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後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囚車旁一名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檐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歎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那小孩子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麽罪了?”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麽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字,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麽?”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裏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爲和平,只吃青草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了。”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竈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裏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裏燒死了罷!’”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口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爲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楚子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道:“咱們做老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陰沈沈地,似要下雪,歎道:“老天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啦!”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陣好風,吹得你二位光臨?”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頦下一部黑須、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氏。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你商議。”這文士姓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既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不多時,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黃宗羲神色慘然,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幹了六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爲“山林隱逸”,應徵赴朝爲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爲“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侮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髮爲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明月”這兩句詩,譏刺滿清,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贊了。”顧炎武一擡頭,見到壁上挂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彩,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呂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歎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只是他爲人穩重謹慎,既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畫了送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于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沈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雲:“其爲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爲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桌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泚。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裏。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璧完,何處登臨不狂喜?”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璧完’,縱然是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黃宗羲慢慢將畫卷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須得妥爲收藏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累了二瞻先生。”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此來,乃是爲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留良驚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甯袁花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已出來相見。我已在他書房的牆壁上題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訊息,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住,那可糟了。”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與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暫且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呂留良氣憤憤的道:“韃子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拚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駡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顧炎武道:“晚村兄豪氣幹雲,令人好生欽佩。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再說,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於權臣鼇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鼇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跟他們搗蛋。鼇拜乘此機會,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韃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韃子的算中了。”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黃顧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呂留良沈吟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韃子的天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沈吟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裏,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韃子,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
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著匆匆入內。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又顧忌甚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又如何會對韃子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浙西杭州、嘉興、湖州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産稻米蠶絲。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爲吳興縣,清時分爲烏程、歸安兩縣。自來文風甚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中國字分爲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都是湖州人氏。當地又以産筆著名,湖州之筆,徽州之墨,宣城之紙,肇慶端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湖州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其時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鑨,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鑨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
忽有一日,鄰裏有一姓朱的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既來求借,當即允諾,也不要他用什麽遺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莊允城便答應了。那姓朱少年去後,莊允城爲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既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讀給他聽。他認爲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鴻儒,再加修訂,務求盡善盡美。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莊廷鑨便輾轉托人,卑辭相邀。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不少大手筆之力。書成不久,莊廷鑨便即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間大屋作爲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爲莊廷鑨,請名士李令晰作序。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錫、吳之銘、吳之熔、李祈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徵、韋金祐、韋一園、張雋、董二酉、吳炎、潘檉章、陸圻、查繼佐、範驤等,共一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
《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敍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訐指摘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廷鑨之名噪於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州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內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爲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爲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爲免麻煩,便送他十兩八兩銀子。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刺,說道閣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寧可去周濟給閣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職,無權無勢,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閣下的爲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卻之不恭。兄弟今日離別湖州,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州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
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莊允城問道:“什麽叫做‘湖州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鑨龍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這‘湖州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吳之榮前一句“令郎親筆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親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倒是有的。原來外間說鑨兒此書是‘湖州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滿臉,說道:“榮翁說什麽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喜歡。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書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並駕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贊,謬贊!不過“湖州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麽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州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州兩大名産,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
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著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爲我家傳家之寶。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翁之厚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著邊際的瞎說。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忙將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雖大,卻是輕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産,謹以相贈。”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謅的“湖州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另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書輯略》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麽?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其時金貴,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獪,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抛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贊而特贊。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從這一年起,就不該再用明朝萬曆年號,該當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書“明天啓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爲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中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大清順治元年”。又看清兵入關之後,書中於乙酉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曆元年”,那隆武、永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裏。他看到這裏,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財?升官發財,皆由於此。”想
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什麽事?”吳之榮笑道:“沒什麽!”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叫,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處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最犯忌者,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號紀年,原無不合,但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清朝痛恨入骨,決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鑨是富室公子,雙眼又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沈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囉唕。
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興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窖,一時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各處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影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攻訐建州衛都督(滿清皇帝祖宗的親戚),以及大書隆武、永曆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迹,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只呆呆出神,過得半晌,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州販書客人新近送來,到貨還不過七八天。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伸。他收回舊書,重行鐫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爲“紹興師爺”。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穀,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禮聘一位紹興師爺。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達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迹。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際幾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開脫,即可使之死裏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見這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身破家,當即向將軍告了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州南潯鎮上,將此事告知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向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復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當下便將此計說了出來。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複。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複,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裏,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搜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他窮愁潦倒,只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複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內容並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捕風捉影之辭。那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爲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既無退路,心想拚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輔政。其中鼇拜最爲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鼇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鼇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鼇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官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鎯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留良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只是歎息。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産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旗兵爲奴。前禮部侍郎李令晰爲該書作序,淩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晰的幼子剛滿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計其數。湖州府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
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瞭;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列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爲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
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至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駡。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只怕也難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爲。”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倒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甯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爲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道:“好酒!”查伊璜給他連斟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
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酒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爲“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爲“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鍾,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鍾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鍾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鍾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鍾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肮髒,但想:“我既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當下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奇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省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這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爲何送禮於我?”當下沈吟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些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中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福是禍。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嘗,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服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伊璜,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省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桓數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疏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這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爲滿洲人作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汙了自己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爲不悅。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舊袍,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韃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回應,說不定便能將韃子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爲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察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刺,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和自己向來不甚投機,倘若欽差人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撫台的禮物一定代爲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衆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花園涼亭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哪里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衆,幾個月內,遊覽不盡。”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爲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爲國爲民出力,卻助紂爲虐,作韃子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爲恥。查某未免羞與爲友。”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禁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無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是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回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韃子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才不負了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幹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父地母,反清複明。”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麽?”吳六奇掩好衣襟,說道:“适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敢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複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道:“原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吳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吳六奇道:“先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那丐幫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行乞爲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下位居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他打得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先生不棄,還當在下是個朋友,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原來如此。”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個奇男子,我吳六奇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于丐幫,獨往獨來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吳六奇道:“後來滿清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駡,說我卑鄙無恥,甘爲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凶,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爲很是不對,深夜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罵得那麽明白痛快。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爲詫異,便即越窗而去。”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得對了!”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願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復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複明。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下訊來,封我爲洪順堂紅旗香主之職。”查伊璜雖不明天地會的來歷,但臺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
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天地會,會裏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爲,才真正不愧爲海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五字,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肯認我是朋友,姓吳的便已快活不盡。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真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得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麽人物。”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來爲陳總舵主幹一杯!”兩人一口飲幹。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哪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複,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韃子們先下手爲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更是折了一條棟梁。”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只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決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圻、範驤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爲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陸範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按:《聊齋志異》中有“大力將軍”一則,敘查伊璜遇吳六奇,結語說:“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評語稱:“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書中敘此事雲:“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稿,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未機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爲孝廉奏辯得免。”至於吳六奇參與天地會事,正史及過去裨官皆所未載。)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氏母子三人,黃宗羲又是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爲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麽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三人中顧炎武最爲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推開艙門,走上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間船篷竄起一條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了船艙之中。
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吳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鼇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麽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
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衆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迹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掉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麽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長年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自是在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單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名下屬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就這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鼇少保,人人不愁升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哪有這等福分。”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這四人,原也沒這等福份。”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竹篙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抛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适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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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
六年。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爲是漢人懷念前明。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其實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廷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系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又于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余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
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回稱爲“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侄兒查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稱爲“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做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複時時喚奈何。爲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按:“春雨少”當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當指政事嚴苛。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剩有圍外人,追夏思禍酷。”按“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爲血肉害,蟣虱當末減。“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風卷飛花來,誰家庭下樹。”(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
“敗群鵲”:“朝喳喳,暮囉囉,鵲聲喜,烏聲惡。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幹生處樂維南(按:紇幹,出名,積雪極寒)。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爲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併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回一歎還逡巡。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籲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
“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困步其下偶成。”:“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爲牢,獨來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已經三月餘,衆眼終未青。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寄語後栽者,匆依問囚廳。”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敬業堂詩集》篇什雖富,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這裏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只好全部放棄。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爲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爲查慎行題過“敬業堂”三字的匾額。當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恐怕很少人讀到過,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升時稱“聲山太公”。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鈎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鈎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峭茜”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茜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i]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25 at 04:32 PM [/i]] 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爲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古人雲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爲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爲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彙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當真是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一聽到這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麽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間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衆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時一哄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衆鹽商知道鹽梟向來只是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鹽斤,也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凶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是驚惶,又是詫異。
鹽梟中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莫怪,在下陪禮。”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裏?”說著眼光向衆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衆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夥裏鬧事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幹。”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八道,說什麽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漏稅,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黃湯,大叫大嚷,說道揚州販私鹽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嚷:“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麽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們。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哪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老兄,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衆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衆鹽梟紛紛喝道:“賈老六在這裏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批傢夥胡罵天地會,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
衆鹽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東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唷”、“啊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虬髯大漢坐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爹爹姓什麽叫什麽,老子自然姓什麽叫什麽。好小子,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衆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格格”一聲,笑了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什麽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裏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身後。那鹽梟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筋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弟兄,只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駡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裏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什麽相干?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饒,不如挾起尾巴,乖乖的去販私鹽、賺銀子罷。”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什麽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突然之間,四人一齊沖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間房都擺設得極爲考究,梨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喀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衆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池魚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惱怒之下,揮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衆龜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一沖,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衆人都是“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沖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繃帶之人手提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下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沖,隔著廂房門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裏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沖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敢進房。
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砍斷了。那大漢驚天動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噹啷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大漢雖左肩重傷,仍然勇悍之極,舉起鋼鞭,向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筋疲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大
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沖而前,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向後拉扯。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分毫,但此刻他重傷之下,全仗一口氣支援,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幾口氣,大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來回晃動,廳上燭光射進房來。照在那人虯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衆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們不敢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衆鹽梟一聲喊,擡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門閂上了。”那孩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不可的,忙應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聞到一陣陣血腥氣。
那人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複,可得避……避他媽的一避。”伸手撐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幹麽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有空閒,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余,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百遍,有福共用的傢夥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衆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這位朋友出門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著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衆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擡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道:“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那小孩見到這只大元寶,不禁骨嘟一聲,吞了口饞誕,暗暗叫道:“好傢夥!”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什麽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要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夫一怔,道:“得勝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裏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啦!”那人見那山只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夫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裏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爲“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周黑沈沈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這裏,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叠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裏更無聲息,突然喝道:“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了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裏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系腰,自是鹽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窖子裏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裏,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麽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來殺他。”
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複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麽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你怎麽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了。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麽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道:“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突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麽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信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到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麽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麽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爲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兒不妙。喂,剛才你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什麽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麽尊姓呢?”那小孩眉頭一皺,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親叫做韋春花,父親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麽?”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既當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什麽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什麽?我又沒金銀財寶,你要搶錢,也不會搶我的。江洋大盜又打什麽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麽格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茅十八側著頭看著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駡:“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什麽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不過我,爲什麽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共用,有難共當。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分也瞞了你,那還算什麽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麽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升,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什麽?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寶,說過:“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麽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麽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什麽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點了點頭。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裏?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麽?”韋小寶籲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麽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
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的。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裏才這麽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黴。”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奔了六七裏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手裏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裏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花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鋪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了廿幾文,忽想:“我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爲兩段,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鋪前,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時反勝爲敗。我怎麽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負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贊好,說道:“你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要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擡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爲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裏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待要喝酒,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啦!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喝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爲詫異。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得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什麽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呢,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泄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什麽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爲什麽?”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挂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徑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村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之上。這棵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麽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卷”,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筋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兇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滿清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爲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沖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衆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爲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去罷!”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負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跟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罵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麽?”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裏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韃子舐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凶光,說道:“鼇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爲的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與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鼇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麽?”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麽,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麽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韃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茅十八怒道:“什麽?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爲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什麽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什麽的,鼇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鼇少保,這鼇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鼇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鼇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鼇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閒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哪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傢夥,哪有這麽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央,縱馬沖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衆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衆軍官也不知這乾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誰也不加理會。待得衆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用。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松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挂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力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鬥然放手,松脫鞭柄,那軟鞭一沈,忽兒兜轉,迅疾無倫的卷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擡起身,驀地裏白影晃動,無數粉末沖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爲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紮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松,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爲軟鞭繞身,眼見無幸,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爲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适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麽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惟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什麽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元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弟兄衆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下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茅十八低聲喝彩:“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繮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罷!”韋小寶問道:“你到哪里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麽?”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沈,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爲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爲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十分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哪里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麽?”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哪里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沖,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哪里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沖,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是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里撇得下馬匹
的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繮,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駡:“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當即破涕爲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爲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沖,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麽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鼇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兇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麽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很。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挂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馬繮,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爲你打不過鼇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鼇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爲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鼇拜老爺饒命,求求鼇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沖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鼇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裏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趁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麽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擡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繮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腳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裏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沖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沖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麽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繮,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麽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唷喂,哎唷喂!”
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麽?”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裏,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肴雖是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面,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肴,便只醬肉、熏魚、鹵水豆腐幹、炒雞蛋。那群人中爲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衆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爲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說:“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韃子……”
他說到這裏,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桌子底下黑濛濛地,衆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唉唷”、“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衆,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于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並不答理,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車乘馬而去。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來頭?瞧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乾淨些。”眼見飯店中的老闆與店伴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繮,說道:“你扳住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哪有什麽希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繮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魔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僻所在,養好了傷再說。”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什麽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嚇什麽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朵邊說了句什麽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兒別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鼇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什麽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駡,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雲南沐王府到底是什麽腳色,又有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韋小寶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希罕。”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了。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看不由得滿臉怒色。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麽又怪起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麽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麽還能當咱們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武功,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惡狠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麽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麽?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麽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迹,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麽打緊?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汙言罵人,口中得放乾淨些。”韋小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不罵,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爲什麽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爲。”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武功,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趁早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爲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爲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爲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事,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爲徒,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麽希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爲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麽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麽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敵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夥,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開了繮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繮,那坐騎倒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爲難。
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麽?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希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爲什麽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什麽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麽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麽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韋小寶道:“什麽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什麽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乾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爲什麽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麽國公。”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什麽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麽害怕。”
茅十八道:“什麽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爲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爲了他的子孫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什麽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犬……”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犬,你對我怎麽又不客氣?”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是忠良的後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家之人。豈不爲天下萬人唾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說個屁?”茅十八問道:“什麽叫做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麽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豪傑,于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什麽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麽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複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各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韃子趕出塞外,如何打得衆韃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韃子,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滿洲韃子。漢人大勝而韃子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春、沐英三人最爲聽衆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韃子之時,加油添醬,如火如荼,聽衆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麽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根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麽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複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麽銅角射象什麽的,又是怎麽一回事?”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諂。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裏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鬥……”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韃子自然生得比咱們中國人高大些。那達裏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一聲大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響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麽事?”韋小寶道:“原來達裏麻哇哇大叫,聲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得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然還來幾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達裏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達裏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百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向達裏麻的大嘴射到。那達裏麻也是英雄好漢,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凶,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呐喊:‘不好了!’達裏麻回頭一看,只見十名將軍胸口都穿了個洞,鮮血狂噴。卻原來沐王爺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了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哪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穿十,有個名堂,叫做‘穿雲箭’。”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裏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聲:‘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來箭挾住了。正在此時,天空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隻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裏麻心想:‘你要射第三隻雁兒,已不容易,怎地還分左眼右眼?’擡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裏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極!這是聲東擊西的法子。”韋小寶道:“也算達裏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韃子八名大將。韃子身上多毛,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員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繞著彎兒在罵自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裏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聽得隔江響號,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超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道:“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兵士,齊聲呐喊,同時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裝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鼈蝦蟹。”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隻甲魚,買一隻螃蟹,再買一隻蝦兒,用繩穿了,挂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哪有這等閑功夫去胡鬧。”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兵士,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來吃了,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駡:“小鬼頭,偏愛繞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韃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勢渡江,如此多次,卻並不真的渡江。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韃子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衆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沖將過去。韃子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眼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勒子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裏麻,當即拍馬追上,喝道:‘韃子達裏麻,還不下馬投降?’達裏麻道:‘我……我不是達裏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哪里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道:‘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裏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韃子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了,哼了一聲,卻也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
到城外,只見城中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挂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爲懷,心想這梁王高挂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護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禦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麽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韃子,好像達裏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哄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禦賜的金便壺,你道是尋常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衆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著:令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泄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嗎?”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道:‘命你帶二萬官兵,在五裏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裏,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裏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早晨,劉白二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隻,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呐喊,探子飛馬回報:‘啓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啓稟元帥:韃子大開北門,城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什麽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什麽傢夥?”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夥身子比牛還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沖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沖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只消一亂,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茅十八臉有憂色,沈吟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沖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萬多隻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衆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沖入韃子陣中,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些大象不辨東南西北,向明軍繼續沖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麽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中,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火炮仗,射出去時,火花滿天,砰砰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價的奔跑,韃子的陣勢被大象沖了個稀巴爛,希裏呼盧,一塌糊塗。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衆兵將大聲呐喊,跟著大象沖進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沖進城來。梁王大叫:“咕嚕阿布吐,嗚裏嗚!咕嚕阿布吐,嗚裏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野嗚的,叫些什麽?”
韋小寶道:“他是韃子,叫的自然是韃子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起義了!”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肚子極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喲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麽他這次不叫韃子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韃子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王爺一馬當先,沖進城來,看見一個老韃子身穿黃袍,頭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只聞得臭氣沖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全仗智勇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沖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韋小寶道:“那還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上的種種規矩禁忌,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會家子,就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龍’韋小寶只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將養了十來日,身上各處傷勢大好,這才雇了大車上道。
注:“最好交情見面初”是“一見如故”的意思,並不是說初見面交情最好,後來就漸漸不好了。 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衆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麽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鼇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鼇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蕩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鹵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鼇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麽個江湖漢子比武?自己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鼇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裏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鼇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鼇拜當真肯比,那麽茅十八拚了這條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一老一小。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二三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裏,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麽?怎麽?”那小太監喝道:“走開!囉裏囉唆幹什麽?”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這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自頂至腿都塗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毿毿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嚷:“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酒保應道:“是!是!”擺上杯筷,問道:“客官,吃什麽菜?”一名大漢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起來。酒保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衆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是玩摔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微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麽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七名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麽?”韋小寶道:“我這朋友說,你們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喀喇一聲,酒壺撞上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身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鬆開。
茅十八順著那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回風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喀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要想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得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哎唷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似乎渾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爲高,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爲偌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撥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爲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擊出,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身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小太監道:“公公,這傢夥是什麽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得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啦。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爲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裏。
過不多時,門外擡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擡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聲。衆大漢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塊,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擡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去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聽得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去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麽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裏便是。”韋小寶聽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將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中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衆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聲叫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聽海老公道:“將他二人松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是!”韋小寶聽得喀喀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子,過了一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開眼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臺,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塊,又去取韋小寶口中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裏不乾不淨,讓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海老公道:“拿張椅子,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頂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麽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麽干系了?你這麽說,沒的汙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親信,咱們瞧著王爺的面子,小小過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麽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黴。”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致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冒認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哥兒倆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裏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著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麽拳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鼇少保比武?鼇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裏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數鼇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茅十八當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是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麽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氣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於歎了口長氣。
海老公問道:“閣下還想跟鼇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鼇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鼇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富貴極品,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鼇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相比?”他說的是二人身分地位,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鼇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功夫,若和陳近南相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問道:“你……你……你說什麽?”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抓’,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氣見過陳總舵主。聽說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爲什麽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將軍,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臨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複明,哪有反投滿清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麽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眼閉。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到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麽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你還等什麽?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待,卻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麽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留點什麽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一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麽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麽個殘廢人活著幹麽?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脹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麽?”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扠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劑,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了危……危險得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出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下,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過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麽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裏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到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裏,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折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迹。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響動,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幹。
茅十八沈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喀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擡起頭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哪里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以身來,一伸手,抓住了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尺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麽……什麽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爲什麽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嗎?”他和小桂子雖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臺之側,伸手撥動燭臺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什麽?胡說八道!爲什麽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兒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累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烏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過去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蜷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裏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天而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另外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儘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裏麽?”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爲……爲什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面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上放著十幾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臺。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從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幹麽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縫都用棉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間,見到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在幹什麽?”韋小寶道:“來啦!來啦!”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
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實在……實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夥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真不真啊?”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疑,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爲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麽辦?”
海老公微一沈吟,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唆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斗,一隻只的找尋。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麽?誰……誰叫你亂開抽鬥?”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這幾隻抽斗是開不得的。”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
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打什麽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鎖上,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只小抽斗,但見抽斗中儘是形狀顔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哪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麽今天什麽都糊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爲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麽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麽。”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而爲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撟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衝衝乾淨,這氣味不太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到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將地下黃水沖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是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了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爲來爲去,便是爲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麽?”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是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這件事,比什麽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爲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麽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唆,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則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覰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了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時,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麽有什麽,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麽?”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麽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之後,頗爲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五十兩銀子去。”韋小寶适才在箱中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隻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甫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哪里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的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麽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裏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了一隻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麽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臉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天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麽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麽大的院子裏,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裏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麽啦?”帶他進來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他拿出一隻元寶來,買了五十枚五錢銀子的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麽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也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爲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黴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麽樣?”韋小寶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他。
那做莊的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道:“通殺!”將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餘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聲:“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大爲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中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再設法換出來。擲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極爲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隻凳子、倒翻一碗茶之類,衆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時,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間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沈重。骰子一邊輕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硬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水銀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於爲人發覺,同時你既能擲出大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是水銀,要什麽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個時辰賭將下來,自然大占贏面。至於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骰子,要出幾點便是幾點,絲毫不爽,決不需借助於灌鉛灌水銀的骰子,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骰子,他入局時有兩隻二十五兩的元寶,一隻兌了籌碼,當下將另一隻元寶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骰子的張本,又想:“小桂子既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擲了幾把,擲出一隻么六來,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韋小寶當即添了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隻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七人都笑了起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粒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鬼今天手氣倒好。”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得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將帶來的三十幾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啦!”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爲豪爽。他平時給人辱駡毆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生平偶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裏,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爲高興,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幹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贊許,說道:“哈,小桂子轉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氣啦!”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衆人一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得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麽緊?”老吳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裏又是大廳,又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在什麽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裏去再說。”可是此刻連如何回到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有間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涎欲滴,輕輕推門,探頭一張。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屋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拿起一塊千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麵粉夾一層蜜糖豬油,更有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盡管老鴇龜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院中的細點更精致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裏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隻小燒賣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驗極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爲人發覺。吃了一隻燒賣後,又吃一塊豌豆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來幾隻大布袋,裏面似乎裝著米麥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挂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思,便即鑽入了桌底。 第四回 無迹可尋羚挂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靴聲響到門口,那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見那靴子不大,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當即放心,將燒餅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待浸軟了吞咽。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韋小寶心想:“也是個偷食的,我大叫一聲沖出去,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頓了。”又想:“剛才真笨,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這裏又不是麗春院,難道短了什麽,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
忽聽得砰砰聲響,那男孩在敲擊什麽東西,韋小寶好奇心起,探頭張望,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穿短打,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他打了一會,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隨即雙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將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交的滿人一般。韋小寶哈哈一笑,從桌底鑽了出來,說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來跟你玩。”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臉上又纏了白布,微微一驚,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登時臉現喜色,道:“好,你上來!”韋小寶撲將過去,便去扭男孩的雙臂。那男孩一側身,右手一勾,韋小寶站立不住,立時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會摔交。”
韋小寶道:“誰說不會?”躍起身來,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韋小寶一閃,那男孩便抓了個空。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擊向那男孩下顎,砰的一聲、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韋小寶笑道:“呸,你不會摔交!”那男孩一言不發,左手虛晃,韋小寶斜身避讓,那男孩手肘鬥出,正撞在他的腰裏。韋小寶大叫一聲,痛得蹲了下來。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頸,將他上身越壓越低。韋小寶右足反踢。那男孩雙手猛推,將韋小寶身子送出,拍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韋小寶大怒,翻滾過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使勁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來,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韋小寶呼吸不暢,拚命伸足力撐,翻了幾下,終於翻到了上面,反壓在那男孩身上。只見他人小身輕壓不住對方,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
韋小寶極是滑溜,放開男孩雙腿,鑽到他身後,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韋小寶仰面便倒。那男孩撲上去扠住他頭頸,喝道:“投不投降?”韋小寶左足鈎轉,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那男孩怕癢,嘻的一笑,手勁便即松了。韋小寶乘機躍起,抱住他頭頸。那男孩使出摔交手法,抓住了韋小寶後領,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韋小寶一陣暈眩,動彈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說道:“服了麽?”
韋小寶猛地躍起,一個頭錘,正中對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聲,倒退幾步。韋小寶沖將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橫腳鈎掃。韋小寶摔將下來,狠命抱住了他大腿。兩人同時跌倒。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個滾,終於兩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氣,突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開了手。那男孩一伸手,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頭幹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便欲伸手去奪,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無用,笑道:“包住了臉,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那男孩站起身來,笑道:“好啊,原來你時時到這裏偷食。”韋小寶道:“時時倒也不見得。”說著也站了起來,見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軒昂,對他頗有好感。那男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遲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個公公手下的?”韋小寶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點了點頭,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拿起一塊點心便吃。韋小寶不肯服輸,心想你大膽偷食,我的膽子也不小於你,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沒學過摔交,可是手腳挺靈活,我居然壓你不住,再打幾個回合,你便輸了。”韋小寶道:“那也不見得,咱們再打一會試試。”小玄子道:“很好!”兩人又扭打起來。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摔交之技,年紀和力氣又都大過韋小寶,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與大流氓、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並非拚命,什麽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倒也一項沒使。這麽一來,那就難以取勝,扭打幾回合,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來。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搖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來。不過你不是我對手,再打也沒用。”韋小寶不服氣,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兩上下,說道:“明天再打,不過要賭錢,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小玄子一怔,道:“好,咱們打個彩頭。明天我帶銀子來,中午時分,在這裏再打過。”韋小寶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這“駟馬難追”的“駟”他總是記不住,只得隨口含糊帶過。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說著出屋而去。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放在懷裏,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雖在獄中,也要越獄赴約,雖然身受重傷,仍是誓守信約,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這等氣概,當真令人佩服。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豈可不到?心想明日要來,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於是順著原路,慢慢覓到适才賭錢之處。先前向著右首走,以致越走越遠,這次折而向左,走過兩道回廊,依稀記得庭園中的花木曾經見過,一路尋將過去,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門口,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問道:“公公,你好些了嗎?”海老公沈聲道:“好你個屁!快進來!”韋小寶走進屋去,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張倒塌了的桌子已換過了一張。海老公問道:“贏了多少?”韋小寶道:“贏了十幾兩銀子,不過……不過……”海老公道:“不過怎麽?”韋小寶道:“不過借給了老吳。”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除了借給老吳之外,還有八九兩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
海老公臉一沈,說道:“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上書房的。怎麽不借給溫家哥兒倆?”韋小寶不明緣由,道:“溫家哥兒沒向我借。”海老公道:“沒向你借,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我吩咐你的話,難道都忘了?”韋小寶道:“我……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嚇得什麽都忘了。要借給溫家哥兒,不錯,不錯,你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殺個把人。有什麽了不起啦?不過你年紀小,沒殺過人,那也難怪。那部書,你沒有忘記?”韋小寶道:“那部書……書……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聲,道:“當真什麽都忘記了?”韋小寶道:“公公,我……我頭痛得很,怕……怕得厲害,你又咳得這樣,我真擔心,什……什麽都糊塗了。”
海老公道:“好,你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倘若再不記得,我殺了你。”韋小寶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說一遍,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
海老公道:“你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他們輸了,便借給他們,借得越多越好。過得幾日,你便要他們帶你到上書房去。他們欠了你錢,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自會乘皇上不在……”韋小寶道:“皇上?”海老公道:“怎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海老公道:“他們會問你,到上書房幹什麽,你就說人望高處,盼望見到皇上,能夠在上書房當差。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帶你過去時,皇上一定不會在書房裏,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心念一動:“難道這裏是皇宮?不是北京城裏的大妓院?啊喲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宮,哪有這等富麗堂皇的?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宮女、太監,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不過戲臺上的那些太監,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吳他們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著一柄拂塵揮來揮去,唱的戲文沒一句好聽。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又和老吳、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此刻聽海老公這麽說,這才漸漸省悟,心道:“啊喲,這麽一來,我豈不變成了小太監?”
