吃了一驚,叫道:“是大哥哥,咱們快去!”說著搶步奔進穀中。金輪法王大敵當前,精神一振,從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銀銅鐵鉛五輪拿在手裏。這時他雖已將“龍象般若功”練到第十層,但想這十六年中,楊過和小龍女也決不會浪費光陰,擱下了功夫,因此絲毫不敢輕忽。
郭襄循聲急奔,片刻間已至斷腸崖前,只見楊過站在崖上,數十朵大紅花在他身旁環繞飛舞。她見那懸崖生得兇險,自己功夫低淺,不敢飛身過去,叫道:“大哥哥,我來啦!”但楊過凝思悲苦,竟是沒有聽見。郭襄遙遙望見他舉止有異,叫道:“我這裏尚有你的一枚金針,須聽我話,千萬不可自盡……”一面說,一面便從石梁往懸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見楊過縱身一躍,已墮入下面的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來郭襄只嚇得魂飛魄散,當時也不知是爲了相救楊過,又或許是情深一往,甘心相從於地下,雙足一登,跟著也躍入了深谷。
法王墮後七八丈,見她躍起,急忙飛身來救。他一展開輕功,當真是如箭離弦,迅捷無倫,但終於遲了一步,趕到崖邊,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細想,使招“倒挂金鈎”,俯身抓她手臂。這一招原是行險,只要稍有失閃,連他也帶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剛覺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聽得嗤的一響,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見她身子衝開數十丈下的煙霧,直入穀底,濃煙白霧隨即彌合,將她遮得無影無蹤。
法王黯然長歎,沮喪不已,手中持著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著深谷。
過了良久,忽聽得對面山邊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這裏幹麽?”法王回過頭來,只見對山站著六人,當先一個蒼髯童顔,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著三個女子,識得是黃蓉、程英、陸無雙,再後面是一個白髯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年老女子,他卻不知是一燈大師和瑛姑。法王數次見識過周伯通的功夫,知道這老兒的武功別出心機,端的神出鬼沒,心中自來對他存著三分忌憚,而黃蓉身兼東邪、北丐兩家之所長,機變百出,也是個厲害之極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與這兩個中原一流武學高手一較,但此時痛惜郭襄慘亡,只淒然道:“郭襄姑娘墮入深谷之中了。唉!”說著長歎一聲。
衆人一聽,都是大吃一驚。黃蓉母女關心,更是震動,顫聲道:“這話當真?”法王道:“我騙你作甚?這不是她的衣袖麽?”說著將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揚。黃蓉瞧那衣袖,果真是從女兒的衣上撕下,這一來猶如身入冰窟,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幹麽害死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搖頭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會墮入深谷?不是你推他,便是逼她。”法王歎息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爲徒,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過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黃老邪,父親是郭靖、母親是小黃蓉,哪一個不強過你這臭和尚了?卻要她來拜你爲師,傳你的臭衣缽?便是我老頑童傳她幾手三腳貓把式,不也強過你這些破銅爛鐵的圈圈環環嗎?”他和法王相距甚遠,這一口唾涎吐將過去,風聲隱隱,便如一枚鐵彈般直奔其面門。法王側頭避過,心下暗服。周伯通見他給自己罵得啞口無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聲道:“她定是不肯拜你爲師,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爲徒,是不是?”法王點了點頭。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這般,你就推她下穀。”法王心中悵惘,歎道:“我沒有推她。但她爲何自盡,老僧實是不解。”黃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徑向法王撲了過去。她使個“封”字訣,棒影飄飄,登時將法王身前數尺之地盡數封住了。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黃蓉痛心愛女慘亡,招招下的均是殺手。
法王武功雖勝於她,卻也不敢硬拚,眼見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纏上數招,那周伯通過來助戰,所處地勢太險,那就極難對付,當下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地從黃蓉頭頂飛躍而過。黃蓉竹棒上撩,法王銀輪斜掠架開。黃蓉吸一口氣,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拳腳交加,已與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師的身份,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插回腰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梁奔回,竹棒點向他的後心。
法王自練成十層“龍象般若功”後,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試,見周伯通揮拳打到,於是以拳對拳,跟著舉拳還擊。
兩人拳鋒尚未相觸,已發出劈劈拍拍的輕微爆裂之聲。周伯通吃了一驚,料知對方拳力有異,不敢硬接,手肘微沈,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擊出,力近千斤,雖不能說真有龍象的大力,卻也決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然與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覺空空如也,竟無著力之處,心下暗感詫異,左掌跟著拍出。
周伯通已覺出對方勁力大得異乎尋常,實是從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誰有一技之長,便要纏著過招較量,一生大戰小鬥,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發這般巨力,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時不明是何門道,當下使動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虛應實,運空當強。這麽一來,雖教法王的巨力無用武之處,但要傷敵,卻也決非可能。法王運出數招,竟似搔不著敵人的癢處。他埋頭十餘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爲焦躁,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黃蓉的竹棒戳向背心“靈台尺”,當下回手一掌,拍的一響,竹棒登時斷爲兩截,餘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激蕩。
黃蓉一驚躍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日更是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勁,怪誕異常,那是甚麽功夫?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黃蓉叫道:“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法王因郭襄慘亡,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撥,斜打她的腰脅。瑛姑的武功本來尚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鰍功”卻善於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將這一擊避過。法王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流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避開,不禁暗暗驚訝。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當下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閃開。
瑛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法王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哪敢搶上攔阻?周伯通叫道:“別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擊,突聽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流湧向面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陽指”功夫,正面攔截。法王一直沒將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內,哪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罡氣似是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法王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
一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一個是南詔高僧,一個是西域異士,兩人交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夾擊,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離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黃蓉在旁瞧著,但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氳,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內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法王,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欲上前與仇人一拚,但聽兩人掌來指往,真力激得嗤嗤聲響,實是插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聽得頭頂雕鳴,於是撮唇作哨,向著法王一指。
一對白雕縱聲長鳴,從半空中向法王頭頂撲擊下去。若是楊過的神雕到來,法王或稍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鬆懈不得,雙雕突然撲到,只得左掌向上揚了兩下,兩股掌力分擊雙雕。雙雕抵受不住,直沖上天。這是這麽一打岔,一燈立占上風。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雙雕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於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沖,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雙雕此起彼落,雖然不能傷敵,卻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志,靈台澄明,內力方能發揮極致,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但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爲了郭襄之死頗爲惋惜,心神本已不定,雙雕再來打猶,更加煩躁起來。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吃驚,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轉念:“‘靖哥哥’,哪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爲減弱。果然法王一聽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吃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殆矣!”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雙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下,直沖法王面門,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面前尚有丈許,早已逆沖而上,那雄雕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待得法王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法王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頭頂金冠,振翅高飛。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然飛上半空,終於支援不住,突然翻了個筋斗,墮入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甚麽江湖規矩了。說不得,要來個以二對一。”縱身掄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墮入深谷,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著沖了下去,良久不見回上。
金輪法王前後受敵,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雖高,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不敢再行戀戰,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前擋一陽指,後拒空明拳,在兩股內力夾擊之中,斜身向左竄出,身形晃動,已自轉過山坳。周伯通大聲吆喝,自後趕去。
法王好容易脫身,提氣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纏上,數百招內難分勝敗,那白眉老僧乘虛下手,自己這條老命非葬送在這絕情穀中不可。眼見前面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正要發足奔入,突聽得嗤的一聲急響,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
樹林離他尚有百余步,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形體雖小,破空之聲卻響亮異常,對準面門疾射而來。
法王舉銀輪一擋,拍的一響,小石子撞在輪上,登時碎成數十粒,四下飛濺,臉上也濺到了兩粒,雖然石粒微細,傷他不得,卻也隱隱生疼。法王又是一驚:“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竟撞得我輪子晃動,此人功力之強,決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頑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他一怔之間,只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瀟灑出塵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快合力擒他!”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他與楊過分手後,北上漫遊,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中小酌,猛見雙雕自空中飛過,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於是悄悄跟隨,來到絕情穀中。他不願給女兒瞧見,只遠遠跟著,直至見一燈和周伯通分別和金輪法王動手不勝,這藏僧真是生平難遇的好手,不禁見獵心喜,跟著出手。
法王雙輪互擊,當的一聲,聲若龍吟,說道:“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麽?”黃藥師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大師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邊之時,聽說中原只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見面,果然名不虛傳。其餘四位哪里去了?”黃藥師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謝世已久,這位高僧便是南帝,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師弟。”周伯通道:“若是我師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將法王圍在中間。法王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藥師,長歎一聲,將五輪抛在地下,說道:“單打獨鬥,老僧誰也不懼。”周伯通道:“不錯。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跟你單打獨鬥?臭和尚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法王歎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見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龍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絕,從此世上更無傳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聽到“龍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動,搶上去伸臂一擋,架過了他這一掌,說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殺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道:“你這甚麽龍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沒了傳人,別說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傳了我,再圖自盡不遲?”言下竟是十分誠懇。
法王尚未回答,只聽得撲翅聲響,那雌雕負了雄雕從深穀中飛上,雙雕身上都是濕淋淋地,看來穀底是個水潭。雄雕毛羽零亂,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著法王的金冠。雌雕放下雄雕後,忽地轉身又沖入深谷,再回上來時,背上伏著一人,赫然便是郭襄。黃蓉驚喜交集,大叫:“襄兒,襄兒!”奔過去將她扶下雕背。
法王見郭襄竟然無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著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燈一眨,左眼向黃藥師一閃,做了個鬼臉。東邪、南帝雙手齊出,法王右脅左胸同時中指。若是換作別人,雖然點正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東邪、南帝這兩根手指,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奧妙的“彈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陽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聲,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陽穴”上補了一拳,笑道:“躺下罷!”法王雙腿一軟,緩緩坐倒。一燈等三人對望一眼,心中均各駭然:“這藏僧當真厲害,身上連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三人搶到郭襄身旁,含笑慰問,只聽她叫道:“媽,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救他……”只說了這幾句,心神交疲,暈了過去。一燈拿起她的腕脈一搭,說道:“不礙事,只是受了驚嚇。”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過了一會,郭襄悠悠醒轉,說道:“大哥哥呢,上來了嗎?”黃蓉道:“楊過也在下面?”郭襄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然哪!”她心中是說:“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幹麽?”黃蓉見女兒全身濕透,問道:“下面是個水潭?”郭襄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再無力氣說話,只是手指深谷。
黃蓉道:“楊過既在穀底,只有差雕兒再去接他。”當下作哨召雕。但連吹數聲,雙雕竟毫不理睬。黃蓉好生奇怪,數十年來,雙雕聞喚即至,從不違命,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直似不聞?她又一聲長哨,只見那雌雕雙翅一振,高飛入雲,盤旋數圈,悲聲哀啼,猛地裏從空中疾沖而下。黃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兒!”只見那雌雕一頭撞在山石之上,腦袋碎裂,折翼而死。衆人都吃了一驚,奔過去看時,原來那雄雕早已氣絕多時。衆人見這雌雕如此深情重義,無不慨歎。黃蓉自幼和雙雕爲伴,更是傷痛,不禁流下淚來。
陸無雙耳邊,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遊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她幼時隨著李莫愁學藝,午夜夢回,常聽到師父唱著這首曲子,當日未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時眼見雄雕斃命後雌雕殉情,心想:“這頭雌雕假若不死,此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叫它孤單只影,如何排遣?”觸動心懷,眼眶兒竟也紅了。
程英道:“師父,師姊,楊大哥既在潭底,咱們怎生救他上來才好?”黃蓉抹了抹眼淚,問女兒道:“襄兒,谷底是怎生光景?”
