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滿紛 26FUN's Archiver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1 10:58 AM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擡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韋小寶眼見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甚麽?”
    知府吳之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甚麽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爲是。”韋小寶皺眉道:“甚麽大事,這樣要緊?”
    吳之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外陪著大人賞過芍藥之後,想到大人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擡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閒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逆,誹謗皇上,誣衊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衆、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伕的事一句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
    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甚麽害處啊。”
    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顔相向,見到是一本冊子,已頗爲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擡起了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爲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
    吳之榮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做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江山作憑吊。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志,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衆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爲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憑吊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爲康熙文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
    韋小寶道:“這銅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麽?
皇上是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不在揚州,你來羅唆甚麽?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心想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只略有不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又是甚麽傢夥了?”
    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
    韋小寶暗吃一驚:“顧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裏寫了甚麽?你詳細說來。”
    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禦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勾結叛徒,和王師爲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經通袁。美繼監淩、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衆五千余人,皆白裹其頭,午餘競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爲‘義師’,卻稱我大清王師爲‘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裏又寫甚麽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腹絕腸,折頸折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爲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豔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
    韋小寶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甚麽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爲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徵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爲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做的詩倒也老實。”
    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還戴得牢麽?”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倖,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人作對?連說了幾個“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裏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裏面有金銀寶貝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於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爲德祐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海外之兵,以複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望臺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復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爲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麽?”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爲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爲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祐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吊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
    “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複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爲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可。)
    “獨余不才,浮沈于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傢夥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其事,以示爲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麽,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面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甚麽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出一個甚麽聖祖,再來開天。甚麽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韋小寶道:“我聽皇上說過,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甚麽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麽?”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曆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爲甚麽只算二百年。當時鼇拜當國,糊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鼇拜痛駡了一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甚麽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裏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夥,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
    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裏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是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全是爲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幹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
    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爲天賜福祿,又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零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樁《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親手經辦的。鼇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鼇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鼇拜,說來不大光彩,衆大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鼇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
    韋小寶見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麽說?”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黃河已清人不待,沈沈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復,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複同時。陸公已向厓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
    韋小寶笑道:“這詩也沒有甚麽,講的是甚麽山鬼,甚麽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沈,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麽?爲甚麽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
    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拍的一聲,詩集落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乘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麽?”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糊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甚麽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
    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的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裏。”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甚麽?”
    吳榮之道:“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甚麽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真甚麽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封書信,卻是干系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封信,雙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甚麽詩、甚麽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注: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爲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
    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奇?他也會做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糟糕!”
    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做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六奇總結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身來。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
   韋小寶道:“信裏寫了些甚麽?”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裏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麽大事?你小小官兒,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濃,筆劃很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
    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是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了。”
    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麽?這吳軍門功勞很大,他想再爲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
    吳之榮臉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當真甚麽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
    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用甚麽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麽兵器?”
    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達,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甚麽兵器,卻說不上來,陪笑道:“卑職才疏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
    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杆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迹。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
    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是酸痛,爲了討他歡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爲王,一個是中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的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及如何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罷。”
    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起,說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
    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般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裏。”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這裏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麽?”
    吳之榮道:“沒有,沒有。卑職知道事關重大,決不敢泄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裏,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裏。你悄悄去把顧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啓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甚麽話,待會我再細細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歡,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吳之榮喜歡得幾欲暈去,雙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連磕響頭,這才辭出。
    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韋小寶大爲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麽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爲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爲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雙兒。甚麽事,快說。”
    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麽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
    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認錯人嗎?”
    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麽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爲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沈思半晌,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
    雙兒十分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爲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嘴兒。”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教他跪在莊家衆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麽?”韋小寶道:“我爲甚麽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麽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
    李力世等天地會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衆位元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衆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爲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罷了,卻從妓院裏擡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來竟是爲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
    韋小寶笑道:“咱們在昆明之時,衆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
    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衆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都不知。群雄肚裏墨水都頗爲有限,猜到信中所雲“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但甚麽“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麽“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
    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裏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面,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衆位哥哥肚裏,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
    說話之間,親兵報道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面又去請阿琪出來。
    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贊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整。
    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
    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爲神龍教所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贊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實是遠爲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
    韋小寶領著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
    回進廳來,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衆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生、呂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泄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歎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爲報了。”
    韋小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
    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
    衆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迹,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泄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氣。”衆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
    韋小寶道:“難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裏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泄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
    韋小寶沈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麽的,要是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
    衆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雕,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麽?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爲甚麽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臣要寫信給京裏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抛一抛。衆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意之爵。’
    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之中化出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
    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甚麽,只道是甚麽幫會暗語,江湖切口。
    顧炎武於是向衆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是劉伯溫。
    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璜問道:“下面署甚麽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劄’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
    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微笑道:“僞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爲。不過爲了興複大業,也只好不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麽緊?讀書人真酸得可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
    顧炎武道:“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
    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爲敬重,但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便覺周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的,見了妓院裏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書人,偏是那麽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    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顔,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念念。”慕天顔道:“是。”打開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裏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逆賊舉兵造反。”
    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來啦。”
    馬佑和慕天顔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大炮、火藥、餉銀、器械,甚麽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顔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
    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元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泄漏?”兩人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泄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顔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麽說。”韋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麽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顔卻頗有應變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懂他說甚麽,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抛書袋,甚麽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顔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
    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裏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麽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知府的羅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
    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憂的是訊息一泄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
    韋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麽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
    韋小寶微笑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是百無禁忌的。”
    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麽的。兄弟沒讀過書,不明白信裏講些甚麽,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裏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麽先發後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麽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卑職百倍。那封信裏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裏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麽?”吳之榮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
    馬佑和慕天顔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顔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顔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里更有懷疑?昨日在禪智寺前賞芍藥,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
    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裏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麽,煩二位解給兄弟聽聽。”慕天顔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麽“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麽“奮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顔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麽朱三太子號召,說要規複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禦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顔跪下接旨,卻是康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于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
    韋小寶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顔聽上諭中頗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贊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
    撫藩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顔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顔也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
    韋小寶道:“這些兄弟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顔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顔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揚州城裏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升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
    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顔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
    韋小寶喜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
    衆官辭出後,韋小寶派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
    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麽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麽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
    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納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罷?”
    韋小寶從袋裏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4 11:43 AM

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南巡撫朱國治被殺,雲貴總督甘文焜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    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幹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
    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
    那師爺繼續誦讀:
“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生驕,陰圖不軌,于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贊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氣的。”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
    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
    韋小寶聽那師爺解說:“皇上答應,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爲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衆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爲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爲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啓程,要儘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裏,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
    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麽個好丫頭的厚意。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餘裏,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衆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爲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京裏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剛坐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後一個老翁、一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僕役、僕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粗,但十分乾淨,瞧不出是什麽身份。
    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名仆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隻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
    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幹麽?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麽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
    韋小寶心想:“這傢夥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
    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僕婦答應了,各提一隻提籃,走向後堂。
    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衆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裏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准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夜趕路,住什麽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衆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麽多貴人光臨呢?”
    那守備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裏去呈送軍文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裏經過,你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裏叫苦不叠:“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麽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
    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挂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
    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爲“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
    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麽說,但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
    衆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櫃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櫃哈腰陪笑,道:“是,是。當得,當得。衆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了。”掌櫃神色尷尬,只有苦笑。
    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麽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幹什麽?”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
    衆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僕役擡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衆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 “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幹乾淨淨。”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
    那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僕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
    老翁、老婦二人對适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徑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麽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麽一推,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麽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衆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衆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行出數裏,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餘人誰也不肯讓道。
    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一齊回頭,只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仆。一名僕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麽好問?”那僕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僕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僕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僕婦駕車,另一名僕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爲什麽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指,又問:“你們是什麽人?要上哪里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
    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幹麽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
    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
    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僕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僕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
    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的兩個筋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
    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
    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僕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
    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僕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
    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髮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鬆手,但若對方不肯鬆手,這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一送,鬆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一直向那病漢轉了過去。
    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餘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
    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麽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到莊家去。”韋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面。
    那病漢轉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僕人拍手喝采,在旁爲小主人助興。
    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這壞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在後腰用力一撥,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爲難,陡然間現出生機,當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幾步,假裝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
    雙兒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
    兩人奔不到一裏,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僕人騎馬追到,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僕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轉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幹。”逃得更加快了。那僕人追入亂石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僕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麽?有趣,有趣!”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僕人奔去。那僕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那僕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一掌,打向他後腰。那僕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後腰。那僕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
    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髮。雙兒“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回龍”,雙肘後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隻手拳,反在背後,跟著右手將她長髮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
    雙兒急得哭了出來,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裏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雙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
    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韋小寶內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气喘吁吁,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撲去。
    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爲人卻癡癡呆呆,四十幾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異,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裝追趕,奔到雙兒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
    韋小寶抱著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勢向他一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一團。那老婦道:“抓過來!”
    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抛在地下。
    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蔥,咳咳……跌一交,撲隆通!”
    韋小寶又驚又怒,只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僕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手,是哪里學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麽自己的“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爲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麽神行百變?你說我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幾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
    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只會神爬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只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
    韋小寶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你是武學大師,天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一腳,只聽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麽“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又問韋小寶:“你叫什麽名字?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鬥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爲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機一動,說道:“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爲驚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是假?平西王家裏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只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那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麽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
    那病漢道:“美人有什麽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麽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排在第一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是頂括括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氣!”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
    韋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兒傷風咳嗽,聽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八百年隻出一隻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裏,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被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你盡提幹麽?”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兇險,可是大家義氣爲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僕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髮。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麽證據?”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爲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罷,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甯公主。公主定會跟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那裏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甯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
    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沈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
    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沈沈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麽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麽。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爲了復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氣,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麽?”
    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适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爲詫異,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鬍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
    這時天色已甚爲昏暗,衆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
    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麽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裏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麽炊煙?
    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僕役步行。
    行了一陣,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句,雙兒答應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數裏,雙兒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
    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僕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裏沒男人。
    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僕婦擠在一邊。衆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兩名僕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
    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個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衆兄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裏流血的漢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這傢夥是朝廷裏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頭。”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裏,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麽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
    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裏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爲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
    那老婦聽他稱讚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聽到什麽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裏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
    那老婦問道:“桑結怎麽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那老婦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極的大事。
    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
    這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僕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衆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里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的什麽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裏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乾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裏有毒!”
    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裏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裏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
    那病漢道:“還好,還……”頭一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裏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
    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
    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
    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間拔刀,一低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無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
    韋小寶跳起身來,哈哈大笑,叫道:“莊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他走到一個黃衫女子之前。
    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聽。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是奇特,頭髮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髮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
    那女子笑問:“你這孩子叫我什麽?”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說道:“最多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你的聲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兒。”
    她此言一出,衆人無不大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麽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麽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麽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僕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號令罷,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麽說,只是要自脫干系,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已恨得牙癢癢地,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仆都結結實實的綁住。
    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你們又怎麽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爲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道:“歸師伯爲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党?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
    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讚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沈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這裏,咱們大夥兒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
    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麽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捨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
    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
    當下衆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
    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麽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裏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爲《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的抖個不住。
    三少奶道:“你爲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淩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抛在地下。
    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 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聲,一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罷。”衆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衆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麽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鼇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衆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人。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學呢。”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麽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
    這番話句句都教韋小寶打從心坎兒裏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
    那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
    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台盤的蒙汗藥混在茶裏,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會糊裡糊塗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麽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麽希奇?”
    她嘴裏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
    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駡,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爲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
    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鈎,鈎尖甚利,閃閃發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只鐵鈎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鈎。”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志爲師,改名爲何惕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從禦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漢歸鍾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鍾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一般。
    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隻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捨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裏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子,于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爲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麽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鬆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燭臺,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
    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歎了口氣,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喂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
    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韋小寶可萬萬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
    少年往時事驀地裏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隻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隻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
    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裏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應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准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掀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制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的答應,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鍾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麽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挂在腰裏。你拿出來瞧瞧。”
    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裏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鍾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挂在身上。”
    衆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幹,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爲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鈎,向著桌上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
    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爲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臺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並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爲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後這三人一起都殺。”
    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你去打一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裏下過藥的。”
    雙兒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
    歸鍾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里?”轉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幹什麽?你們打我不過,怎麽……怎麽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麽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的右眼。
    歸鍾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佔……霸佔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爲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麽好東西了?”
    歸鍾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麽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鍾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麽你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
    歸鍾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
    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衆位哥哥,把這三個傢夥都殺了,婆婆姊姊那裏,由我來擔當好了。”
    忽聽得莊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你千刀萬剮,爲吳大哥報仇!”莊前莊後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呐喊,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爲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複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但當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
    莊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屋頂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衆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裏?”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
    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賴簌的直灑下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人來,廣西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衆人一見歸鍾,紛紛拔刀。還有二十余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鍾眼見衆人這般兇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
    陳近南轉過身來,問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爲歸鍾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醜事,自然不提,最後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爲吳大哥報仇。”陳近南皺眉道:“什麽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麽都到了這裏?”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
    青木堂衆人與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守在莊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的。”
    李力世道:“啓稟總舵主:這惡賊适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複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麽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麽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爲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兒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鍾一一淋醒。
    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歸辛樹卻一言不發。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並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麽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麽冤仇?幹麽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迷藥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隻老烏龜,一隻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鍾的咽喉。
    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鍾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極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鍾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
    韋小寶道:“我師父問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麽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兒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應暫且不殺她兒子,略覺寬心。
    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鍾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鍾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
    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
    陳近南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一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鍾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就算當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
    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兒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對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
    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後。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爲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麽華山派的。”何惕守當日對莊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並非正式收她們爲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
    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然氣湧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氣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
    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爲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爲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爲、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爲、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爲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麽口口聲聲稱他爲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爲、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一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衆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余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
    二十餘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餘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複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鍾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餘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爲如何?”
    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
    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手一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适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一聲,受了她一掌。
    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後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並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傑,名不虛傳。”
    陳近南扶著桌子,調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爲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
    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駡他的爲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爲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
    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雲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
    歸辛樹心中有愧,不願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
    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傢夥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兒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他聽人說過“遺臭萬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糊塗。你們如果殺了他,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壞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
    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衝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爲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字,萬萬不敢當。明日上午,大夥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爲怎樣?”歸辛樹點點頭。
    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氣,現下叫作伯爵府。”陳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的延挨。
    歸辛樹一揚手,帶了妻兒僕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並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顔與天地會群豪相對。
    歸鍾自幼並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兒。”
    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鍾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出手快極,陳近南适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餘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
    歸鍾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一沈,喝道:“孩兒,放下他。”歸鍾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兒,咱們去買兩個書僮,陪你玩耍。”歸鍾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兒子出醜,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糊裡糊塗的死在一個白癡手裏,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兒走到後堂,哪知何惕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僕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注: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後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只字面相合,含義並不貼切。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4 11:44 AM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次日韋小寶拜別了主人,和陳近南等分道赴京。
    陳近南道:“小寶,歸二俠夫婦要去行刺皇帝,他們已答應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論。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讓他有了防備。”韋小寶本有此意,卻給師父一語道破,忙道:“這個自然。他韃子占了我們漢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師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著他?”陳近南道:“這就是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對不起大夥的事,我第一個就饒不得你。”韋小寶道:“師父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個心罷!我自己就有點不大放心。”帶了雙兒、徐天川等人,去和張勇、趙良棟等人相會,押了毛東珠,回到北京。
    他一回銅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見康熙,尋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讓他死在這三隻烏龜手裏?有了,我去宮裏分派侍衛,大大戒備,嚴密守衛。我答應了師父,不跟皇帝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說就不說,可是仍能叫三隻烏龜不能得手。”剛要出門,陳近南已帶了古至中和馬超興到來。韋小寶暗暗叫苦,心道:“你們怎地來得這麽快?”只得強打精神,設宴接待。
    不久天地會群雄分批陸續來到。跟著沐劍聲帶同鐵背蒼龍柳大洪、搖頭獅子吳立身、聖手居士蘇岡等一行人也來了。
    沐王府衆人早在北京,得到訊息後齊來聚會。
    衆人用畢酒飯,又等了良久,歸家三人這才到來。韋小寶吩咐另開筵席,歸二娘淡淡的道:“我們吃過飯了。”歸鍾東張西望,見府第中堂皇華貴,說道:“小娃娃,你家裏的模樣,跟平西王的五華宮倒也相差不遠。你沒說謊,吳三桂果然是你伯父。”
    韋小寶道:“對,吳三桂是你的……”說到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這一句順口便宜討過去,師父必定生氣,當即改口:“三位既已用過飯了,請到東廳喝茶。”
    衆人來到東廳,獻上清茶點心,韋小寶遣出僕役。陳近南又派了十餘名會衆出去,在廳周及屋頂把守,這才關門上閂,商議大事。陳近南替歸氏夫婦和沐王府衆人引見,卻不提吳六奇之事。歸氏夫婦雖退隱已久,柳大洪、吳立身等還是好生仰慕,對之十分恭敬。
    歸二娘單刀直入,說道:“吳三桂起兵後攻入湖南、四川,兵勢甚銳,勢如破竹。吳三桂當年雖然投降韃子,斷送了大明天下,實是罪大惡極,但他畢竟是咱們漢人。依我們歸二爺之見,我們要進皇宮去刺殺韃子皇帝,好讓韃子群龍無首,亂成一團。衆位高見如何?”
    沐劍聲道:“韃子皇帝固然該殺,但這麽一來,豈不是幫了吳三桂這奸賊一個大忙?”
    歸二娘道:“吳三佳當年害死沐王爺,沐公子自然放他不過。可是滿漢之分,那是頭等大事。咱們先殺盡了韃子,慢慢再來收拾吳三桂不遲。”
    柳大洪道:“吳三桂倘若起兵得勝,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動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輩之見,咱們先讓韃子跟吳三桂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再來漁翁得利。因此晚輩以爲眼前不宜去行刺韃子皇帝。”他雖滿頦白須,但歸氏夫婦成名已久,他自稱晚輩:沐王府跟吳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見他覆滅,這才快意。
    歸二娘道:“吳三桂打的是興明討虜旗號,要輔佐朱三太子登基。這裏有一張吳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請看。”從身邊取了一大張紙出來,攤在桌上。
    陳近南便即誦讀:
“原鎮守山海關總兵、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吳,檄天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知悉:本鎮深叨大明世爵,統鎮山海關……”
    陳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讀幾句,解說幾句,解明第一段後,接著又讀下去,下面說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禎歸天,他爲了報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滿清借兵破賊,其後說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繼承大統,封藩割地,以酬滿酋。不意狡虎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
    歸二娘道:“他後來就知道向滿洲借兵是錯了,可惜已來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聲,道:“這奸賊說得好聽,全是假話。”歸二娘道:“陳總舵主,請你讀下去。”
    陳近南道:“是!”接續讀道:
“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將卻返戈北返,掃蕩腥膻,適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爲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血隱忍,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複,迄於今日,蓋三十年矣!”
    柳大洪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賊,倘若他真有半分興複大明之心,當年爲甚麽殺害永曆皇帝、永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賴得?”
    群雄見了柳大洪鬚眉戟張的情狀,無不心佩他的忠義,均想吳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絞殺永曆皇帝父子,決計無可狡辯。
    歸二娘道:“柳大哥這話不錯,吳三桂決非忠臣義士,這是連三歲孩童也知道的。咱們要去行刺韃子皇帝,是爲了反清複明,絕不是幫吳三桂做皇帝。”
    陳近南道:“我把這檄文讀完了,大家從長計議。”讀道:“茲者,虜酋無道,奸邪高張,道義之儒,悉處下僚;鬥筲之輩,咸居顯職……”
    讀到這句,向韋小寶笑了笑,說道:“小寶,這句話是說你了。”韋小寶聽著師父誦讀文章,只覺抑揚頓挫,倒也好聽,忽聽說吳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忙問:“師父,他說我甚麽?這傢夥定是不說我的好話。”陳近南道:“他說有學問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綠豆小官,毫無本事的家夥,卻都做了大官。這不是說你嗎?”韋小寶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還大,豈不雖比我更不中用?”
    衆人都笑了起來,說道:“不錯!韃子朝廷中的官職,可沒比平西親王更大的。”
    檄文最後一段是:“山慘水愁,婦號子泣;以致彗星流隕,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是誠伐暴救民、順天應人之日。愛蔔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寶。建元周咨。”陳近南讀完後,解說了一遍。
    衆人之中,除了陳近南和沐劍聲二人,都沒讀過什麽書,均覺這道檄文似乎說得頭頭是道,卻總有些什麽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沐劍聲沈吟片刻,說道:“陳總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寶,爲什麽不恢復大明國號,卻要改國號爲周?這中間實是個大大的破綻。何況朱三太子什麽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誰也沒聽說過,忽然之間,沒頭沒腦的鑽了出來。多半吳三桂去找了個不懂事的孩子出來,說是朱三太子,號召人心,其實是把他當作傀儡。”衆人都點頭稱是。
    歸二娘道:“吳三桂把朱三太子當作傀儡,自然絕無可疑。這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別。不過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國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幾歲了。”韋小寶道:“三十幾歲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說著向歸鍾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幾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歸二娘雙眉一豎,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韋小寶的話倒也不假,自己的寶貝兒子活了三十幾歲,果然仍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衆人商議良久,有的主張假手康熙,先除了吳三桂,再圖複國:有的以爲吳三桂雖然奸惡,終究是漢人,應當助他趕走韃子,恢復了漢人江山,再去除他。議論紛紛,難有定論。說到後來,衆人都望著陳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謀,必有高見。
    陳近南道:“咱們以天下爲重。倘若此刻殺了康熙,吳三桂聲勢固然大振,但是臺灣鄭王爺也可渡海西征,進兵閩浙,直攻江蘇。如此東西夾擊,韃子非垮不可。那時吳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鄭王爺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會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蘇岡冷冷的道:“陳總舵主這話,是不是有些爲臺灣鄭王爺打算呢?”陳近南凜然道:“鄭王爺忠義之名,著于天下,蘇兄難道信不過嗎?”蘇岡道:“陳總舵主忠勇俠義,人人欽服。可是鄭王爺身邊,奸詐卑鄙的小人可也著實不少。”
    韋小寶忍不住說道:“這話倒也不錯。好比那‘一劍無血’馮錫范,還有鄭王爺的小兒子鄭克塽,都不是好人。”陳近南聽他並不附和自己,微感詫異,但想他的話也非虛假,不禁歎了口氣。
    歸二娘道:“趕走韃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誰來做皇帝,咱們可管不著,反清是一來要反的,複不復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禎皇帝,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陳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來忠於朱明,一聽所言,都是臉上變色。
    沐劍聲道:“咱們如不擁朱氏子孫重定,難道還擁吳三桂這大奸賊不成?”
    歸鍾突然說道:“吳三桂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張白老虎皮做袍子,你們可瞧見過沒有?”說著翻開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來,大是洋洋得意。
    歸二娘道:“小孩子家,別在這裏胡說八道。”
    蘇岡冷笑道:“在歸少爺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們漢人的江山更加要緊了。”
    歸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脫下來!”歸鍾愕然道:“幹什麽?”歸辛樹一伸手,從兒子腰間拔出長劍,白光閃動,嗤嗤聲響,歸辛樹手中長劍的劍尖在兒子身前、身後、肩頭、手臂不住掠過。衆人大吃一驚,都從椅中跳起身來,只道歸辛樹已將兒子殺死,卻見歸鍾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塊,落在身周,露出一身絲棉短襖褲。歸辛樹這數劍出手准極,割裂皮袍,卻沒割破絲棉襖褲。群雄待得看清楚時,盡皆喝采。
    歸鍾嚇得呆了,連聲咳嗽,險些哭了出來,說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歸辛樹一揮手,長劍入鞘,跟著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兒子身上,說道:“穿上了!”歸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塊,投入燒得正旺的火爐中,登時火光大盛,一陣焦臭,白虎皮漸漸燒成灰燼。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
    歸辛樹道:“走罷!”牽了兒子的手,向廳門走去。陳近南道:“歸二俠去幹謀大事,我們謹依驅策。”歸辛樹道:“不敢當!不用了!”說著走向廳門。
    韋小寶知他立時便要動手,已來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須得使個緩兵之計,阻他一阻,大聲道:“皇宮裏的屋子沒一萬間,也有五千間,你可知韃子皇帝住在哪里?”
    歸辛樹一怔,覺得此言甚是有理,回頭問道:“你知道嗎?”
    韋小寶搖頭道:“沒人知道。韃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換地方睡。有時睡在長春宮,有時睡在景陽宮,有時又在鹹福宮、延禧宮睡,說不定又睡在麗景軒、雨花閣、毓慶宮。”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宮閣的名字,歸辛樹只聽得皺起了眉頭。韋小寶又道:“就算是皇帝貼身的太監、侍衛,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麽地方。”歸辛樹道:“那麽怎樣才能找到皇帝?”
    韋小寶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見到了。待他一進大內,只有他來找你,旁人就永遠找他不到。”其實情形並非如此,康熙也不經常掉換寢處,但歸辛樹夫婦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宮內院的規矩?聽了韋小寶一番胡謅,心想皇帝嚴防刺客,原該如此,不禁大爲躊躇。
    韋小寶見歸辛樹臉有難色,心中得意,問道:“歸老爺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歸辛樹哼的一聲,瞪目不語。韋小寶道:“說書人說皇帝有三宮六院,後宮美女……美麗三千人。韃子皇帝的老婆沒這麽多,三千個倒也沒有,八九百個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三百五十一個妃子那裏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個妃子那裏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裏,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來是不來。”
    陳近南道:“小寶,你在宮裏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韋小寶道:“白天還容易找,晚上就說什麽也找不到了。”陳近南道:“那麽明日白天咱們都喬裝改扮,由你帶領,混進宮去行事。這位錢兄弟和吳二哥,你不是帶進宮裏去過嗎?”說著向錢老本和吳立身二人一指。
    韋小寶道:“錢大哥只到過禦廚房。吳二哥他們一進皇宮,就給衛士……給衛士們發覺了,要見皇帝的面,可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錢大哥、吳二哥,你們兩位說是不是?”錢吳二人都點點頭。他二人進過皇宮,都知要在宮裏找到皇帝的所在,確似大海撈針一般。
    韋小寶道:“弟子倒有個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麽法子?”韋小寶道:“弟子明日去見皇帝,他必定要說吳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攛掇他出來瞧試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宮門,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罷,不成功也罷,咱們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許多兇險。”
    歸二娘冷笑道:“皇帝就這麽聽你這小娃娃的話?他三年不出宮來,咱們難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總之是不肯帶領去幹事就是了。”
    沐劍聲道:“進宮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幹過的。說來慚愧,我們沐王府死了好幾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師妹,還有這位吳師叔以及兩個師弟,都失陷在宮裏,幾遭不測,幸蒙韋香主仗義相救,那才脫險。不是我們膽小怕死,這件事可當真不易成功。”
    歸二娘冷冷的瞧著韋小寶,說道:“憑你就能救得他們脫險?”吳立身忙道:“這位韋香主年紀雖小,可是仁義過人,機智聰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歸二娘道:“沐王府辦不成的,未必姓歸的也一定辦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來,說道:“歸氏夫婦神拳無敵,當然勝過我們小小沐王府百倍。這就請啓駕動身,我們在這裏靜候好音。”
    天地會洪順堂的一名兄弟說道:“韋香主,你還是一起進宮去的好,等到歸家三位大俠給韃子的衛士拿住了,你好設法相救啊。”他惱恨歸家三人殺了吳六奇,雖在總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譏刺幾句。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們三隻烏龜,進宮去給拿住了,殺了我頭也不會來救。”笑道:“歸家三位大俠怎會給衛士拿住?皇宮裏衛士有八千多名,歸少爺只須咳嗽幾聲,就把這八千多名衛士一古腦兒都震死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來。
    歸鍾笑道:“真有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們怕聽我的咳……咳咳嗎?咳咳……咳咳……”歸氏夫婦大怒,一人執著兒子的一條臂膀,三人並肩向外。
    陳近南道:“歸二俠,請息怒。兄弟倒有個計較。”
    歸二娘素知陳近南足智多謀,轉身候他說下去。陳近南道:“歸二俠賢夫婦武藝高強,當世無敵。但深入險地,畢竟是敵衆我寡。咱們還是商議一個萬全之策爲是……”歸二娘道:“我道是陳總舵主當真有什麽高見,哼!”轉過身來,走向廳門。
    柳大洪和吳立身突然快步搶過,攔在門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吳三桂,我們沐王府萬萬不允。”歸二娘道:“怎麽?要動手麽?”柳大洪道:“二位盡可先殺我師兄弟,再出此門,去幫吳三桂的忙。”歸二娘道:“誰說我們是幫吳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雖無相助吳賊之意,但此事若成,吳賊聲勢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歸辛樹低聲道:“讓開!”踏上一步。柳大洪張開雙手,攔在門前。歸辛樹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擋格,拍的一聲,雙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兩下,一張臉登時變得慘白。歸辛樹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吳立身搖頭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師兄弟都斃了。”
    歸鍾道:“十成就十成。”兩手一縮一伸。吳立身伸臂相格。歸鍾兩手又是一縮,吳立身便格了個空。歸鍾乘他雙臂正要縮回之際,雙手快如電閃,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陳近南搶上前去,勸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動武。”韋小寶道:“大家爭個不休,終究不是了局。這樣罷,咱們擲一把骰子,碰一碰運氣,倘若歸老爺子贏呢,我們非但不阻三位進宮,晚輩還將宮裏情形,詳細說與兩位知道。”歸二娘道:“如果是你贏呢?”韋小寶道:“那麽這件事就擱上一擱。等吳三桂死了之後,咱們再向皇帝下手。”
    歸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幹了起來,沐家多半會去向韃子報訊,這件事終究難辦,不如聽他的。”問丈夫道:“二爺,你說呢?”歸辛樹向韋小寶道:“你輸了可不能賴。”
    韋小寶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韃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幹麽要回護他?只不過贏要贏得英雄,輸要輸得光棍。不論誰贏誰輸,都不會傷了和氣。”
    陳近南覺得他最後這句話頗爲有理,說道:“此事牽涉重大,到底于我光復大業是禍是福,實難逆料。古人占卦決疑,我們來擲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爭執,就憑天意行事罷。”
    歸二娘道:“孩兒,放開了手。”歸鍾道:“我不放。”歸二娘道:“這位小兄弟要跟你擲骰子玩兒呢。”歸鍾大喜,立即鬆手,放開吳立身胸口的穴道。吳立身胸口酸痛難當,內息不暢,不住搖頭。
    韋小寶道:“歸少爺,請你將骰子拿出來,用你們的。”歸鍾道:“骰子?我沒有啊,你有沒有?”韋小寶道:“我也沒有,哪一位身上帶有骰子?”衆人都緩緩搖了搖頭,均想:“又不是爛賭鬼,哪有隨身帶骰子的?”歸二娘道:“沒有骰子,咱們來猜銅錢好了。”韋小寶道:“還是擲骰子公平。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是童,歸二爺是叟,可見非擲骰子不可。親兵之中總有人有的。我去問問。”說著拔閂開門出廳。
    他出了東廳,走進大廳,便從袋中摸出六粒骰子來,這是他隨身攜帶的法寶,但若當場從懷中取出,歸氏夫婦定有疑心,在大廳上坐了片刻,回到東廳,笑道:“骰子找到了。”
    歸二娘道:“怎麽賭輸贏?”韋小寶道:“擲骰子的玩意,我半點也不懂。歸少爺,你說怎麽賭法?”歸鍾拿起兩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準頭。”手指彈處,嗤嗤兩聲,兩粒骰子飛起,打滅兩枝蠟燭,跟著噗噗兩聲,兩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齊贊:“好功夫!”
    韋小寶道:“我見人家擲骰子,是比點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歸二娘道:“是了!你們兩個各擲一把,誰擲出的點子大,誰就贏了。”韋小寶心想:“只一把,說不定他運氣真好,一下子擲了個三十六點。”說道:“這樣罷,咱們各擲三把,三贏兩勝。”歸鍾是擲的次數越多,越是高興。說道:“咱們每人擲三百次,勝了兩百次的算贏。”歸二娘道:“那有這麽麻煩的,各擲三把夠了。”
    徐天川將嵌入板壁的兩粒骰子挖了出來,放在桌上。韋小寶道:“歸少爺,你先擲。”歸鍾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擲下,歸二娘道:“且慢!”轉頭問柳大洪、沐劍聲:“這場賭賽如是我們勝了,沐王府算不算數?”
    柳大洪适才和歸辛樹對了一掌,胸口氣血翻湧,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對方還說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輩英雄,自無虛言,他真要去皇宮行刺,單憑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點了點頭。沐劍聲道:“天意如何,全憑兩位擲骰決定便了。”歸二娘道:“好!”向歸鍾道:“擲罷!擲的點子越大越好。”
    歸鍾細看六粒骰子,說道:“最多的是六點,最少的是兩點,還有一個大凹洞兒。”歸二娘道:“大凹洞兒是一點。”歸鍾道:“古裏古怪,四點卻又是紅的。”右掌一揮,拍的一聲響,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儘是六點。原來他在掌中將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點向下,這一擲下來,自然都是六點向上了。
    衆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癆病鬼看來弱不禁風,內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擲骰子哪有這麽擲法的?