海老公厲聲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韋小寶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書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書房去幹什麽?去玩嗎?”韋小寶道:“是去偷一部書出來。”海老公道:“偷什麽書?”韋小寶道:“這個……這個……什麽書……我……我記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好好記住了。那是一部佛經,叫做《四十二章經》,這部經書模樣挺舊的,一共有好幾本,你要一起拿來給我。記住了嗎?叫什麽?”韋小寶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經》。”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問道:“有什麽開心?”韋小寶道:“你一提,我便記起了,所以高興。”
原來他聽海老公說要他到上書房去“偷書”,“偷”是絕不困難,“書”卻難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要分辨什麽書,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待得聽說書名叫做《四十二章經》。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經”是什麽東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卻是識得的,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不禁大爲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書房中偷書,手腳可得乾淨利落,假如讓人瞧見了,你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在了。”韋小寶道:“這個我理會得,偷東西給人抓住了,還有好戲唱嗎?”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決不會招你公公出來。”海老公歎道:“招不招我出來,也沒什麽相干了。”咳了一陣,說道:“今天你幹得不錯,居然贏到了錢。他們沒起疑心罷?”韋小寶笑道:“嘿嘿,沒有,那怎麽會?”想要自稱自贊一番,終於忍住。海老公道:“別躲懶,左右閑著沒事,便多練練。”
韋小寶應了,走進房中,只見桌上放著碗筷,四菜一湯,沒人動過,忙道:“公公,你不吃飯?我裝飯給你。”海老公道:“不餓,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韋小寶大喜,來不及裝飯,挾起一塊紅燒肉便吃,雖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饑腸,卻是說不出的美味,心想:“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這種小事別多問,睜大眼睛瞧著,慢慢的自會知道。”又想:“倘若這裏真是皇宮,那麽老吳、溫家哥兒,還有那個小玄子都是太監了。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後娘娘是怎麽一副模樣,總得瞧個明白才是。回到揚州,嘿嘿,老子這說起來可就神氣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吃完飯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著六顆骰子,在碗裏玎玲玲的擲個不休,擲了一會,只覺眼皮漸重,昨晚一夜沒睡,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時分,跟著便有一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飯,又服侍他上床睡覺,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贏他才好。”閉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藝,我偏不肯學,這一路上倘若學了來,小玄子力氣雖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對手?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輸了銀子不打緊,這般面子大失,我這‘小白龍’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烏
龜的對手,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當即說道:“公公,你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這中間卻有一樁難處。”
海老公道:“什麽難處?”韋小寶道:“今兒我賭了錢回來,遇到一個小……小太監,攔住了路,要我分錢給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說道我勝得過他,才放我走。我跟他鬥了半天,所以……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海老公道:“你輸了,是不是?”韋小寶道:“他又高又壯,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說天天要跟我比武,哪一日我贏了他,他才不來纏我。”海老公道:“這小娃娃叫什麽名字?哪一房的。”韋小寶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贏了錢,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你。”韋小寶道:“我不服氣,明兒再跟他鬥過,就不知能不能贏。”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說過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繞彎兒也沒用。”韋小寶心中暗驚:“老烏龜倒聰明,不上這當。”說道:“這小玄子又不會武功,我要贏他。也不用學什麽武藝,誰要你教了?今兒我明明已騎在他身上,只不過他力氣大。翻了過來。明天我出力掀住他,這傢夥未必就能烏龜翻身。”他這一天已然小心收斂,不說一句粗話,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過來,那也容易。”韋小寶道:“我想也沒什麽難處,我明天一定牢牢掀住他肩頭。”海老公道:“哼,掀住肩頭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間的力道,你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韋小寶一骨碌從床上躍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處所在,輕輕一按,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海老公道:“記住了嗎?”韋小寶道:“是,明兒我便去試試,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麽成不成?那是百發百中,萬試萬靈。”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一按。韋小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覺胸口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他就沒力氣和你相鬥。”
韋小寶大喜,道:“成了,明兒我准能贏他。”這個“准”字,是日間賭錢時學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龍”韋小寶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那溫家兄弟一個叫溫有道,一個叫溫有方,輪到兩兄弟做莊時,韋小寶使出手段,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他兄弟倆手氣又壞,不到半個時辰,五十兩本錢已輸幹了。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到停賭時,溫家兄弟又將這二十兩銀子輸了。
韋小寶心中記著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賭局一散,便奔到那間屋去。只見桌上仍是放著許多碟點心,他取了幾塊吃了,聽得靴子聲響,只怕來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鑽入桌底再說,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韋小寶躍到門口,笑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約會,不見不散。”走進屋子。韋小寶見他一身新衣,甚是華麗,不禁頗有妒意,尋思:“待會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氣不得!”一聲大叫,便向他撲了過去。小玄子喝道:“來得好。”扭住他雙臂,左足橫掃過去。韋小寶站立不定,晃了幾下,一交跌倒,拉著小玄子也倒了下來。
韋小寶一個打滾,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記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後腰穴道,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這穴道豈能一拿便著?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過來,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後拗轉。韋小寶叫道:“啊喲,你不要臉,拗人手臂麽?”小玄子笑道:“學摔交就是學拗人手臂,什麽不要臉了?”韋小寶趁他說話之時一口氣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將背心撞在他頭上,右手從他臂腋裏穿了過來,用勁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拍的一聲,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來你也會這招‘羚羊挂角’。”韋小寶不知“羚羊挂角”是什麽手法,誤打誤撞的勝了一招,大爲得意,說道:“這‘羚羊挂角’算得什麽,我還有許多厲害手法沒使出來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再來比劃。”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學過武功,怪不得打你不過。可是你使一招,我學一招,最多給你多摔幾交,你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
眼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便也猛力撲去。不料小玄子這一撲卻是假的,待韋小寶撲到,他早已收勢,側身讓開,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撲了個空,本已收腳不住,再給他順力推出,登時砰的一聲,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聲歡呼,跳過來騎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驀地裏腰間一陣酸麻,後腰兩處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雖然學會了,卻給對方搶先用出。韋小寶掙了幾下,始終難以掙脫,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韋小寶順手出拳,正中他腰間。小玄子痛哼一聲,彎下腰來,韋小寶自後撲上,雙手箍住他頭頸兩側。小玄子一陣暈眩,伏倒在地。韋小寶大喜,雙手緊箍不放,問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聲,突然間雙肋向後力撞。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大叫一聲,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這一回合又是勝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服……服……服了沒有?”韋小寶道:“服個屁!不……不……服,一百個……一……一萬個不服。你不過碰巧贏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來打過。”韋小寶雙手撐地,只想使勁彈起來,但胸口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什麽力氣都使不出來,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來,只覺雙臂酸軟。韋小寶勉力站起,身子搖搖擺擺,說道:“明兒……明兒再來打過,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個輸,你有膽子,明天就再來打。”韋小寶道:“只怕你沒膽子呢,我爲什麽沒膽子?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約會,不見不散。”
兩人打得興起,都不提賭銀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倘若是他贏了,銀子自然非要不可。
韋小寶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鬆平常。”海老公哼了一聲,說道:“沒出息,又打輸了。”韋小寶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雖然不一定准贏,也不見得准輸。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膿包,人家也都會的,有什麽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這法子?你試給我瞧瞧。”韋小寶心想:“你眼睛瞎了,試給你看看,難道你看得見麽?”突然心念一動:“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可得試他一試。”當即雙肘向後一撞,道:“他這麽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根根都痛。”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你說這麽一撞,我又怎瞧得見?”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道:“你試著學他的樣。”韋小寶心下暗喜:“老烏龜是真的瞎了。”背心向著他,挺肘緩緩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這樣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聲,說道:“這是‘腋底錘’,那也算不了什麽。”韋小寶道:“還有這樣。”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說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這一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轉來說,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這是‘羚羊挂角’。”韋小寶道:“原來你早知道了。”跟著拉住他手臂,慢慢而後拗轉。海老公道:“嗯,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還有什麽?”
韋小寶道:“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亂打亂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撲過去,這小子向旁閃開,卻在我背上順勢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說完,便問:“他推在你哪里?”韋小寶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葷八素,怎還記得推在哪里。”海老公道:“你記記看。是推在這裏麽?”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韋小寶道:“不是。”海老公道:“是這裏麽?”按在他右肩背後。韋小寶仍道:“不是。”海老公連按了六七個部位,韋小寶都說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問道:“是這裏麽?”說著輕輕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跌出幾步,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大聲道:“是了,一點不錯,正是這裏。公公,你怎麽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兩個法子,你說他居然也會,這話不假罷?”韋小寶道:“自然不假。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還掀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只好暫且投降一次。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麽,伸出手來,說道:“他按在你胸口什麽地方?”韋小寶拉過他手來,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這裏。”海老公歎了口氣,道:“這是‘紫宮穴’,這孩子的師父,可是位高人哪。”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忙亂之中,將“不怕沒柴燒”說成了“不怕沒燒柴”。)我……我韋……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明日去贏他回來,也非難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閉目沈思,過了好一會,說道:“他會‘小擒拿手’,那倒沒什麽,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這是武當派的‘綿掌’手法。後來他按你‘筋縮穴’,再按你‘紫宮穴’,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一位武當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說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紀?”
韋小寶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幾歲?”韋小寶道:“好幾歲。”海老公怒道:“什麽好幾歲?大一兩歲是幾歲,八九歲也是幾歲。他要是大了你八九歲,你還跟他打個什麽?”韋小寶道:“好,算他只大我一兩歲罷,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對手年紀大,身材高,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比武敗陣之事那是決計不說的,回來勢必天花亂墜,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
海老公沈吟道:“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韋小寶道:“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海老公臉一沈,喝道:“別吹牛!到底多少時候?”韋小寶道:“就算沒一個時辰,也有大半個時辰。”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我問你,你便好好的說。這人學過武功。你沒學過,打輸了又不丟臉。跟人打架,輸十次八次不要緊,就算是輸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紀還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一次贏了,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道:“對!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海老公道:“什麽烏江上吊,是烏江自刎。”韋小寶道:“上吊也罷,自刎也罷,都是輸得自殺。”
海老公道:“你總有得說的。我問你,今兒跟小玄子打,一共輸了幾次?”韋小寶道:“也不過一兩次,兩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韋小寶道:“真正輸的,也不過兩次,另外兩次他賴皮,我不算輸。”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時候?”韋小寶道:“我算不准時候,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說八道!什麽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韋小寶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說得倒明白。”尋思半晌,道:“你沒學過武功,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才將你打倒,他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學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記住了,明天去跟他打過。”韋小寶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們使大擒拿手,以大壓小,自然必勝。”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要瞧誰練得好。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先學一兩手再說。”當下站起身來,擺開架式,演了一遍,說道:“這一招叫做‘仙鶴梳翎’。你先練熟了,跟我拆解。”
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練了七八次,自以爲十分純熟,說道:“練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頭抓去,韋小寶伸手擋格,卻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頭。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練。”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數仍和先前一模一樣。韋小寶早就有備,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豈知仍是慢了少許,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海老公哼了一聲,罵道:“小笨蛋!”韋小寶心中罵道:“老烏龜!”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給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麽緣故。
海老公道:“我這一抓,你便再練三年,也避不開的。我跟你說,你不能避,我來抓你肩頭,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這叫做以攻爲守。”
韋小寶大喜,說道:“原來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說,我早就會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韋小寶右掌發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手掌微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大怒,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海老公左掌翻轉,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甩,將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記住了嗎?”韋小寶這一下摔倒,肩頭撞上牆腳,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
韋小寶大怒之下,一句“老烏龜”剛到口邊,總算及時收住,隨即心想:“這兩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媽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當即爬起身來,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記在心裏,跟著又再去試演。試到十餘次後,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瞧在眼裏已不覺太過奇怪,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但那一記耳光,卻始終避不開,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一次時使勁,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便算一記耳光,這一拂雖然不痛,但每一次總是給拂中了。韋小寶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韋小寶心下沮喪,問道:“公公,你這一記怎樣才避得開?”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的,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咱們練第二招罷。”站起身來,將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試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韋小寶天性甚懶,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但要強好勝之心極盛,一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學招。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這天午後直到傍晚,兩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一般,只要隨意一動,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總算他下手甚輕,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饒是如此,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只覺自頭至腿,周身無處不痛,這大半天中,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罵:“老烏龜,打了老子這麽多下。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老烏龜,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老子也決不跟你學功夫了。”
次日上午,韋小寶賭完錢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見 他又換了件新衣,心道:“你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嗎?”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聲響,將他衣襟撕了一條大縫,這一來,可忘了新學的手法,給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機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韋小寶左腿酸麻,跪了下來,給小玄子在後一推,立時伏倒。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韋小寶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來,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便即使出那招“仙鶴梳翎”,去切對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縮手,伸拳欲打,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過來,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聲,痛得無力反抗,這一回合卻是韋小寶勝了。
兩人比武以來,韋小寶首次得勝,心中喜悅不可言喻。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一名軍官,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但兩次均是使詐。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和大人打架,向來必輸,偶然占一兩次上風,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其無甚光彩之處,也不待人言而後知。以真本事獲勝,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氣粗,第三回合卻又輸了。
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對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摟住了一團,不停喘氣,只得罷鬥。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長進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誰……誰教你了?”韋小寶也气喘吁吁的道:“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過前兩天沒使出來,明兒我還有更……更加厲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領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自然要領教的,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韋小寶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韋小寶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這麽一撞,這小子只好認輸。”海老公問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道:“打了四場,各贏兩場。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第三場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說話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場,你最多只贏一場。”韋小寶笑了笑,說道:“第一場我沒贏。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若有虛言,天誅地滅。第三場他不算輸。第四場打得大家沒了氣力,約定明天再打過。”海老公道:“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一招一式,細細比來。”
韋小寶記心雖好,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卻說不完全,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敗。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最後總是給逼問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勝的招式,海老公一一舉出,便如親見一般,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他這麽一提,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韋小寶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頭沈思,喃喃道:“果真是武當高手,果真是武當高手。”韋小寶又驚又喜,道:“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我能跟這高手鬥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聲,道:“別臭美啦!誰說是他了?我是說教他拳腳的師父。”韋小寶道:“那麽你是什麽派的?咱們這一派武功天下無敵,自然比武當派厲害得多,那也不用說啦。”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便先大肆吹噓。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韋小寶大喜,道:“那好極了,武當派的武功一遇上咱們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夾著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聲,說道:“我又沒收你做弟子,你怎麽能算少林派?”韋小寶訕訕的道:“我又不說我是少林派,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那總不錯罷?”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當派正宗擒拿手,咱們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對付,否則就敵他不過。”韋小寶道:“是啊,我打輸了事小,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卻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幹系,總不會是蝕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不清,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這小子果是武當派嫡系,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你會不會弓箭步?”韋小寶道:“弓箭步嗎,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式了。”海老公臉一沈,說道:“要學功夫,便得虛心,不會的就說不會。學武的人,最忌自作聰明,自以爲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稱爲‘弓足’;後腿斜挺,其形如箭,稱爲‘箭足’,兩者合稱,就叫做‘弓箭步’。”說著擺了個“弓箭步”的姿式。韋小寶依樣照做,說道:“這有什麽難哪?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就只要你擺一個。你這麽擺著,我不叫站起來,你可不許動。”說著摸他雙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後腿更直。
韋小寶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這麽擺著姿式不動,不到半炷香時分,雙腿已酸麻之極,叫道:“這可行了罷?”海老公道:“還差得遠呢。”韋小寶道:“我練這怪模樣,又管什麽用?難道還能將小玄子打倒麽?”海老公道:“這‘弓箭步’練得穩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處大著呢。”韋小寶強辯:“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個身便站起來了,又不吃虧。”海老公緩緩點頭,不去理他。
韋小寶見他點頭,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雙腿。海老公喝道:“誰叫你站直了?快擺‘弓箭步’!”韋小寶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韋小寶道:“這可當真要拉出來啦!”海老公歎了口氣,只得任由他上茅房,鬆散雙腿。
韋小寶人雖聰明,但要他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練功,卻說什麽也不幹。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時,須得彎腰轉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只是出聲指點,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誤。
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場比賽,輸了兩場,贏了一場,今日多學了許多功夫,自非四場全勝不可。哪知一動手,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時,竟然並不管用,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了開去,一上來兩場連輸。韋小寶又驚又怒,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過來,只得認輸。
韋小寶得意洋洋,第四場便又輸了,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雙腿挾住了頭頸,險些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來,罵道:“他媽的,你……”
小玄子臉一沈,喝道:“你說什麽?”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一驚,尋思:“不對,這裏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茅大哥說,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綻,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了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忙道:“我說我這一招‘他媽的’式打你不過,只好投降。”小玄子臉露笑容,問道:“你這招手法叫做‘他媽的’?那是什麽意思?”韋小寶心道:“還好,還好!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不懂外邊罵人的言語。”便胡謅道:“這式‘蹋馬蹄’本來是學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來壓住你。哪知你不上當,這‘蹋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麽蹋馬蹄,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明天還敢不敢再打?”韋小寶道:“那還用說,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不能瞞我。”小玄子道:“什麽話?”韋小寶道:“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麽名堂?”韋小寶道:“那還有不知道的?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終於差了一級。”
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韋小寶道:“勝敗兵家常事,不以輸贏論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敗論英雄。”韋小寶道:“輸贏就是成敗。”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只是“成敗”二字太難,一時想不起來,卻給小玄子說了出來,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過比我大得一兩歲,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歎了口氣,道:“公公,我在學功夫,人家也在學,不過人家的師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說自己不成,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場全輸了!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卻來埋怨旁人。”韋小寶道:“呸!那怎麽會四場全輸?多少也得贏他這麽一兩場、兩三場。我今天問過了,人家的師父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海老公道:“他認了嗎?”語調中顯得頗爲興奮。韋小寶道:“我問他:‘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說:‘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認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隨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難之事,過了良久,道:“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
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跟小玄子比武。學招之時,凡是遇上難些的,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海老公卻也由他,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閃、逃避,以及諸般取巧、佔便宜的法門。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打來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
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平威、溫有道、溫有方等太監賭錢。起初幾日他用白布蒙臉,後來漸漸越蒙越少。衆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來賭得興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心中也模模糊糊;二來他不住借錢于人,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習以爲常,居然無人相詢。賭罷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飯後學習武功。
擒拿法越來越難,韋小寶已懶得記憶,更懶得練習,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順其自然。
時日匆匆,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他每日裏有錢可賭,日子過得雖不逍遙自在,卻也快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肆意謾駡,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狗,撒賴使潑,未免美中不足。有時也想到該當逃出宮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想想有些膽怯,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鬥了下來,日日見面,交情越來越好。韋小寶輸得慣了,反正“不以輸贏論英雄”,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兩人都覺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渾身不得勁。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小玄子卻也平平,韋小寶雖然輸多贏少,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這兩個月賭了下來,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
這一日還沒賭完,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溫有道向韋小寶道:“桂兄弟,咱們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說話。”韋小寶道:“好,要銀子使嗎?拿去不妨。”溫有方道:“多謝了!”兩兄弟走出門去,韋小寶跟著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
溫有道說道:“桂兄弟,你年紀輕輕,爲人慷慨大方,當真難得。”韋小寶給他這麽一奉承,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兒們,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麽緊!有借有還,上等之人!”這兩個月下來,他已學了一口京片子,雖然偶爾露出幾句揚州土話,在旁人聽來,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
溫有道說道:“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欠下你的銀子著實不少,你兄弟雖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溫有方道:“現下銀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我哥兒卻越來越黴,這樣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你。這麽一筆債背在身上,做人也沒有味兒。”韋小寶笑道:“欠債不還,那是理所當然之事,兩位以後提也休提。”
溫有方歎了口氣,道:“小兄弟的爲人,那是沒得說的了,老實不客氣說,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還也不打緊,是不是?”韋小寶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卻又如何?”
溫有方道:“二三百年嗎?大夥兒都沒這個命了。”說到這裏,轉頭向兄長望去。溫有道點了點頭。溫有方續道:“可是咱哥兒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兒,卻厲害得緊。”韋小寶道:“你說海老公?”溫有方道:“可不是嗎?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溫家老大、溫老二便吃不了要兜著走啦。因此咱們得想一個法子,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這些日子來我只記著練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我且不提,聽他們有何話說。”當下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溫有方道:“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們這筆債,別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自然如數奉還,不會拖欠分文。”
韋小寶心頭暗罵:“你奶奶的,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當下面有難色,說道:“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他老人家說,這筆銀子嘛,還總是要還的,遲些日子倒不妨。”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尷尬,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溫有道道:“那麽小兄弟可不可幫這樣一個忙?以後你贏了錢,拿去交給海老公,便說……便說是我們還你的。”韋小寶心中又在暗罵:“越說越不成話了,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麽?”說道:“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登時滿面堆歡,一齊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幫忙。”溫有方道:“小兄弟的好處,我哥兒倆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韋小寶道:“倘若這麽辦,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沒口子的答應:“成,成,什麽事都成。”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這許多日子,可連皇上的臉也沒有見過。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大有難色。溫有道連連搔頭。溫有方說道:“唉,這個……這個……這個……”連說了七八個“這個”,再也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我又不想對皇上奏什麽事,只不過到上書房去耽上一會兒,能見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們做奴才的福氣,要是沒福見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溫有道忙道:“這個倒辦得到。今日申牌時分,我到你那兒來,便帶你去上書房。那個時候,皇上總是在書房裏做詩寫字,你多半能見到。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那便不易見著了。”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睛。
韋小寶瞧在眼裏,心中又是“臭烏龜、賤王八”的亂罵一陣,尋思:“這兩隻臭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臉色就難看得很。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我幾時又想見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問我什麽話,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馬腳,那還不滿門抄斬?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海老烏龜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對不對,爲什麽打來打去,總是打不過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經》還是《四十二章經》從上書房偷了出來,給了海老烏龜,他心裏一喜歡,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道:“咱們做奴才的,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著,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回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之事卻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未牌過後,溫氏兄弟果然到來。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韋小寶便溜了出去。溫氏兄弟打個手勢,也不說話,向西便行。韋小寶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經歷,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溫有道才輕聲道:“上書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韋小寶道:“我理會得。”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走進一間大房間中。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輸),晚也書(輸),還能賭錢麽?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我可到哪里找去?”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麽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就是書房了。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此刻眼前突然出現了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由得手足無措,便想轉身逃走。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皇上便進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
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貨,挖了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見桌上攤著一本書,左首放著的硯臺筆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錦緞,繡著一條金龍。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怦怦亂跳,尋思:“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嫋嫋吐出一縷縷青煙。
溫有道道:“你躲在書架後面,悄悄見一見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不許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溫有道臉一沈,道:“小兄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有無黑迹,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今天是不來啦。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見到你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夥兒可吃罪不起。”韋小寶道:“你們先去,我再等一會就走。”溫氏兄弟齊聲道:“那不成!”溫有道說道:“宮裏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由誰侍候,半分也亂不得。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倘若哪一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還成體統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後,立刻便須出去。不瞞你說,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裏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哪有這麽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事,也開得玩笑麽?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韋小寶道:“好,那麽咱們就走罷。”溫氏兄弟如釋重負,一個挽住他左臂,一個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挾了他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麽……”他顯是要說“你怎麽知道?”溫有道忙道:“我們怎麽沒見過?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那是常常見到的。”韋小寶心想:“每天這時候,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得很麽?”溫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一個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造橋鋪路,得積無數陰德,命中如果注定沒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後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二人已經去遠,悄悄從門後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門時,不料裏面已經閂上。他一怔,心想:“只這麽一會兒,裏面便已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不知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庭院中並無一人,他想了想,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他潛身皇宮,自知危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輕輕撥得幾撥,門閂向上擡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這才推門,閃身入內,反身又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媽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做皇帝也沒什麽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便去書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經》。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甚麽《四書集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看到了一部《十三經註疏》,識得了“十三”二字,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究不是《四十二章經》。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大吃一驚:“那邊原來有門,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牆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後面。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揮拂塵四下裏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後門進來,給他們發見了蹤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鼇少保有急事要叩見皇上,在外候旨。”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那鼇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麽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沈重,一人走進書房,說道:“奴才鼇拜叩見皇上!”說著跪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下磕頭。他不敢多看,只怕鼇拜一擡起頭便見到了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鼇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老子磕頭。什麽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鼇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異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鼇拜又道:“皇上剛剛親政,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麽‘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鑒,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餘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視皇上嗎?皇上不親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聲。鼇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廿四項大罪,懷抱奸詐,存蓄異心,欺藐幼主,不願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淩遲處死;養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真好笑。”
鼇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還小,于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命,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歡喜才是。他卻上這道奏章,訕謗皇上,顯是包藏禍心,請皇上准臣下之議,立加重刑。皇上親政之初,應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衆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你這老烏龜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無禮。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像小玄子。”只聽得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只怕不喜。”
鼇拜哈哈一笑,說道:“皇上,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是囑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盡心竭力,赴湯蹈火,爲皇上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訕謗皇上,說什麽致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鼇少保有什麽好笑?”鼇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來,鼇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住蘇克薩哈,但如此刻殺了他,未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和你鼇少保並列,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麽?”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皇帝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鼇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麽想,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皇帝道:“古書上說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衆百姓說出心裏的話來,那終究不好。”鼇拜道:“漢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麽漢人的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裏呢?所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爲妙,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皇帝並不答話。
鼇拜又道:“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
從關外打到關內,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鼇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鼇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皇上辦事。打從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樣的。皇上,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不可。”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
鼇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難道皇上以爲奴才有什麽私心?”越說聲音越響,語氣也越來越淩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爲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皇上這樣問奴才,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雙眉倒豎,兇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椅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頭間,韋小寶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真是非同小可,呼聲出口,知道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鼇拜更是厲害,我說什麽也逃不出去。”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鼇拜喝道:“鼇拜,你幹什麽?你膽敢對皇上無禮麽?你要打人殺人,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鼇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麽瞧在眼裏。康熙(按: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爲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瘡。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然間見書架後面沖出一個小太監,擋在皇帝的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急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麽?我有事奏稟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了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麽名字,童心一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牴之戲,只是練習摔交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交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禦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禦腿掃來,撲地便倒,禦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衆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后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交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交?
康熙對摔交之技興味極濃,眼見衆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麽有什麽,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和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複不少,但淨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只有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鼇拜到上書房來啓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已知道,鼇拜爲了鑲黃旗和正白旗兩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遲遲不肯准奏。哪知鼇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鼇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的上來,不免吃驚,一衆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衆侍衛大都是鼇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鼇拜這廝鬥上一鬥了。”待見鼇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的出聲驚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一賭,沖出來向鼇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鼇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當由皇上拿主意。你對皇上無禮,想拔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這句話正說到了鼇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鼇拜原是十分忌憚,眼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鼇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衝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鼇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鼇拜更是喜歡,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的給皇上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鼇拜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麽事沒有?”鼇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點點頭,鼇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出來,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歎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韋小寶笑道:“只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爲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出手來。韋小寶一來不知宮廷中的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衆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誨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一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泄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太半也不過是發泄過分而已。康熙自幼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親政,才得時時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的,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衆大臣眼前,還是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一衆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抛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一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還道皇帝是個白鬍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廿四歲,也不是甚麽白鬍子老公公,你這小傢夥怎地什麽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你說起過我麽?”韋小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怎麽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對,我心裏有點慌。”
康熙歎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樣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鼇拜這傢夥自以爲武功了得,對你磨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你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鼇拜,多半也贏得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這鼇拜雖說是滿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並肩子上,就未必會輸給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但隨即知道此事決計難行,搖了搖頭,歎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話了。”韋小寶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點了點頭,一霎時間,頗有些羡慕韋小寶這小太監,愛幹什麽便幹什麽,雖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遙自在。又想起适才鼇拜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大踏步走上來的神態,不禁猶有餘悸,尋思:“這人對我如此無禮,他要殺誰,便非殺誰不可,半點也不將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裏的侍衛總管都由他統率,八旗兵將也歸他調動,我如下旨殺他,他作起亂來,只怕先將我殺了。我須得先換侍衛總管,再撤他的兵權,然後再罷他輔政大臣的職位,最後才將他推出午門,斬首示衆,方泄我心頭之恨。”但轉念又想,此計也是不妥,只要一換侍衛總管,鼇拜便知是要對付他了,此人大權在握,如果給他先下手爲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暫且不動聲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說。他不願在韋小寶面前顯得沒有主意,說道:“你這就回海老公那裏去罷,好好用心學本事,明日咱們仍在那邊比武。”韋小寶應道:“是。”康熙又道:“你見到我和鼇拜的事,可不許跟誰提起。”韋小寶道:“是。這裏沒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請安磕頭了。”康熙哈哈一笑,擺手道:“不用了。明兒仍是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雖然沒偷到《四十二章經》,但發見日日與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實是興奮萬分。幸好海老公雙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異,只是覺得他今日言語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興事情,試探了幾句。韋小寶卻十分機警,不露半點口風。
次日韋小寶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頗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衛時儘管守得嚴密,反擊的招數卻自然而然的疲弱無力。康熙明白他心意,進攻時也不出全力,心想對方既有顧忌,自己使勁攻擊,未免勝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韋小寶已輸了兩個回合。
康熙歎了口氣,問道:“小桂子,昨兒你到我書房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溫有道昨天發燒,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書房去幫著打掃收拾。我沒做慣,於腳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說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幾乎連自己也相信確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咱們再也不能真打了。”頗感意興索然。韋小寶道:“我也覺得今天打來沒什麽勁道。”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我倒有個法兒。咱們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別人打,過過癮也是好的。來,你跟我去換衣服,咱們到布庫房去。”韋小寶道:“布庫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庫房嗎?”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庫房是武士練武摔交的地方。”韋小寶拍手笑道:“那好極了!”
康熙回去更衣,韋小寶跟在後面。康熙一換了袍服,十六名太監前呼後擁,到布庫房去瞧衆武士摔交,那就神色莊嚴,再也不跟韋小寶說笑了。
衆武士見皇上駕到,無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會,叫一名胖大武士過來,說道:“我身邊有個小太監,也學過一點摔交,你教他幾手。”轉頭向韋小寶道:“你跟他學學。”說著左眼★了一★(★為左目右夾)。他二人均已見到,這武士雖然身材魁梧,卻是笨手笨腳,看來不是韋小寶的對手。
兩人下場之後,扭打幾轉,韋小寶使出一招“順水推舟”,要將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說什麽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領背轉身子,連使眼色。那胖大武士會意,假裝腳下踉蹌,撲地倒了,好一會爬不起來。衆武士和太監齊聲喝采。
康熙甚是喜歡,命近侍太監賞了一錠銀子給韋小寶,暗想:“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這胖大傢夥,我自然也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礙于萬乘之尊,總不能下場動手,歎了口氣,向近侍太監道:“你去選三十名小太監來,都要十四五歲的,叫他們天天到這裏來練功夫。哪一個學得快的,像這小桂子那樣,我就有賞賜。”那太監含笑答應,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韋小寶回到屋中,海老公問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經過。韋小寶說得有聲有色,似乎一番大戰,雙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細問之下,立刻發覺了破綻,沈著臉問道:“小玄子怎麽啦?今日生了病嗎?”韋小寶道:“沒有啊,不過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從頭到尾,一招一式的說給我聽。”韋小寶情知瞞他不過,只得照實細細說了。
海老公擡起了頭,緩緩道:“這一招你明明可以將他腦袋扳向左方,你卻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敗。你不是不會,而是故意在讓他,那是什麽緣故?”
韋小寶笑道:“我也沒故意讓他。只不過他打得客氣,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過分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過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終於……你終於知道了?”韋小寶心中一驚,顫聲道:“知……知道什麽?”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你猜到了的?”韋小寶道:“說什麽啊!我這可不懂了。”海老公厲聲道:“你給我老老實實說來!咳咳……咳咳……你怎麽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韋小寶登時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響,似乎即便欲折斷,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麽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勁。韋小寶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規矩?我已叫了投降,你還不放手?”海老公道:“我問你話,你就好好的答。”
韋小寶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誰,我就跟你說其中的原因。否則的話,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說。”
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時,就已知道了。”說著放開了手。
韋小寶喜道:“原來你早知道了,可瞞得我好苦。那麽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於是將昨天在上書房中撞見康熙和鼇拜的事說了,講到今天在布庫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飛色舞起來。海老公聽得甚是仔細,不住插口查問。
韋小寶說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說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兩個人都要殺頭。”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會殺你,只會殺我。”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沈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監一起練武,那是幹什麽來著?多半他是技癢,跟你打得不過癮,要找些小太監來挨他的揍。”站起身來,在屋中繞了十來個圈子,說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討好皇上?”
韋小寶道:“他是我好朋友,讓他歡喜開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厲聲道:“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記在心裏。今後皇上再說跟你是朋友什麽的,你無論如何不可應承。你是什麽東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還是個小孩子,說著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韋小寶原也想到這種話不能隨口亂講,經海老公這麽疾言厲色的一點醒,伸了伸舌頭,說道:“以後殺我的頭也不說了。不過人頭落地之後,是不是還能張嘴說話,這中間只怕大大兒的有些講究。”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想不想學上乘武功?”韋小寶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這樣一身好武藝,不收一個徒兒傳了下不來,豈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陰險奸詐的多,忠厚老實的少。收了個壞徒兒,讓他來謀害師父,卻又何苦?”
韋小寶心中一動:“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點因頭?這件事性命交關,非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但見他神色木然,並無惱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過,又對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書房去幹什麽?我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想去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你。只不過皇上書房裏的書成千成萬,我又不大識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識字!”