郭襄精神漸複,說道:“我一掉下去,筆直的沈到了水底,心中一慌,吃了好幾口水。後來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楊大哥拉住我頭髮,提了我起來……”黃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類,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樹。”黃蓉“嗯”了一聲,問道:“你怎麽會跌下去的?”郭襄道:“楊大哥拉我起來,第一句話也這般問我。我取出那口金針,交了給他,說道:‘我來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他目不轉瞬的向我瞧著,卻不說話。不久雄雕兒跌了下來,跟著雌雕將雄雕負了上去,又下來負我。我叫楊大哥上來,他一言不發,提著我放上了雕背。媽,叫雕兒再下去接他啊。”黃蓉暫不跟她說雙雕已死,脫下外衣,蓋在她的身上,轉頭道:“看來過兒一時並無危險,咱們快搓一條長索,接他上來。”衆人齊聲說是,分頭去剝樹皮。
各人片刻間剝了不少樹皮。程英、陸無雙和瑛姑便用韌皮搓成繩索,一燈、黃藥師、周伯通、黃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剝樹皮。這四人雖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但做這等粗笨功夫,也不過勝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強過尋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還只搓了一百多丈繩索,看來仍是遠遠不足。程英在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岩石,另一端繞在一棵大樹上,繩索漸結漸長,穿過雲霧,垂入深谷。
這七人個個內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沒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來相助。黃蓉才簡略問了幾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經過。
繩索不斷加長,楊過在穀底卻沒送上半點訊息。黃藥師取出玉簫,運氣吹動,簫聲悠揚,直飄入穀底。按理楊過聽到簫聲,必當以長嘯作答,但黃藥師一曲既終,穀口惟見白煙橫空,寂靜無聲。
黃蓉微一沈吟,取劍斬下一塊樹幹,用劍尖在木材上劃了五個字:“平安否盼答”,將木塊擲了下去。良久良久,穀底始終沒有回答。各人面面相覷,暗暗擔心。
程英道:“山谷雖深,計來長索也應已經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話,搶到谷邊,一手拉繩,波的一聲溜了下去,穿煙破霧,刹那間不見了影蹤。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來,須發上沾滿了青苔,不住搖頭,說道:“影蹤全無,影蹤全無,有甚麽楊過?連牛過、馬過也沒有。”衆人一齊望著郭襄,臉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說道:“楊大哥明明是在下面,怎會不在?他坐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上啊。”程英一言不發,援繩溜下谷去,陸無雙跟隨在後。接著瑛姑、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一一援繩溜下。
黃蓉道:“襄兒,你身子未曾康復,不可下去,別再累媽擔心。你楊大哥若在底下,咱們這許多人定能救他上來,知道了麽?”郭襄心中焦急,含淚答應。黃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輪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點,將滿十二個時辰,這人內功奇高,別要給他以真氣衝開穴道,於是走過去在他背心“靈台”、胸下“巨闕”、雙臂的“清冷淵”上又補了幾下,這才援索下穀。
手上稍松,身子墮下時越來越快,黃蓉在中途拉緊繩索,使下墮之勢略緩,又再鬆手,如此數次,方達穀底。只見深穀之底果是個碧水深潭,黃藥師等站在潭邊細心察看,卻哪裏有楊過的蹤迹?又見潭左幾株大樹之上,高高低低的安著三十來個大蜂巢,繞著蜂巢飛來飛去的都是玉蜂。黃蓉心念一動,說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來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隻玉蜂,凝目一看,道:“沒字。”黃蓉打量山谷周圍情勢,但見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無路可通,潭邊的大樹奇形怪狀,不知名目,擡起頭來,雲霧封穀,難見天日,正沈吟間,猛聽得周伯通叫道:“這一隻有字,這一只有字。”黃蓉過去一看,只見那玉蜂雙翅之上,果然刺著“我在絕,情穀底”六個細字。料得關鍵是在碧水潭中。潭邊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於是略加結束,取一顆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蟲水蛇,一個鏇子,躍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黃蓉急向下潛,越深水越冷,到後來寒氣透骨,睜眼看去,四面藍森森、青鬱鬱,似乎結滿了厚冰。黃蓉暗暗吃驚,但仍不死心,鑽上水面來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潛了下去。但潛到極深之處,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強,黃蓉縱出全力,也無法到達潭底,同時冷不可耐,四周也無特異之處,只得回了上來。
衆人見她嘴唇凍成紫色,頭髮上一片雪白,竟是結了一層薄冰,無不駭然。程英和陸無雙忙折下樹枝,在她身旁生起一個火堆。
郭襄見母親與衆人一一緣繩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來,外公和媽媽他們擡也擡了他上來。到底他爲甚麽要自盡呢?難道楊大嫂死了?永遠不跟他見面了?”正自怔怔的出神,忽聽得金輪法王“啊喲、啊喲”的大聲呻吟。郭襄轉過身來,只見他臉上肌肉抽搐,顯是在忍受極大痛苦。郭襄哼了一聲,說道:“你這是自作自受,誰叫你動不動便出手殺人?”法王“啊喲、啊喲”叫得更加響了,眼光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問道:“怎麽?很痛麽?”法王道:“你媽媽點了我背心的靈台穴和胸下巨闕穴,我全身如有千萬隻螞蟻在咬,痛癢難當,她爲甚麽不再點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跟母親學過點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要稍受損傷,立即斃命,說道:“我媽暫且不殺你,你不知感激,還多說甚麽?”法王昂然道:“她如點了我膻中、玉枕兩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許多痛苦。我這般深厚的修爲,難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媽媽說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送命’,你身上麻癢,用力忍耐一下,他們馬上就回上來啦。”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還算不錯。可是你殺了長須鬼和大頭鬼,又害死我家的雙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記情。”法王道:“好罷,殺人償命,待會
你殺了我,給你朋友報仇便是。但我一路上這般待你,你卻如何報答?”郭襄道:“你說怎麽報答?”法王道:“你給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點一指,讓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報答我了。”郭襄不住搖頭,道:“你要我殺你,我才不動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點我這兩處穴道,我決計死不了。待會你媽媽上來,我還要向她求情,豈肯輕易便死?”郭襄見他說得誠懇,心想:“我先輕輕的試一試。”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輕輕一點,法王舒了一口氣,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勁力,只見他展眉一笑,毫無受傷迹象,只是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的變了兩次,說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所傳的點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點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麽難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驚奇,道:“我再點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輕點試探,這才運力而點。法王道:“多謝,多謝!”閉目暗暗運氣,突然間一躍而起,說道:“走罷!”郭襄大駭,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說道:“快走,我金輪法王武功獨步天下,難道這‘推經轉脈、易宮換穴’的粗淺功夫也不會麽?”說著雙足一點,帶著郭襄向前奔去。
郭襄大叫:“你騙人,你騙人!”心下好生後悔:“我實在見識太低,連這些粗淺功夫也不知道。”她怎知道“推經轉脈、易宮換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淺功夫?實是他西藏密宗極深奧艱難的內功,奇妙處比之歐陽鋒逆轉全身經脈雖然大爲不及,卻也是一宗甚難修練的怪異神功。當郭襄點他膻中、玉枕兩穴之時,他已暗自推經轉脈、易宮換穴,將另外兩處穴道轉了過來。郭襄落指時還怕傷了他的性命,實則是替他解開了穴道。
金輪法王帶著郭襄躍出數丈,突然間心念一轉,毒計陡生,眼見兩棵大樹上系著那根長索,只須弄斷繩索,周伯通、一燈、黃藥師、黃蓉等人勢必喪命深谷,於是縱身過去抓住長索,便要運力扯斷。
郭襄大驚,一記肘捶撞向他脅下。也是法王過於托大,對她絲毫沒加提防,這一記肘捶正好撞中了“淵液穴”,只感半身酸麻,刹時間渾身無力。郭襄用力一扭,掙脫了他的手腕,雙掌搭在他背心,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這惡和尚。”法王大驚,暗運內力沖穴,口中卻哈哈大笑,說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也推得我動?”郭襄卻不知時機稍縱即逝,此刻法王穴道未解,只須用力一推,他便摔下穀去,又或快速出手,連點他身上數處穴道,他也無論如何來不及推經轉脈、易宮換穴。但她見先前點他膻中和玉枕兩處要穴,反而助他解開了穴道,只道再點也是無用,當下縱身躍開,奔到崖邊,說道:“我跟媽媽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驚,吸一口真氣,衝破了郭襄所點的“淵液穴”,不及扯斷長索,便向她撲去。郭襄發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樹間縱來躍去。若在平陽之地,法王只須兩個起落,早便追上,但斷腸崖前到處都是古木怪石,郭襄東一鑽,西一躲,一時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捉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從空中飛撲而下,抓住了她手臂。郭襄張口大呼:“媽!”只叫得一聲,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時,遠遠傳來了陸無雙之聲:“小郭襄哪里去了?”法王心下一凜,暗叫:“可惜,可惜!終於錯過了時機!”伸指點了郭襄的啞穴,拖了她發足疾奔。其實這當兒時機尚未錯過,還只陸無雙一人上來,他奔將過去,盡來得及弄斷長索,陸無雙一人又怎阻擋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燈、黃藥師等人的苦頭,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聽到人聲,只道黃藥師等已一齊回上,哪敢再去生事?黃蓉等在谷底細細查察,再也搜不到甚麽蹤迹,四周也無血漬,諒來楊過並未遇到不幸,衆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個緣繩而上的是陸無雙、其次是程英、瑛姑。
待得黃蓉上來時,只聽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哪里啊?”黃蓉見女兒和法王一齊失蹤,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著黃藥師、一燈、周伯通一一上來,七人找遍了絕情穀,哪里有兩人的蹤迹?找到穀口,只見地下遺著郭襄一隻鞋子。程英道:“師姊,你休擔憂,定是那法王挾持襄兒一路南行。襄兒留下鞋子,好教咱們知道。這孩子的聰明機警,實不下於她媽媽呢。”黃蓉再想起女兒先前的說話,法王只是逼她拜師,要她承受衣缽,想來一時不致有何危難,這才憂心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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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路打聽法王和郭襄的蹤迹。行不數日,道路紛紛傳言,說道蒙古南北兩路大軍夾攻襄陽,在城下與宋軍開仗數次,互有勝敗,襄陽情勢十分緊急。黃蓉心下擔憂,說道:“韃子猛攻襄陽,咱們須得急速趕去,襄兒的安危,只得暫且不去理會了。”衆人齊聲稱是。
黃藥師、一燈、周伯通等輩,本來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陽存亡關係重大,或漢或虜,在此一戰,卻不由得他們袖手不顧。
于路毫不耽擱,不一日抵達襄陽城郊。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旌旗招展,劍戟如林,馬匹賓士來去,襄陽城便如裹在一片塵沙之中,蒙古大軍竟已合圍。衆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駭然。黃蓉道:“敵軍勢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設法進城。”當下七人躲在樹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嘻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憂色。
待到二更時分,黃蓉當先領路,闖入敵營。這七人輕功雖高,但蒙古軍營重重疊疊,闖過一座又是一座,只闖到一半,終於給巡查的小校發覺。軍中擊鼓鳴鑼,立時有三個百夫隊圍了上來。其餘軍營卻是寂無聲息,毫不驚慌。
周伯通奪了兩枝長矛,當先開路,黃藥師和一燈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擋追兵,四個女子居中,向前急闖。好在身處蒙古營中,敵兵生怕傷了自己人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厲害的兵器,否則若在空曠之地,萬箭齊發,周伯通、黃藥師等便有三頭六臂,又怎抵擋得了。七人邊戰邊進,敵兵卻愈聚愈多,數十枝長矛圍著七人攢刺。周伯通、黃藥師等掌風到處,敵兵矛斷戟折、死傷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戰,複又恃衆,竟不稍卻。
周伯通笑道:“黃老邪,咱們三條老命,瞧來今日要斷送在這裏了,只是你怎生想個法兒,把這四個小女娃救了出去。”瑛姑嗯了一聲道:“說話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娃兒麽?要死便死在一起,咱們只救這三個小娃兒便了。”黃蓉暗暗心驚:“老頑童素來天不怕地不怕,從不說半句泄氣之言,今日陷入重圍,竟想到要斷送老命,看來情形當真有點不妙!”眼見四下裏敵軍蜂聚蟻集,除了捨命苦戰,一時也想不出別樣計較。
再沖了數重軍營,黃蓉瞥見左首立著兩座黑色大營帳,她曾隨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積貯輜重糧食之處,心念一動,猛地裏竄了出去,從敵兵手中搶過一個火把,直撲輜重營。蒙古兵發喊趕來。黃蓉奔得迅捷,頭一低,已鑽入營中,高舉火把,見物便燒,頃刻之間,在兩座輜重營中連點了七八個火頭,這才沖出,又和周伯通等會合。
輜重營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頭一起,立時劈劈啪啪的燒將起來。周伯通瞧得有趣,抛下長矛,搶了兩根火把,到處便去放火,他更在無意之中燒到一座馬廄,登時戰馬奔騰,喧嘩嘶鳴,這麽一來,蒙古大營終於亂了。
郭靖在城中聽得北門外敵軍擾攘,奔上城頭,只見幾個火頭從蒙古營中沖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敵營中搗亂,忙點起二千人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殺出城去接應。
二武沖出裏許,火光中望見黃藥師扶著陸無雙、一燈扶著周伯通,七個人騎了五匹馬急沖而至。二武卻不上前廝殺,領著人馬布開陣勢,射住陣腳,阻住追來的敵軍,這才下令後隊變前隊,掩護著黃蓉等人,緩緩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頭相候,見是岳父、愛妻和一燈大師、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開城相迎。只見陸無雙腰間中槍,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鬚眉頭髮,被火燒得乾乾淨淨,兩人受傷甚是不輕。程英、黃蓉、瑛姑也均受箭傷,只是所傷不在要害。一燈和黃藥師均深通醫道,看了周陸二人的傷勢之後,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笑道:“段皇爺,黃老邪,你們不用發愁,老頑童心血來潮,知道自己決計死不了。你們多花點兒精神,好好醫治陸無雙小娃兒是正經。”他一直和黃藥師嬉皮笑臉,對一燈卻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簡直有點害怕,一燈出家已久,他卻仍稱之爲“段皇爺”。黃藥師和一燈見他強忍痛楚,言笑自如,稍覺放心。但陸無雙卻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聽得城外鼓角雷鳴,蒙古大軍來攻。襄陽城安撫使呂文德和守城大將王堅督率兵馬,守禦四門。郭靖與黃蓉登城望去,只見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見盡頭。蒙古大軍曾數次圍攻襄陽,但軍容之盛,兵力之強,卻以此次爲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軍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諸般方略,早已有備,不論敵軍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壘石、用雲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臨下,一一破解。直戰到日落西山,蒙古軍已損折了二千餘人馬,但兀自前仆後繼,奮勇搶攻。
襄陽城中除了精兵數萬,尚有數十萬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無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壯之夫固然奮起執戈守城,便是婦孺老弱,也是擔土遞石,共抗強敵。一時城內城外殺聲震動天地,空中羽箭來去,有似飛蝗。
郭靖手執長劍,在城頭督師。黃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見半爿天佈滿紅霞,景色瑰麗無倫,城下敵軍飛騎賓士,猙獰的面目隱隱可見,再看郭靖時,見他挺立城頭,英風颯颯,心中不由得充滿了說不盡的愛慕眷戀之意。他夫妻相愛,久而彌篤,今日強敵壓境,是否能再度將之擊退,誰都難以逆料。
黃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這襄陽城上。咱倆共抗強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見郭靖左鬢上又多了幾莖白髮,不禁微生憐惜之心:“敵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幾十根白發。”忽聽得城下蒙古兵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自遠而近,如潮水湧近,到後來十余萬人齊聲高呼,真如天崩地裂一般。但見一根九旄大纛高高舉起,鐵騎擁衛下青傘黃蓋,一彪人馬鏘鏘馳近,正是大汗蒙哥臨陣督戰。
蒙古官兵見大汗親至,士氣大振。只見紅旗招動,城下隊伍分向左右,兩個萬人隊沖上來急攻北門。這是大汗的扈駕親兵,最是精銳之師,又是迄今從未出動過的生力軍,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勳,數百架雲梯紛紛豎立,蒙古兵將便如螞蟻般爬向城頭。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們,今日叫韃子大汗親眼瞧瞧咱們大宋好男兒的身手!”他這一聲呼喝中氣充沛,萬衆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聽得清楚。城頭上宋兵戰了一日,已然疲累不堪,忽聽得郭靖這麽呼叫,登時精神大振,均想:“韃子欺侮得咱們久了,這時須教他們大汗知道咱們的厲害!”當下各人出力死戰。
但見蒙古兵的屍體在城下漸漸堆高,後續隊伍仍如怒濤狂湧,踐踏著屍體攻城。大汗左右的傳令官騎著快馬賓士來去,調兵向前。暮色蒼茫之中,城內城外點起了萬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
安撫使呂文德瞧著這等聲勢,眼見守禦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身前,叫道:“郭……郭大俠,守不住啦,咱……咱們出城南退罷!”郭靖厲聲道:“安撫使何出此言?襄陽在,咱們人在,襄陽亡,咱們人亡!”黃蓉眼見事急,呂文德退兵之令只要一說出口,軍心動搖,襄陽立破,提劍上前,喝道:“你只要再說一聲棄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呂文德左右的四名親兵上前攔阻,黃蓉橫腿掃出,四名親兵一齊摔跌開去。
郭靖喝道:“大夥兒上城抗敵,再不死戰,還算是甚麽男兒漢?”衆親兵素來敬服郭靖,見他神威凜凜的這麽呼喝,齊聲應是,各挺兵刃,奔到城牆邊抗敵。大將王堅縱聲叫道:“咱們拚命死守,韃子兵支援不住了!”猛聽得蒙古的傳令官大呼:“衆官兵聽者:大汗有旨,哪一個最先攻登城牆,便封他爲襄陽城的城主。”蒙古兵大聲歡呼,軍中梟將悍卒個個不顧性命的撲將上來。傳令官手執紅旗,來回傳旨。郭靖挽起鐵胎弓,搭上狼牙箭,颼的一聲,長箭沖煙穿塵,疾飛而去。那傳令官當胸中箭,登時倒撞下馬。
蒙古兵一聲喊,士氣稍挫。過不多時,又有一隊生力軍萬人隊開抵城下。
耶律齊手持長槍,奔到郭靖身前,說道:“岳父岳母,韃子猛攻不退,小婿開城出去衝殺一陣。”郭靖道:“好!你領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齊翻身下城。不久戰鼓雷鳴,城門開處,耶律齊領了一千名丐幫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標槍盾牌,沖了出去。
北門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見宋軍殺出,翻身便走。耶律齊揮軍趕上。突然蒙古軍三聲炮響,左右兩個萬人隊包抄上來,將耶律齊所領的四千人圍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訓練有素,武藝精熟,驍勇善鬥,又有一千名丐幫弟子作爲骨幹,雖然被圍,卻是絲毫不懼。郭靖、黃蓉、呂文德、王堅四人從城頭上望將下去,但見宋軍陣勢不亂,以一當十,高呼酣戰,黑暗中刀光映著火把,有如千萬條銀蛇閃動,真乃好一場大戰!蒙古兵勢衆,兩個萬人隊圍住了耶律齊的四千精兵,另一個萬人隊又架雲梯攻城。
郭靖見耶律齊一隊人攔在城外,蒙古援兵調遣不便,傳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揮兵讓出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來。二武應命,領兵退開。霎時之間,成百成千的蒙古兵爬上了城頭。城下千千萬萬蒙古兵將眼見城破,大叫:“萬歲!萬歲!”呂文德臉如土色,嚇得全身如篩糠般抖個不住,只叫:“郭大俠,這……這便……便如何是好?咱……們這……這該當……”郭靖不語,眼見蒙古兵已有五千餘人爬上城頭,舉起黑旗一招,驀地裏金鼓齊鳴,朱子柳與武三通各率一隊精兵,從埋伏處殺將出來,立時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頭的五千餘人陷入了包圍之中。
這時城外宋軍被圍,城頭蒙古軍被圍,東西南三門也是攻拒惡鬥,十分慘烈,喊聲一陣響於一陣。
蒙古大汗立馬於小丘之上,親自督戰,身旁兩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聲響,震耳欲聾,甚麽說話的聲音都給淹沒了。但見千夫長、百夫長一個個或死或傷,血染鐵甲,從陣前擡了下來。大汗蒙哥身經百戰,當年隨拔都西征,曾殺得歐洲諸國聯軍望風披靡,直攻至多瑙河畔,維也納城下,此刻見了這一番廝殺,也不由得暗暗心驚:“往常都說南蠻懦怯無用,其實絲毫不弱於我們蒙古精兵呢!”