    歸二娘道:“孩兒,不是這樣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來。衆人齊聲喝采。歸二娘拿起骰子,隨手一滾,說道:“滾出幾點,便是幾點,可不能憑自己意思。”
    歸鍾道:“原來這樣。”學著母親的模樣,拿起骰子,輕輕擲在桌上,骰子滾動,定下來時共是二十點。六粒骰子擲成二十點,贏面略高。
    韋小寶拿起骰子,小指撥了幾撥,暗使花樣,叫道:“通吃!”一把擲了出去,五粒骰子滾出了十七點,最後一粒不住滾動,依著他作弊的手法,這粒骰子非滾成六點不可,二十三點,便贏了第一把。那知這骰子滾將過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個小孔,那正是歸鍾适才用骰子擲出來的。那骰子微微一顫,不能再滾,向天的卻是一點,十八點便輸了。
    韋小寶道:“桌面上有洞,這不算。”拿起骰子,卻待再擲。陳近南搖頭道:“這是天意,輸了第一把。”韋小寶心想:“還有兩把,我非贏了你不可。”將骰子交給歸鍾。
    歸鍾贏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輕輕一擲,卻只有九點。沐家衆人見這一把是輸定了,不禁歡呼起來。韋小寶走到方桌的另一角,遠離桌面的六個小洞,一把擲去,竟是四粒六點,兩粒五點,三十四點,任何兩粒骰子也都贏了。勝得無驚無險。
    雙方各勝一把,這第三把便決最後輸贏。歸鍾一把擲下,六骰轉動良久,轉出了三十一點,贏面已是甚高。沐家衆人均臉有憂色,心想要贏這三十一點,當真要極大運氣才成。
    韋小寶卻並不擔心,心道:“我還是照适才的法子,擲成三十四點贏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撥,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輕輕滾了出去。
    但見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轉定,六點、五點、五點、六點,四粒轉定了的都是大點,已有二十二點。第五粒又轉了個六點出來,一共二十八點。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轉動。若是三點,雙方和局,須得再擲一次,一點或兩點是輸了,四五六點便贏。贏面占了六成。
    韋小寶心想:“就算是三點和局,再擲一次,你未必能再有這麽好運氣。”這粒骰子轉個不休,眼見要定在六點上,他大叫一聲:“好!”忽然骰子翻了個身,又轉了過去。
    他大吃一驚,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間,只見歸辛樹正對著骰子微微吹氣,便在此時,那骰子停住不轉,大凹洞兒仰面朝天,乃是一點。衆人齊聲大叫。
    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氣惱,擲骰子作弊的人見過無數,吹氣轉骰子之人卻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從未聽見過。這老翁內功高強之極,聚氣成線,不但將這粒骰子從六點吹成一點,只怕适才歸鍾擲成三十一點也非全靠運氣,是他老子在旁吹氣相助。他脹紅了臉,大聲道:“歸老爺子,你……你……呼,呼,呼!”說著撮唇吹氣。
    歸辛樹道:“二十九點,你輸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夾在拇指和中指間一捏,喀的一聲,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銀,散上桌面,登時化爲千百粒細圓珠,四下滾動。歸鍾拍手道:“好玩,好玩!這是什麽東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銀子。”
    韋小寶見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銀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辯論吹氣的事了,假作驚異,說道:“原來骰子裏放有水銀。老爺子,你可教了晚輩一個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銀是從牛骨頭裏生出來的,從前還道是銀子加水調成的呢。黃牛會耕田,又會造水銀,了不起,了不起!”
    歸二娘不去理會他胡說八道,說道:“大夥兒再沒話說了罷?韋兄弟,皇宮裏的情形,請你詳細說來。”
    韋小寶眼望師父。陳近南點點頭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實實的向二位前輩說罷。”他明知這徒弟甚是狡獪,待別加上“老老實實”四字。
    韋小寶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說道:“既然輸了,賭帳自然是不能賴的。大丈夫偷搶拐騙,都沒什麽,賭帳卻不可不還。皇宮裏的屋子太多,說也說不明白。我去畫張圖出來。徐三哥、錢大哥,請你們陪客人,我去畫圖。”向衆人拱拱手,轉身出廳,走進書房。
    這伯爵府是康親王所贈,書房中圖書滿壁,桌幾間筆硯列陳,韋小寶怕賭錢壞了運氣,書輸二字同音,這“輸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進來的。這時間來到案前坐下,喝一聲:“磨墨!”早有親隨上來侍候。
    伯爵大人從不執筆寫字,那親隨心中納罕,臉上欽佩,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
  鍾王歐褚顔柳趙
  皆慚不及韋小寶
    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筆桿,飽飽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聲輕響,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落在紙上,登時將一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
    那親隨心想:“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卻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
    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肚子裏倒也有幾兩墨水,正讚歎間,忽聽伯爵大人言道:“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那親隨嚇了一跳,這才知伯爵大人寫了個“小”字,忙連聲贊好,說道:“大人的書法,筆順自右至左,別創一格,天縱奇才。”
    韋小寶道:“你去傳張提督進來。”那親隨答應了出去,尋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寫一個什麽字。”可是他便猜上一萬次,卻也決計猜不中。
    原來韋小寶在“小”字之下,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之下,畫了一條既似硬柴,又似扁擔的一橫,再畫一條蚯蚓,穿過扁擔。這蚯蚓穿扁擔,乃是一個“子”字。三個字串起來,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會寫,畫個圓圈代替。
    想當日他在清涼寺中爲僧,康熙曾畫圖傳旨,韋小寶欣慕德化,恭效聖行,今日事勢緊急,便畫圖上奏。寫了小玄子的名字後,再畫一劍,劍尖直刺入圓圈。這一把刀不似刀,劍不像劍之物,只畫得他滿頭是汗,剛剛畫好,張勇已到。
    韋小寶折好金花玉版箋,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給張勇,低聲道:“張提督,這道要緊奏章,你立刻送進宮去呈給皇上。你只須說是我的密奏,侍衛太監便會立刻給你通報。”
    張勇答應了,雙手接過,正要放入懷內,聽得書房外兩名親兵齊聲喝問:“什麽人?”房門砰的一聲推開,闖進三個人來,正是歸氏夫婦和歸鍾。
    歸二娘一眼見到張勇手中奏章,夾手搶過,厲聲問韋小寶:“你去向韃子皇帝告密?”韋小寶驚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歸二娘撕開封套,抽出紙箋,見了箋上的古怪圖形,愕然道:“你看!”交給歸辛樹,問韋小寶道:“這是什麽?”
    韋小寶道:“我吩咐他去廚房,去做……做……做那個湯團,請客人們吃,要小團子不要大團子,團子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畫給他看。”歸辛樹和歸二娘都點了點頭,神色頓和,這紙箋上所畫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團子上刻花,絕非向皇帝告密。
    韋小寶向張勇揮手道:“快去,快去!”張勇轉身出書房。韋小寶道:“要多多的預備,多派人手,趕著辦!大家馬上要吃,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片刻也耽擱不得。”張勇又在門口答應了一聲。
    歸二娘道:“點心的事,不用忙。韋兄弟,你畫的皇宮地圖呢?”韋小寶取過一氣玉版箋,鋪在桌上,將筆交向歸二娘,說道:“我畫來畫去畫不好,我來說,請你來畫。”歸二娘接過筆,坐了下來,道:“好,你說罷。”
    韋小寶心想這也不必相瞞,於是從午門說起,向北到金水橋。折而向西,過弘義閣,經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經隆宗門到禦膳房,這是韋小寶出身之所;由此向東,經乾清門至乾清宮、交泰殿、坤甯宮、禦花園、欽安殿:從禦膳房向北是南庫、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體和殿、儲秀宮、麗景軒、漱芳齋、重華宮。由此向南是咸福宮、長春宮、體元殿、太極殿;向西是雨花閣、保華殿、壽安宮、英華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壽康宮、慈甯宮、慈甯花園、武英殿:出武英門過橋向東,過熙和門,又回到午門,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
    歸氏夫婦聽他說了半天,還只皇宮的西半部,宮殿閣樓已記不勝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歸二娘挨次將宮殿和門戶的名稱記下。韋小寶又把東半部各處宮殿門戶說了,虧得他記心甚好,平日在皇宮到處遊玩,極是熟悉。歸二娘寫了良久,才將皇宮內九堂四十八處的方位寫完。她擱下筆噓了口氣,微笑道:“難爲韋兄弟記得這般明白,可多謝你了。”她聽韋小寶將每處宮殿門戶的名稱方位說來,如數家珍,絕無窒滯,料想是實,他要捏造杜撰,也沒這等本事。
    韋小寶笑道:“這是歸少爺擲骰子贏了的采頭,你們不用謝我。”又道:“皇帝的禦前侍衛,平時大都在東華門旁的鑾輿衛一帶侍候,不過眼下跟吳三桂打仗,韃子皇帝一定嚴加戒備,想來禁城四十八處之中,到處有侍衛守禦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子接到我密奏後加派衛士,這三隻烏龜疑心我通風報信。”歸二娘道:“這個自然。”韋小寶道:“宮裏侍衛雖多,也沒什麽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滿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厲害的。不過三位當然也不放在心上。”歸二娘道:“多承指教。咱們就此別過。”
    韋小寶道:“三位吃了團子去,才有力氣辦事。”走到門邊,大聲道:“來人哪,送點心來。”門外侍仆高聲答應。歸二娘道:“不用了。”攜著兒子的手,和歸辛樹並肩出了書房。夫婦二人均想:“你在這刻花團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麽手腳。團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當,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韋小寶府中,自始至終,連清茶也沒喝上半口。
    韋小寶送到門口,拱手而別,說道:“晚輩眼望捷報至,耳聽好消息。”
    歸辛樹伸手在大門口的石獅子頭上一掌,登時石屑紛飛,嘿嘿冷笑,揚長而去。
    韋小寶呆了半晌,心想:“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頭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勁。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壞他們大事,否則就是這麽一掌。”伸手也是在獅子頭上一掌,“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獅頭頂本來甚是光滑,但給歸辛樹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變得尖角嶙嶙。韋小寶提起手來,在燈籠下一看,幸好沒刺出血。
    他回到東廳,只見陳近南等正在飲酒。他告知師父,已將紫禁城中詳情說與歸氏夫婦知道,剛才送了三人出去。陳近南點了點頭,歎道:“歸氏夫婦就算能刺殺韃子皇帝,只怕也回不來了。”群雄默默飲酒,各想心事,偶爾有人說上一兩句,也沒旁人介面。
    過了大半個時辰,門外有人說道:“啓稟爵爺,張提督有事求見。”韋小寶心中一喜,說道:“深更半夜的,有什麽要緊事了。你就說我已經睡了,有事明天再說。”那人應道:“是。”陳近南低聲道:“或許是皇宮裏有消息,你去問問。”韋小寶答應了,來到大廳,只見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三人站在大廳上,神色間甚是驚惶,卻不見張勇。
    韋小寶一怔,低聲問道:“張提督呢?”王進賢道:“啓稟大人,張提督出了事,暈倒在府門外,已擡在那邊廂房裏。”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怎……怎麽暈倒了?”搶進廂房,只見張勇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胸口起伏不已。韋小寶叫道:“張提督,你怎麽了?”張勇緩緩睜眼,道:“卑……卑……”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韋小寶忙伸手到他懷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來,抽出紙箋,果是自己“落筆如雲煙”的書畫雙絕,不由得暗暗叫苦。
    孫思克道:“剛才巡夜的兵丁前來稟報,府門外數百步的路邊,有名軍官暈倒在地,有人過去一瞧,認出是張提督,這才擡回來。張提督後腦撞出的血都已結了冰,看來暈倒已有不少時候。”
   韋小寶尋思:“他暈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門便遭了毒手,難道這三隻烏龜派人在府門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張提督下手?”心下焦急萬分。
    這時張勇又悠悠醒轉。王進寶忙提過酒壺,讓他喝了幾口燒酒,孫思克和趙良棟分別用燒酒在他兩隻手掌上摩擦。張勇精神稍振,說道:“卑職該死,走出府門……還沒……幾百步,突然間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幾步,眼前登時黑了,沒……沒能辦大人交代的事,卑職立刻……立刻便去……”說著支撐著便要起身。
    韋小寶忙道:“張大哥請躺著休息。這件事請他們三位去辦也是一樣。”將奏章交給王進寶,命他和趙良棟、孫思克三人帶同侍衛,趕去皇宮呈遞,心下焦急:“歸家三人已去了大半個時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們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王進寶等三人奉命而去。
    張勇道:“大人書房裏那老頭……那老頭的武功好不厲害,我走出書房之時,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輕輕推了一把,當時也不覺得怎樣,那知道已受內傷,一出府門,立刻……立刻發作……誤了大人的大事……”
    韋小寶這才恍然,原來歸辛樹雖見這道奏章並非告密,還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張勇辦不了事,見他神色慚愧,忙道:“張大哥,你安心靜養,這半點也怪不得你。他媽的,這老烏龜向你暗算,咱們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幾句,吩咐親隨快煎參湯,喚醫生來診治。
    他回到東廳,說道:“不是宮裏的消息。張提督給歸二爺打得重傷,只怕性命難保。”衆人都是一驚,忙問:“怎麽打傷了張提督?”韋小寶搖頭道:“張提督在府外巡查,見到他們三人出府,上前查問,歸二爺就是一掌。”衆人點頭,均想:“一個尋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無敵的一根小指頭兒?”
    韋小寶好生後悔:“倘若早知張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送到小玄子手裏,那麽宮內的情形,就決不能說得這等清楚,該當東南西北來個大抖亂才是。老子給他移山倒海,將皇極殿搬到壽安宮,重華宮搬去文華殿,讓三隻烏龜在皇宮裏團團亂轉,爬個暈頭轉向。”
    衆人枯坐等候,耳聽得的篤的篤鏜鏜鏜鏜,廳外打了四更。又過一會,遠處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衆人手按刀柄,站起身來,側耳傾聽,群犬吠了一會,又漸漸靜了下來。
    過得良久,一片寂靜之中,隱隱聽得雞鳴,接著雞啼聲四下裏響起,窗格子上隱隱現出白色。韋小寶道:“天亮啦,我去宮裏打聽打聽。”陳近南道:“歸家夫婦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務須想法子搭救。吳六奇大哥的事出於誤會,須怪他們不得。要知道大義爲重,私交爲輕。他們對我們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師父吩咐,弟子理會得。只不過……只不過他們倘若已殺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們不出了。”想到小皇帝這當兒多半被歸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陣難過,登時掉下淚來,哽咽道:“只可惜吳大哥……”乘機便哭出聲來。
    沐劍聲道:“歸氏夫婦此去不論成敗,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亂,兄弟在外面有不少朋友,須得趕著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過了這風頭再說。”陳近南道:“正是。敝會兄弟散在城內各處的也很不少,大家分頭去通知,所有相識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別遭了禍殃。今晚酉正初刻,咱們仍在此處聚會,商議今後行止。”衆人都答應了。當下先派四名天地會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報附近並無異狀,這才防續離府。
    韋小寶將要出門,恰好孫思克回來,稟稱奏章已遞交宮門侍衛,那侍衛的統帶一聽說是副總管韋大人的密奏,接了過來,立即飛奔進去呈遞。他三人在宮門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統帶還是沒出來。現下王進寶、趙良棟二人仍在宮門外候訊,因怕韋大人挂念,他先回來稟告。韋小寶道:“好,你照料著張提督。”憂心忡忡,命親兵押了假太后毛東珠,坐在一乘小轎之中,進宮見駕。
    來到宮門,只見四下裏悄無聲息,十多名宮門侍衛上前請安,都笑嘻嘻的道:“副總管辛苦,這揚州地方,可好玩得緊哪。”韋小寶心中略寬,尋思:“宮裏若是出了大亂子,他們定沒心情來跟我說揚州什麽的。”微笑著點了點頭,問道:“這些日子,大夥兒都沒事罷?”一名侍衛道:“托副總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吳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傳了大臣進宮議事。”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寬。
    另一名侍衛笑道:“總管大人一回京,幫著皇上處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閒些了。”韋小寶笑道:“你們不用拍馬屁。我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好兄弟們個個有份,誰也短不了。”衆侍衛大喜,一齊請安道謝。
    韋小寶指著小轎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欽犯,你們瞧一瞧。”隨從打開轎簾,讓宮門侍衛搜檢。衆侍衛循例伸手入轎,查過並無兇器等違禁物事,笑道:“副總管大人這次功勞不小,咱們又好討升官酒喝了。”
    韋小寶進得宮來,一問乾清門內班宿衛,得知皇上在養心殿召見大臣議事,從昨兒晚上議到此刻,還未退朝。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皇上忙了一晚沒睡,召見大臣之時,自然四下裏戒備得好不嚴緊。養心殿四下裏千百盞燈籠點得明晃晃地,歸家那三隻烏龜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覺,烏燈黑火,只怕昨晚已經糟了糕啦。可見他做皇帝,果然洪福齊天。幸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打仗得勝,皇上才心中著急,連夜議事。”
    當下來到養心殿外,靜靜的站著伺候。他雖得康熙寵倖,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議軍國大事,卻也不敢擅自進去。
    等了大半個時辰,內班宿衛開了殿門,只見康親王傑書、明珠、索額圖等一個個出來。衆大臣見到韋小寶,都是微笑著拱拱手,誰也不敢說話。太監通報進去,康熙即刻傳見。
    韋小寶上殿磕頭,站起身來,見康熙坐在禦座之中,精神煥發。韋小寶一陣喜歡,說道:“皇上,奴才見到你,可……可真高興得很了。”他擔了一晚的心事,眼見康熙無恙,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康熙笑問:“好端端的哭什麽了?”韋小寶道:“奴才是喜歡得哭了。”
    康熙見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幾個勝仗只道我見他怕了,不敢殺他兒子。他媽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吳應熊的腦袋。”
    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道:“皇上已殺了吳應熊?”
    康熙道:“可不是嗎?衆大臣都勸我不可殺吳應熊,說什麽倘若王師不利,還可跟吳三桂講和,許他不削藩,永鎮雲南。又說什麽一殺了吳應熊,吳三桂心無顧忌,更加兇狠了。呸!這些膽小鬼。”
    韋小寶道:“皇上英斷。奴才看戲文《群英會》,周瑜和魯肅對孫權說道,我們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卻投降不得。咱們今日也是一般,他們王公大臣及跟吳三桂講和,皇上卻萬萬不能講和。”
    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來,說道:“小桂子,你如早來得一天,將這番道理跟衆大臣分說分說,他們便不敢勸我講和了。哼,他們投降了吳三桂,一樣的做尚書將軍,又吃什麽虧了?”心想韋小寶雖然不學無術,卻不似衆大臣存了私心,只爲自身打算,拉著他手,走到一張大桌之前。桌上放著一張大地圖。
    康熙指著地圖,說道:“我已派人率領精兵,一路由荊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嶽州把守,派了順承郡王勒爾錦做甯南靖寇大將軍,統率諸將進剿。剛才我又派了刑部尚書莫洛做經略,駐守西安。吳三桂就算得了雲貴四川,攻進湖南,咱們也不怕他。”
    韋小寶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個差使,帶兵去幹吳三桂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搖頭道:“行軍打仗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在宮裏陪著我好了。再說,這次派出去的,都是滿洲將官滿洲兵,只怕他們不服你調度。”韋小寶道:“是。”心想:“吳三桂要天下漢人起來打韃子。我是假滿洲人,皇上自然信不過我。”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你對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過你。小桂子,吳三桂的兵馬厲害得很,沒三年五載,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頭上這幾年,咱們非打敗仗不可。這一場大戰,咱們是先苦後甜,先敗後勝。你愛打敗仗呢,還是打勝仗?”韋小寶道:“自然是愛打勝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對我忠心,我也不能讓你吃虧。頭上這三年五載的敗仗,且讓別人去打。直累得吳逆精疲力盡、大局已定的時候,我再派你去打雲南,親手將這老小子抓來。你可知我的討逆詔書中答允了什麽?”
    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個抓到吳三桂的,吳三桂是什麽官,就封他做什麽官。小桂子,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媽的,你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親王哪?哈哈,哈哈!”側過頭端相他片刻,笑道:“現今是猴兒崽子似的,半點兒也不像,過得六七年,你二十來歲了,那時封個王爺,只怕就有點譜了,哈哈。”
    韋小寶笑道:“平西親王什麽的大官,奴才恐怕沒這個福份。不過皇上如派我做個大將軍,帶兵到雲南去抓吳三桂,大將軍八面威風,奴才手執丈八蛇矛,大喝一聲:‘吳三桂,來將通名!’可真挺美不過了。謝天謝地,吳三桂別死得太早,奴才要親手揪他到這裏來,跪在這裏向皇上磕頭。”
    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隨即正色道:“小桂子,咱們頭上這幾年的仗,那是難打得很的。打敗仗不要緊,卻要雖敗不亂。必須是大將之才,方能雖敗不亂,支撐得住。你是福將,可不是勇將、名將,更加不是大將。唉,可惜朝廷裏卻沒什麽大將。”
    韋小寶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將了。皇上已認定咱們頭幾年一來要輸的,那麽就算敗,也一定不會亂。好比賭牌九,皇上做莊,頭上賠他七副八副通莊,一點也不在乎。咱們本錢厚,泰山石敢當,沈得住氣,輸了錢,只當是借給他的。到得後來,咱們和牌對、人牌對、地牌對、天牌對、至尊寶,一副副好牌殺將出去,通吃通殺,只殺得吳三桂這老小子人仰馬翻,輸得乾乾淨淨,兩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來,副副都是別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裏沒大將,我自己就是大將,這句話倒也不錯。‘雖敗不亂,沈得住氣’這八個字,除了我自己,朝廷裏沒一個將帥大臣做得到。”從禦案上取過韋小寶所上的那道密奏,說道:“你說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
    韋小寶道:“正是。當時局面緊急,奴才又讓人給看住了,不能叫師爺來寫奏章,只得畫這一副圖畫兒。皇上聰明得緊,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睜睜瞧著,就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萬歲爺洪福齊天,反叛逆賊,枉費心機。”康熙道:“是怎麽樣的逆賊?”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派來京城的。”康熙點頭道:“吳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衛。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內班宿衛。”
    韋小寶道:“這次吳逆派來的刺客,武功著實厲害。雖然聖天子有百神呵護,咱們還須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驚嚇。”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寶貝背心,穿在身上,刀槍不入。奴才就脫下來,請皇上穿上了。”說著便解長袍扣子。
    康熙微微一笑,問道:“是鼇拜家裏抄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吃了一驚,他臉皮雖然甚厚,這時出其不意,竟也難得脹了個滿臉通紅,跪下說道:“奴才該死,什麽也瞞不了皇上。”
    康熙笑道:“這件金絲背心,是在前明宮裏得到的,當時鼇拜立功很多,又衝鋒陷陣,身上刀槍矢石的傷受了不少,因此上攝政王賜了給他。那時候我派你去抄鼇拜的家,抄家清單上可沒這件背心。”韋小寶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尷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脫給我穿,足見你挺有忠愛之心。但我身在深宮,侍衛千百,諒來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給我辦事,常常遇到兇險,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賜給你的。這賊名兒從今起可就免了。”韋小寶又跪下謝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經的事,皇上可別知道才好。”
    康熙道:“小桂子,你對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規規矩矩才是。你身上這件背心,日後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來,給人隱瞞吞沒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不敢。”額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
    康熙說道:“揚州的事,以後再回罷。”說著打了個呵欠,一晚不睡,畢竟有些倦了。韋小寶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個罪大惡極的老婊子,奴才給抓來了。”康熙一聽,叫道:“快帶進來,快帶進來。”
    韋小寶出去叫了四名傳衛,將毛東珠揪進殿來,跪在康熙面前。
    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擡起頭來。”毛東珠略一遲疑,擡起頭來,凝視著康熙。
    康熙見她臉色慘白,突然之間心中一陣難過:“這女人害死我親生母親,害得父皇傷心出家,使我成爲無父無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數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惡極之人,實無過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撫育我長大。這些年來,她待我實在頗有恩慈,就如是我親生母親一般。深宮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還有這個狡猾胡鬧的小桂子。”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榮親王,以父皇對董鄂妃寵愛之深,大位一定是傳給榮親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如此說來,這女人對我還可說是有功了。”
    在數年之前,康熙年紀幼小,只覺人世間最大恨事,無過於失父失母,但這些年來親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爲人所奪,那就萬事全休,在他內心,已覺帝皇權位比父母親的慈愛爲重,只是這念頭固然不能宣之于口,連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
    毛東珠見他臉色變幻不定,歎了口氣,緩緩道:“吳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過憂急,總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窩湯,還是一直在吃罷?”康熙正在出神,聽她問起,順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東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親手殺了我罷。”
    康熙心中一陣難過,搖了搖頭,對韋小寶道:“你帶她去慈甯宮朝見太后,說我請太后聖斷發落。”韋小寶右膝一屈,應了聲:“喳!”康熙揮揮手,道:“你去罷。”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葛爾丹和桑結的兩道奏章來,走上兩步,呈給康熙,說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兩路兵馬,都已跟吳三桂翻了臉,決意爲皇上出力。”
    康熙連日調兵遣將,深以蒙藏兩路兵馬回應吳三桂爲憂,聽得韋小寶這麽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道:”有這等事?”展開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揮手命侍衛先將毛東珠押出殿去,問韋小寶道:“這兩件大功,你怎麽辦成的?他媽的,你可真是個大大的福將哪。”其時西藏、蒙古兩地,兵力頗強,康熙既知桑結、葛爾丹暗中和吳三桂勾結,已部署重兵,預爲之所,這時眼見兩道奏章中言辭恭順懇切,反而成爲伐討吳三桂的強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還不信是真。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他媽的”,便是龍心大悅,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奴才跟他們拜了把子,桑結大喇嘛是大哥,葛爾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
    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廣大。他們幫我打吳三桂,你答應了給他們什麽好處?”
    韋小寶笑道:“皇上聖明,知道這拜把子是裝腔作勢,當不得真的,他們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討賞。桑結是想當活佛,達賴活佛、班禪活佛之外,想請皇上開恩,再賞他一個桑結活佛做做。那葛爾丹王子,卻是想做什麽‘整個兒好’,這個奴才就不明白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整個兒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爾汗。這兩件事都不難,又不花費朝廷什麽,到時候寫一道敕文,蓋上個禦寶,派你做欽差大臣去宣讀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說,只要當真出力,他們心裏想的事我答應就是。可不許兩面三刀,嘴裏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見風使舵,瞧哪一邊打仗占了上風,就幫哪一邊。”
    韋小寶道:“皇上說得是。我這兩個把兄,人品不怎麽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總還得防著一些。皇上說過,咱們頭幾年要打敗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幫莊,反而打黴莊,盡在天門落注。”心想得把話說在頭裏,免得自己擔的干系太大。
    康熙點頭道:“這話說得是。但咱們也不怕,只要他們敢打,天門、左青龍、右白虎,通吃!”韋小寶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來皇上於賭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按:後來葛爾丹和桑結分別作亂,爲康熙分別平定。葛爾丹死於康熙三十六年,桑結死於康熙四十四年。)
    韋小寶押了毛東珠,來到慈甯宮謁見太后。太監傳出懿旨,命韋小寶帶同欽犯進見。韋小寶心想:“以前我是太監,自可出入太后寢殿。現下我是大臣了,怎麽還叫我進寢殿去?想來太后聽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歡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監。”於是由四名太監押了毛東珠,一同進去。
    只見寢殿內黑沈沈地,仍與當日假太后居住時無異。太後坐在床沿,背後床帳低垂。韋小寶跪下磕頭,恭請聖安。太后向毛東珠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你抓到了欽犯,嗯,你出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將毛東珠留在寢宮之中。他從慈甯宮出來,心下大爲不滿:“我抓到老婊子,立了一場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點也不歡喜,連半句稱讚的話也沒有。他奶奶的,誰住在慈甯宮,誰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裏暗罵,穿過慈甯花園石徑,經過一座假山之側。突然間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轉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韋小寶左手,笑道:“你好!”韋小寶吃了一驚,見是個老太監,正待喝問,已看清楚這老太監竟然是歸二娘。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兩人,赫然是歸辛樹和歸鍾,兩人都穿一身內班宿衛服色,韋小寶暗暗叫苦:“你們三人原來躲在這裏。”左手給歸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聲張,歸辛樹輕輕一掌,自己的腦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腦袋,不會有伯爵府外那石獅子頭這般堅硬,當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盤算脫身之計。”
    歸二娘低聲道:“你叫他們在這裏別動,我有話說。”韋小寶不敢違拗,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幾名侍衛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歸二娘拉著他手,向前走了十幾步,低聲道:“快帶我們去找皇帝。”
    韋小寶道:“三位昨兒晚上就來了,怎麽還沒找到皇帝麽?”歸二娘道:“問了幾名太監和侍衛,都說皇帝在召見大臣,一晚沒睡。我們沒法走近,下不了手。”韋小寶道:“剛才我就想去見皇帝,要探探口氣,想知道你們三位怎麽樣了。
    可是皇帝已經睡了,見不著。三位已換了束裝,當真再好也沒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歸二娘道:“事情沒辦成,怎麽就出宮去?”韋小寶道:“白天是幹不得的,三位倘若興致好,不妨今晚再來耍耍。”歸二娘道:“好容易進來了,大事不成,決不出去。他在哪里睡覺,快帶我們去。”韋小寶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個太監問問。”
    歸二娘道:“不許你跟人說話!你剛才說去求見皇帝,怎會不知他睡在那裏?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沒這麽容易。”說著手指一緊。韋小寶只覺奇痛徹骨,五根手指如欲斷裂,忍不住哼了一聲。
    歸辛樹伸過手來,在他頭頂輕輕摸一下,說道:“很好!”
    韋小寶知道無法違抗,心念一動:“我帶他們去慈甯宮,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訊息,就有防備了。他們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關我事。”便道:“剛才我是到慈甯宮去的,說不定皇帝在向太后請安,咱們再去找找看。”
    歸二娘望見他适才確是從慈甯宮出來,倒非虛言,說道:“我們三人既然進得宮來,就沒想活著出去了。只要你有絲毫異動,只好要你陪上一條小命。咱們四個一起去見閻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兒挺喜歡你作伴兒的。”韋小寶苦笑道:“要作伴兒,倒也不妨,咱們就在這禦花園裏散散心罷!那條陰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歸二娘道:“你愛去見閻王呢,還是愛去見韃子皇帝?這兩個傢夥,今日你總是見定了其中一個。”
    韋小寶歎道:“那還是去見皇帝罷。咱們話說在前頭,一見到皇帝,你們三位自管自動手,我可是不能幫忙的。”歸二娘道:“誰要你幫忙?只要你帶我們見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韋小寶道:“好!就是這樣。”
    韋小寶給三人挾著走向慈甯宮。歸鍾見到花園中的孔雀、白鶴,大感興味。韋小寶指指點點,跟他談個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歸二娘雖然不耐,但想兒子一生纏于苦疾,在這世上已活不到一時三刻,臨死之前便讓他稍暢心懷,也不忍阻他的興頭。
    遠遠望見慈甯宮中出來了一行人,擡著兩頂轎子,歸二娘一手拉著韋小寶,一手拉了兒子,閃在一座牡丹花壇之後。歸辛樹避在她身側。
    這行人漸漸走近,韋小寶見當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監,後面兩乘轎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轎側各有太監扶著轎杆,轎後太監舉著黃羅大傘,跟著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十余名內班宿衛。本來太后在宮中來去並無侍衛跟隨,想來皇帝得到自己報訊後加派了侍衛。他靈機一動,低聲道:“小心!前面轎中就是韃子皇帝,後面轎中是皇太后。”
    歸氏夫婦見了這一行人的排場聲勢,又是從慈甯宮中出來,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劇,兩人齊向兒子瞧去,臉上露出溫柔神色。歸二娘低聲道:“孩兒,前面轎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們走近,聽我喝一聲‘去!’咱三人就連人帶轎,打他個稀巴爛!”歸鍾笑道:“好,這一下可好玩了!”
    眼見兩乘轎子越走越近,韋小寶手心中出汗,耳聽得那敬事房太監口中不斷發出“吃!吃!吃!”之聲,叫人回避。歸二娘低喝一聲:“去!”三人同時撲出。
    這三人去勢好快,直如狂風驟至,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三人六掌,俱已擊在第一乘轎子之上。歸辛樹和歸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間長劍,手起劍落,刹那間向轎中連刺了四五劍,每一劍拔出時,劍刃上都是鮮血淋漓,轎中人便有十條性命,也都已了帳。
    隨從侍衛大驚,紛紛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攔。歸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兒子,徑向北闖。歸辛樹長劍急舞,向前奪路。衆侍衛哪里擋得住?眼見三人沖向壽康宮西側的花徑而去。衆宮女太監驚呼叫嚷,亂成一團。
    四下裏鑼聲響起,宮中千百扇門戶紛紛緊閉上閂,內班宿衛、宮門侍衛嚴守各處要道通路。接著宮牆外內府三旗護軍營、前鋒營、驍騎營官兵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層層,嚴加把守。
    韋小寶見歸家三人刺殺了皇太妃,便以爲得手,徑行逃走,心中大喜,當即從花壇後閃了出來,大聲喝道:“大家不得慌亂,保護皇太后要緊!”
    衆侍衛正亂得猶似沒頭蒼蠅相似,突見韋小寶現身指揮,心中都是一定。韋小寶喝道:“大家圍住皇太后禦轎,若有刺客來犯,須得拚命擋住!”衆侍衛齊聲應道:“得令!”韋小寶從侍衛中搶過一把刀來,高高舉起,大聲道:“今日是咱們盡忠報國,爲皇太后、皇太妃拚命的時候,管他來一千一萬刺客,大夥兒也要保護太后聖駕!”衆侍衛又齊應:“得令!”眼見侍衛副總管伯爵大人威風凜凜,指揮若定,忠心耿耿,視死如歸,無不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均想:“他年紀雖小,畢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衛團團圍定皇太后禦轎。
    韋小寶又向衆太監宮女呼喝:“你們亂些什麽?快在外邊圍成一個圈子,保護太后,倘若刺客犯駕,好先砍了你們這些不值錢的腦袋。”衆太監宮女心想自己的腦袋雖不值錢,胡亂給人砍了,倒也不大捨得,但見他執刀揮舞,神色威嚴,誰也不敢違抗,只得戰戰兢兢的在衆侍衛外又圍了個圈子,有幾人已嚇得屎尿齊流。
    韋小寶這才放下鋼刀,走到皇太后禦轎之前,說道:“奴才韋小寶救駕來遲,驚動了太后聖駕。恭請太后聖安,刺客已經殺退。”太后在轎中說道:“很好!”韋小寶伸手掀開轎帷一角,見太后臉色蒼白,卻滿面笑容,連連點頭,說道:“韋小寶,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韋小寶道:“太后萬福聖安,奴才喜歡得緊。”輕輕放下轎帷。
    他回頭指著兩名侍衛,說道:“你們快去奏告皇上,太后聖躬平安,請皇上不必挂念。你們說奴才韋小寶恭請皇上聖安,衆侍衛奮勇護駕,刺客已然殺退。”兩名侍衛領命而去。
    忽聽得太后低聲叫道:“韋小寶!”韋小寶應道:“喳!奴才在。”太后低聲問道:“前面轎裏那兩人死了?”韋小寶道:“兩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韋小寶答應了,心中大奇:“怎麽是兩人?又爲什麽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轎子之前,揭開轎帷,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放下轎帷,倒退了幾步,只覺雙膝酸軟,險些坐倒在地。 轎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兩人!兩人身上都有好幾個劍創,兀自汩汩流血。一個是假太后毛東珠,另一個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給掌力打得稀爛,但瞧這身形,赫然便是瘦頭陀。兩人相摟相抱而死。
    毛東珠死在轎中倒也不奇,她是韋小寶押到慈甯宮去呈交太后的,可是這瘦頭陀卻從何而來?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轎子,由皇太后相陪,卻要到哪里去?
