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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3 AM

第八十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詞曰:
    幸得君王帶笑看,莫偷安。野心狼子也來看,漫拈酸。  俏
  眼盈盈戀所愛,盡盤桓。卻教說在別家歡,被他瞞。
                        調寄「太平時」
  從來士子的窮通顯晦,關乎時命,不可以智力求。即使命裡終須通顯,若還未遇其時,猶不免橫遭屈抑,此乃常理,不足為怪。獨可怪那女子的貴賤品格,卻不關乎其所處之位。盡有身為下賤的,倒能立志高潔。那位居尊貴的,反做出無恥污辱之事。即如唐朝武後、韋後、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這一班淫亂的婦女,攪得世界不清,已極可笑可恨。誰想到玄宗時,卻又生出個楊貴妃來。他身受天子寵眷,何等尊榮。況那天子又極風流不俗,何等受用。如何反看上了那塞外蠻奴安祿山,與之私通,濁亂宮闈,以致後來釀禍不小,豈非怪事。且說那安祿山,乃是營州夷種。本姓康氏,初名阿落山,因其母再適安氏,遂冒姓安,改名祿山,為人奸猾,善揣人意。後因部落破散,逃至幽州,投托節度使張守珪麾下,守珪愛之,以為養子,出入隨侍。
  一日守珪洗足,祿山侍側,見守珪左腳底有黑痣五個,因注視而笑。守珪道:「我這五黑痣,識者以為貴相,汝何笑也?」祿山道:「兒乃賤人,不意兩腳底都有黑痣七枚,今見恩相貴人腳下亦有黑痣,故不覺竊笑。」守珪聞言,便令脫足來看,果然兩腳底俱有七痣,狀如七星。比自己腳上的更黑大,因大奇之,愈加親愛,屢借軍功薦引;直薦他做到平盧討擊使。時有東夷別部奚契丹,作亂犯邊,守珪檄令安祿山,督兵征討。祿山自恃強勇,不依守珪主略,率兵輕進,被奚契丹殺得大敗虧輸。原來張守珪軍令最嚴明,諸將有違令敗績者,必按軍法。祿山既敗,便顧不得養子情分,一面上疏奏聞,一面將祿山題至軍前正法。祿山臨刑,對著張守珪大叫道:「大夫欲滅,奈何輕殺大將!」守珪壯其言,即命緩刑,將他解送京師,候旨定奪。祿山賄囑內侍們,於玄宗面前說方便。當時朝臣多言祿山喪師失律,法所當誅,且其貌有反相,不可留為後患。玄宗因先入內侍之言,竟不准朝臣所奏,降旨赦祿山之死,仍赴平盧原任,戴罪立功。祿山本是極乖巧善媚,他向在平盧,凡有玄宗左右偶至平盧者,皆厚賂之。於是玄宗耳中,常常聞得稱譽安祿山的言語,遂愈信其賢,屢加升擢,官至營州都督平盧節度使。至天寶二年,召之入朝,留京侍駕。祿山內藏奸狡,外貌假妝愚直。玄宗信為真誠,寵遇日隆,得以非時謁見,宮苑嚴密之地,出入無禁。
  一日,祿山覓得一只最會人言的白鸚鵡,置之金絲籠中,欲獻與玄宗。聞駕幸御苑,因便攜之苑中來。正遇玄宗同著太子在花叢中散步。祿山望見,將鸚鵡籠兒掛在樹枝上,趨步向前朝拜,卻故意只拜了玄宗,更不拜太子,玄宗道:「卿何不拜太子?」祿山假意奏說:「臣愚,不知太子是何等官爵,可使臣等就當至尊面前謁拜?」玄宗笑道:「太子乃儲君,豈論官爵,朕干秋萬歲後,繼朕為君者,卿等何得不拜?」祿山道:「臣愚,向只知皇上一人,臣等所當盡忠報效;卻不知更有太子,當一體敬事。」玄宗回顧太子道:「此人樸誠乃爾。」正說間,那鸚鵡在籠中便叫道:「安祿山快拜太子。」祿山方才望著太子下拜,拜畢,即將鸚鵡攜至御前。玄宗道:「此鳥不但能言,且曉人意,卿從何處得來?」祿山扯個謊道:「臣前征奚契丹至北平郡,夢見先朝已故名臣李靖,向臣索食,臣因為不設祭。當祭之時,此鳥忽從空飛至。臣以為祥瑞,取而養之。今已馴熟,方敢上獻。」言未已,那鸚鵡又叫道:「且莫多言,貴妃娘娘駕到了。」