韋小寶心中突的一跳:“啊喲,不好!不知小桂子識字多不多。倘若他識得很多字,我這麽說,可露出馬腳了。”忙道:“我找來找去,也尋不著那部《四十二章經》。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時時能到上書房去,總能教這部書成爲順手牽羊之羊,葉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沒忘了就好。”韋小寶道:“我怎麽會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沒得說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這兩句話說得冷冰冰地,韋小寶聽在耳裏,不由得背上一陣發毛,偷眼瞧他臉色,卻無絲毫端倪可尋,心想:“老烏龜厲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卻不露半點口風。我可須得小心,他如知道他這對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韋小寶這對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爺沒了眼珠子啦。”
兩人默默相對。韋小寶半步半步的移向門邊,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飛奔出外,決意逃出宮去,從此不再回來。
卻聽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這門功夫再學下去,都是分筋錯骨之法,脫人關節,斷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我從今天起教你一門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葉手’。”韋小寶道:“這名字倒怪,我只聽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海老公道:“你見過千手觀音沒有?”韋小寶道:“千手觀音?我見過的,觀音菩薩身上生了許許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東西都不同,有的是個水瓶,有的是根樹枝,還有籃子、鈴子,好玩得緊。”海老公道:“你是在揚州廟裏見到的麽?”韋小寶道:“揚州廟裏?”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一個箭步竄到門邊,便欲奪門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觀音嗎,天下就只揚州的廟裏有,你沒去過揚州廟裏,怎能見到千手觀音?”韋小寶輕籲一口長氣,心道:“原來只揚州的廟裏才有千手觀音,險些給你嚇得拉尿。”忙道:“我怎會去過揚州?揚州在什麽地方?千手觀音什麽的,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見過。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幾句牛,神氣神氣,哪知道你見多識廣,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歎道:“要戳破你這小滑頭的牛皮,可實在不容易得很。”韋小寶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謊,不到半個時辰,就給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鏡。”
海老公嗯了一聲,問道:“你冷嗎?怎不多穿件衣服?”韋小寶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說話聲音有點兒發抖?”韋小寶道:“剛才給吹了陣冷風,現下好了。”海老公道:“門邊風大,別站在門口。”韋小寶道:“是,是!”走近幾步,卻總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邊。
海老公道:“這‘大慈大悲千葉手’是佛門功夫,動起手來能制住對方,卻不會殺人傷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韋小寶喜道:“這門功夫不會殺人傷人,跟皇上動手過招,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記得周全。”韋小寶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記不全就不要緊,忘了一大半,剩下來的還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懶小子,還沒學功夫,就已在打偷懶的主意。你這一輩子,可別想學好上乘武功。”韋小寶道:“是,是。要學到你老人家那樣厲害的武功,我這一輩子自然是老貓鼻子上挂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到頭來還是給人弄瞎了眼睛,你老烏龜挺開心嗎?”
海老公道:“你走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離開海老公仍有數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嗎?”韋小寶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揚起,突然拍出。韋小寶吃了一驚,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兩聲,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時跪倒在地動彈不得,心下大駭:“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這是‘大慈大悲千葉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禮
佛’。你背上已給打中了兩處穴道,不過打穴功夫十分難練,要以上乘內功作根基,跟皇上過招,又難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須記住了手法,裝模作樣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說著伸手在他背心兩處穴道上按了按。韋小寶手足登時得能動彈,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來,心道:“原來老烏
龜是教我功夫,可嚇得我魂靈出竅,這會兒也不知歸了竅沒有。”
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別難些,以後你如用心,便可多學幾招。”
韋小寶第二天也不去賭錢了,中午時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點是爲皇帝而設,也就不敢再拿來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康熙始終不來。韋小寶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沒味道,不來玩了。”於是徑去上書房。書房門外守衛的侍衛昨天見康熙帶同韋小寶去布庫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寵的小太監,也不加阻攔。
韋小寶走進書房,只見康熙伸足在踢一隻皮凳,踢了一腳又是一腳,神色氣惱,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韋小寶心想:“他在練踢腳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擾,靜靜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會,擡頭見到韋小寶,露出笑容,道:“我悶得很,你來陪我玩玩。”
韋小寶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門新功夫,叫做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厲害得多了。他說我學會之後,你一定鬥我不過了。”
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你使給我瞧瞧。”
韋小寶道:“好!我這可要打你啦!”拉開招式,雙掌飛揚,“南海禮佛”、“金玉瓦礫”、“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頭、左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一拍。這“大慈大悲千葉手”變化奇特,和“大擒拿來”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連一下也沒能躲過。韋小寶出手甚輕,自然沒打痛他。其實韋小寶內力固然全無,膂力也微弱之極,就算當真相鬥,給他打中幾下也是無關痛癢。但這麽連中五下,畢竟是從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聲,喜道:“這門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來,我也去請師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過。”韋小寶道:“好極,好極!”
他回到住處,將康熙的話說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師父教的是什麽功夫,今日你再學幾招千葉手。”這一日韋小寶又學了六招,乃是“鏡裏觀影”、“水中捉月”、“浮雲去來”、“水泡出沒”、“夢裏明明”、“覺後空空”。這六招都是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招數,虛式多而實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韋小寶硬記招式,至於招式中的奧妙之處卻毫不講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確無誤,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處,海老公一來看不見,二來毫不理會。韋小寶見他教得隨便,心下暗暗歡喜,心道:“你馬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學,哥兒倆糊裡糊塗的混過便算。倘若你要頂真,老子可沒閑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韋小寶來到禦書房外,只見門外換了四名侍衛,正遲疑間,一名侍衛笑道:“你是桂公公嗎?皇上命你即刻進去。”韋小寶一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隨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這侍衛知道我是皇帝親信,對我加意客氣。”當即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幸會,幸會,你四位貴姓啊?”四名侍衛跟他通了姓名。韋小寶客氣了幾句。那姓張的侍衛笑道:“你這可快進去罷,皇上已問了你幾次呢。”
韋小寶走進書房。康熙從椅中一躍而起,笑道:“你昨天這三招,我師父已教了破法,咱們這便試試去。”韋小寶道:“你師父既說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試啦。”康熙道:“非試不可!你先悄悄到咱們的比武廳去,別讓別人知道了,我隨後就來。”韋小寶答應了,徑去那間小房。
康熙初學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間就來了。兩人一動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將韋小寶第一天所學的三招都拆解了,還在韋小寶後肩上拍了一掌。
韋小寶見他所出招數甚爲高明,心下也是佩服,問道:“你這套功夫叫什麽名堂?”康熙道:“這是‘八卦遊龍掌’。我師父說,你的‘大慈大悲千葉手’招式太多,記起來挺麻煩。我們的‘八卦遊龍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復變化,盡可敵得住你的千葉手。”韋小寶道:“那麽哪一門功夫厲害些?”康熙道:“我也問過了。師父說道,這兩門都是上乘掌法,說不上哪一門功夫厲害。誰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誰就勝了。”韋小寶道:“我昨天又學了六招,你倒試試。”當下將昨天那六招使出來,雖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記,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對。康熙還是一連給他拍中了七八下,點頭道:“你這六招妙得很,我這就去學拆解之法。”
韋小寶回到住處,將康熙學練“八卦遊龍掌”的事說了給海老公聽。海老公點了點頭,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遊龍掌敵得住。他師父的話不錯。兩路掌法各有各的妙處,誰學得好,誰就厲害。”韋小寶道:“他是皇帝,我怎能蓋過了他去?自然該當讓他學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練功,先安排好落場勢再說。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勁,皇上就沒興致跟你練了。”韋小寶道:“常言道:明師必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你是明師,又是強將,教出來的人也不會太差勁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海老公搖了搖頭,說道:“別胡吹大氣啦,桌上的飯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湯罷!”
韋小寶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湯。”海老公道:“我不喝湯,喝了湯要咳嗽。”韋小寶道:“是。”自行過去喝湯,心道:“我老人家喝湯,倒不咳嗽。”
此後幾個月中,康熙和韋小寶各學招式,日日比試。兩人並不真打,沒了各出全力以爭勝負之心,拚鬥時的樂趣不免大減,總算兩人所學的招式頗爲繁複,以之拆解,倒也變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決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韋小寶決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腳,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腦袋重重捶上一拳。
韋小寶學武只是爲了陪皇帝過招,自己全不用心,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師父顯然教得也頗馬虎。兩人進步甚慢,比武的興致也是大減。到後來康熙隔得數日,才和韋小寶拆一次招。
這些時日中,康熙除了和韋小寶比武外,也常帶他到書房伴讀。皇宮中侍衛太監,都知尚膳監的小太監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個紅人,大家見到他時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長,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親熱。韋小寶要討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書房,總想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他,可是尋來尋去,始終不見。
這日康熙和韋小寶練過武後,臉色鄭重,低聲道:“小桂子,咱們明天要辦一件大事,你早些到書房來等我。”韋小寶應道:“是。”他知道皇帝不愛多說話,他不說是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問。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書房侍候。康熙低聲道:“我要你辦一件事,你有沒有膽子?”韋小寶道:“你叫我辦事,我還怕什麽?”康熙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辦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憂。”韋小寶微微一驚,說道:“最多我有性命之憂。你是皇帝,誰敢害你?再說,你照看著我,我說什麽也不能有性命之憂。”心想須得把話說在前頭,我韋小寶如有性命之憂,唯你皇帝是問,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鼇拜這廝橫蠻無禮,心有異謀,今日咱們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韋小寶在宮中已久,除了練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極少玩耍,近幾個月來海老公不許自己再去跟溫氏兄弟他們賭錢,只有偶爾偷偷去賭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來越沒勁,正感氣悶,聽得要拿鼇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極,妙極!我早說咱二人合力鬥他一鬥。就算他是滿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練得差不多了,決不怕他。”
康熙搖頭道:“我是皇帝,不能親自動手。鼇拜這廝身兼領內侍衛大臣,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會造反。衆侍衛同時動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連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會遭難。因此這件事當真危險得緊。”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那麽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備,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康熙道:“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紀還小,不是他對手。何況在宮門之外,他衛士衆多,你難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會給他的衛士們殺了。我倒另有個計較。”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待會他要到我這裏來奏事,我先傳些小太監來在這裏等著。你見我手中的茶盞跌落,便撲上去扭住他。十幾名小太監同時擁上,拉手拉腳,讓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還是不成,我只好上來幫忙。”
韋小寶喜道:“此計妙極,你有刀子沒有?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將他殺了。”他在殺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帶得有匕首,後來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對拆掌法,時常縱躍竄跳,生怕匕首從靴中跌了出來,除了當值的帶刀侍衛,在宮中帶刀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就此不敢隨身再帶了。
康熙點了點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把黃金爲柄的匕首,一把交給了韋小寶,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韋小寶也將匕首插入靴筒,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皆熱,呼呼喘氣,說道:“好傢夥,咱們幹他的!”
康熙道:“你去傳十二名小太監來。”韋小寶答應了,出去呼傳。這些小太監在布庫房中練習撲擊已有數月,雖然沒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腳的本事卻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監道:“你們練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有沒有長進。待會有個大官兒進來,這人是咱們朝裏的撲擊好手,我讓他試試你們的功夫。你們一見我將茶盞摔在地下,便即一擁而上,冷不防的十二個打他一個。要是能將他按倒在地,令他動彈不得,我重重有賞。”說著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十二隻五十兩的元寶,道:“贏得了他,每人一隻元寶,倘若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這等懶惰無用的傢夥,留著幹什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十二名小太監一齊跪下,說道:“奴才們自當奮力爲皇上辦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麽辦事了?我只是考考你們,且瞧誰學得用心,誰在貪懶。”
韋小寶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監面前也不露半點口風,以防這些小鬼沈不住氣,在鼇拜面前露出了馬腳。”
衆小太監起身後,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來看。韋小寶聽他低聲吟哦,居然聲不顫、手不抖,面臨大事,鎮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卻是一陣冷汗,又是一陣發熱,心下暗罵:“韋小寶你這小王八蛋,這一下你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轉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膽子該比我大些。那也沒什麽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當然勝過他了。”但內心隱隱又覺得未免難以自圓其說。
過了好半晌,門外靴聲響起,一名侍衛叫道:“鼇少保見駕,皇上萬福金安。”康熙道:“鼇少保進來罷!”鼇拜掀起門帷,走了進來,跪下磕頭。
康熙笑道:“鼇少保,你來得正好,我這十幾名小太監在練摔交。聽說你是我滿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來指點他們幾招如何?”鼇拜微笑道:“皇上有興,臣自當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衛們下去休息,不聽傳呼,不用進來伺候。”說著笑了笑,向鼇拜扮個鬼臉,鼇拜哈哈一笑。韋小寶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聲道:“鼇少保,你勸我別讀漢人的書,我想你的話很對,咱們還是在書房裏摔交玩兒的好,不過別讓人聽到了。要是給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讀書啦。”鼇拜大喜,連聲道:“對,對,對!皇上這主意挺高明,漢人的書本兒,讀了有什麽用?”
韋小寶回進書房,道:“侍衛們多謝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們玩咱們的。小監們,十二個人分成六對,打來瞧瞧。”
十二名小太監卷袖束帶,分成六對,撲擊起來。
鼇拜笑吟吟的觀看,見這些小太監武功平平,笑著搖了搖頭。康熙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笑道:“鼇少保,小孩兒們本事還使得嗎?”鼇拜笑道:“將就著瞧瞧,也過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鼇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側,手一松,嗆啷一聲,茶盞掉在地下,呼叫出聲:“啊喲!”
鼇拜一怔,說道:“皇上……”兩個字剛出口,身後十二名小太監已一齊撲了上來,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時進攻。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鼇少保留神。”鼇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監試他功夫,微微一笑,雙臂分掠,四名小太監跌了出去。他還不敢使力太過,生怕傷了衆小監,左腿輕掃,又掃倒了兩名,隨即哈哈大笑。餘下衆小監記著皇上“若是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的話,出盡了吃奶的力氣,牢牢抱住他腰腿。
韋小寶早已閃在他身後,看准了他太陽穴,狠命一掌。鼇拜只感頭腦一陣暈眩,心下微感惱怒:“這些小監兒好生無禮。”左臂倏地掃出,將三個小太監猛推出去,轉過身來,胸口又吃了韋小寶一拳。韋小寶這兩下偷襲,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無力道,打中的雖是鼇拜的要害之處,卻無效用。鼇拜見偷襲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貼身的小太監,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畢竟不信皇帝是要這些小孩兒來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韋小寶右肩按了下去。
韋小寶使一招“覺後空空”,左掌在鼇拜面前晃了兩下。鼇拜一低頭,砰的一聲,胸口已吃了一腿。韋小寶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牆壁一般,自己腳上反是一陣劇痛。鼇拜見他連使殺著,又驚又怒,混鬥之際,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開衆小監的糾纏,先將韋小寶收拾了下來。可是衆小監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幾名,餘下的又撲將上來。
康熙拍手笑道:“鼇少保,只怕你要輸了。”
鼇拜奮拳正要往韋小寶頭頂打落,聽得康熙這麽說,心道:“原是跟我鬧著玩的,怎能跟小孩子們一般見識?”手臂一偏,勁力稍收,拍的一聲響,這拳打在韋小寶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無窮,當年戰陣中與明軍交鋒,雙手抓起明軍官兵四下亂擲,來去如風,當者披靡。韋小寶只馬馬虎虎的學過幾個月武功,又是個小孩,雖有衆小監相助,卻如何奈得了他?這一拳打將下來,韋小寶一個踉蹌,向前摔倒,順勢左肘撞出,正撞在鼇拜腰眼之中。鼇拜笑駡:“你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韋小寶背上輕輕一推。韋小寶撲地倒了,站起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向鼇拜撲去。鼇拜驀地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們鬥鬥!”鼇拜喝道:“快放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動凶器。”韋小寶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將匕首往靴筒中插去。這時仍有七八個小太監扭住了鼇拜,韋小寶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鼇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鼇拜應變敏捷,迅速異常的一縮,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鼇拜一聲怒吼,雙手甩脫三名小太監,扠住了韋小寶的脖子。
康熙見韋小寶與衆小太監搶奪不下鼇拜,勢道不對,繞到鼇拜背後,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
鼇拜猛覺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鼇拜順手擲開韋小寶,猶如旋風般轉過身來,眼前一個少年,正是皇帝。
鼇拜一呆,康熙躍開兩步。鼇拜大叫一聲,終於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揮拳便向康熙打來。康熙側身避過。鼇拜抓住兩名小監,將他們腦袋對腦袋的一撞,二人登時頭骨破裂。他跟著左手一拳,直打進一名小監的胸膛,右腳連踢,將四名小監踢得撞上牆壁,一個個筋折骨斷,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死去,接著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監肚上,那小監立時肚破腸裂。他霎時之間連殺八人,餘下四名小監都嚇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手挺匕首,向他撲去。鼇拜左拳直擊而出。韋小寶只感一股勁風撲面而至,氣也喘不過來,揮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鼇拜手臂微斜,避過匕首,隨即揮拳擊出,打中韋小寶左肩。韋小寶身子飛出,掠過書桌,一交摔在香爐上,登時爐灰飛揚。
康熙始終十分沈著,使開“八卦遊龍掌”和鼇拜遊鬥,但康熙在這路掌法上的造詣頗爲有限,更遇到了鼇拜這等天生神勇的猛將,實在並無多大用處。鼇拜被他打中兩掌,毫不在乎,左腳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鼇拜吼聲如雷,大呼:“大夥兒一起死了罷!”雙拳往他頭頂擂落。康熙和韋小寶扭打日久,斗室中應變的身法甚是熟練迅捷,眼見鼇拜拳到,當即一個打滾,滾到了書桌底下。鼇拜左腿飛起,踢開書桌,右腿連環,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間塵灰飛揚,雙眼中都是細灰。鼇拜哇哇大叫,雙手往眼中亂揉,右腿在身前飛快踢出,生恐敵人乘機來攻。
原來韋小寶見事勢緊急,從香爐中抓起兩把爐灰,向鼇拜撒去。香灰甚細,一落入鼇拜雙眼,立時散開。鼇拜驀地裏左臂上一痛,卻是韋小寶投擲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卻插入了他手臂。這時書房中桌翻凳倒,亂成一團,韋小寶見鼇拜背後有張椅子,正是皇帝平時所坐的龍椅,當即奮力端起青銅香爐,跳上龍椅,對準了鼇拜後腦,奮力砸落。
這香爐是唐代之物,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重,鼇拜目不見物,難以閃避,砰的一聲響,正中頭頂。鼇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香爐破裂,鼇拜居然頭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備下牛筋和繩索,忙在倒翻了的書桌抽屜中取將出來,和韋小寶兩人合力,把鼇拜手足都綁住了。韋小寶已嚇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發抖,抽繩索也使不出力氣,和康熙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悅不勝。
鼇拜不多時便即醒轉,大叫:“我是忠臣,我無罪!這般陰謀害我,我死也不服。”
韋小寶喝道:“你造反!帶了刀子來到上書房,罪該萬死。”鼇拜叫道:“我沒帶刀子!”韋小寶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帶著兩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還敢說沒帶刀?”韋小寶強辭奪理,鼇拜怎辯得他過?何況鼇拜頭頂給銅香爐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別插了一刀,雖非致命,卻也受傷不輕,情急之下,只是氣急敗壞的大叫大嚷。
康熙見十二名小太監中死剩四人,說道:“你們都親眼瞧見了,鼇拜這廝犯上作亂,竟想殺我。”四個小監驚魂未定,臉如土色,有一人連稱:“是,是!”其餘三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康熙道:“你們出去,宣我旨意,召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二人進來。剛才的事,一句話也不許提起,若有泄漏風聲,小心你們的腦袋。”四名小監答應了出去。
鼇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親手殺我顧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饒你!”
康熙臉色沈了下來,道:“想個法兒,叫他不能胡說!”韋小寶應道:“是!”走過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鼇拜的鼻子。鼇拜張口透氣,韋小寶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亂刺數下,在地下抓起兩把香灰,硬塞在他嘴裏。鼇拜喉頭荷荷幾聲,幾乎呼吸停閉,哪里還說得出話來?韋小寶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將一雙匕首並排插在書桌上,自己守在鼇拜身旁,倘若見他稍有異動,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幾刀。
康熙眼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鼇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污的猙獰神情,不由得暗自驚懼,又覺适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交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鼇拜,哪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子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怎麽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被鼇拜殺了。這廝一不做、二不休,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若另立幼君,無人敢問他的罪。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一會,四名小監宣召康親王和索額圖進來。二人一進上書房,眼見死屍狼藉,遍地血污,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鼇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祐,尚膳監小監小桂子會同衆監,力拒凶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鼇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鼇拜凶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後和皇太后受驚,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鼇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鼇拜這廝天生神勇,是我滿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爲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鼇拜,有什麽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麽說,又有誰膽敢多問一句?
康親王道:“啓奏皇上:鼇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一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讓索大人在這裏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去下傳旨意,將鼇拜的黨羽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爲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你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麽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适才這番激鬥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歡,暗想自己親自出手,在鼇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傳了出去,頗失爲人君的風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不論我怎麽提拔,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幹政,看來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十分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稟說鼇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請皇上另派領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被鼇拜打得腦蓋碎裂、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駡鼇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鼇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要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鼇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衆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衆,驚動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鼇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鼇拜固然要淩遲處死,連他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一能夠倖免,這一件大案辦下來,牽累一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衆。康熙雖恨鼇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鼇拜處決,朝中官員一直只聽鼇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鼇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爲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縮在一角,一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衆大臣退出去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後妃公主、太監宮女之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哪知進了寢宮,也不過是一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制、繡以龍鳳花紋而已,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們揚州麗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籲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皇太后。”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后所居慈甯宮相距不遠。
到得皇太后的寢宮,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皇上學了‘八卦遊龍掌’,可是今兒跟鼇拜打架,什麽千葉手、遊龍掌全不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麽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也氣悶得很。鼇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麽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進去磕頭。”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麽不向老子磕頭?”恭恭敬敬的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一道簾子。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擡眼皮,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今日擒拿叛臣鼇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
皇上吩咐怎麽辦,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麽都不懂的。”他在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聽得衆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一一記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勞越大,越是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假使稍有驕矜之色,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倖,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歡,說道:“你小小年紀,
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鼇拜還強。孩兒,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麽?”康熙道:“請太后吩咐罷。”皇太後沈吟道:“你在尚膳監,還沒品級罷?海大富海監是五品,賞你個六品的品級,升爲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老子也不做。”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八人,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餘人,自後增至二千餘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爲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殊榮了。
皇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好的盡心辦事。”韋小寶連稱:“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愁色,又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尋思:“她身爲皇太后,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然沒半分驚詫之意,淡淡的道:“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韋小寶大奇,問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學摔交,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交,學來幹什麽?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遊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手’和‘八卦遊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鼇拜。可是這麽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麽用?唉,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兇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卻什麽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罷?”韋小寶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麽,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未免有點對你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麽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你……你卻可讀給我聽啊,你一輩
子陪著我,就……就一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聽……”說著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是古怪。”本來在心裏一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一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啓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鼇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有這麽多?”康親王道:“鼇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熙道:“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念道:“鼇拜欺君擅權,罪一。引用奸黨,罪二。結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將地更換,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一條條的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鼇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你們擬了什麽刑罰?”康親王道:“鼇拜罪大惡極,本當淩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同黨必隆、班布林善、阿思哈等一體斬決。”康熙沈吟道:“鼇拜雖然罪重,但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所有同黨,可照你們所議,一體斬決。”
※注: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鼇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爲撲擊之戲。是日鼇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縶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鼇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鼇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叠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這日衆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鼇拜及其同黨之事。衆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只約略知道鼇拜是鑲黃旗的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的旗主,兩旗爲了爭奪良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産田地爲鑲黃旗所並,現下正白旗衆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你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鼇拜雖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麽事都得公公道道。”衆大臣磕頭道:“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衆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罷,索額圖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衆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鼇拜占去了罷?”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産,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鼇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鼇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鼇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什麽話說,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全身爲之一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經書,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你到鼇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后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后交下來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爲重要,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鼇拜家裏共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鼇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爲什麽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爲名,監視是實。抄鼇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
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爲吏部侍郎,其時鼇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鼇拜素來不合,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罷!”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鼇拜府中,鼇拜家中上下人衆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麽好玩的物事,儘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麽,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鼇拜府中到處儘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鼇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啓稟二位大人,在鼇拜臥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裏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鼇拜臥室。只見地下鋪著
虎皮豹皮,牆上挂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
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板掩蓋,鐵板之上又
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
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鼇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裏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匣裏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爲陳舊。但寶庫裏已無第三隻匣子,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麽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麽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平生哪里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鼇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爲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麽吩咐,儘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鼇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爲什麽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麽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哪里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里還分什麽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麽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衆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衆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爲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麽緣故,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麽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鼇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爲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禦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想幹什麽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侯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額圖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麽?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麽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甚麽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麽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爲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也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麽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大哥,什麽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裏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麽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哪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鑽進鑽出的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的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爲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顔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麽說,自己身分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爲定,咱哥兒倆有福同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鼇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鼇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你愛哪些?”韋小寶道:“什麽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一隻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罷。”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裏,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是沈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爲鼇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哪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一抛,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爲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麽一抛,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擦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爲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鼇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爲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讓給你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裏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裏,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擦的一聲,將鐵矛斬爲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拍的一聲響,一隻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鼇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查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麽質料。他一意要討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罷。”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它不得,你穿上罷!”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爲大一些,打一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甚是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顔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
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麽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鼇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鼇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道:“鼇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里爲官只爲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著。這張清單嗎,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照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麽?”韋小寶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适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的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鼇拜財産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麽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不多。這樣罷,這裏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裏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閒話說了。”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麽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鼇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咱們得儘快變賣他的産業,一切做得幹手淨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裏,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脹,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麽,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麽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的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將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爲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一個也不上門,教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產,給鼇拜霸佔去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彩哪!”
索額圖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鼇拜的財産,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將兩隻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后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鼇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鼇拜這廝家裏有多少財産?”
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他將這數位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餘地。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果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后的慈甯宮。
太后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是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后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罷,我在這裏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罷。”說著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著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麽緊?”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著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后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罷,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裏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道:“這樣罷!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吃。”蕊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後,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麽打緊?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爲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麽?”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麽,我都愛吃。”
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一隻紙盒裏。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裏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衝衝的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爲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爲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覺得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海老公問起今日做了什麽事,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口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鼇拜家裏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鼇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沈,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後手裏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起了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打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麽?好幾天沒教我功夫了,這一抓是什麽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鼈’,手到擒來。鼈便是甲魚,捉你這只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捉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麽?”
海老公不答,只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漸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爲什麽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糊裡糊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准。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麽?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爲。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麽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人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麽?”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這平平淡淡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裏只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麽的?”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麽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幹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說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沖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就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教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麽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里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你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
韋小寶依言摸到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麽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里加上些料。只加這麽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爲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裏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這才放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裏,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裏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麽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裏,反正你又瞧不見。”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麽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這麽厲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漱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的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麽也沒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爲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奮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倖:“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運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運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女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喲……”一摸懷中那只紙盒,早已壓得一塌糊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了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就吃過。”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甯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慈甯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麽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裏等了許久。”韋小寶也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裏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麽一問,只覺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里?”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擡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飛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搖,示意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寶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裏。”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自己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卡死你。輕輕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小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蕊初道:“我……我在這裏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澹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誰在這裏?”側過了頭傾聽。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這老太監捉住了自己,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爲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
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爲甚麽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
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麽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殺了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麽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麽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倘若問我爲什麽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喂,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麽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里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爲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
只聽太后道:“你要請安,怎麽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麽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啓稟太後,白天人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麽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啓稟。”太后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麽鬼。”
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后斥駡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一頓臭駡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麽,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后怎麽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麽消息?”海老公道:“五臺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臺山?你……你說什麽?”語音有些發顫。
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麽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臺山?你爲什麽說五臺山?”海老公道:“只因爲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顫聲道:“你……你說他到了五臺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裏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猶豫片刻,道:“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臺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臺山上。奴才只說,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臺山幹什麽?是在廟裏麽?”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臺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臺山的清涼寺中。”
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爲什麽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許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麽機密大事,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好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爲“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裏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語,習以爲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
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麽?”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騙太后。”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抛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麽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麽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徹大悟。萬裏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挂懷。”
太后怒道:“他爲什麽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爲了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了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麽也不可泄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爲什麽你又來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麽放心不放心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于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順治皇帝之外,其余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爲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
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只騷狐狸,不愛太后,因此太後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麽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爲皇后,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叫什麽‘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兆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麽《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醜。”
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爲‘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麽,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人人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里還見得到這鬼話連篇的《語錄》?”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來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后道:“什麽兩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親王是怎麽死的?”太后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后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麽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召禦醫來診視,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臟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聲,道:“什麽禦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蹻兩處經脈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蹻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后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兇手不同。不過道理是一樣的。”
※ 注:胡兆龍、王熙二學士奉旨編纂《端敬後語錄》,系當時事實,具見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實》一文。本書此段文字寫於一九七○年一月,此後並無增刪。硬湊硬編之《語錄》傳世不久,自來皆然,不必智者而後知。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氣。”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用,護衛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經,保佑你的端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后哼了一聲。
海老公道:“啓稟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哪知道無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幹什麽?”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後跟太后你兩位聖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臺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韋小寶聽到這裏,方始恍然,原來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經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爲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只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天下可有七個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鬥口,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裏偷聽,就算海老公殺不了自己,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
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只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
過了一會,海老公道:“當時貞妃自殺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了不得。但也有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是給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后道:“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太后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道:“這個‘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說什麽?”海老公道:“貞妃是給人殺死的,不是逼得自殺。奴才曾詳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連頭蓋骨也都成爲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綿掌’,請問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麽特異,到得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麽似的,只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憑您聖斷,這門‘化骨綿掌’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骨骼便斷,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陰森森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用處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了孝康皇后!”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個什麽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們麗春院裏的小娘們還多。”
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幹什麽?”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只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只聽海老公道:“殉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殉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后道:“那個該死的件作,又胡說八道什麽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殺了他?”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臺山清涼寺,將這番情由稟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注:順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兩個是真皇后。第一個曆史上稱爲廢後,《清史稿》說她“麗而慧”,是順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載稱:“上好簡樸,後則奢侈,又妒,積與上忤。”那時順治對董鄂妃十分寵愛,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斷吵嘴。順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廢後。王公大臣一致反對,爭執了很久,結果還是于順治十年被廢。順治心中當然想立董鄂妃爲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親國戚的大貴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親家族中的一個少女爲後,後世稱爲孝惠皇后。立這個皇后,是出於他母親太后的主張,順治很不喜歡。《清史稿》載稱:“順治十一年五月,聘爲妃,六月冊爲後,貴妃董鄂氏方幸,後又不當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責皇后禮節疏闕,命停應進中宮箋表,下諸王貝勒大臣議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舊制封進。聖祖即位,尊爲皇太后。”順治對董鄂妃愛情很專,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煩,母親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爲藉口廢她。但他母親極力維護娘家這個小輩,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這皇后便升爲皇太后。
另外兩個不算是真正皇后。一個是康熙的親生母親,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漢人血統。她本來只是妃子,母以子貴,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爲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歷史上稱孝康皇后。另一個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說:“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寵冠後宮。”死後追封爲皇后,稱爲孝獻皇后,又稱端敬皇后。
皇太后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麽用意?”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年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雙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麽相干。”海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
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龜說到我了。”
只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麽樣,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后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麽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師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裏的武學高手,也只有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麽害死兩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兇手,也不難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海老公道:“太后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遊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化骨綿掌’。”太后問道:“你找到了這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練武,這半年多來,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
海老公歎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爲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千真萬確,決計容不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后。太后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後的洪恩。”太后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
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爲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以爲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主子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麽事,非辦到不可。只可惜他雖貴爲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麽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沒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事啦!”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後,這就去了。”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
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大石,暗想:“老烏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只道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后卻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稟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謝太后的恩典。這些冤沈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他咳嗽兩聲,說道:“皇上拿辦鼇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爲人所害,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幾步,喝道:“海大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麽吩咐?”太后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謬不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告太后。”太後道:“很好,很好!”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蓬蓬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禦。韋小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怎麽太後跟老烏龜打了起來?原來太后也會武功。”
太后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是厲害。海老公雙足不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后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間太后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后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
太后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已知道了。”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什麽‘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后以爲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八卦遊龍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后會使‘化骨綿掌’,難道……難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爲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后,太後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麽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想逃,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
只聽得太后說道:“事已如此,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儘管去召喚侍衛到來。來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衆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住調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外蛇島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便即幹冒奇險,暗練一項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
後來韋小寶和康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諸人的兇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可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
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虧。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的武當派武功是假裝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卻自始至終給蒙在鼓裏。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爲死敵,太后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适才說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練成。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爲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兇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什麽也不會學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麽一個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稟報皇帝,太后心中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攻。這一來,太后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內傷。海老公苦心孤詣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濟事,緩緩的道:“海大富,你愛瞎造謠言,儘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后,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太后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兇手,不管他是什麽人,立時就殺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對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啓奏皇上。”說著向外緩緩走去。
太后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雙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什麽啓奏皇上云云,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讓她心意煩躁,難以屏息凝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他傾聽太后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抵禦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遊鬥,那是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氣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複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死。當下左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后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兇險。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后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
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后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即縮頭回去,驀地裏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上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萬難支援,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只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麽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只聽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勁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卻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過得片刻,只見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后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門邊,伸手摸到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後“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后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禦,才會給他害死!”