他    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轎前,低聲道:“啓稟太后,那兩人已經死了,死得一塌糊塗,死得不能再死了。”
    太后一笑,說道:“很好!咱們回慈甯宮。那乘轎子也擡了去,不許旁人啓轎觀看。”
    韋小寶答應了,傳下令去,自己扶著太后禦轎到了慈寧宮,打開轎帷,扶著太后出來。太后又向他一笑,說道:“你很好!”韋小寶報以一笑,心道:“我有什麽好了?太后年紀雖然不小,相貌倒挺標致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隨進寢殿,吩咐宮女太監都出去,要韋小寶關上了門。
    韋小寶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臉上紅了起來,心道:“啊喲,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贊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爺的替身?假太后有個師哥假扮宮女,又有個瘦頭陀鑽在她被窩裏。這真太后如果要我也假扮宮女,鑽進她被窩去,那便如何是好?”
    太後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說道:“這件事當真好險,又是全仗你出力。”韋小寶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們的福氣。”韋小寶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盡忠爲主子出力罷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保佑,你可別叫我假扮宮女。”
    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韋小寶心中直發毛,只聽她道:“你打死的那兩個反賊,去連人帶轎一起用火燒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語。剛才在場的侍衛和宮女太監……”說到這裏,沈吟不語。韋小寶道:“太后聖安。奴才有法子叫他們連屁也不敢放半個。”太后聽他說話粗俗,微一皺眉,說道:“這件事你給我辦得妥妥當當的,自有你的好處。”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奴才用心去辦,倘若有人漏出半點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腦袋好了。”太后道:“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去罷!”韋小寶大喜,磕頭辭出。
    出得慈甯宮來,只見康熙的禦轎正向這邊而來,數百名宿衛前後左右擁衛,衛士比平日增了數倍,韋小寶避在道旁。康熙在轎中見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這裏等著。”韋小寶答應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請安,苦苦思索:“瘦頭陀怎麽會躲在太妃的轎裏?真是奇哉怪也!”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4 11:48 AM

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康熙從慈甯宮出來。韋小寶跟著回養心殿,在殿外候傳。
    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從殿中出來,韋小寶心道:“皇上定是調動前鋒營,加緊嚴防刺客。”接著太監傳韋小寶進見。康熙屏退侍衛、太監,命他關上了殿門。
    康熙蹙起了眉頭,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韋小寶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韋小寶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昵之情減了一分,畏懼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麽肆無忌憚。
    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韋小寶道:“皇上聰明智慧,諸葛亮甘拜下風,想出來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這一回可連諸葛亮也沒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爲王哪!”說到這裏,哈哈大笑。 韋小寶才知道皇上跟自己開玩笑,喜道:“這幾件事都托賴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則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麽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麽自稱自贊,已然頗爲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麽的一大串。皇帝越糊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麽?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麽長了。”
    韋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
    康熙笑道:“吃甚麽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升官發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
    康熙道:“不過蕩平吳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爲朕出力分憂,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著,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賊雖已平,瘡痍未複,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爲本,共致太平。若遂以爲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爲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讀書,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轍者甚少,嘗以爲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爲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複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有?”群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才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麽?”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臺上見過的。有一出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遊江南,在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姑娘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爲‘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麽風吹草動,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征。’朱壽就是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爲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糊塗得很了。”
    康熙笑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爲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
    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許多糊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不糊塗,就算給人蒙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
    韋小寶道:“是,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
    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麽名字啊?”韋小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麽,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像是一個肉球,怎麽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
    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麽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的。我又怎麽說才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麽?有甚麽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心裏奇怪,怎麽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裏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禦轎?”
    韋小寶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爲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著跪了下來。
    康熙皺眉道:“甚麽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甯宮,經過禦花園,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
    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麽?”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糊裡糊塗,以爲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沖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衆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糊裡糊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
    康熙道:“你指點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麽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媽的,站起來罷。”
    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幹折了罷。”
    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麽了不起。當年唐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麽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黴啦。”
    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甯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
    韋小寶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白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已躲在寢殿裏,多半就藏在床上。瘦頭陀在慈甯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床也不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裏,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麽花樣出來沒有?五臺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
    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麽?”
    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
    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麽都知道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命!”
    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湧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
    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松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奴才盡忠爲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麽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杆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
    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鼇拜而爲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爲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鍾,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爲歸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兄弟相認的切口也知道了。”接著念道:“自此傳得衆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複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麽堂口?燒的是幾炷香……”說到這裏,立知自己糊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複明”?連說:“打你這糊塗小子,打你這糊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著反清複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的香主說甚麽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複明,專門反明複清。”康熙肚裏暗暗好笑,罵道:“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複甚麽?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複甚麽,我就複甚麽,要我反甚麽,奴才就反甚麽。”
    康熙低沈著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
    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
    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麽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麽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衆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麽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麽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
    韋小寶只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麽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松了口氣,忙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麽?”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
    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
    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幹人雖然說要反清複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複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甚麽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夥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
    韋小寶心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來,韋小寶出賣朋友,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麽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
    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
    韋小寶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
    韋小寶不懂“其心可誅”這四字是甚麽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爲師,你答應收我爲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
    康熙心想:“收他爲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裏,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著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
    康熙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著不禁有些好笑。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麽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啓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
    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臺山遇險,那白衣
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
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
    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麽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
    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響動,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衆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簷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麽?”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獅,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
    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炸得火焰沖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
    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
    韋小寶顫聲道:“皇上甚麽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從頭來過。”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著急:“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裏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
    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
    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駡,也不回答。
    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麽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兇悍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贊:“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
    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鍾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
    韋小寶見變故鬥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
    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爲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衝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幹,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援不住,摔下地來。衆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
    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擡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鍾。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鍾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麽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
    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
    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裏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适才給韋小寶這麽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
    康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麽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麽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只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
    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只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
    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麽?”
    尋思:“皇上消息這麽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爲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麽不知道?”
    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裏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禦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
    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難萬難,心想:“甚麽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班房,大夥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
    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裏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擡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
    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衆侍衛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擡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
    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台邊碰到,大夥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
    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
    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麽?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裏,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裏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裏,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麽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
    計較已定,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麽來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頭,道:“這兩夥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麽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裏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裏,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裏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可惜得很。”
    多隆笑著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塽爲難,便是爲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裏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快躲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裏,刺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
    多隆一拍胸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命他出去派人。
    衆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氣,抱怨運氣欠佳。
    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衆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裏派人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禦前侍衛在我屋裏,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
    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衆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室徬徨,苦無妙策。
    過了大半個時辰,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不用衆位侍衛大人費心了。衆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前鋒營說甚麽也不讓過去,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衆侍衛拗不過,只得回來。
    韋小寶一聽,心中只連珠價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當真周到,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那你還擔心甚麽?哈哈,哈哈!”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見到尋常百姓,就放他們進府,以便晚上一起轟死,若是文武官員,便攔住了不許進去。”
    又想:“我突然發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可是這許多侍衛,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見日頭越來越低,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全身發燙,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卻想不出半點主意。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守衛嚴密之極。他東張西望,那裏有陶紅英的影子?長歎一聲,頹然倒在床上,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多耽擱得一刻,衆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間,見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遺下來的。當日自己全靠了這只水缸,才殺了瑞棟,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發暗器殺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來,混亂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實在對他不住。可是義氣有大有小,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想了一會,心意已決,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蠟燭,心想:“帳子著火最快,一殺了多大哥,便燒帳子。”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韋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韋小寶道:“咱哥倆在房裏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個主意,說道:“你在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監十分歡喜,素知韋伯爵從前是禦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裏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麽優待。”韋小寶道:“倒不是皇上優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裏住,可十分不合規矩。”
    多隆笑道:“別人不合規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裏的總督太監要討好韋小寶,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麽好地方,接管禦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韋小寶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裏,給外面禦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
    韋小寶道:“請坐。請坐。這間屋子也沒甚麽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裏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裏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後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一匕首刺了進去。
    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絲毫不覺,仍在斟酒。韋小寶走到他背後,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立即轉身,在門後上了閂,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兩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提起匕首,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將五官剁得稀爛。
    他手中忙碌,心裏說道:“多大哥,你是韃子,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不殺你不行。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虧。何況我殺了你,你是因公殉職。但如皇上砍你的頭,你勢必要被抄家,老婆兒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換得家裏的撫恤贈蔭。打起算盤來算一算,你實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迫不得已的殺了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
    拭了拭眼淚,轉身瞧那小監,心道:“你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黃馬褂,可有多神氣。你本來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帽,單是那一顆紅寶石,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發財,可交上大運啦。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從此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韋小寶,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監,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欠下的債,還得一清一爽,乾乾淨淨。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沒對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見已無破綻,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裏不用你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跟著含含糊糊的說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說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裏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
    太監在宮裏本來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嬪、皇子和公主,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實在平常不過。門外衆侍衛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低著頭,回身帶上了門。
    韋小寶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衆侍衛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有留意,韋小寶暗暗歡喜,心想:“衆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才會發見房裏兩人已經死了,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
    跨出大門,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擡了一乘轎子到來。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爲飾,稱爲“翟轎”。領先的太監喝道:“公主駕到。”
    韋小寶大吃一驚:“公主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當兒到來,一進屋去,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一時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甯公主從轎裏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裏面罷?”
    韋小寶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韋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去。”燈籠不甚明亮,公主沒認出他來,眼見衆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麽這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進屋。韋小寶跟了進去。
    他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公主道:“你也出去。”韋小寶道:“是,韋伯爵在內房。”公主快步過去,推開房門,只見“韋小寶”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韋小寶低聲笑道:“我如出去,便燒不成藤甲兵了。”
    公主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幹甚麽?”韋小寶低聲道:“別作聲!”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韋小寶”,低聲問道:“搗甚麽鬼?”韋小寶拉著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殺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怎麽連你也要殺?他……他……他如殺了你,我跟他拚命。”
    韋小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咱們快逃出宮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腦袋。”公主給他一抱一吻,登時全身酸軟,昵聲道:“皇帝哥哥殺了額駙,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怎麽……怎麽又弄出這等事來?他怎會知道的?”韋小寶道:“定是你露了口風,是不是?”公主臉上一紅,道:“我沒有。我只問過幾次,你甚麽時候回來。”韋小寶道:“那還不是嗎?那也不打緊,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這就快逃出宮去罷。”
    公主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說到這裏,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嗅了兩下,問道:“甚麽……”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哇的一聲,扶著椅背大吐起來,喉頭不住作嘔,卻只吐出了些清水。
    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輕輕安慰:“怎麽?吃壞了東西?好一些沒有?”公主又嘔了兩下,忽地反過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吃壞了東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來橫蠻,此時突然發作,韋小寶也不以爲奇,但眼前事勢緊迫,多耽擱得一刻,跟大炮齊轟的時候便近了一刻,實不能跟她無謂糾纏,說道:“好,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見皇帝哥哥,咱倆馬上要拜堂做夫妻。”韋小寶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見皇上,你的老公就變成沒腦袋的額駙了。咱們快快逃出宮去要緊。”公主重重一拉,韋小寶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公主罵道:“你沒腦袋,打甚麽緊?你這小鬼,你本來就是沒腦子的。我肚子裏的小小桂子卻怎麽辦?”說到這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甚……甚麽……小小桂子?”公主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裏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們若不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太監,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
    韋小寶臉色慘白,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當口,偏生又遇上了這樁尷尬事,忙道:“咱們如不趕快出宮,小小桂子就沒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後,咱們立刻拜堂成親,你生下小小桂子來,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總不好意思殺了妹夫罷?”公主道:“有甚麽不好意思?吳應熊是他妹夫,他還不是一刀殺了?”韋小寶道:“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假妹夫,我韋小寶才是貨真價實。假妹夫殺得,真妹夫殺不得。好公主,咱們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摟住了你的脖子叫媽媽,可不是挺美嗎?”說著便伸手摟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個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媽媽呢。”話是這麽說,扭住韋小寶耳朵的手卻也放開了,昵聲道:“這麽久沒見你了,你想我不想?”說著便撲在他懷裏。
    韋小寶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時時刻刻都想。”
    心中暗罵:“這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熱,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聲道:“咱們一逃出宮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塊,再也不分開了。這就走罷。”公主身子扭了幾扭,說道:“不成!咱們今晚就要做夫妻。”韋小寶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總得逃出宮去再說。”公主道:“逃甚麽!皇帝哥哥最喜歡我的,他是你師父,也是最喜歡你的。咱們明兒求求他,他就甚麽氣也沒了。皇帝哥哥最恨吳三桂,你請旨帶兵去打吳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馬大元帥,你就做副元帥,把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還封你做王爺呢。”說著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正在狼狽萬狀之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兩下。韋小寶大喜,低聲道:“是陶姑姑嗎?”輕輕推開公主,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
    兩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麽人,來幹甚麽?”一轉念間,登時醋意勃發,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裏,那還有甚麽好事幹了,定是他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老,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醜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熱如火,給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發若狂,大聲叫道:“來……”
    韋小寶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
    公主用力掙扎,反手拍的一聲,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頸,出力收緊,罵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陶紅英道:“外邊侍衛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壇後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鑽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韋小寶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念間,想起瘦頭陀和毛東珠的法子,心想:“他兩個運氣不好,撞到了歸辛樹夫婦。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總不成歸家這三人借屍還魂,又來打公主的轎子。”對公主道:“公主,你別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媽媽的姊姊。你不用亂發脾氣。”
    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氣得幾欲暈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心意登和,也沒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媽媽的姊姊”不能是同一個人,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那麽快放開我。”韋小寶要討她歡喜,說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興,居然便叫了聲:“姑姑!”
    陶紅英莫名其妙,眼見兩人剛才還在打大架,怎麽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來?
    韋小寶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然後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裏。咱們混出宮去,立即拜堂成親。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著,這才算數。我們的姑姑就是長輩了,你說好不好?”公主大喜,臉上一紅,低聲道:“很好!”韋小寶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
    公主給他催得緊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
    一衆太監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甚麽事,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擡轎過來。慎太婦鸞轎可擡進慈甯宮,悄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擡出去。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擡得進門?只進了兩條轎杆,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公主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給我滾出去。”在轎前擡轎的兩名太監均想:“門口就這麽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
    韋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你吩咐衆侍衛不要進來。”公主大聲道:“小桂子,你給我好好在屋裏耽著,不許出來。”韋小寶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公主罵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著嗎?”韋小寶大聲道:“宮裏鬧刺客,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爲是。”公主道:“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淨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許進去。”衆侍衛齊聲答應。
    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進轎去,坐在他身前懷裏。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低聲對陶紅英道:“姑姑,請你陪我們出宮罷。”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轎旁護送,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也好幫著打架殺人。
    陶紅英當即答允,她穿的是宮女服色,站在公主轎邊,誰也不會起疑。公主喝道:“擡了轎子走。”兩名在前擡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裏,和在轎後擡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杠,將轎子倒退數步,轉過身來,擡起來走了,心中都大爲奇怪:“怎麽轎子忽然重了?”
    公主聽著韋小寶的指點,吩咐從神武門出宮。翟轎來到神武門,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上前盤問。公主從轎中一躍而出,喝道:“我要出宮,快開門。”
    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當即躬身行禮,陪笑道:“啓稟殿下,宮裏今晚鬧刺客,不大平靜,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麽刺客?”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公主夤夜出宮,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麽牽連,明白查究起來,脫不了重大干系,接連請了幾個安,只是不肯下令開門,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請示多總管,請公主稍待,奴才請示之後,立即飛奔回來開啓宮門。”
    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只是發脾氣,趙齊賢卻說甚麽也不肯開門,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趙齊賢,你知我是誰?”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自然認得他聲音,又驚又喜,問道:“是韋副總管?”韋小寶笑道:“正是。”從轎中探頭出來,招了招手。趙齊賢忙走近身去。韋小寶低聲道:“我奉皇上密旨,去辦一件機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會壞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裏,請公主遮掩了出去。”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倖,行事神出鬼沒,更無懷疑,忙道:“是,是。卑職這就開門。”
    韋小寶靈機一動,低聲道:“你想不想升官發財?”趙齊賢跟著他辦事,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一聽“升官發財”四字,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請安,說道:“多謝副總管栽培。副總管有甚麽差遣,卑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大炮轟來,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說過在所不辭,須怪不得我。”低聲道:“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皇上定下妙計,這當兒已騙得他們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前去擒拿。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你可知皇上爲甚麽派我去帶領前鋒營?”趙齊賢道:“卑職笨得很,這個可不知道了。”韋小寶壓低了嗓子,說道:“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公主是吳三桂的媳婦,他們一見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趙齊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立了大功。”
    韋小寶道:“這件功勞,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裏的。咱們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財同發,你帶四十名侍衛,跟我一起去立功罷。”
    趙齊賢大喜,連聲謝謝,忙請公主升轎,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說道奉了密旨辦事,大開神武門,護送公主翟轎出宮,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韋小寶道:“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否則甚麽人都不能放出宮去。”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韋小寶暗暗好笑:“老子這一去,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不知多總管的鬼魂,會不會來傳令開啓宮門?”
    銅帽兒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連天,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
    將到胡同口,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上前迎接。
    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如何行事,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說道:“阿統領,皇上密旨,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你一切都預備好了?”
    阿濟赤躬身道:“是,都預備好了。”公主低聲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當。”阿濟赤道:“是,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沒騙我。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裏親自瞄準,那還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你跟著我進去罷。”
    阿濟赤道:“回殿下:時候緊迫,這時候不能進去了。”公主怒道:“甚麽不能進去?這是聖旨,你也敢違抗嗎?”阿濟赤道:“奴才不敢。不過……不過,實在很危險。殿下萬金之體……”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陶紅英搶上一步,出指如風,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阿濟赤一聲輕呼,上身已動彈不得,隨覺背心一涼,跟著一陣劇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全然不明所以。
    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還將你滿門抄斬。”阿濟赤顫聲道:“是,是。”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些禦前侍衛跟著我辦事,一向聽話,何必要他們送命?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跟了咱們進去。”公主喝道:“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跟咱們進去辦事。”阿濟赤顫聲應道:“是……是……”當即傳下號令,點了五十名軍士,跟在公主轎後,直進伯爵府中。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禦前侍衛,守在門外。
    轎子擡到第進二廳前,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陶紅英押著阿濟赤,四人走進花廳。
    一推開廳門,只見陳近南、沐劍聲、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衆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一個宮女、還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詫異。
    韋小寶招招手,衆人都聚了攏來。他低聲道:“皇帝知道了咱們在這裏聚會,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還有十幾門大炮,對準了這裏。”群豪大吃一驚,盡皆變色。柳大洪道:“大夥兒衝殺出去。”韋小寶搖頭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厲害。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這才混出去。”群豪齊稱妙計。
    韋小寶回過身來,向公主說了,公主點點頭,對阿濟赤道:“傳二十名軍士進來。”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只是鋼刀格在頸中,那敢違抗,只得傳出號令。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立即拳打腳踢、肘撞指戳,將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進十五名,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五十軍士盡數打倒後,剝下衣衫,群豪換在自己身上。連公主也都換上了。
    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衆人更換衣衫,卻不見雙兒,忙問曾柔。曾柔道:“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麽久不回來,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又沒半點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沐劍屏道:“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韋小寶皺起了眉頭,好生記挂,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當能護得雙兒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倘若衆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卻又回來,剛好大炮轟到,豈不糟糕?微一凝思,對錢老本道:“錢大哥,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還沒回來,須得在這裏多做記號,好讓他們見到之後,立即離去。”
    錢老本答應了,時勢緊迫,便拔出短刀,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截了兩刀,割下衣衫,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在各處門上寫下“快逃”兩個大血字。一連寫了八道門戶,各人換衣也已完畢。
    韋小寶帶領衆人,到馬廄中牽了坐騎。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擡了公主的翟轎,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腳被縛,都留在伯爵府中。
    韋小寶仍是坐在公主轎中,出府之後,歎了口氣,心想:“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門房、馬伕、廚子、親兵、男女僕役,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又想:“那日在五臺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爺的性命,今天用的還是這條計策。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先救老皇爺,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
    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同外,但見官兵來去巡邏,戒備森嚴之極,但大炮排在何處,一時卻瞧不到。
    韋小寶身離險地,籲一口長氣,眼見師父和衆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甚感喜慰,對趙齊賢道:“這阿統領犯上作亂,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裏,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趙齊賢答應了。韋小寶又道:“這人是欽犯,皇上恨他入骨,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你跟衆兄弟說,大家小心些,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趙齊賢接了號令,帶領四十名禦前侍衛,押著阿濟赤而去。阿濟赤陷身天牢,此後何時得脫,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
    群豪默不作聲,只往僻靜處行去。走出裏許,韋小寶舍轎乘馬。陳近南問他:“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後來怎樣了?”韋小寶道:“他們三個……”
    突然間只聽得砰、砰、砰響聲大作,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瀰漫,遠遠望去,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高達十餘丈。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衆人相顧駭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倘若遲走了片刻,哪里還有命在?
    柳大洪罵道:“他奶奶的,這麽驚天動地的……”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遠望伯爵府,但見火光一暗,跟著火焰上沖雲霄,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韋小寶心想:“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西洋鏡立刻拆穿。”走出轎裏,對陳近南道:“師父,咱們得趕緊出城。等到訊息一傳開,城門口盤查嚴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陳近南道:“不錯,這就走罷。”公主當即躍出轎來。
    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你先回宮去,等得事情平靜之後,我再來接你。”公主又驚又怒,喝道:“你說甚麽?”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公主叫道:“你過橋抽板,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麽?”
    韋小寶道:“不,不是……”一言未畢,啪的一聲,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
    群豪盡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爲飛灰,絕無逃生之機,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見到公主出手便打,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聽你的話,把你從皇宮裏帶出來,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你……你這臭賊,你想抵賴,咱們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裏……”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當衆說出醜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說。”公主破涕爲笑,翻身上了馬鞍。
    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賊,快快開城。”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禦林軍親兵。在北京城裏橫衝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城裏確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
    衆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陳近南贊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以義氣爲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韋小寶笑道:“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大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陳近南道:“甚麽叫做‘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別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過不了半天,韃子就知道了。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衆人向東馳出二十餘裏,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陳近南于行軍打仗、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於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
    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罷。”陳近南遲疑道:“只怕他們不肯。”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戶、著大戶,卻又去吃誰的、著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當當亂敲。
    男仆出來開門,衆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衆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他嚇得大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
    群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只剝男人衣衫,卻不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一哄而出,騎馬去了。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
    群豪來到僻靜處,分別改裝。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各人上馬又行。韋小寶只是記挂著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裏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
    群豪見並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格格笑了起來。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
    行不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著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後。
    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陳近南問道:“甚麽?”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著紛紛倒斃,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麽?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發顫,只聽得幾聲嘶鳴,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
    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子,活著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麽?”陳近南皺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麽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韃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道的,他還贊我是福將呢。”
    陳近南點頭道:“是了。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還治福將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喂了巴豆。”
    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那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韋小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裏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裏去……”一言未畢,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沖,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紮著要待站起,幾下掙扎,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
    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
    柳大洪道:“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陳近南道:“正是。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正好搶馬。”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啊喲,不對……”
    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隱隱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臉上變色。群豪只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只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
    韋小寶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里?”緊緊跟來。韋小寶叫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著我沒好處。”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麽容易。”
  ※注: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隨碧草”指有遠行之念。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8 11:12 AM

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跟著聽見公主笑道:“你怎麽逃得掉?”韋小寶無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裏,快躲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見,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隊隊騎兵從大路上馳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塽臭小子,也是四個人,都躲進了麥稈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這時不知在哪里,多半做了鄭克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樣了?”
    忽聽見遠處有人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遝,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麽?”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裏,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稱爲“青紗帳起”,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成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裏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別交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聲道:“這裏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樣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裏,身子也轉不過來了。”
衆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裏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些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喝道:“反賊向北逃跑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趙總兵對我總算挺有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遝,衆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麽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罷!”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邁出兩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餘衆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麽?”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衆死的死,散的散,身釁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同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麽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手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麽?”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麽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拍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衆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裏,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罷。”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有!”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裏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嘭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殺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麽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衆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喝的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裏,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
    衆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賓士。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扶起公主,衆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系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和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馳去,韋小寶等四人給夾在中間。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義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蹄聲。衆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馳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駡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衆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鑿個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爲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衆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衆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哪里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迹。樹林間腐臭沖鼻,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地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衆,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裏。過了片刻,他又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裏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衆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銷,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怒毒的神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啓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碎碎的剮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密,本教興複,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爲患。眼下教衆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衆。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衆雖然傷亡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令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到資質可取的少男少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睨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麽話說?”許雪亭道:“啓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麽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衆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衆兄弟心無牽挂,全心全意爲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至終追隨在教主與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滿嘴忠心不二,什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哪一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話八道的少男少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
    許雪亭心中栗栗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麽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爲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爲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衆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啓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爲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呢?”
    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爲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爲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聽著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汙,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裏。你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麽好處?于教主又有什麽好處?”殷錦道:“什麽馬屁鬼?你……你……你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起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沈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麽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一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諂諛,並無多大真實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至。”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吹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重建神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一頓,又道:“适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男少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數衆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入,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裏握著什麽?”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麽。”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晃,左手緩緩打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下。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識見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麽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顆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穀,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爲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涎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涎丸?那是什麽毒藥?”陸高軒道:“教主採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涎,調製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不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地道:“你怎知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裏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麽,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涎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涎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
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啓?”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啓。”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啓?難道是我吩附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麽藥?爲什麽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麽不舒服了?坐下歇歇罷!”
    建甯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衆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生下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猜錯了。哪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時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爲什麽又不下手?”
    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沈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
    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麽。”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麽?真正糊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了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里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疼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愧、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遝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還有臉面做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泄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于我,我還逞什麽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啪的一聲,已被洪教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沖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猛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生平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淩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但覺左邊半身酸痛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鋼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雙筆卻是綿密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翎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兇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爲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撿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爲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四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難當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回,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鬥,刀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向奔逃。
    奔出數十步,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子裏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哪里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麽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爲什麽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嗎?”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衆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哪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夥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狗命?你腦筋不靈,怎麽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嗎?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髮,疾沖過來,這一嚇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逃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爲什麽不答應我?你要去哪里?”
    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人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刻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什麽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牢牢被他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出擊,噗的一響,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看三人糾纏狠鬥,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哪……哪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你爲什麽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
    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扠死你,我扠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余,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扠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扠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扠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扠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松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迹。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妙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叫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躲不了,砰的一響,正中後心,兩個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余,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過去,驀地想到,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哪里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見夫人舍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中又插入了一枝判官筆,急奔數百丈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力,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歎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松,再也支援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麽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裏……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啪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爲什麽……爲什麽……都反我?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式,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歎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麽不閉上眼?”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甯公主。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爲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麽又跟這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甯公主後頸,啪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身起來,便向洪夫人沖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次沖起再打,又給摔了個筋鬥,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下,又哭又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韋小寶懇求准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體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自始至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幹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裏住下去呢,還是回中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裏既沒惡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哪里?”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道:“這島上有許許多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是他什麽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也死了?”
    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天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冗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
    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麽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願跟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爲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裏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衆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裏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卻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體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抛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麽?”韋小寶道:“猜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曾柔攤開手掌,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連問:“哪里來的?哪里來的?”
    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這兩權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這才想起,心下一陣歡喜,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衆弟子擲骰賭命,放了衆人,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贏又是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軍中等處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挂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蘇荃道:“那你說去哪里?”韋小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麽用。”韋小寶道:“金銀珠寶,成千成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麽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麽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蕩,說道:“好,好,就聽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很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賠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贊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迹猶在,當日權作中軍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裏,你騙了我上船,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刹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賠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頭賠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麽,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裏一應糧食用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贊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處砰的一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只見海面上白霧瀰漫,露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蘇荃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餘五人都是多曆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麽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來。咱們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裏,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鼈。”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麽好笑?”
    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麽。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
    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柱沖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蘇荃道:“正是。原來兩艘船互相打仗。”韋小寶喜道:“那麽這兩艘船,恐怕不是來捉我們的。”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兩艘船一起沈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杆斷折,帆布燒了起來。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餘人跳入艇中,舉槳劃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餘人跳上了沙灘,察看周遭情勢。有人縱身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餘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執長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麽你在這裏?”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餘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傢夥,登時一顆心沈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斜,只是癡癡的望著阿珂。忽覺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他左掌,韋小寶身子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一般,刹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裏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範,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麽會到這裏?”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尋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裏,喜歡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衆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隱隱妥妥的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范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單手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麽事都做得出。”馮錫範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麽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爲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爲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二位做大大的官兒。”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范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某只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塽圖謀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時聽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麽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臺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所當爲。”說著走向岸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你啦。”鄭克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麽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麽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裏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打沈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裏。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挂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衆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衝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衆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陳、馮、鄧、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會衆八人,鄭克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裏。餘下的跟我沖!”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範、風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呐喊,向清兵隊疾沖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接戰,清兵隊中除了施琅一人以外,餘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人一沖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塽道:“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沖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塽只奔得幾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下屬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也別去罷!”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沖入敵陣之中,卻是履險如夷。哪四寶?第一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持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餘,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衆人一陣衝殺,清兵四處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琅,一時難解難分。馮錫范和風際中卻將衆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衆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遊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人,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
    施琅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抛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琅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粘在一起。他手腕抖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琅“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他喉頭,喝道:“怎麽說?”施琅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麽話好說?”陳近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下一撐,兩隻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一個倒翻筋斗向後躍出,待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琅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在陳近南腦海中一晃而過,他歎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們受國姓爺的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麽法子?”施琅道:“難到要我學嶽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嶽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犯了什麽罪,爲什麽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近南道:“報仇事小,做漢奸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琅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戰,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臺灣的幹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家無辜被戮,實在也是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於恢復大業,仍不失爲一條堂堂漢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
    施琅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臺灣,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爲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今後赤心爲國,過去的一時胡塗,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複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爲重,過去的私人恩怨,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
    鄭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臺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麽?”陳近南道:“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塽冷笑道:“等到他殺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賠得起嗎?臺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琅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塽也殺他不得,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卻被鄭克塽罵走,知道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臺灣後,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母通姦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爲是,亂命”,不肯奉命,公啓回稟,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臺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爲主。鄭經從金廈回師臺灣,打垮臺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塽十分痛恨,極立主張立嫡孫克塽爲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塽爲妻,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知道要擁立克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數次加害,都被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范正要追趕施琅,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塽刺去。馮錫範回劍格擋,嗤的一響,手中長劍斷爲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範跟著一腳,將韋小寶踢了個筋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向鄭克塽沖去。
    鄭克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爲巧妙,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裏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塽。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風,拍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塽哇哇大叫,馮錫范抛下對手,向鄭克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爲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
    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範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無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塽,向著韋小寶追來。他雖抱著一人,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麽腳步稍緩,馮錫範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髮,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只得斜身急閃,使上“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範這一下沖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松得一口氣,馮錫範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急追,只盼截下馮錫範來。韋小寶東竄西奔,變幻莫測,馮錫范抱了鄭克塽,身法究竟不甚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范大喜,心想你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外,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而追得不這麽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這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頂,馮錫範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范左臂中挾著一人,仍是奔躍如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範趕到,刷的一刀,攔腰疾砍。
    馮錫范先前聽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但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飛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範,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掀,嗤嗤嗤聲響,一篷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范和鄭克塽身上。
    馮錫範大聲慘叫,鬆手放開鄭克塽,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兩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似殺豬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是麻癢難當,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隻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範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眼見馮鄭二人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爲國爲民,無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諉,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有什麽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說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喜歡,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小寶道:“我一定聽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鄭克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將他斬成肉醬,替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面色大爲焦慮,又道:“小寶,你答應我,一定要放他回臺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你……聽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籲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複明大業,你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駡:“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塽身上的毒針遠較馮錫範爲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著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臺灣,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爲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臉上刺落。
    鄭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麽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保過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鄭克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能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裏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塽道:“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麽還會向著我?”