其時夜已三更,皓月當空,明星閃爍,照臨下土,天上雲淡風輕,一片平和,地面上卻是十余萬人在捨死忘生的惡戰。
這一場大戰自清晨直殺到深夜,雙方死傷均極慘重,兀自勝敗不決。宋軍占了地利,蒙古軍卻仗著人多。
又戰良久,忽聽得前軍齊聲呐喊,一隊宋軍急馳而至,直沖向小丘。大汗的護駕親兵紛紛放箭阻擋。蒙哥居高臨下,放眼望去,只見一名宋軍將軍手執雙矛,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戰陣中左沖右突,威不可當,羽箭如雨點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撥開。蒙哥左手一揮,鼓聲立止,回頭問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是誰麽?”左首一個白髮將軍道:“啓稟陛下,這人便是郭靖。當年成吉思汗封他爲金刀駙馬,遠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將軍神勇,名不虛傳!”蒙哥左右統率親兵的衆將聽得大汗誇獎敵人,都是心中不忿。四名將軍齊聲呼喝,手挺兵刃沖了上去。
郭靖見四人身高馬大,兩個帶著萬夫長的白色頭飾,兩個帶著千夫長的紅色頭飾,喊聲如雷,縱馬奔近身來,當即拍馬迎上,長矛一起,拍的一聲,將一名千夫長手中的大刀刀杆震斷,跟著一矛透胸而入。兩名萬夫長雙槍齊至,壓住郭靖矛頭。一名千夫長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長兵刃,急切間轉不過來,郭靖長矛撒手,身子右斜,避過那千夫長的一矛,跟著雙腕翻轉,抓住兩名萬夫長的鐵槍槍頭,大喝一聲,宛如在半空中起個霹靂,振臂回奪。那兩名萬夫長雖是蒙古軍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時手臂酸麻,兩柄鐵槍脫手。郭靖不及倒轉槍頭,就勢送出,當當兩聲,兩柄鐵槍的槍桿撞在兩人胸口。兩名萬夫長都披了護胸鐵甲,槍桿刺不入身,但給郭靖內力一震,立時狂噴鮮血,倒撞下馬。
那千夫長甚是悍勇,雖見同伴三人喪命,仍是挺矛來刺。
郭靖橫過左手鐵槍格開他蛇矛,右手鐵槍砰的一聲,重重擊在他的頭盔之上,只打得他腦蓋碎裂。
衆親兵見郭靖在刹那之間連斃四名勇將,無不膽寒,雖在大汗駕前,亦不敢上前與之爭鋒,只是不住的放箭。郭靖縱馬欲待搶上小丘,但數百枝長矛密密層層的排在大汗身前,連搶數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間胯下坐騎一聲嘶鳴,前腿軟倒,竟是胸口中了兩箭。衆蒙古親兵大聲歡呼,擁了上來。
人叢中只見郭靖縱躍而起,挺槍刺死了一名百夫長,跳上了他的坐騎,槍挑掌劈,霎眼間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見他橫衝直撞,當者披靡,在百萬軍中來回衝殺,蒙古官兵雖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皺起眉頭,傳令道:“是誰殺得郭靖,立賞黃金萬兩,官升三級!”重賞之下,衆官兵蜂湧向前。
郭靖見情勢危急,又沖不到大汗跟前,揮槍打開身旁幾名敵兵,彎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這一箭去勢好不勁急,猶如奔雷閃電,直撲蒙哥。護駕的親兵大驚,兩名百夫長閃身擋在大汗面前,噗的一聲,長箭穿過第一名百夫長,但去勢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長前胸,將兩人釘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見了這等勢頭,不由得臉上變色。衆親兵擁衛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時,蒙古中軍發喊,一枝宋軍沖了過來,當先一人舞著兩柄鐵槳,狂砸猛打,卻是泗水漁隱。原來黃蓉見丈夫陷陣,放心不下,命泗水漁隱領了二千人沖入接應。蒙古兵見大汗退後,陣勢微亂。
黃蓉在城頭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發喊,說蒙古大汗死了!”衆軍歡呼叫喊:“蒙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陽軍連年與蒙古兵相鬥,聰明的都學說了幾句蒙古話,這時便有人用蒙古話叫了起來。
蒙古官兵聽得喊聲,都回頭而望,只見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紛紜擾攘,混亂中哪里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殞命,登時軍心大亂,士無鬥志,紛紛後退。
黃蓉下令追殺,大開北門。三萬精兵沖了出來。耶律齊率領的四千人已損折了半數,餘下的乘勢追敵。蒙古官兵久經戰陣,雖敗不潰,精兵殿后,緩緩向北退卻,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陽的五千餘蒙古精銳之師卻無一活命。
待得四門蒙古兵退盡,天色已然大明。這一場大戰足足鬥了十二個時辰,四野裏黃沙浸血,死屍山積。斷槍折戈、死馬破旗,綿延十餘裏之遙。
這一仗蒙古兵損折了四萬余,襄陽守軍也死傷二萬二三千人,自蒙古興兵南侵以來,以此仗最爲慘烈。襄陽守軍雖然殺退了敵兵,但襄陽城中到處都聞哀聲,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黃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視四門,慰撫將士,再去看視周伯通和陸無雙的傷勢時,見兩人都已好轉。周伯通耐不住臥床休息,早已在庭園中溜來溜去。郭靖、黃蓉相視一笑,這才回府就寢。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撫使府中與呂文德及大將王堅商議軍情,忽有小校來報,說道探得一個蒙古萬人隊正向北門而來。呂文德驚道:“怎……怎麽剛剛去,又來了?這……這可不成話啊!”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見敵兵的萬人隊在離城數裏之地列開陣勢,卻不進攻。過不多時,千余個工匠負石豎木,築成了一個十余丈高的高臺。
這時黃藥師、黃蓉、一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頭觀敵,見蒙古兵忽然構築高臺,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韃子建此高臺,若是要窺探城中軍情,不應距城如此之遠,何況我軍只須射以火箭,立時焚毀,又有何用?”黃蓉皺眉沈思,一時也想不透敵軍的用意。高臺甫立,又見數百蒙古軍率了騾馬,運來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卻似要將此台焚毀一般。衆人更覺奇怪。朱子柳道:“難道敵軍攻城不下,於是築壇祭天麽?又或許是甚麽厭勝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軍中,從未見過他們做這般怪事。”說話之間,又望見千余名士兵舞動長鍬鐵鏟,在高臺四周挖了一條又深又闊的壕溝,挖出來的泥土便堆在壕溝以外,成爲一堵土牆。黃藥師怒道:“襄陽城是三國時諸葛亮的故居,韃子無禮,在這位大賢門前玩弄玄虛,豈不是欺大宋無人麽?”只聽得號角吹動,鼙鼓聲中,一個萬人隊開了上來,列在高臺左側,跟著又是一個萬人佇列在右側。陣勢布定,又有一個萬人隊布在台前,連同先前的萬人隊,一共是四個萬人隊圍住了高臺。這個大陣綿延數裏,盾牌手、長矛手、斬馬手、強弩手、折沖手,一層一層,將那高臺圍得鐵桶相似。
猛聽得一陣號響,鼓聲止歇,數萬人鴉雀無聲,遠處兩乘馬馳到台下。馬上乘客翻身下鞍,攜手上了高臺,只因隔得遠了,兩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見似是一男一女。
衆人正錯愕間,黃蓉突然驚呼一聲,往後便倒,竟是暈了過去。衆人急忙救醒,齊問“怎麽?甚麽事?”黃蓉臉色慘白,顫聲道:“是襄兒,是襄兒。”衆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
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麽?”黃蓉道:“我雖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斷,決計是她。韃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計,真是……真是無恥卑鄙已極。”黃藥師和朱子柳經她一說,登時省悟,滿臉憤激之色。郭靖卻兀自未解,問道:“襄兒怎地會到這高臺上去?韃子使甚麽奸計了?”黃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兒不幸落入了韃子的手裏,他們建此高臺,台下堆了柴草,卻將襄兒置在臺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們便舉火燒台,叫咱們夫婦心痛腸斷,神智昏亂,不能專心守城。”郭靖又驚又怒,問道:“襄兒怎會落入韃子手裏?”黃蓉道:“連日軍務緊急,我怕你分心,沒說此事。”於是將郭襄如何在絕情谷中被金輪法王擄去之事說了。郭靖一聽楊過在谷底失去蹤迹,連連追問端詳,待聽黃蓉說完,皺眉道:“蓉兒,這可是你的不對了,過兒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愛妻,從未在旁人之前對她有絲毫失禮,這兩句責備之言說得甚重,黃蓉不由得滿臉通紅。
一燈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凍得死去活來,查明楊過確系不在穀底,又何況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大夥兒都主張追趕,須怪郭夫人不得。”一燈既如此說,郭靖自不敢再說甚麽,只恨恨的道:“郭襄這小娃兒成日闖禍,倘若過兒有甚好歹,咱們心中何安?讓她給蒙古兵燒死了乾淨。”黃蓉一言不發,轉身下城。衆人正商議如何營救郭襄,忽見城門開處,一騎向北沖出,馬上乘者正是黃蓉。衆人一見,無不大驚。郭靖、黃藥師、一燈、朱子柳等紛紛上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臺,在敵人強弓射不到處勒馬站定。只見臺上站著兩人,一個身披黃色僧袍,正是金輪法王,另一個妙齡少女被綁在一根木柱上,卻不是郭襄是誰?郭靖雖惱她時常惹事,但父女關心,如何不急?大聲叫道:“襄兒,你別慌,爹爹媽媽都來救你啦!”他內力充沛,話聲清清楚楚的送上高臺。郭襄早給太陽曬得昏昏沈沈,忽聽得父親聲音,喜叫:“爹爹,媽媽!”金輪法王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郭大俠,你要我釋放令愛,半點不難,只瞧你有沒有膽量骨氣?”郭靖向來沈穩厚重,越處危境,越是凝定,聽法王這般說,竟不動怒,說道:“法王有何難題,便請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愛之心,便上臺來束手受縛,一個換一個,我立時便放了令愛。”他素知郭靖深明大義,決不肯爲了女兒而斷送襄陽滿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剛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這個當,說道:“韃子若非懼我,何須跟我小女兒爲難?韃子既然懼我,郭靖有爲之身,豈肯輕易就死?”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俠武功卓絕,驍勇無倫,卻原來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他這激將之計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並不理會。
這幾句話卻惱了武三通和泗水漁隱,兩人一揮鐵錘,一舞雙槳,縱馬向前沖去。蒙古數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們便似刺蝟一般。一燈大師見情勢不妙,飛身下馬,三個起伏,已攔在兩個徒兒的馬上,大袖一揚,阻住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漁隱本是逞著一股血氣之勇,心中如何不知這一去是有死無生,眼見師父阻攔,便勒馬而回。蒙古官兵見這高年和尚追及奔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彩。
法王說道:“郭大俠,令愛聰明伶俐,老衲本來很喜歡她,頗有意收之爲徒,傳以衣缽。但大汗有旨,你若不歸降,便將她火焚於高臺之上。別說你心痛愛女,老衲也覺可惜,還請三思。”郭靖哼了一聲,眼見四十名軍士手執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聲令下,便即點火。四個萬人隊將這高臺守得如此嚴密,血肉之軀如何沖得過去?何況即使沖近了,火發台焚,又怎救得女兒下來?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用兵素來殘忍,掠地屠城,一日之間可慘殺婦孺十數萬人,若將郭襄燒死,真如踩死一隻螞蟻一般,擡起頭來,遙望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當下叫道:“襄兒聽著,你是大宋的好女兒,慷慨就義,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後定當殺了這萬惡奸僧,爲你報仇。懂得了麽?”郭襄含淚點頭,大聲叫道:“爹爹媽媽,女兒不怕!”郭靖道:“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解下腰間鐵胎硬弓,搭上長箭,颼颼颼連珠三箭,高臺下三名手執火把的蒙古兵應聲倒地,三枝長箭都是透胸而過。郭靖射術學自蒙古神箭將軍哲別,再加數十年的內力修爲,他所站之處敵兵箭射不到,他卻能以強弩斃敵。衆蒙古兵齊聲發喊,高舉盾牌護身。郭靖道:“走罷!”勒轉馬頭,與黃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頭。黃蓉呆呆望著高臺,心亂如麻。
一燈道:“韃子治軍嚴整,要救襄兒,須得先設法沖亂高台周圍的四個萬人隊。”黃藥師道:“正是。”凝思片刻,說道:“蓉兒,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跟韃子鬥上一鬥。”黃蓉垂頭道:“便是鬥勝了,韃子舉火燒台,那便怎麽處?”郭靖昂然道:“咱們奮力殺敵,襄兒生死,付諸天命。岳父,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怎生擺法?”黃藥師笑道:“這陣法變化繁複,當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後,潛心苦思,參以古人陣法,創下這二十八宿陣來,有心要與全真教的道士們較個高下。”一燈道:“黃老邪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這二十八宿大陣想來必是妙的。”黃藥師道:“我這陣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並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然略加變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雕。”一燈道:“願聞其詳。”黃藥師道:“雙雕若不給那奸僧害死,咱們陣法發動,雙雕便可飛臨高臺,搶救襄兒下來,目下卻無善策。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克變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們東南北中
四個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頑童身受重傷,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楊過在此,此人武功不在昔年歐陽鋒之下,此刻卻哪里找他去?這西方的主將,倒是大費躊躇。”郭靖眼光掠過高臺,向北方雲天相接處遙遙望去,一顆心已飛到了絕情穀中,喃喃的道:“過兒是生是死,當真教人好生牽挂。”當日楊過心傷腸斷,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於是縱身躍入穀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從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墮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入了一個水潭之中。他從數百余丈高處躍將下來,衝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墮將下去,也
不知沈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個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來,便在此時,郭襄跟著跌入了潭中。
當時的奇事一件跟著一件,楊過不及細想,待郭襄浮上水面,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的岸上,問道:“小妹子,你怎麽跌到了這裏?”郭襄道:“我見你跳下來,便跟著來了。”楊過搖頭道:“胡鬧,胡鬧!你難道不怕死麽?”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此處,不由得雙手微微顫動。
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說道:“大哥哥,當日你給了我三枚金針,曾說憑著每一枚金針,我可相求一事,你無有不允。今日我來求懇:不論楊大嫂是否能和你相會,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說著便將金針放入他手中。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顫聲道:“你從襄陽到這裏來,便是爲求我這件事麽?”郭襄心中歡喜,說道:“不錯。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允過我的事,可不許賴。”楊過歎了一口長氣,一個人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轉,不論死志如何堅決,萬萬不會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見她全身濕透,冷得牙關輕擊,卻是滿臉喜色,於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兩人身邊的火折火絨都已浸濕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練兩遍內功,免得寒氣入體,日後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問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盡了?”楊過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說道:“咱兩個一起練。”兩人並肩坐下,調息運氣。楊過自幼在寒玉床上習練內功,這一些寒氣自不放在心上,伸手撫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陽和之氣緩緩送入她體內。過不多時,郭襄只覺周身百脈,無不暢暖。
待郭襄內息在周身搬運數轉,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穀來。郭襄說了。楊過怒道:“這法王如此可惡,咱們覓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個半死。”說話未了,突然空中墮下一頭大雕,在潭中載沈載浮,受傷甚重。郭襄驚道:“是咱家的雕兒。”跟著雌雕飛下將雄雕負上,第二次飛下時,楊過將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豈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沒聲息,他哪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楊過待雕不至,當即觀看潭邊情景,一瞥眼間,只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爲大,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墓中馴養的異種玉蜂。楊過一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雙足釘在地下,移動不得,過了片刻,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實是人工所爲,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遮莫當年龍兒躍下此穀,便在此處居住?”繞著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見四下削壁環列,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觀天”,但坐在此處,望上去儘是白雲濃霧,又怎得見天日?楊過折下幾根樹幹,敲打四周山壁,全無異狀,但凝神察看,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爲人剝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實非天然,霎時之間,忽喜忽憂,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處住過,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有誰能說?楊過素來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終於跪了下來,喃喃祝禱:“老天啊老天,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禱祝一會,尋覓一會,終是不見端倪。楊過坐在樹下,支
頤沈思:“倘若龍兒死了,也當在此處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沈潭底。”記得先前沈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甚非尋常,其中當有蹊蹺,想到此處,一躍而起。
他大聲說道:“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不見她的屍骨,此心不死。”於是縱身入潭,直往深處潛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潛了一會,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楊過雖不畏寒,但深處浮力太強,用力沖了數次,也不過再潛下數丈,始終無法到底。此時氣息漸促,於是回上潭邊,抱了一塊大石,再躍入潭中。