韋小寶正要開門飛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后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雙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這是他自己說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爲人了。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面占了九成十成,這樣的賭錢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后,那是無論如何不幹的,但耳聽得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戮之勢,一塊肥肉放在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沖過去,喝道:“老烏龜,休得傷了太后!”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聲,踹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去,腳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爲詫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后,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老公這一腳正踹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后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后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大盛,將太後震出數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
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面出擊,一面身子向前直沖。
太后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只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后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見到我躺在這裏,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起身入房,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
只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來,說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后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麽?”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外,還是去扶太后,耳聽得人聲喧嘩,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將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蹌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雙足酸軟,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后道:“你便躺在這裏,待會有人來,不可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遝,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啓奏太后:園中出了些事情,太后萬福金安。”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后的平安。
太后問道:“出了什麽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衆侍衛和太監都籲了口大氣,只要太後安好,慈甯宮中雖然出事,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爲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麽大事。請太后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后道:“是了。”
只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擡出去。有一人低聲道:“這裏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只不過昏了過去。”侍衛首領低聲道:“一併帶出去,待她醒轉後查問原因。”
太后道:“有個小宮女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泄漏了風聲。
外面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後身畔的衆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喚,不敢擅自進內。太后聽得一衆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衆宮女答應了,便即散去。太後身有武功,此事極爲隱秘,縱使是貼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
太后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複,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后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沈重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麽功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大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這人壞得很,每天都在想殺我。”
太后嗯了一聲,道:“他的一雙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這老頭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后,辱駡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只好……只好……”太後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裏,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再也想不起來了。”
太后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麽法子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這裏。”
太后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別見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我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就沒一句真話。”太后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大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老老實實的回答。”
韋小寶道:“奴才遠遠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朵靈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只見他在和太后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得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著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后說了些什麽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說奴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餘的話,太後千千萬萬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大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假的沒聽見也好。只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麽結果。”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過去也沒待你什麽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後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
韋小寶道:“是!”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后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后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只微一猶豫間,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後道:“你怕什麽?”韋小寶道:“我……我沒怕,只不過……只不過……”太后道:“只不過什麽?”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驚什麽的?”他聽人說過“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說些什麽,問道:“你爲什麽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泄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什麽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也無,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賞。”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后見他
衣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磕頭之際,行
動仍是頗爲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她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之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臉色,猛地裏打了個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了那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的爲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而復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韋小寶次晨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身來,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之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爲驚奇:“這……搞的是什麽鬼?”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只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麽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只藥箱,看有什麽傷藥,還是吃一些爲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爲己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都化爲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麽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鼇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鳴得意,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面扣衣鈕,一面開門,問道:“什麽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笑道:“大清早的,這麽客氣幹什麽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統理尚膳司,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麽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裏,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麽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麽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監道:“太后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採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請到禦廚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爲人是挺好,可惜身子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禦廚房來。”另一名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麽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倖,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后,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后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大富這人,倒是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幹系,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韋小寶心想:“什麽癆病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利劍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公公那麽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回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麽功勞,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驚吵太后,你過去趕開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麽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衆多,只怕死灰復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爲君的體統,他正爲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沈吟片刻,說道:“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著,還在那裏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悔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衆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爲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衆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麽鼇拜飛腿欲踢皇帝,什麽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閒人圍了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喝彩。韋小寶一生之中,哪里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一衆閒人只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早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王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別的也沒什麽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中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杯,再去瞧鼇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說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麽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麽,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有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的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麽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爲什麽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只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首揚鬣,當真神駿非凡,黃金轡頭,黃金踏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馬兒!”
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的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只兩歲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煞了小人。”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
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爽快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說著鬍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康親王道:“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著騎騎看。”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麽,縱躍之際,畢竟身手矯捷。
康親王贊道:“好功夫!”牽著馬的馬夫松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只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了。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鼇拜,回來再來陪你。”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康親王每次見到鼇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去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衆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搭了一座行竈,一名老仆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的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裏煮了,送進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就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鼇拜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父親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捅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天天,真該殺頭才是。”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只見鼇拜蓬頭散髮,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鼇拜鬥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你進來,老子扠死了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沖,砰的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沖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鼇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沈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麽?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衆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鼇拜兀自在厲聲怒駡。
韋小寶笑道:“鼇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鼇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娘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麽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鼇拜還怕了不成?”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麽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幾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便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鼇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鼇拜容易得很,要鼇拜磕頭,卻是千難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瞧你。鼇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麽傷風咳嗽,頭痛肚痛。”
鼇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裏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裏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竈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那老仆道:“給犯人吃的,沒什麽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每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嘗嘗,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王爺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
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仆忙道:“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裏,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裏。他知道康熙要殺鼇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迹,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有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粉之中,必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鼇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麽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麽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裏,捧去給鼇拜。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鼇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來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鼇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麽人?站住了!”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門。韋小寶跟著出去,只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衆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鼇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只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禦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湧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沖進石屋,大叫:“鼇拜在哪里?鼇拜在哪里?”一名長須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鼇拜關在哪里?”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裏。”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裏了!”長須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里撞得開?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須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子見一時撞不開鐵門,提起手中鋼鞭去撬窗上的鐵條,撬得幾撬,兩根鐵條便彎了。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幾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沖出。另一名青衣漢子罵道:“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身子臨空懸挂。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阻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雙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撬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當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
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從空隙中鑽進去。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里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面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撞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只見鼇拜雙手舞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鼇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麽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衆漢子大聲呼喝,鼇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鼇拜後心戳去。
鼇拜服藥後神智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鼇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手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鼇拜的背脊一剖爲二,立即摔倒。窗外一衆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殺了鼇拜!這小孩殺了鼇拜!”
那長須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鼇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沖進室來,長須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時,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爲兩截。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須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鼇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鼇拜!”長須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時無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鼇拜屍身上的鐵鏈都割斷了。長須人贊道:“好刀!”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青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衆人齊聲答應,向外沖出。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脅下,沖出石屋。只聽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余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衆青衣人爲箭所阻,沖不出去。抱著鼇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鼇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別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沖出石屋。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沖去。衆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來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衆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紛向康親王射去。衆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打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這麽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脅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衆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種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農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鼇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麽也瞧不見了。
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了大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鼇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鼇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里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駡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沈沈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只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只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鼇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鼇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裏的一個小鬼,一命換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極,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地面甚爲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只見黑沈沈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見抱著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
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系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挂著幾條白布挽聯,豎著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鼇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了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脅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脅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衆人,只見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哥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衆人跟著都號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馬上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只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衆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輕輕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四肢綁縛解開不久,血脈尚未行開,腿上沒半點氣力,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衆人都在磕頭,只好跟著磕頭,心中大罵:“賊鼇拜,烏龜鼇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鼇拜這王八蛋有什麽好,死了又有什麽可惜?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
衆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鼇拜的部屬,反是鼇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只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鼇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複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爲。”
衆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這件事傳遍天下,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麽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衆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裏,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迹。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衆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爲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迹,又有什麽“爲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爲己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爲興奮,一時竟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聲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爲誓,定要殺了鼇拜這廝爲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鼇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
衆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鼇拜,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來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給尹香主報仇,爲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擡起頭來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爲尹香主報仇,是天地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麽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鼇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衆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鼇拜麽?”
衆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鼇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鼇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麽意思了?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鼇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裏明白!”
衆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鼇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兒,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衆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鼇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爲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權杖交在尹香主靈前,請衆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權杖放在靈位之前。
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權杖收起來罷!”
衆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職,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香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爲鼇拜所害,哪有什麽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麽在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
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衆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光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麽不軌,另有什麽圖謀了?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夫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麽?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麽會錯?我只是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鼇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衆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人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麽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什麽同生共死。你這般損我,是什麽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麽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
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麽敢當?本堂的香主由誰來當,姓關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麽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總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
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爲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麽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複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麽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雲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複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衆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夥兒便推他爲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爲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沖勁,這是大家都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還有什麽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夥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
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之事,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賈老六道:“玄貞道長,我瞧你的脾氣,也不見得有什麽高明。”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麽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儘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貧道做了香主,豈能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爲什麽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麽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的障礙,聽他說只要姊夫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麽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瞭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爲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她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夫擡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麽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麽相干,你幹什麽提到我老婆?”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的靈座幹什麽?”原來關安基适才一拍,卻是拍在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臺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沈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系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麽用?”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爲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臺上拍了一掌,爲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衆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機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患難,犯不著爲了一時口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鬚子,可不是玩的。”衆人又都笑了起來。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有定議。
忽有一人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衆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幹那反清複明的大事。不幸你爲鼇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爲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衆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爲了推舉香主之事,大夥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的名字,大夥兒向尹香主靈位磕頭,然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有人道:“怎麽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那人道:“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麽?”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
關夫子,你親耳聽到的。”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爲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對。”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了,那還了得?”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麽人?”
衆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賈老六見姊夫爲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爲重,自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麽也不贊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韋小寶站在一旁,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初時他以爲這些人是鼇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鼇拜,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鼇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麽“反清複明”,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裏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複明嗎?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還有旁人?再說,我在這裏,把他們的什麽秘密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是溜之大吉的爲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邊,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
只聽得一人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爲止,不可傷人。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爲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過了李大哥,還比什麽?”連韋小寶都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臺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臺,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臺。”“倘若鼇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打了擂臺之後,難道便請鼇拜來做咱們香主?”衆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衆人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爲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爲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我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
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沈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鼇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刹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只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
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麽?”他想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麽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衆人哈哈大笑,都道:“這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鼇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麽多久了?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辣塊媽媽的,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鼇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沖口而出。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慘事,越說越真。衆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麽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麽知道?那時我又還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主給鼇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頭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小朋友,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麽事了?”韋小寶道:“怎麽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衆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沒有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爲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言語中頗爲客氣,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鼇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鼇拜是爲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歎道:“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爲你所殺,而且也曾爲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
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曆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擡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茅爺請來啦!”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擡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癒之後,到皇宮來救你出去。這……這真好!”
他這幾句話一說,衆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爲清廷緝捕,乃是衆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這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上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
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
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擡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爲什麽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麽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了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了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寶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個人齊叫:“啊喲!”沖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沖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一聲,從床底下大模大樣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一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得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沖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麽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麽走出來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不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茅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裏天地會衆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沖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麽?”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气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一齊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出去迎接!”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只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上均現興奮之色。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擡著擔架,擡了茅十八出來。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這麽客氣。”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塵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當先三騎馬上乘客,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主不來了嗎?”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到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褲子?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的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真艱難得很。”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裏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儘快來請茅爺相見。”茅十八搖頭道:“不!我還是在這裏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面。”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
忽聽得蹄聲響動,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衆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了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爲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呼,從擔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麽人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並,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六個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裏,便轉入右邊的一條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爲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也伸手做個暗號。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裏,來到一座莊院之前。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面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韋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茅
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麽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
在……哎唷……”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李力世
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讓著二人進了大廳。一名
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裏喝杯茶,總舵主想先和茅爺
談談。”當下將茅十八擡了進去。
韋小寶喝得一碗茶,僕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想:“這點心比之皇宮裏的,可差得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對這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點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裏的點心吃了不少。
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鬍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爺。”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在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了肚,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內,來到一間廂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的了。”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關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雙膝一曲,便即拜倒。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韋小寶雙臂被他一托,突然間全身一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鼇拜,爲我無數死在鼇拜手裏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椅子,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茅爺說道,小兄弟在揚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松,初出茅廬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鼇拜。”
韋小寶擡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倖、鼇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在鼇拜背後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
總舵主一言不發的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路,不知尊師是哪一位?”韋小寶道:“我學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麽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總舵主縱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宮裏去的……”說到這裏,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鼇拜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公擒進宮去,豈不是前言不對後語?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鼇拜之命,將我二人擒去,想那鼇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
總舵主沈吟道:“海大富?海大富?韃子宮內的太監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韋小寶臉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
總舵主點了點頭,左手一揮,關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總舵主問道:“你怎樣毒瞎了他眼睛?”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面前,韋小寶只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有,當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等情形說了。
總舵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覺他陽具和睾丸都在,並未淨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淨了身,做了太監!”左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道:“定當如此!尹兄弟後繼有人,青木堂有主兒了。”
韋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麽,只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爲難之事,也不禁代他高興。
總舵主負著雙手,在室內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爲,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之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他文縐縐的說話,韋小寶更加不懂了。
總舵主道:“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爲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論真也好,假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爲了免得自己怕醜,眼見無可推託,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
總舵主微笑道:“放手練好了,不用擔心!”
韋小寶於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
悲千葉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總舵
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後,點了點頭,道:“從你出手中
看來,似乎你還學過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韋小寶學“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舵主似乎什麽都知道,只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將“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
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喜歡,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到‘鯉魚托鰓’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並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韋小寶靈機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爲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假英雄。”斜頭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后如此威嚴,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跟前,卻半點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了回來。
總舵主緩緩的道:“你可知我們天地會是幹什麽的?”韋小寶道:“天地會反清複明,幫漢人,殺韃子。”總舵主點頭道:“正是!你願不願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
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衆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爲會中兄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霎時間眼中放光,滿心儘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
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只是我們幹的是反清複明的大事,以漢人的江山爲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爲輕。再者,會裏規矩嚴得很,如果犯了,處罰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規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我可快活死啦。”總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可不是小孩子們的玩意。”韋小寶道:“我當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得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麽會是小孩子的玩意?”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十禁十刑的嚴規。”說到這裏,臉色沈了下來,道:“有些規矩,你眼前年紀還小,還用不上,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信實爲本,不得謊言詐騙。’這一條,你能辦到麽?”
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可是對其餘兄弟,難道什麽事也都要說真話?”總舵主道:“小事不論,只論大事。”韋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人可不可以?”
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倒也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
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欺騙,贏錢也是十拿九穩。”
天地會的會衆多是江湖豪傑,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爲非,總舵主也就不再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願不願拜我爲師?”
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磕頭,口稱:“師父!”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身來。
總舵主道:“我姓陳,名叫陳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爲師,須得知道爲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的永,中華之華。”說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中,不敢泄漏。”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成師徒,相互間什麽都不隱瞞。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狡猾多詐,跟爲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並不喜歡,所以收你爲徒,其實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韋小寶道:“徒兒以後好好的改。”陳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還小,性子浮動些,也沒做了什麽壞事。以後須當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犯了本會的規矩,心術不正,爲非作歹,爲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憐惜。”說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
韋小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去,隨即喜歡得心癢難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麽一抓,這麽一搓。再說,只消做得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
陳近南道:“不用幾件,只是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經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這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說:“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
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門弟子。天地會事務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與韃子交戰時陣亡,一個死于國姓爺光復臺灣之役,都是爲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爲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你可別替我丟臉。”
韋小寶道:“是!不過……不過……”陳近南道:“不過什麽?”韋小寶道:“有時我並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有法子。好比打不過人家,給人捉住了,關在棗子桶裏,當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
陳近南皺起眉頭,又好氣,又好笑,歎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爲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爲重,只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有要務,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韋小寶道:“是!”陳近南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麽?”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爲有理才說。我並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麽?”陳近南不願再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氣也不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
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
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即肅立。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有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衆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衆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爲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衆位伯伯、叔叔。”韋小寶向衆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個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攔阻,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爲長輩。廳上二十余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衆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地會中的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爲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心下好生喜歡。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衆人相見已畢,說道:“衆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會。”衆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總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也沒什麽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這樣罷,我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爲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
衆人嘻笑聲中,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你的接引人,快謝過了。”
韋小寶道:“是!”上前磕頭道謝。
陳近南道:“本會的規矩,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這小徒人是很機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干系,如見到他有什麽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不可客氣。”蔡德忠道:“總舵主太謙了。總舵主門下,豈有不端之士?”陳近南正色道:“我並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夥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一些心事。”馬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的。小兄弟年紀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佈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近南點頭道:“我這裏先多謝了。”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是擔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的手段,怕我老毛病發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師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師父,教我真功夫,我怎會來作弄你?你卻把話說在前頭,這裏許多人個個都來管教管教,我動也不能動了。”
只聽陳近南道:“李兄弟,便請你去安排香堂,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入會。”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
陳近南道:“照往日規矩,有人要入本會,經人接引之後,須得查察他的身世和爲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只得從權。可不是我爲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
衆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須又長又亮,朗聲說道:“咱們能有這麽一位親信兄弟,在韃子小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江山興複有望。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麽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始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臺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的軍師。我和方兄弟、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的校尉士卒。”
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爲朱,因此人們尊稱他爲“國姓爺”。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時,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
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爲會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混入。”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繼續說道:“想當年咱們大軍從臺灣出發,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人遊擊策應,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江揚篷山那一戰,總舵主領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八千人,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帶兵衝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
韋小寶只聽得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麽?”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衆人都笑了起來。
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鬚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話到此處,突然想到韋小寶是個小太監,怎麽會有鬍子?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爲意,才放了心。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陳近南引著衆人來到後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招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衆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爲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爲一家。拜天爲父,拜地爲母,日爲兄,月爲姊妹,複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爲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爲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體。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將相非將相,人心動搖,即爲明朝回復、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按:此項誓詞,根據清代傳下之天地會文件記錄,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爲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了。”韋小寶應道:“是。”心想:“那好得很。”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爲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爲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的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給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爲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複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機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茅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萬雲龍”到底是誰,各家說法不同。本書中關於天地會之事迹人物,未必盡與流傳之記載相符,其中大半爲作者之想象及創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我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興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忠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占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党、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姦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衆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花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爲鼇拜那惡賊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大夥兒便奉他爲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衆人都道:“正是,確有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爲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爲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裏。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干系。如果堂中衆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力,這大事就幹不成了。”頓了一頓,問道:“鼇拜那奸賊,乃是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會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李力世跟著道:“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的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麽誓,許什麽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爲本堂香主。”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眼看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而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爲青木堂香主。”
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麽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麽?”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鼇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香主。我是爲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他爲徒;可不是收了他爲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的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麽亂子。”
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爲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爲,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複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
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誓:屬下的弟子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衆,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爲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說著舉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衆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
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麽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爲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便順理成章了。”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麽?”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爲什麽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麽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裏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裏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子糊塗。”
衆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麽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打你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夥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爲,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爲民除害。老是爲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腦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衆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裏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麽辦?”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作關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給關安基占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衆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會中第一級的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著其側的一張空椅,道:“這是臺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現今襲爵爲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說道:“衆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家後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上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爲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爲長房,實力最強,其次爲兩廣、兩湖,更其次爲浙江、江蘇。(按:天地會中確有前五房、後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等人歷史上確有其人,各堂該管之地區亦大致如史書所載。此後爲便於小說之敍述描寫,有所更改,不再說明。)
當下蔡德忠首先敍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象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甯、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鼇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衆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鼇拜,爲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麽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衆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駡,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裏。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這狗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派人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駡,韋小寶倒也不以爲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汙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爲重大,大夥兒須得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還是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爲天地會被他害死的衆位兄弟報仇,也是爲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百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爲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爲虐的一衆大大小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衆人想到要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衆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衆,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一條規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儘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幹了。”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有少林、武當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幹,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泄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開道:“爲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衆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又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元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心道:“這不是擺明瞭過河拆橋麽?”衆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有要事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使盲眼複明的清毒複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複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爲什麽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炷香?’你說:‘五炷香!’燒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麽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裏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裏用計殺了看守的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裏來,我們把鼇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裏,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裏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夥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裏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裏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鼇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爲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爲鼇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鼇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麽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中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衆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爲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裏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鼇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瞭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鼇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去捕拿餘黨。行到半路,康熙王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鼇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鼇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吊唁鼇拜的挽聯,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挽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鼇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裏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過了三天,韋小寶稟明康熙,要出去訪查鼇拜的餘黨,徑自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
離胡同口十來丈處停著一副餛飩擔子,賣餛飩的見到韋小寶,拿起下餛飩的長竹筷,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隔著數丈處,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韋小寶料想是天地會傳訊之法,隨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來到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門口蹲著三人,正用石灰粉刷牆壁,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大門便即開了。
韋小寶走進院子,進了大廳,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立即上前磕頭。陳近南甚是喜歡,說道:“你來得早,再好也沒有了。我本來想多耽幾天,傳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訊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去料理。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韋小寶心中一喜:“你沒空多傳我功夫,將來我練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臉上卻儘是失望之色。
陳近南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說道:“這是本門修習內功的基本法門,你每日自行用功。”打開冊子,每一頁上都繪有人像,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
韋小寶一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只是用心記憶。
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將這套內功授完,說道:“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爲先。你這人心猿意馬,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練起來加倍艱難,須得特別用功才是。你牢牢記住,倘若練得心意煩躁,頭暈眼花,便不可再練,須待靜了下來,收拾雜念,再從頭練起,否則會有重大危險。”韋小寶答應了,雙手接過冊子,放入懷中。
陳近南又細問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詳情,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一一說完,陳近南沈吟道:“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當真遇上敵人,半點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韃子皇太后傳授給韃子小皇帝的武功,卻也是假的。”韋小寶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個大大的壞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牽連太過重大,對師父也不能說,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干。
陳近南點點頭,跟著又查問海大富的爲人和行事,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爲之中,充滿了詭秘。韋小寶說了一些,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陳近南溫言問道:“小寶,怎麽啦?”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大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最後泣道:“師父,我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後,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麽老法子?”韋小寶道:“鼇拜害死尹香主,我殺了鼇拜,大夥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大夥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香主。”
陳近南哈哈一笑,細心搭他脈搏,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沈吟半晌,說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藥,或許世上當真無藥可解,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韋小寶大喜,連說:“多謝師父!”
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過得片刻,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游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睡夢之中,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啊喲”一聲,醒了過來,叫道:“師父,我……我要拉屎!”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韋小寶剛解開褲子,稀屎便已直噴,但覺腥臭難當,口中跟著大嘔。
韋小寶回到臥室,雙腿酸軟,幾難站直。陳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餘下來的已不打緊。我這裏有十二粒解毒靈丹,你分十二天服下,餘毒就可驅除乾淨。”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韋小寶。韋小寶接了,好生感激,說道:“師父,這藥丸你自己還有沒有?你都給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沒這麽容易。”
眼見天色已晚,陳近南命人開出飯來,和韋小寶同食。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肴,心想:“師父是大英雄,卻吃得這等馬虎。”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心懷大暢,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臉上笑咪咪地,甚是歡喜。
飯罷,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陳近南喝了幾口,說道:“小寶,盼你做個好孩子。我一有空閒,便到京城來傳你武藝。”韋小寶應道:“是。”陳近南道:“好,你這就回皇宮去罷。韃子狡猾得緊,你雖也聰明,畢竟年紀小,要事事小心。”
韋小寶道:“師父,我在宮裏很氣悶,什麽時候才可以跟著你行走江湖?”
陳近南凝視他臉,道:“你且忍耐幾年,爲本會立幾件大功。等得……等得再過幾年,你聲音變了,鬍子也長出來時,不能再冒充太監,那時再出宮來。”
韋小寶心想:“我在宮裏做好事還是做壞事,你們誰也不知,想廢去我的香主,可沒有那麽容易。將來我年紀大了,武功練好了,或許你們便不廢了。”想到此處,便開心起來,說道:“是,是。師父,我去啦。”
陳近南站起身來,拉著他手,說道:“小寶,韃子氣候已成,這反清複明的大事,是艱難得很的。你在皇宮之中,時時刻刻會遇到兇險,你年紀這樣小,又沒學到什麽真實本領,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於反清複明大業有利,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時時在我身邊,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將來你能多跟我一些時候。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於你,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但我總不能照應你一輩子。將來人家敬重你,還是瞧你不起,一切全憑你自己。”
韋小寶道:“是。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師父的臉可丟不起。”陳近南搖頭道:“你自己丟臉,那也不成啊。”韋小寶應道:“是,是。那麽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小桂子是韃子太監,咱們丟小桂子的臉,就是丟韃子的臉,那就是反清複明。”
陳近南長歎一聲,實不知如何教導才是。
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裏,將索額圖交來幾十張、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的銀票反復細看,心下大樂。原來索額圖爲了討好他,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後來變賣鼇拜家産,得價較預計爲多,又加了一萬多兩。他看了多時,收起銀票,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照著所傳秘訣,盤膝而坐,練了起來。他點收銀票,看到票子上銀號、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圖譜,登時興味索然,何況書中的注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練不到小半個時辰,便覺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次日醒來後,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裏,又再練功,過不多時又竟入睡。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入門極是不易,非有極大毅力,難以打通第一關。韋小寶聰明機警,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第一個坐式一練,便覺艱難無比,昏昏欲睡。一覺醒轉,已是半夜,心想:“師父叫我練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但如偷懶不練罷,下次見到師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一定老大不高興。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起身再拿那冊子來看,依法打坐修習,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沈重之極,忍不住要睡,心想:“他們打定了主意,要過河拆橋,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他們總是要拆的,我練不練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藉口,心下大寬,倒頭呼呼大睡。
他既不須再練武功,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十二粒藥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日間只在上書房中侍候康熙幾個時辰,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但羊牯當前,不騙上幾下,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溫氏兄弟、平威、老吳等人欠他的賭債自然越積越多。好在韋小寶不討賭債,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溫氏兄弟等雖債臺高築,卻也不怎樣擔心。
至於尚膳監的事務,自有手下太監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裏來。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分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侍衛,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倖,這幾個月中,在宮中衆口交譽,人人見了他都笑顔相迎。
秋盡冬來,天氣日冷一日,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忽然想起:“師父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雖然沒什麽事,也不妨去跟他對答一下,什麽‘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倒也有趣。喂,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太貴啦,太貴啦!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哈哈,哈哈!”
他走出宮門,在大街上轉了幾轉,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說書先生說的正是《英烈傳》,說到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如何陳友諒戰船上一炮轟來,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來,便聽了大半個時辰,東逛西混,直到天黑,這天竟沒到天橋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終沒去。每晚臨睡,心裏總說,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便是去聽說書,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麽香主、臭主要適意得多,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也不敢多想,偶爾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沒事,去找徐老頭兒幹麽?泄漏了機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緊,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
如此又過月余,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英烈傳》。茶博士見他是宮中太監,給的賞錢又多,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泡的是上好香茶。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麽希罕,聽在耳裏卻也著實受用。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挂帥出征,將韃子兵趕往蒙吉。京師之地,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韃”二字,只說是元兵元將,但也說得口沫橫飛,精神十足。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忽有一人說道:“借光!”在他的茶桌邊坐下。韋小寶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那人輕聲說道:“小人有張上好膏藥,想賣與公公,公公請看。”韋小寶一轉頭,只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一半青,一半紅,他心中一動,問道:“這是什麽膏藥?”
那人道:“這是除清惡毒、令雙目複明的膏藥。”壓低了聲音,道:“有個名目,叫作‘去清複明膏藥’。”
韋小寶看那人時,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英氣勃勃,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心下起疑,問道:“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那人道:“三兩白銀,三兩黃金。”韋小寶道:“五兩白銀、五兩黃金賣不賣?”那人說道:“那不是太貴了嗎?”韋小寶道:“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去得清毒。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低聲道:“公公,請借一步說話。”說著站起身來,走出茶館。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取了膏藥,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館之外,向東便走,轉入一條胡同,站定了腳,說道:“地振高岡,一派溪水千古秀。”韋小寶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不等他問,先行問道:“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韋小寶道:“堂上燒幾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那人叉手躬身,低聲道:“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韋小寶道:“正是。”心想:“你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叫我哥哥,當真要叫得好聽,怎麽又不叫爺爺,阿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彥超,是韋香主的下屬,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見,實是大幸。”韋小寶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說,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
高彥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向在天橋賣藥,今日給人打得重傷,特來報知韋香主。”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我連日宮中有事,沒去會他。他怎麽受了傷,是給誰打的?”高彥超道:“此處不便詳告,請韋香主跟我來。”韋小寶點了點頭。
高彥超大步而行,韋小寶遠遠跟著。
過了七八條街,來到一條小街,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韋小寶見招牌上寫著五個字,自然一個也不識,也不用細看,料想是藥店的名字,便跟著進去。
櫃檯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高彥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那胖掌櫃連聲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向韋小寶點了點頭,道:“客官要買上好藥材,請進來罷!”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反手帶上了門,俯身掀開一塊地板,露出一個洞來,有石級通將下去。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驚疑不定:“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只怕有點兒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豈不糟糕?”但高彥超跟在身後,其勢已無可退縮,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極短,只走得十來步,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門中透出燈光。韋小寶走進門內,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室中卻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張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幾乎已無轉身餘地,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
高彥超道:“衆位兄弟,韋香主駕到!”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站起來躬身行禮,地窖太小,各人擠成一團。韋小寶抱拳還禮。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那是曾經會過的,道號玄貞,記得他曾開玩笑,叫關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離婚,另有一個姓樊,也是見過的。韋小寶見到熟人,當即寬心。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說道:“徐大哥身受重傷,
不能起來見禮。”韋小寶道:“好說,好說!”走近身去,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白須上點點斑斑都是血漬,問道:“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是……是韃子的魔爪子嗎?”