    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你……你說什麽?”鄭克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來。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麽……怎麽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麽不做?”鄭克塽道:“她自從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挂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麽?”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麽……什麽都說了出來。”這麽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媽的臭鴨蛋罷!”鄭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塽,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鄭克塽眼望海心,心感躊躇。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算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麽辦?”馮錫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沒饒。”鄭克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塽顫聲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臺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麽樣?給我站住!”鄭克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爲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麽?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麽話也聽不見。風大哥,你要幹什麽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傢夥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是叫我不可殺鄭克塽,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專,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你……你爲什麽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得不穩。第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反清複明的志向從不鬆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
    韋小寶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28 11:13 AM

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爲,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朋友個個赤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奸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麽一說,韋小寶驀地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麽會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衆人之中,就只他一個不在府裏。這事早已明白不過,在伯爵府裏的,決不會是奸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一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是蒙在鼓裏。”
    風際中沈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一般。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一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曾猜疑過,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奸細,也對我不住嗎?”想到此節,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個丫頭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一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一滅,皇上便用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爲難,他就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一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哥,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一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韋小寶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你爲甚麽不遵聖旨?”這句話一問,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有甚麽顧慮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除了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臺灣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北京,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一歡喜,韋都統,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爲“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你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叫我師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會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多半會推你做總舵主。你義氣深重,甘心抛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統不做,只爲了要救天地會衆朋友的性命,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這些時候來,江湖上沸沸揚揚,說的都是這件事,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麽說?你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道:“不,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想:“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是甚麽官?”雖然好奇,卻不敢問,一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轉念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甚麽官。”微笑道:“你立了這場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現下是甚麽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總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將、參將、遊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衆不同。”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道:“今後還仗大人多多栽培。”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自己人,那有甚麽說的?給皇上辦事,你本事大過我啊。”風際中道:“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職,若是見到大人,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違旨。卑職聽皇上的口氣,對大人著實看重,可說是十分想念。這番立了大功,將臺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歡喜,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那你是該升遊擊了。”風際中道:“卑職只求給皇上出力,皇上見到大人,心裏歡喜,咱們做奴才的也歡喜得緊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韋小寶心想:“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原來這麽會打官腔。”
    風際中又道:“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將十八省各堂香主、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一起,說是爲陳近南開喪,那時候一網打盡,教這些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了。這場大功勞,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當日你如遵旨殺了陳近南、李力世這一干人,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殺了一個總舵主,又會立一個總舵主,總是殺不乾淨。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那才能斬草除根,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這一番言語,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暗想:
“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這一番他定有對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緊,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總舵主,將所有兄弟一古腦兒殺了,這件事可萬萬幹不得。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這裏的大妞兒、小妞兒們,都要打從心底裏瞧我不起。就算旁人不理會,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總還有這麽一丁點兒。”
    他向風際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連聲,心想:“我如不答應,他立時便跟我翻臉。動起手來,我們這許多人打他一個,未必便輸了。只是這廝武功挺高,我這些大妞兒、小妞兒要是給他殺了一兩個,那可乖乖不得了。咱們不妨再來玩一下‘含沙射影’。”沈吟道:“去見皇上,我倒也是很高興,只不過……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講義氣,不夠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風際中道:“大人說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韋小寶道:“對,對!無毒不丈夫……咦,啊喲,怎麽鄭克塽這小子逃走了?”
    風際中吃了一驚,回頭去瞧。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卻見雙兒搶上前來,叫道:“相公,甚麽事?”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一直關心,早在慢慢走近,忽聽得韋小寶驚呼“啊喲”,當即縱身而前。韋小寶這“含沙射影”一射出,風際中固然打中,卻也勢須波及雙兒,這時手指雖已碰到了機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風際中一轉頭間,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兀自站在岸邊,並無動靜,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雙兒,將她擋在自己身前。以雙兒的武功,風際中本來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雙兒全無提防,當下給他抓中了手腕脈門,上身酸麻,登時動彈不得。風際中沈聲道:“韋大人,請你舉起手來。”
    偷襲的良機既失,雙兒又被制住,韋小寶登落下風,便笑嘻嘻的道:“風大哥,你開甚麽玩笑?”
    風際中道:“韋大人這門無影無蹤的暗器太過厲害,卑職很是害怕,請你舉起雙手,否則的話,卑職只好得罪了。”說著推雙兒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後,教韋小寶發不得暗器。
    蘇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見這邊起了變故,紛紛奔來。
    風際中心想:“這小子心愛這小丫頭,不敢動手,那些女人卻不會愛惜她的性命。她們只愛惜這小子。”左手從腰間拔出鋼刀,手臂一長,刀尖指在韋小寶的喉頭,喝道:“大家不許過來!”
    蘇荃等見韋小寶身處險境,當即停步,人人都是又焦急,又奇怪,這風際中明明是韋小寶的朋友,剛才還並肩抗敵,怎麽一轉眼間,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料想定是韋小寶要放鄭克塽,風際中卻要殺了他爲陳近南報仇。
    刀尖抵喉,韋小寶微微向後一仰,風際中刀尖跟著前進,喝道:“韋大人,請你別動,鋼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還是舉起手來罷。”韋小寶無奈,雙手慢慢舉起,笑道:“風大哥,你想升大官,發大財,還是對我客氣一點兒好。”
    風際中道:“升官發財固然要緊,第一步還得保全性命。”
    突然身子微側,搶到韋小寶身後,伸手從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後心,說道:“韋大人,你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職曾見你使過幾次。”
    韋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然穿著護身寶衣,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你們大家都轉過身去,抛下兵刃。”
    蘇荃等見此情勢,只得依言轉身,抛下兵器。風際中見尚有六名天地會兄弟站在一旁,向著他們叫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說。”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過來。
    風際中右肘一擡,拍的一聲,手肘肘尖撞正韋小寶背心“大椎穴”,左手鋼刀揮出,擦擦、啊啊、拍拍、哎唷幾下聲響,六名天地會兄弟已盡數中刀斃命。他在頃刻間連砍六人,每一刀分別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殺之狠,實是罕見。蘇荃等聽得慘呼之聲,一齊回過身來,眼見六人屍橫就地,或頭、或頸、或胸、或背、或腰、或脅,傷口中都是鮮血泉湧,衆女無不驚呼失聲,臉無人色。
    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面,動起手來,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六名天地會兄弟,一來立威鎮懾,好教韋小寶及衆女不敢反抗;二來也是少了六個敵人。這麽一來,對方人數雖多,卻只剩下一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回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韋大人,咱們下船罷。”他想只須將韋小寶和鄭克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料想不到之事。
    衆女見韋小寶受他挾制,都是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
    建甯公主卻大聲怒駡:“你是甚麽東西,膽敢如此無禮?快快抛下刀子!”風際中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頂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呼呼呼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人,他早已飛腿將她踢倒。但提刀砍來的是皇帝禦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報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只是閃避。公主罵道:“你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動!我要砍你的腦袋,怎麽你這臭頭轉來轉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你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只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鬥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她公主殿下萬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的就避過了,雖然每一刀相差總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一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肩頭,他身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倒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餘。
    雙兒向前一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他只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聽使喚,只道:“放下我,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抛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一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砰的一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摔倒在沙灘上,倒未受傷,一時掙扎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一團煙霧,手裏握著一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爲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刹國的精制火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武功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一轟,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槍掉在地下。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一叢鋼針射將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一轟,早已死得透了。
    衆女齊聲歡呼,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一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一路上他誠厚質樸,對待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份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爲妻,不過自己乃是丫鬟,身份不配,作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只見鄭克塽等四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麽讓他殺了師父,太太平平的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鄭克塽停步回頭,面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你已答應放我……放我們走了。”韋小寶冷笑道:“我答應不殺你,可是沒答應不砍下你一條腿。”馮錫範大怒,待要發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韋……韋香主,你砍了我一條腿,我……我定是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萬兩銀子,說是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裏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塽腦中早已一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砍下你一條手臂、一條大腿作抵。你將來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斷臂、斷腿還你。”鄭克塽道:“剛才你說阿珂賣斷給你,一萬兩……一萬兩銀子的欠帳已一筆勾銷。”
    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不成,剛才我糊裡糊塗,上了你的大當。阿珂是我的老婆,你怎能將我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你的母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又將你的父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再將你的奶奶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還將你的外婆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鄭克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死人也賣。我將你外婆的屍首賣給你,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個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決計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買,只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你買不起了,就饒了你。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麽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鄭克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那裏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道:“也罷!沒有銀子,准你退貨。你快快將你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一起交還給我。少一根頭髮也不行。”鄭克塽料想如此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來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地,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勢,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的確是罪該萬死,只求你寬洪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我一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泄,說道:“那麽你寫下一張欠據來。”鄭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哪里有甚麽紙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一伸,抓住了鄭克塽右腕,白光一閃,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鄭克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你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塽痛得全身發抖,一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你慢慢寫罷,要是血幹了不夠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鄭克塽忙道:“是,是!”哪里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扠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練字不用功,寫一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斜,全是敗筆,沒一個勝筆。”將衣裾接了過來,交給雙兒,道:“你收下了。瞧瞧銀碼沒短寫了罷?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欠據收入懷中。
    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塽下頦一腳踢去,喝道:“滾你死外婆的罷!”鄭克塽一個筋斗,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塽和馮錫範,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塽待小艇劃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上無舵,一應船具全無。馮錫範恨恨的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如何能夠遠航?鄭克塽道:“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範道:“他們也只有一艘船,怎能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
    鄭克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只得歎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塽的小艇劃向大船,發見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划船遠去,都忍不住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話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帳,我瞧他是非賴不可。”韋小寶道:“料來這家夥也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你做甚麽都精明得很,可是剛才這傢夥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一萬兩銀子就算清帳,你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應,定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糊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我瞧你也會答應。”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應了再說,慢慢再跟他算帳。”方怡問道:“後來怎麽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裏再沒甚麽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他本來也並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只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身邊有個極大的禍胎,到底是甚麽禍胎,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害怕著甚麽,待得風際中一死,立時如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賊,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衆人叠脫奇險,直到此刻,所有強敵死的死,逃的逃,島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援不住,便躺在沙灘上休息。蘇荃給他按摩背上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晃,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竄躍,景色奇麗無方。衆女一個個坐了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衆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行醒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裏去弄了飯菜,叫衆人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筷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豔,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各有各的好處,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笑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爲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你們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仙福永享。”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聽到任何和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琅和鄭克塽回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衆人齊聲稱是。方怡道:“荃姊姊,你說咱們到哪里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尊寶的主意罷。”韋小寶笑道:“你叫我至尊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只道是小小的寶一對,甚麽一對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尊寶。”眼見衆女一齊望自己,微一沈吟,說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龍島離這裏太近,那也不好。總得去一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之處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般雜耍、唱曲、菜肴、點心、美貌姑娘,無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邊已經頗爲不少之外,其餘各項,若不是北京、揚州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那是決計難以住得開心的了。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裏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衆女從來沒聽他提過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你娘這時候在哪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衆女一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餘六人登時飛霞撲面,有的轉過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你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損你呢,別信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爲甚麽不正經?你去玩過嗎?爲甚麽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你說給我聽。”沐劍屏脹紅了臉,說道:“那……那是一家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裏幹甚麽?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話,就夠你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蠻殊不下於毛東珠,只是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又年輕輕美得多。韋小寶暗自慶倖,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臺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亂攪一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記得還有一個,這可不知是誰,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的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哪一個,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雙兒一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麗春院時,肚皮裏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一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你……怎麽會有……”
    沐劍屏道:“是喲。師姐、曾姊姊、雙兒妹子和我四個,又沒跟你拜天地成親,怎麽會有孩子呢?小寶你壞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衆人聽她說得天真,都笑了起來。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妹,那麽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又沒花轎。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一些,也不要緊的。咱們去采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她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糊裡糊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這小傢夥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姊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當然是你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甚麽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麽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你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難之交,與衆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衆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具的話來。
    那知他下面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哪一個贏了,哪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聲,道:“你好香麽?哪一個輸了才陪你。”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一杯。哪一個先擲?”
    這一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衆女擲骰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爲衆女的賭注,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衆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只不過橫蠻潑辣而已,若是不拜這一拜,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擲之時,使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取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衆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哪里去了?”
    衆人聽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驚,極目遠眺,唯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崖,向島周眺望,東南西北都不見那船的蹤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衆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蘇荃安慰衆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衆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沒甚麽新鮮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麽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爲咱們早已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嘰的呆在這裏,等他前來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了哪里。”韋小寶搖頭道:“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爲甚麽?”韋小寶道:“他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問:爲甚麽不將我們抓去。他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韋小寶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你升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裏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衆女一聽都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咽不下去罷?”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衆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去?”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計不跟他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果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塽倘若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起價,漲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禦妹賣給他,附送肚裏孩兒一個,作價一千萬兩。他還要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是束手無策。衆人只得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打掃佈置,作爲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鄭克塽重來之時,眼見島上人迹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眺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臺灣的艦隻,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沈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雙兒忙著剝制獸皮,替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只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醃魚鹹肉、柴草乾果等物在洞中藏身甚是充足,日常閒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雪已止了,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板門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衆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著掌中兩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衆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呼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懷裏。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記挂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挂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霎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麽?小桂子在這裏!”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記挂著你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甚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會上一面,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裏!”滿地冰雪,溜滑異常,他連摔了兩個筋斗,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只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的排著。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叢中搶出一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你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勢,自己蹤迹既已給人發見,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來。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夥兒都想念你得緊。謝天謝地,終於找著你了。”聲音中充滿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韋小寶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陣歡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來捉拿,卻故意裝作不見,拚著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確是義氣深重,今日是他帶隊,縱有凶險,也有商量餘地,當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計策妙得很啊,可騙了我出來。”
    王進寶抛擲火把在地,躬身說道:“屬下決計不敢相欺,實不知都統是在島上。”韋小寶微笑道:“這是皇上禦授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王進寶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統避到了海外,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聖旨,一個個小島挨次尋來。上島之後,便依照皇上的聖旨,這般呼喊。”
    這時雙兒、蘇荃等都已趕到,站在韋小寶身後,又過一會,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終於找到咱們啦。”
    王進寶認出了公主,跪下行禮。公主道:“皇上派你來抓我們去北京嗎?”王進寶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將出海來尋訪韋都統,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裏。”公主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臉上一陣紅暈。
    王進寶向韋小寶道:“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今晚終於得和都統相遇,實是歡喜得緊。”韋小寶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這都統、屬下的稱呼,咱們還是免了罷。”王進寶道:“皇上的意思,都統聽了宣讀聖旨之後,自然明白。”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說道:“溫公公,請你過來。”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身太監服色,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他走近身來,朗聲道:“有聖旨。”
    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賭友,擲骰子不會作弊,是個“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子。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每次見到,總還是百兒八十的打賞。韋小寶聽得“有聖旨”三字,當即跪下。溫有方道:“這是密旨,旁人退開。”
    王進寶一聽,當即遠遠退開。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公主卻道:“皇帝哥哥的聖旨,我也聽不得嗎?”溫有方道:“皇上吩咐的,這是密旨,只能說給韋小寶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滿門抄斬。”公主哼了一聲,道:“這麽厲害!你就滿門抄斬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決不肯頒旨,只得退了開去。
    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韋小寶當即跪下,說道:“奴才韋小寶接旨。”溫有方道:“皇上吩咐,這一次要你站著接旨,不許跪拜磕頭,也不許自稱奴才。”
    韋小寶大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麽道理?”溫有方道:“皇上這麽吩咐了,我就跟你這麽說,到底是甚麽道理,你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罷。”韋小寶只得朗聲道:“是,謝皇上恩典。”站起身來。溫有方將一個黃紙封套遞了給他,說道:“你拆來瞧罷。”韋小寶雙手接過,拆開封套,抽出一張黃紙來。溫有方左手提起燈籠,照著黃紙。
    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第一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當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圖畫是衆小孩捉拿鼇拜,鼇拜撲向康熙,韋小寶刀刺鼇拜。第三幅畫著一個小和尚背負一個老和尚飛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那是他在清涼寺相救老皇爺的情狀。第四幅白衣尼淩空下撲,挺劍行刺康熙,韋小寶擋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劍。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甯宮寢殿中將假太后踏在地下,從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畫的是韋小寶和一個羅刹女子、一個蒙古王子、一個老喇嘛,一齊揪住一個老將軍的辮子,瞧那老將軍的服色,正是平西親王,自是說書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畫繪得甚爲生動,只是吳三桂、葛爾丹王子、桑結喇嘛、蘇菲亞公主四人他沒見過,相貌不像,其餘人物卻是個個神似,尤其韋小寶一幅憊懶頑皮的模樣,更是維妙維肖。六幅畫上沒寫一個字,韋小寶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甚麽功勞,但康熙心中卻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後、捉拿吳應熊等功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韋小寶只看得怔怔發呆,不禁流下淚來,心想:“他費了這麽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記著我的功勞,那麽心裏是不怪我了。”
    溫有方等了好一會,說道:“你瞧清楚了嗎?”韋小寶道:“是。”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紙封套,道:“宣讀皇上密旨。”取出一張紙來,讀道:
“小桂子,他媽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緊,你這臭傢夥無情無意,可忘了老子嗎?”
    韋小寶喃喃的道:“我沒有,真的沒有。”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爲“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
    溫有方頓了一頓,又讀道:
“你不聽我話,不肯去殺你師父,又拐帶了建甯公主逃走,他媽的,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嗎?不過你功勞很大,對我又忠心,有甚麽罪,我都饒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來喝喜酒,老子實在不快活。我跟你說,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來,我已經給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
    韋小寶心花怒放,大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喝喜酒。”
    溫有方繼續道:“咱們話兒說在前頭,從今以後,你如再不聽話,我非砍你的腦袋不可了,你可別說我騙了你到北京,又來殺你。你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天地會跟你再沒甚麽干系,你得出點力氣,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我再派你去打吳三桂。建寧公主就給你做老婆。日後封公封王,升官發財,有得你樂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師父,鳥生魚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你給我快快滾回來罷!”
    溫有方讀完密旨,問道:“你都聽明白了?”韋小寶道:“是,都聽明白了。”溫有方將密旨伸入燈籠,在蠟燭上點燃了,取出來燒成了一團灰燼。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著火後燒成火焰,又火滅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來,撥弄那堆灰燼。
    溫有方滿臉堆笑,請了個安,笑道:“韋大人,皇上對你的寵愛,那真是沒得說的。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
    韋小寶黯然搖頭,尋思:“他要我去滅天地會。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要是我這種事也幹,豈不是跟吳三桂、風際中一般無異,也成了大漢奸、烏龜王八蛋?小玄子這碗飯,可不是容易吃的。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問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樣?叫你們抓我回去,還是殺了我?”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說道:“韋大人不奉旨?哪……哪有這等事?這……這不是……唉,違旨的事,那是說也說不得的。”
    韋小寶道:“你跟我說老實話,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樣?”溫有方搔了搔頭,說道:“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一件是將一道密旨交給韋大人,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之後,再拆閱另一道密旨宣讀。這密旨裏說的甚麽話,小的半點不懂。其餘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點點頭,走到王進寶身前,說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辦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當真走不開。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樣對付我?”心想:“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倘若說是格殺勿論,我就投降,否則的話,不妨討價還價。”
    王進寶道:“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尋到之後,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以後的事,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
    韋小寶大喜,道:“皇上沒有叫你捉我、殺我?”王進寶忙道:“沒有,沒有,哪有此事?皇上對韋都統看重得很。韋都統一進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書,也做大將軍。”韋小寶道:“王三哥,不瞞你說,皇上要我回京,帶人去滅了天地會。我是天地會的香主,這等殺害朋友的事,是萬萬幹不得。”
    王進寶爲人極講義氣,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聽他這麽說,不禁連連點頭,心想爲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那可豬狗不如。
    韋小寶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我偏偏辦不了。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面,只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見到皇上,請你將我的爲難之處,分說分說。本來嘛,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無可奈何,也只好盡忠報國了。”
    王進寶將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難題,也只有出之以自殺一途,既報君皇知遇之恩,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急忙勸道:“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咱們慢慢的想法子。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張提督、趙總兵、孫副將幾位,這幾個月來都立了些功勞,很得皇上看重,大夥兒拚著前程不要,無論如何要爲韋都統磕頭求情。”
    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要韋小寶自殺,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別說自殺,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再說,小玄子要殺我就殺,要饒我就饒,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憑你們幾個人磕幾個響頭,又管甚麽用?”但見他義氣深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說道:“既是如此,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說韋小寶左右爲難,橫劍自刎,幸蒙你搶救,才得不死。”
    王進寶道:“是,是!”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一切親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鏡,不由得露出爲難之色。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王三哥不必當真,我是說笑呢。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爲人,自殺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據實回奏罷。”王進寶這才放心。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會殺了他頭,自己如出言求懇,他在勢不能拒絕,可是那未免太對不起人了,說道:“咱們正事說完啦。王三哥,兄弟在這荒島上,很久沒賭錢了,實在沒趣之極,咱們來擲兩把怎樣?”
    王進寶大喜,他賭性之重,絕不下於韋小寶,當沒有對手之時,往往左手和右手賭,當下連聲稱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舉燈籠在旁照著,呼吆喝六,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不久溫有方,以及幾名參將、遊擊也加入一起擲骰,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悄悄問方怡道:“師姊,他們爲甚麽擲骰子?難道輸了的便……便……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哪個輸了,哪個便來陪你。”沐劍屏雖不明白世務,卻也知決無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窩裏呵癢,二女笑成一團。
    一場賭博,直到天明方罷。韋小寶面前銀子堆了高高的三堆,一來手氣甚旺,二來大出花樣,衆官兵十個中倒有九個輸了。韋小寶興高采烈,一轉頭間,只見公主、阿珂、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蘇荃、方怡、雙兒、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不由得心感歉仄,將面前三大堆銀子一推,說道:“王三哥,這裏幾千兩銀子,請你代爲賞了給衆兄弟罷。各位來到荒島之上,沒甚麽款待的,實在不好意思。”
    衆官兵本已輸得個個臉如土色,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齊聲道謝。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將船上的米糧、豬羊、好酒、藥物,以及碗筷、桌椅、鍋鑊、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島來。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人多好辦事,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數日之間,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這才和韋小寶別過。
    溫有方臨別之時,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不由得連連跺腳歎氣,說道早知如此,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莊,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莊,豈有不給通吃之理?
    過得十余日,阿珂先産下一子,次日蘇荃又産下一子。公主卻隔了一個多月,才生下一女,她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心中生氣,連哭了幾日。韋小寶不住安慰,說自己只喜歡女兒,不愛兒子,這才哄得她破涕爲笑。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七手八腳,不免笑話百出,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衆女恭請韋小寶題名。韋小寶笑道:“我瞎字不識,要我給兒子、姑娘取名字,可爲難得很了。這樣罷,咱們來擲骰子,擲到甚麽,便是甚麽。”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詞:“賭神菩薩保,給取三個好聽點兒的名字。”第一個!擲了下去,一粒六點,一粒五點,是個“虎頭”。韋小寶笑道:“阿大的名字不錯,叫作韋虎頭。”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湊成個“銅錘麽六”,老二叫作“韋銅錘”。
    第三次擲下去,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終於也是個兩點,湊成一張“板凳”。韋小寶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韋板凳’!”衆女無不愕然。
    公主怒道:“難聽死了!好好的閨女,怎能叫甚麽板凳、板凳的,快另擲一個。”
    韋小寶道:“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怎能隨便亂改?”將女嬰抱了過來,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個吻,笑道:“韋板凳親親小寶貝兒,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說甚麽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這樣難聽的名字,我可不要。”韋小寶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個人生得出嗎?”公主搶過骰子,說道:“我來擲,擲了甚麽,就叫甚麽。”韋小寶無奈,只得由她,說道:“好罷,這一次可不許賴!倘若也擲了虎頭、銅錘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樣,也叫虎頭、銅錘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搖動,說道:“賭神菩薩,你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聽名兒,我砸爛了你這兩粒臭骰子。”
    一把擲下,兩粒骰子滾了幾滾,定將下來,天下事竟有這般巧,居然又都是兩點,仍是一張“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衆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蘇荃笑道:“妹子你別著急!兩點是雙,兩個兩點是雙雙。咱們閨女叫作‘韋雙雙’,你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爲笑,登時樂了,笑道:“好,好!這名字挺有趣的,跟雙兒妹子差不多。”雙兒也很喜歡,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裏,著實親熱。沐劍屏笑道:“雙兒妹妹,你這樣愛她,快喂她吃奶呀。”雙兒紅著臉啐了一口,道:“還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劍屏急忙逃走。衆女笑成一團。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日子過得更加熱鬧。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諸物豐足,不必日日漁獵,只是興之所至,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才去動手。初時大家也還擔心康熙呼召韋小寶不至,天威不測,或有後患,但過得數月,一無消息,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這年夏天,王進寶忽又率領大船數艘到來,宣讀聖旨。這次的聖旨卻是駢四驪六,文辭深奧。韋小寶一句不懂,全仗蘇荃解說。
    原來康熙於前事一句不提,卻派了一名參將,率兵五百,駐島保護公主。此外還有十六名男仆、八各女僕、八名丫環,諸般用具、食物,滿滿的裝了三大船。
    韋小寶暗暗發愁:“小玄子賞了我這許多東西,只怕是要叫我在這通吃島上長住一世了。”他生性好動,島上歲月雖然無憂無慮,又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實在乏味無聊,有時回憶往事,反覺在麗春院中給人揪住了小辮子又打又罵,來得精神爽利。
    這年十二月間,康熙差了趙良棟前來頒旨,皇帝立次子允礽爲皇太子,大赦天下,韋小寶晉爵一級,封爲二等通吃伯。
    韋小寶設宴請趙良棟吃酒,席上趙良棟說起討伐吳三桂的戰事,說道吳三桂兵將厲害,王師諸處失利。韋小寶道:“趙二哥,請你回去奏知皇上,說我在這裏實在悶得無聊,還是請皇上派我去打吳三桂這老小子罷。”趙良棟道:“皇上早料到爵爺忠君愛國,得知吳逆猖獗,定要請纓上陣。皇上說道,韋小寶想去打吳三桂,那也可以,不過他先得給我滅了天地會。否則的話,還是在通吃島上釣魚捉烏龜罷。”
    韋小寶眼圈紅了,險些哭了出來。
    趙良棟道:“皇上說,從前漢朝漢光武年輕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叫做嚴子陵。漢光武做了皇帝之後,這嚴子陵不肯做大官,卻在富春江上釣魚。皇上又說,從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濱釣魚。周武王、漢光武都是古時候的好皇帝,可見凡是好皇帝,總得有個大官釣魚。皇上說道,皇上要做鳥生魚湯,倘若韋爵爺不給他捉鳥釣魚,皇上怎做得成鳥生魚湯呢?韋爵爺,屬下是粗人,爲甚麽皇上要派爵爺在這裏捉鳥釣魚,實在不大明白。不過皇上英明得很,想來其中必有極大的道理。”
    韋小寶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開自己的玩笑,看來自己如果不答應去滅天地會,皇帝是要自己在這裏釣一輩子的魚了。這五百名官兵說是在保護公主,其實是獄官獄卒,嚴加監視,不許自己離島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終場,竟然酒後賭錢也不賭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淚來。
    七位夫人見韋小寶哭泣,都感驚訝,齊來慰問。他將康熙這番話說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從三等伯升爲二等伯就是了,哪有甚麽‘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們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來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通吃伯倒也沒甚麽,這通吃島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島島主,自然是通吃伯了,總是比‘通賠伯’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個法子,咱們逃回中原去,我……我實在想念我媽媽。”
    蘇荃搖頭道:“這件事可實在難辦,只有慢慢等機會罷。”
    韋小寶拿起茶碗,嗆啷一聲,在地下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將來一個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別怪我。我……我……我寧可去麗春院提大茶壺做王八,也不做這他媽的通吃伯,這可把人悶都悶死了。”
    蘇荃也不生氣,微笑道:“小寶,你別著急,總有一天,皇上會派你去辦事。”
    韋小寶大喜,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好姊姊,我跟你賠不是了。快說,皇上會派我去辦甚麽事?只要不是打天地會,我……我甚麽事都幹。”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壺、洗馬桶呢?”
    韋小寶怒道:“我也幹。不過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沐劍屏道:“荃姊姊,你快說,小寶當真著急得很了。”蘇荃沈吟道:“做甚麽,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總有一日會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應去滅天地會。你一天不答應,他就一天跟你耗著。小寶,你要做英雄好漢,要顧全朋友義氣,這一點兒苦頭總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韋小寶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來,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這總可以了罷?”跟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頭髮邊……”伸手向蘇荃頭上摸去。衆人嘻笑聲中,一場小風波消於無形。
    此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韋小寶和七女便在通吃島上耽了下去。每年臘月,康照必派人前來頒賞,賞賜韋小寶的水晶骰子、翠翡牌九、諸般鑲金嵌玉的賭具不計其數。幸好通吃島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韋小寶倒也不乏賭錢的對手。
    這一年孫思克到來頒賞。韋小寶見他頭戴紅寶石頂子,穿的是從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孫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孫思克滿臉笑容,向他請安行禮,說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韋爵爺的栽培提拔。”
    開讀聖旨,卻原來是朝廷平定三藩,雲南平西王吳三桂、廣東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論功行賞,以二等通吃伯韋小寶舉薦大將,建立殊勳,甚可嘉尚,特晉爵爲一等通吃伯,蔭長子韋虎頭爲雲騎尉。韋小寶謝恩畢,收了康熙所賞的諸般賜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風,便是當年在吳三桂五華宮的書房中所見,是吳三桂的三寶之一。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等也各有厚禮。
    當晚筵席之上,孫思克說起平定吳三桂的經過。原來張勇在甘肅、寧夏一帶大破吳三桂大軍,屢立大功,現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遠在韋小寶之上。孫思克說張侯爺當年給歸辛樹打了一掌之後,始終不能復原,騎不得馬,也不能站立,打仗時總是在坐轎子中指揮大軍。韋小寶嘖嘖稱奇,說道:“擡轎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則張老哥大叫衝鋒,四名轎夫卻給他來個向後轉,豈不糟糕?”孫思克道:“是啊。張侯爺臨陣之時,轎子後面一定跟著刀斧手,擡轎的倘若要向後轉,大刀斧頭就砍將下來了。”
    孫思克又說到趙良棟如何取陽平關、定漢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勞甚大,皇上封他爲勇略將軍、兼雲貴總督、加兵部尚書銜。王進寶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戰而升爲提督。
    韋小寶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樂,但想四個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們歡喜。
    孫思克道:“我們幾個人常說,這幾年打仗,那是打得十分痛快,飲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韋爵爺舉薦之德,倘若是韋爵爺做平西大元帥,帶著我們四人打吳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趙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禦前,連張大哥也壓他們不下。皇上幾次提到韋爵爺,說如此吵架,怎對得起你,他們兩個才不敢再吵。”
    韋小寶微笑道:“他二人本來一見面就吵架,怎麽做了大將軍之後,這脾氣還不改?”孫思克道:“可不是嗎?兩個人分別上奏章,你說我的不是,我說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寬洪大量,概不追究,否則的話,只怕兩個都要落個處分呢。”
    韋小寶道:“吳三桂那老小子怎麽了?你有沒有揪住他辮子,踢他媽的幾腳?”孫思克搖頭道:“這老小子的運氣也真好……”韋小寶驚道:“給他逃走了?”孫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處吃敗仗,占了的地方一處處失掉,眼看支援不住了,就想在臨死之前過一過皇帝癮,於是穿起黃袍,身登大寶,定都衡州。咱們聽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幾個大敗仗一吃,又驚又氣,就嗚呼哀哉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倒便宜了這老小子。”孫思克道:“吳逆死後,他部下諸將擁立他孫子吳世璠繼位,退到昆明。趙二哥打到昆明,把吳逆的大將夏國相、馬寶他們都抓來斬了。吳世璠自殺,天下就太平了。”
    韋小寶道:“昆明有一件國寶,卻不知怎樣了?”孫思克道:“甚麽國寶?屬下倒沒聽說過。”韋小寶道:“那是件活國寶,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了。”孫思克笑道:“原來是陳圓圓,可沒聽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亂軍中死了呢,還是逃走了。”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陳圓圓是我貨真價實的岳母大人。趙二哥要是俘虜了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島來,讓她和阿珂母女團聚。她母女團聚也不打緊,我們岳母女婿團聚,可大大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聽她彈起琵琶,唱唱圓圓曲、方方歌,當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過‘女婿看丈母,饞涎吞落肚’,那總可以罷?”
    宴後回到內堂,向七位夫人說起。阿珂聽說母親不知所蹤,雖然她自幼爲九難盜去,不在母親身邊,但母女親情,不免也感傷心。
    韋小寶勸阿珂不必擔心,說她母親不論到了甚麽地方,那“百勝刀王”胡逸之一定隨侍在側,寸步不離,說道:“阿珂,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親眼見過的了,要保護你母親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錯,愁眉稍展。
    韋小寶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喲,不好!”阿珂驚問:“甚麽?你說我娘有危險麽?”韋小寶道:“你娘倒沒危險,我卻有大大的危險。”阿珂奇道:“怎麽危險到你身上了?”韋小寶道:“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結義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馬亂之中,卻跟你娘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嶽父嗎?這輩份是一塌糊塗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這位胡伯伯是最規矩老實不過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這般,見了女人便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嗎?”
    韋小寶笑道:“來來來,咱們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說著張臂向她抱去。
    韋小寶升爲“一等通吃伯”之後,島上廚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數十人。韋虎頭身在繈褓之中,便有了“雲騎尉”的封爵。荒島生涯,竟然也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不過太也安逸無聊,韋小寶千方百計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來,須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個個一本正經,日日夜夜,看管甚緊,連公主這等素愛胡鬧之人,也不肯追隨他興風作浪,這位一等通吃伯縛手縛腳,只有廢然長歎。
    想起孫思克所說征討吳三桂大小諸場戰事,有時驚險百出,有時痛快淋漓,自己卻置身事外,不能去大顯身手,實是遺憾之極;自己若在戰陣之中,決計不能讓吳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會想個法子,將他活捉了來,關入囚籠,從湖南衡州一路遊到北京,看一看收銀子五錢,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銀子一兩,小孩減半,美女免費。天下百姓恨這大漢奸切骨,我韋小寶豈有不花差花差哉?
    吳三桂已平,仗是沒得打的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處,自有生髮熱鬧,總而言之,須得先離開通吃島;但七個夫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寸步不離的跟著,便如是十塊大石頭吊在頸中,要想一齊偷偷離開通吃島,委實難之又難,不如撇下這十個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罷。自從送走孫思克後,每日裏就在盤算這個主意。有時坐在大石上垂釣,想像坐在大海龜背上,乘風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這一日將近中秋,天時仍頗炎熱,韋小寶釣了一會魚,心情煩躁,倚在石上正要朦朧入睡,忽聽得有聲音說道:“啓稟韋爵爺:海龍王有請!”