這一次卻急沈而下,猛地裏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動,忙向光亮處遊去,只覺一股急流卷著他的身子沖了過去,光亮處果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腳齊劃,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順勢劃上,過不多時,波的一響,沖出了水面,只覺陽光耀眼,花香撲鼻,竟是別有天地。他不即爬起,遊目四顧,只見繁花青草,便如一個極大的花園,然花影不動,幽谷無人。他又驚又喜,縱身出水,見十餘丈外有間茅屋。
他提氣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時收住腳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這茅屋之中仍是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那便怎麽?”走得越近,腳步越慢,心底深處,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側耳傾聽,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人聲鳥語,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
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楊某冒昧拜謁,請予賜見。”說了兩聲,屋中無人回答。伸手輕輕一推板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
舉步入內,一瞥眼間,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見屋中陳設簡陋,但潔淨異常,堂上只一桌一幾,此外便無別物,桌幾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
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果然是間小室,過了小室,是間較大的房間。房中床榻桌椅,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處的卻是粗木搭成。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淩空拉著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爲自己所縫製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麽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是我的過兒長大了。”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但她自幼居於古墓,跟隨師父修習內功,屏絕思慮欲念。楊過卻飽曆憂患,大悲大樂,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養生修煉,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訣:“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行此十二少,乃養生之都契也。多思則神怠,多念則精散,多欲則智損,多事則形疲,多語則氣促,多笑則肝傷,多愁則心懾,多樂則意溢,多喜則忘錯昏亂,多怒則百脈不定,多好則專迷不治,多惡則焦煎無寧。此十二多不除,喪生之本也。”小龍女自幼修爲,無喜無樂,無思無慮,功力之純,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後來楊過一到古墓,兩人相處日久,情愫暗生,這少語少事、少喜少愁的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婚後別離一十六年,楊過風塵飄泊,闖蕩江湖,憂心悄悄,兩鬢星星;小龍女卻幽
居深谷,雖終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過得數年後,重行修煉那“十二少”要訣,漸漸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獨居穀底,卻也不覺寂寞難遣,因之兩人久別重逢,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爲大了。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這時說起話來,竟然口齒不靈。兩人索性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微笑。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拉著小龍女的手,奔到屋外,說道:“龍兒,我好快活。”猛地躍起,跳到一棵大樹之上,連翻了七八個筋斗。
這一下喜極忘形的連翻筋斗,乃楊過幼時在終南山和小龍女共居時的頑童作爲,十多年來他對此事從來沒想起過,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來這麽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矯夭騰挪,自然而然顯出了上乘輕功。小龍女縱聲大笑,甚麽“少語、少笑、少喜、少樂”的禁條,全都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小龍女從身邊取出手帕,本來在終南山之時,楊過翻罷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龍女總是拿手帕給他抹去額上汗水,這時見他走近,臉不紅,氣不喘哪里有甚麽汗水?但她還是拿手帕替他在額頭抹了幾下。
楊過接過手帕,見是用樹皮的經絡織成,甚爲粗糙,想像她這些年來在這穀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難言,輕輕撫著她頭髮,說道:“龍兒,也真難爲你在這裏挨了一十六年。”小龍女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倘若我不是從小在古墓中長大,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來。”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互訴別來情事。楊過不住口的問這問那。小龍女講了一會話,言語漸漸靈便,才慢慢將這一十六年中的變故說了出來。
那日楊過將半枚絕情丹抛入穀底,小龍女知他爲了自己中毒難治,不願獨生。當晚她思前想後,惟有自己先死,絕了他的念頭,才得有望解他體內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盡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於是用劍尖在斷腸崖前刻了那幾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約,這才縱身躍入深谷。當時她想,如果楊過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長長的十六年後,即使對自己相思不減,想來也決不致再圖殉情。
她說到這裏,楊過歎道:“你爲甚麽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小龍女道:“我知你對我深情,短短八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哪想到雖隔一十六年,你還是跳了下來。”楊過笑道:“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就此別去,那麽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小龍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兩人出死入生,經歷如此劇變之後,終能相聚,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
兩人默然良久。楊過又問:“你躍入這水潭之中,便又怎樣?”小龍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進水潭,浮起來時給水流沖進冰窖,通到了這裏,自此便在此處過活。這裏並無禽鳥野獸,但潭中水産豐盛,穀底水果食之不盡,只是沒有布帛,只能剝樹皮做衣衫了。”楊過道:“那時你中了冰魄銀針,劇毒浸入經脈,世上無藥可治,卻如何在這穀底居然好了?”他凝視小龍女,雖見她容顔雪白,殊無血色,但當年中毒後眉間眼下的那層隱隱黑氣卻早已褪盡。
小龍女道:“我在此處住了數日後,毒性發作,全身火燒,頭痛欲裂,當真支援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燭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運經脈,雖然不能驅毒,卻可稍減煩惡苦楚。這裏潭底結著萬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於是我潛回冰窖,在那邊耽了一會,竟然頗有效驗。此後時常回到墮下來時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總盼能得到一點你的訊息。有一日忽見穀頂雲霧中飛下幾隻玉蜂,那自是老頑童攜到絕情穀中來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見到好友,當即構築蜂巢,招之安居。後來玉蜂愈來愈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魚,覺得痛楚稍減,想不到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魚,正是驅毒的良劑,如是長期服食,體內毒發的次數也漸漸加長。初時每日發作一兩次,到後來數日一次,進而數月一發,最近五六年來居然一次也沒再發,想是已經好了。”楊過大喜,道:“可見好心者必有好報,當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贈給老頑童,他不能帶到絕情穀來,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龍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後,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於是我用花樹上的細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絕情穀底’六字,盼望玉蜂飛上之後,能爲人發見。數年來我前後刺了數千隻玉蜂,但始終沒有回音帶轉,我一年灰心一年,後來這一生終是不能再見你一面了。”楊過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來絕情穀,總是見到玉蜂,卻從沒捉一隻來瞧瞧,否則你也可少受幾年苦楚了。”小龍女笑道:“這原是我無法可施之際想出來的下策。其實,誰又能想得到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這字細於蠅頭,便有一百隻玉蜂在你眼前飛過,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麽時候一隻玉蜂撞入了蛛網,天可憐見給你看到了,你念著咱倆的恩義,定會伸手救它出來,那時你才會見到它翅上的細字。”她卻不知蜂翅上的細字終於給周伯通發現,而給黃蓉隱約猜到了其中含義。
兩人說了半天話,小龍女回進屋去燒了一大盆魚,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産白魚軀體甚小,卻是味美多脂。楊過吃了一個飽,只覺腹中暖烘烘地甚是舒服,這才述說一十六年來的諸般經歷。他縱橫江湖,威懾群豪,遭際自比獨居深谷的小龍女繁複千百倍,但小龍女素來不關心世務,只求見到楊過便萬事已足,縱是最驚心動魄的奇遇,她聽著也只淡淡一笑,猶如春風過耳,終不縈懷。倒是楊過絮絮問她如何捉魚摘果,如何造屋織布,對每一件小事都興味盎然,從頭至尾問個明白,似乎這小小穀底,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
兩人長談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倦極而眠。醒來時日已過午,楊過道:“龍兒,咱倆便在這穀底終老呢,還是設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著小龍女的心意,寧可便在穀底安靜太平的和楊過廝守,但想他喜歡熱鬧,雖然對自己情深愛重,終是過不慣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咱們想法子上去瞧瞧罷,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來,只是……只是,要上去卻難得緊呢。”兩人潛入冰窖,回到潭邊,只見一條長索從穀口直懸下來,水潭旁又有許多縱橫錯雜的腳印,潭邊生著一個火堆,餘燼未熄。楊過道:“啊,有人來找過咱們了,而且還潛入過水潭。”在潭邊走了一圈,見到一株大樹上有人用刀尖刻著兩行字道:“一燈、伯通、瑛姑、蓉、英、無雙,至此覓楊過不遇,悵悵而歸。”楊過心中感激,道:“他們終是沒忘記我。”小龍女道:“誰也不會忘記你的。”楊過道:“他們雖然也潛入過水潭,但因無百余丈高處躍下來的急沖之力,沈潭不深,是以見不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緣繩下來,那便找你不著了。”小龍女道:“我早說過萬事前定,老天爺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楊過搖頭笑道:“這叫作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他伸手拉扯繩索,試出繩身堅韌,上面系得牢固,說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燈大師、黃島主、老頑童等既到過這裏,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問:“你的武功可有擱下?若是爬不上,我負你上去。”小龍女微笑道:“十六年來雖無寸進,從前所學的功夫多半還留著。”楊過回頭一笑,左手抓著繩索,微一運勁,身子已竄上丈餘,接著小龍女也攀繩上來。兩人不多時便爬出了深谷。
並肩站在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當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兩行字,真如隔世,兩人相對一笑。此時心頭之喜,這一十六年來的苦楚登時化作雲煙。
楊過在山邊摘了一朵“龍女花”,替小龍女簪在鬢邊,一時花人相映,花光膚色,不知是紅花替人添了嬌豔,還是人面給桃花增了姿色?黃藥師在襄陽城頭說要擺個“二十八宿大陣”,與金輪法王大戰一場。郭靖稟明安撫使呂文德,請下將令,讓黃藥師在校場上調兵遣將。這時參與英雄大會的各路豪傑雖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還是英才濟濟,各人齊集校場聽調。
黃藥師道:“韃子用四個萬人隊圍著高臺,咱們倘若多點人馬,便勝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們也只用四萬人。孫子兵法有言,十則圍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圍一,有何難哉?”站上將台,說道:“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統兵將領,詳加解釋,又道:“這陣勢變化繁複,非一時所能融會貫通,因此今日之戰,要請五位熟悉五行變化之術的武學高手指揮,領軍的將軍須依這五位的號令行事。”衆將躬身聽令。
黃藥師道:“中央黃陵五氣,屬土,由郭靖統軍八千,此軍直搗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殲敵。各軍背負土囊,中盛黃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滅火壓柴,拆臺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黃藥師又道:“南方丹陵三氣,屬火。相煩一燈大師統軍,領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爲七隊,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漁隱、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顔萍等七人統率。上應朱雀七宿,是爲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水蛇、軫火蚓七星。”一燈大師接令。
黃藥師又道:“北方玄陵七氣,屬水。由黃蓉統軍,領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爲七隊,分由耶律齊、梁長老、郭芙、及丐幫諸長老、諸弟子統率。上應玄武七宿,是爲鬥木蓢、牛金羊、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獐七星。”黃蓉應命接令。這一路兵以丐幫弟子爲主力,人才極盛。
黃藥師點了三路兵後,說道:“東方青陵九氣,屬木。此路兵由我東邪黃藥師統軍,也是統兵八千。我門下弟子死得乾乾淨淨,傻姑不在身邊,這裏只剩下程英一人。”於是點了參與英雄大會的豪傑六人,說道:“東路兵也分八隊,一路衛護主將,其餘七隊上應青龍七宿,是爲角木蚊、亢金龍、氏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他點到最後一路西路軍,說道:“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軍……”衆人聽到這裏,都覺以聲望武功而論,這一路主將遠較其餘四路爲弱。忽聽得將壇下一人大聲說道:“喂,黃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嗎?”衆人看時,說話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藥師道:“周兄,你背傷未愈,不能辛勞,本來請你
任西路主將,原是最妙……”周伯通搶著道:“區區小傷,放在甚麽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將便了。志常,你敢和我爭這主將做麽?”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說著便從李志常手中接過了令箭。黃藥師無奈,只得道:“那麽周兄務請小心了。你領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煩瑛姑統率,衛護主將,其餘七隊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領,上應白虎七宿,是爲奎木狼、婁金狗、胃土雉、昂日雞、畢月鳥、觜火猴、參水猿七星。”他點將已畢,命諸路軍士在軍器庫中領取應用各物齊備,然後令旗一展,四萬兵馬分列東南西北中五方,朗聲說道:“昔日裏雲台二十八將上應天象,輔佐漢光武中興,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雖然比不上漢光武的聲勢,但抗敵禦侮、守土衛國,卻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師。諸君各聽主將號令,今日與蒙古韃子決一死戰。”衆兵將齊聲答應,有若雷震。當下號炮三響,四門大開,五路兵馬列隊而出。
只見東路軍各人背負一根極長的木樁,攻到高臺東首,一千兵手執盾牌,沖前擋箭,其餘七千人紛紛放下木樁,東打一根,西打一根,看來似乎雜亂無章,實則八千根木樁的位置皆依黃藥師所繪圖畫而樹立,分按五行八卦,頃刻間已將高臺東首封住。
西路軍以全真教爲主力,群道素來熟悉天罡北斗陣法,只見長劍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湧卷來,蒙古兵將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擋。
猛聽得北方衆軍發喊,卻是黃蓉領著丐幫弟子,拖著一架架水龍,將毒汁往蒙占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濺身,登時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爛,蒙古軍抵擋不住,向南敗退。
卻見南方煙霧沖天,乃是一燈率領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屬一陣陣從噴火鐵筒中噴出。蒙古軍見勢頭不對,當即敗至中央。郭靖領軍八千,隨後緩緩而上,見蒙古軍亂,當即揮軍而前,直沖高臺。
忽聽得高臺旁號角聲響,喊聲大作,地底下鑽上數萬頂頭盔來。原來蒙古主帥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臺四周明布四個萬人隊外,掘地爲坑,另行伏兵數萬。郭靖等遠遠望來,只道敵軍是掘的陷坑,豈知是埋伏了生力軍。這一來蒙古軍敗勢登時扭轉,二十八宿大陣縱橫來去,雖將敵軍沖亂,要聚而殲之,卻已有所不能。
戰鼓雷鳴,宋軍與蒙古大軍大呼酣鬥。高臺旁的守軍強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軍數度沖前,均被箭雨射了回來。兩軍鬥了半個時辰,一時勝敗未分。黃藥師青旗招展,猛地裏東路軍攻南,西路軍攻北,陣法變動。
二十八宿大陣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燈大師的紅旗軍搶向中央,郭靖的黃旗軍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軍沖向北方,黃蓉率領下的黑旗軍丐幫弟子兵趨東,黃藥師的青旗軍轉向南路。這五行大轉,是謂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雖只四萬人,但陣法精妙,領頭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對郭靖夫婦感恩,決意捨命救其愛女,是以蒙古人雖然人數多了一倍,竟也抵擋不住。