高彥超搖頭道:“不是,是雲南沐王府的人。”
韋小寶一驚,道:“雲南沐王府?他們……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彥超緩緩搖頭,說道:“啓稟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裏回春堂藥店來,斷斷續續的說道,下手打傷他的,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都是姓白……”韋小寶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高彥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楓兄弟,叫做什麽‘白氏雙木”的。”韋小寶喃喃道:“兩根爛木頭,有什麽了不起啦。”高彥超道:“聽徐大哥說,他們爲了爭執擁唐擁桂,越說越僵,終於動起手來。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身受重傷。”韋小寶道:“兩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什麽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麽“擁桂”,莫非爲了擁護我小桂子,但覺得不大像,縮住了不說。
高彥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以致言語失和。”韋小寶還是不懂,問道:“什麽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彥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韋香主,當年李闖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禎天子。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義士,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爲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韋小寶點頭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彥超道:“是啊,韋香主說得對極!”
玄貞道人道:“可是廣西、浙江那些人爲了貪圖富貴,爭著說道,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夥裏爭得很厲害。”歎了口氣,續道:“後來唐王、魯王、桂王,先後都遭了難。這些年來,江湖上的豪傑不忘明室,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爲主,幹反清複明的大業。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那是桂派和魯派,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爲唐派。唐、桂、魯三派,都是反清複明的。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桂派、魯派卻是篡位。”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玄貞道人道:“正是。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
韋小寶想起那日在蘇北道上遇到沐公府的人物,甚是傲慢無禮,那人也是姓白的,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們就不該再爭。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地窖中衆人齊聲道:“韋香主的話,一點也不錯。”
玄貞道人道:“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是容讓三分。這樣一來,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當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言語中輕侮了先帝,否則的話,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
高彥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要衆兄弟給他出這口氣。在直隸境內,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會規矩,遇上這等大事,須得稟明韋香主而行。倘若是對付韃子的魔爪子,那也罷了,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弟兄們爲本會殉難,也是份所當爲。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說來總也是自己人,去跟他們交涉,說不定會大動幹戈,後果怎樣,就很難料。”韋小寶嗯了一聲。
高彥超又道:“徐大哥說,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已等了好幾個月,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有時在茶館裏聽書。”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原來他早見到我了。”高彥超道:“徐大哥說,總舵主吩咐過的,韋香主倘若有事,自會去找他,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卻不敢上前相認。”
韋小寶點了點頭,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心想:“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胡花銀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媽的,日後他見了我師父,定會搬弄是非,最好是這只老狐狸傷勢好不了,嗚呼哀哉!”玄貞道人道:“咱們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
韋小寶心想:“我一個小孩子,能主持什麽大局?”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會時,除了師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
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爺爲人忠義,爲主殉難,說到所做事業的驚天動地,咱們國姓爺比之沐王爺可勝過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綱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該當敬我一丈。怎地我們客氣,他們反當是運氣?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擡不起來,大夥兒還混個什麽?”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十分氣惱。
玄真道人道:“這件事如何辦理,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
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混蒙拐騙,他還能拿些主意,現下面臨這種大事,要他拿個主意出來,當真是要他的好看,擺明瞭叫他當場出乖露醜。可是他不折不扣,確是陳近南的弟子,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直隸全省之中,天地會衆兄弟以他爲首,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不由得大是發窘,心中直罵:“辣塊媽媽,這……這如何是好?”
他心中發窘,一個個人瞧將過去,盼望尋一點線索,可以想個好主意,看到那粗壯漢子時,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滿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一凝神間,猛地想起:“啊喲,辣塊媽媽,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要我來掮爛木梢。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於是找了我來,要我出頭。”他越想越對,尋思:“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說是香主,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日後沒事,那就罷了,有什麽不妥,都往我頭上一推,說道:‘青木堂韋香主率領大夥兒幹的。香主有令,咱們不敢不從。’哼,他們本就要雞蛋裏找骨頭,廢了我這香主,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論是輸是贏,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好啊,辣塊媽媽,老子可不上這個當。”
他假裝低頭沈思,過了一會,說道:“衆位兄長,小弟雖然當了香主,只不過碰巧殺了鼇拜,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計策更加沒有。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這一招叫作“順水推舟”,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
玄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綱道:“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麽辦?”
樊綱是個直性漢子,說道:“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咱
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裏,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那就萬
事全休。否則的話,哼哼,說不得,只好先禮後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實都是這一句話,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複明的同道,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樊綱這麽一說,幾個人都附和道:“對,對!樊三哥的話對極!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難道便罷了不成?”
韋小寶向玄貞和另一個漢子道:“你二位以爲怎樣?”
那漢子道:“這叫作逼上梁山,沒有法子,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
玄貞卻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韋小寶心想:“你不說話,將來想賴,我偏偏叫你賴不成。”問道:“玄貞道長,你以爲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是不是?”玄貞道:“也不是不妥當,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第一是敗不得,第二是殺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綱道:“話是這麽說,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卻又怎樣?”玄貞又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請大家商量個法子出來。各位哥哥見識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韋香主很了不起哪!”韋小寶笑道:“道長你也了不起。”
衆人商量了一會,還是依照樊綱的法子,請韋小寶率同衆人,去向沐王府的人興問罪之師,各人身上暗帶兵刃,但須儘量忍讓,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動了手打了人,這才還手。玄貞道:“咱們不妨再約北京城裏幾位成名的武師一同前去,請他們作個見證,免得傳了開來,說咱們天地會上門欺人。日後是非不明,只怕總舵主見罪。”
韋小寶喜道:“好極,要請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蘇北道上的飯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擲出去,只打得吳三桂手下一個個摔倒在地,這情景此刻猶似便在眼前。他們要是再搞什麽銅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兒,就算北京城裏擺不出大象陣,單是擺上個把老鼠陣,青木堂韋香主吃不了就得兜著走,本想推託不去,又有點說不出口。聽玄貞道人說要約同北京城裏著名武師前去,正中下懷。
玄貞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只約有聲望名氣的。倒不是請他們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卻在其次。”高彥超道:“名氣人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幫著韋小寶說話。玄貞點了點頭。樊綱道:“咱們去請哪幾位武師?”當下衆人商議請誰同去,邀請的人要在武林中頗有名望,與官面上並無來往,而與天地會多少有些交情。
商議定當後,正要分頭去請人,那徐老頭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請外人。”樊綱問道:“徐大哥,你說不能請外人?”徐老頭道:“韋香主。他……他在宮裏當差,這……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關……交關的大事。”
衆人一聽。都覺有理,韋小寶在宮中做太監,自然是奉了總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圖謀,一有外人知道,難保不走漏風聲。樊綱道:“韋香主倒也不必親自出馬。咱們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理論,結果怎樣,回來稟報韋香主知道便是。”
韋小寶本來對沐王府頗爲忌憚,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篤定泰山,有勝無敗,這好比用灌鉛骰子跟羊牯賭錢,怎可置身局外?說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們別跟外人說就是。”
玄貞道人道:“倘若韋香主喬裝改扮了,那就沒人知道他在宮裏辦事……”
韋小寶沒聽他說完,當時即拍手叫好,連稱:“妙極,妙極!”
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門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裝之後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衆人本來都覺若非韋香主率領,各人擔的干系太大,見他如此熱心。爭著要去,自無異議。徐老頭道:“大夥兒……大夥兒千萬要小心。韋香主扮……扮作什麽人?”衆人望著韋小寶,聽他示下。
韋小寶心想:“我扮個富家公子呢,還是扮個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見到來嫖院的王孫公子衣飾華貴,向來甚是羨慕。一直沒機會穿著。微一沈吟,從懷中摸出三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來,道:“這裏是一千五百兩銀子,相煩哪一位大哥去給我買些衣衫。”
衆人都是微微一驚。幾個人齊聲道:“哪得著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我銀子有的是,衣衫買得越貴越好,再買些珠寶戴了起來,誰也不知我是宮裏的小……小太監了。”玄貞道人道:“韋香主說得是。高兄弟,你去買韋香主的衣衫。”
韋小寶又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道:“多花些錢好了,不打緊。”旁人見這小小孩童身邊銀票極多,都暗暗稱異,說什麽也料想不到他屋裏的銀子竟有四十幾萬兩之多。按照韋小寶本來脾氣。身邊便有二三兩銀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幾萬兩銀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夠買些華貴衣服來穿戴穿戴,出出風頭,當真機會難得,心裏快活之極,見衆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懷。
他手伸出來時,掌中已有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給玄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見。沒什麽孝敬。這些銀子,是韃子那裏拿來的,都是不義……不義的銀(他本想說“不義之財”,這句成語卻忘記了),請大夥兒幫著花用花用。”天地會規矩嚴明,不得胡亂取人財物,樊綱、高彥超等早已窮得久了,突見韋香主取出這許多銀票,又言明是取自韃子的不義之財,他既在清宮中當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歡呼起來。
玄貞道:“咱們要分頭請人,今日是來不及了。韋香主,明日大夥兒在這裏恭候大駕,不知你什麽時刻能到?”韋小寶道:“上午我要當差,午後准到。”玄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們在這裏會齊,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帳。”
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在屋裏跳上跳下,指手劃腳。次日從上書房下來,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隻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師傅在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四顆渾圓明珠,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珠寶店中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絲毫不以爲奇,既是內宮來採購珠寶,花錢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衆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師,同去作見證,每人已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韋小寶心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只是二百兩銀子謝禮太少,最好送五百兩。四位武師太少,最好請十六位。”
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來給韋小寶換了,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外面一件長袍是火狐皮的裏子,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彥超道:“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韋小寶連說:“不貴,不貴。”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饒是如此,他給的銀子還是一半也用不了。
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居移氣,養移體,食用既好,見識又多,這半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百余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做首領早做得慣了。這時周身再一打扮,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卻也顯得款式非凡,派頭十足,與樊綱、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
衆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小寶上轎,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裏行走,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
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二位跌打名醫姚春,徐老頭受了傷,便由他醫治,此人既是名醫,擒拿短打也是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
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
一見之下,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詫異,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弟子,年紀雖小,也必有驚人藝業,都不敢小覰了他。衆人在鏢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韋小寶和馬博仁、姚春三人坐轎,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餘人步行相陪。玄貞道人、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騎,但玄貞怕惹人注目,堅決不要。
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忽聽得門內傳出隱隱哭聲。衆人一怔,只見大門外挂著兩盞白色燈籠,卻是家有喪事。高彥超輕叩門環,過了一會,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老管家。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說道:“武勝鏢局、潭腿門、天地會的幾位朋友,前來拜會白大俠、白二俠。”
那老管家聽得“天地會”三字,雙眉一豎,滿臉怒容,向衆人瞪了一眼,接過拜帖,一言不發的便走了進去。
馬博仁年紀雖老,火氣卻是極大,登時忍不住生氣,道:“這奴才好生無禮。”
韋小寶道:“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只盼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這一邊,待會倘若動手,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
隔了好一會,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身材甚高,披麻帶孝,滿身喪服,雙眼紅腫,兀自淚痕未幹,抱拳說道:“韋香主、馬老爺子、王總鏢頭,衆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在下白寒楓有禮。”衆人抱拳還禮。白寒楓讓衆人進廳。
馬博仁最是性急,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雙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俠正當英年,不知是得了什麽疾病?”
衆人剛到廳中,還未坐定,白寒楓聽了此言,陡地轉過身來,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厲聲道:“馬老爺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以禮相待。你這般明知故問,是譏嘲於我嗎?”他陡然發怒,韋小寶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馬博仁摸著白須,說道:“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這才相問,什麽叫做明知故問?白二俠死了兄長,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白寒楓哼的一聲,道:“請坐!”馬博仁喃喃自語:“坐就坐罷!難道還怕了不成!”向韋小寶道:“韋香主,你請上座。”韋小寶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貼,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韋小寶奇痛徹骨,“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兩道眼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
玄貞道人道:“上門是客,白二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
白寒楓左手一擋,放開韋小寶手腕,退開一步,說道:“得罪了。”
韋小寶愁眉苦臉,伸袖擦幹了眼淚。白寒楓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會中衆人也都驚詫不置,眼見白寒楓這一抓雖然手法淩厲,卻也不是無可擋避。這韋香主身爲陳近南的弟子,不但閃避不了,大叫之餘兼且流淚,實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貞、樊綱、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甚感羞慚。
白寒楓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爲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衆人紛道:“什麽?”“什麽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了?”“哪有此事?”“決無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你們來,大家親眼來瞧瞧。”一伸手,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
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白寒楓右臂甫動,二人一襲前胸,一襲後背,同時出手。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雙掌左右打出。玄貞左掌一擡,右掌又擊了出去,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玄貞側身閃開。
白寒楓厲聲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裏,我也不想活了。天地會的狗畜牲,一起上來便是。”
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說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口口聲聲說道,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到底實情如何,且請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你們來!”大踏步向內堂走去。
衆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都跟了進去。
剛到天井之中,衆人便都站定了,只見後廳是個靈堂,靈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個頭、一雙腳。
白寒楓掀起靈幔,大聲叫道:“哥哥你死得沒眼閉,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會的狗畜牲,給你報仇。”他聲音嘶啞,顯是哭泣已久。
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大吃一驚,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那人以筷子擊打吳三桂部屬,武功高強,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裏,隨即想到對方少了一個厲害角色,驚奇之余,暗自寬心。
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過一面之緣,歎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別仔細,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脈。
白寒楓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我……我給你磕一萬二千個響頭。”
姚春歎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白寒楓叫道:“我……我弄錯?我會弄錯?”
衆人見他哀毀逾恒,足見手足之情極篤,都不禁爲他難過,樊綱怒氣也自平了,尋思:“他死了兄長,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
白寒楓雙手扠腰,在靈堂一站,大聲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橋賣藥的姓徐老賊。這老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會青木堂中有職司的人,是也不是?你們還能不能賴?”
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本是要向白氏兄弟問罪,質問他們爲什麽傷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綱歎了口氣,說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原是不假,不過他……他……”白寒楓厲聲道:“他怎樣?”樊綱道:“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不瞞你說,我們今日到來,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幹麽將我們徐大哥打成這等模樣,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綱也怒道:“你說話不乾不淨,像什麽武林中的好漢?依你說便要怎樣?”
白寒楓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一個個都宰成肉醬。我陪你們一起死,大夥兒都死了乾淨。”一轉身,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隨即身子躍起,直如瘋虎一般,揮刀虛劈,呼呼有聲。
天地會樊綱、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以備迎敵。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
猛地裏聽得一聲大吼:“不可動手!”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只見“虎面霸王”雷一嘯舉起雙手,擋在天地會衆人之前,大聲道:“白二俠,你要殺人,殺我好了!”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這麽幾聲大喝,確有雷震之威。
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給他這麽一喝,頭腦略爲清醒,說道:“我殺你幹什麽?我哥哥又不是你殺的?”雷一嘯道:“這些天地會的朋友,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再說,普天下天地會的會衆,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你殺得完麽?”白寒楓一怔,大叫:“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是一雙!”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兒收起了兵刃!”樊鋼、玄貞等眼見雷一嘯擋在身前,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楓大聲道:“便是天王老子到來,我也不怕。”
馬蹄聲越來越近,奔入胡同,來到門口戛然而止,跟著便響起了門環擊門之聲。門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牆而入,沖了進來。這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面色卻是大變,顫聲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楓抛下手中鋼刀,迎了上去,叫道:“蘇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氣說不下去,放聲大哭。
馬博仁、樊綱、玄貞等均想:“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聖手居士’蘇岡?”
這時大門已開,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沖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
樊綱、玄貞等都感尷尬,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若再不走,待得他們哭完,就算不動手,也免不了給臭駡一頓。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來仗著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貞、樊綱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不料對方人手越來越多,打起架來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亂跳,見玄貞道人連使眼色,顯是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此舉正合心意,當即轉身便走,說道:“大夥兒去買些元寶蠟燭,再來向死人磕頭罷!”
白寒楓叫道:“想逃嗎?可沒這麽容易。”沖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樊綱怒道:“誰逃了?”回身舉左臂擋開,卻不還擊。玄貞等衆人便都站住了。
韋小寶卻已逃到了門口,一隻腳先跨出了門檻再說。那姓蘇的男子問道:“白二弟,這幾位是誰?恕在下眼生。”白寒楓道:“他們是天地會的狗東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來伏著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嗆啷啷響聲不絕,兵刃耀眼,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連馬博仁、姚春、雪一嘯、王武通等四個都給圍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說道:“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哪?憑咱們幾個的德行,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
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這位姚大夫,想來名諱是個春字。在下蘇岡,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從宛平趕來,傷痛之下,未得請教,多有失禮。”說著向衆人作揖爲禮。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說,好說。聖手居士,名不虛傳,果然是位有見識、有氣度的英雄。”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第一個便指著韋小寶,道:“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
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但這韋香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韋小寶嗤的一聲笑,抱拳還禮,從門邊走了回來,問道:“你久仰我什麽?”蘇岡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會十堂香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心下更是嘀咕。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白寒楓的夫人一邊哭,一邊勸,幾個女子都不過來相見。
姚春道:“白二俠,到底白大俠爲了什麽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請白二俠說來聽聽。”咳嗽一聲,又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都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天下原擡不過一個‘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單憑打架動武就能了結的。這裏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俠,請你沖著咱們一點薄面,說一說這中間的緣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瞞衆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討沒趣麽?”
蘇岡道:“然則韋香主和衆位朋友來到敝處,又爲了什麽?”王武通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大哥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已說不出話,他們只好邀了我們幾個老朽,伴同來到貴處,想問一問緣由。”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衆人來到大廳。蘇岡命師弟、徒弟們收起兵刃。白寒楓手中鋼刀總是不肯放下。蘇岡讓衆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白寒楓歎了一聲,說道:“前天下午……”只說了四個字,不由得氣往上沖,手中鋼刀揮了一揮。韋小寶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縮。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嗆啷一聲,擊碎了兩塊方磚,呼了口氣,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那四個家丁神氣惹厭得很,要酒要菜,說的卻是雲南話。”蘇岡“哦”了一聲。白寒楓道:“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于雲南,在北京城裏聽到鄉音,自會關注。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座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大理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麽神氣了?”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哥哥爲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介面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籲了口氣,接著道:“那官兒說,平西王爲朝廷立下了大功,滿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勞,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吳三桂啓奏什麽事,從來就沒有駁回的。”
王武通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親眼見到,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有吳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盧一峰哈哈大笑,說道:‘這個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這老……這老賊……我和他仇深……”說著霍地站起,滿臉脹得通紅。
蘇岡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說話麽?”
白寒楓點了點頭,道:‘正……正……”急憤之下,喉頭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道:“正是這老賊,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插嘴說:‘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這老賊,我們自管自說話,誰要他來多口!”
玄貞冷冷的道:“白二俠,徐三哥這句話,可沒說錯。”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這句話是沒說錯,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可是……可是……誰要他多管閒事?他倘若不插這句嘴,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玄貞見他氣急,也就不再說下去。
白寒楓續道:“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轉過頭來,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容貌猥瑣,桌上放著一隻藥箱,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是個賣藥的老頭兒,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麽?’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還道他激于一時義憤,出言譏刺,怕他吃虧,便走上去假意相勸,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
玄貞贊道:“白二俠仁義爲懷,果然是英雄行徑。”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多半不會死,己方終究已占了便宜,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且讓他平平氣。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麽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識人,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還道他是好人。那盧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駡,大叫:反了,反了,說京城裏刁民真多,須得重辦。”
樊綱插嘴道:“這官兒狗仗人勢,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還到北京城來欺人。”
白寒楓道:“要欺侮人,也沒這麽容易。這官兒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衆。那老賊笑嘻嘻的道:‘大老爺,你這麽大聲嚷嚷,不吃力嗎?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雙掌夾住,跟著便將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和哥哥對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才拉得開。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便以內力烘軟藥膏,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將藥膏拉平之後,藥膏熱氣騰騰。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一疊連聲的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一名家丁見我讓開,當即向那老賊沖去。那老賊笑道:“你要膏藥?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罵道:‘老狗,你幹什麽?’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過身去,拍的一聲響,那張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拍手叫好。白寒楓哼了一聲,惡狠狠的瞪視著他。韋小寶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蘇岡問道:“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忙伸手去拉扯。
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說道:‘去幫大老爺!’只聽得拍拍拍拍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運上了巧勁,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轉過了頭,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老兄諢名叫作‘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擡高了他武功,也是爲白氏雙雄留了地步。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酒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那老賊大聲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爺是打不得的!你們這些大膽奴才,以下犯上,怎麽打起大老爺來?’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閃,那些閒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回歸原座。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說什麽也不明白怎麽會伸手去打大老爺,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卻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吳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該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二俠,你當時怎麽不幫著打幾拳?”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大聲道:“老賊在顯本事打人,我爲什麽要幫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貞道:“白二俠說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見義勇爲,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
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那老賊笑著道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那老賊低聲道:‘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幸會,幸會。’我和哥哥都是一驚,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我們卻不知他是誰。我哥哥道:‘慚愧得緊,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賊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時沈不住氣,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可真見笑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麽來頭,但想他毆打狗官,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我們三人喝酒閒談,倒也十分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
樊綱“哦”了一聲,道:“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
白寒楓道:“誰說在這裏動手了?在我們家裏,怎能跟客人過招,那不是欺侮人麽?”
玄貞點頭道:“白氏兄弟英風俠骨,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終於向他點點頭,以示謝意,說道:“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恭謹相待,問起他怎麽認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桂,二來也是爲了要和我兄弟結交。這老賊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個好人。後來說到反清複明之事,三個人,不,兩個人一隻狗,越說越投機……”
韋小寶介面道:“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倒也希奇。”
衆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不敢笑出聲來。
白寒楓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胡說八道!”樊綱道:“白二俠,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敝會上下,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楓道:“香主便怎麽樣?”蘇岡岔開話頭,說道:“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說話有些氣急,各位請勿介意。韋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楓直斥爲“小鬼”,終究理虧。
白寒楓也非蠢人,一點便透,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說道:“後來我們三個……”韋小寶道:“不,兩個人,一隻狗。”
白寒楓怒喝:“你……你……”終於忍住了,籲了口大氣,續道:“大家說到反清複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隱居。那老賊卻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臺灣。”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帝幾時到臺灣去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只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崇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爲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我永曆天子爲天下之王。永曆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號,永曆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
樊綱聽到這裏,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滿清韃子,自己打了起來,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而興兵抗拒天命。唐王這等行爲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帳麽?”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麽打的?”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個名叫林桂鼎的,帶兵來打廣州……”蘇岡插口道:“樊大哥,這話與事實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慶,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多是舊事,漸漸的劍拔弩張,便要動起手來。
姚春連連搖手,大聲道:“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他幹麽?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是什麽光彩之事,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衆人一聽,登時住口,均有慚愧之意。
蘇岡道:“白二弟,大義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老賊所說的話,便和這……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我兄弟倆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雙方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將一張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賊冷笑道:‘你道理說不過人,便想動武麽?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卻也不懼。’他這句話顯然是說,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几,關你什麽事了?你出言輕侮沐王府,仗的是什麽勢道?’雙方越說越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歎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韋小寶道:“想必是二對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還是白二俠先上?”白寒楓臉上一紅,大聲道:“我兩兄弟向來聯手,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倘若跟我這小孩子動手,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白寒楓怒吼一聲,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蘇岡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楓手腕,說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楓叫道:“這……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韋小寶貪圖口舌之便,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在其內,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說。
蘇岡道:“白二弟,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們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帳。”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終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料想蘇岡在旁,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真要抽筋剝皮,總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綱道:“蘇四哥,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這個‘害’字,恐怕還得斟酌。白二俠說道,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徐大哥以一敵二,既不是使什麽陰謀毒計,又不是恃多爲勝,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怎說得上一個‘害’字?”
白寒楓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商量過。我哥哥說道,這老兒雖然頭腦胡塗,不明白天命所歸,終究是反清複明的同道,比武之時,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只可點到爲止,不能當真傷了他。我兩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楓道:“我們動上手,拆了四十幾招,也沒分出什麽輸贏。那老賊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勝敗,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馳名天下,果然高明。’”
樊綱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傷和氣,豈不甚好?”
白寒楓怒道:“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你還道他真是好心嗎?他嘴角邊微微冷笑,顯然是說,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什麽‘武功馳名天下’,只不過是吹牛而已。我當然心下有氣,便道:‘不分勝敗,便打到分出勝敗爲止。’這老頭雖然靈活,長力卻不及我兄弟,鬥久了非輸不可,他想不打,不過想乘機溜去。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打了好一會,我使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叫他避無可避。”他說到這裏,將“橫掃千軍”那一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道:“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你輸……’就在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然口噴鮮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賊幹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補上幾拳,立時將他打死,但顧念著哥哥的傷勢,沒空去理會那老賊。我抱著哥哥回到家來,他在途中只說了四個字:‘給我報仇。’便咽了氣,蘇四哥……咱們此仇不報,枉自爲人!”說到這裏,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劃比劃。”
這姓風的名叫風際中,模樣貌不驚人、土裏土氣。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從未開口說過話,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他點點頭站起,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
玄貞左掌架開,身子一縮,雙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脫是只猴子一般,顯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風際中左足一點,身子躍起,從半空中撲擊下來。姚春叫道:“好一招‘龍騰虎躍’!”叫聲未畢,玄貞已斜身閃開。便在此時,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正是白寒楓适才比劃過的那一招“橫掃千軍”。
風際中一身化而爲二,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龍騰虎躍”,跟著便移形換位,搶到玄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橫掃千軍”,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衆人喝彩聲中,玄貞縮攏身子,直撞入對方懷中。風際中雙掌急推,按在玄貞胸口,說道:“哈哈,你輸……”便在這時,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凝住不動。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尚未回答,風際中身子一晃,閃到了玄貞背後,雙掌從自己臉面右側直劈下來,虛擬玄貞的背心,說道:“高山流水!”這兩掌並沒碰到玄貞身子,衆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貞面前,雙掌按住他胸口,讓玄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復先前的姿式。
這兩下倏去倏來,直如鬼魅,這些人除了韋小寶外,均是見多識廣之人,但風際中這等迅捷無倫的身手,卻是見所未見。衆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兇險無比,倘若對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的這一擊。玄貞又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風際中身法兔起鶻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馳,而他模仿自己兩兄弟這幾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絲毫無誤,宛然便是自己師父教出來的一般。“龍騰虎躍”、“高山流水”和“橫掃千軍”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傳天下,識者甚多,風際中會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這三招拳腳,前後易位,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規中式,法度嚴整,自己兄弟畢生練的都是“沐家拳”,卻也遠所不及。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袍上飄了下來,卻是兩隻手掌之形,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原來适才風際中已用掌力震爛了他道袍。玄貞不禁臉上變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風際中的掌力既將柔軟的道袍震爛,自己決無不受內傷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卻也不覺有何異狀。
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只怕性命難保。”
衆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是驚人,無不駭然,連喝彩也都忘了。韋小寶心想:“海老烏龜當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個掌印,只怕用的也是這種手段。”
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誰都和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然下重手殺了人,卻也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蘇岡站起身來,說道:“這位風爺武功高強,好教在下今日大開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風爺的武功,也決不會給那姓徐的害死了。”
韋小寶道:“白大俠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蘇四俠也不必客氣了。”白寒楓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說自己兄長武功不行。韋小寶又道:“白二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
樊綱生怕他更說出無聊的話來,多生枝節,向蘇岡和白寒楓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擾,這就別過。”玄貞道:“且慢!大夥兒到白大俠靈前去磕幾個頭。這件事……這件事,唉,說來大家心裏難受,可別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說著邁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義氣。”蘇岡道:“道長說得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小寶、玄貞、樊綱、風際中、姚春、馬博仁等一幹人齊到白寒松的靈前磕頭。
韋小寶一面磕頭,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白寒楓厲聲道:“你剛才說些什麽?”韋小寶道:“我暗暗禱祝,向白大俠在天之靈說話,關你什麽事?”白寒楓道:“你嘴裏不清不楚,禱祝些什麽?”韋小寶道:“我說:‘白大俠,你先走一步,也沒什麽。在下韋小寶,給你的好兄弟打得遍體鱗傷,命不長久,過幾天就來陰世,跟你老人家相會了。’”白寒楓道:“我幾時打過你了?”韋小寶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見手腕上腫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剛才給白寒楓捏傷的,說道:“這不是你打的麽?”
蘇岡向白寒楓瞧了一眼,見他不加否認,臉上就微有責備之意,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韋小寶道:“只怕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日後也沒什麽可說的了。”蘇岡見他說話流利,毫無受傷之相,知他是耍無賴,心想:“天地會怎地叫這樣一個小流氓做香主?”說道:“韋香主長命百歲,大夥兒都死光了,你還活上幾十歲呢。”韋小寶道:“我此刻腹痛如絞,五臟六腑,全都倒轉,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風二哥,玄貞道長,我倘若死了,你們不必找白二俠報仇。江湖上義氣爲重,咱們可不能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蘇岡皺起了眉頭,將衆人送出門外。
玄貞向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道了勞,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藥店。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檯倒坍,藥店中百餘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地。衆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只見那胖掌櫃和兩名夥計都已死在地下。這藥店地處偏僻,一時倒無人聚觀。
玄貞吩咐高彥超:“上了門板,別讓閒人進來。咱們快去看徐大哥。”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綱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們去跟沐王府那些賊子拚個你死我活。”
玄貞道:“快去請王總鏢頭他們來作個見證。”玄貞道:“他們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這裏下手,既將他擄去,不會即行加害。”當下派出人去,將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請來。
王武通等見到胖掌櫃的死狀,都感憤怒,齊道:“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到楊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楊柳胡同。
白寒楓開門出來,冷冷的道:“衆位又來幹什麽了?”樊綱大聲道:“白二俠何必明知故問?這等行徑,太也給沐王府丟臉。”白寒楓怒道:“丟什麽臉?什麽行徑?”樊綱道:“我們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來。你們乘人不備,殺死了我們回春堂的三個夥計,當真卑鄙下流。”白寒楓大聲道:“胡說八道!什麽回春堂、回秋堂、什麽三個夥計?”
蘇岡聞聲出來,問道:“衆位去而複回,有什麽見教?”