    韋小寶大奇,凝神看時,只見海中浮起一頭大海龜,昂起了頭,口吐人言:“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宴後豪賭一場。海龍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陸上的銀票一概通用。”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這位高鄰如此客氣,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龜道:“水晶宮中有一部戲班子,擅做群英會、定軍山、鍾馗嫁妹、白水灘諸般好戲。有說書先生擅說大明英烈傳、水滸傳諸般大書。又有無數歌女,各種時新小調,歎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無一不會。海龍王的七位公主個個花容月貌,久慕韋爵爺風流伶俐,都盼一見。”
    韋小寶只聽得心癢難搔,連稱:“好,好,好!咱們這就去罷。”
    那大龜道:“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擺駕水晶宮去者。”
    韋小寶縱身一躍,坐上大龜之背。那大龜分開海波,穩穩遊到了水晶宮。東海龍王親自在宮外迎接,攜手入宮。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
    歡宴之間,又有客人絡繹到來,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張飛、李逵、牛臯、程咬金四位大將,紂王、楚霸王,隋煬帝、明正德四位皇帝。這四帝、四將、一豬一牛二龍四位神魔,個個都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塗的大羊牯。
    宴後開賭,韋小寶做莊,隨手抓牌,連連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寶,就是天一對,只贏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銀財寶輸盡皆堆在韋小寶身前,最後連紂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鳳姐,以及豬八戒的釘耙、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
    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李逵賭性不好,一張黑臉只脹得黑裏泛紅,大喝一聲:“賊廝鳥,做人見好就該收了。你贏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緊,卻連老子的吃飯傢夥也贏了去,太也沒有義氣。”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打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韋小寶大叫一聲,雙手一提,一根釣絲甩了起來,釣魚鈎鈎在他後領之中,猛扯之下,魚鈎入肉,全身跟著跳起。
    霎時之間,甚麽李逵、張飛、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驚覺是南柯一夢,卻又聽得砰的一聲大響,起自海上。

[[i]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7-28 at 11:18 AM [/i]]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1:22 AM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擡頭向海上看時,只見十來艘艨艟巨艦,張帆乘風,正向島上疾駛而來,韋小寶見勢頭不對,一扯之下,沒能將魚鈎扯脫,反而鈎得後頸好不疼痛,當即拔步飛奔,讓那釣魚杆拖在身後,心想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還債本來甚好,可是欠債的上門,先開上幾炮,來勢洶洶,必非好兆。
    他還沒奔到屋前,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道:“韋……韋爵爺……大……大事不好,臺灣兵船打過來了。”韋小寶問道:“你怎知是臺灣兵船?”彭參將道:“卑職剛……剛才用千裏鏡照過了,船……尾巴……不,不,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是臺灣鄭……鄭逆的徽號,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兩艘一千,十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里鏡,對來船望去,一數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細看船頭,果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喝道:“快去帶兵登防,守在岸邊,敵人坐小艇登陸,這就放箭!”彭參將連聲答應,飛奔而去。
    蘇荃等都聞聲出來,只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臺灣時,帶不帶虎頭同去?”阿珂頓足怒道:“你……你開甚麽玩笑?”
    韋小寶更加惱怒,罵道:“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臺灣……”
    蘇荃忽道:“咦,怎地炮彈落海,沒濺起水柱?”只聽得砰砰兩響,炮口煙霧瀰漫,卻沒炮打上岸來,也沒落入海中。
    韋小寶一怔,哈哈大笑,道:“這是禮炮,不是來跟咱們爲難的。”公主道:“先禮後兵!”韋小寶怒道:“雙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爲甚麽打女兒?”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麽討厭!”
    來船漸近,從千里鏡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
黃龍旗,並非臺灣日月旗,韋小寶又驚又喜,將千里鏡交給
蘇荃道:“你瞧瞧,這可奇了。”
    蘇荃看了一會,微笑道:“這是大清水師,不是臺灣的。”
    韋小寶接過來又看,笑道:“對啦!果真是大清水師。哎啊,幹甚麽?他媽的好痛!”回過頭來,原來抱在阿珂懷中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杆,用力拉扯,魚鈎還鈎在韋小寶頸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輕輕替他把魚鈎取下,笑道:“對不住,別生氣。”韋小寶笑道:“乖兒子,年紀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聲,罵道:“偏心鬼!”
    只見彭參將快速奔來,叫道:“韋爵爺,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只怕有詐。”韋小寶道:“不錯!只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問明白了再說。”彭參將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這些明明是臺灣船嘛!”韋小寶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聽丈夫稱讚自己,卻也忍不住喜歡,微笑道:“還不是一樣,有甚麽美了?”韋小寶道:“你唇紅面白,眉毛彎彎,好像月裏嫦娥下凡,鄭克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公主呸的一聲。
    不多時來船駛近,下錨停泊,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駛向岸邊,彭參將指揮士兵,彎弓搭箭,對住了小艇。小艇駛到近處,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叫道:“聖旨到!水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
    韋小寶大喜,罵道:“他媽的,施琅這傢夥搞甚麽古怪,卻坐了臺灣的戰船來傳旨。”蘇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臺灣水師,打了勝仗,將臺灣的戰船捉了過來。”韋小寶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氣,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臺灣,鄭克塽派他假傳聖旨。”韋小寶心中一歡喜,也就不再斥駡,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記,興匆匆地趕到沙灘土去接旨。
    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灘上一站,大聲宣旨。
    原來康熙派施琅攻打臺灣,澎湖一戰,鄭軍水師大敗,施琅乘勝入台。明延平郡王鄭克塽不戰而降,臺灣就此歸於大清版圖。康熙論功行賞,以施琅當年閒居北京不用,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特升韋小寶爲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銜,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
    韋小寶謝恩已畢,茫然若失,想不到臺灣居然已給施琅平了。
    他和鄭克塽一見面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爲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臺灣一平,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甚麽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來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洲人占我漢人江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塽抓了去北京,並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只盼恢復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哪知師父被害不久,鄭克塽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戰之後,神困力疲,才會被鄭克塽在背後施了暗算,眼見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說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賜封卑職爲三等靖海侯。”韋小寶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卻連升我兩級,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候,滋味不太好。”但想到施琅大戰平臺,何等熱鬧風光,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悶,既妒且惱,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
    施琅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見卑職,溫言有加,著實勉勵了一番,最後說道:‘施琅你這次出師立功,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從前你在北京,誰都不來睬你,是誰保薦你的?’卑職回道:‘回皇上:那是韋爵爺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說道:‘你不忘本,這就是了。你即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加恩晉爵,獎他有知人之明,爲朝廷立功。’是以卑職專程趕來。”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就只我自己,卻給監禁在這荒島上寸步難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甚麽希罕了?”說道:“施大人,你坐了這些臺灣的戰船到來,倒嚇了我一跳,還道是臺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那想得到是你來耀武揚威。”
    施琅忙請安謝罪,說道:“不敢,不敢。卑職奉了聖旨,急著要見爵爺,臺灣戰船打造得好,行駛起來快得多,因此乘了臺灣船來。”
    韋小寶道:“原來臺灣戰船行駛得快,是爲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灣自立爲王,可著實有些擔心呢。”
    施琅大吃一驚,忙道:“卑職糊塗得緊,大人指點得是。卑職辦事疏忽,沒將臺灣戰船的徽號去了。”其實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臺灣,得意萬分,坐了俘獲的臺灣戰船北上天津,又南來通吃島,故意不鏟去船頭臺灣的徽號,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講述戰船的來歷,那是炫耀戰功之意。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臺灣自立爲王,這是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十分恩寵,自己血戰而平臺灣,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閒居,功勞竟然還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卻不過是三等侯。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說幾句閒話,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這一惶恐,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氣,命隨同前來屬官上前拜見。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是當年跟著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韋小寶心中一怔:“他是臺灣的將領,怎麽會在施琅手下?”聽他自報職銜是水師都司。
    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後,早就驚疑不定:“他是陳軍師的小徒弟,怎麽做了朝廷大官,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那麽恭敬?”
    施琅指著林興珠,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說道:“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臺灣軍中,隨著鄭克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來,讓他兩人照料臺灣的船隻。”
    韋小寶“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愧色。
    臺灣自鄭成功開府後,和日本、呂宋、暹羅、安南各地通商,甚爲殷富。施琅平臺,取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盡數呈繳朝廷。康熙命他帶了一些來賜給韋小寶。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禮物,卻是些臺灣土産,竹箱、草席之類,均是粗陋物事。韋小寶一見,更增氣惱,心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打平吳三桂,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可還把我放在眼裏嗎?”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自是請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師高級武官,以及林興珠及洪朝二人。酒過三巡,韋小寶問道:“林都司,臺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怎麽變成鄭克塽這小子了?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
    林興珠道:“是。回爵爺:鄭王爺於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遺命大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英明剛毅,臺灣軍民向來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派馮錫範行刺,將他殺了,立二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說大公子無罪。董國太大怒,叫人趕了出來,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就上吊死了。那位陳夫人,便是陳……陳軍師的大小姐。這件事臺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想起師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鄭克塽這小子昏庸糊塗,會做甚麽屁王爺了?”
    林興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後,封他岳父馮錫范爲左提督,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這人處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都給他殺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到四月間,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
    韋小寶道:“痛快,痛快!這董國太到了陰間,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林興珠道:“誰說不是呢。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人心大快,全臺灣從北到南,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說的是趕鬼,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韋小寶連說:“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逼死大孫媳後,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見鬼了。”韋小寶正色道:“惡鬼是當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變了鬼後,定要討命報仇。施大人,你這次平臺殺人很多,這些臺灣戰船中,惡鬼必定不少,施大人還是小心爲妙。”施琅微微變色,隨即笑道:“上陣打戰,免不了要殺人。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
    韋小寶搖頭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來是臺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臺灣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
    施琅默語,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晉江人,臺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閩南人爲多。他打平臺灣後,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做了詩來斥駡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內心有愧,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第一人。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登時便遷怒于林興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離此島,老子要你的好看。”
    韋小寶說道:“施大人,你運氣也真好,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在臺灣保護鄭克塽,董國太、鄭克塽他們就不篡位了。陳軍師統率軍民把守,臺灣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如陳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韋爵爺說得是。臺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麽說。人人怨恨鄭克塽殺害忠良,自壞長城,真是國姓爺的不肖子孫。”施琅怒道:“洪守備,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洪朝急忙站起,說道:“卑職糊塗,大人包涵。”
    韋小寶道:“洪老兄,你說的是老實話,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罷。”洪朝道:“是。”戰戰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雙手不住的發抖,將酒潑出了大半杯。
    韋小寶道:“陳軍師被鄭克塽害死,臺灣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鄭克塽回到臺灣後,他……他說陳軍師……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會怪你。”洪朝道:“是,是。鄭克塽和馮錫範二人帶著幾名衛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裏飄流,遇到漁船,將他們救回臺灣。鄭克塽說,陳軍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鄭王爺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幾天。後來鄭克塽篡了位,自己才當衆說出來,說陳軍師是他殺的,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去質問他陳軍師犯了甚麽罪,都給馮錫範派人抓起來殺了。”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沒有了。”
    這幾句話施琅聽在耳裏,卻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鄭成功,全家被殺,都因董國太而起,說道:“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操他奶奶的。國姓爺英雄豪傑,甚麽都好,就是娶錯了一個老婆。”
    韋小寶搖頭道:“旁人都好操鄭克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施將軍的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三等靖海侯,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
    施琅登時滿臉通紅,心中怒駡:“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強自抑制怒氣,端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氣息不順,酒一入喉,猛地裏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了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麽我奶奶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笑吟吟的瞧著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說道:“韋爵爺,施軍門這次平臺,那是全憑血成拚出來的功勞。施軍門奉了聖旨,於六月初四率領戰船六百余號,軍士六萬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風,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臺灣兵大戰,這一仗當真打的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連施軍門自己也挂了彩……”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怒色,料想他兩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心想這一仗當然是施琅打了勝仗,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迹,問道:“施將軍,當日國姓爺取臺灣,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嗎?”施琅道:“正是。”韋小寶道:“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不知是當時打澎湖是怎麽打的?”施琅道:“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
    韋小寶問林興珠:“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聽說林大哥帶領藤牌兵斬鬼腳,不知怎樣斬法?”林興珠心想:“藤牌兵斬鬼腳的事,我早說給你聽過了。這時你又來問,自然是不想聽施琅平臺的臭史,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施琅心中一懷恨,定要對付我,還是捧捧他爲妙。”說道:“施軍門兩次攻臺灣,功勞實在大得很。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很多將官都說臺灣天險難攻,海中風浪既大,紅毛鬼又炮火厲害,這件事實在危險。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終於立了大功。”施琅聽他這麽說,臉有得色。
    林興珠又道:“那是永曆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號,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
    林興珠道:“是,是。這年二月,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初十那天,國姓爺和陳軍師統帶親軍右武衛、左右虎衛、驍騎鎮、左先鋒、中沖、後衛鎮、宣毅前後鎮、援剿後鎮各路船艦,齊集料羅灣候風。那時軍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國姓爺和陳軍師、施將軍分到各鎮去激勵軍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風浪止息,於是大軍開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後,大風又起,海上風浪作大,好幾天不能開船。澎湖各島沒糧食,軍中缺糧,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軍心又慌亂起來。等到三十,實在不能再等了,國姓爺下令出發,不管大風大浪,都要出征。這天半夜一更後,國姓爺的中軍艦上豎起帥字大旗,發炮三聲,金鼓齊鳴,戰船張帆向東。當時烏雲滿天,海上波濤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風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國姓爺站在船頭,手執長劍,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數萬兵將跟著齊聲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
    韋小寶向施琅道:“那時施將軍自然也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職奉命駐守廈門,沒去臺灣。”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將道:“鄭王爺到澎湖,遇到的不過是大風大浪,可是施軍門在澎湖這場血戰,那才驚心動魄。劉國軒統帶的水師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佈防,沿岸二十裏都築了土壘,每隔一壘便有一門大炮。大清水師開到時,岸上大炮齊發,又有火箭、噴筒,乖乖不得了……”
    韋小寶笑道:“路副將,我瞧你的膽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將道:“不敢,卑職怎及得上爵爺?”韋小寶問道:“你不及我?”路副將道:“自然不及。”韋小寶道:“這倒奇了。我以爲我膽小如鼠,算得是差勁之至了,原來你比我還要沒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將脹紅了臉,不敢作聲。
    韋小寶問林興珠:“國姓爺統帶大軍出海之後,那又怎樣?”
    林興珠道:“戰船在大風浪中駛了兩個更次,到三更時分,忽然風平浪靜,烏雲消散,又過一會,更轉爲順風,衆軍歡聲雷動,都說老天保,此去必勝。初一早晨,戰船到了鹿耳門外,用竹篙測水,不料沙高水淺,無法前駛。國姓爺甚是焦急,擺下香案,向天禱祝,過不多時,忽然潮水大漲,各戰船一齊湧進鹿耳門。岸上的紅毛兵開大炮轟擊。紅毛鬼在那裏築了兩座城池,一座叫做熱蘭遮城,一座叫做普羅民遮城……”
    韋小寶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裏古怪,甚麽熱來遮,冷來遮,南無波羅密多觀世音菩薩遮。”
    林興珠微笑道:“當時國姓爺用千里鏡察看,見紅毛鬼有主力大艦兩艘,巡洋艦兩艘,還有夾艦和小艇等數百艘,於是傳下將令,命宣毅前鎮鎮督陳澤率領船隊,在鹿耳門島登陸,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紅毛艦隊來援;派黃昭帶領銑手五百名,連環炮二十門,分爲三隊,參到鯤身尾列陣,堵住敵軍南下;派卑職帶藤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後繞過鯤身之左截殺;又派蕭拱宸帶快哨二十艘,一見紅毛艦隊過七鯤身攻來,便假裝登陸攻城,大聲呐喊,以爲牽制。衆將得令,分頭出發,船上大炮也開炮還擊。那一邊陳軍師率領水師,圍住了紅毛鬼的兩艘主力大艦猛打。殺聲大作,海上滿是硝煙火焰,打了一個多對辰,轟隆一聲大響,紅毛鬼一艘主力艦給我軍擊沈了,後來才知那是貝克德亞號,是紅毛鬼水師的精銳。另一艘馬利亞號受了重傷,向東邊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兩艘紅毛巡洋艦也退了回去。那時陳澤所帶的兄弟遇上了紅毛鬼陸軍,個個爭先,紅毛鬼槍械雖然厲害,但見我軍衝殺勇敢,嚇得沒了鬥志,敗退回城。我軍登陸赤嵌,直搗普羅民遮城。”(按:鄭成功自澎湖攻台,從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陸,當時荷蘭重兵也都駐紮在台南一帶。)
    韋小寶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林興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興珠站起來接了,謝過飲盡,續道:“我軍在赤嵌登陸後,當地的中國人紛紛奔來歡迎,許多人都歡喜得哭了起來,都說:‘這一下我們的救星可到了。’韋爵爺,國姓爺的老太爺鄭太師,本來是在海上做沒本錢買賣的,臺灣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後來他老人家帶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臺灣就分別給荷蘭鬼和西班牙鬼派兵佔據。荷蘭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兩鬼相爭,西班牙鬼打了敗戰,臺灣全境都給荷蘭鬼占了。島上我們中國人慘受荷蘭紅毛鬼的虐殺。鄭太師的舊部有位弟兄,叫做郭懷一,是個好漢。他留在島上不走,眼見中國人給紅毛鬼實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約集弟兄,通知各地中國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齊起事,殺光全島紅毛鬼。不料有個漢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紅毛鬼告密……”
    韋小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中國人的事,就是讓漢奸壞了。”
    林興珠道:“是啊。郭懷一大哥一見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領一萬六千多名中國人攻進普羅民遮城,把紅毛鬼的官署和店鋪都放火繞了。紅毛鬼調集大軍反攻,炮火厲害。我們中國人除了有幾枝火龍槍外,都是用大刀、鐵槍、鋤頭、木棍當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懷一大哥不幸給紅毛鬼大炮轟死……”韋小寶叫道:“哎啊,那可糟了。”林興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無頭不行,中國人就敗出城來,在大湖邊血戰了七天七夜,中國人在大湖邊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婦女孩子也寧死不屈,給殺了五百多人。凡是給紅毛鬼捉去了的,女的被迫做營妓,男的不是五馬分屍,就是用烙鐵慢慢的烙死……”
    韋小寶大怒,叫道:“紅毛鬼這般殘忍,比大清兵在我們揚州屠城還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將面面相覷,唯有苦笑,均想:“這少年說話當真不知輕重。”
    林興珠道:“那是永曆六年,八月裏的事……”洪朝屈指數道:“永曆六年,就是大清順治七……八……九……順治九年。”林興珠道:“是罷?自從這一場大殘殺之後,臺灣的中國人和紅毛鬼勢不兩立,紅毛鬼一有小小的因頭,便亂殺中國人。因此大家一見國姓爺大軍,那真是救命皇菩薩到了,男女老幼,紛紛向我們訴苦。就在這天晚上,紅毛鬼的太守揆一大敗之後,遷怒中國人,將住在一鯤身的中國人,不論老幼捉來通統殺了,一共殺了五百多人。次日國姓爺派兵攻普羅民遮城。陳軍師定下計策,練了藤牌兵著地滾過去斬鬼子兵的腳,就此將普羅民遮城攻了下來。”
    韋小寶道:“這是老兄的功勞了。”林興珠道:“那全是陳軍師的妙計,卑職沒甚麽功勞。”又道:“國姓爺跟著揮兵進攻紅毛太守揆一所駐的熱來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軍傷亡很重。但馬信將軍和劉國軒將軍還是奮勇攻下了一鯤身。國姓爺見兄弟們陣亡的太多,於是在熱來遮城外堆土築起長圍,在圍上架起了大炮向城裏猛轟。不久我軍第二路水師左沖、前沖、智武、英兵、遊兵、殿兵各鎮的船艦也都開到,聲勢更是大振。國姓爺一面派兵開墾種田,一面加緊圍城。圍到五月間,忽然紅毛鬼的援兵從巴達維亞來到,城中紅毛鬼出來夾攻。水陸大戰,我軍奮勇衝殺,海水都被鮮血染得紅了。”韋小寶拍桌讚歎:“厲害,厲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將軍那時在廈門,不然的話,能趕上這幾場大戰,殺得他媽的幾百名紅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施琅默然。
    韋小寶問洪朝:“洪大哥,那時你打的是哪一路?”
    洪朝道:“卑職那時是在劉國軒劉將軍的麾下,和陳澤陳將軍統領的水師合兵圍攻紅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帶大戰。紅毛鬼兵艦很大,槍炮犀利,我們槍炮的子彈打到紅毛大艦上,都給鐵甲彈了下來,傷他不得。宣毅前陣的林進紳林將軍眼見支援不住,親身率領二百名敢死隊,身上帶了火藥包,冒死跳上紅毛鬼大艦,炸壞了艦上大炮。紅毛鬼見我們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亂了起來,我們打死紅毛鬼一名艦長,俘獲兩艘主力艦,紅毛鬼水師潰不成軍。陸上陳軍師帶兵大戰,也大獲全勝,後來陳軍師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顆紅毛鉛彈。”
    韋小寶道:“嘿,我師父不死在紅毛鬼的槍炮之下,卻死在他奶奶的鄭克塽這小子的劍下,施將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打外國鬼子才了不起。中國人殺中國人,殺得再多,也不算好漢。你說是不是?”施琅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林興珠道:“紅毛鬼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就想來燒我軍糧食,可是每次都給陳軍師識破了,總是偷雞不到蝕把米。紅毛太守揆一困守孤城,束手無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閩浙總督李率泰聯絡,請他派兵來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複信請紅毛鬼先去福建,掃平國姓爺在金門、廈門一帶的駐軍,大清兵就到臺灣來內外夾攻。那時候紅毛鬼自身難保,像烏龜般縮在熱來遮城裏,說甚麽派兵去打金門、廈門?”
    韋小寶道:“紅毛鬼說話如同放屁,他們始終沒來攻打金門、廈門,是不是?我們大清說過的話,卻總是算數的,後來可不是派兵攻臺灣了嗎?只不過遲了這麽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緊啊!施將軍領兵打到臺灣之時,不知有沒有紅毛鬼裏應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韋爵爺,兄弟跟你一殿爲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爲甚麽你冷言冷語,總是諷刺兄弟?”
    韋小寶奇道:“咦!這可奇了,我幾時敢諷刺施將軍了?施將軍沒裏通外國,那好得很啊。但如要裏通外國,我看也還來得及。施將軍手握重兵,紅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羅刹鬼都會喜歡跟你結交。”
    施琅心中一凜:“不好,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狀,誣陷我裏通外國,我這一生可就毀在他手裏了。”适才一時冒火,出口無禮,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幾杯,多少衝撞,還請韋爵爺恕罪。”
    韋小寶見他發怒,本來倒也有些害怕,待見他改顔賠禮,知他忌憚自己,便笑道:“施將軍倘若當真想在臺灣自立爲王,還是先把兄弟殺了滅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過是大聲嚷嚷,發發脾氣,兄弟膽子雖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臉色慘白,離座深深一揖,說道:“韋爵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卑職荒唐,甘領責罰。不過自立爲王、裏通外國甚麽的,卑職決無此意。卑職一心一意的爲皇上出力,忠字當頭,決無二心。”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咱們走著瞧罷。”轉頭向林興珠道:“你說的比說書先生還好聽,這一回‘國姓爺血戰台灣,紅毛鬼屁滾尿流’後來怎樣?”
    林興珠道:“這時候,國姓爺率領大軍打到臺灣的消息傳到了內地,黃梧黃大人就向朝廷獻議,提出了所謂‘堅壁清野平海五策’。”韋小寶道:“那黃梧是誰?”林興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幾聲,卻不立時便答。施琅道:“這位黃大人,本來也是國姓爺麾下的,職居總兵,他歸順朝廷後,官運亨通,逝世之時,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韋小寶道:“嘿,原來也是個大漢……”最後一個“奸”字,終於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臉上一紅,心想:“你罵我漢奸,我瞧你這滿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還不是彼此彼此。”
    韋小寶道:“這黃梧有甚麽拍皇上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這法兒咱們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學學。”
    林興珠道:“這黃梧,當年國姓爺派他防守海澄,他卻將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歸降的將士都給他殺了。當時朝廷正拿國姓爺沒法子,忽然有對方這樣一員大將率領軍隊,連同城市一起歸降,朝廷十分喜歡,因此封賞特別從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他獻的又是甚麽計策?”林興珠歎了口氣,說道:“這位黃大人,害苦的百姓當真多得很了。他這平海五策,第一條是將沿海所有百姓一概遷入內地,那麽金門、廈門和臺灣就得不到接濟。第二條是將沿海所有船隻一概燒毀,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許下海。第三條是殺了國姓爺的父親鄭太師。第四條是挖掘國姓爺祖宗的墳墓,壞了他的風水。第五條是將國姓爺舊部投誠的官兵,一概遷往內地各省墾荒,以免又生後患。”
    韋小寶道:“嘿,這傢夥的計策當真毒得很哪。”
    林興珠道:“可不是嗎?那時順治皇爺剛駕崩,皇上接位,年紀幼小,鼇拜大權獨攬。鼇拜這奸賊見到黃梧的平海五策,以爲十分有理,下令從遼東經直隸、江蘇、浙江、福建、以及廣東,沿海三十裏內不准有人居住,所有船隻盡數燒毀。那時沿海千千萬萬百姓,無不流離失所,過不了日子。”
    施琅抓頭道:“黃梧這條計策,也實在太過份了些。直到今上親政,韋大人拿了鼇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盡荼毒。當時朝廷嚴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斬首。許多貧民過不了日子,到海邊捉魚,不知被殺了多少。鄭太師也是那時被殺的。鼇拜特地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到福建泉州南安縣,去挖了鄭家的祖墳。”
    韋小寶道:“鼇拜自稱是勇士,這樣幹法可無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國姓爺真刀真槍的打一仗。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不是擺明怕了人家麽?皇上愛惜百姓,黃梧的計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裏,非砍了他腦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黃梧死得早,算是他運氣。”
    林興珠道:“鄭太師去世的消息傳到臺灣,國姓爺怕動搖軍心,說道這是謊言,不得輕信,可是據親兵說,國姓爺常常半夜裏痛哭。國姓爺又對陳軍師和幾位大將說,黃梧這幾條計策果真毒辣厲害,幸好是東征臺灣,否則十余萬大軍終究不能在金門、廈門立足。那時我們圍攻已久,紅毛兵幾次想突圍,都給打了回去。於是國姓爺傳令下去,過年之前定要攻下熱來遮城。”轉頭問洪朝:“是十一月廿三日那天總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風大雨,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齊猛轟,打壞了城牆一角,城東城西的碉堡也被打破了。紅毛鬼拚命沖出,死了幾百人後還是退了回去。於是紅毛太守揆一豎起白旗投降。那時臺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乾乾淨淨。國姓爺向衆百姓開導,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殺,准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敗將上船離台,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啓四年佔據臺灣,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這一年永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臺灣重回中國版圖。”
    林興珠道:“國姓爺下了將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向他們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斷腳,垂頭喪氣,一句鬼話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恩。”韋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麽厲害,打下臺灣,那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爲安平鎮,普羅民遮城改名爲承天府,自此永爲臺灣的重鎮。”
    路副將軍插嘴道:”施軍門取臺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的老路,從鹿耳門進去……”韋小寶揮手攔住他的話頭,打了個大大呵欠,說道:”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麽一回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就散了罷。”施琅站了起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飯,卑職告辭。”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琅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誇取台的戰功,六位夫人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見鄭克塽乘小艇離開通吃島,於他生死存亡就已渾不關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爲他風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個沒骨頭、沒出息的紈絝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來,兀自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寬厚,鄭克塽這傢夥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還在小寶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氣。”
    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瞧在國姓爺的面上,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單憑鄭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
    次日中午,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琅取台的經過。
    原來清軍台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數日,施琅第一天打了敗戰,後來清軍水師援兵開到,又再大戰,臺灣船只被焚大敗,將士死傷萬餘人,戰艦或沈或焚,損失三百餘艘。劉國軒率殘兵退回臺灣。
    施琅率水師攻台,鹿耳門水淺,戰船不能駛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然大霧瀰天,潮水大漲,清軍戰船一起湧入。臺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國姓爺因鹿耳門潮漲而得台,現今鹿耳門潮水又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沒用了。”
    鄭克塽得知清軍舟師開進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范勸他投降,自然一口答應,只是生怕施琅要報私仇,爲難鄭氏子孫,好生躊躇。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琅,說道投降可以,但國姓爺的子孫必須保全,否則全台軍民感念國姓爺的恩義,寧可戰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復,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於是鄭克塽、馮錫范、劉國軒率領臺灣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甯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明祀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了。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登陸後,倒也守信,並不爲難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郡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臺地始有居人。逮賜信啓土,始爲岩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爲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不所爲。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話倒也傳誦一時。”韋小寶問:“他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麽?”洪朝道:“‘蘆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裏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麽?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爲難,於是去國姓爺廟裏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戲文裏看過的,有一出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迹。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子裏卻著實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臺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捏死兩隻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復、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兩人服侍你罷。”韋小寶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爲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人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無論吩咐甚麽,卑職唯命是從。”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那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違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只是一舉手之勞,但是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沒有船隻,終究不能離島。洪林二人是水師宿將,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琅,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兩人作陪。說了一些閒話,韋小寶道:“施將軍,你在這裏總還得住上一兩個月罷?”施琅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臺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
    韋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從心坎裏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裏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開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使,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臺灣罷。”
    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聖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臺灣想幹甚麽,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臺北開疆辟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去瞧瞧。到了臺灣,你不是可以常常聽到我的教誨麽?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爲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我去臺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神色極是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難爲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是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樁,不用再說了。”施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作過幾樁,不過皇上寬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罵上幾句,沒甚麽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待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份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裏說得好像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聽說施將軍攻下臺灣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國姓爺’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他料知不答應帶同韋小寶去臺灣,這小鬼必定雞蛋裏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國姓爺”三字是大家都說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爲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扣住這三個字大作文章,說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他說甚麽也想不到,經施琅一辯,反而抓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的爵祿,念念不忘前朝的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爲‘逆姓’、‘僞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爲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辯論,稱鄭成功爲“賜姓”,果然還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琅只會帶兵打戰,哪里會甚麽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所做的。這師爺頗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並茂,辭意懇切,施琅曾聽不少人讚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句子熟記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謅了幾句,倒教韋大人見笑了。”於是將祭文中的幾段要緊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爲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爲。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點頭贊道:“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
    施琅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的,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譏諷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其中‘蘆中窮士,義所不爲’這個字,是甚麽意思?我學問差勁得很,這可不懂了。”
    施琅道:“蘆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邊,一個漁翁渡他過江,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邊的蘆葦叢裏。漁翁回來,見蘆中躲有得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後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首從墳墓裏掘了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他父兄之仇。賜姓……鄭成功曾殺我父兄妻兒,臺灣人怕我破台之後,也會掘屍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臺灣軍民也不必顧慮。”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傑,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終於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
    韋小寶點頭道:“但願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後來卻爲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杯的一隻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比伍子胥,實在是非常不妥當的。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裏,皇上也必已見到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一場大功只怕要付諸於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聖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吳國滅亡,後來好像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爲吳王所殺的不詳史事,已然大爲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對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說“蘆中窮士,義所不爲”,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屍報仇”,那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了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皇帝耳裏,就算皇上聖明,並不加罪,心裏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湧,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的站著發呆,不知說甚麽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麽?”施琅道:“是誅殺奸臣鼇拜。”韋小寶道:“是啊。鼇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於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說:‘我殺了鼇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甚麽鳥、甚麽弓的。’那是甚麽話啊?我可說不上來了。”施琅道:“是鳥盡弓藏。”韋小寶道:“對了,連你也這麽說……”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韋小寶道:“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鼇拜。”施琅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甚麽成語,卑職不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看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爲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出口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
    施琅心意徬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收不回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裏有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是鳥盡弓藏。同是兩隻鳥,這中間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鳥,一只是惡鳥。是不是啊?”