激戰良久,黃藥師縱聲長嘯,青旗軍退向中央,黃旗軍回攻北方,黑旗軍迂回南下,紅旗軍疾趨而西,白旗軍東向猛攻。這陣法又是一變,五行逆轉,是謂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這五行生克變化,說來似乎玄妙,實則是我國古人精研物性之變,因而悟出來的至理,通陰陽之道,反鬼神之說,我國醫學、歷數等等,均依此爲據,所謂“五運更始,上應天期,陰陽往復,寒暑迎隨,真邪相薄,內外分離,六經波蕩,五氣傾移”,在當時可謂舉世無匹。蒙古堅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淺陋,豈能與當世第一大家黃藥師相抗?是以陣法連轉數次,守禦高臺的統兵將領登時眼花繚亂,頭昏腦脹,但見宋軍此一隊來,彼一隊去,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不知如何揮軍抵敵才是。
金輪法王站在高臺之上,瞧著台下的大戰,心下也是暗自駭異。當日黃蓉以小小的石陣相困,他已然參解不透,何況黃藥師胸中實學,更是勝女十倍?這二十八宿大陣在五位當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開來,不由得他不服,眼見蒙古兵死傷越來越重,黃旗軍一步步逼向高臺。他雖以郭襄爲要脅,但終不忍真的便舉火將她燒死,轉頭向她瞧了一眼,只見她雙手雖然被縛,卻是擡起了頭,殊無懼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從一數到十,你父親不降,我便下令舉火了。”郭襄道:“你愛數便數,別說從一數到十,你且數到一千一萬試試。”法王怒道:“你道我當真不敢燒死你嗎?”郭襄冷然道:“我只覺得你挺可憐的。”法王怒道:“我可憐甚麽?”郭襄道:“你打不過我爹爹媽媽,打不過我外公黃島主,打不過一燈大師,打不過老頑童周伯通,打不過我大哥哥楊過,只
有本事把我綁在這裏。我襄陽城中,便是一個帳前的小卒,也不似你這般卑鄙無恥。法王,我倒想勸你一句話。”法王咬緊牙齒問道:“你勸我甚麽?”郭襄道:“如你這般爲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臺,圖個自盡罷!”郭襄此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從小便伶牙俐齒,說話素不讓人,這幾句話只搶白得法王幾乎氣炸了胸膛。他大聲喝道:“郭靖聽著:我從一數到十,你若不歸降,我便下令舉火燒台。”郭靖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麽?”黃藥師用蒙古語大聲叫道:“金輪法王,你料敵不明,是爲不智;欺侮弱女,是爲不仁;不敢與我們真刀真槍決勝,是爲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還充甚麽英雄好漢?你在絕情穀中給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個響頭,哀哀求苦,她才放你。你這忘恩負義、貪生怕死之徒,還有臉面身居蒙古第一國師之位麽?”向郭襄磕頭求饒,其實並無此事,但黃藥師深謀遠慮,早在發兵之前,便要黃蓉將這一番斥責法王的言辭譯成了蒙古話,暗暗記熟,這時以丹田之氣朗聲說了出來,雖在千萬人大呼酣戰之際,仍是人人聽得明白,卻教法王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蒙古人自來最尊敬的是勇土,最賤視的是懦夫,衆軍聽了黃藥師這幾句話,不由得仰視高臺,臉有鄙色。兩軍交戰,氣盛者勝,蒙古軍將士聽得己方主將如此卑鄙無恥,一股氣先自衰了。宋兵卻人人奮勇,節節爭先。
法王見情勢不對,叫道:“郭靖,你聽著,我從一數到十,‘十’字出口,你的愛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字,便停頓一會,只盼郭靖終於受不住煎逼,縱不投降,也當心神大亂。
郭靖、黃藥師、一燈、黃蓉、周伯通五路兵馬聽得法王在臺上報數,又見台下數百名軍士高舉火把,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舉火焚燒柴草,人人都是又急又怒,竭力衝殺,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絕,台前數千精兵張弓發箭,勢不可當。萬箭攢射下,泗水漁隱、梁長老、武修文等都身帶箭傷,更有四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幫好手中箭身亡,宋軍兵將死傷更不計其數。
黃蓉事先曾命郭芙將軟蝟甲給外公穿上,蓋這一戰兇險殊甚,倘若爲了相救女兒以致父親身受損傷,那可是終生抱憾了。黃藥師心想這是女兒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卻,但暗中又脫了下來,騙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雖然箭傷未愈,但在槍林箭雨中縱橫來去,卻是安然無恙。他見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樂,直搶而前,掌風發處,蒙古射手紛紛辟易。
只聽得金輪法王高聲叫道:“八……九……十!好,舉火!”刹時間堆在台邊的柴草著火,濃煙升起。郭靖所統的八千黃旗軍背上雖各負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內,只有徒呼負負。
黃蓉眼見黑煙中火焰上升,臉色慘白,搖搖欲墜。耶律齊伸手扶住,說道:“岳母,你到陣後休息,我便性命不保,也要救襄妹出來。”便在此時,猛聽得遠處喊聲如雷,陣後數萬蒙古兵鐵甲鏗鏘,從兩側搶出,徑去攻打襄陽。“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震山撼野。蒙圖大汗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舉起,疾趨城下,精兵悍將在大汗親自率領之下蜂湧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搶到離高臺不足百步之處,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卻始終傷不著他,眼見便可竄上高台,忽聽得陣後有變,不禁吃了一驚,心道:“啊喲不好,中了韃子的調虎離山之計。安撫使懦怯懼敵,城中兵馬雖衆,但乏人統領,只怕大事不妙。”郭靖與黃藥師發兵之際,城中本來也已嚴加戒備,以防敵軍乘隙偷襲,哪知高臺前的敵軍居然如此悍勇頑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顧高臺前兩軍相持,親身涉險攻城。郭靖心想:“救女事小,守城事大!”大聲道:“岳父,咱們別管襄兒,急速回襲敵軍後方。”
黃藥師回頭望去,只見火焰漸漸升高,法王正自長梯一級級走下,高臺頂上只余郭襄一人,他豈不明這中間的輕重緩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陽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長歎一聲:“罷了!”命旗手揮動青旗,調兵回南。
郭襄被綁高臺,眼見父母外公都無法上來相救,濃煙烈火,迅速圍住台腳,自知頃刻之間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時自是極爲惶急,但事到臨頭,心中反而寧靜了下來,舉首向北遙望,但見平原綠野,江山如畫,心想:“這麽好玩的世界,我卻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這時在哪里,從穀底回上來沒有?”回思與楊過數日相聚的情景,雖然自今而後再無重會之期,但單是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這時身處至險,心中卻異常安靜,對高臺下的兩軍劇戰竟爾不再關心。正當如此神馳深谷、追憶往日之際,忽聽得遠處一聲清嘯鼓風而至,刹那間似乎將那千軍萬馬的廝殺聲一齊淹沒。
郭襄心頭一凜,這嘯聲動人心魄,正與楊過那日震倒群獸的嘯聲一般無異,當即轉頭往嘯聲處望去,只見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滾滾,不住向兩旁散開,兩個人在刀山槍林中急驅而前,猶似大船破浪沖波而行。在那兩人之前卻是一頭大鳥,雙翅展開,激起一陣狂風,將射來的弩箭紛紛撥落。這頭大鳥猛鷙悍惡,淩厲無論,正是楊過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兩人時,但見左首一人青冠黃衫,正是楊過,右首那人白衣飄飄,卻是個美貌女子。兩人各執長劍,舞起一團白光,隨在神雕身後,沖向高臺。郭襄失聲叫道:“大哥哥,這位就是小龍女麽?”楊過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龍女,只是隔得遠了,郭襄這話楊過卻沒聽見。神雕當先開路,雙翅鼓風,將射過來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縱然中在身上,也已無力,否則神雕雖是靈禽,健翎如鐵,但終是血肉之軀,如何能不受箭傷?蒙古兵將中見神雕來得猛惡,躍馬挺槍來刺,卻給楊過和小龍女長劍刺處,一一落馬。兩人一雕相互護持,片刻間沖到台前。
楊過叫道:“小妹子莫慌,我來救你。”眼見高臺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縱身一躍,上了梯級,向上攀行數丈,猛覺頭頂一股掌風壓將下來,正是金輪法王發掌襲擊。楊過倒持長劍,回掌相迎,砰的一聲響,兩股巨力相交,兩人同時一晃,木梯搖了幾搖,幾乎折斷。兩人都是一驚,暗贊對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見,他功力居然精進如斯!”楊過見情勢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長劍向上疾刺,或擊小腿,或削腳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輪與之相鬥,則兵刃既短,俯身彎腰實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臺。楊過向他背心疾刺數劍,招招勢若暴風驟雨,但法王並不回首,聽風辨器,一一舉輪擋開,便如背上長了眼睛一般。楊過喝彩道:“賊禿!恁地了得!”法王剛剛踏上臺頂,回手便是一輪。楊過側首讓過,身隨劍起,在半空中撲擊而下。法王舉金輪一擋,左手金輪便往他劍上砸去。
适才兩人在梯級上較量了這一招,楊過但覺法王掌力沈雄堅實,生平敵手之中從未見過,不由得暗暗稱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練功,力足以與怒濤相抗,十六年前法王已非自己對手,何以今日他一掌擊下,自己竟會險些兒招架不住?眼見他雙輪砸至,竟不避讓,長劍抖動,有心要試一試他的真力。刹時劍輪相觸,聲若龍吟。兩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響,楊過的長劍斷成數截,法王的雙輪也自拿捏不住,脫手飛出,跌下高臺,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楊過心下暗驚:“一十六年來,我從未使過玄鐵重劍,今日可當真忒也托大了。”兩人交拆了這一招,各自向後躍開,均覺手臂隱隱酸麻。法王探手入懷,跟著便取出銅輪鐵輪,撲擊過來。楊過卻更
無別般兵刃,左手衣袖帶風揮出,右手發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說你打不過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藝高強,何以手執兵刃,和他空手而鬥?好不要臉!”法王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手中雙輪的招數卻著著加緊。
黃藥師、郭靖、黃蓉正自領兵回救郭襄,突見楊過、小龍女和神雕斜刺殺出,沖上了高臺,無不精神大振。黃藥師招動令旗,在東南西北中五路兵馬中各調兵四千,合成二萬,襲擊攻城敵軍的後方,剩下二萬兵馬在高臺下爲楊過聲援。宋軍人數減了一半,然見楊過上了高臺,皆是以一當十,竭力死戰。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猶如鐵桶相似,當真是寸土必爭。宋軍沖上了數丈,轉眼間又給逼了回來。
在襄陽城下,攻城戰也是激烈展開。安撫使呂文德不敢臨城,全身鐵甲披挂,卻帶同兩名心愛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發抖,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難……”兩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邊的白沫。
探事軍士流水價來報:“東門又有敵軍萬人隊增援……北門韃子的雲梯已經豎起……”呂文德翻著白眼,只問:“郭大俠回來了沒有?韃子還不退兵麽?”這時楊過單手獨臂,已與法王的銅鐵雙輪拆到二百招以上。兩人武功家數截然不同,但均是愈鬥力氣愈長,輪影掌風,籠蓋了高臺之頂,台腳下沖上來的黑煙直熏入三人眼中。
楊過雖無兵刃,卻始終不落下風。法王激鬥中覺得高臺微微搖晃,心知台腳爲火焚毀,頃刻間便要倒塌,那時勢必和楊過、郭襄同歸於盡,又見楊過掌法越變越奇,再鬥百餘招只怕便要爲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裏鐵輪向楊過右肩砸下,乘他沈肩卸避,右手銅輪突然飛出,擊向郭襄面前。她綁在木樁之上,全身動彈不得,如何能避?楊過大吃一驚,急忙縱起,揮右袖將銅輪擊落。但高手廝拚,實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門戶洞開,法王長身探臂,鐵輪的利口沖向楊過左腿。楊過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敵人手腕。法王鐵輪斜翻,這一下楊過終於無法避過,嗤的一聲,右足小腿中輪,登時血如泉湧,受傷不輕。郭襄“啊”的一聲驚叫。法王已掏出鉛輪,仍是雙輪在手,直上直下的徑向郭襄攻來。他知楊過雖然受傷,仍非片刻之間能將他制服,當下只是襲擊郭襄,使楊過奮力相救,手忙腳亂,處於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別管我,只須殺了這藏僧給我報仇。”但聽楊過“啊”的一聲,左肩被輪子劃傷。
小龍女和神雕在台下守護,和周伯通合力驅趕蒙古射手,使他們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卻始終放在楊過身上,揮劍殺敵之際,時時擡眼望高臺,突然間只見楊過身染鮮血,心頭突的一跳,險些兒魂飛天外。這時木梯早已燒斷,無法上臺去助戰,她心頭一片茫然,只是舞劍砍殺,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此時到底在做甚麽。
楊過面臨極大險境,數次要使出黯然銷魂掌來摧敗強敵,但這路掌法身與心合,他自與小龍女相會之後,喜悅歡樂,哪裏有半分“黯然銷魂”的心情?雖在危急之中,仍無昔日那一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總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臺上空手搏擊、肩腿受傷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見了,只是相距過遠,如何能插翅飛上相助?黃蓉心念一動,搶過耶律齊手中長劍,抛給郭靖,叫道:“射上去給過兒!”郭靖接過長劍,取過兩張鐵胎硬弓,雙弓相並,將劍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兩弓,右手拉滿雙弦,隨即一放,颼的一聲急響,長劍白光閃閃,破空飛去。
那長劍呼呼聲響,直向楊過身後射去。楊過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劍身,正好法王鉛輪砸到,楊過左手接住長劍從雙輪之間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傷之後勁力已減。法王雙輪一絞,拍的一響,又已將長劍絞斷。衆人在台下看得清楚,無不大驚失色。
楊過心知今日已然無幸,非但救不了郭襄,連自己這條性命也要賠在臺上,淒然向小龍女望了一眼,叫道:“龍兒,別了,別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時,法王鐵輪砸向他的腦門。楊過心下萬念俱灰,沒精打采的揮袖卷出,拍出一掌,只聽得噗的一聲,這一掌正好擊在法王肩頭。
忽聽得台下周伯通大聲叫道:“好一招‘拖泥帶水’啊!”楊過一怔,這才醒覺,原來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隨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銷魂掌”中的“拖泥帶水”。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萬花谷中,周伯通只因無此心情,雖然武術精博,終是領悟不到其中妙境。楊過既和小龍女重逢,這路掌法便已失卻神效,直到此刻生死關頭,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龍女永訣,哀痛欲絕之際,這“黯然銷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覺的生了出來。
法王本已穩操勝券,突然間肩頭中掌,身子一晃,驚怒交集,立即和身撲上。楊過退步避開,跟著“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連出三招,跟著是一招“行屍走肉”,踢出一腳。這一腳發出時恍恍惚惚,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法王哪里避得過了?砰的一響,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翻下高臺。宋軍和蒙古軍不約而同的齊聲大叫,宋軍乃是歡呼,蒙古將士卻是驚喊。
這時那高臺連連搖晃,格格劇響,楊過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縛,揮掌推出,擊斷了綁著她的那根木樁,將她連樁抱起,看准了神雕之背,湧身便跳。那神雕雙翅一撲,躍起丈餘,它體重不能飛翔,這一躍卻也有數人之高,楊過和郭襄穩穩落上雕背,緩緩著地。便在此時,煙火飛騰中巨響連作,高臺不斷傾斜。
法王被楊過踢下高臺,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想死裏逃生,強忍一口氣,一個打滾,正想翻身站起,忽聽得背後一人哈哈大笑,將他攔腰抱住,按在地下,跟著只覺千針萬箭,一齊刺入體內。原來按住他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他身上穿著桃花島至寶軟蝟甲,這副寶甲刀槍不入,而且生滿尖刺,猶如刺蝟一般,法王本已受傷,再給老頑童這麽一抱一按,哪裏還能動彈?高臺倒塌,周伯通縱身躍開,法王便被壓在火柱之下。
黃蓉見愛女終於死裏逃生,不禁喜極而泣,心裏對楊過的感激真是難以言宣,便是爲他死了亦所甘願,忙奔向女兒身旁,割斷她身上的綁縛。郭靖、黃藥師、一燈大師、耶律齊等也無不精神大振。
高臺下蒙古軍見主將殞命,登時散亂,再給五路宋軍來回衝擊,登時潰不成軍。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陽,去殺了那韃子大汗。”宋軍應聲呐喊,掉頭向正在攻城的蒙古軍沖去。
小龍女撕下衣襟給楊過裹傷,雙手顫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過微笑道:“你在台下,擔心受驚,更苦過我在臺上惡戰。”只聽得宋軍喊聲猶如驚天動地,旗分五色,猛向蒙古軍衝鋒。楊過凝目遙望,見敵軍部伍嚴整,人數又多過宋軍數倍,宋軍如潮水般沖了一次又一次,卻哪里撼得動敵軍分毫?楊過叫道:“巨奸雖斃,敵軍未敗,咱們再戰。你累不累?”這四句話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後一句卻轉成了溫柔體貼的調子。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你說上,便上罷!”忽然身旁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楊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龍女回頭笑道:“小妹子,多謝你爲我們祝禱重會。你大哥哥盡說你好,定要帶我到襄陽來見你一見。”郭襄歎了一口氣,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龍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親熱。小龍女本來對誰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聽楊過誇讚郭襄,說她爲自己夫婦祝禱重會,又不顧性命的躍下深谷,來求楊過不可自盡,對她也便不同。
楊過牽過幾匹四下亂竄的無主戰馬,說道:“我來開路,一齊沖罷!”躍上馬背,當先馳去。小龍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後。三人賓士向南,但見數百道雲梯豎在襄陽城牆外。蒙古兵如螞蟻般正向上爬。
三人馳上一個小丘,縱目四望,忽見西首有千餘蒙古兵圍住了耶律齊率領的三百來人。這些蒙古兵均使四尺彎刀,將耶律齊的部屬一個個劈下馬來。郭芙領著一隊兵馬待要衝入相救,卻被蒙古兩個千人隊攔住了,夫妻倆遙遙相望,卻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見丈夫身旁的士卒越來越少,一顆心不住的下沈,深知戰陣中千軍萬馬相鬥,若是落了單被圍,武功再高也必無幸。
楊過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個響頭,我便去救你丈夫出來。”依著郭芙平素驕縱的性兒,別說磕頭,寧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楊過服輸,但這時見丈夫命在須臾,更不遲疑,縱馬上了小丘,翻身下馬,雙膝跪倒,便磕下頭去。
楊過吃了一驚,急忙扶起,深悔自己出言輕薄,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胡說八道,你別當真。耶律兄和我一見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飛身奔下小丘,在戰場上將一匹匹健馬牽過,一共牽了八匹,前四匹,後四匹,排成兩列,跟著躍上馬背,單手提著八根繮繩,大聲呼喝,向敵軍刀陣中沖了過去。
宋時戰陣之中,原有連環甲馬一法,當年雙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連環馬陣法取勝。楊過將這八匹馬連成二列,宛然是個小小的連環馬之陣。只是八匹馬雜湊而成,未加訓練,奔動之際或東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楊過神力提繮,將八匹馬制得服服貼貼,卅二隻鐵蹄翻飛,擊土揚塵,疾馳而前。楊過施展輕身功夫,在八匹馬背上往復跳躍。蒙古軍哪里見過這等神奇的騎術?驚奇之間,八匹馬已沖入陣中。楊過衣袖一卷,搶過一面大旗,豎在馬鞍之上。