  祿山舉眼一望,只見許多宮女簇擁著香車,冉冉而來。到得將近,貴妃下車,宮人擁至玄宗前行禮。太子也行禮罷,各就坐位。祿山待欲退避,玄宗命且住著。祿山便不避,望著貴妃拜了,拱立階下。玄宗指著鸚鵡對貴妃說道:「此鳥最能人言,又知人意。」因看著祿山道:「是那安祿山所進,可付宮中養之。」貴妃道:「鸚鵡本能言之鳥,而白者不易得。況又能曉人意,真佳禽也。」即命宮女念奴收去養著。因問:「此即安祿山耶,現為何官?」玄宗道:「此兒本塞外人,極其雄壯,向年歸附朝廷,官拜平盧節度。朕受其忠直,留京隨侍。」因笑道:「他昔曾為張守珪養子,今日侍朕,即如朕之養子耳。」貴妃道:「誠如聖諭,此人真所謂可兒矣。」玄宗笑道:「妃子以為可兒,便可撫之為兒。」貴妃聞言,熟視祿山,笑而不答。祿山聽了此言,即趨至階前,向著貴妃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玄宗笑說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祿山叩頭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玄宗顧視貴妃道:「即此可見其樸誠。」說話間,左右排上宴來,太子因有小病初愈,不耐久坐,先辭回東宮去了,玄宗即命祿山侍宴。祿山於奉觴進酒之時,偷眼看那貴妃的美貌,真個是:
    施脂太赤,施粉太白。增之太長,減之太短,看來豐厚,卻甚輕
  盈。極是嬌憨,自饒溫雅詢矣。胡天胡帝,果然傾國傾城。 那安祿山久聞楊妃之美,今忽得睹花窖,十分欣喜。況又認為母子,將來正好親近,因遂懷下個不良的妄念。這貴妃又是個風流水性,他也不必以貌取人,只是愛少年,喜壯士。見祿山身材充實,鼻准豐隆,英銳之氣可掬,也就動了個不次用人的邪心。正是:
    色既不近貴,冶容又誨淫。三郎忒大度,二人已同心。
  話分兩頭。且不說安祿山與楊貴妃相親近之事。且說其時適當大比之年,禮部奏請開科取士,一面移檄各州郡,招集舉於來京應試。當時西屬綿州,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系西涼主李勣九世孫。其母夢長庚星入懷而生,因以命名。那人生得天姿敏妙,性格清奇,嗜酒耽詩,輕財狂俠,自號青蓮居士。人見其有飄然出世之表,稱之為李謫仙。他不求仕進,志欲邀游四方,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峨嵋,繼居雲夢,後復隱於徂徠山竹溪,與孔巢父、韓准、裴政、張叔明、陶沔,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因聞人說湖州烏程酒極佳,遂不遠千里而往,暢飲於酒肆之中,且飲且歌,旁若無人。適州司馬吳筠經過,聞狂歌之聲,遣人詢問,太白隨口答詩四句道: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
  如來是後身。
  吳筠聞詩驚喜道:「原來李謫仙在此,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當下請至行齋相敘,飲酒賦詩,留連了幾時,吳筠再三勸他入京取應。太白以近來科名一途,全無公道,意不欲行。正躊躇間,恰好吳筠升任京職,即日起身赴京,遂拉太白同至京師。
  一日,偶於紫極宮閒游,與少監賀知章相遇,彼此通名道姓,互相愛慕。知章即邀太白至酒樓中,解下腰間金魚,換酒同飲,極歡而罷。到得試期將近,朝廷正點著賀知章知貢舉,又特旨命楊國忠、高力士為內外監督官,檢點試卷,錄送主試官批閱。賀知章暗想道:「吾今日奉命知貢舉,若李太白來應試,定當首薦;但他是個高傲的人,著與通關節,反要觸惱了他,不肯入試。他的詩文千人亦見的,不必通甚關節,自然入彀。只是一應試卷,須由監督官錄送,我今只囑托楊、高二人,要他留心照看便了。」於是一面致意楊國忠、高力士,一面即托吳筠,力勸太白應試。太白被勸不過,只得依言,打點入場。那知楊、高二人,與賀知章原不是一類的人,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知章受了人的賄賂,有了關節,卻來向我討白人情,遂私相商議,專記著李白名字的試卷,偏不要錄送。到了考試之日,太白隨眾入場,這幾篇試作,那夠一揮,第一個交卷的就是他。楊國忠見卷面上有李白姓名,便不管好歹,一筆抹倒道:「這等潦草的惡卷,何堪錄送?」太白待欲爭論,國忠謾罵道:「這樣舉子,只好與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也不適用,只好與我脫靴。」喝令左右將太白扶出。正是:
  文章無口,爭論不得。堪歎高才,橫遭揮斥。