雷一嘯道:“蘇四俠,這一件事,那可是你們的不是了。是非難逃公論,你們就算要報仇,也不能任意殺害無辜啊。京城之中做了這等事出來,牽累可是不小。”
蘇岡問白寒楓:“他們說什麽?”白寒楓道:“誰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蘇四俠、白二俠,天地會落腳之處,有三個夥計給人殺了,徐天川師傅也給人擄了去。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說,請你們瞧著我們幾個的薄面,先放了徐師傅。”蘇岡奇道:“徐天川給人擄了麽?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們幹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難道誰還有分身術不成?”樊綱道:“你們當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麽難事?”蘇岡道:“各位不信,那也沒法。你們要進來搜查,儘管請便。”
白寒楓大聲道:“‘聖手居士’蘇岡蘇四哥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幾時有過半句虛言?老實跟你說,那姓徐的老賊倘若落在我們手裏,立時就一刀兩段,誰還耐煩捉了來耗費米飯養他?”蘇岡沈吟道:“這中間只怕另有別情。在下冒昧,想到貴會駐馬之處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貞等見他二人神情不似作僞,一時倒拿不定主意。樊綱道:“蘇四俠,大夥兒請你拿一句話出來,到底我們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們手上。”蘇岡搖頭道:“沒有。我可擔保,我們白二弟跟這件事也絲毫沒有干系。”蘇岡在武林中名聲甚響,衆人都知他是個正直的好漢子,他既說沒拿到徐天川,應該不假。
玄貞道:“既是如此,請兩位同到敝處瞧瞧。韋香主,你說怎樣?”
韋小寶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問我,‘你說怎樣’。”說道:“道長說怎樣,就是怎樣了。反正我們三個人都給人家打死了,請他們兩位去磕幾個頭賠罪,也合道理啊。”
蘇岡、白寒楓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們打死了你們三個人。”
一行人來到回春堂中,蘇岡、白寒楓細看那胖掌櫃與兩名藥店店夥的死狀,都是身受毆擊斃命,胸口肋骨崩斷,手法甚是尋常,瞧不出使的是什麽武功家數。白寒楓道:“這件事大夥兒須得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們可蒙了不白之冤。”蘇岡道:“蒙上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緊,日後總會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敵人手中,可得儘快想法子救人。”
衆人在藥店前前後後查察,又到地窖中細看,尋不到半點端倪。眼見天色已晚,蘇岡、白寒楓、王武通等人告辭回家,約定分頭在北京城中探訪,樊綱道:“蘇四俠、白二俠,你們瞧明白了沒有?今晚半夜,我們可要放火燒屋,毀屍滅迹了。”蘇岡點頭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鄰近無人,將店鋪燒了也好,免得官府查問。”
蘇岡和白寒楓去後,青木堂衆人紛紛議論,都說徐天川定是給沐王府擄去的,否則哪有遲不遲、早不早,剛打死了對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蹤?最多是蘇岡、白寒楓二人並不知情而已。衆人跟著商議如何放火燒屋。
韋小寶一聽得要放火燒屋,登時大爲興奮。玄貞道:“韋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趕快回皇宮去。咱們放火燒屋,並不是什麽大事,韋香主不在這兒主持大局,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岔子。”韋小寶笑道:“道長,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韋小寶雖然充了他媽的香主,武功見識,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這裏,不過想瞧瞧熱鬧罷了。”
衆人面子上對他客氣,但見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個大醜,實在頗有點瞧不起他,聽他這麽說,卻高興起來。他這幾句話說得人人心中舒暢。大家對這個小香主敬意雖是不加,親近之心卻陡然多了幾分。
玄貞笑道:“咱們放火燒屋,也得半夜裏才動手,還得打斷火路,以免火勢蔓延,波及鄰居。韋香主一夜不回宮,恐怕不大方便。”韋小寶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宮門便閉,再也無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寵倖,宮中人人注目,違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這把火如果讓我來點,那可興頭得緊了。”高彥超低聲道:“日後咱們要是白天去燒人家的屋,一定恭請韋香主來點火。”韋小寶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彥超微笑道:“韋香主吩咐過的事,屬下怎敢不遵?”韋小寶道:“咱們明天就去楊柳胡同,放火燒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彥超嚇了一跳,忙道:“這可須得從長計議。總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
韋小寶登時意興索然,便去換了小太監的服色。高彥超將他換下來的新置衣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裏。衆人四下查勘,並無沐王府的人窺伺,這才將韋小寶夾在中間,送到橫街之上,雇了一乘小轎,送他回宮。
韋小寶向衆兄弟點點頭,上轎坐好。高彥超將衣帽包好放入轎中。一個會中兄弟走到轎前,鑽頭入轎,低聲道:“韋香主,明兒一早,最好請你到尚膳監的廚房去瞧瞧。”韋小寶道:“瞧什麽?”那人道:“也沒什麽。”說著便退了開去。韋小寶想不起他叫什麽名字,這人留著兩撇鼠須,鬼頭鬼腦,市井之中最多這等小商販,到楊柳胡同時他也沒跟著同去,自己一直以爲他是藥店中的夥計,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廚房去瞧瞧,不知有什麽用意?
反正巡視禦廚房正是他的職責,第二天早晨便去。頂頭上司一到,廚房中的承值太監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細點,流水價捧將上來。韋小寶吃了幾塊點心,說道:“你們這裏的點心,做得也挺不錯了,不過最好再跟揚州的廚子學學。”承值太監忙道:“是,是。若不是韋公公指點,我們可還真不懂。”
韋小寶見廚房中也無異狀,正待回去,見採辦太監從市上回來,後面跟著一人,手中拿著一杆大秤,笑嘻嘻的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是!公公怎麽說,便怎麽辦,包管錯不了。”韋小寶見此人,吃了一驚,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廚房來瞧瞧之人。
採辦太監忙搶到韋小寶面前,請安問好。韋小寶指著那人,問道:“這人是誰?”採辦太監笑道:“這人是北城錢興隆肉莊的錢老闆,今兒特別巴結,親自押了十幾口肉豬送到宮裏來。”轉頭向錢老闆道:“老錢哪,今兒你可真交上大運啦。這位桂公公,是我們尚膳監總管,當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我們在宮裏當差的,等閒也見不著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魚,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錢老闆跪下地來,向韋小寶連磕了幾個響頭,說道:“這位公公是小號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緣拜見,真是姓錢的祖宗積了德。”韋小寶說道:“不用多禮。”尋思:“他混進宮來,想幹什麽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說?”
那錢老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說道:“宮裏公公們作成小號生意,小號的價錢特別克己,可說沒什麽賺頭,不過替皇上、公主、貝勒們宰豬,那是天大的面子。別人聽說連皇上都吃小號供奉的肉,小號的豬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沒別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錢興隆供奉宮裏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著實長了好幾倍,這都是仰仗公公們栽培。”說著又連連請安。
韋小寶點點頭,笑道:“那你一定挺發財啦!”那人道:“托賴公公們的洪福。”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來,笑嘻嘻道:“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公公留著賞人罷!”說著雙手送到韋小寶手裏。
韋小寶接過來一看,銀票每張五百兩,共是一千兩銀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給高彥超他們的,微微一怔,只見錢老闆嘴巴向著那採辦太監一努,韋小寶已明其意,笑道:“錢老闆好客氣哪!”將兩張銀票交了給承值太監,笑道:“錢老闆的敬意,哥兒們去分了罷,不用分給我。”衆太監見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無不大喜過望。供奉宮中豬羊牛肉、雞魚蔬菜的商人,平時都給回扣,向有定例,逢年過節雖有年禮節禮,也不過是四五百兩,這其中尚膳房的頭兒太監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見銀子既多,韋小寶又說不要,各人攤分起來,豈不是小小一注橫財?那承值太監卻想,桂公公口說不要,只不過在外人面前擺擺架子,他是頭兒,豈能當真省得了的,待會攤分之時,自須仍將最大的份兒給他留著。
錢老闆道:“桂公公,你這樣體恤辦事的公公們,可真難得。你不肯收禮,小人心中難安。這樣罷,小號養得有兩口茯苓花雕豬,算得名貴無比,待會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擡到桂公公房中,請公公細細品嘗。”韋小寶道:“什麽茯苓花雕豬?名頭古怪,可沒聽過。”錢老闆道:“這是小號祖傳的秘法,選了良種肉豬,斷乳之後,就喂茯苓、黨參、杞子等等補藥,飼料除了補藥之外,便只雞蛋一味,渴了便給喝花雕頂……”
他話沒說完,衆太監都已笑了起來,都說:“哪有這樣的喂豬法?喂肥一口豬,豈不是要幾百兩銀子?”錢老闆道:“本錢自然不小,最難的還是這番心血和功夫。”
韋小寶道:“好,這等奇豬,倒不可不嘗。”錢老闆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後什麽時候有空,小人準時送來。”韋小寶心想從上書房下來,已將午時,便道:“巳末午初,你送來罷!”錢老闆連稱:“是,是!”又請了幾個安出去。
承值太監陪笑道:“桂公公,待會見了皇上,倒不可提起這回事。”韋小寶問道:“爲什麽?”承值太監道:“宮裏的規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給皇太后、皇上和貝勒、公主們的。倘若吃了有一點兒小小亂子,大夥兒有幾顆腦袋?”韋小寶點頭道:“正是。”承值太監又道:“皇上年少好奇,聽到有這等希奇古怪的茯苓花雕豬,倘若吩咐取來嘗嘗,咱們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說,這種千辛萬苦喂起來的肉豬,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對了胃口,下了聖旨,命禦廚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兒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監道:“這是尚膳房歷來相傳的規矩罷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時鮮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韋小寶奇道:“時鮮菜蔬不能供奉,難道反而只供奉過時的、隔宿的果菜?”他雖當了幾個月尚膳監的頭兒,對禦廚的事卻一直不曾留心。
承值太監笑道:“供奉過時隔宿的菜蔬,那是萬萬不敢。不過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兩月才有的果菜,咱們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筍,冬天要新鮮蠶豆,大夥兒又只好上吊了。”
韋小寶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萬分聖明的,哪有這等事?”承值太監一凜,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聖明,那是決計不會的。聽說那是打從前明宮裏傳下來的規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達理,咱們奴才們辦起事來,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驚,對先前這幾句話好生後悔。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禦膳房去。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夥計,擡了兩口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一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苓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裏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擡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禦廚相近,那肥豬擡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擡豬的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麽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放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麽?”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衆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裏,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裏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裏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裏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爲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裏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迹,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裏,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裏,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沈吟道:“你說怎麽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裏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麽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麽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個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爲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地,一定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裏帶進宮來,一來是爲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衆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裏,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裏?”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麽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裏,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麽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爲,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裏,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爲,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裏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裏,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爲什麽?”
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裏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麽。”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裏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擡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裏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麽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麽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麽?”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闆吃了一驚,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擡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裏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裏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覰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裏,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肥豬的肚裏洗得十分乾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
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爲什麽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麽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麽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麽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臺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幹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
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折在你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顔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麽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性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了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麽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爲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爲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爲尚膳監的頭兒,屬下衆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過:“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麽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麽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然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禦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産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爲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爲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爲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麽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麽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麽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迹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麽刮得去?再這麽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麽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
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什麽?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麽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問,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麽?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麽字?是烏龜麽?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乾淨了,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一隻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麽?”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小郡主道:“三聲!怎麽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麽,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麽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爲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地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幹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麽‘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爲什麽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麽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麽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麽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爲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麽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麽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裏,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麽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麽?”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爲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麽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那還理會什麽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麽。”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很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幹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鼇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麽?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衆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爲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裏幹什麽?”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麽?”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麽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衆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鼇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爲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麽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衆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衆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裏,他身爲主人,也不好說什麽。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麽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衆出醜,望衆位大人包涵。”衆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麽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就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衆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鼇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臉有得色,緩緩的道:“當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得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而已。”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他們,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麽?”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來幹甚麽?”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鼇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衆,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颼颼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贊‘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須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党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党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鑽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衆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爲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傢夥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爲首一人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衆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衆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爲甚是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衆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衆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衆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拍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
衆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台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里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儘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隻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沈,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了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右,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這一撞,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他身前。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拍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被彈得連退數步。廳上衆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衆人又是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麽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麽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傢夥便說什麽也走不了。不知他叫什麽名字?”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叫什麽,這人幾時來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衆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什麽?”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教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沈吟未應,又道:“這當然是點到爲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干。”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隻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
只,把元寶放在桌上罷。”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師傅下場?”
衆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适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沈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衆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啓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麽?”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麽也不敢得罪旁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麽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衆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麽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就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粘了一塊大青磚。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下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一聲:“好啊!”衆人一齊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波的一聲,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衆人又是大聲喝彩。大家都看了出來,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是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麽?”
那人雙眉一軒,臉上閃過一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衆位嘉賓一笑。尊駕定是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衆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算是輸了,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鍾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
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衆人适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擡、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大師好拳法!”
廳上衆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臺,說道:“尊駕定是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不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麽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衆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衆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必輸得一塌糊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過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的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己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爲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衆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爲上人,适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朗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了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衆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了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什麽平西王世子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的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裏,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砍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下你們的腦袋,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衆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爲烏龜了。那爲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動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或挺花槍,或揮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和衆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衆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蕩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著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衆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臉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凝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衆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衆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裏,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雖然年紀幼小,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先前已聽人說起,是擒殺鼇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黴,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麽愛屋及烏?及什麽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衆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麽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我手下的衆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衆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部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衆人都舉杯飲幹。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爲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麽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衆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著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爲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爲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戲,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鼇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滿床笏》和《白水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兩個旦角啊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麽吩咐?”韋小寶笑道:“賭臺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麽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復,但韋小寶在衆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麽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
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麽?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一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不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一百兩變二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
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爲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麽不幫忙。”
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是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一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那是么五,三點則湊成八點,八吃八,莊家贏,四點則成九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黴莊,黴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麽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的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麽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問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顔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爲什麽要我問莊家名字?”一沈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夥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麽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羊的。”
又想:“爲什麽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爲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爲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得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麽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衆人呼么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地,心想:“眼不見爲淨,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衆人一見別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裏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麽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沈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麽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幹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致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蘸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
裏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里?”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麽?”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了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了,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性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起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怎麽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麽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麽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射了出來,正中那仆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擡,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書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鼇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裏,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沈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間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麽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适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爲什麽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鼇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麽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蕩漾,媚眼一個一個的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出戲沒什麽好玩。桂公公(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決不以兄弟相稱),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夥呢?”席上衆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擡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麽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菲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賞錢什麽,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麽?”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一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麽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隨口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的禮物也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麽像雞。’小漢奸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麽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的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啦,這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麽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得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也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麽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注:本回回目“每從高會廁諸公”的“廁”字,是“混雜在一起”的意思。《史記·樂毅傳》:“廁之賓客之中。”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麽到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麽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麽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麽也不會著了她道兒。”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爲什麽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麽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麽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麽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得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麽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麽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爲什麽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裏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筋斗。”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這一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麽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道:“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麽這樣糊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麽‘天池’,什麽‘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准,勁力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爲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麽?”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爲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行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裏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幹什麽?”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哪里,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麽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麽……那麽還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爲什麽待我這麽好?”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麽事?我答應過你什麽?”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爲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她只不過天真善良,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沖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去,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爲精,兩人倘若當真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擡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擡。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你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哪里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減,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爲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大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爲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泄露,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哪里知道,太后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爲也頗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複,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後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了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爲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裏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鼇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光之火,四面八方聚將攏來。
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甯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后見這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麽?”太后道:“大膽奴才,你膽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后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麽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爲什麽打宮中侍衛?”見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
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裏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頭在這裏,沖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腿狗是什麽東西?”小郡主道:“黑腿狗就是韃子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裏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見了小郡主的蹤迹,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介面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
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松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麽也不肯叫,這時爲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麽?”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麽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什麽?”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裏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爲什麽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适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麽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就坐得不這麽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具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裏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
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裏就有一股臭氣。”韋
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麽到這裏來?是……是來救我麽?”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裏,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溫柔斯文,哪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麽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裏來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爲什麽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麽?”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麽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里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臺,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哪里。”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臺一照,只見這女子半爿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贊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驚,想掙扎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擡,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裏是麗春院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哪里掙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裏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傢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衆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麽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了。”衆侍衛跟著討好,大贊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麽,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就比較難些了。”衆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裏沒事。”一人道:“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裏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衆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麽不多做做好人?”說道:“衆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衆侍衛更是喜歡,忙報上姓名。韋小寶記性極好,將十
餘人的姓名復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衆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擡了去罷?”衆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擡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
“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哪里?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麽?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麽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粘性甚重,粘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
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哪里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哪里去?”韋小寶道:“去拿藥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際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儘早溜之大吉的爲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韋小寶問道:“宮裏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哪里治傷,帶我去瞧瞧。”衆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衆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衆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衆人,爲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姓名。衆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麽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哪一路的?是鼇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衆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衆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兇極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夥逃走了,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衆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懷裏,問明瞭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衆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倖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余,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是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贊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徹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麽?”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裏……心裏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時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有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麽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麽?”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我傷藥。”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卷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麽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麽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爲驚奇。小郡主道:“怎……怎麽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楣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麽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豔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适才聽了衆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麽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麽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麽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麽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宮裏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挺……”說到這裏,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麽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了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這只這麽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麽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粘性又強,粘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麽只有你兒子才……”韋小寶道:“她喂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爲什麽會喂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麽事?”
瑞棟是禦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衆侍衛閒談,各人都贊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於禦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沈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幹什麽?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瑞棟又道:“這件事干系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麽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麽?”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鈎,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衆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什麽陰謀,同黨還有哪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麽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哪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麽?”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萬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麽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她什麽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麽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副總管,你不用擔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麽?我還是趁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爲甚麽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進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敗露,适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見皇帝分辯?騙得瑞棟一回頭,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禦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裏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後,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出,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一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麽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促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麽手法,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适才死裏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居然殺了這韃子。”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爲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故’,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手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麽物件,用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這是什麽寶貝了,藏得這麽好?”割斷包上絲縧,打開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爲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爲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後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他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爲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麽?想行刺皇帝嗎?我勸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後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韃子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了。”
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麽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那幹什麽?”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韃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麽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韃子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韃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麽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爲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
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
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你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是證據麽?”方怡搖了搖頭,道:“你瞧瞧劍上刻的是什麽字?”韋小寶問道:“刻的什麽字?”反正看了也是不識,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八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寶“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麽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裏。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當真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的東西。”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裏,這才熄燭出房,卻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
爲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裏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得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爲什麽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裏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公公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甯宮。”
韋小寶一聽到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衆侍衛聞聲趕至,哪裏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甯宮嗎?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回廊。
四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甯宮,便回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鼇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哪里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麽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哪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哪有賞這麽多的?”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的二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得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麽花得光?這裏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甚麽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裏的兄弟們,哪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哪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做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
韋小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麽不抓牢?快搶,快搶,哪一個搶到,銀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瞧了的假山洞中。他知禦花園這一帶的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了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麽一千兩的?說得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吵,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麽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裏,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爲人可真夠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衆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
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
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人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個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衆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衆侍衛合圍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
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衆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曳,拉進廂廳,有人點起了燈籠,高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衆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衆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麽東西?說什麽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麽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來的朋友’是什麽朋友?爲什麽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衆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哪里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爲什麽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幹什麽大事?爲什麽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麽銀票不銀票的。”
衆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麽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衆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鉅款,哪里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的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顎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幹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向衆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衆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鬥角,什麽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幾張銀票,也是太后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爲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的吃飯傢夥,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麽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麽地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滅口,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裏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衆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衆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衆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衆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得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沈聲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麽哀求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麽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爲的是什麽?”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爲的是什麽,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
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裏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麽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麽殺他?’‘因爲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麽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裏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夥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麽後患?”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臨頭,還虧你笑得出。”
韋小寶道:“太后,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哈哈”了幾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的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什麽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麽都說了。”沈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後,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麽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麽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麽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麽知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麽?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麽臺山,什麽六台、七台、八臺山去啦。”太后道:“五臺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臺山。太后,你什麽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只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麽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道:“你托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麽。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得緊哪,哪里來的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後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裏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麽樣?”
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麽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職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傢夥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奇,說道:“咦!你怎麽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麽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麽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爲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籲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麽,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麽,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了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已大爲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爲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麽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儘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的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麽?”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麽‘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兒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麽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介面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爲什麽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唉喲”,驚問:“怎……怎麽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頭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麽有福共亨,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里?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裏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多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了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
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支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數“化屍粉”,倒在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哪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晃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便爛成了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之中,過不了大半個時辰,盡數化爲黃水。他籲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臺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沖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麽。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麽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做什麽?”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個乖,這叫做‘橫掃千軍’!”韋小寶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一招打你,你又怎麽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分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一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麽一打,這麽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他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的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氣不夠,抓得部位又不大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裏‘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下,果然無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做‘高山流水’麽?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招數,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從心底裏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麽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麽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裏卻也這麽大叫。他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麽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裏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麽差勁。咱們宮裏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裏。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練了這麽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哪里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這些刺客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鼇拜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鼇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爲禦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禦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裏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擒到的刺客都審明瞭沒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著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證據確鑿,乃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系。”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幾步。滿清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爲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詳,什麽刀劍不能用,幹麽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聖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麽招數?”韋小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麽功夫?”
多隆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手,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麽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麽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麽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幹麽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麽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皇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糊裡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麽,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麽知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麽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裏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
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麽?”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麽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麽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裏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上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門,坐在椅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麽?”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佳,笑道:“你臉上怎麽會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隻小烏龜。”沐劍屏不解,問道:“爲什麽?”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個什麽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麽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裏,便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捨不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立刻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麽名字,你可知道麽?”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未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的?劉什麽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做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不許她說下去。
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麽啦?”韋小寶道:“那不是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那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麽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麽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怎麽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麽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裏,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片,問他用什麽花言巧語,騙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來,一刀砍將下去,這麽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麽。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事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麽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衆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幹起事來,可大膽得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清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乃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稱“卑職”。
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裏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麽問,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井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甘爲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決意殺死韃子皇帝,立吳三桂爲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型大小。”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沈吟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已料到有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麽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沈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
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爲大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李闖的餘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麽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麽李闖餘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我昨晚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由。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裏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親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之道:“是,是!多謝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爺府中,好叫衆位大臣作個見證,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來瞧瞧。”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鼇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曆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衆,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
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贊道:“這一招極好!”後來又見到使“高山流水”,又贊:“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裏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麽恩德、什麽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是盡力而爲,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做什麽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綠豆芝麻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上怎麽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仆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
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爲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麽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啓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薦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
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麽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爲,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我狠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
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手呈上,說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衆位禦前侍衛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裏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夥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嗎?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舌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裏,餘下五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辨明瞭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
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爲。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裏都笑了出來,不住口的頌贊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衆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疊。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衆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兩銀子的身家。”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麽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麽用?奴才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
韋小寶見康熙沈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麽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
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禦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衆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衆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真的盡數賞了侍衛,自己一個錢也不要。”
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衆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麽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藝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給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
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裏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
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禦膳房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板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麽‘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公公的,正在禦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雕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裏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禦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什麽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禦廚房中耳目衆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咐下屬,在這裏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
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雕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麽人參豬、燕窩豬,錢老闆你自己觸祭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很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得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禦膳房中喂著,什麽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麽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道:“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到飯菜的香氣,可餓得很了,是不是?怎麽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裏,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裏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韃子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是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麽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進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裏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了面,豈不難熬得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裏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怎麽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姊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爲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慪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麽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枉爲你是沐家後人,連英烈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甯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麽桂公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麽都可以。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不是?”
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在兩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贊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裏跳出來,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贊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鎖了門。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禦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徑往高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麽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衆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闆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闆,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闆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衆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麽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麽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花雕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衆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裏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麽意思?在酒飯裏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麽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分,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衆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衆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裏。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但如大家什麽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衆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衆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裏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哪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裏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裏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呐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余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裏和皇帝相伴,什麽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什麽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小孩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見他神色鎮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子上上了紅緞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僕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乃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衆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爲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衆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凜:“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衝殺清兵,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麽厲害人物出來?”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衆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座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
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駡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只老猴兒。”
衆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衆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中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麽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衆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幹,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鬍子,說道:“衆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哪一位老弟爲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于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麽?”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麽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麽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麽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爲難?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麽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氣這麽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太也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衆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麽。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麽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只帶了這幾位朋友麽?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麽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韃子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韃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麽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韃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麽希裏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沈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麽?”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麽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我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裏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麽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麽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韃子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麽報答,幾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不小心,走進了韃子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麽‘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裏又瞧不大清楚,糊裡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衆位朋友們擡了小公爺的字型大小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后這老婊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衆人聽他管皇太后叫做“老婊子”,都覺頗爲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裏常常罵太后爲“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裏服侍禦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裏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麽?”右手一顫,手裏的酒杯掉了下來,當的一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手下,有什麽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韃子宮裏擔任什麽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得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麽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詞,作不得准。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不敢推託。”
柳大洪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裏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麽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會如能代爲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去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麽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複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得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只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賠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麽?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衆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衆多,如能代爲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衆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衆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裏昨晚鬧刺客麽?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裏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幹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麽?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麽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併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麽說的?錢老闆,明天一早,你再擡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再到我屋裏裝了人,我在廚房裏大發脾氣,罵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擡出宮去。”
錢老闆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麽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爲,如不一網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麽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麽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麽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裏,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撮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麽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撮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沈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爲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幹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幹,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了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爲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幹,就拿他當作自己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也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爲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幹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什麽?”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麽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麽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麽?”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傢夥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裏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麽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裏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麽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麽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個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你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貴四川一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識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麽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麽?”那人道:“沒什麽。”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麽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爲“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爲什麽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嗎?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見地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爲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什麽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做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裏的事,怎麽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裏,壓低了嗓子道:“勾結韃子,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吳三桂這傢夥,凡是我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麽主子不好投靠,幹麽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也不是什麽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麽光彩。我老婆記挂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裏沒有劉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
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鬍子阻住。”一沈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衆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你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擡起頭來,問道:“什麽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的,顯是哭泣過來,歎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傢夥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了頭之後,這名聲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擡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爲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得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麽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介面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可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裏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連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爲了你,我什麽事都幹。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爲定,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爲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麽事……什麽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裏,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麽沒有?”韋小寶道:“行了,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肴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麽?”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豔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你妻子,就算你將我賣到窯子裏做娼妓,我也所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這麽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待見他手刃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他屍體,而宮中衆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爲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傷,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爲妻?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爲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麽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道:“沒有!我怎麽會有什麽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麽?”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喂,好妹子,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絡腮鬍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麽名字?”沐劍屏道:“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做‘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麽,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占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裏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拍的一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一隻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餘,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裏。”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麽?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冰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幹麽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麽?”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罷!’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幹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沈,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裏。”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一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豔,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里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韋小寶道:“桂什麽?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麽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麽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麽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的囑託,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哽咽道:“我寫什麽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麽都好,反正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沈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寫什麽便寫什麽,他媽的,老子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幹雲的模樣,便不能罷逼著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官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一晚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迹,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去,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沈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麽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問道:“怕什麽?”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裏的庫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麽要保公公做到宮裏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
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里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裏來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衆。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死了做餓鬼。”衆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爲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麽。
衆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一大碗飯嘛,就喂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衆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衆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衆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麽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你胡說什麽?”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麽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罷。”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一舟面前,笑道:“你瞧這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迹。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麽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一心想偷漢子,什麽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幹冒奇險,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啓。”嗯,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麽意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麽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麽肉麻情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哪里?”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爲報。”他适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命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髮之際留得性命,待見到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爲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麽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麽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麽計策?”吳立身道:“皇宮裏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沖得出去最好,沖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裏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麽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搞鬼計。”問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麽人?犯了什麽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麽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爲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幹麽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侯什麽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麽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衆位哥兒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
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麽一點兒,和在茶裏酒裏,那就夠了。”跟著吩咐衆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衆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裏,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禦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爲“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衆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裏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裏,手掌裏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贊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裏,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衆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道:“請,請!”
衆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麽?”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爲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爲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甯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衆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甯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甯宮是麗春院嗎?你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衆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後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後派你經管禦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只得幹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移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衆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替衆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這麽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衆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麽,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爲什麽你在酒裏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裏下毒?衆位兄弟,大夥兒給他拚了。”
衆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衆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爲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敖彪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麵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未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你沒鬍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銷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徑向禦膳房而去。禦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擡來了兩口洗剝乾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沈,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擡幾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幹、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闆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禦膳房衆太監見錢老闆所擡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禦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捨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後之口的精品。衆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了爛豬,只好丟在菜地裏當肥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傢夥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它們進來。”
錢老闆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衆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闆欠腰道:“是,是!”
禦膳房衆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闆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裏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板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闆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書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步走到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麽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裏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后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麽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衆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舀了一盆冷水,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麽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麽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糊裡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裏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麽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作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爲什麽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的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衆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干系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汁!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衆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系,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衆侍衛一一救醒。
衆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駡。大家心中起疑:“太后爲什麽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進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麽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我答應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到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籲了口長氣,擡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麽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麽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麽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麽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爲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閒逛。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杆紮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衆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
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人挨進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髮,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面。
來到僻靜之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立身他們教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麽。”徐天川瞪眼道:“沒什麽?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只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回報。我辦完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徐天川道:“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
韋小寶見無可推託,只得硬了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在宮裏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裏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後,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等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
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在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麽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只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爲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
正說到這裏,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啓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椅子坐著。
過不我多,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志願,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擡愛,在下愧不敢當。”衆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
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裏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擡舉小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就裏,問道:“錢兄弟,那是怎麽一回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衆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裏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麽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技,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麽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裏,心下沈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反清複明大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便忍得不夠朋友了。”
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系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裏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衆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衆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大爲驚訝。沐劍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感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占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麽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幾個。你的丰采爲人,教我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子,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爲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麽?什麽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臺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爲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曆天子乃是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動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江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麽榮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
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臺灣。臺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麽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爲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道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是震耳欲聾,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爲了唐王、桂王正統誰屬之事,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複明大業爲重,倘若韃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爭鬥個不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得訊之後,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後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爲佳,天地會在京人衆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雙方並未破臉,頗有轉圜餘地,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人,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說道:“永曆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何況我漢人多過了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孫只須萬衆一心,何愁不能驅除胡虜,還我河山。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執?今日之計,咱們須當同心合力,殺了吳三桂那廝,爲永曆陛下報仇,爲沐老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對極!”有的人淚流滿面,有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在永曆,此刻也不忙細辯。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大家就都奉他號令!”
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爲吳三桂所殺,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麽說,首先叫了出來:“正是,哪一個殺了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麽一個誓約,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出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一聲長笑,說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
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麽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接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廳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
臂相攔。那人輕輕一縱,從四人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
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並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麽?
衆人見這人一身青布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麽?”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縮,似乎成爲一個肉團。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緊,猶如鐵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徑踢陳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擋,拍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
關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這幾下兔起鶻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乾淨利落,旁觀衆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聲喝彩。這中間喝彩聲最響的,還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又慚愧、又佩服的神情。
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書生拱手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衆人團團一揖,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衆位英雄並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華。”
陳近南、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陋寡聞,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慚愧。”
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果然名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人?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後任誰見到李兄,都要說一聲‘久仰,久仰’了!”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占上風,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
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過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位老爺子使招‘雲中現爪’,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脅下這塊肉當作蟠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手……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承認他說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過片刻之間,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這份見識,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誇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論哪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雲中現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人臉上光彩。
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西華道:“這裏先得告一個罪。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麽要來瞻仰丰采。只是沒人引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忍不住多口,衆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衆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上,便不說話。
沐劍聲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結盟攜手,共謀誅此大奸。”李西華道:“正是,正是。适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後,在下也來拍上三掌可好?”