蒙古兵將大聲呼喝,上前阻擋,楊過揮旗橫掃,將三名將官打下馬來,眼見距耶律齊已不過兩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著大旗揮動,耶律齊湧身躍起,楊過運臂一卷,大旗正好將他身子卷住。兩人八馬,馳出敵軍重圍。
耶律齊喘了口氣,說道:“楊兄弟,多謝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屬被圍,義不能獨生,我要跟他們死在一起。”楊過心念一動,道:“你也去搶一面大旗來罷。”跟著取出火折一晃,將旗子點燃了。耶律齊道:“妙計!”縱馬上前,奪了一杆大旗,便在楊過的火旗上引著了。兩人縱聲大呼,揮動火旗,又攻了進去。
這兩面火旗舞動開來,聲勢大是驚人,猶似兩朵血也似的火雲,在半空中飛舞來去,蒙古兵將只要給帶上了,無不燒得焦頭爛額,當此情勢,蒙古兵將雖然勇悍,卻也不能不退。耶律齊的部隊這時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勢一沖,出了包圍圈子。耶律齊收集殘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楊過身前,盈盈下拜,道:“楊大哥,我一生對你不住,但你大仁大義,以德報怨,救了……”說到此處,聲音竟自哽咽了。其實過往楊過曾數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對他終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厭惡之心總是難去,常覺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對己未必安著甚麽好心。直到此番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楊過急忙還禮,說道:“芙妹,咱倆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常鬧彆扭,其實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後不再討厭我、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郭芙一呆,兒時的種種往事,刹時之間如電光石火般在心頭一閃而過:“我難道討厭他麽?當真恨他麽?武氏兄弟一直拚命的想討我歡喜,可是他卻從來不理我。只要他稍爲順著我一點兒,我便爲他死了,也所甘願。我爲甚麽老是這般沒來由的恨他?只因爲我暗暗想著他,念著他,但他竟沒半
點將我放在心上?”二十年來,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楊過,總是將他當作了對頭,實則內心深處,對他的眷念關注,固非言語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楊過絲毫沒明白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頭的恨惡之意一去,她才突然體會到,原來自己對他的關心竟是如此深切。“他沖入敵陣去救齊哥時,我到底是更爲誰擔心多一些啊?我實在說不上來。”便在這千軍萬馬廝殺相撲的戰陣之中,郭芙陡然間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這三份大禮,我爲甚麽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陰謀毒計,使齊哥得任丐幫幫主,爲甚麽我反而暗暗生氣?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親妹子!他對襄妹這般溫柔體貼,但從沒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處,不由得恚怒又生,憤憤的向楊過和郭襄各瞪一眼,但驀地驚覺:“爲甚麽我還在乎這些?我是有夫之婦,齊哥又待我如此恩愛!”不知不覺幽幽的歎了口長氣。雖然她這一生甚麽都不缺少了,但內心深處,實有一股說不出的遺憾。她從來要甚麽便有甚麽,但真正要得最熱切的,卻無法得到。因此她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爲甚麽脾氣這般暴躁?爲甚麽人人都高興的時候,自己卻會沒來由的生氣著惱?郭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著自己奇異的心事。楊過、小龍女、耶律齊、郭襄等人卻都在凝目遙望襄陽城前的劇戰。
眼見蒙古軍已蟻附登城,郭靖、黃藥師等所率領的兵馬雖在後攻擊牽制,只是人數太少,動搖不了蒙古攻城大軍的陣伍。
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漸漸逼近城垣,城內守軍似乎軍心已亂,無力將登城的敵軍反擊下來。郭襄急道:“大哥哥,怎麽是好?怎麽是好?”楊過心想:“此生得與龍兒重會,老天爺實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無憾。男兒漢大丈夫爲國戰死沙場,正是最好的歸宿。”言念及北,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們再去衝殺一陣。”耶律齊道:“再好沒有。”小龍女和郭襄齊聲道:“大夥兒一齊去!”楊過道:“好!我當前鋒,你們多撿長矛,跟隨在我身後。”耶律齊當下傳令部屬,在戰場上撿拾長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楊過執了一枝長矛,躍馬沖前,那神雕邁開大步,伴在馬旁,伸翅撥開射來的弩箭。小龍女、耶律齊、郭芙、郭襄四人緊隨其後。楊過對著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馳而去。耶律齊吃了一驚,心想蒙古大汗親臨前敵,定然防衛極嚴,精兵猛將,多在左右,自己這百餘人沖了過去,豈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這條命是楊過救的,真所謂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他要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何必多言?這一行人去得好快,轉眼間沖出數裏,已到襄陽城下。蒙哥的扈駕親兵見楊過來得勢頭猛惡,早有兩個百人隊沖上阻擋。楊過左臂一揮,一枝長矛飛擲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長的鐵甲,貫胸而過。他順手從耶律齊手中接過一枝長矛,擲死了第二名百夫長。蒙古親兵一陣驚亂,楊過已突陣而過。衆親兵大驚,挺刀舉戟,紛紛上前截攔。楊過一矛一人,當者立斃。他左臂的神功系從山洪海潮之中練成,這長矛飛擲之勢,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況常人血肉之軀?他每一枝長矛都對準了頂盔貫甲的將軍發出,頃刻間擲出了一十七枝長矛,殺了一十七名蒙古猛將。
這一下突襲,當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軍在城下屯軍十萬余衆,但楊過奔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堅直入,一口氣沖到了大汗的馬前。
蒙哥的扈駕親兵捨命上前抵擋。執戟甲士橫衝直撞的過來,遮在大汗身前。楊過回臂要去耶律齊手中再拿長矛時,卻拿了個空,原來已給蒙古甲士隔斷。眼見蒙古大汗臉有驚惶之色,拉過馬頭正要退走,楊過一聲長嘯,雙腳踏上馬鞍,跟著在馬鞍上一點,和身躍起,直撲而前。十餘名親兵將校挺槍急刺,楊過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氣,一個筋斗,從十餘枝長槍上翻了過去。
蒙古大汗見勢頭不好,一提馬繮,縱騎急馳。他胯下這匹坐騎乃是蒙古萬中選一的良駒,龍背鳥頸、骨挺筋健、嘶吼似雷,賓士若風,名爲“飛雲騅”,和郭靖當年的“汗血寶馬”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負了大汗,四蹄翻飛,徑向空曠處疾馳。楊過展開輕功,在後追去。蒙古軍數百騎又在楊過身後急趕。
兩軍見了這等情勢,城上城下登時都忘了交戰,萬目齊注,同聲呐喊。
楊過見大汗單騎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趕上了,哪知道這“飛雲騅”實是非同小可,後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撐,便竄出了數丈。楊過提氣急追,反而和大汗越來越遠了。他彎腰在地下擡起一根長矛,奮力往蒙哥背心擲去。
眼見那長矛猶似流星趕月般飛去,兩軍瞧得親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見那飛雲騅猛地裏向前一沖,長矛距大汗背心約有尺許,力盡而墮。宋軍大叫:“啊喲!”蒙古軍齊呼:“萬歲!”這時郭靖、黃藥師、周伯通、一燈等相距均遠,只有空自焦急,卻哪里使得出一分力氣去助楊過?蒙古兵將千千萬萬,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盡忠效死之心,又怎趕得上飛雲騅的腳力?蒙哥在馬背上回頭一望,見將楊過越抛越遠,心下放寬,縱馬向西首一個萬人隊馳去。那萬人隊齊聲發喊,迎了上來,只要兩下裏一湊合,楊過本領再高,也傷不著大汗了。
楊過眼見功敗垂成,好生沮喪,突然間心念一動:“長矛太重,難以及遠,何不用石子?”拾起兩枚石子,運勁擲了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兩粒石子都擊在飛雲騅臀上。那馬吃痛,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蒙哥雖貴爲有史以來最大帝國的大汗,但自幼弓馬嫺熟,曾跟隨祖父成吉思汗、父親拖雷數次出征,於拔都西征歐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勳,畢生長於馬背之上、刀槍之中,這時變出非常,卻並不慌亂,挽雕弓、搭長箭,雙腿緊緊挾住馬腹,回身向楊過便是一箭。
楊過低頭避過,飛步搶上,左手中早已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蒙哥後心。楊過這一擲勁力何等剛猛,蒙哥筋折骨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蒙古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面八方搶了過來。郭靖大呼傳令,乘勢衝殺。城內宋軍開城殺出。郭靖、黃藥師、黃蓉等發動二十八宿大陣,來回衝擊。蒙古軍軍心已亂,自相殘殺,死者不計其數,一路上抛旗投槍,潰不成軍,紛紛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間,忽見西方一路敵軍開來,隊伍甚是整齊,軍中豎起了四王子忽必烈的旗號。蒙古兵敗如山倒,一時之間哪能收拾?忽必烈治軍雖嚴,給如潮水般湧來的敗兵一沖,部屬也登時亂了。忽必烈見勢頭不妙,率領一支親兵殿后,緩緩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餘裏,眼見蒙古兵退勢不止,而呂文德流水價的派出傳令官召郭靖回軍保城,宋軍這才凱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軍交鋒以來,從未有如此大敗,而一國之主喪於城下,更是軍心大沮。蒙古大汗之位並非父死子襲,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將會議擁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裏不哥在北方蒙古老家得王公擁戴而爲大汗。忽必烈得訊後領軍北歸,與阿裏不哥爭位,兄弟各率精兵互鬥。最後忽必烈得勝,但蒙古軍已然元氣大傷,無力南攻,襄陽得保太平。直至一十三年後的宋度宗鹹淳九年,蒙古軍始再進攻襄陽。郭靖領軍回到襄陽城邊,安撫使呂文德早已率領親兵將校,大吹大擂,列隊在城外相迎。衆百姓也擁在城外,陳列
酒漿香燭,羅拜慰勞。
郭靖攜著楊過之手,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轉敬楊過,說道:“過兒,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揚名固不待言,合城軍民,無不重感恩德。”楊過心中感動,有一句話藏在心中二十餘年始終未說,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朗聲說道:“郭伯伯,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教誨,焉能得有今日?”他二人自來萬事心照,不說銘恩感德之言,此時對飲三杯,兩位當世大俠傾吐肺腑,只覺人生而當此境,複有何求?二人攜手入城,但聽得軍民夾道歡呼,聲若轟雷。楊過忽然想起:“二十餘年之前,郭伯伯也這般攜著我的手,送我
上終南山重陽宮去投師學藝。他對我一片至誠,從沒半分差異。可是我狂妄胡鬧,叛師反教,闖下了多大的禍事!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攜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處,不由得汗流浹背,暗自心驚。
襄陽城中家家懸彩,戶戶騰歡。雖有父兄子弟在這一役中陣亡的,但軍勝城完,悲戚之念也不免稍減。
這晚安撫使署中大張祝捷之宴,呂文德便要請楊過坐個首席。楊過說甚麽也不肯。衆人推讓良久,終於推一燈大師爲尊,其次是周伯通、黃藥師、郭靖、黃蓉,這才是楊過、小龍女、耶律齊。呂文德心下暗自不悅,心想:“黃島主是郭大俠的岳父,那也罷了。一燈老和尚貌不驚人,周老頭子瘋瘋顛顛,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縱談日間戰況,無不逸興橫飛,呂文德卻哪里插得下口去?酒過數巡,城中官員、大將、士紳紛紛來向郭靖、楊過等敬酒,極口讚譽群俠功略豐偉,武藝過人。
郭靖想起師門重恩,說道:“當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長仗義、七位恩師遠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師栽育,我郭靖豈能立此微功?但咱們今日在此歡呼暢飲,各位恩師除柯老恩師外,均已長逝,思之令人神傷。”一燈等盡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間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啓程赴華山祭掃恩師之墓。”楊過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說這句話,大夥兒一齊都去如何?”一燈、黃藥師、周伯通等都想念這位逝世的老友,齊聲贊同。是晚群雄直飲至深夜,大醉而散。
注:《元史》本紀卷三載:“憲宗諱蒙哥,睿宗拖雷之長子也。……九年二月丙子,悉率諸兵……丁醜,督諸軍戰城下……攻鎮西門、攻東新門、奇勝門……攻護國門……登外城,殺宋兵甚衆……屢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剛明雄毅,沈斷而寡言………禦群臣甚嚴。”《續通鑒》:“蒙古主屢督諸軍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澤與群臣奉喪北還,於是合州圍解。”《續通鑒考
異》:“元憲宗自困頓兵日久,得疾而殂。《重慶志》謂其中飛石……今不取。”依歷史記載,憲宗系因攻四川重慶不克而死,是否爲了中飛石,史書亦記載各異。但蒙古軍宋軍激戰最久、戰況最烈者系在襄陽,蒙古軍前後進攻數十年而不能下。爲增加小說之興味起見,安排爲憲宗攻襄陽不克,中飛石而死,城圍因而得解。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6-14 05:50 PM
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陽軍民大舉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門,徑往華山而去。周伯通、陸無雙、武氏兄弟、泗水漁隱等傷勢未愈,衆人騎在馬上,緩緩而行。好在也無要事,每日只行數十裏即止。
不一日來到華山,受傷衆人在道上緩行養傷,這時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來,楊過指點洪七公與歐陽鋒埋骨之處。黃蓉早在山下買雞肉蔬菜,於是生火埋竈,作了幾個洪七公生前最喜歡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歐陽鋒的墳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與歐陽鋒仇深似海,想到他殺害恩師朱聰、韓寶駒等五俠的狠毒,雖然事隔數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楊過思念舊情,和小龍女兩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說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惡多端,死後骸骨仍得與老叫化爲鄰,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來拜祭老叫化,卻只有兩個娃娃向你叩頭,你地下有知,想來也要懊悔活著之時心狠手辣了罷?”這一篇祭文別出心裁,人人聽著都覺好笑。
衆人取過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飲食,忽然山後一陣風吹來,傳到一陣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駡之聲,顯是有人在動手打鬥。周伯通搶先便往喧嘩聲處奔去。餘人隨後跟去。轉過兩個山坳,只見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著兵刃。
這群人自管吵得熱鬧,見周伯通、郭靖等人到來,只道是遊山的客人,也不理會。一名鐵塔般的大漢朗聲說道:“大家且莫吵鬧,亂打一起也非了局,這‘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決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漢都已相聚於此,大夥兒何不便憑兵刃拳腳上見個雌雄?只要誰能長勝不敗,大家便心悅誠服,公推他爲‘武功天下第一’。”一個長須道人揮劍說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日便來論他一論,且看當世英雄,到底是誰居首?”餘人轟然叫好,便有數人搶先站出,大叫:“誰敢上來?”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群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第一次華山論劍,郭靖尚未出世,那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爲爭一部《九陰真經》,約定在華山絕頂比武較量,藝高者得,結果中神通王重陽獨冠群雄,贏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二十五年後,王重陽逝世,黃藥師等第二次華山論劍,除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參與。各人修爲精湛,各有所長,但真要說到“天下第一”四字,實所難言,單以武功而論,似乎倒以發了瘋的歐陽鋒最強。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約作第三次華山論劍。這一著使黃藥師等盡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這數十人並無一個識得。難道當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勝舊人”?難道自己這一幹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只見人群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
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又過片刻,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來動手的這六人武功平庸之極,連與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遠遠不及,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哪里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那六人聽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時罷鬥,各自躍開,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們在此比武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你們在這裏嘻嘻哈哈的幹甚麽?快快給我滾下山去,方饒了你們的性命。”楊過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裏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色,跟著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都不敢執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彎了腰,說不出話來。黃藥師歎道:“欺世盜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這華山之巔,居然也得見此輩。”周伯通忽道:“昔日天下五絕,西毒、北丐與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當世高手,卻有哪幾個可以稱得五絕?”黃蓉笑道:“一燈大師和我爹爹功力與日俱深,當年已居五絕,今日更無疑義。你義弟郭靖深得北丐真傳,當可算得一個。過兒雖然年輕,但武功卓絕,小一輩英才中無人及得,何況他又是歐陽鋒的義子。東和南是舊人,西和北兩位,須當由你義弟和過兒承繼了。”周伯通搖頭道:“不對,不對!”黃蓉道:“甚麽不對?”周伯通道:“歐陽鋒是西毒,楊過這小子的手段和心腸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點兒冤枉。”黃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況一燈大師現今也不做皇爺了。我說幾位的稱號得改一改。爹爹的‘東邪’是老招牌老字型大小,那不用改。一燈大師皇帝不做,做和尚,該稱‘南僧’。過兒呢,我贈他一個‘狂’字,你們說貼切不貼切?”