  太白出得場來,怨氣沖天,吳筠再三勸慰。太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方出胸中惡氣。這邊賀知章在闈中閱卷,暗中摸索,中了好些真才,只道李白必在其內,及至榜發,偏是李白不曾中得,心中十分疑訝。直待出闈,方知為楊、高二人所擯,其事反因叮囑而起。知章懊恨,自不必說。
  且說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國楨,其兄秦國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寶的玄孫,少年有才,兄弟同掇巍科,人人稱羨。至殿試之日,二人入朝對策,日方午,便交卷出朝,家人們接著,行至集慶坊,只聽得鑼鼓聲喧,原來是走太平會的。一霎時,看的人擁擠將來,把他兄弟二人擠散。及至會兒過了,國楨不見了哥哥,連家人們也都不見,只得獨自行走。正行間,忽有一童子叫聲:「相公,我家老爺奉請,現在花園中相候。」國楨道:「是那個老爺?」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國楨只道是那一個朝貴,或者為科名之事,有甚話說,因不敢推卻。童子引他入一小巷,進一小門,行不幾步,見一座絕高的粉牆。從牆邊側門而入,只見裡面綠樹參差,紅英絢爛。一條街徑,是白石子砌的。前有一池,兩岸都種桃花楊柳,池畔彩鴛白鶴,成對兒游戲。池上有一橋,朱欄委曲。走進前去,又進一重門,童子即將門兒鎖了。內有一帶長廊,庭中修竹干竿,映得廊簷碧翠。轉進去是一座亭子,匾額上題著四虛亭三字,又寫西州李白題。亭後又是一帶高牆,有兩扇石門,緊緊的閉著。
  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略坐,主人就出來也。」說罷,飛跑的去了。國楨想道:「此是誰家,有這般好園亭?」正在遲疑,只見石門忽啟,走出兩個青衣的侍女,看了國楨一看,笑吟吟的道:「主人請相公到內樓相見。」國楨道:「你主人是誰,如何卻教女使來相邀?」侍女也不答應,只是笑著,把國楨引入石門。早望見畫樓高聳,樓前花卉爭妍,樓上又走下兩個侍女來,把國楨簇擁上樓。只聽得樓簷前,籠中鸚鵡叫道:「有客來了。」國楨舉目看那樓上,排設極其華美,琉璃屏,水晶簾,照耀得滿樓光亮。桌上博山爐內,熱著龍涎妙香,氤氳撲鼻,卻不見主人。忽聞侍女傳呼夫人來,只見左壁廂一簇女侍們擁著一個美人,徐步而出,那美人怎生模樣?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可憐楊柳腰,柔枝若擺。堪愛桃花面,
  艷色如酣。寶髻玲瓏,恰稱綠雲高挽;繡裙穩貼,最宜翠帶輕垂。
  果然是金屋嬌姿,真足稱香閨麗質。
  國楨見了,急欲退避,侍女擁住道:「夫人正欲相會。」國楨道:「小生何人,敢輕與夫人覲面?」那夫人道:「郎君果系何等人,乞通姓氏。」國楨心下驚疑,不敢實說,將那秦字楨字拆開,只說道:「姓余名貞木,未列郡庫,適因春遊,被一童子誤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速賜遣發。」說罷深深一揖,夫人還禮不迭。一雙俏眼兒,把國楨覷看。見他儀容俊雅,禮貌謙恭,十分憐愛。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兒,扯著國楨留坐。國楨逡巡退遜道:「小生輕造香閣,蒙夫人不加呵斥,已為萬幸,何敢共坐?」夫人道:「妾昨夜夢一青鸞,飛集小樓,今日郎君至此,正應其兆。郎君將來定當大貴,何必過謙。」國偵只得坐下,侍女獻茶畢,夫人即命看酒。國楨起身告辭。夫人笑道:「妾夫遠出,此間並無外人,但住不妨。況重門深鎖,郎君欲何往乎?」國楨聞言,放心侍定,少頃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國楨同坐共飲,說不盡佳餚美味,侍女輪流把盞。國楨道:「不敢動問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緣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足怡情,何勞多問。」國楨因自己也不曾說真名字,便也不去再問他。兩個一遞一杯,直飲至日暮,繼之以燭,彼此酒已半酣。