柳大洪道:“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隨衆位英雄,已是心滿意足,哪敢說號令群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麽閣下心目之中,認爲隆武、永曆,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曆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無盡艱險,結果永曆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曆後人重登皇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願爲此事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衆位莫怪。”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瞧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又問:“閣下先人是魯王舊部?”
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韃子,崇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是漢人,哪一個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臺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來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咱們都是大明遺民,孤臣孽子,只求興複明朝,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
李西華並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柳老爺子,晚輩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适才提及過的。大宋末年,蒙古韃子占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韃子,爲什麽不立趙氏子孫爲帝?”柳大洪哼了一聲,道:“趙氏子孫氣數已盡,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誰也不知。倘若功勞大,人人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搶不去;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庭,只怕也坐不穩。柳老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三桂爲急,立新皇帝可緩。”
柳大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道:“什麽可急可緩?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殺,給他壽終正寢,豈不成爲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咱們只愁打不垮韃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沐劍聲道:“陳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賊作孽太大,單是殺他一人,可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門老幼,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爲非作歹的兵將部屬,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對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可說到了我心坎兒裏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癢難搔,你有什麽妙計,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不住搖動,道:“快說,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夥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麽奇謀妙策,能如此對付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見於顔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小公爺,咱們還有兩記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倖,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肯賞臉,與李某義結金蘭,讓在下奉你爲兄,除此之外,不敢複有他求。”
陳近南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賁張,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在衆位英雄之前,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馬難追。”心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麽馬?跑得這樣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見聞甚博,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了幾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你不可絲毫運勁化解,在泥地掘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後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兄魯莽得罪,賢弟勿怪。”
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歎了口氣,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說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南道:“這功夫太過陰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說來慚愧。”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吳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咱們的機密泄露出去,爲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陳近南又爲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白寒楓道:“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複生,韋香主教了吳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挂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不便多問,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又飲了幾巡酒,沐劍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們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沐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衆位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沐王府衆人辭出後,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功夫進境怎樣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趕著回報。”
陳近南道:“什麽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于宮中有刺客之事,只約略聽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于吳三桂等情說了。
陳近南籲了口氣,道:“有這等事?”他雖多曆風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爲震動,說道:“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竟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來還是爲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回宮去,不怕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宮去絕無危險,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叫我在宮裏刺探消息,倘若爲了救沐王府的三人,從此不能回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按理說,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傷了兩家和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事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爲了搞倒吳賊,無所不用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他們搶了先,天地會須奉沐王府的號令,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
韋小寶道:“是啊,沐小公爺有什麽本事,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裏,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可把我氣也氣死了。”
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院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僞、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於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陳近南在天地會中,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麽?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麽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韋小寶道:“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之人,所穿內衣上縫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蛋,自然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爲什麽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
陳近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再說,他行刺皇帝幹什麽?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爲什麽好端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
陳近南又點頭道:“不錯。”
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竟年紀尚幼,于軍國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極爲有限,這幾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幾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爲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先應了衆人誓言,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刻已頗爲了不起,再磨練得幾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問道:“韃子已知道了沒有?”
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不過皇帝好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大家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軍”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歎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哪有認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
陳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來,我再傳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禮告辭,心想:“今晚臨急抱佛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明兒師父問起,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裏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便放下了筆,問道:“探到了什麽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主兒,果然是雲南沐家的。”
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他現下還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麽?”韋小寶道:“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他們說什麽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莽夫。”
韋小寶道:“奴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四名太監殺了,將刺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
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罵過我一頓,說奴才只對皇上盡忠,不對太后盡忠。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麽了?再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終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刺客殺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原來那老的叫作‘搖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千恩萬謝,終於給奴才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麽‘鐵背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紀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己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我也沒行過什麽惠民的仁政,‘聖明無比’云云,是你杜撰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鼇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老百姓們恨他恨到了骨頭裏。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你是什麽鳥生,又是什麽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著可開心得緊。”
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麽鳥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了,雖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元璋每次聽了,都是“龍顔大悅”。
韋小寶這時將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見康熙也是“龍顔大悅”,笑得極是歡暢,知道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麽東西?”康熙笑道:“還在鳥生魚湯?你這傢夥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此逃走,快傳多隆來。”
韋小寶應了,出去將禦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熙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賊一夥有些什麽腳色,你跟多總管說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那‘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裏關了他一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兒,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裏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一次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兒,就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麽大礙。就怕咱們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糊塗,幸好主子英明,否則可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甯宮請安,你跟我來。”韋小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你愁眉苦臉幹什麽?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爲的是要保住你頭上這顆腦袋。”韋小寶應道:“是,是!”
到了慈甯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終於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幹的事,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去,一定到處去玩耍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買了冰糖葫蘆吃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來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臺山告知瑞棟,便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九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捉了去,說道裏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賣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了,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還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麽五臺山、六臺山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以後也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幹。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你瞧怎麽樣?”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這次親來慈甯宮,便是要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後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后不要怪責於他,突然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親生母親,但他自幼由太后撫養長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不敢違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擡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糊塗,只想拔腳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麽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麽啦?你只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的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后道:“那就好了。禦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甯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后恩典。”
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句閒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甯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五臺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麽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麽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是在天橋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韋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會設法通知奴才。”
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甯宮裏,等他的訊息好了。”
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
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只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太監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那麽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兒甜,腳下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麽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裏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后搖頭道:“這小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太后,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后歎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斗,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一隻腳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見那只腳肥肥大大,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之下,沖口罵道:“臭婆娘,快鬆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擡著,去見替瑞棟傳訊之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那人上五臺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於利誘,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我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截,沒有什麽,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領,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裏。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麽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
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爲什麽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啊。”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麽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說,太后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麽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后問你的話,快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
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搖了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又這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麽畜生腦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麽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后問道:“你有《四十二章經》?哪里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裏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麽三長二短,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麽分別,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是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麽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不假,咱們就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給皇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甯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小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麽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麽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麽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裏,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哪里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錢老闆什麽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甯宮,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裏的,否則的話,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這裏,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徑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康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被柳燕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到我屋裏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臭豬,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甯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後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爲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撥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裏一痛,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麽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得我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見了兩人蹤迹,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噹當的直響,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閑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後,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倖活命嗎?”柳燕道:“太后既說過饒你,多半會饒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斬了你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爲太后待你很好嗎?你殺了我之後,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沖進屋去。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幾步沖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沖,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脫了他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
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啊喲,可不得了,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和她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應迅捷之極,右手翻過一探,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只得鬆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右手扠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一驚,叫道:“什麽?”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扠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松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你……你沒受傷嗎?”韋小寶掀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沒至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綳,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見她一動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得手,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徵兆,待得驚覺,長劍已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劍屏道:“這惡女人是誰?她好凶,說要挖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怡道:“你傷口痛嗎?”
方怡皺著眉頭,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動了傷口,痛得她幾欲暈去,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久,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們兩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方怡道:“勉強可以罷。”
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趕忙將銀票、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贊道:“好個俊俏的小太監,我來給你打辮子。”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很不合身,一照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髮,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來打過。”韋小寶道:“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子不見肥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麽?”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那間屋子十分清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步,撞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也沒人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松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聲道:“咱們在這裏別說話,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又再結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輕輕“啊”的一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麽?”方怡道:“沒什麽,我掉了根銀釵子。”沐劍屏道:“啊,是了,我解開你頭髮時,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真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釵子,又打什麽緊了?”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了一會,說道:“肚裏餓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沒力氣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到門邊,傾聽外面無人,開門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後聽了良久,確知屋子內外無人,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這銀釵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的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竹籃、抽屜、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餅點心,塞在紙盒裏,揣入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對紅色金線繡鞋,鞋中竟然各有一隻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上穿了一雙鮮豔的紅鞋,甚是可怖。隨即明白: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床前地面不平,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留下兩只腳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之中,但黃水已幹,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與沐劍屏身邊,心念一轉,童心忽起:“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嚇她個半死。”取過一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甯宮行去。
離慈甯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後,走一步,聽一聽,心想:“倘若一個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手心中汗水漸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石上,她明天定會瞧見。如果投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了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燕怎麽搞的,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韋小寶大奇:“屋中怎麽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姦。”他心中雖說要“捉姦”,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的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臺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爲興奮,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情都給太後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爲。我這樣的身分,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宮裏走來走去。我踏出慈甯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麽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要不然就通知我,讓我押他去拿經書。”太后道:“我可不敢勞你的駕。你在這裏,什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這等大事,還管什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后道:“有什麽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決無聽錯之理,聽他二人說什麽“搶了功勞”,那麽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後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里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麽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麽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他。”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在陰溝裏翻船。這就去罷。”
太后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板來,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短劍插入劍鞘,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麽個機關。她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麽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甯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韋小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放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蹄,管教嚇得她死去活來。”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是他在鼇拜府中所抄得,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後殺了董鄂妃後據爲己有,料想就是這部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麽屁用,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裏。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想不及,一低頭便鑽人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麽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尋自己,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上穿的雖雙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綠,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麽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用什麽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後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裏不住咒駡:“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抛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走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后怒道:“你說什麽?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麽要她幹什麽去?”
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麽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的道:“你索來膽大,心狠手辣,什麽事做不出來?”
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爲“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麽?”那宮女伸手拿起,說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什麽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裏?”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裏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甯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
太后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倒下來,壓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後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櫃中宮女倒櫃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隻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的雙腳只偶爾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臺中已有一隻蠟燭給掌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隻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隻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甯宮中本來太監宮女甚衆,鬧了這麽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裏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招招兇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爲有限,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淩厲,挖眼、搗胸、批頸、鎖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爲什麽還不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了出來,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裏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找經書,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髮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髮。就在這時,灰衣宮女雙手鬆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湧,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未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女裝,混在宮裏”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地倒了。
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細,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贊道:“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已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晚間極爲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鼇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
韋小寶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姊姊,你又怎麽稱呼?”
那宮女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太后的床下幹什麽?”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裏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假宮女則是太后殺的,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證,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沈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又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說也是那個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我,那爲什麽?”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點風聲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便隱在牆角之後。
韋小寶記挂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聲喧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麽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到我屋裏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到你屋裏,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他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沖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裏幾名侍衛奔來。爲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麽人?”韋小寶叫道:“是我,你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說慈寧宮出了事。”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是!”帶領衆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著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挂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亂之下,什麽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衆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裏,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甯宮中出了事,什麽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著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麽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甯宮去,沒……沒想到宮裏出了事。不知什麽,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寶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這裏?”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一心只挂念著皇上,忙不叠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髮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甯宮,害死了一名太監,一名宮女。”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甯宮團團圍住,嚴密保護太後。”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甯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甯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隻老鼠也鑽不過去。衆侍衛見到皇帝,一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屍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麽?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幹麽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
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后喘了口氣道:“沒……沒什麽。是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毆鬥而死,不幹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後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后瞧見了,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後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的屍首……不用移動。我心裏煩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后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太后的話,顯然不願張揚,連屍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甯宮。
韋小寶死裏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沈思,覺得慈甯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有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沈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擡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後,問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道心裏煩得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的爲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衆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和那宮女,爲什麽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裏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還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家,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後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不著了。”回頭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餓了罷!”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爲人兇險毒辣,寢宮裏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這事跟他說知,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屍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麽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願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後說去。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可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麽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麽要殺你?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麽?”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大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裏,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禦前侍衛的總管。多隆這廝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了跟太后有關的幾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麽?”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甯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卻是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確是這麽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往五臺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願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麽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麽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後和海大富的對答,據實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爲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到海大富跟太后是這麽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大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遺漏。”心中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後,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臺山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宮徹查,直說到太后和海大富對掌。他不敢說海大富是自己所殺,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復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擡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爲什麽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爲什麽要出宮?怕太后害你?”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甯宮裏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師兄。”
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爲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爲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你又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後跟海大富的說話後,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衆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甯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爲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到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情。
康熙沈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麽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中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後的“姦情”,不敢介面,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寶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裏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甯宮沒什麽事,你立即撤去慈甯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心裏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爲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衆侍衛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甯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育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那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宮一試身手,在宮裏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甯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麽。”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麽?”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衆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余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甯宮花園,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
他掩到太后寢殿窗下,俯耳傾聽,只聽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時之間,心中思湧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扠住她脖子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后,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屍,裝……裝在被袋裏。”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屍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管什麽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與和禁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屍首往一隻大布袋中塞去,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那宮女將屍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團假髮,微一遲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後,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裏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咳……咳……將袋口紮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是害怕。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必要沈屍入塘,滅去痕迹?”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聽得撲通一聲,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一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後道:“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怎麽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麽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麽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這裏服侍我,怎會什麽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麽‘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個宮女走出了慈甯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衆侍衛太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卻甚爲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麽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機密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去。慈甯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隻大口袋,你二人去擡了來。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復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擡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罷!”
韋小寶等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屍首拖了出來。見屍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醜,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麽太后?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籲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麽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了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臺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爲天下所笑,抑且是貽譏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人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裏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罷。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爲了擒拿鼇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兒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恒,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顔,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禦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瞧是什麽。”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要是分開,就認不准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麽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禦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的來。”
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裏,輕輕開門進去。
方怡並沒睡著,喜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你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
只聽得鐘聲響動,宮門開啓,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罷。”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爲。
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爲我取這根釵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麽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爲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擡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去哪里。”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禦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你……你今後要去哪里?”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你如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寶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託,說道:“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託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一個是她師姊,我從宮裏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麽快就走了?”
馬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臺灣來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果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兩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挂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臺灣出了什麽事?”
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麽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裏,聽由韋香主差遣。”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臺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
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臺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歎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麽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卻不放入口裏,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
韋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捨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後我不說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
方怡笑了笑,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麽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爲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這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一句:“本來有一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的身分,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爲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衆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一次卻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爲妻,終身不渝。可是他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麽‘韋香主’了?”
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想請徐三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于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麽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
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在不敢當,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麽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麽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侍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些人物。”
方怡見難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麽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爲止。”
沐劍屏見到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麽氣?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宮裏麽?”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駡,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廝上次吃過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麽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鋪,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裏派人擡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事情可也真奇怪,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麽道理?”
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裏的人,卻幹麽又將他擡來擡去,好讓衆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他又爲什麽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擡著遊街示衆,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廝。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又紫,痛得只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
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有什麽用,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上趕路,可別失落了。”沈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裏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爲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儘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乾糧點心,還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擡到,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了兩個時辰。
韋小寶先行換了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去五臺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麽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偷了去。”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的包裹完密,到竈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屍首,那麽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於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壇,走到後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那是將海大富、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你們三人,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
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爲什麽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方沐二人臉上均現喜色。
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裏,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裏,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在這裏喝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觀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麽又是什麽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沐劍屏歎道:“唉!”韋小寶問:“爲什麽歎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爲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
忽聽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那車夫反手勾推,將這拳帶到了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車夫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淩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
那車夫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爲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醜陋,一時間也瞧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麽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將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夫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你怎地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你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份。
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了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麽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上,我見尊駕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擡,鞭子已縮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四人都大笑起來。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
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
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
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
韋小寶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宮娥笑道:“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她趕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麽?”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麽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叠經兇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頭,往往憑著一時機智而化險爲夷,此去山西五臺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超陪同前去五臺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沐劍屏都道:“盼你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餘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餘裏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到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沈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一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
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麽回事?”陶宮娥笑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後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人行路,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罷。”
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裏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本來是白的,你住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後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壺裏撒了一把藥粉,送進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衣服,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後,再出聲示警,不料你除了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是怎麽一股滋味,當時情思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裏,但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爲太后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甯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並沒死。這一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宮來,自己送送死。”
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了提起,我以爲你早知道了。”
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甯宮裏出來,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禦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禦膳房的蘇拉。”禦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擡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禦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
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裏,我也就跟到了這裏。”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麽死的?’我只好說:‘回大王,糊裡糊塗,莫名其妙!’”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說:‘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麽?閻羅老爺鬍子一翹,喝道:‘活著胡裏糊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麽死了也糊裡糊塗?我這裏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閻羅王?’”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竈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聖諭,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另一人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麽?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麽佛經?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麽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麽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麽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
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到他,再轉言幾句,說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麽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韋小寶道:“原來我糊裡糊塗、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你怎麽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沈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麽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甚麽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麽?”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鼇拜府裏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麽經,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你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麽《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經?後來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給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禦膳房竈裏,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沈吟道:“這樣說來,太後手裏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鼇拜家裏抄去了兩部,她又差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麽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來。”
陶宮娥道:“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裏取來的。那麽她手裏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後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沈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恐怕會帶到棺材裏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
“神龍教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那是什麽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道:“這裏說話不便,唯恐隔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放入大車。這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並未流血,倒十分乾淨,說道:“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裏,天已大明,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裏,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你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棄,叫我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爲姑母,算是我的侄兒?”
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楣,你一知道後,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麽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麽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麽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倒磕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裏,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繮,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
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崇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麽?爲甚麽要砍死她。”陶紅英又歎了口氣,道:“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爲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
韋小寶道:“原來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崇禎皇爺後來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關來,打走了闖賊,霸佔了我大明江山。宮裏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裏,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後,才遇到我師父。”
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麽。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爲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藍,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鼇拜家裏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顔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顔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裏已有了五部,那麽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麽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
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宮裏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出去。你發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于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上午說過,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後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後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了誓日後要應,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後步。
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關之時,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運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主各執一幅……”
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爲皇,全仗這座山的龍脈。”
韋小寶問道:“什麽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裏,子孫大發,來到中國做了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麽滿洲韃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
韋小寶問道:“爭吵什麽?”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里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
韋小寶道:“原來當時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怕。”
陶紅英道:“怎麽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爲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
韋小寶對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麽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
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
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有什麽希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麽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裏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裏盜經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麽有什麽,又何必要什麽財寶?”
又想:“那麽海老烏龜又幹麽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他心裏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是同一個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麽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裏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分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宮裏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幹,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成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多,兇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家國之恨,心中卻是頗淡。
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爲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人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爲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心裏實在好生歡喜。”
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麽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紅英道:“那你爲什麽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她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隔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麽功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託了,一學武功,五臺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
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麽?”
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寶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乾淨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後,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麽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之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一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一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問道:“姑姑,你見到誰了?”
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在哪里?”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沈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
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你武功雖好,卻是怕鬼。只殺了一個人,便這樣心神不定,何況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子,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麽鬼不鬼的?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教主是什麽傢夥?”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麽稱他甚麽傢夥?孩子,就算是在背後,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衆,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裏,你……這一輩子就算是完了。”一面說話,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麽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還大?”陶紅英道:“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了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衆?”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你們天地會反清複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
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麽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裏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明明已占上風,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終於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鬥志。太師父受傷,那人不再念咒,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沖過去搶了太師父逃走。她事後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最兇險的事,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之人動手。”
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麽咒,你聽見過麽?”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周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後你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
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麽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衆,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一怔,問道:“你爲什麽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複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要回皇宮,你去哪里?”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到皇宮去,不怕老婊子了嗎?”陶紅英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裏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裏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麽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麽。再說,皇宮地方很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
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後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很好,就是這麽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
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待車夫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麽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後仰,車夫險些摔將下來。那
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麽?幹麽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沖著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舟舍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裏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裏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繮,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
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抛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
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裏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繮,但騾子發了性,卻哪里拉得住?韋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爲什麽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裏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爲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麽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爲什麽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爲什麽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麽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爲甚麽?”方怡冷冷的道:“不爲什麽。”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蕩,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麽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麽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麽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
方怡歎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已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麽?”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麽‘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麽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麽辦?”方怡歎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麽?”沐劍屏歎了口氣,道:“沒什麽。”
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後到這裏,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麽?”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問明瞭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便問:“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麽當?”韋小寶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爲她盡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一朵梅花的。”劉一舟道:“是,是啊!你怎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急得什麽似的,說道這是她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沈吟道:“她……她待我這麽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鬆開了手,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這個“龜”字說得甚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至於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卻也並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立即擔心,忙問:“可惜甚麽?”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裏,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裏,跟你談情說愛,打情罵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性命危險,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隻。你每天頭上插十隻,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麽。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給我一千隻一萬隻,就算是黃金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銅釵、鐵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糊塗麽?”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麽……怎麽她半夜裏跟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裏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麽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妹怎麽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地,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麽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越是難爲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弟,你別忙走!我這裏帶得有幾件作乾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酸不酸的,算什麽玩意兒?你到吃給我看看。”將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充饑再說。”說著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不知怎樣?”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翻了幾翻,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了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於挑了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麽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怎麽你不知道,反而問我?”
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啦!”韋小寶道:“既這麽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過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爲什麽?爲什麽?”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裏,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麽?不舒服麽?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劉一舟道:“什麽?”站起身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裏,怎麽會有蒙汗藥?這可真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賜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將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樹旁有塊石頭,用力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將亂石一塊塊搬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將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紮,卻是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己,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兒,又掙了幾下,直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製你。”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擡貴手。”韋小寶道:“我從皇宮裏將你救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居然想殺我,哼哼,憑你這點兒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劉一舟道:“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發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幹麽剃光了頭皮,前來矇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髮,怎能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麽我問你,方怡方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麽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讓他占些口頭上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槽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苦肯將在下當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
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小四,那算什麽?你發下一個誓來!”
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
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舟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寶道:“甚麽對?對你甚麽個屁?”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
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著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裏了,瞧在吳老爺子面上,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將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麽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甚是不悅,又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兩字,怎麽可以爭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裏這麽火爆霹靂的沖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命,那怎麽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鬆自在,你是什麽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麽辦,就怎麽辦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叔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沒說,也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中貪生怕死,一聽到要殺頭,忙不叠的大聲求饒,趕著自報姓名。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占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大家鬧著玩,當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過去的事,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麽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麽也到這裏來啦?”
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
劉一舟見方怡當著衆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麽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麽人?你
跟劉師哥說什麽了?背著人家,拿我這麽糟蹋輕賤?”韋小寶
道:“我可沒說什麽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沒有呢,
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
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擡頭看天,道:“十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從東北角湧將過來,又道:“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農舍、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夥兒慢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是落湯鴨,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裏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個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之處,雖然破敗,卻也聊勝於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儘是黴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各人烤幹衣衫。但見天上黑雲越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乾糧面餅,分給衆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問韋小寶:“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麽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啊,我會做什麽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麽?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我瞧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他們只遠遠望見,看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躲在樹林裏,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麽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幹地。突然間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有漏水。方怡道:“你過來,這邊不漏水。”頓了一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問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麽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道:“我發過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劍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麽你呢?”沐劍屏紅暈上臉,呸的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著側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氣,心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麽“劉師哥”,甚麽“自己人”,此外再也聽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麽法兒,才將劉師哥迷倒。”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藥,回頭去翻檢薄餅,餅上自然塗了藥粉。我吃的那張餅,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原來如此。”傳話之後,方怡又問:“你哪里來的蒙汗藥?”韋小寶道:“宮裏侍衛給的,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這時大雨傾盆,在屋面上打得嘩啦啦急響,韋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幾聲響,頭頂掉下幾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幾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頂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余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黑暗中影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裏本來有座小廟,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這裏幹甚麽?”徐天川道:“我們在廟裏躲雨,這廟塌了下來,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他媽的,落這樣大雨,老天爺可不是瘋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近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麽的?”
那蒼老的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
多。”一名漢子罵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這裏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惡鬼的,誰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衆人大聲笑駡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惡鬼最好,揪了出來當點心。”又有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在這大雨裏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麽?”趙老三道:“各位爺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這裏向北,再行三十裏,便有市鎮。”馬上衆人都道:“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來裏?快別囉唆,咱們這許多人,還怕什麽鬼?”趙老三道:“好罷,大夥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錯的……”衆人不等他說完,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驢頭,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麽辦?”吳立身道:“我看……”但隨即想起,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口,道:“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麽主意。”吳立身道:“惡鬼什麽,都是鄉下人胡說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
韋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到瞧見,已經來不及啦。”言下之意,顯然是怕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麽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援,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輸給了劉一舟,便道:“好,大夥兒這就去罷!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那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條小瀑布沖下來。韋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這是惡鬼在迷人。”徐天川道:“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著小路流下來。”吳立身道:“正是!”踏著瀑布走上坡去。餘人跟隨而上,爬上山坡。
聽得左首樹林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徐天川心想:“這批人不知是什麽來頭。”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不放在心上,當下踏水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嘭嘭嘭敲門,果然有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始終沒人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見黑沈沈的一大片屋子。
一衆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好一會,屋內半點動靜也無。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去罷!”白光閃動,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衆人一湧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也不甚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裏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解開來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有蠟燭,便去點燃了。衆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無灰塵,地下打掃得這等清
潔,屋裏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乾乾淨淨的,屋裏有人住的。”另一人大聲嚷道:“喂,喂,屋裏有人嗎?屋裏有人麽?”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衆人面
面相覰,都覺頗爲古怪。
一名白髮老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麽?”徐天川道:“在下姓許,這幾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戚,要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達官爺貴姓?”那老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話,說道:“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裏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了片刻,仍是無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向後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頗爲戒懼。耳聽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並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顯然屋子極大,一時走不到盡頭。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後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樣似是什麽幫會的幫衆,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裏有沒有鬼?”方怡還沒回答,劉一舟搶著說道:“當然有鬼!什麽地方沒死過人?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迷小孩子。大人陽氣盛,吊死鬼啦,大頭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得腳步聲響,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床上鋪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兒們的。”“衣櫃裏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衆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作聲。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那四人已奔入大廳,手中火把都已熄滅,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儘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沈著臉道:“大驚小怪的,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死人有什麽可怕?”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麽希奇古怪?”另一名漢子道:“東邊一間屋子裏,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沈吟道:“有沒有死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道:“沒……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幾根火把,大夥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緊。”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爲猶豫,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
他手下衆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點成火把,向後院湧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裏待著。”跟在衆人之後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麽路道?”吳立身搖頭道:“瞧不出,聽口音似乎是魯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的魔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貨。”
劉一舟道:“那一夥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厲害著呢!”說著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儘是冷汗。沐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劉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心,你是金枝玉葉,什麽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衆人回到大廳。韋小寶籲了口長氣,心下略寬。徐天川低聲道:“七八間屋子裏,共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上都供了五六個、七八個牌位,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子裏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徐天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老者問道:“你們沒記錯?”四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之間,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徐天川假作癡呆,說道:“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不……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幾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雖然大雨淅瀝,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結舌,臉色大變。
衆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劉一舟、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說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避雨,擅闖寶宅,特此謝過。賢主人可肯賜見麽?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後面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裏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便在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兒儘快動身。”說著連打手勢,命衆人不可說話,側耳傾聽,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這鬼屋燒成他媽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坐下來歇歇罷!”衆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開塞子,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老爺子,你們幾個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裏的,這幾位卻是雲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雲南。這位是我妹夫。”說著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習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了點頭,喝了口酒,眯著眼睛道:“幾位從北京來?”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裏,老的小的,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裏。”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現下有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了裝呢?”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老爺子,你找的是怎麽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回到京城,也可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麽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沖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來,我們倒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裏的小太監,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鼇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來,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蹓躂,北京人沒見過他的,只怕沒幾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胖小子,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麽也不信他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麽?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鼇拜,便是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鼇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左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衆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大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沖,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了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前廝殺。對方雖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餘下衆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手,便欲沖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贏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贏定了,這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他手下衆人齊往他身後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只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餘人既不推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杆槍則架開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戰局在一瞬之間,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之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壽與天齊!”那十余名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麽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裏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爲希奇古怪,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念咒,別上了他們當!大夥兒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衆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衆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衆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大呼,疾沖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之間,竟然武功大進,鋼刀砍來,短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如癡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舟已被砍倒,跟著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沈,立足不定,俯身跌倒。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要穴。
衆漢子齊呼:“洪教主伸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呼喊完畢,突然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呼呼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嚇得什麽似的,果然是神通廣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衆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道:“你們一起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提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傢夥,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麽?”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麽一哼,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麽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贊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
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余人齊叫:“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麽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哪里?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再難爲這姑娘,我便跟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是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難爲這姑娘。”劉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了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鼇拜、皇帝十分寵倖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哪里?”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鼇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鼇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兒邪門。身上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裏的物事,咦……這是什麽?”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房去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爲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了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臺前導,走進後院東邊廂房。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了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裏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裏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得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麽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臺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麽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會他的問話。
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里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裏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裏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麽一部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幹麽要來惹事生非?說到‘剿滅’兩字,當真是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麽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
就都說了出來,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
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殺她,幸
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裏到處找不到她。
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
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爲什麽要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好的麽?”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爲什麽要殺柳大姐呢?柳大姐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泄漏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總而言之,太后的慈甯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則大禍臨頭,你跟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機密乃是朝廷和宮中的大忌,重則抄家殺頭,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面上卻又裝得本人甚麽都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上級統禦部屬,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尷尬,勉強笑了笑,問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麽?”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日後見到教主之時,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麽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麽來頭,當下和顔悅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臺山,自然是去跟瑞棟瑞副總管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臺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個訊息,定是從老婊子那裏傳出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道。”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麽事都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麽也不用瞞我。你上五臺山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離京?難道嫌命長麽?”那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爲驚奇,道:“皇上?你說是皇上?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麽知道五臺山的事?”
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臺山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用‘化骨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肌肉跳了幾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幹什麽?”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太後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嗯,太后差你上五臺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贊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後,太後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他不住將“洪教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這麽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問道:“外面那六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
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裏的,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四個男的是禦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他說到這裏,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道:“怎麽啦?你不信麽?”那老者冷笑道:“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會到宮裏去做禦前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麽?”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難以自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對方覺得定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虛了,那麽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又笑了幾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麽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跟你說,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爲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裏有沐王府的人,連平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尋思:“我去問問外面幾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話。”當下轉過身來,推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這是鬼屋哪,你……你怎麽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裏?”那老者道:“我馬上回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突然之間,外面傳來一人大聲呼叫:“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叫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麽?”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里?你們去了哪里?”兩聲呼過,便寂然無聲。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沖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睜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見他心中也是頗爲驚惶。他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呼罷側耳頃聽,靜夜之中又聽到了幾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退了幾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小眼中流露著恐懼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緊牙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灑到屋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來!”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但亦非嬌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面無人回答,除了淅瀝雨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周身寒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飛開,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急道:“別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駡打鬥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一陣冷風從門外捲進,帶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韋小寶身上。他打個冷戰,想張口呼叫,卻又不敢。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人,當然還有不少惡鬼,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扠死他。幸好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只害大人,決不害小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一聲,覺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裏。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們是自己人!不,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爲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問你,朝中做大官的那個鼇拜,真是你殺的麽?”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是鬼?你是鼇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後,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對方如是鼇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鼇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押得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說道:“他媽的,鼇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他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你要報仇,儘管動手,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爲什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鼇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無用,你也決計不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子輸要輸得乾淨,贏也贏個十足。”大聲道:“鼇拜害死了天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裏。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你說,就算鼇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這句話是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裏學來的。其實他殺鼇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爲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後,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語,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錯了。過了好一會,只覺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否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他媽的,骰子是搖了,卻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時衝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刻靜了下來,越想越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鼇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他們倆才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是“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頭了。
兩扇門被鳳吹得砰嘭作響,身上衣衫未幹,冷風一陣陣刮來,忍不住發抖。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爲什麽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髮,七孔流血,有甚麽……甚麽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的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麽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麽膽小?”韋小寶籲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麽穴道?”韋小寶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幾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說著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她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麽?”韋小寶道:“你有影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雙目一睜,正色道:“我是僵屍,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屍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麽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僵屍,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怎麽怕,眼見這少女和藹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雲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幹衣服。就只一件事爲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麽事爲難?”雙兒道:“我們這裏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回頭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幹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們呢,都到哪里去了?”