    施琅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於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殺了,也免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跟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衆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後兵發臺灣,自立爲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臺灣的軍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他一語道破,兇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甚麽,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閒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兵幫他報了殺父之仇,以後差他不論幹甚麽,自該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吳王江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聖明天子。好心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
    這一番話只把施琅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話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讓你去臺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會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道:“臺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聖上的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爲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臺灣安撫。”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麽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閑言閑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臺灣徹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臺灣自立爲王的用心。外邊傳說你連名號也定下了,叫作甚麽‘大明臺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聽到“大明臺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甚麽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謠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
    韋小寶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臺,殺的人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道得好:朝裏無人莫做官,不知朝裏大老,哪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並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閒置散,到處鑽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起程,前赴臺灣查明真相。”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情,爲了替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甚麽。就是在我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子兒女天天都在身邊,也不捨得跟他們分離。”
    施琅肚裏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沒見你暈過他媽的甚麽船!”陪笑道:“大人的衆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選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這些日子海上並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爲其難,爲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琅連連稱謝。
    次日韋小寶帶同七位夫人,兩個兒子虎頭、銅錘,一個女兒雙雙,上了施琅的旗艦。彭參將待要阻攔,施琅當即下令,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之上。衆船啓碇開行。
    韋小寶望著居住數年的通吃島,笑道:“莊家已經離島,這裏不能再叫通吃島了,漢光武有嚴子陵釣魚,凡是聖明天子,必有個忠臣釣魚。皇上派了我在這裏釣魚,咱們得改個名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請看改個甚麽名字最好?”韋小寶想了想,說道:“皇上曾派人來傳旨,說周文王有姜太公釣魚,咱們就叫它爲‘釣魚島’罷。”施琅鼓掌稱善,說道:“大人這名字取得再好也沒有了,一來恭頌皇上好比周文王、漢光武,二來顯得大人既如姜太公這般文武全才,又如嚴子陵這般清風高雅。對,對,咱們以後就叫它爲釣魚島。”
    韋小寶笑道:“只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爲釣魚侯了,日後再晉升官進爵,叫作甚麽釣魚公,口采就不怎麽好了。”施琅笑道:“漁翁得利,大有所獲,口采好得很啊。”韋小寶點頭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覺得倒也好聽,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日後奏請皇上改名爲釣魚侯,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
    施琅肚裏暗暗好笑,心想:“甚麽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只當你是個弄臣,全無尊重之意。就算改爲釣魚候,又有甚麽好聽了?”口中卻道:“自古道漁樵耕讀,漁翁排名第一,讀書人排在第四。釣魚公、釣魚王的封號,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
    至於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後世的釣魚臺島,可惜史籍無從稽考。若能在島上找得韋小寶的遺迹,當知在康熙初年,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駐紮。
    不一日,韋小寶乘坐施琅的旗艦,來到臺灣,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年鄭成功如何進兵,如何大破紅毛兵,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帶了他來臺灣,他言語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
    施琅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隆重款待。飲酒之際,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來臉色有異,說道:“韋大人,上諭要棄守臺灣,這可糟了。”韋小寶道:“那爲甚麽?”施琅道:“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臺灣事宜,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不許留下一家一口。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原來朝中大臣建議,臺灣孤懸海外,易成盜賊淵藪,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軍駐守,又多費糧餉,因此決意不要了。”
    韋小寶沈吟半晌,問道:“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甚麽?”施琅一驚,顫聲道:“難道……難道伍子胥甚麽的話,已傳到了北京?”韋小寶微笑道:“常言有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朝廷擔心將軍真要做甚麽‘大明台灣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麽辦?臺灣百姓數十萬人,在這裏安居樂業已有數十年,一古腦兒遷去內地,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倘若勒逼遷移,必生大變。何況大清官兵一走,紅毛兵跟著又占了,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基業,拱手送給紅毛鬼,怎叫人甘心?”
    韋小寶沈吟半晌,說道:“這件事兒,我瞧也不是全無挽回的法子。皇上最體恤百姓的,將軍只須爲百姓請命,說不定皇上就准許了。”施琅略覺寬心,說道:“不過倘若朝廷裏已有了甚麽風言風語,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似乎不肯離台,顯得……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夠。”韋小寶道:“這當兒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將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甚麽意圖在臺灣自立爲王的謠言,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大人指教得是,卑職明天就動身。”突然靈機一動,說道:“臺灣的文武官員,就請大人暫且統帶。皇上對大人是最信任不過的,只要是大人坐鎮臺灣,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閒話。”
    韋小寶大喜,心想在臺灣過過官癮,滋味著實不錯,笑道:“你不得聖旨,擅自將兵馬大權交了給我,皇上怪罪起來,卻又如何?”
    施琅一聽,又大爲躊躇,尋思:“他是陳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會的同黨。皇上雖對他寵倖,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不給他掌權辦事。他一得兵馬大權,要是聯同天地會造反作亂,我……我這可又死罪了。”轉念一想,已有了計較:“我只須將全部的水師帶去,他就不敢動彈。他如大膽妄爲,竟敢造反,水師回過頭來,立即將他平了。”當即笑道:“兵馬大權交給別人,說不定皇上會怪責,交給大人,那是百無禁忌的。”
    當下酒筵草草而終。施琅連夜傳令,將臺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由他全權指揮,便宜行事;又請師爺爲韋小寶寫一道奏章,說是憂心國事,特來臺灣暫爲坐鎮,俾朝廷無東顧之慮,請赦擅專之罪;又說臺灣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親眼所見,似以不撤爲宜。
    諸事辦畢,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韋小寶問道:“有一件大事,你預備好了沒有?”施琅道:“不知是甚麽大事?”
    韋小寶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問道:“花差花差?”
    韋小寶道:“是啊。你這次平臺功勞不小,朝中諸位大臣,每一個送了多少禮啊?”施琅一怔,道:“這是仗著天子威德,將士用命,才平了臺灣,朝中大臣可沒出甚麽力。”韋小寶搖頭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發作了。你打平臺灣,人人都道你金山銀山,一個兒獨吞,發了大財。朝裏作官的,哪一個不眼紅?”施琅急道:“大人明鑒,施琅要是私自取了臺灣一兩銀子,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淩遲處死。”韋小寶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說你在臺灣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這麽說來,你這次去北京,又是兩手空空,甚麽禮物也不帶了?”施琅道:“臺灣的土産,好比木雕、竹籃、草席、皮箱,那是帶了一些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紅耳赤,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決心補過,當下向韋小寶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人指點。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
    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說道:“施將軍這次上京,是爲衆百姓請命,假如不成功,大夥兒都要家破人亡。這請命費,難道要施將軍一個人墊出來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趕緊去籌措籌措、攤派攤派罷!”
    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後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此刻韋小寶接手,第一道命令卻便是大征“請命費”。臺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後,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韋爵爺之計,上京爲百姓請命,求不內遷,這筆“請命費”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願。好在臺灣民間富貴,只半天功夫,已籌到三十余萬兩銀子。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余萬,湊成一百萬兩,又指點他何人必須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盡,到當晚初更時分,這才開船。
    次日韋小寶升堂,向衆官員道:“昨晚施將軍啓程赴京,這請命費算來算去,總是還差了一百多萬。兄弟爲了全台百姓著想,只好將歷年私蓄,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一古腦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交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唉,在臺灣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過暫且署理,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我這可是傾家蕩產,全軍覆沒了。”
    臺灣府知府躬身說道:“大人愛護百姓,爲民父母,真是萬家生佛。除了公庫墊款六十多萬要還之外,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還的。”
    韋小寶點頭道:“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甚麽的,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官小的也墊了數千兩、數百兩不等,大家齊心合力,爲來爲去,都是爲了衆百姓。這些墊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咱們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虧些,拿回本錢,也就算了,這叫做愛民如子。”
    衆官大喜,一齊稱謝,均覺得這位韋大人體貼下情,有財大家發,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韋小寶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此後財源滾滾,花巧多端,不必細表。
    過得數日,韋小寶吩咐備下祭品,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這位名震天下的國姓爺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樣。
    來到祠中,擡頭看時,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臉形橢圓,上唇、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須,雙耳甚大,但眼睛細小,眉毛彎彎,頗有慈祥之意,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韋小寶頗爲失望,問從官道:“國姓爺的相貌,當真就是這樣嗎?”林興珠道:“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雖然是大英雄大豪傑,相貌卻文雅得很。”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塑像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左女右男,問道:“那兩個是甚麽人?”林興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爺。”韋小寶道:“甚麽嗣王爺?”林興珠道:“就是國姓爺的公子,繼任爲王爺的。”韋小寶點頭道:“啊,就是鄭經了,跟鄭克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師父陳軍師的橡呢?”林興珠道:“陳軍師沒有像。”韋小寶道:“這董太妃壞得很,快把她拉下來,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放在這裏陪伴國姓爺。”
    林興珠大喜,親自爬入神龕,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國姓爺,你是英雄豪傑,我向你磕頭,想來你也受得起。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每天陪著你,你必定生氣,我幫你趕走,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想到師父慘亡,不禁流下淚來。
    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陳永華屯田辦學、興利除弊,有遺愛于民,百姓稱他爲“臺灣諸葛亮”。鄭克塽當國之時,誰都不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不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此時韋小寶下了“除董塑陳”的命令,人心大快,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衆百姓更是感激。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臺灣軍民不免推愛,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雖然“施清韋貪”,衆百姓反覺這位韋大人和藹可親,寧可他鎮守臺灣,最好施琅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事與願違,過得一個多月,施琅帶了水師又回到台灣。
    韋小寶在岸邊相迎,只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便大聲叫道:“韋兄弟,你好嗎?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來是索額圖。韋小寶大喜,搶上前去。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額圖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上北京。”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尋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執,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我不答應打天地會,他就不會見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蕩,真是沒得說的,皇上已答允撤消台民內遷的旨意。”
    臺灣衆軍民這一個多月來,日日夜夜都在擔憂,生怕皇帝堅持要棄臺灣,大家都說,皇帝的口是“金口”,說過了的話,決無反悔之理。施琅這句話一出口,岸上衆官員聽到了,忍不住大聲歡呼,一齊叫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
    消息不脛而走,到處是歡呼之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
    索額圖傳下旨意,對韋小寶頗有獎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韋小寶謝恩畢,兩人到內堂摒衆密談。
    索額圖道:“兄弟,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顧慮,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甚麽差使?”韋小寶搖頭道:“皇上的神機妙算,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羅刹鬼!”
  ※注:據史籍所載,當時清廷決心棄台,已有成議,全仗施琅力爭,大學士李雷又從中斡旋,這才決定設立官府,派置駐軍。在當時似是小事,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當年施琅若不力爭,清廷平服鄭氏後即放棄臺灣,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則荷蘭人勢必重來,臺灣從此不屬於中國版圖。因此其時雖有人指施琅爲漢奸,但于中華民族而言,其力排棄台之議,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國版圖,功勞也可說極大。
    施琅曾奏減臺灣地租田賦,康熙從其議,頗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綸,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施世綸必袒護平民,因此民間稱爲“施青天”,即後世說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驃,爲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六十年駐台,史稱“八月十三,怪風暴雨相逼爲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軍中,下旨悼恤,贈太子太保。”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因而病死,也可說是個愛民好官。
    韋小寶一怔之下,跳起身來,大叫:“妙極!”
    索額圖道:“皇上說你得知之後,一定十分喜歡,果然不錯。兄弟,羅刹鬼自順治年間起,就占我黑龍江一帶,勢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寬洪大量,不予計較。那知羅刹鬼得寸進尺,占地越來越多。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現在三藩叛逆和臺灣鄭氏都已蕩平,天下無事,皇上就決意對羅刹用兵了。”
    韋小寶在通吃島閒居數年,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別十,這時聽得這消息,開心得合不攏嘴來。
    索額圖又道:“皇上爲了息事寧人,曾向羅刹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對方卻始終沒有答復。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說羅刹國雖大,卻是蠻夷之邦,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接到皇上的諭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羅刹兵東來占地,始終不止。皇上說道,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要是訓諭之後,仍然強項不服教化,那時便只有加以誅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羅刹國言語的,卻只有韋兄弟一人。”(按:當時中俄交涉,互相言語文字不通,確爲事實。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有雲:“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
    韋小寶心想:“原來爲了我懂得羅刹鬼話,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爲得意。
    索額圖笑道:“兄弟精通羅刹話,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還有一樁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聽說羅刹國的攝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羅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她身上的皮膚,摸上去卻粗糙得很。”索額圖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勉爲其難,再去摸她幾摸。”韋小寶笑著搖頭,說道:“沒胃口,沒胃口。”索額圖道:“兄弟一摸之下,兩國交好,從此免了刀兵之災,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樁奇功啊。”
    韋小寶笑道:“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裏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羅刹國女王的頭髮邊。女王的頭髮象黃金,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問起羅刹國侵佔黑龍江的詳情,索額圖細加述說。
    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羅刹人便決意東侵。(羅刹即俄羅斯,《清史稿·郎坦等傳》雲:“俄羅斯之爲羅刹,譯言緩急異耳。”緩讀爲俄羅斯,急讀爲羅刹。以俄語本音讀之,羅刹更爲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築城。順治六年,羅刹人在鹿鼎山築城,稱阿爾巴青(中國則稱爲雅克薩城),同時順流東下,沿途剽掠。順治九年,滿清甯古塔都統海色率兵兩千,在黑龍江岸將羅刹兵擊退。後來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大破羅刹軍。羅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築城,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佈流言,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牛馬成群,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羅刹人夢想大發洋財,結隊東來,沿路劫掠,殘害百姓,哥薩克騎兵尤爲殘暴。滿清甯古塔都統沙爾呼達、甯古塔將軍巴海率兵禦敵,于順治十六年、十七年間連勝數仗,打死了羅刹兵的統軍大將,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於是羅刹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
    到康熙初年,羅刹軍民又大舉東來,以雅克薩城爲根據地。康熙年紀漸長後,知道羅刹人野心極大,嚴加防守,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羅刹軍也不斷增兵,將雅克薩城建築得十分牢固,同時在通往羅刹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捲而有之。那時康熙正在全力對付吳三桂,無力分兵抗禦羅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臺灣鄭氏歸降,更無後顧之憂,這才專心應付。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勢,且和羅刹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受過她的封爵,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臺灣,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
    韋小寶帶妻子兒女,命伕役擡了在臺灣所發的“請命財”,兩袖金風,上船北行。臨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臺灣鄭氏的將領何佑、林興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知他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維持,自然沒口子的答應,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
    臺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消舉台內遷旨意,這位少年韋大人厥功甚偉,人人感激,萬民傘、護民旗等送了無數。韋小寶上船之際,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高高捧起,說是留爲去思。這“脫靴”之禮,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愛戴,才有此儀節。韋小寶這“贓官”居然也享此殊榮,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了。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話下。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1:29 AM

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天津而至北京。韋小寶重入都門,當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康熙見韋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么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于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韋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康熙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上,當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轉身走開几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几個儿子女儿?”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儿子,一個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儿子,三個女儿。”韋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見,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問:“你又怎么知道了?”韋小寶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這几年來康熙忙于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划國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說了好一會閒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
  韋小寶道:“台灣土地肥美,气候溫暖,出產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康熙點頭道:“施政以不扰民為先。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強要他們遷入內地,實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妄發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勸諫,功勞不小。”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不論有甚么功勞,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里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里只有一個忠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愛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于別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气’,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
  康熙道:“你不用擔心,把話儿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負手背后,踱了几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气,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圣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儿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气,并非坏事。”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康熙點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了起來,險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可万万容她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可操必胜。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万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甚么接濟都不容易。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璦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源源不絕。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易。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如此調派,當真是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這一戰已經胜了七八成。”康熙道:“那也不然,羅剎是大國,据南怀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決計不可輕敵。我們如打了敗仗,遼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只許胜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兵出關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便好。兵凶戰危,誰也難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并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并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胜,那也是兵禍連結,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后,將皇上的圣諭向他們開導,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几名西洋傳教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凶,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上國,并不隨便逞強欺人。”韋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從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這就是了。”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万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紀大了几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韋小寶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赶上。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都統朋春、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宁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宁古塔所積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康熙道:“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万鈞之勢了,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韋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盡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還有甚么需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台灣帶來了五百名藤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帶去進剿羅剎。”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鄭成功的舊部打敗過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我軍將士傷亡太多。”韋小寶道:“藤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藤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刀斬鬼子兵的鬼腳。”康熙大喜,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妾,當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准,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定,出師時軍中攜家帶眷,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康熙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听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克塽”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康熙道:“鄭克塽”已歸降朝廷。我答應過他,鄭氏子孫一体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他此番來京,早就預擬去尋鄭克塽”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的大仇,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說道:“韋兄弟,恭喜你啊。”韋小寶听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寬,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抖,既想轉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這么一點儿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听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喜歡。”韋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暖,日光照進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減,喃喃應道:“是,是。”又怕他念著前仇,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准了他心髒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際,哪里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琅從台灣帶禮物來給我,當真生受不起。”韋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是御前侍衛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琅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琅問起了我,施琅便賣個順水人情,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別人沖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么說我赶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見他臉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气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心。待會下了班,咱們去好好的吃他一頓,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辦事能干,能給皇上分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然。”艷羡之意見于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气和神色之間,對自己又是親熱,又是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惊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退。做臣子的當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臣,皇上才會跟他說話這么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轉來時,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關太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個人中也沒一個。”韋小寶心道:“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別寵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覺。”多隆道:“是啊。”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宁公主殿下來瞧兄弟。這种事情,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愈。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听了這几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种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台灣帶了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連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琅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塽”這小子歸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甚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儿,誣賴他欠了眾侍衛一万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姑娘,后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塽”,咱們這就去奪她回來。”韋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塽”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种投降歸順的藩王,整日里戰戰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韋小寶道:“咱們也不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多隆道:“對,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兩銀子,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韋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單是一万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后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据在我手里。他鄭家三代在台灣做王爺,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經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塽”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爺,少說也刮上一百万,兩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爺,你倒給算算這筆帳看!”多隆張口結舌,說道:“厲害,厲害。”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据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這個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年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据,債主儿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每張借据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不成!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么話?”韋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几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可一直沒甚么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几百万兩銀子,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罷。”多隆大吃一惊,顫聲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目就不小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兩?這……這未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据,討起來方便些。”壓低了嗓子道:“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結外藩,放債圖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干系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塽”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塽”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么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這件事鄭克塽”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塽”是紈褲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賭博胡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杰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机、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儿胡同。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并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大的還沒一擔,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只說一應費用,內庫具領。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里花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須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贊,盡皆艷羡。康親王道:“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塽”、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后,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儿隨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上降旨,知道雙儿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在雙儿為人溫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于她。只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气惱。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余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气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儿取出鄭克塽”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据,請了多隆來,交給了他。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据,咱們石頭里也要榨出他油來。鄭克塽”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后數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极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指示,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与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后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自領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顯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心得到了滿足。當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韋小寶領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其中利弊得失,無不了若指掌,于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巨細,均已籌划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必胜,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又太不光棍。”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幄,設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康熙升座。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体敕書,授大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副都統等繼進,皇帝命侍衛賜飲,然后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康熙親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然后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里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無術,是個市井無賴,領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損辱國家体面,但知康熙對他寵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歎。正是:丞相魚魚工擁笏將軍躍躍儼登壇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几名大將來擲几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游之地,只是當年和雙儿在森林中捕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
  其時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日勁。這一日离雅克薩城尚有百余里,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羅剎兵四出扰民,殺人放火,奸淫捕掠,無惡不作,每過十余日便來一次,預料再過數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軍扎營不進,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在离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日,這天上午,隱隱听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此起彼伏,良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听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怀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么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死亡”之意。他轉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死,呈上首級。余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里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好,你們不擲。”對親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兩人知道倘若不擲,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机會。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极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你先擲。”那兵擲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么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運气不好,沒甚么好話。”韋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發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于練習,手法不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么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那兵不服,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里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矩。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矩好了。你死蠻基!”轉頭對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矩,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气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理。”韋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么?”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須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韋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人數一樣,面對面的交鋒打仗,你們一定贏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儿一直坐在一旁,這時听得他言語傲慢,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胜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儿,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那兵道:“中國女人,會講羅剎話,很好,很好。”雙儿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愿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儿右腿飛出,拍的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雙儿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犯規!”原來羅剎人比拳,規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矩。”雙儿叫道:“羅剎的,我也贏。”閃身轉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儿這一拳乃是虛招,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儿左一拳、右一拳,連發十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那兵連擋數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笑,說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儿側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儿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后腦的“玉枕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儿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余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矩,不管擲出甚么點子都是你贏。”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韋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親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气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极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余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韋小寶吩咐將四兵松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后,猶未饜足,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后數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AlexiTolbusin)。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余眾,親自率領,出來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便下令燒毀,男女百姓,一概殺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沖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眾槍齊發,十余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馬頭,向南奔馳。圖爾布青下令追赶,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射了几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干干淨淨。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兀自熱气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极多,大家去搶啊!”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帥下令,大聲歡呼,涌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几雙靴子,几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別讓他們瞞過了。”隨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部屬又一齊稱贊將軍聰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數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連奪七座營帳,隱隱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聲大起。圖爾布青站上馬鞍,取出千里鏡望去,只見數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旗幟散亂,隊伍不整。圖爾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馬刀,在空中連連虛劈,叫道:“沖啊!殺啊!”帶領兵將,疾沖而前,沿途見二十余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眾兵將喜叫:“蠻子的坐騎沒力气逃了!”拚命催馬,愈追愈遠,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圖爾布青追到山口,見地勢險惡,微微一怔:“敵人若在此處設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中國蠻子,你們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絕無差錯。圖爾布青大喜,當下更無疑慮,縱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騎兵跟進山谷。圖爾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隊的?你們在哪里?”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齊聲應道:“我們在這里!中國蠻子兵投降啦!”圖爾布青叫道:“好极!”剛一提馬韁,猛听得背后槍聲砰砰大作。圖爾布青吃了一惊,轉過身來,只見山谷口煙霧瀰漫,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眾羅剎官兵齊聲惊呼。圖爾布青叫道:“掉轉馬頭,退出山谷。”只听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羅剎兵,投降,投降!”無數大石、擂木滾落,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擁,人喧馬嘶,亂成一團。清兵居高臨下,弩箭火槍,不住發射。
  圖爾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眼見后路已斷,只得拉轉馬頭,叫道:“大伙儿向前沖!”只沖出數丈,忽听得砰砰巨響,炮彈轟將過來,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躍下馬,叫道:“棄了坐騎,集中火力,從來路沖出去。”
  羅剎兵紛紛下馬,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射程又遠,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勢道猛烈。數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底炸了上來,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余丈,有的斷首折肢,血肉橫飛,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圖爾布青見前后均無退路,束手無策。一名軍官极是勇悍,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企圖殺出一條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只爬上數丈,有數十余名士兵摔將下來,非死即傷。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將余下數十人盡數打落。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山壁間盡是羅剎兵慘呼之聲。眼見再過得一會,勢將全軍覆沒,圖爾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將他聲音淹沒了。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著叫喚。清軍停了炮火,有人以羅剎話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圖爾布青大怒,叫道:“只拋武器,不脫衣服!”清軍中有人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的,赫拉笑!出來喝酒。不脫衣服的,死蠻基!”圖爾布青叫道:“不脫衣服!”這句話一出口,隆隆聲響,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當即紛紛拋下刀槍,開始脫衣。圖爾布青舉起短銃,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喝道:“脫衣服的都處死刑!”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大呼:“快脫衣服!”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圖爾布青短銃連發,又打死了兩名,卻怎阻止得住?清軍大炮暫止,山壁頂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脫光衣服過來。”這時羅剎兵將哪里還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圖爾布青長歎一聲,舉起短銃對准了自己太陽穴,便欲自殺。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說道:“將軍,不可以,老鷹留下翅膀,才可飛越高山。”這句羅剎成語,便是中國話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之意。
  只听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一起出來,否則又要開炮了。”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圖爾布青怒不可抑,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顯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他手指剛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將上來,摟住他頭頸,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將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腳,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干淨,抬了出去。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便有兩名清兵上來,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后,押著行出數里,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一役,二千余名羅剎官兵,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雙手反綁,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秋風吹來,不禁簌簌發抖。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气、心惊膽戰,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都覺好笑,其中數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響,不多時千余官兵齊聲大笑。圖爾布青大怒,轉過身來,大聲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絲不挂,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更是滑稽無比。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极為畏懼,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聲中,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號鼓齊奏,一隊清兵從后山出來,打著黃旗,列于東方,跟著又有三隊清兵,分打紅、白、藍三色旗號,分列南、西、北三方,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或執大刀、或彎弓搭箭、或平端火槍,盔甲鮮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無寸縷,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人人不再發笑,心中大感恐懼。清軍列隊已定,后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位將軍頭戴河言子,身穿黃馬褂,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儼然關云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笑?”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無可發泄,早已橫了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罵道:“中國小鬼,你使詭計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殺便殺,干么這般侮辱我?”韋小寶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圖爾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樣,難道……難道還不是侮辱?”韋小寶笑問:“你的褲子,是誰脫下的?”圖爾布青登時語塞,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他狂怒之下,滿臉脹得通紅,疾沖而上,便要和韋小寶拚命。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挺起長槍,明晃晃的槍尖對准了他身子。圖爾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体之前,雙方官兵眼見之下,笑聲大作。韋小寶道:“你既已投降,便當歸順大清,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圖爾布青道:“不降,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降。”韋小寶提高聲音,問眾羅剎官兵:“你們投不投降?”眾官兵都低頭不語。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叫道:“投降的軍官士兵,站到那邊去!”眾官兵呆立不動,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見無人過去,便也不敢先去。
  韋小寶道:“好,你們誰都不降。廚子出來!”親兵隊后走出十名廚子,上身赤膊,手執尖刀鐵簽,上前躬身听命。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霞舒尼克’,當年象在莫斯科吃過,滋味很是不錯,現下我又想吃了!”轉頭對十名廚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廚子應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鐵爐出來,爐中炭火燒得通紅。羅剎官兵面面相覷,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么鬼。韋小寶手一揮,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燒‘霞舒尼克’!”“霞舒尼克”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在火上燒烤,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落將下來。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見地下鮮血淋漓。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羅剎官兵相顧駭然,一片寂靜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剝作響,肉上脂油滴入火中,發出嗤嗤之聲。
  韋小寶叫道:“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做‘霞舒尼克’”!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有四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韋小寶道:“好,投降的拉到那邊。”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燒成“霞舒尼克”,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來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惊膽戰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气勢也餒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帶頭投降,余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有的不等親兵來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間,一千八百余名羅剎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當地。韋小寶道:“你降是不降?”圖爾布青道:“宁死不降!”韋小寶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薩。”吩咐洪朝率兵五百,護送他回雅克薩城。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居然肯予釋放,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既放我,還了我衣服!”韋小寶笑道:“衣服是不能還的。”吩咐洪朝:“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傳我將令,暫停攻城,牽了這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將令,于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
  林興珠道:“請問大帥,既捉了這羅剎將軍,何必又放了他?這中間奧妙,還請大帥開導。”韋小寶笑道:“今日咱們打了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么計策?”林興珠道:“那是大帥的神机妙算,屬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韋小寶搖頭道:“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皇上說道,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計策很好,吩咐我學上一學。你看過‘七擒孟獲’的戲沒有?就算沒看過戲,總听過說書罷?諸葛亮叫魏延出戰,只許敗,不許胜,連敗一十五陣,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引他沖進盤蛇谷,然后火燒藤甲兵。咱們今日使的,就是諸葛亮的計策。”諸將盡皆欽服。
  韋小寶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以致折了壽算。羅剎兵倘若投降,就饒了他們性命。”副都統郎坦道:“若不是大帥使那‘霞舒尼克’之計,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這條計策,可胜過諸葛亮了。”韋小寶笑道:“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們大叫大嚷。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眾位不妨嘗嘗。”眾將縱聲大笑,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簽是美味。眾將又問:“大帥既已捉到敵酋,卻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叫他從此不敢再反?”韋小寶道:“那倒不是。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寬大為怀,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捉到了羅剎元帥,放他七次?皇上說道:這就不對了。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不能死學死用。孟獲是蠻子的酋長,他說不反,就永遠不反了。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他說不反,是不管用的。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提兵來侵犯我疆界。”眾將點頭稱是。韋小寶道:“雅克薩守兵凶悍,炮火厲害。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更加狠打。現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牽著他繞城三周,城里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他沒了威風,以后發號施令,就不大靈光了。”
  諸將齊聲稱是,林興珠問道:“是皇上吩咐,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皇上哪能這么胡鬧?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气,滅羅剎兵的威風。皇上說道: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陣交鋒之時,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多半心中害怕,銳气一失,打胜仗就難了。皇上說:‘小桂子,你花樣多,總之要我軍上下,大家瞧不起蠻子兵。’我想來想去,也沒甚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諸將均想:“你小時候賭錢,怎么跟羅剎兵有關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賭品不好,贏了銀子落袋,輸了只管混賴,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那贏家捉住了我,剝下我褲子抵數,讓我光著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從此以后,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諸將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皇上說,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真的干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也怕人家剝褲子,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果然褲子一剝,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諸將齊聲稱贊,大為佩服。有的人心想:“這剝褲子的法子,連《孫子兵法》中也沒有的。這一條‘韋子兵法’,倒也厲害。”當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備喊話之用。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開得胜,羅剎兵仰慕中華上國,洗心歸順,實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蠻夷云云。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次晨親率諸軍,來到雅克薩城。但見城頭煙火瀰漫,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槍炮聲隆隆不絕。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城中炮火猛烈,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韋小寶道:“咱們架起大炮,轟他媽的。”朋春傳下令去,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一炮炮打進城去。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堅固,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清軍大炮雖多,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然羅剎兵堅守不出,倒也奈何他們不得。
  攻得數日,何佑率領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見不利,鳴金收兵。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极盡傲慢。
  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親自率軍攻城。城頭上一排槍射下,薩布素中槍落馬,清軍登時亂了。城門開處,數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林興珠率領藤牌手滾地而前,大刀揮舞。羅剎兵忙縱躍閃避。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練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滾動而前,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忙下令收兵。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薩布素右額中彈,幸好未深入頭腦,受傷雖重,性命無礙。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還是清軍死傷較多。
  韋小寶帶了軍醫,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又重賞林興珠。下令退軍五里安營,當晚在帳中會聚諸將,商議攻城之法。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腳;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气,只怕不敢出戰,不如筑起長壘,四下圍困,將他們活活餓死;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從地底進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自己卻在這里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又想:“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我從地道里鑽進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軟,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臉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計,當即住口,靜候大帥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喃喃道:“騷得很,有勁,吃她不消。”眾將面面相覷,又听大帥道:“他媽的,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眾將更摸不著頭腦,只听他又道:“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帥說得是。羅剎鬼子再厲害,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韋小寶一怔,睜開眼來,奇道:“咱們,你也來摸?”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出口又在將軍房里,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咱們須得另外挖過。”眾將更不知所云。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咱們青龍、白虎、天門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別去筑長圍、挖地道,同時又放大炮,誘他們出戰,派藤牌兵去斬鬼腳。”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采納,欣然出帳。次晨拂曉,眾將各領部屬,分頭辦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圍,郎坦指揮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領五百士卒,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在城下大聲叫罵。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罵人的辭句有限,眾兵叫罵聲雖響,含義卻殊平庸,翻來覆去也不過几句“你是臭豬”、“你吃糞便”之類,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變化無窮?韋小寶听了一會,甚感無聊。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眼見清兵勢盛,堅守不出,躲在城頭土牆之后回罵。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卻也損傷不大。當時的大炮火藥裝于炮筒之中,點火燃放,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發兵,來打羅剎鬼子,無不大喜若狂,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有的拿了鋤頭扁擔,相助构筑土圍。訊息傳將出去,連數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但見人頭如蟻,紛紛挑土筑圍,城外一條長圍越筑越高,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內外夾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作為牽制。尼布楚城的守將,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
  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羅剎人野心勃勃,准擬占了黑龍江、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要千千万万人盡皆臣服,成為農奴,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城中彈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載,也不虞匱乏。城中開鑿深井,飲水無缺。圖爾布青怕城里的中國人作亂內應,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將尸首拋下城來。城外中國軍民見了,無不憤恨叫罵。
  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要是掘斷龍脈,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炸毀城牆,大軍便可沖入。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圖爾布青善于用兵,得報后凝神一想,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當下測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轟的一聲大響,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天气卻一天冷似一天。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護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至于指頭僵落,手腳凍腐,尤為常事。下得數天大雪,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紛向官兵告別,說道明年初夏開凍,再來助攻,又勸官軍南退,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薩布素、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險,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牆垣擋得住寒气,清軍卻宿于野外營帳,縱然生火,也無濟于事。于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卻要退兵,未免太過膿包,猶疑得數天,始終拿不定主意。部將來報,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韋小寶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來。康熙上諭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囑其罷兵退師,兩國永遠和好,比來天時嚴寒,兵將勞苦,露宿冰雪,朕心惻然。韋小寶可率師南退,駐璦琿、呼瑪爾二城休卒養士,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不服王化,再行進軍,一舉蕩平。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都統、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金銀、酒食有差。諸統兵將軍須遵体朕意,愛護士卒,不貪速功。王師北征,原為護民,而兵亦民也。欽此。”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諸將都說万歲爺愛惜將士,皇恩浩蕩,只是想到這一撤圍,不免前功盡棄,又都感可惜。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士卒歡聲雷動。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与林興珠率軍斷后,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便殺他個落花流水。羅剎兵見清兵撤退,城中歡呼之聲大作,千余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向下射尿。韋小寶大怒,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清軍万尿齊發,倒也壯觀。城上城下,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軍卻射不上去,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風一吹,頃刻間結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
  韋小寶這口气咽不下去,指著城頭大罵。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羅剎兵野獸一般,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韋小寶道:“不行,輸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龍來。那水龍是救火之具,軍中防備失火,行軍扎營,必定攜帶。親兵拉了十余架水龍到來,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其時江水結冰,無水可用,于是下令火伕在大鍋中燒融冰雪,將熱水倒入水龍。韋小寶拉開褲子,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親兵:“向城頭射去!”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俱都雀躍,一齊奮勇,扳動水龍上的杠杆,一放一壓,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眾親兵大叫:“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熱水沖到,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諸將有的暗叫:“胡鬧。”有的要討好大帥,在旁大聲叱喝助威。只是天時實在太冷,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又得再加熱水。韋小寶興高采烈,自夸自贊:“諸葛亮火燒盤蛇谷,韋小寶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風!”副都統郎坦在旁贊道:“大帥這一泡尿,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气。”韋小寶突然一怔,雙目瞪視,呆呆的出神,“哇”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聚集眾將,問道:“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啟稟大帥:共有一十八架。”韋小寶皺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帶一些?”那參將道:“是!”心想:“軍營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韋小寶道:“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補,几時可以齊備?”
  當地是极北邊陲,地廣人稀,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里外,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居民貧窮困乏,未必就有水龍,要征集一千架水龍,那是決計無法辦到。那參將臉有難色,說道:“啟稟大帥:一千架水龍,在關外恐怕找不到,得進關去,到北京、天津赶運過來。”韋小寶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調運水龍,那得多少時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擱不起!”那參將喏喏連聲,臉色大變,心想:“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那欽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大帥,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這個……這個貴精不貴多,咱們這一仗已經贏了。以兄弟淺見,似乎可以窮寇……窮寇莫射了。”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沒一千架水龍,辦不了這件大事。”那欽差心想:“你這大帥忒也胡鬧,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為之,開開玩笑,那也無傷大雅,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他們君臣投緣,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鬧得太過不成体統,未免貽笑天下。”欲待再勸,卻听韋小寶道:“眾位將軍,哪一位能想出妙計,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那是莫大的功勞。”朋春道:“請問大帥,要這一千架水龍,是用來……用來射尿上城嗎?”韋小寶笑道:“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如用來射尿上城,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夠啊。”朋春道:“正是。屬下愚蠢得緊,要請大帥指點。”韋小寶道:“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立即便結成了冰。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那便如何?”