國楨道:「酒已闌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興雖闌,春興正濃,何可言去?今日此會,殊非偶然,如此良宵,豈宜虛度。」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國楨出來,國楨也戀戀不忍言別。流連了四五日。那知殿試放榜,秦國楨狀元及第,秦國模中二甲第一。金殿傳臚,諸進士畢集,單單不見了一個狀元。禮部奏請譴官尋覓。玄宗聞知秦國模,即國楨之兄,傳旨道:「不可以弟先兄,國楨既不到,可改國模為狀元,即日赴瓊林宴。」國模啟奏道:「臣弟於延試日出朝,至集慶坊,遇社會擁擠,與臣相失,至今不歸。臣遣家僮四處尋問未知蹤跡,臣心甚惶惑。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暫緩瓊林赴宴之期,俟臣弟到時補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准奏,姑寬宴期,著高力士督率員役於集慶坊一帶地方,挨街挨巷,查訪狀元秦國楨,限二日內尋來見駕。這件奇事,哄動京城,早有人傳入夫人耳中。夫人也只當做一件新聞,述與秦國楨道:「你可曉得外邊不見了新科狀元,朝廷差高太監沿路尋訪,豈不好笑。」國楨道:「新科狀元是誰?」夫人道:「就是會榜第一的秦國楨,本貫齊州,附籍長安,乃秦叔寶的後人。」國楨聞言,又喜又驚,急問道:「如今狀元不見,瓊林宴怎麼了?」夫人道:「聞說朝廷要將那二甲第一秦國模,改為狀元;國模推辭,奏乞暫寬宴期,待尋著狀元,然後覆旨開宴哩!」國楨聽罷,忙向夫人跪告道:「好夫人,救我則個。」夫人一把拖起道:「這為怎的?」國楨道:「實不相瞞,前日初相見,不敢便說真名姓,我其實就是秦國楨。」
  夫人聞說,呆了半晌,向國楨道:「你如今是殿元公了,朝廷現在追尋得緊,我不便再留你,只得要與你別了,好不苦也。」一頭說,一頭便掉下淚來。國楨道:「你我如此恩愛,少不得要圖後會,不必愁煩。但今聖上差高太監尋我,這事弄大了,倘究問起來,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計在此。」便叫侍女取出一軸畫圖,展開與國楨看,只見上面五色燦然,畫著許多樓台亭閣,又畫一美人,憑欄看花,夫人指著畫圖道:「你到御前,只說遇一老媼雲: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這般一個所在,見這般一個美人,被他款住。所吃的東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邊絕少的,相留數日,不肯自說姓名,也不問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行動,都被他以帕蒙首,教人扶掖而行,竟不知他出入往來的門路。你只如此奏聞,包管無事。」國楨道:「此何畫圖,那畫上美人是誰,如何說遇了他,便可無事?」夫人道:「不必多問,你只仔細看了,牢牢記著,但依我言啟奏。我再托人賄囑內侍們,於中周旋便了。本該設席與你送行,但欽限二日尋到,今已是第二日了,不可遲誤,只奉三杯罷。」便將金盃斟酒相遞,不覺淚珠兒落在杯中,國楨也淒然下淚。兩人共飲了這杯酒。國楨道:「我的夫人,我今已把真名姓告知你了,你的姓氏也須說與我知道,好待我時時念誦。」夫人道:「我夫君亦系朝貴,我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愛,且圖後會罷。」說到其間,兩下好不依依難捨。夫人親送國楨出門,卻不是來時的門徑了,別從一曲徑,啟小門而出。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誰?原來他覆姓達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貴官的小夫人。這貴官年老無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獨居於此,故開這條活路,欲為種子計耳。正是:
    欲求世間種,暫款榜頭人。