黃藥師首先叫好,說道:“東邪西狂,一老一少,咱兩個正是一對兒。”楊過道:“想小子年幼,豈敢和各位前輩比肩。”黃藥師道:“啊哈,小兄弟,這個你可就不對了。你既然居了一個‘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說以你今日聲名之盛、武功之強,難道還不勝過老頑童嗎?”黃藥師知道女兒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癢難搔,於是索性擠他一擠。楊過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心想:“這個‘狂’字,果然說得好。”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麽?”朱子柳道:“當今天下豪傑,提到郭兄時都稱‘郭大俠’而不名。他數十年來苦守襄陽,保境安民,如此任俠,決非古時朱家、郭解輩逞一時之勇所能及。我說稱他爲‘北俠’,自當人人心服。”一燈大師、武三通等一齊鼓掌稱善。
黃藥師道:“東邪、西狂、南僧、北俠,四個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該當由誰居之?”說著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續道:“楊夫人小龍女是古墓派唯一傳人。想當年林朝英女俠武功卓絕,玉女素心劍法出神入化,縱然是重陽真人,見了她也忌憚三分。當時林女俠若來參與華山絕頂論劍之會,別說五絕之名定當改上一改,便是重陽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也未必便能到手。楊過的武藝出自他夫人傳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絕,師父是更加不用說了。是以楊夫人可當中央之位。”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這個我是萬萬不敢當的。”黃藥師道:“要不然便是蓉兒。她武功雖非極強,但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自來智勝於力,列她爲五絕之一,那也甚當。”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極,妙極!你甚麽黃老邪、郭大俠,老實說我都不心服,只有黃蓉這女娃娃精靈古怪,老頑童見了她便縛手縛腳,動彈不得。將她列爲五絕之一,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各人聽了,都是一怔,說到武功之強,黃藥師、一燈等都自知尚遜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開開玩笑,想逗得他發起急來,引爲一樂。哪知道周伯通天真爛漫,胸中更無半點機心,雖然天性好武,卻從無爭雄揚名的念頭,決沒想到自己是否該算五絕之一。
黃藥師笑道:“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邪對‘名’淡泊,一燈大師視‘名’爲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以你居首!”衆人聽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這十一個字,一齊喝彩,卻又忍不住好笑。五絕之位已定,人人歡喜,當下四散在華山各處尋幽探勝。
楊過指著玉女峰對小龍女道:“咱們學的是玉女劍法,這玉女峰不可不遊。”小龍女道:“正是。”兩人攜手同上峰頂,見有小小一所廟宇,廟旁雕有一匹石馬。那廟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處深陷,凹處積水清碧。楊過當年來過華山,雖未上過玉女峰,卻曾聽洪七公說起山上各處勝迹,對小龍女道:“這是玉女的洗頭盆,碧水終年不幹。”小龍女道:“咱們到殿上拜拜玉女去。”走進殿中,只見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孌,風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祖師林朝英的畫像有些相似。兩人都吃了一驚。小龍女道:“難道這位女神便是咱們的師祖婆婆麽?”楊過說道:“師祖婆婆當年行俠天下,有惠於人。有人念著她老人家的恩德,在這裏立祠供奉,說不定也是有的。”小龍女點頭道:“若是尋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馬?看來那是紀念師祖婆婆的那匹坐騎。”兩人並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齊輕輕禱祝:“願咱倆生生世世都結爲夫婦。”忽聽得身後腳步之聲輕響,有人走進殿來。兩人站起身來,見是郭襄。楊過喜道:“小妹子,你和咱們一起玩罷!”郭襄道:“好!”小龍女攜著她手,三人走出殿來。
經過石梁,到了一處高岡,見岡腰有個大潭。郭襄向潭裏一望,只覺一股寒氣從潭中直冒上來,不禁打個寒顫。這大潭望將下去深不見底,比之絕情穀中那深谷,卻又截然不同。絕情谷的深谷雲封霧鎖,從上面看來,令人神馳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這大潭卻可極目縱視,只是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龍女拉住她手,說道:“小心!”楊過道:“這個深潭據說直通黃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
唐時北方大旱,唐玄宗曾書下禱雨玉版,從這水府裏投下去?”郭襄道:“這裏直通黃河?那可奇了。”楊過笑道:“這也是故老相傳而已,誰也沒下去過,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時,楊貴婦是不是在他身邊?後來下雨了沒有?”楊過哈哈一笑,說道:“這個你可問倒我啦。看來老天爺愛下雨便下雨,不愛下便不下,未必便聽皇帝老兒的話。”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貴爲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楊過心中一凜,暗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何以有這麽多感慨?須得怎生想個法兒教她歡悅喜樂。”正欲尋語勸慰,小龍女突然“咦”的一聲,輕聲道:“瞧是誰來了?”楊過順看她手指望去,只見山岡下有兩人在長草叢中蛇行鼠伏般上來。這兩人輕功甚高,走得又極隱蔽,顯是生怕給人瞧見,但小龍女眼力異于常人,遠遠便已望見。楊過低聲道:“這兩人鬼鬼祟祟,武功卻大是不弱,這會兒到華山來必有緣故,咱們且躲了起來,瞧他們作何勾當。”三人在大樹岩石間隱身而待。
過了好一會功夫,聽得踐草步石之聲輕輕傳上。這時天色漸晚,一輪新月已挂在大樹之巔。郭襄靠在小龍女身旁,她對上來的兩人全不關心,望著楊過的側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終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龍姊姊相聚,此生再無他求。”但覺此時此情,心滿意足,只盼時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內心深處,卻也知此事決不能夠。
小龍女在暮靄蒼茫中瞧得清楚,但見郭襄長長的睫毛下淚光瑩然,心想:“她神情有異,不知懷著甚麽心事。我和過兒總得設法幫她辦到,好教她歡喜。”只聽得那兩人上了峰頂,伏在一塊大岩石之後。過了半晌,一人悄聲道:“瀟湘兄,這華山林深山密,到處可以藏身。咱們好好的躲上幾日,算那禿驢神通如何廣大,也未必能尋得到。待他到別地尋找,咱們再往西去。”楊過瞧不見二人身形,聽口音是尹克西的說話,他口稱“瀟湘兄”,那麽另一人便是瀟湘子了,心想:“蒙古諸武士來我中土爲虐,其中金輪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誅,達爾巴、馬光佐作惡不深,只剩下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夥。當日我饒了他們性命,但看來二人怙惡不悛,不知又在幹甚麽奸惡之事。”只聽瀟湘子陰惻惻的道:“尹兄且莫喜歡,這禿驢倘若尋咱們不著,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處。咱們若是貿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裏。”尹克西道:“瀟湘兄深謀遠慮,此言不差,卻不知有何高見。”瀟湘子道:“我想這山上寺觀甚多,咱們便揀一處荒僻的,不管住持是和尚還是道士,都下手宰了,占了寺觀,便這麽住下去不走啦。那禿驢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在
山上窮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尋數遍,在山下守候數月,也該去了。”尹克西喜道:“瀟湘兄此計大妙。”他心中一歡喜,說話聲音便響了一些。
瀟湘子忙道:“禁聲!”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樂極忘形。”接著兩人悄聲低語。楊過再也聽不清楚,暗暗奇怪:“這兩人怕極了一個和尚,唯恐給他追上。這兩個惡徒武功各有獨到之處,方今除了黃島主、一燈大師、郭伯伯等寥寥數位,極少有人是他們之敵,何況他二惡聯手,更是厲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誰,竟能令他們如此畏懼?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蹤,非擒到這二人不可?”又想:“那瀟湘子說要殺人占寺,打的儘是惡毒主意,這件事既然給我撞到了,怎能不管?”只聽得遠處郭芙揚聲叫道:“楊大哥、楊大嫂、二妹……楊大哥、楊大嫂、二妹……吃飯啦……吃飯啦!”楊過回過頭來,向小龍女和郭襄搖了搖手,叫她們別出聲答應。過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喚。
忽聽得山腰裏一人喝道:“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楊過的長嘯。
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只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中共有兩人,一個灰袍僧,攜著一個少年。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燈大師、郭伯伯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說起有這樣一位人物?”那僧人奔到高岡左近,四下張望,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迹,當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兩人便在此處!”她叫聲剛出口,颼颼兩響,便有兩枚飛錐、一枚喪門釘,向她藏身處急射過來。楊過袍袖一拂,將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內功不深,叫聲傳送不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聽見她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來。”楊過長吟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兩句話一個個字遠遠的傳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說道:“有勞高人指點迷津。”楊過吟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
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楊過的長吟之聲,這一驚非同小可,相互使個眼色,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向東便奔。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相距尚遠,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洞,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黑夜裏卻也未必便能找著,當下伸指一彈,呼的一聲急響,一枚飛錐破空射去,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楊過不知那僧人找這二人何事,不欲便傷他們性命,這枚飛錐只在二人面前尺許之處掠過,激蕩氣流,刮得二人顔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聲低呼,轉頭向北。
楊過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再將二人逼了轉來。便這麽阻得兩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岡。瀟湘子和尹克西眼見難以脫身,各出兵刃,並肩而立,一個手持哭喪棒,一個手持軟鞭。尹克西那條珠光宏氣的金龍鞭在重陽宮給楊過震得寸寸斷絕,現下這條軟鞭上雖仍鑲了些金珠寶石,卻已遠不如當年金龍鞭的輝煌華麗。
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瀟尹二人,先向空曠處合十行禮,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高義。”楊過看這僧人時,只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卻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蕩蕩,便如是一位鮑學宿儒、經術名家。楊過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揖還禮,說道:“小子楊過,拜見大師。”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院首座等我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爲似乎還不及這位高僧,何以從來不曾聽他們說起?”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楊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楊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楊過還了半禮。這時小龍女和郭襄也均現身,覺遠合十行禮,甚是恭謹。
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楊過和小龍女的敵手,若要逃走,也是絕難脫身。兩人目光閃爍,只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
楊過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堪稱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赴少室山寶刹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神雕大俠楊過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只道:“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無相師兄、無色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只爲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楊過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沒沒無聞,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說起。”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楊過和覺遠說話之際,衆人一一上得岡來,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一燈、周伯通、郭靖、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但覺遠全不知衆人的名頭,只是恭謹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衆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監管藏經閣,閣中片紙之失,小僧須領罪責,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實感大德。”楊過一聽,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盜竊了甚麽經書,因而覺遠窮追不捨,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倒是頗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師施恩收留,圖報尚自不及,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麽經書不還,致勞跋涉追索?再說,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借了佛經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口齒伶俐,這番話粗聽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良善之輩,而他們所盜的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若依楊過的心性,只須縱身上前,一掌一個打倒,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立時了事,又何必多費唇舌?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衆人說道:“小僧且說此事經過,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郭襄忍不住說道:“大和尚,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說要殺人占寺,好讓你尋他們不著。若不是作賊心虛,何以會起此噁心?”覺遠向瀟尹二人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心,須得及早清心懺悔。”衆人見他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麽清心懺悔,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說道:“大家原該講道理啊!”覺遠點頭道:“衆位,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聽得山後有叫喊毆鬥之聲,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下,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四位官員,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尹克西道:“不錯,原是這樣。因此我們二人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楊過哼了一聲,說道:“以你兩位功夫,別說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將你們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說道躺在床上無聊,向小僧借閱經書。小僧心想宏法廣道,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親近佛法,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哪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居士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楞伽經》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兩位賜還。”一燈大師佛學精湛,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聽了他這番言語,均想:“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但經中所記,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明心見性,宣說大乘佛法,和武功全無干系,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再說,楞伽經流布天下,所在都有,並非不傳秘笈,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窮追不捨,想來其中定有別情。”只聽覺遠說道:“這四卷《楞伽經》,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以天竺文字書寫,兩位元居士只恐難識,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衆人這才恍然:“原來是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那自是非同小可。”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怎會借閱此般經書?雖說這是寶物,但變賣起來,想亦不值甚麽錢。除了佛家高僧,誰也不會希罕,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又是出不起價的。”衆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均已動怒。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說道:“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劉宋時那跋陀羅所譯,名曰《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共有四卷,世稱《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名曰《入楞伽經》共有十卷,世稱《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名曰‘大乘入楞伽經’,共有七卷,世稱《七卷楞伽》。這三種譯本之中,七卷楞伽最爲明暢易曉,小僧攜得來此,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舉以相贈。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無不可,小僧當再去求來。”說著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交給身旁的少年,命他去贈給尹克西。
楊過心想:“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見,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只聽那少年說道:“師父,這兩個惡徒存心不良,就是要偷盜寶經,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說話卻是中氣充沛,聲若洪鐘。衆人聽了都是一凜,只見他形貌甚奇,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雖只十二三歲年紀,但凝氣卓立,甚有威嚴。
楊過暗暗稱奇,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覺遠道:“小徒姓張,名君寶。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雖稱我一聲師父,其實並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楊過贊道:“名師出高徒,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覺遠道:“師非名師,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只是小僧修爲淺薄,未免耽誤了他。君寶,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當向各位請教。常言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君寶應:“是。”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蘇說了許久,始終不著邊際,雖然事不關己,卻先忍不住了,叫道:“喂,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夥,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可騙不過我老頑童。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尹克西道:“不知,卻要請教。”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們站穩了聽著: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老頑童居首。老頑童既爲五絕之首,說話自然大有斤兩。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就是你們偷的。便算不是你們偷的,也要著落在你們兩個廝鳥身上,找出來還給大和尚。快快取了出來!若敢遲延,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說幹就幹,正自不知所措,忽聽覺遠說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擡不過一個理字。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定要胡賴於他,那便於理不當了。”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我幫他討經,他反而替他們分辯,真正豈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說,我賴也要賴,不賴也要賴。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我便押著他們即日起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總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覺遠連連點頭,說道:“周居士此言頗合禪禮。佛家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際,原不必強求分界。所謂‘偷書’,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爲‘不告而借’。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衆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一個歪纏,當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論將下去,不知何時方體。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對尹瀟二人說道:“你二人幫著蒙古來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餘辜。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斃了你們,兩位高僧定覺不忍。我指點兩條路,由你們自擇,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從此不許再履中土。另一條