雙兒落後兩步,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麽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後,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得厲害,聽得有點心可吃,登時精神大振。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沈沈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幹淨,床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抛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來。你愛吃甜粽,還是鹹粽?”韋小寶笑道:“肚裏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隻。”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裏靜悄悄地,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隻剝開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了半隻,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産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有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後,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
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麽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贊道:“狐狸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夥人,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隻放著紅炭的熨斗來,將他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隻粽子二鹹二甜,韋小寶吃了三隻,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麽?”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麽不好?”揭起帳子,瞧著她熨衣。
雙兒擡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
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幹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兒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隻小木梳,替他梳了頭髮,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什麽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雙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麽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們的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道:“我可沒這福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是前世修到的了。”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願意,請你勞駕到後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麽?”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是恭謹。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裏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鼇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
莊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鼇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鼇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麽牌,翻出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鼇拜如何反抗,衆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鼇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鼇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籲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油鹽醬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鼇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邊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麽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鼇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有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莊夫人道:“後來鼇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麽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於是據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鼇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鼇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鼇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鼇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鼇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爲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於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甚麽?”說道:“我卻是糊裡糊塗,甚麽也不懂的。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
莊夫人沈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鼇拜,用的是什麽招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爲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麽屁招數了?”雙手比劃,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麽幾下。”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糖,怎麽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爲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有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行高,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鼇拜,爲我們衆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於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衆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窗外衆女子嗚咽哭泣之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裏所聚居的,都是被鼇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鼇拜,爲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麽莊三爺也……也是爲鼇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是。這裏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小寶道:“我又有什麽功勞了,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送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鉅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麽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於武功什麽的,桂相公是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爲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地,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莊夫人沈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損無益。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讓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擡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臺山。”莊夫人道:“此去五臺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
莊夫人道:“那好極了。”指著雙兒道:“這個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後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适才雙兒服侍自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臺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捨不得不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過去,她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兒年紀雖小,身手卻也頗爲靈便,不會成爲恩公的累贅,儘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願不願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願不願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
雙兒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兒擡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說了兩個“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髮,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幾十個都買到了。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挂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莊夫人道:“恩公去五臺山,不知是打算明查,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莊夫人道:“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後,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後你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
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後堂望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爲戀戀不捨。她兩眼紅紅的,适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後。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濛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回頭白濛濛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跟她莊家沒有干系。”韋小寶道:“那麽,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再說,也未必鬥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爲擔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歎道:“神龍教這些家夥,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奶會武功麽?”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麽風也吹得倒的人,怎麽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鼇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鼇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甯古塔去,說什麽給披甲人爲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裏,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鼇拜害死的衆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人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後,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麽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麽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裏嘰哩咕嚕的念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裏這麽念咒,暗底裏一定還在使什麽別的法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麽?那好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麽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隻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魚。我們在湖州時,莊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麽好吃。三少爺到底怎麽給鼇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書,書裏有罵滿洲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爲做文章,這才做出禍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雙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麽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鼇拜那廝也不大識字,定是拍馬屁的傢夥說給他聽的。”雙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麽《明史》,書裏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鼇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闆,買書來看的人,都給捉去殺了頭。相公,你在北京城裏,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麽?”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給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麽……什麽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給你三少奶。那麽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爲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裏,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去打尖。
韋小寶坐下後,雙兒站在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麽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麽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擱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兒吃,待會兒肚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的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的叫:“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傢夥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裏,只聽得車後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後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兒道:“是!也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夫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個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卻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後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至胸,雙足亂舞。
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麽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的撲將上來。雙兒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拉到車前,隨手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餘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車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鬆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麽,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幹甚麽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仙法的麽?”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臺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兒皺眉道:“甚麽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麽?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裏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麽,就……就是甚麽,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麽?”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爲甚麽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麽?”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裏念經,下山來幹甚麽?”那喇嘛道:“是……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
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裏,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麽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裏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爲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夥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去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出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信。”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裏。”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語。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裏也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裹,裏而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嗤的一聲,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裏面寫些什麽?”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裏寫些什麽,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麽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裏,另一個喇嘛忽然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飛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的話聲立時變成了呻吟和呼號。第一個喇嘛臉色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找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臺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閃爍,說話吞吞葉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夥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了,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道:“是。我改甚麽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裏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了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臺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臺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臺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湧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湧泉寺問路,廟裏的和尚見自己年輕,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寺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麽?”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智寺中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裏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到五臺山出家,一個甚麽員外在廟裏佈施了不少銀兩,魯智深在廟裏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裏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爺,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兌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麽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得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佈施便佈施,寫什麽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薩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麽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臺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麽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裏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辛苦苦的趕上五臺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願,一定要去五臺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我上五臺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裏經管廟産,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於,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
“少一劃”,原來“於”字加上一劃,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佈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到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齊,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臺山,行不數裏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廟、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後向西數裏,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並不在這裏做和尚。”
于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這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麽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裏大廟甚多,五臺山也是廟宇衆多,不知施主爲甚麽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臺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臺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之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我爹爹在夢裏的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的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臺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份,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臺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等都是淨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去做法事的爲是。”
韋小寶心想在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要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刹諸位大和尚賞收。”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採購。”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丈集合寺僧衆,由我親手施捨?這是我母親的心願,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擡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願。”轉身進內。瞧著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偌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裏撞起鍾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佈施。”
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衆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刹所有的僧人,全都來了?”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佈施。”韋小寶道:“每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臺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麽?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沖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麽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邊一站,雙手扠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裏,你們放馬過來罷。”豈知那些喇嘛對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麽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麽?”
澄光道:“請問衆位師兄,是哪座廟裏的?光臨敝寺,爲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幹,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裏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
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麽?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道:“那麽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便搜。”那爲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爲什麽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裏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女,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麽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衆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瞭是無理取鬧,這廟裏怎會窩藏什麽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爲本,豈敢妄開殺戒?衆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來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臺山上最古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曆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臺山。”原來五臺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臺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臺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爲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臺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顔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顔點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閣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皇甫居土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顔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裏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夥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幾位師兄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顔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由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臺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顔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夥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顔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顔、心溪、皇甫閣等衆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麽?他走進了一座大廟。這廟前寫得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麽一說,巴顔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顔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九道!”他以爲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顔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擡,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顔肘底撲去。巴顔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顔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衆,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麽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在這裏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這位巴顔大喇嘛要在寶刹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名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顔交手這一招,察覺到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适才朗聲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沈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夥兒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顔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顔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顔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顔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衆僧見方丈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澄光方丈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臒,說道:“你抓住我幹什麽?”
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了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閣不答,見手下人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衆,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之所,已曆七年,衆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麽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麽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裏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顔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顔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
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顔和皇甫閣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聲隱隱,顯然勁道又頗淩厲。巴顔和皇甫閣的手下數十人呐喊吆喝,爲二人助威。巴顔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顔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疾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見巴顔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了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兒出手將衆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衆,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衆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上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顔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衆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名清涼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異處。餘下衆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地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麽?”澄光道:“阿彌陀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裏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顔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援不住,倒下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顔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了進去。巴顔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麽一副模樣。”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顔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注:本回回目一聯是佛家語。“方便”是“權宜方法”之意。釋迦牟尼說法,以聞者不解,多用“譬如”開導之。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名喇嘛頭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巴顔大聲斥駡,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已有備,舞動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如土,鋼刀落地,逃了回來。巴顔破口大駡,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抛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從木門中抛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麽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掄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見他一張紫醬色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須,僧衣破爛,破孔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顔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顔叫道:“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麽?大夥兒齊上。”
皇甫閣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
衆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豐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還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余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響聲不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顔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柄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顔打去。巴顔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衆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閣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顔胸口。巴顔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顔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遊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爲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前相救。
驀地裏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韋小寶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麽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
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皇甫閣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贊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
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了他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銀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裏飛散的銀票,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道:“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麽?”澄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寶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爲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
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刹,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和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顔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倘苦放了他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裏已傷了好幾條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幹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麽用意。”
澄光有些爲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理不合。”韋小寶道:“什麽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裏的和尚,難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怎麽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
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出什麽,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怎麽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顔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顔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适才批削椅腳時一模一樣。巴顔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顔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三寸,也不見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爲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話問你,不削開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顔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顔道:“我如說謊,你再削我頭皮不遲。”
韋小寶沈吟片刻,道:“好,那麽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顔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臺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麽會叫你來搗亂?”巴顔道:“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
巴顔叫道:“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僞,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麽。”說著將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顔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裏的話說出來。”
巴顔道:“那信裏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爲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裏還說些什麽?”
巴顔道:“信裏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麽‘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顔道:“是,是,是萬……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呢?”巴顔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麽下面沒有了?是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顔道:“大……大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麽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顔道:“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麽人?”巴顔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顔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
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
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
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
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
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是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
心溪道:“施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院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顔,到清涼寺來找一……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說,大喇嘛送了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麽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顔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縣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爲?小施主,那幾條人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推在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沈,道:“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求道:“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就將爺爺一刀殺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條漢子,道:“好,我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了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怫然道:“甚麽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麽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麽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價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癡仍然不會跟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癡?他法名叫做行癡?”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裏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
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
“是行癡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個手勢,輕輕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雙手合十。韋小寶肚裏暗笑,跟著也坐了下來。雙兒站在他身後。四下裏萬籟無聲,這小廟中似乎就只這個老僧。
過了良久,那老僧始終紋絲不動,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良久,那老僧籲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有人,也不感驚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癡塵緣未斷,有人找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顔、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癡,幸蒙韋小寶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駡:“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求他不可生氣,又求他坐下來等候。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不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
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你怎麽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癡,有什麽說話?”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來向老皇爺磕頭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臺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帶來甚麽信物?”韋小寶從貼肉裏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禦劄,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禦劄上寫的是:“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覰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皇爺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啓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臺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等進寺來囉唕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麽一來,清涼寺變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禦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麽行癡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的少年,便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美意,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頭,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著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好臭,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放了。韋施主,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徑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佈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甚麽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麽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麽。”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麽。”韋小寶一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麽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麽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裏去做官,爲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著破涕爲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促他的那些傢夥,都是大大的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籲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麽?”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
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爲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
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麽也不分開。”
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裏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也伸掌在自己頸裏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後,主仆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麽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麽想個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麽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爲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
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裏只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剛才打鬥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個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徑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麽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裏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爲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癡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麽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泄漏,清涼寺中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裏幸虧你們救我。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里都好。你師兄愛去哪里,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那些壞傢夥找他不到,你們兩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
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癡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兇險,天下處處皆兇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
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麽分別。”韋小寶道:“甚麽都沒分別,那麽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衆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麽都沒分別,那麽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爲什麽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后說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癡驚呼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
行癡顫聲道:“皇太后怎麽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甯宮花園裏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你是什麽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禦劄在此。”說著將康熙的禦劄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裏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臺山來。他在宮裏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麽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麽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經泄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臺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癡,由此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麽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歎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願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鬥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麽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抛於腦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後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個家裏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一心要廢了皇后,立董鄂妃爲後,只因爲皇太后力阻,才擱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以爲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門。
板門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里?”
行顛吃了一驚,抛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沈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這麽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衆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裏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意欲以你爲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裏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麽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麽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
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癡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沖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裏來麽?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兒悄聲道:“怎麽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沖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裏外面衆人紛紛呼喝:“甚麽人在這裏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沖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衆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衆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醜,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麽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裏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臺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癡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癡沈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就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玄子上五臺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爲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髮垂肩,頭頂一個鋼箍束住了長髮,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麽?”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麽?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沈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麽你更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小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麽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麽?甚麽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麽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臺山來幹甚麽?”韋小寶道:“我們上五臺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麽“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麽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麽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麽?”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麽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騙人,天下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爲什麽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要窮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那神龍島,多半便是蛇島。不錯,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爲‘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拿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裏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臺上的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錯,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一聲,穴道並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麽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裏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頭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麽多的?”探手到他懷裏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是一部經書。
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懷裏,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里來的?”
這一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麽?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刻,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這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見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目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的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甚麽?”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爲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囉唆!”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麽?”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爲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裏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爲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心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裏,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臺山來,有什麽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擡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衆,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麽?這經書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敢和衆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麽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沖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卷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系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爲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爲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裏,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緩,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气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陀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裏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不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岩石砸傷?可是跟他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麽說,可是眼見胖頭陀如此兇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臺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臺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各有一廟。五臺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薩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北台業鬥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衆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沖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簷口,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撲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道:“我爲什麽不敢傷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麽回復原狀?你……你……怎麽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出,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麽?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鬼頭有甚麽好?你這女娃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爲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囉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麽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衆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繞到他身後,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糊塗了,一時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麽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腦袋給踏在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裏有只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裏,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甚麽我爹爹爬在院子裏,滿嘴胡說。”韋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麽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
胖頭陀道:“在哪里?快說,你如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腦袋。”
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麽山什麽寺之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麽字?”見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麽山的什麽尼姑庵中,胖老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爲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麽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麽說,已無半分懷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韋小寶眯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癢得很。”胖頭陀道:“什麽?”韋小寶道:“這廟裏有跳蚤,在我頭髮裏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癢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癢。”
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頸裏了,你瞧見麽?”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陀他逃脫,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爲難。”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癢。胖頭陀知他繞個彎兒,又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里?”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麽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麽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麽?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衆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大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大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來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將第五部、第六部說成分藏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麽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麽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爲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
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了?幾百年前的碑文,怎麽會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顔色烏黑,石龜和石碣上生滿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裏衆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寫著些什麽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麽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麽?”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道:“果然有這幾句話,還有什麽字?”韋小寶指著石碣,說道:“這些字古裏古怪的,當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得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麽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於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里知道?他只求說得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衆說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甚麽。”胖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後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聲,一名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鬥一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衆,經書就讓給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周身佈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訣,攻守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陀全無異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衆僧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甚麽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什麽?要我去神龍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主後,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個見證。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衆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麽皇帝呢?”胖頭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麽‘尊者’、什麽‘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爲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麽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衆,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歡喜。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熱切之意,見於顔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伸腳踏在他頭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甚麽“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般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爲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制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長。”胖頭陀怒道:“甚麽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是你贏。一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這才叫各有所長哪。倘若一對一也是你輸,那麽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爲之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了,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了,是不是?”韋小寶道:“甚麽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裏跟人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來斤重,他雙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裏,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麽……甚麽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
韋小寶道:“使劍的。”胖頭陀道:“那是真武劍陣。”韋小寶道:“是了,你胖大師見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麽稀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裏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裏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裏,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
他見胖頭陀鬥不過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了。
胖頭陀聽得如癡如狂,歎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他說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幹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麽?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林中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這個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她一身武功?”雙兒滿臉飛紅,道:“相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衆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爲真。
※注:一、本回回目錄自查慎行古體詩,平仄與近體律詩不同。
二、順治四後。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與順治合葬孝陵。廢後及孝惠皇后(即本書中的皇太后)另葬
孝東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間才加的諡號,康熙時還沒有這樣稱呼。但通俗小說不必這樣嚴格遵守歷史事實。
三、順治出家五臺山一事,清代民間盛傳。稱爲“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餘三大疑案是順治皇太后下嫁攝政王、雍正奪嫡、乾隆出於海甯陳家。據官書記載,順治因染天花而死,然而官書中疑點甚多,以致後人頗多猜測。清初大詩人吳梅村有《清涼山贊佛詩》四首,肯定與董鄂妃有關,頗有人認爲隱指順治因傷心愛妃之逝,而至五臺山出家。詩雲:“西北有高山,雲是文殊台。臺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按:雙成指女仙子董雙成)。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言董鄂妃得順治寵倖,順治有人生無常之悲。全詩甚長,不俱錄。)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顔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倉舒墳(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兒子鄧哀王曹倉舒比榮親王),掩面添淒惻。戒言秣我馬,遨遊淩八極。(述順治以愛妃逝世,內心傷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唯有大道心,與石永不刊。以此護金輪,法海無波瀾(言順治心生上五臺山之志。)
“嘗聞穆天子,六飛聘萬里……盛姬病不救,揮鞭哭弱水。漢皇好神仙,妻子思脫屣……寵奪長門陳,恩傾清城李。琇華即修夜,痛入哀蟬誄。苦無不死方,得令昭陽起……持此禮覺王,賢聖總一軌。道參無主妙,功謝有爲恥,色空兩不住,收拾宗風裏。”(覺王,即釋迦牟尼。歸結爲皈依佛法,以禪宗求解脫。)
四、順治在位時即拜玉林爲師學佛。“玉林國師年譜”雲:順治十六年,世祖請師起名,師書十餘字進呈,世祖自擇“癡”字,上則用禪宗龍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癡”。玉林爲“通”字輩,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
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瘦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囉唕。可是衆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麽?”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林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佈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之上自是沒半點兇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衆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裏,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臺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輛,又命于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名茶、細點、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夥將十八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爲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上和衆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到少林寺來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衆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裏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于八買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磚自是毫不費力。將經書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石灰,糊上磚縫。石灰幹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要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爲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衆侍衛、衆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禦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麽勞什子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夫恭恭敬敬的應道:“是!”於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說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與衆不同,這麽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出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麽出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裏有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的,你搗什麽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得兒,呼,呼!得兒,轉回頭!”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兒的往北,越奔越快。車夫破口大駡:“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里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後腰。他身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鬧什麽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繮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裏,說道:“你來趕車。”於八道:“我這個……我……也不會。”韋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繮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夫“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松繮,右手緊繮,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里有什麽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路上沖去。追騎撥轉馬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麽請你去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裏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麽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人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衆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爲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駛別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麽你們打起架來?”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進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麽快,是雙兒姑娘爲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望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麽?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
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麽?我是方姑娘。”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麽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麽”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了在五臺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輕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就不以爲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麽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當即吩咐衆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飛過來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別說得這麽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豔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馬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迎著朝陽緩緩馳去,衆漢子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麽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里掉什麽槍花了?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屏、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裏,你給神龍教那批傢夥擒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了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搖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 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嘴巴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裏,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麽性急,早知你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肚挂腸的。”韋小寶伸了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裏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裏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已無法趕回宮裏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臺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頭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爲矜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餘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後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由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麽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話。”方怡道:“在宮裏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麽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豔欲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只手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話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裏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裏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韋小寶命於八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龐,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爲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幾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說已經到了。
身處溫柔鄉中,什麽皇帝的詔令,什麽《四十二章經》,什麽五臺山上的老皇爺,盡數置之腦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道路之遙。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是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此情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麽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于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艙,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不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僕役拿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麽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偎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歎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麽進宮,又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真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裏的。”方怡吃了一驚,轉過身來,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裏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中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分的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裏時還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裏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人盡可夫的……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麽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麽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這一來,可甚麽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房舍、家具擺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有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麽?”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咦,這是什麽地方?”過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儘是雪白細沙。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麽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麽名字,有甚麽特産。梢公道:“回姑娘的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寶大喜,道:“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麽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挂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過頭來。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急揮匕首,將蛇斬爲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上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裏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到這裏來幹甚麽?不怕死麽?”韋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抛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幹,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
聽得有人說道:“好啦,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遲來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籲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到哪里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衆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看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見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由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髮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來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陸先生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捨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兩邊穿了竹杠,前後有人相擡,島居簡陋,並沒真的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裏,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挂滿了字畫,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麽?”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擡頭看去,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韋公子以爲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爲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幹了,也不醮墨。嗯,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爲濕,筆枯爲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爲妙書。至於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爲“遊絲”,或聯數筆,或聯數位,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要請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臺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個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這幾個字,他爲甚麽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裏便是神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里?”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實他是甚麽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麽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麽‘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麽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陸先生沈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麽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扠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矇騙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淨,也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扠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了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幹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頭看到壁上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麽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門縫中透進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臺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起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麽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歎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見他險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麽。”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幾隻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麽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臺,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沈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甚麽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
只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麽“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爲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麽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裏,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而慄。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麽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蛤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于五臺山錦繡峰,見東方紅光耀天,鬥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爰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淩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山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恭錄天文,雕于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麽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讀得滾瓜爛熟,待洪教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爲止。‘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誦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述,那是半點不費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麽“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不知是甚麽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於是取過紙筆,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麽。如此拼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僞。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是恐嚇,又是哄騙,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麽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了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歎,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麽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歎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麽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麽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稍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麽快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麽?”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臺山上有個雙兒,這裏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麽一按,氣爲之窒,心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還自稱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擡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麽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介面問道:“什麽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糊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傍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歎。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幹什麽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
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麽打兒子?”衆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當當響起,衆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衆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爲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幹麽怕了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朋,足可容得千人之衆。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各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麽?”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鍾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上衆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衆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豔麗無匹。韋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衆人齊聲念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寶一雙眼珠止骨碌綠的瞧著那麗人,衆人這麽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衆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爲教主生,人人死爲教主死,教主令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衆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麽洪教主寶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衆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衆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注:唐末羅紹威取魏博鎮,將其五千精兵盡數殺死,事後深爲懊悔,自知是極大錯誤,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爲此錯也。”王莽時錢幣以銅鐵鑄作刀形,刀上文字鍍以黃金,稱爲“錯刀”。羅紹威以錯刀之“錯”喻錯誤之“錯”,此錯之大,聚天下之鐵,也難以鑄成。
戰國時秦國商鞍變法,法令初頌時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門,宣稱若能搬出北門者賞五十金,衆皆不信。有一人試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賞,於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嚴峻,民不敢違。
“九州聚鐵鑄一字”,此“一字”爲一個大“錯”字,本書借用以喻韋小寶受騙赴神龍島,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書用以喻神龍教教主先以甜頭招人歸附,然後施行嚴刑峻法,部勒教衆。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湧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躬身說道:“啓稟夫人:北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致女人,原來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裏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擡起,向韋小寶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
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衆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一入教後,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有權勢,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撚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麽這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又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時時到我家裏來的。”洪夫人笑吟吟的問道:“她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爲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
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麽相干?爲什麽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麽功勞?我還道你派去的人,當真忠心耿耿的在爲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幹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幹什麽?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年事?黑龍使這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擡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裏,老朽糊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是。”他聲音低沈,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到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歎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隻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衆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裏一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爲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五彩斑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中衆人也叫都了起來:“哪一個?”“什麽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衆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麽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處罰,儘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爲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爲什麽要反?”無根道人說道:“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個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一百人。屬下求教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麽說,真是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麽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無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衆教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麽我們這裏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衆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有什麽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爲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爲什麽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麽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居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龍使鍾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鍾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麽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鍾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加沒有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鍾志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裏,眼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色仍是嬌媚萬狀。
鍾志靈怒叫:“殺我姓鍾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鍾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鍾志靈身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鍾志靈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鍾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爲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對於鍾志靈的被殺,宛如沒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得白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鍾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由來已久,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你以爲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爲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希奇,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衊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爲兩半,手臂一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圍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傢夥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鍾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似乎無動於衷,穩穩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慚愧,嫣然一笑,坐下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衆人大奇之下,眼見衆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餘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爲……爲什麽……”身子一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衆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裏呼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爲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抛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截餘勢不衰,撲的一聲,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了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扎著要站起身,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筋軟肉痹。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衆面前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臥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中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麽?”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麽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劇毒藥物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兩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裏也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製香料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殺了洪安通,大夥兒奉你爲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沈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爲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力掙扎,說什麽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鮮血湧了出來,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你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這奸賊癡心妄想,他媽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麽?我……我……”欲待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爲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麽一衆老兄弟人人無幸,盡數要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咳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待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將大夥兒殺死,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狸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裏有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蕩,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真捨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主。”
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龍教?怎……怎麽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上,一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於拒卻,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麽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爲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後,就要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麽還會殺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爲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麽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鍾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爲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爲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大號叫做什麽?”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決無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鍾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爲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若不奉他爲教主,教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衆人性命懸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衆人的掌握。當下衆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爲神龍教教主,大夥兒對你忠心耿耿。”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麽好玩,這個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傢夥,豈有不大抽而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麽辦。
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赦,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長歎一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沈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屍骨無存。”
“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衆立此重誓,雖爲勢所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以爲怎麽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夥兒本來擁他爲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當衆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著二十余隻七石缸,都裝滿了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其次喂給洪夫人。第三瓢卻喂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五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喂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喂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爲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衆兄弟自夥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
衆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衆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臺之上。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爲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适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衆。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衆。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啓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麽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籲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臺山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將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麽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爲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麽好文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開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衆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歎道:“聖賢豪傑,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須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衆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爲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隻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挂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癒,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衆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沒有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閒職教衆的座位。”
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不是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沈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的道:“啓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麽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儘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裏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另得派一個福份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份大小,干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份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份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教主撚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件大任麽?”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裏,卻半點份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爲妙,聽教主這麽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托了兩位大福氣,混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麽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臺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臺山,到底有什麽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向胖頭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白龍使,你再去爲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屍。”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屍”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裏學來的,每逢大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裏行事較爲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麽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
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爲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沈,武功高強,筆下更十分來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說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爲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衆,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爲了幹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麽神龍教、惡虎教。拿了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餘人退去。”
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是喜歡、又是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中有股熱烘烘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餘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麽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麽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中拔出匕首,倒轉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一看,贊道:“好匕首!”拔下一根頭髮,放開了手,那根頭髮緩緩落上刃鋒,斷爲兩截。教主也贊了聲:“好!”
韋小寶爲人別的沒什麽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眼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歡喜,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麽好東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後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主後心,笑道:“這是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幾下乾淨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鑽落,敵人架在頸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斗,在教主胯下鑽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主後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的膚光白膩頭頸之中,笑道:“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一縮,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開她手,仰天一個鐵板橋,撲的一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牆,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
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頌揚更是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有關聯,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力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一模一樣,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衆之前,威嚴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你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陣媚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莊容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將我當作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式優美,說不出的好看,行動雖慢,仍是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幾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麽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這招在真正英雄好漢手中,自然不會來搔你癢。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鬆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你熟練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
斷門閂並不希奇,但如此緩緩的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一個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鑽去。
韋小寶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鑽過?雖然是他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鑽過,只一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扎。”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麽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麽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教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里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爲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後,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到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來。因此撩陰反踢這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給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後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麽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給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的會向後一縮,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斗,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壓令敵人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餘,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爲繁複,宛似馬戲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歎道:“這一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輕身三門功夫,有一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擒拿、打穴、輕身,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學跟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只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師武學淵深,實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贊,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爲什麽天下無敵?”韋小寶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魯智深是大英雄。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說到這裏,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麽會不大英雄?叫個什麽招式好呢?嗯,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這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紅暈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麽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裏,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關雲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
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貼切。有了,這一招是狄青降伏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龍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一聲,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地滿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試演,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懂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待得教畢,已是中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你武功還沒練好,這次去爲教主辦事,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
洪夫人道:“你當忠心給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小寶道:“是。”洪夫人道:“你這就去罷,明天一早和胖頭陀、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轉身出門,走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他現下不過十四五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幾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一笑,說道:“我答應你了。你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等到你一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老壽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些,傳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有什麽變故,待見他笑容滿臉的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教主也這麽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倖,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向胖頭陀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藥。”
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難道……難道……這是毒藥?”陸高軒道:“也不能這麽說,咱們回家詳談。”向竹廳瞧了幾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鬱鬱,心下起疑,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怎麽一回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丹?”胖頭陀歎道:“是毒藥還是靈丹,那也得走著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一驚,問道:“爲什麽?”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者,不怎麽客氣的,叫我胖頭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頭陀,他老人家可不會取笑你啊。”
胖頭陀歎了口長氣,道:“我服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變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現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一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你想想,一個矮胖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拉得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於回歸神龍島,教主又大發慈悲,給瞭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兩尺,還不打緊。你如再高兩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一年之內,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一年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的毒便發作出來。卻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你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連忙道歉:“對不起,胖尊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
胖頭陀道:“你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的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一胖一瘦換個名字,並不能讓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一件事。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船裏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十分暴躁,狂性大發,將船上桅杆一腳踢斷了,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瘦,他偏偏越來越矮,越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成矮胖,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那時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完,我們將梢公水手一個個殺來吃了,幸好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們逼著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瞭解藥。我們這兩條性命才算撿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道:“那麽我們在一年之內,定須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一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兩部,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一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歲的老公公,你們兩位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了。”
陸高軒身子一顫,道:“那……那也並非不能。”語氣之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制煉而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當初制煉此藥,是爲了返老還童,不過在別人身上一試,這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
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准。請白龍使今後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位請坐,我去給方姑娘說幾句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只要你盡心爲教主辦事,方姑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一起去?”陸高軒道:“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赤龍門那位沐劍屏沐姑娘也是一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挑選幾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替教主辦事,不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道:“這兩個姑娘又不是我家眷。”
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同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兩道箍子。”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門外大聲叫道:“白龍門座下弟子,恭送掌門使出征,爲教主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寶搶出門去,只見門外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衆人齊聲高呼:“掌門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後有數十名青衣教衆,是來相送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一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送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兩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麽?”
方沐二女翻身下馬,走上幾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出征。”韋小寶心一沈:“原來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你……你早已是神龍教赤龍門的屬下,一路上裝腔作勢,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你就來軟請。”想到此節,只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幾句親熱話兒,卻也全無興致,忽然想起一事,對陸高軒道:“陸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頭雙兒,你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了同去。”陸高軒道:“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快放!”
他厲聲一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船上隨從囑咐了幾句。那人一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乘者身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馬匹,叫道:“公子!”便從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這手輕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手,但見她容色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數,忙問:“有人欺侮了你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挂著相公。他們……他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這裏……毒蛇很多。”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開船罷!”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諸人齊聲說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爲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衆人大聲呼叫:“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記著她。這麽一來,倒也一無牽挂。”但想到來時方怡的柔情纏綿,心下不禁一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麽會入了神龍教,當真奇哉怪也。是了,她們給章老三一夥人捉了去,莊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於是便給神龍教逼得入了夥。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當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聽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模作樣,騙老公不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幹什麽的?老子雖然做了白龍使,可就全然糊裡糊塗!”
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傢夥不知是屬於什麽門,老子將來如回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打這老傢夥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已捉到了我這麽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的頭不可。他是老傢夥,不是小白臉,教主和夫人本來就要殺了,犯了這樣的事,那還有不殺他媽的十七、十八次?對!胖頭陀不敢拆穿西洋鏡,章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只不過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歡小白臉,倒不奇怪,教主爲什麽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