  眾將一怔之下,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帳之中,歡聲如雷。眾將齊叫:“妙計,妙計!水漫雅克薩,冰凍鹿鼎山!”
  過得片刻,歡聲漸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調,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赶運過來。”當時便有數名副將、佐領自告奮勇,討令去征集水龍。
  洪朝職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這時躬身說道:“啟稟主帥:末將有個淺見,請主帥定奪。”韋小寶道:“你說罷!”洪朝道:“末將是福建人,家鄉地方很窮,造不起水龍,鄉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那竹筒水槍,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時,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滿了水,再用力推動活塞,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韋小寶嗯了一聲,凝思這水槍之法。
  何佑道:“啟稟主帥,這水槍可大可小。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槍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要做大水槍,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
  韋小寶問洪朝:“你有甚么法子?”洪朝道:“末將心想,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大松樹、大杉樹卻多得很。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把中間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槍。”韋小寶道:“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罷?”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說道:“啟稟主帥:這事倒不難辦。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爿,每一爿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打磨光滑,然后將兩個半爿合了起來,木材中間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兩個半爿拼湊之時,若要考究,就用筍頭,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极!做這么一枝大水槍,要多少時候?”班副將道:“小將自己動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兩枝。”韋小寶皺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一起來干,你做師父,即刻便教徒弟。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眾將官,馬上動手,伐木造水槍去者!”
  眾將得令,分帶所屬士兵,即時出發,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時分遣快馬,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關外遍地都是松杉,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清軍大軍出動,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將調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連夜開工,赶造水槍。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槍徑長二尺,槍筒有一丈來長,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橫木一齊拉推。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班副將一聲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韋小寶看了試演,連聲喝采,說道:“這不是水槍,是水炮,咱們給取個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龍水炮。”取出金銀,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吩咐連日連夜赶造。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复回,站在城領眺望,見清軍營中,堆積了無數木材,心想:“中國蠻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來,那是要圍城不去了。哼,再過得半個月,大風雪刮來,可有得你們受的了,火燒得再旺,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寒气。”他下得城來,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斟上羅剎烈酒,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騎兵,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掘地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過得几日,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黃道吉日,韋小寶卯時升帳,擊鼓聚將,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炮口對准城中。軍中號角齊鳴,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各營將士一齊動手,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燒將起來。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聲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頭察看。其時風雪正大,天色昏暗,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正疑惑間,猛听得清軍齊聲吶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圖爾布青大惊,只叫得一聲:“啊喲!”一股熱水當胸射到。總算天時實在太冷,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卻沖得他立足不牢,一個踉蹌,倒在城頭,身旁親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聲,頭頂水聲嘩嘩直響,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霎時之間,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叫道:“中國蠻子又使妖法!”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自然是妖法無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槍,別讓中國蠻子沖上城來。”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牽著繞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發出來的號令,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只是清軍圍城甚急,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幸免,這才勉力守御,這時忽見巨變陡起,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眾兵將四散奔逃,哪里還有人理睬于他?幸喜清軍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羅剎兵亂了一陣,惊魂稍定,但見地下積水成冰,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潑將下來。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輕女子,作為營妓,供其淫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傳教的教士,隨軍做買賣的商人,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小偷大盜。頃刻之間,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初時水尚溫熱,不多時濕衣漸冷,又過一會,濕衣開始結冰。眾人大駭,紛紛脫下衣褲皮靴,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黏連肌膚,那時手指僵硬,再也無法解脫,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實是危險不過。地下積水漸高,慢慢凝固,變成稀粥一般,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冰冷徹骨,忍不住雙腳亂跳,大叫:“凍死啦,凍死啦。”眾人紛紛搶到高處,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凍死啦。”圖爾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撐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聲怒喝:“誰在這里扰亂軍心?奸細!拉出來槍斃!”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溫暖,在這里呼喝叱罵,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人人心中不忿,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向他投去。圖爾布青舉起短銃,轟隆一聲,向人叢中射去,登時打死了兩人。余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更有人扑了上去,將他拉下馬來。衛兵舞刀砍殺,卻哪里止得住?正大亂間,一小隊騎兵奔到,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登時將他全身潑濕。他雙腳亂跳,大聲咒罵,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土壘上歡聲雷動,南腔北調,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坏炮。燒水隊加柴燒火,將冰雪鏟入鍋中,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滿,“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一股水箭從炮口沖出,射入城中。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紛紛洒下,有的射得較低,卻凝聚不散,對准了人身直沖。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遠,有的卻射程甚近,更有許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不及水炮發射之快,“彈藥”到后來已然接濟不上。又射得大半個時辰,坏炮愈多,熱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威力大減。
  韋小寶正感沮喪,忽見城門大開,數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大叫:“投降,投降!”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羅剎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時,城門又閉,城頭上几排槍射了下來,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其余羅剎降人四散奔逃。清軍水炮瞄准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水柱激射過去,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余,都已結成了冰,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凍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羅剎兵無衣無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凍得簌簌發抖,臉色發青。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互借体溫取暖。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督促眾兵將守城。眾兵都轉過了頭,不加理睬。圖爾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軍官。那軍官轉身避開,圖爾布青追將過去,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圖爾布青出力掙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來,大叫:“救我,救我!”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圍觀。過不多時,窟中積水凝結成冰,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便似活埋了一般。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打開城門,大叫:“投降!”蜂涌而出。韋小寶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亂語,所發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口中大叫:“得令!”卻自行去辦理受降、入城、繳械、清理諸般手續,一切井井有條,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化水流出城外,卻也難以辦到,只好順其自然。郎坦督率眾兵,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請韋小寶、索額圖和欽差住入,然后再去將火藥庫,槍械庫、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時清朝國勢方強,軍中紀律森嚴。大官如韋小寶、索額圖等不免乘机大發橫財,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城內城外殺牛宰羊,大舉慶祝。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涌,說韋大帥用兵如神,古時孫吳复生,也所不及。那欽差道:“兄弟這次出京,皇上一再囑咐,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固是奇功,更加難得的是,居然刀槍劍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一日之內摧大敵,克名城,而不損一名將士,古往今來,唯韋大帥一人而已。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絕后了。”
  韋小寶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薩城,本來也非難事。難在皇恩浩蕩,体惜將士,不能傷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這條計策,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咱們給皇上辦事,打場胜仗,那也罷了,人人都會的,不算希奇。總是要仰尊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這就難一些了。”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個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難事,當下人人點頭。索額圖道:“這是皇上的洪福,韋大帥的奇才。”韋小寶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勞。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奮勇督戰,咱們也不能胜得這么容易。”欽差和索額圖大喜,感激無比,适才對陣之時,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那有半點“親臨前敵,奮勇督戰”之事?但韋小寶既這么說,在報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滿清軍功之賞,最是丰厚,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轎子人人抬”。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費,一無所損。欽差這一回 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自己在軍中便有甚么逾規越份之事,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守口如瓶。
  眾人吃喝了一會,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抬到階下。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全身發青。韋小寶歎道:“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圖爾布青,叫作圖爾布財,那就不會發青,只會發財了。”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待得降兵人數、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韋小寶与索額圖、欽差三人聯名上奏,遣飛騎馳往北京,向皇帝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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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當晚韋小寶和雙儿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游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雙儿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鑽出個羅剎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中國公主,比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里。”韋小寶道:“好雙儿,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儿嫣然一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听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并坐床沿。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雙儿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几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罷,只怕挖斷了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皇上向來待我不錯,害死了他,未免對不住他。不掘寶罷,又覺得可惜。這么著,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御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剛說到這里,忽听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兩人使個眼色,注視木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儿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听令。韋小寶指著木箱,低聲道:“里面有人!”四名親兵吃了一惊,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彈,向后便倒。雙儿忙將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火,投降!”跟著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拋出一杆短銃,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胡子著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异常的爬了出來。韋小寶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來!”洞口白光一閃,拋上來一柄馬刀,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在門外守衛的親兵听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扑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于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著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后,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一人戰死,一人凍死。余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于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听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眾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松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鑽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复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幸,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里從地道中鑽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切也都听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听你的消息,要我們見到你后,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万确,決計不假。韋小寶尋思:“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家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你們代我寫罷。”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是一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干不來的。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應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過不多時,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气之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大爵爺,愿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舖開宣紙,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划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別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气。韋小寶道:“你這么寫:自從分別之后,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涂了一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胜過羅剎情人一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胜過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沉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甚么“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你”、“吻你一万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你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惊,“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果你答應以后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你要男人陪著睡覺,天下只有中國人了。”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并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又覺這种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几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几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后,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你愿意做我情人,還是做我敵人,你自己決定罷。”那教士又將最后這句話改得极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后這句話卻是出于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异鄉,永遠不得歸國。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給我听听。”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听來似乎大致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爺磨得濃墨,蘸得飽筆,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于佛經意為“魔鬼”,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于是寫作了“蘇飛霞”,既合“落霞与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扑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貴為攝政,又是兩位并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听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与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不必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之歎了。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几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人”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識,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你的字寫得很好,胜過羅剎大胡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扎,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協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一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万歲万万歲”、“圣天子万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后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是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卻記挂著阿珂、蘇荃等几個妻子和虎頭等儿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其余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乃是皇上御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木盒,不禁一呆。盒里是一只黃金飯碗。碗中刻著“公忠体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并未攜出,一凝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后,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給皇帝。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气,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后開賭。再過月余,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大呼“万壽無疆”,實在無聊之至。上諭中說:“為人君守牧者,當上体天心,愛護黎民。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复侮弄屈辱之。汝為大臣,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于眾,雖不壽亦為明君,若驕妄殘虐,則万壽無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于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為誡。”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為意,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听得胡里胡涂,惹得他生气。”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几名師爺叫來,痛罵一頓。罵完之后,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擲得几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云外。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与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尚書阿爾尼、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
  “謹奉上撫遠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清兼統、聲名遠播、大圣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諳中國典禮,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并騷扰邊境為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果下國邊民构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干戈?今奉詔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眺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于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于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于大圣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于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确無誤,惟最后一段關于韋小寶者,恐系小說家言,或未可盡信云。)佟國綱讀了國書后,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為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過几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机大事,如有誤解,干系重大,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不懂禮節,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是甚么次重禮,也不怕人笑話。”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一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一聲,叫道:“有這等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后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几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臉露詫异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個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么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皇上怎么會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那也會說的。”韋小寶道:“為什么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佟國綱無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理由,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罷。”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后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終于無法隱瞞,一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眾人一听,好不自禁的“啊”的一聲。韋小寶道:“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儿,以他為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一個都是這么一回 事,實在沒甚么分別。不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儿也大些。兄弟的……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眾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辦事也太胡涂了,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甚么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發見了一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一絲不挂,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么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頭發、胡子都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怀叵測,倘若身怀利器,那還了得?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甚么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亞爾青斯基‘哎唷’一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藏著些甚么?”韋小寶道:“你剛才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儿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贊你聰明,果然一猜便著。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聲讀了出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于其皇恩浩蕩之中,并保護之,使免于敵人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于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准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為此彼中國皇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复。”(按:此為真實文件,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后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于宮中檔案。原件攝影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一句,韋小寶罵一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几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圣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极。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么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几個嘴巴,踢他們几腳,又在他們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甚么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几張貂皮,几塊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們議和也是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甚么叫作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訂立和約,那就叫作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么難事。”佟國綱道:“皇上圣諭:再打几個胜仗,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東方如果敗得一塌胡涂,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一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的西方另有一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触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很是頭痛。咱們乘此机會跟他訂立和約,必定可以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韋小寶大胜之余,頗想一鼓作气,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听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自也難以違旨,轉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旗,軍功甚著,名气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說明賭輸了想賴,堂堂國丈,算甚么玩意儿?當晚張宴接風之后,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几手。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并無父風,不禁頗為詫异,回到房中,上床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此人賭品极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溶,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來報,有羅剎兵一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复書。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備需用。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复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為惴惴,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信中說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簽成之后,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种种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万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為并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于中華因為建立大功,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道另有別情,于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你們還有甚么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羅剎男人不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一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万万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鏈條下系著一只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韋小寶倒轉革囊,玎璫聲響,傾出數十顆寶石來,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极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卻也是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生受不起。”(按:据《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指示: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与中國,并在不損俄皇威嚴范圍內,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又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哥薩克、韃靼、瑞典、波斯、波蘭、日耳曼、丹麥十國美女,每國一名,個個年輕貌美,都是處女,決非寡婦,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處女,公主殿下已經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牛奶一樣的皮膚,夜鶯一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甚么事?”齊洛諾夫道:“第一件,兩國和好,公平划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一件辦得到。”說道:“你們羅剎國西邊,有一個瑞……瑞甚么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一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剎,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甚么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兩名羅剎隊長一听,都大吃一惊。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剎,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中國聯盟。羅剎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道自己虛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甚么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果羅剎國确然誠心求好,我可以赶瑞甚么國的使者回國。”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剎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几個美女,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后收錢,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又想:“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韋小寶問道:“公主殿下還要我辦甚么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公主寢室里去辦的。”韋小寶嘿的一聲,心道:“這是羅剎迷湯,簡稱羅剎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一碗羅剎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准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一碗。”說道:“這么說來,兩國通商,公主是為私不為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可再叫甚么中國小孩大人。”兩人一齊深深鞠躬,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我們要去尼布楚,你們隨著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難道是去攻城嗎?”韋小寶道:“你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一齊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下面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几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韋小寶心想:“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甚么緣故?其中必有古怪,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几條中國絲棉被、几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
  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華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极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一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絲棉被、枕頭過得几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听他二人口气,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造橋技師當時甲于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一見到建构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异,贊賞不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倒是出于艷羡中國科學技術之心,并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為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一條為:“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筑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被清廷驅逐回國。)韋小寶心想:“你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是不能給你。”說道:“知道了,下去罷!”兩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一日,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地駐扎,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FedorA.Golovin,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韋小寶道:“不用客气了,還是我們來拜客罷!”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云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气為之奪。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別清軍軍中,并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沖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后兵。韋小寶于是下令退兵數里,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費要多羅見清軍后撤,略為寬心,又再寫了一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一、會見之所設于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百,俄軍列于城下,清軍列于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除刀劍外,不准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軍必處下風。但羅剎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占优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后,認為可行,當即接納,連夜派兵搭起篷帳,作為會所。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來到會所。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余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擁簇著一群羅剎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為不如。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剎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著了道儿。”
  說話之間,羅剎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大家下馬罷。”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眾人一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一聲令下,眾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費要多羅說道:“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圣躬安康。”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剎國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听到了,想必喜歡。”兩人互致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听,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手持長刀,列成隊形,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气,說道:“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剎話沖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的規矩,騎兵在部隊之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的。”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方,是你們強行占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筑的。”兩國此次會議,原是划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韋小寶道:“你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筑了一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費要多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里筑城,中國人不在這里筑城,這就證明這是俄國地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甚么證据?”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据。韋小寶听他問到這句話,不禁為之語塞,待要強辯,苦于說羅剎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夠?心中一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据多得很。”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价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姊妹、外婆、姨媽、姑母,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羅剎國費家女性,無一幸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后,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但揣摩神色語气,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以通解,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才說,你太也不講道理。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听到過我祖母的艷名,敝人實在不胜榮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么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是喜歡,說道:“我的媽媽出于名門望族,皮膚又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寫過几十首詩贊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几歲的少年婦人一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嗎,只要我媽媽答應,那是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贊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深感榮幸,比稱贊他自己還要高興。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奉獻,有意拜自己為干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來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著他手,走入帳中。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划界談和,我們有极大誠意,雙方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為界,江南屬于中國,江北屬于俄羅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筑,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于俄國的。”韋小寶一听,怒气又生,問道:“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么名字?”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答道:“叫高助略山。”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高助略”即為“鹿”,說道:“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么爵位?”費要多羅道:“閣下是鹿鼎公,用我們羅剎話說,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韋小寶道:“這樣一來,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卻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費要多羅忙道:“不,不,決無此意。”韋小寶問道:“你是甚么爵位?”費要多羅道:“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韋小寶道:“好,那么洛莫諾沙伐是屬于中國的地方。”費要多羅吃了一惊,隨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費要多羅道:“洛莫諾沙伐。”韋小寶不理他,繼續說道:“從我們的京城北京,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費要多羅道:“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從莫斯科到北京,總得走三個月罷。”韋小寶道:“這樣說來,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月零五天,路程是遠得很了。”費要多羅道:“很遠,很遠!”韋小寶道:“這樣的路程,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于中國的了。”費要多羅微笑道:“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
  韋小寶舉起酒杯,道:“請喝酒。”羅剎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酒香陣陣沖鼻,主人沒舉杯,他不敢便飲,這時見韋小寶舉杯,心中大喜,忙一飲而盡。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從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長大,与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胜,將蘇菲亞幽禁于尼庵之中,然后大舉輸入西歐文化,當韋小寶之時,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与中國相去甚遠,至于烹紅之精,迄至今日,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万八千里,當年在尼布楚城外,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肴,解釋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只听得費要多羅歡喜贊歎,欣羡無已。
  韋小寶隨口問道:“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离開莫斯科的?”費要多羅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從莫斯科出發。”韋小寶道:“很好。來,再干一杯。我們這位佟公爺,酒量很好,你們兩位對飲几杯。”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對飲三杯。韋小寶道:“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費要多羅道:“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韋小寶道:“喂,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個多月。”費要多羅道:“是,走了三個多月。幸好天時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難走。”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很好!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終于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費要多羅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時承認了?”韋小寶笑道:“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多月,路程很遠,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從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個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一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那么咱們交換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急道:“這……這怎么可以?”不禁大為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竟爾答應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丰富,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為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么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听,甚么老貓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于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于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韋小寶心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么神气活現。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胜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划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胜了,還是我們胜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胜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一听大怒,說道:“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御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后,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么事?”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進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确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愣,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扑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划界議和,你甚么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里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听見了。”
  費要多羅越听越惊,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胜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么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离這里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听有了轉机,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甚么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么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么說來,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价,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划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划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道:“甚么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后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么干是甚么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占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宣。但我們這一場胜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划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划給了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气?”
  費要多羅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气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划界,沒甚么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后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胜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气,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气好,贏足十場,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剎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万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气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么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与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听在耳里,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后來听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么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么擲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要多羅的气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确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与外國使臣折沖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体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听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索額圖听到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惊,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儿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占据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种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么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听他二人談到這里,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听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后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么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听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据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甚么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听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竟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几次大仗。貴國歷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几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听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确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么味儿。”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斗。”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万人隊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余万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后几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听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于“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后,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听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贊:“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于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确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于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于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划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么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制一頂黃金篷帳,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听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沖出帳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惊,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气,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听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惊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里,大伙儿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媽的。”韋小寶听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适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斗一場,義气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体,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沖到离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离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沖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听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盡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都是大為詫异。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后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于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借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儿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儿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后,伸指點了他后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儿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几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儿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惊,閃身相避,雙儿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几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干甚么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听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矣詔。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面。這件事怎么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么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愿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么,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剎人,得胜回營!”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于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准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胜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并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儿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异,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余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异。清兵鼓噪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為甚么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划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甚么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么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為甚么沒有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甚么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盡管動手好了。”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丑。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費要多羅气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于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划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后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气。”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几杯酒,吃了几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后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于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划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胜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后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胜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羅剎話,念得正确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睡在后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惊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惊,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几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于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后,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后一躲,卻听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剎話。只听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惊,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挂,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只听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里喝酒,談話,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只听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么魔術,真是奇怪之极。”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里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的,城里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么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儿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万,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么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万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种了。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万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么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机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后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里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里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后,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么,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甚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殺。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一听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划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并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于是進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丰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罷?咱們來談談划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气,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划界。”費要多羅心想:“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后。”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划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們五天之后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韋小寶歎了口气,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待會談到划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价還价。”費要多羅心道:“划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么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國蠻子說干便干,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极,雙足麻木,一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后,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异:“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异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才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后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挂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挂了一個耶穌圣像。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划界條約,那么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干練,本來絕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儿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于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划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与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會戲蔣干”的計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舖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听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反复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于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极為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剎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准。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余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后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极。”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么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只雀儿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儿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后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于康熙籌划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划界,中國大占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岭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占之地亦非屬于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筑城殖民,簽約后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約中划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万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后,滿清与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复得見于后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后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余皆根据歷史記載。)依据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幸,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涂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杯、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扎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扎候命,一听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体文字。界碑分立于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极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于中國;河之北岸,屬于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后。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后,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當年分界于不顧,吞并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讀史至此,喟然歎曰:“安得康熙、韋小寶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复我故土哉?”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复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与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儿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几名筑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坏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必羅蘇。”命親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坏。公主見到之后,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一路之上,著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后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几個羅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万里。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宮中,后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体,据稱大有靈驗云。
  ※注:“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后,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于中國的國界。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1:51 AM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韋小寶凱旋回京。大軍來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韋小寶率同佟國綱、索額圖、馬喇、阿爾尼、馬齊、朋春、薩布素、郎坦、巴海、林興珠等朝見康熙。皇帝溫言獎勉,下詔韋小寶進爵為一等鹿鼎公,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
  此后數日,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詢問攻克雅克薩、划界訂約的經過詳情。韋小寶据實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張吹牛。康熙甚是歡喜,贊他大有長進,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儿子都加頒賞。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暨此沒有功諸臣。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慶功紀盛。宴罷,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宮來,從官前呼后擁,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韋小寶,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韋小寶吃了一惊,更听得聲音頗為熟悉,側頭瞧去,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竄到街心,指著他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千刀万剮的小賊,好好的漢人,卻去投降滿清,做韃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師父,殺害好兄弟,今日韃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榮華富貴,神气活現。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甲魚公?”這大漢上身赤膊,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濃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韋小寶一呆之際,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眾親兵一齊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橫拖倒曳的拉過,綁了起來。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韋小寶,你這婊子生的小賊,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真是錯盡錯絕,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忘恩負義的狗賊,你只想升官發財,做韃子皇帝的走狗……”眾親兵打他嘴巴,他始終罵不絕口。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不得動粗。一名親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想必仍在痛罵。韋小寶吩咐親兵:“將這人帶到府里,好生看守,別難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會我親自審問。”
  韋小寶回府后,在書房中設了酒席,請茅十八相見,生怕他動粗,要蘇荃和雙儿二人假扮親隨,在旁侍候。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令親兵退出。韋小寶含笑迎上,說道:“茅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的?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后,本來好端端地,也變得不好了。”韋小寶笑道:“茅大哥且請寬坐,讓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罵不遲。”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伸出碗大拳頭,呼的一聲,迎面向韋小寶擊去。蘇荃搶將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輕輕一扭,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勁跳起,罵道:“小賊……”蘇荃站在他背后,雙手拿住他兩肩的“肩貞穴”,又輕輕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么大,但為她高深武功所制,縛手縛腳,只有乖乖的坐著,更是惱怒,大聲道:“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原是拚著沒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韋小寶道:“茅大哥,我跟皇上辦事。是去打羅剎鬼子,又不是去殺漢人,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為甚么殺死你師父陳近南?”韋小寶急道:“我怎會害我師父?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塽那小子殺死的。”茅十八怒斥:“你這時候還在抵賴?韃子皇帝他媽的圣旨之中,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韋小寶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會說我害死師父?”心中一片迷惘,轉頭向蘇荃瞧去。蘇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其中說你‘舉荐良將,蕩平吳逆,收台灣于版圖;提師出征,攻克進城,揚國威于域外’,那都是對的。可是又有兩句話說:‘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風際中等,遂令海內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亂眾,革面洗心’,那便不對了。”
  韋小寶皺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說些甚么?”蘇荃道:“誥命里說你抓住陳近南、風際中等人殺了,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韋小寶跳起身來,大叫:“哪……哪有這事?這不是冤枉人嗎?”蘇荃緩緩搖頭,道:“風際中做奸細,确是咱們殺的,圣旨里的話沒錯,就只多了‘陳近南’三字。”韋小寶急道:“陳近南是我恩師,我……我怎么會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這道圣旨……唉……你見了圣旨,怎不跟我說?”蘇荃道:“咱們商量過的,圣旨里多了‘陳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興。”韋小寶知道所謂“咱們商量過的”,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轉頭向雙儿瞧去,雙儿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師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韋小寶頹然坐倒,說道:“我跟皇上分說去,請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說三個“改了”,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陳近南’三字,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心想:“不知那個狗賊多嘴,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在皇上看來,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他心中焦急,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雙儿,我沒害死我師父!”
  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柔聲道:“那鄭克塽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說著取出手帕,給他抹去了眼淚。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親兵”原來竟是女子,不禁大為惊詫。
  韋小寶想起一事,說道:“茅大哥,鄭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諒他也不敢抵賴。對,對!咱們立刻就去……”正說到這里,忽听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圣旨到。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韋小寶站起身來,迎到門口,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恭請圣安。多隆待他拜畢,說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韋小寶心頭一凜,說道:“那……那個人么?兄弟抓了起來,已詳細審過,原來是個瘋子,這人滿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兄弟問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頓,已將他放了。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其實全不打緊的……”茅十八听到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聲罵道:“他媽的韋小寶,誰是瘋子了?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剮也不怕,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韋小寶暗暗叫苦,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隨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如此公然辱罵皇上,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多隆歎了口气,對韋小寶道:“兄弟,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气,我也是很欽佩的。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義盡。咱們走罷。”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突然回頭,一口唾沫,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韋小寶正想著心事,不及閃避,拍的一聲,正中他雙目之間。几名親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韋小寶擺擺手,黯然道:“算了,別難為他。”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將茅十八扣上了。
  韋小寶尋思:“皇上親審茅大哥,問不到三句,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我須立刻去見皇上,無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見皇上,稟明內情,可別讓這粗魯漢子沖撞了皇上。”一行人來到皇宮。韋小寶听說皇帝在上書房,便即求見。康熙召了進去。韋小寶磕過了頭,站起身來。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又罵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韋小寶道:“皇上明見万里,甚么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會的?”韋小寶道:“他沒正式入會,不過會里的人他倒識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師父。皇上圣旨中說我殺了師父,他听到后气不過,因此痛罵我一場。至于對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從今而后,不再來往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這次去打羅剎鬼子,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康熙問道:“以后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那你怎么辦?”韋小寶道:“奴才決計不見,免得大家不便。”康熙點了點頭,道:“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親筆加上陳近南、風際中兩個的名字,好讓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煩。小桂子,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你如對我忠心,一心一意的為朝廷辦事,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韋小寶嚇了一跳,跪下磕頭,說道:“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奴才小時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現在深明大義,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康熙點頭笑道:“那很好啊。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明天你親自監斬,將他殺了罷。”韋小寶磕頭道:“皇上明鑒,奴才來到北京,能夠見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這人。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宁可……宁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皇上盡數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臉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當是儿戲嗎?賞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討价還价,好大的膽子!”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奴才是漫天討价,皇上可以著地還錢,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嚇他一嚇,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雖然做到一等公、大將軍,無賴脾气卻絲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韋小寶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康熙仍是板起了臉,說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著地還錢。你求我饒了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腦袋,來換他的腦袋。”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皇上的還价太凶了些,請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讓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韋小寶道:“請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殺了此人,就是對我不忠。一個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錢好講的?”韋小寶道:“奴才對皇上是忠,對朋友是義,對母親是孝,對妻子是愛……”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家伙居然忠孝節義,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這時候,拿一個腦袋來見罷,不是那叛逆的腦袋,便是你自己的腦袋。”
  韋小寶無奈,只得磕頭退出。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說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嗎?”韋小寶道:“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墊高了枕頭,躺下來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气,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見,很想念她,已吩咐接來宮里。”頓了一頓,又道:“你其余的六個夫人,三個儿女,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太后說你功勞不小,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儿女。”韋小寶道:“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退得兩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說過,你是如來佛,我是孫悟空,奴才說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廣大,那也不用客气了。”韋小寶出得書房門,不由得唉聲歎气,心道:“皇上把我七個老婆、三個儿女都扣了起來,就算我有膽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走到長廊,多隆迎將上來,笑道:“韋兄弟,太后召見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賞賜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韋小寶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給你討債,討到現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兩銀子的銀票,回頭我送到府上來。”
  韋小寶笑道:“大哥本領不小,居然榨到了這么多。”隨即恨恨的道:“鄭克塽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直到今天,還是叫我頭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還不是鄭克塽种下的禍根。”越想越恨,說道:“大哥,請你多帶人手,咱們這就討債去。”多隆听到又要去鄭府討債,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今日有撫遠大將、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干起來更加肆無忌憚,當即連聲答應,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衛,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
  那鄭克塽封的雖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頭卻也大不相同,大門匾額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韋小寶“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韋小寶一見之下,便有几分喜歡,說道:“這小子門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也不等門公通報,徑自闖進府去。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鄭克塽听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腳,卻又不敢不見,只得換上公服,戰戰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見禮,叫了聲:“韋大人!”韋小寶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著,拾頭向天,鼻中哼了一聲,向多隆道:“多大哥,鄭克塽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咱們來了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嗎?”多隆道:“是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終究是躲不過去的。”鄭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過,那得不低頭,眼前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自己無權無勢,身當嫌疑之地,雖說爵位尊榮,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只得強忍怒气,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韋大人,多總管,您兩位好!”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儿,頭發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細再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臉,眼角邊都是皺紋,頦下留了短須,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卻不是鄭克塽是誰?數年不見,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韋小寶先是大奇,隨即明白,他這几年來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憫之意,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時便涌將上來,冷笑道:“你是誰?”鄭克塽道:“在下鄭克塽,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韋小寶搖頭道:“鄭克塽?鄭克塽不是在台灣做延平王嗎?怎么會到了北京?你是個冒牌貨色。”鄭克塽道:“在下歸順大清,蒙皇上恩典,賞了爵祿。”韋小寶道:“哦,原來如此。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說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樣怎樣長,怎樣怎樣短,這些話還算不算數?”
  鄭克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亂捏造些言語。皇上總是听他的,決不會听我的。”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扰,鄭克塽當真度日如年,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為了湊集二百多万兩銀子的巨款,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當日實不該投降。施琅攻來之時,如率兵奮力死戰,未必便敗,就算不胜,在陣上拚命而死,也對得起祖父、父親的在天之靈,不致投降之后,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韋小寶這几句話,更是懊喪欲死。韋小寶道:“多大哥,這位鄭王爺,當年可威風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說,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台灣去,重登王位。鄭王爺,來跟你接頭的人,不知怎么說?兄弟想查個明白,好向皇上回報。”鄭克塽顫聲道:“韋大人,請你高抬貴手。您說的事,完……完全沒有……”韋小寶道:“咦,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他破口大罵皇上,又罵兄弟。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為他報仇,要殺盡滿清韃子甚么的。”鄭克塽听到這里,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顫聲道:“韋大人饒命!小人過去罪該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條生路,老天爺保你公侯万代。”韋小寶冷笑道:“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可沒想到今日罷?”突然間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長,神情剽悍,卻是“一劍無血”馮錫范。他搶到鄭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轉頭向韋小寶道:“當年殺陳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鄭公爺無關。你要為你師父報仇,盡管沖著我來好了。”韋小寶對馮錫范向來十分忌憚,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顫聲道:“你……你想打人嗎?”多隆跳起身家,叫道:“來人哪!”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團團圍住。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這才放心,大聲道:“這人在京師之地,膽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衛同時伸手,抓住了馮錫范的手臂。馮錫范也不抗拒,朗聲道:“我們歸降朝廷,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封我為忠誠伯。皇上金口說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決不計較。韋大人,你想假公濟私,冤枉好人,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韋小寶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來‘一劍無血’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見!”馮錫范道:“我們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從來不見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那都沒有甚么。韋大人,你要亂加我們罪名,皇上明見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這人有膽有識,遠非鄭克塽可比,這番話侃侃而言,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心想他二人雖是台灣降人,卻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難,當真要扳倒他們,皇上只消問得几句,立時便顯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軟了,嘴上卻兀自极硬,說道:“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台灣,難道會是假的?”馮錫范道:“這种人隨口妄扳,怎作得數?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咱們上刑部對質。”
  韋小寶道:“你要對質?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別別跳得很。”轉頭問鄭克塽道:“鄭王爺,你欠我的錢,到底几時還清哪?”馮錫范听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鑒貌辨色,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膽子,鬧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紀雖輕,卻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個了斷,今后受累無窮。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狗急跳牆,人急懸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決,說道:“韋大人,多總管,咱們告御狀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可是這當儿決不能示弱,說道:“很好!把這姓鄭的一并帶了走!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里收押起來,讓他們好好享享福,過得一年半載,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躊躇,鄭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討債要錢,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卻非奉到上諭不可,低聲道:“韋大人,咱們先去奏知皇上,再來提人。”
  鄭克塽心中一寬,忙道:“是啊,我又沒犯罪,怎能拿我?”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當即說道:“是不是犯罪,現在還不知道。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那怎么辦?你是還錢呢,還是跟了我走?”