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憑你們的運氣。”尹、滿面面相覷,不敢接話。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心知雖一掌,卻是萬萬經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須挨過了今日,自後練成武功,再來報仇雪恥。衆人之中,只有覺遠和尚最好說話,欲脫此難,只有著落在他身上。”說道:“楊大俠,你我之事,咱們以後再說。你武功遠勝於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還是讓覺遠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這件事可沒礙著你楊大俠啊?”楊過尚未回答,覺遠已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楊過搖頭苦笑,一回首,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躍躍欲動。楊過向他使個眼色,命他徑自挺身而出,自己當可爲他撐腰。
張君寶會意,大聲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讀經,你悄悄走到我的身後,伸指點了我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此事可有沒有?”尹克西搖頭道:“倘若我要借書,盡管開言便是,諒小師父無有不允,又何必點你穴道?”覺遠點頭道:“嗯,嗯,倒也說得是。”張君寶道:“兩位既說沒有借,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麽?”覺遠道:“搜人身體,似覺過於無理。但此事是非難明,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釋我疑?”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楊過搶著道:“覺遠大師,諒這兩個奸徒決不會當真潛心佛學,這四卷楞伽經中,可有甚麽特異之處?”覺遠微一沈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楊居士既然垂詢,小僧直說便是。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稱爲《九陽真經》。”此言一出,衆人矍然而驚。當年武學之士爲爭奪《九陰真經》,鬧到輾轉殺戮,流血天下,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這部經書終於爲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島、歐陽鋒心神錯亂、段皇爺出家爲僧,種種事故皆和《九陰真經》有關,哪想到除了《九陰真經》之外,達摩祖師還著有一部《九陽真經》。這經書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聽見,但《九陰真經》的名頭實在太響,黃藥師、周伯通、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少林寺的武功爲達摩祖師所傳,他手寫的經書自然非同小可,是以一聽之下,登時群情聳動。
覺遠並沒察覺衆人訝異,又道:“小僧職司監管藏經閣,閣中經書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經中所記,儘是先覺的至理名言,小僧無不深信,看到這《九陽真經》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易箸洗髓的法門,小僧便一一照做,數十年來,勤習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幾年來又揀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那‘九陽真經’只不過教人保養有色有相之身,這臭皮囊原來也沒甚麽要緊,經書雖是達摩祖師所著,終究是皮相小道之學,失去倒也罷了。但楞伽經卻是佛家大典,兩位元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無用處,還不如賜還小僧了罷。”楊過暗自駭異:“他已學成了武學中上乘的功夫,原來自己居然並不知曉,還道只是強身健體、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從所未有。我若非親眼見他這般拘謹守禮,必說他故意裝腔作勢、深藏不露。難怪天鳴、無色、無相諸禪師和他同寺共居數十年,竟不知儕輩中有此異人。”一燈大師卻暗暗點頭,心道:“這位師兄說《九陽真經》只不過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禪宗之學,在求明心見性,九陽真經講的是武功,自是爲他所不取了。”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哪有經書?”瀟湘子也抖了抖長袍,說道:“我也沒有。”張君寶突然喝道:“我來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帶,右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拍的一聲,將張君寶推了出去,摔了個筋斗。
覺遠叫道:“啊喲,不對,君寶!你該當氣沈於淵,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動?”張君寶爬起身來,應道:“是!師父。”縱身又向尹克西撲去。
衆人早便不耐煩了,忽聽覺遠指點張君寶武藝,都是一樂,均想:“料不到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會教徒弟打架。”只見張君寶直竄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張君寶依著師父平時所授的方法,氣沈下盤,對手這麽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沒給推動。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我對周伯通、郭靖、楊過一干人雖然忌憚,但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除了這寥寥數人而外,我實已可縱橫當世,豈知這小小孩童也奈何他不得?”當下加重勁力,向前疾推。張君寶運氣和之相抗。哪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張君寶站立不定,撲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師父,不用行這大禮。”張君寶滿臉通紅,回到覺遠身旁道:“師父,還是不行。”覺遠搖了搖頭,說道:“他這是故示以虛,以無勝有。你運氣之時,須得氣還自我運,不必理外力從何方而來。你瞧這山峰。”說著一指西面的小峰,續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風從西來,暴雨自東至,這山峰既不退讓,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張君寶悟性甚高,聽了這番話當即點頭,道:“師父,我懂了,再去幹過。”說著緩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楊過見他兩次都是急撲過去,這一次聽了覺遠指點幾句,登時腳步沈穩,心道:“他師徒想是修習《九陽真經》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兩人從沒想到這部經書不但教人強身健體,還教人如何克敵制勝、護法伏魔,因之臨敵打鬥的訣竅,竟是半點不通。”張君寶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處,伸出雙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聲,拍在張君寶胸前。他礙著大敵環伺在側,不便出手傷人,這一拍只使了一成力,但求令張君寶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糾纏。張君寶全然不知閃避,只見敵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師父,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擊中,陡覺對方胸口生出一股彈力,將掌力撞了回來,幸虧自己這一掌勁力使得小,否則尚須遭殃。他跟著左手探出,抓住張君寶肩頭,想提起他來摔一交,哪知竟然提他不起。
尹克西這一來倒是甚爲尷尬,連使幾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張君寶東倒西歪,要將他摔倒卻是不能,迫得無奈,當下連擊數掌,笑道:“小師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還是走開,咱們好好的講理。”他每一掌都擊在張君寶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張君寶體內每次都生出反力,掌方增重,對方抵禦之力也相應加強。
張君寶叫道:“啊喲,師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來幫手。”尹克西道:“我這是迫於無奈,是你過來打我,可不是我過來打你。老師父,你要打我便請打好了,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是萬萬不敢還手的。”覺遠搖頭晃腦的道:“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寶,我幫手是不幫的,但你要記得,虛實須分清楚,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你記得我說,氣須鼓蕩,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張君寶自六七歲起在藏經閣中供奔走之役,那時覺遠便將《九陽真經》中紮根基的功夫傳授了他,只是兩人均不知那是武學中最精湛的內功修爲。少林僧衆大都精於拳藝,但覺遠覺得掄槍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當所爲,因此每見旁人練武,總是遠而避之。直到此時張君寶迫得和尹克西動手,覺遠才教他以抵禦之法,但這也只是守護防身,並非攻擊敵人。張君寶聽了師父之言,心念一轉,當下全身氣脈派貫,雖不能如覺遠所說“全身無缺陷處、無凹凸處、無斷續處”,但不論尹克西如何掌擊拳打,他只感微微疼痛,並無大礙了。
饒是如此,尹張兩人的功力終究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尹克西倘若當真使出殺手,自然立時便輕輕易易的殺了這少年,但他眼見楊過、小龍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哪里敢便下毒手?兩人糾纏良久,張君寶固不能伸手到對方身邊搜索,尹克西卻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楊過等衆人暗暗好笑,瀟湘子不住皺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麽你只挨打不還手?”覺遠忙道:“不可,勿嗔勿惱,勿打勿罵!”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過我便來幫你。”張君寶道:“多謝姑娘!”揮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覺遠搖首長歎:“孽障,孽障,一動嗔怒,靈台便不能如明鏡止水了。”張君寶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從來未練過拳術,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傷得了對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卻大感狼狽。他成名數十載,不論友敵,向來不敢輕視於他,豈知今日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爾奈何不了一個孩童,下殺手傷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來遠遠摔出,卻有所不能,一時好不尷尬,只能不輕不重的發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開。
那邊廂覺遠聽得張君寶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饒:“尹居士,你千萬不可下重手傷了小徒的性命。這孩子人很聰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傳的經書,歸寺必受方丈重責,這才跟你糾纏不清,你可萬萬不能當真……”他求了幾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點張君寶:“君寶,經中說道:要用意不用勁。隨人所動,隨屈就伸,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張君寶大聲應道:“是!”見尹克西拳掌打向何處,心意便用到何處,果然以心使勁,敵人著拳之處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頭!”張君寶伸臂擋在臉前,精神專注,只待敵拳打到,哪料到尹克西虛晃一拳,左足飛出,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筋斗。張君寶幾個翻身,滾到楊過身前,這才站起。
覺遠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誑語?說打他的頭,叫他小心,卻又伸腳踢他,這不是騙人上當麽?”衆人聽了都覺好笑,心想武學之道,原在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叫人捉摸不定,豈能怪人玩弄玄虛?張君寶年紀雖小,心意卻堅,揉了揉腿上被踢之處,叫道:“不搜你身,終不罷休!”說著拔步又要上前。楊過伸手握住他手臂,說道:“小兄弟,且慢!”張君寶手臂被他拉住,登時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動彈,愕然回頭。楊過低聲道:“你只挨打不還手,終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細了。”於是右手袖子在張君寶臉前一拂,左拳伸出,擊到他胸前半尺之處,突然轉彎,輕輕一下擊在他的腰間,低聲道:“你師父教你: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這句話最是要緊不過,你出拳打人,打何處,也是心要用在何處。你打他之時,心神貫注,便如你師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勁。”張君寶大喜,記住了楊過所教的招數,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臉前一揚,跟著左拳平出,直擊其胸。尹克西橫臂一封,張君寶這一拳忽地轉彎,拍的一聲,擊中在他脅下。尹克西受過他的拳擊,本來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此雖見楊過授他招數,心下更沒半點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礙?哪知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顫動,險些彎下腰來。
他不知張君寶練了《九陽真經》中基本功夫,真力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過向來不會使用,這時分別得到覺遠和楊過的指點,懂得了用意不用勁之法,那便如寶劍出匣,利錐脫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驚又怒,眼見張君寶右手一揚,左拳又是依樣葫蘆的擊來胸口,知他跟著便彎擊自己脅下,於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將張君寶擊出數丈之外。
張君寶內力雖強,於臨敵拆解之道卻一竅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敵?這一下額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鮮血長流。他卻毫不氣餒,伸袖抹了抹額上鮮血,走到楊過身前,跪下磕了個頭,道:“楊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楊過心道:“我若再當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內,定有防備。這便無用。”於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這一次我連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調,我使左手時,實則是該使右手,我出右袖時,你打他時須用左拳。”張君寶點頭答應。楊過當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張君寶跟著他出拳推掌,心中卻記
著左右互調。
楊過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調了。”這一招叫做“四通八達”,拳勢大開大闔,甚具威力,張君寶試了兩遍便記住了。
楊過又低聲道:“第三招‘鹿死誰手’,卻是前後對調,這一招最難,部位不可弄錯。你不會認穴,那也無妨,待會我在他背心上做個記號,你用指節牢牢按在這記號之上,那便制住他了。”當下錯步轉身,左回右旋,猛地裏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節按在張君寶胸口,低聲道:“這一招全憑步法取勝,你記得麽?”張君寶點頭道:“記得!”把這三招在心中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當楊過教招之時,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楊過突然對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擋,但既這般當面演過,又是這個不會半分武術的小娃娃來出手,我若再對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馬。楊過啊楊過,你可也太小覰人了。”他氣惱之下,也沒加深思,眼見張君寶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擊中了他的肩頭。
張君寶生怕錯亂了楊過所教的招數,眼見拳來,更不抵禦閃避,咬牙強忍。尹克西這一拳是先打他個下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頭骨骼格格聲響。張君寶“啊喲”一聲,跟著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當楊過傳授張君寶拳法時,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應付之策,准擬一招便摔得他頭破血流,決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哪知張君寶這招“推心置腹”使出來時方位左右互調,和楊過所傳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橫推,料得便可擋開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個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吃了一拳,跟著自己右手又抓了個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覺得內臟翻動,全身冷汗直冒,這兩下受得實是不輕。他若非自作聰明,只須待敵招之到再行拆招,那麽張君寶所學拳法雖然神妙,以他此時功力,總不能出招如電,尹克西盡可從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開。
張君寶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達”來。這一招拳法雖只一招,卻是包著東西南北四方,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尹克西胸腹間疼痛未止,眼見這少年身形飄忽,又攻了過來,他适才吃了大虧,已悟到原來楊過所授的拳法須得左右互調,只道這一招仍是應左則右,眼見那少年這招出手極快,當下制敵機先,搶到左方,發掌便打。豈知這一招的方位卻並不調換,尹克西料敵一錯,又是縛手縛腳,出招全都落在空處,霎時間只聽得劈拍聲響,左肩、右腿、前胸、後背,一齊中掌。總算張君寶打得快了之後內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這四掌還不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覺遠心頭一凜,叫道:“尹居士,這一下你可錯了。要知道前後左右,全無定向,後發制人,先發者制於人啊。”楊過心道:“這位大師的說話深通拳術妙理,委實是非同小可,這幾句話倒使我受益不淺。‘後發制人,先發者制於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從沒想得這般清楚。
只是他徒弟和別人打架,他反而出言指點對方,也可算得是奇聞。”轉念又想:“憑那尹克西的修爲,便是細細的苦思三年五載,也不能懂得他這幾句話的道理。”尹克西聽了覺遠的話,哪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學的訣竅,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亂語,擾亂自己心神,喝道:“賊禿,放甚麽屁!哎喲……”這“哎喲”一聲,卻是左腿上又中了張君寶的一腳。他狂怒之下,雙掌高舉,拚著再受對方打中一拳,運上了十成力,從半空中直壓下來。
張君寶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見敵人須髯戟張,一股沈重如山的掌力直壓到頂門,叫聲:“不好!”待要後躍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
覺遠叫道:“君寶,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覺遠所說的這幾句話,確是《九陽真經》中所載拳學的精義,但可惜說得未免太遲了些,事到臨頭,張君寶便是聰明絕頂,也決不能立時領悟,用以化解敵人的掌力。這時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壓得氣也透不過來,腦海中空洞洞,全身猶似墮入了冰窖。
尹克西連遭挫敗,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將這糾纏不休的少年毀于掌底,縱然楊過等人不放過自己,那也顧不了許多,總之是勝於受這無名少年的屈辱。眼見便可得手,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粒小石子橫裏向左頰飛來,石子雖小,勁力卻大得異乎尋常。尹克西無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避開。
這粒小石子正是楊過用“彈指神通”的功夫發出,他彈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幾朵鮮花,捏碎了成個小球,石子飛出,跟著又彈出那個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頰,那花瓣小球卻在他背後平飛掠過。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將自己項頸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楊過將花球對準了這穴道彈出,花球雖輕,亦必挾有勁風,尹克西自會擋架閃避,但這時他自行將穴道撞將過去,竟是絲毫不覺,只是淺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個紅印。
尹克西這一退,張君寶身上所受的重壓登時消失,他當即向西錯步,使出了楊過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誰手”。尹克西一呆,尋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調,第二招忽然又不調了,這一招我不可魯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勢來處,再謀對策。”他這番計較原本不錯,只可惜事先早落楊過的算中。
楊過傳授這一招之時,已料到他必定遲疑,但時機一縱即逝,這招“鹿死誰手”東奔西走,著著搶先,古語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豈是猶豫得的?張君寶左一回右一旋,已轉到了敵人身後,其時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見他項頸下衣衫上正有一個指頭大的紅印。張君寶心想:“這位楊居士神通廣大,也沒見他過來,怎地果然在他背後作了記號?”當下不及細思,左手指節成虎爪之形,意傳真氣,按在這紅印之上。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在項骨後三節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醫經中稱爲應二十四節氣,“大椎穴”乃第一節氣。尹克西“大椎穴”被內勁按住,一陣酸麻,手腳俱軟,登時委頓在地。旁觀衆人除了瀟湘子外,個個大聲喝彩。
張君寶見敵人已無可抗拒,叫聲:“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裏裏外外搜了一遍,卻哪里有《楞伽經》的影蹤?張君寶擡起頭來瞧著瀟湘子。瀟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間,尹克西既已在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討得了好去?當下在長袍外拍了幾下,說道:“我身上並無經書,咱們後會有期。”猛地裏縱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覺遠袍袖一拂,擋在他的面前。瀟湘子惡念陡起,吸一口氣,將他深山苦練的內勁全都運在雙掌之上,挾著一股冷森森的陰風,直撲覺遠胸口。
楊過、周伯通、一燈、郭靖四人齊聲大叫:“小心了!”但聽得砰的一響,覺遠已然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卻見瀟湘子便似風箏斷線般飄出數丈,跌在地下,縮成一團,竟爾昏暈了過去。原來覺遠不會武功,瀟湘子雙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擋,又不會避,只有無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習九陽真經已有大成,體內真氣流轉,敵弱便弱,敵強愈強。那掌力擊在他身上,盡數反彈了出來,變成瀟湘子以畢生功力擊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傷?衆人又驚又喜,齊口稱譽覺遠的內力了得。但覺遠茫然不解,口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張君寶俯身到瀟湘子身邊一搜,也無經書。
楊過道:“适才我聽這兩個奸徒說話,那經書定是他們盜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處。”武修文道:“咱們來用一點兒刑罰,瞧他們說是不說。”覺遠道:“罪過罪過,千萬使不得。”黃蓉道:“這些亡命之徒,便是斬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決計不肯說,刑罰是沒有用的。”便在此時,忽聽得西邊山坡上傳來陣陣猿啼之聲。衆人轉頭望去,見楊過那頭神雕正趕著一頭蒼猿,伸翅擊打。那蒼猿軀體甚大,但畏懼神雕猛惡,不敢與鬥,只是東逃西竄,啾啾哀鳴。郭襄看得可憐,奔了過去,叫道:“雕大哥,就饒了這猿兒罷。”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來,扶起了瀟湘子,向蒼猿招了招手。那蒼猿奔到他身邊,竟似是他養馴了的一般。兩人夾著一猿,腳步蹣跚,慢慢走下山去。衆人見了這等情景,心下惻然生憫,也沒再想到去跟他二人爲難。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中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爲甚麽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秋風消,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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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神雕俠侶》全書完[/b]
郭襄、張君寶、覺遠、九陽真經等事迹,在《倚天屠龍記》中續有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