  鄭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疊連聲的道:“我還錢,我還錢!”忙走進內堂,捧了一疊銀票出來,兩名家丁捧著托盤,裝著金銀首飾。鄭克塽道:“韋大人,卑職翻箱倒籠,張羅了三四万兩銀子,實在再也拿不出了。”韋小寶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進去找找。”鄭克塽道:“這個……這個……那可不大方便。”
  馮錫范大聲道:“我們又沒犯了王法,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是奉了圣旨呢,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韋小寶笑道:“這不是抄家。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還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銀珠寶,還有大批刀槍武器、甚么龍椅龍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時找不到,大伙儿就給他幫忙找找。”鄭克塽忙道:“刀槍武器、龍椅龍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說,卑職只是……只是公爵,‘王爺’的稱呼,是万万不敢當的。”韋小寶對多隆道:“多大哥,請你點一點,一共是多少錢。”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說道:“銀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兩銀子,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不知怎生作价。”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鳳釵,失惊道:“啊喲,多大哥,這是違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龍,正宮娘娘是鳳,怎……怎么鄭王爺的王妃,也戴起金鳳釵來?”馮錫范更是惱怒,大聲道:“韋大人,你要雞蛋里找骨頭,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銀首飾舖子,哪一家沒金鳳釵?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個不戴金鳳釵?”韋小寶道:“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嘖嘖嘖,厲害,厲害,看了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淺。康親王的王妃,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見過了嗎?”馮錫范气得話也說不出來,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鄭克塽連連打躬作揖,說道:“韋大人,一切請你擔待,卑職向你求個情。”韋小寶見几句話將馮錫范嚇得不敢作聲,順風旗已經扯足,便哈哈一笑,說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多大哥來討債,討到了二百多万兩銀子,兄弟親自出馬,卻不過這么一點儿。”鄭克塽道:“實在是卑職家里沒有了,決不敢……決不敢賴債不還。”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過得十天半月,等鄭王爺從台灣運到了金銀,再來討帳便是。”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廳去。
  馮錫范听得韋小寶言語之中,句句誣陷鄭克塽圖謀不軌,仍在和台灣的舊部勾結,這是滅族的大罪,若不辯明,一世受其挾制,難以做人,朗聲道:“我們奉公守法,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今日韋大人、多總管在這里的說話,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則的話,天地雖大,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韋小寶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鄭王爺、馮將軍回去台灣,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么?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我們不打扰了。”攜了多隆之手,揚長出門。韋小寶回到府中,當即開出酒筵,請眾侍衛喝酒。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只箱子,打了開來,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笑道:“討了几個月債,鄭克塽這小子的家產,一大半在這里了。韋兄弟,你點收罷。”
  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約有十几万兩,說道:“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這仇是報不得了。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气。我師父沒家眷,兄弟拿這筆錢,叫人去台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師父。余下的便請大哥和眾位兄弟分了罷。”多隆連連搖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鄭克塽欠兄弟的錢。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門討債,也不怕他不還。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韋小寶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錢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說什么也不肯收,兩人爭得面河邡赤,最后眾侍衛終于收發一百万兩銀子的“討債費”,另外三十万兩,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余下的多隆親自捧了,送入韋府內堂。眾侍衛連著在宮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兩銀子。人人興高采烈,酒醉飯飽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擲骰子的大賭起來。既是至好兄弟,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不成!那個罵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么都料到了。連一百万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克塽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塽那副衰頹的模?”,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怜虫也沒甚么英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塽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范,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气當真咽不下。”几名侍衛在旁听了,都隨聲附和,說道:“咱們今日見著,人人心里有气。韋大人不用煩惱,大伙儿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里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眾侍衛越說越怒,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范的伯爵府。韋小寶道:“咱們去干這龜儿子,可不能明著來,給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范那龜儿子商議。他就算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爛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后才兜到這里來。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眾侍衛哄堂大笑,連稱妙計。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后來雖放了出來,康熙怪他無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斗,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錫范剝得赤條條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個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風聲,他也無可奈何。”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嘻嘻哈哈的出門而去。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眾侍衛已到了“忠誠伯府”門前,自稱是前鋒營的,打門求見;馮錫范出來迎接,要請眾人入內喝茶;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有台灣的緊急軍情,請他即刻去會商;馮錫范已上了轎,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眾侍衛已將馮錫范上了銬鐐,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馮錫范在轎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眾人向著這邊府里來了……過得一炷香時分,眾侍衛押著馮錫范進來。張康年大聲道:“啟稟泰都統:犯官馮錫范帶到。”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作個狠打的姿勢。眾侍衛叫道:“犯官馮錫范勾結叛逆,圖謀不軌。泰都統有令,重重拷打。”當即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馮錫范武功极高,為人又十分机警,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他便瞧出路道不對,若要逃走,眾侍衛人數雖多,卻也決計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要是自己脫身而走,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貪圖富貴,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手,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
  眼見他鼻孔流血,內傷甚重,韋小寶甚感痛快,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當即搖手制止,命親兵剝光他衣衫,用一條毛氈裹住。這時馮錫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趙齊賢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將兩人捆在一起。”。眾侍衛大樂,轟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笑道:“這次我來帶隊。”
  一行人抬了馮錫范正要出發,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向韋小寶稟報:“啟稟大人: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這會儿鬧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眾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風聲?泰都統有了防備,這件事可要糟糕。”
  韋小寶問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親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將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總有三四十人……”韋小寶皺眉道:“甚么娘子軍?”那親兵道:“回大人: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還有拿著門閂扁擔,沖進泰都統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亂打,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用皮鞭狠狠的抽。”韋小寶道:“這可奇了!再探。”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第二路探子跟著來報:“回大人:泰都統騎了快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沒穿好,左腳有靴子,右腳卻是赤腳。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統夫人。”眾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親兵說到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統,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跟著又是一腳,好不厲害。泰都統打躬作揖,連說:‘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說道:“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韋小寶笑道:“大哥,你快帶領人馬,赶去勸架。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多隆給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笑道:“我這胡涂蛋!這么好的机會也不抓住。兄弟們,大伙儿去瞧熱鬧啊。”率領眾侍衛,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尋思:“這家伙怎生處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背負雙手,在廳上踱來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殺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場是不行的,法場,法場……”突然之間,想起了一出戲來:“‘法場換子’!對了,薛剛闖了禍,滿門抄斬,有個徐甚么的白胡子老頭儿,把自己的親生儿子,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么的娃娃出來……”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場換子”,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戲來:“‘搜孤救孤’!這故事也差不多,有個叫做程嬰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儿子,讓儿子去殺頭,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儿子不一樣,否則的話,要我將虎頭、銅錘送上法場殺頭,換了茅大哥出來,雖說朋友義气為重,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運气不坏,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韋大人的親儿子舍不得換,干儿子就馬馬虎虎。”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密密囑咐一番,賞了他一千兩銀子,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余親兵。那隊長躬身道謝,說道:“大人放心,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決不有誤。”韋小寶安排已畢,回進內堂。七個夫人和儿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時分,宮里傳出旨來:“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辱罵大臣,著即斬首,命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韋小寶接了上諭,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押著茅十八而來。
  茅十八目青鼻腫,滿臉是血,顯是受了苦刑。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老子死得一點不冤。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從揚州的婊子窩里,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眾親兵大聲吆喝,茅十八卻越罵越凶。韋小寶不去理他,問多隆道:“老泰怎樣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時,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他一見到我,這份狼狽樣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讓兩個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謝,感激得了不得。”
  韋小寶笑問:“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嘿嘿,了不起!”韋小寶笑道:“你可不能見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大哥那能這么不長進?老泰雖是我對頭,這种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干的。”當下兩人押著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場而去。多隆騎馬,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茅十八坐在開頂的牛車之中,雙手反綁,頸中插了一塊木牌,寫道:“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牛車自騾馬市大街向西,眾百姓紛紛聚觀。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街邊百姓大聲喝采,贊他:“有种,是硬漢子。”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燈了席棚,棚前棚后,守衛得极是嚴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已知會九門提督,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大叫:“咱們都是大漢百姓,花花江山卻給韃子占了,總有一日,要把韃子殺得干干淨淨!”韋小寶下車進棚,馬車停在棚邊。韋小寶升座,請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皺眉道:“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言語,在這里煽動人心,咱們盡快把他斬了罷。”韋小寶道:“是。”喝道:“帶犯人!”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說甚么也不背跪。韋小寶道:“不用跪了。”轉頭向多隆道:“大哥,驗明正身,沒錯罷?”多隆道:“沒錯!”韋小寶道:“驗明正身,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筆,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摔了出去。一名親兵拾起木牌,將茅十八拉了出去。韋小寶道:“多大哥,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遞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圖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態生動。多隆一見之下,目光登時給吸住了,翻過一塊手帕,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姿勢甚是奇特。多隆笑道:“這模樣倒古怪得緊。”一連翻下去,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有一男兩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笑道:“兄弟,這寶貝儿是哪里來的?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韋小寶笑道:“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獲至寶,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這時,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親兵隊長進來稟告:“時辰已到,請大人監斬。”韋小寶道:“好!”站起身來,拉著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气的跪在法場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來,鼓聲一停,披紅挂彩的劊子手舉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左足飛出,踢開腦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鮮血狂噴。多隆道:“差事辦成了,咱們別過了罷。我要去見皇上复旨。”韋小寶哽咽道:“多大哥,這人跟我挺有交情,實在是皇上的嚴旨,救他不得,唉!”說著以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多隆歎道:“兄弟很夠義气。你好好收殮了他,給他安葬,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韋小寶應了一聲,哭泣不止。韋小寶以衣袖拭淚,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姜揉擦雙眼,辣得眼睛通紅,流淚不止,心中暗暗好笑,慶幸計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車,這才上馬而去。眾親兵簇擁著馬車,徑回公爵府。另有几名親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蓋上棺蓋釘實。
  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當真是英雄好漢,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說這欽犯大逆不道,決不可贊他,以免惹禍上身。
  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那輛馬車徑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揚州而去。
  韋小寶進宮复旨。康熙即行召見。他已得多隆回報,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這時見他雙目紅腫,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為主,很是難得,溫言慰撫了几句,說道:“小桂子,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我都已放了,卻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國。”
  韋小寶道:“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跟隨皇上辦事,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風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俄羅斯佐領’。這兩隊兵,就撥歸你統帶罷。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許他們在京里生事。”韋小寶大喜,跪下謝恩。出得宮來,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鮮合身,倒也神气。韋小寶吩咐:每人賞銀二十兩,給假三天。羅剎兵大叫“烏拉”不已。終康熙之世,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忠心不貳,外國使臣前來北京,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無不心中敬畏。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俄羅斯佐領”的編制方始裁撤。(按:關于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具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九“俄羅斯佐領考”。蕭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獻京師,玄燁赦之,編為佐領,是為俄羅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韋小寶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公主卻愀然不樂。韋小寶一問,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儿,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暗想:“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說道:“太后是很識大体的,只怕對你特別好了,六個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親娘,對我好些,難道她們也會吃醋?”韋小寶摟住她,笑道:“我對你特別好些,瞧她們吃不吃醋?”眾夫人嘰嘰喳喳,笑成一團。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鬧,也就釋然了。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听戲賭錢,更無虛夕。這一日多隆來訪,說起馮錫范失蹤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多隆低聲問道:“兄弟,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后來怎樣了?”韋小寶道:“后來就送他回家了,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殺了他?”韋小寶道:“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著。多大哥,你有沒瞧見?”多隆忙道:“沒有,沒有。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哪里殺他了?”韋小寶道:“是啊。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后,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干的事,不論有甚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
  多隆微笑道:“亂子是不會有的。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后來就沒回家。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問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尷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說,后來老羞成怒,大發脾气,順天府也不敢查了。”說著站起身來,拍拍韋小寶的肩頭,笑道:“兄弟,你是福將。哪想到事情會有這么湊巧,老泰的夫人遲不遲、早不早,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這一來,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他心中料定,馮錫范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系,但嫁禍于前鋒營泰都統,卻是大合己意。他哪里知道,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于那時出師,并非湊巧,而是韋小寶算准時刻,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韋小寶派了清兵,在監斬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將馮錫范藏于其內。待驗明茅十八正身,牽出席棚之時,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引開了多隆的目光,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范二人掉了包。其時馮錫范昏迷不醒,滿臉是血,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在法場中低頭而跪,立即斬首,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异,卻誰也沒有發覺,劊子手所殺的,其實是馮錫范的頭。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席棚的韋大人座車,塞住了他嘴巴,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銳气大挫,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講義气之人,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韋小寶連日酬酢,也有些膩了,記挂著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网打盡了,須得商量個計較才是。于是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要雙儿扮作了親隨,兩人來到天橋,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低聲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滿臉,大踏步走了出去。韋小寶一愕,跟了出去,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當下和雙儿遠遠跟隨在后。
  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經過兩條小街,來到一條小巷子前,巷口兩株大銀杏樹。他走進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几下。板門開處,樊綱迎了出來。他一見到韋小寶,一怔之際,也是怒容滿臉。韋小寶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綱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徐天川板起了臉,問道:“韋大人,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
  韋小寶忙道:“徐三哥怎……怎么開這個玩笑?”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回進屋來,關上了門。韋小寶和雙儿跟著二人穿過院子,來到大廳,只見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高彥超、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眾人一見韋小寶,都“啊”的一聲,站起身來。
  韋小寶拱手道:“眾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貞道人怒道:“我們還沒給你害死,總算還不錯!”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韋小寶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們為甚么對我……對我這樣?我又沒做……做甚么對不起你們的事?”玄貞道人大聲怒道:“總舵主給你害死了,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殺了茅十八!我……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大急,忙道:“沒……沒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貞搶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厲聲道:“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你……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真是總舵主在天有靈。”
  韋小寶見情勢不對,回過頭來,便想施展“神行百變”功夫,溜之大吉,卻見徐天川和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說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這樣性急?”玄貞道:“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你這小鬼花言巧語,沒甚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來,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左臂一縮,將他拉近身去。韋小寶大叫:“冤枉,冤枉哪!”雙儿眼見危急,從怀里取出羅剎短銃,向著屋頂砰的一聲,放了一槍,屋中登時煙霧瀰漫,隨即抓住韋小寶后心,用力一扯。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槍聲,心頭大震,韋小寶便給雙儿奪了過去。雙儿躍向屋角,擋在韋小寶身前,以短銃銃口對著眾人,喝道:“你們講不講理?”玄貞紅了雙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們拚了!”提劍便欲搶上。錢老本伸手拉住,說道:“道長,且慢!”向雙儿道:“你有甚么道理,說來听听。”
  雙儿道:“好!”于是將韋小寶如何為了相救陳近南及眾家好漢而出亡、如何給神龍教擄向通吃島、陳近南如何為鄭克塽和馮錫范二人所殺、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斃、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說了。她并非伶牙俐齒之人,說得殊不動听,但群豪和她相處日久,素知她誠信不欺,又見她隨口說出來,沒絲毫躊躇,种种情由決非頃刻之間捏造得出,韋小寶為了救護眾人而棄官,伯爵府為大炮轟平,眾人原是親歷,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節,不由得都信了。玄貞道:“既是這樣,韃子皇帝的圣……圣……他媽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說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他改口稱為“韋香主”,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雙儿搖頭道:“這個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從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話不錯。”還刀入鞘,雙膝一曲,便向韋小寶跪下,說道:“我們一批胡涂虫魯莽得緊,得罪了韋香主,罪該万死,甘領責罰。”其余群豪跟著一起跪下。玄貞連打自己耳光,罵道:“該死,該死!”
  韋小寶和雙儿急忙跪下還禮。韋小寶惊魂方定,說道:“眾位哥哥請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時誤會有甚么打緊?”群豪站起身來,又一再道歉。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說往事。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事事惊險百出,但在群豪听來,卻遠不如雙儿所說的可信。
  群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李力世道:“韋香主,總舵主不幸為奸人所害。天地會群龍無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為總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們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韋小寶連連搖手,說道:“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但好奇心起,問道:“卻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亂已定,台灣又給韃子占了,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打退,咱們反清复明的大業,可越來越難了。”韋小寶歎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卻道:“既然很難,大家就偷偷懶,不干反清复明了罷。”李力世道:“韃子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十分精明能干,又會收羅人心。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再這般拖得几年,只怕韃子的江山就坐穩了。”韋小寶又歎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穩江山,也沒甚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大伙儿想請你定個計策,帶著眾兄弟混進宮去,刺死韃子皇帝。”
  韋小寶大惊,顫聲道:“這……這件事可辦不到。”樊綱道:“請問韋香主,不知道中間有什么困難?”韋小寶道:“皇宮里的侍衛多得很,又有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火器營、健銳營、虎槍營等等保駕,乖乖不得了。單是侍衛,就有御前侍衛、干清門侍衛、三旗侍衛。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斃命,何況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難上加難。”群豪听他一口拒絕,已是不悅,又听他口稱“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臉有怒色。
  樊綱向眾兄弟瞧了一眼,對韋小寶道:“韋香主,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极難,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我們兄弟進得宮去,那是沒一人想活著出來的了,卻無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你曾為本會立了不少大功,本會十數万兄弟之中,實在沒一人及得上你。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擔子,全仗韋香主挑起。”韋小寶搖頭道:“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干的。皇上要我滅了天地會,我不肯干,那是講義气。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講義气。”
  玄貞怒道:“你是漢人,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气,那不是……不是漢……”他本想罵出“漢奸”兩字來,終于強行忍住。樊綱道:“這件事十分重大。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那也是情理之常。請你仔細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罷。”韋小寶忙道:“好,好。我去仔細想想,我去仔細想想。”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說道:“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不可忘了亡國的慘禍,凡我漢人,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韋小寶道:“對,對。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韋小寶瞧瞧這個,望望那個,笑道:“眾位哥哥怎么不說話了?”群豪仍是均不作聲。韋小寶甚感沒趣,猶似芒刺在背,說道:“那么今天咱們暫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細想想,再跟眾位大哥商量。”說著站起身來。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別。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2:06 PM

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里發悶。到得午后,宮里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韋小寶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儿,后來听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尅日回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儿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么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万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歎了一口气,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么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只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歎了一口气,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么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复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听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儿,說什么‘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儿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么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涂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坏,漢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么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气,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准。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儿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儿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只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干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從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干。”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荐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干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后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么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致极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么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儿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听。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儿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么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干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听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么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里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么?”韋小寶听這知府諛詞潮涌,說得十分好听,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沒證据,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尸首早該化了,這几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里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蘭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里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家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么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么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只手遮天,瞞過了圣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几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与其事,听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里等一會儿。”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干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圣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极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气。”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凶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听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几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万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丑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后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里,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气,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么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里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干什么?”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尸首出來。
  那具尸首并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么?你怎么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凶刀是馬廄里用的鍘刀,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尸,确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异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儿心中犯疑,見尸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尸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丰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儿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尸栽證,那是容易之极。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贊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里,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气,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听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儿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万万不可。”康熙問道:“有什么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儿,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逃走,便跟……”說到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一口長气。韋小寶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台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坏,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后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宮里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划籌划,省他四五十万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么?”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万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塽討還的,又有一百万兩……”康熙吃了一惊,說道:“有這么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儿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万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万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万兩。台灣災民約有一万几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丰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沖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万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万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么發達,原來完璧什么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气,未必真有什么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万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里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万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万万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里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于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里說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儿慚愧,到得后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坏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价實、划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并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种种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万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万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宁。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后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儿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后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里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么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么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圣。”韋小寶道:“對,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后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儿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后,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后。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几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于偏僻無人之處,然后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后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几首好詩,其余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后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卻知決計不确。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听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圣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种种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杰,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听不懂他說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干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后做了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么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几歲,居然說什么“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么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于是將康熙如何大贊“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机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干。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干。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里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几人計議了几個月,都覺大明气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于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气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惊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极。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气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胜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与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里已然不服,那里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听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于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几十年飯。這家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听說書、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么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里,忽听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听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听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儿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后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艙。
  只听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么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里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惊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么?”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尸万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听,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儿。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里,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聲不絕,十余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儿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余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儿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儿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听顧炎武說了几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里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听顧炎武解釋后,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伙儿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沖,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惊,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余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余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躍下馬來,沖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丑,獻丑。”
  舒化龍道:“顧先生适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干一件惊逃詔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气。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么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惊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惊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干什么?”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惊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伙儿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干干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杰,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么辦?怎么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儿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儿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种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几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坏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怀中本已睡熟,給他這么大聲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几顆腦筋,几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說什么也不干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里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膽,沒什么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么好當的。你決心不干,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干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儿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宁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里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异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儿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后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后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尸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几個胖儿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么?”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几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赶入林中。
  只听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听韋小寶叫得凄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儿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凶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价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儿挂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儿這一下嚇得魂不附体,心想怎么真的將他殺死了,扑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后,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尸首,此后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后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么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郁郁不樂?后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后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云。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儿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胜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過什么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几個客人,我怎么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儿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
[b]《鹿鼎記》全書完[/b]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2:13 PM

附錄——康熙朝的機密奏摺

《鹿鼎記》的故事中說到,康熙在韋小寶的部屬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韋小寶的許多秘密行動。小說的故事有點誇張。清初政治相當清明,取消了明朝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等特務制度,皇帝並沒有私人特務。一直到清亡,始終沒有特務系統。雍正的“血滴子”只是小說家言,並非事實。
    但康熙對於臣子的動靜,地方上的民情,還是十分關心的,這是統治者所必須知道的情報。從康熙朝開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來的制度是朝廷有一個“通政使”機關,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題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經審閱後再行轉呈。康熙覺得這方式會導致壅塞,泄露機密,所以命令特別親信的臣子專折奏聞。專折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謹封”字樣。奏事者親自送到禦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復之後,又親自到禦書房領回。
    後來這奏摺制度的範圍擴大。並不限親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員都可用摺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規定科道等官(中級官員)每天一人以密折輪流奏事,事無大小,都可照實奏告,即使沒有什麽事可說,也須說明爲什麽沒有事可說。這種方式擴大了皇帝的權力,同時使得各級官員不敢欺騙隱瞞。
    從康熙朝的奏摺中看來,奏摺的內容主要是各地糧價、雨水、收成、民間輿論、官員的清貪。可見康熙最關心的是百姓的經濟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員是否貪污。當然,各地的造反叛亂,他也是十分注意的。
    康熙在奏摺上用朱筆批示,大多數是寫“知道了”三字,有時也有詳細指示。從批示之中,可以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
    [b]王鴻緒的奏摺[/b]
    王鴻緒比康熙大九歲,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二年進士, 做過翰林院編修、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大官,是康熙十分親信的臣子。他呈給康熙的奏摺上,只寫“密奏。臣王鴻緒謹奏”字樣,不寫官銜,所有公式套語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員的情況。
    康熙派遣親信探聽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數極爲有限,並一再叮囑不可讓人知道。他在給王鴻緒的親筆上諭中說:“京中地可聞之事,卿密書奏摺,與請安封內奏聞,不可令人知道。倘有瀉(泄)漏,甚有關係,小心,小心。”“前歲南巡,有許多不肖之人騙蘇州女子。朕到家裏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爾細細打聽,凡有這等事,親手蜜蜜(密密)寫來奏聞。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爾即不便矣。”(蘇州女子以美麗出名,大概有人乘著康熙南巡的機會,想選美進獻,或假借名義,欺騙蘇州女子的家屬。)“已(以)後若有事,奏帖照南巡報例。在宮中耳目衆,不免人知,不必奏。”“有所聞見,照先密折奏聞。”
    王鴻緒受到皇帝委託,保證絕對不敢泄漏。他在密折中說:“臣一介豎儒,曆蒙聖恩簡擢,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十三日卯刻入直內廷,恭接禦批並封內密諭,其時蔡查 二臣未曾到。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此數,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聖恩于萬一。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係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後京中可聞之事,臣隨時於恭請聖安帖內繕寫小折,密達禦覽。緣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複。謹奉。”(康熙批:是。)
    王鴻緒所密奏的,大都是關於錢糧、馬政、鑄錢、鹽政等等財政經濟事務。他對財經事務特別感興趣,所以後來長期做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本來這些財經事務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較爲妥善。
     除財經弊端外,王鴻緒的密奏性質十分廣泛。
    有幾個密折與“陳汝弼案”有關。這案子起因于陳汝弼納賄三千兩銀子,後來發展爲大案,由“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門會審”。王鴻緒參與會審,將審案經過詳細密奏康熙,其中說到滿官漢官之間的爭辯:“……定陳汝弼‘情真立斬’,滿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與臣說:定罪未有口供,大人們應斟酌,且陳汝弼昨日所首字紙及書劄是什麽東西。臣又雲:不是隱藏得的。滿大人因令司官取來,念與衆大人聽……滿大人說,沒有關係,不必入在口供內。漢大人說:‘假裝身死’四字該去,昨日原是昏暈去了。因刪四字。屠粹忠說:藏匿案卷及犯贓,得無‘立斬’之條。議政大人說:改了罷。舒輅因改‘立絞’。科道說:仍照三法司監候絞罷。滿班大人未有應者。又陳汝弼令家人遞親筆口供,滿大人不收。李錄予說: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陳汝弼親筆口供,今日伊家人來遞,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內所定口供,寥寥數語,乃舒輅所做也……從來問官改供及捏供,擬罪處分,條例甚重……滿大人皆怕惹怨,有話不肯發出。議政大臣亦唯聽舒輅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語:“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體,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內容,是說“滿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況。
    “漢大人”則力爲開脫。這案子後來如何結案不明,相信康熙會有較寬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滿洲官員傳統上雖較有權勢,但康熙並未偏袒滿官。同時又可看到,當時處人死刑十分鄭重,不能由有權勢的大臣一言而決。
    王鴻緒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讀來,頗有興味:有一個奏摺是長篇奏告馬政的,最後一段卻說:“……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傳信與他,說皇上在外說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驚慌等語。此後臣所陳密折,伏乞皇上仍於密封套上,禦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一個長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後一段說:“又宋犖幼子宋筠系舉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會試,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暈病,隔久方一發,惟今年武場中暈一次,及到揚州,復發一次,比以前緊些,然幸而暈醒,仍可辦事,今奏新恩,將來交印之後即可來京等語……”(康熙批:知道了。)宋犖本爲江甯巡撫,新升吏部尚書,辦事能幹,康熙關心他的健康。
    有一個密折奏告一個官員有罪充軍,解差向他討賞,每人要銀子十兩,那官員不給,反加辱駡。一天晚上,那官員忽被人綁縛,所有銀兩盡被取去。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王鴻緒一樣的密折奏聞。
    [b]李煦的奏摺[/b]
    李煦是康熙的親信,任蘇州織造達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甯織造二十餘年,曹寅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織造孫文成三人,都不斷向康熙呈遞密折,奏報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的名聲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康熙主要從這些奏摺中得知各地實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區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報收成及米價。康熙批:“五月間聞得淮徐以南時暘舛候,夏澤愆期,民心慌慌,兩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寢食不安,但有南來者,必問詳細,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秋收之後,還寫奏帖奏來。”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這樣一個奏摺:“恭請萬歲萬安。竊臣於去年十二月初七日,風聞太倉盜案,一面遣人細訪,一面即繕折,並同無節竹子,差家人王可成齎捧進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揚,據稱:‘無節竹子同奏摺俱已進了,摺子不曾發出。臣煦聞言驚懼。伏思凡有摺子,皆蒙禦批發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賜發。今稱不曾發出,臣心甚爲驚疑。再四嚴刑拷訊,方雲:‘摺子藏在袋內,黑夜趕路,拴縛不緊,連袋遺失德州路上,無處尋覓。又因竹子緊要,不敢遲誤,小的到京,朦朧將竹子送收,混說沒有摺子,這是實情。’等語。臣煦隨將王可成嚴行鎖拷,候旨發落。但臣用人不當,以致遺誤,驚恐惶懼,罪實無辭,求萬歲即賜處分。茲謹將原折再繕寫補奏,伏乞聖鑒。臣煦臨奏不勝戰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折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一併寬免了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
    值得注意的,還不在康熙的寬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態:皇帝認爲派人暗訪密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譽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辦事,就非光明正大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道。康熙批復密折,從來不假別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不能書寫,勉強用左手批復。但在政治黑暗的時代,統治者派遣探子私訪密奏,卻衆所公認是理所當然。這種對“特務工作”的價值觀念,是政治清明或腐敗的一種明顯分野。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請安摺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張雲翼病故的訊息。向皇帝請安,是“恭祝萬歲爺萬福金安”,該當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須另折奏報,決不可混在一起,否則有咒詛皇帝死亡的含義。李煦這個奏折犯了基本的忌諱,十分糊塗。奏摺中說:“恭請萬歲萬安。竊提督江南全省軍務臣張雲翼,於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癰,醫治不痊,於七月初三日巳時身故,年五十八歲,理合奏聞。蘇州六月晴雨冊進呈,伏乞聖鑒。”康熙見了這大不吉利的奏摺,自然很不高興,但申斥的語氣中還是帶了幾分幽默。朱批:“請安摺子,不該與此事一起混寫,甚屬不敬。爾之識幾個臭字,不知哪去了?”
    李煦見到禦批,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奏謝罪,痛自懺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甯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揚州辦理刻印《佩文韻府》事宜,染上瘧疾,病勢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請他上奏,向康熙討藥。
    康熙得奏之後,立即朱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賺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金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康熙連寫四次“萬囑”,又差驛馬趕急將藥送去揚州,限九日趕到,可見對曹寅十分愛護關心。奎寧原是治瘧疾的對症藥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並發症,終於不治逝世。康熙甚爲悼惜,命李煦妥爲照顧曹寅的遺屬。
    李煦的奏摺之中,有一大部分是關於實驗新種稻米的。康熙很重視稻米品質,經過多方試種,培育出一種優良品種,發交各地官紳試種。李煦詳細奏報試種的情況,某官種幾畝,畝産幾石幾鬥;某商人種幾畝,每畝産幾石幾鬥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竊奴才所種禦稻一百畝,於六月十五日收割,每畝約得稻子四石二鬥三升,謹礱新米一鬥進呈。而所種原田,趕緊收拾,乃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種完第二次秧苗。至於蘇州鄉紳所種禦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細數,另開細數,恭呈禦覽。”可見李煦還負有“種禦稻實驗田”的任務。
    康熙將“禦稻”種子普遍發交各地官紳商人試種,每人試種的田畝多數是兩畝至三畝。李煦種到一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産的米當時叫做“禦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最美。《紅樓夢》寫莊頭烏進孝進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
    康熙在南巡之時,見到民舟中滿載豬毛、雞毛,問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後即下旨試驗,效果甚好。比之後世不經實驗而大搞衛星田,不注意品種肥料而只虛報瞞騙,康熙的種稻實踐是科學化得多了。
    [b]李林盛的奏摺[/b]
    康熙頗有幽默感,雖然在嚴肅的公文批語之中,往往也流露出來。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陝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這人的正式官銜是:“提督陝西甘肅等處地方總兵官右都督加一級降二級戴罪圖功。”奏摺中說:
“皇上著問:‘提督好,提督身上好麽?各官好麽?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時啓奏,今你到任來,爲何不具本啓奏?今後可將地方上事宜不時啓奏於皇上知道。又皇上賜你鹿舌、鹿尾、幹肉等捌樣,你可查收’等因。臣隨恭設香案,率同將弁各官,望闕謝恩,領受訖。除臣恭奉音,頒賜食品,見在另疏奏謝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論,臣謹遵旨具複。伏念臣以庸愚,幸生聖世,遭遇堯舜之主,身經太平之年,毫無報稱,夙夜兢惕……”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摺中以大量套語歌功頌德,關于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報喜不報憂。此人大概是漢軍旗的武官,所用的師爺也不明規矩,在奏摺上蓋了一顆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後折字寫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滿洲文,康熙的意思是,這種奏摺是秘密奏報,並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書寫,不會寫漢字則寫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禦批後,又上奏摺:“……仰惟我皇上承天禦極,神武英文,雖聖躬日理萬機,猶無時不以民生爲念。曩因河東歲歉,上勤聖懷,既沛賑恤之殊恩,複頒免賦之曠典,誠功高萬世,德邁百王,薄海內外,靡不共戴堯天也……再臣應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請奏,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繕,臣既不諳其中深義,誠恐詞句失宜,並懇皇恩,容臣嗣後凡陳奏事宜,仍准以漢字具奏,庶民舛錯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漢文亦未必爾自能作也。”
    他明知這員武將肚子裏墨水有限,這封奏摺必是叫人代寫的,於是小小的諷刺了他一下,以後也不盼望他能自寫奏折、密報地方訊息了。
    李林盛這封奏摺雖是師爺所寫,其實還是有不通順處。例如“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實應當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折中那一句話,變成了指摘滿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寬供大量,不予追究,如果變成了細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許會下旨斥責,罰他“再降一級,戴罪圖功”。

gergermen 發表於 2005-7-30 12:20 PM

後記

《鹿鼎記》於一九六九年十月廿四日開始在《明報》連載,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三日刊完。一共連載了兩年另十一個月。我撰寫連載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一續,次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兩年另十一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遠有特殊的意外),這是我最後的一部武俠小說。然而《鹿鼎記》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在報上刊載時,不斷有讀者寫信來問:“《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寫的?”因爲他們發覺,這與我過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實這當然完全是我自己寫的。很感謝讀者們對我的寵愛和縱容,當他們不喜歡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個段落時,就斷定:“這是別人代寫的。”將好評保留給我自己,將不滿推給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筆人”。
    《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一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復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的嘗試一些新的創造。
    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爲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于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在這方面,剝奪了某些讀者的若干樂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說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寫一個人物,用意並不一定是肯定這樣的典型。哈姆萊特優柔寡斷,羅亭能說不能行,《紅字》中的牧師與人通姦,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們的行爲。《水滸》的讀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樣,賭輸了就搶錢,也不要像宋江那樣,將不斷勒索的情婦一刀殺了。林黛玉顯然不是現代婦女讀者模仿的物件。韋小寶與之發生性關係的女性,並沒有賈寶玉那麽多,至少,韋小寶不像賈寶玉那樣搞同性戀,既有秦鍾,又有蔣玉函。魯迅寫阿Q,並不是鼓吹精神勝利。
    小說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實的。小說反映社會,現實社會中並沒有絕對完美的人。小說並不是道德教科書。不過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麽應當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餘的各種行爲,千萬不要照學。
    我寫的武俠小說長篇共十二部,短篇三部。曾用書名首字的十四個字作了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最後一個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劍》沒有包括在內。最早的《書劍恩仇錄》開始寫於一九五五年,最後的《越女劍》作於一九七○年一月。十五部長短小說寫了十五年。修訂的工作開始於一九七○年三號,到一九八○年年中結束,一些是十年。當然,這中間還做了其他許多事,主要是辦《明報》和寫《明報》的社評。
    遇到初會的讀者時,最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是:“你最喜歡自己哪一部小說?”這個問題很難答復,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較強烈的幾部:《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又常有人問:“你以爲自己哪一部小說最好?”這是問技巧與價值。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許多讀者並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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