  當下國楨出得門來,已是傍晚的時候,踉踉蹌蹌,走上街坊。只見街坊上人,三三兩兩,都在那裡傳說新聞。有的道:「怎生一個新科狀元,卻不見了,尋了兩日,還尋不著?」有的道:「朝廷如今差高公公子城內外寺觀中,及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處挨查,好像搜捕強盜一般。」國楨聽了,暗自好笑。又走過了一條街,忽見一對紅棍,二三十個軍牢,擁著一個騎馬的太監,急急的行來。國楨心忙,不覺沖了他前導。軍牢們呵喝起來,舉棍欲打。國楨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得側首小巷裡,也有人叫道:「呵呀,不要打!」好似深山空谷中,說話應聲響的一般。原來那馬上太監,便是奉旨尋狀元的高力士,他一面親身追訪,一面又差人同著秦家的家僮,分頭尋覓,此時正從小巷出來。那家僮望見了主人,恰待喊出來,卻見軍牢們扭住國楨要打,所以忙嚷不要打,恰與國楨的喊聲相應。當下家僮喊道:「我家狀元爺在此了!」眾人聽說,一齊擁住。力士忙下馬相見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觸犯,高某那處不尋到,殿元兩日卻在何處?」國楨道:「說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他阻滯了這幾時,今日才得出來,重煩公公尋覓,深為有罪。今欲入朝見駕,還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時聖駕在花萼樓,可即到彼朝參。」
  於是乘馬同行。來至樓前,力士先啟奏了,玄宗即宣國楨上樓朝參畢,問:「卿連日在何處?」國楨依著達奚盈盈所言,宛轉奏上。玄宗聞奏,微微含笑道:「如此說,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看官,你道玄宗為何便不究了?原來當時楊貴妃有姊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於貴妃面上,推恩三姊妹,俱賜封號,呼之為姨: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諸姨每因貴妃宣召入宮,即與玄宗諧謔調笑,無所不至;其中惟虢國夫人,更風流倜儻,玄宗常與相狎,凡宮中的服食器用,時蒙賜□,又另賜第宅一所於集慶坊。這夫人卻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樂,玄宗頗亦聞之,卻也不去管他。那達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國府中,做針線養娘,故備知其事。這軸圖畫,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攜來,與女兒觀玩的。畫上那美人,即虢國夫人的小像。所以國楨照著畫圖說法,玄宗竟疑是虢國夫人的所為,不便追究,那知卻是盈盈的巧計脫卸。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鄭六生兒盛九當。
  當下玄宗傳旨,狀元秦國楨既到,可即刻赴瓊林宴。國楨奏道:「昨已蒙皇上改臣兄國模為狀元,臣兄推辭不就,今乞聖恩,即賜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讓,足征友愛。」遂命兄弟二人,俱賜狀元及第,國楨謝恩赴宴。內侍資著兩副官袍,兩對金花,至瓊林宴上,宣賜秦家昆仲,好不榮耀。時已日暮,宴上四面張燈,諸公方才就席。從來說杏苑看花,今科卻是賞燈。且玉殿傳金榜,狀元忽有兩個,真乃奇聞異事。次日,兩狀元率請親貴赴闕謝恩,奉旨秦國模、秦國楨俱為翰林承旨。其余諸人,照例授職,不在話下。
  且說宮中一日賞花開宴,貴妃宣召虢國夫人入宮同宴,明皇見了虢國夫人,想起秦國楨所奏之語,遂乘貴妃起身更衣時,私向夫人笑問道:「三姨何得私藏少年在家?」那知虢國夫人,近日正勾引一個千牛衛官的兒子,藏在家中,今聞此言,只道玄宗說著這事,乃斂衽低眉含笑說道:「兒女之情,不能自禁,乞天恩免究罷!」玄宗戲把指兒點著道:「姑饒這遭。」說罷,相視而笑。正是:
    阿姨風騷,姨夫識竅。大家錯誤,付之一笑。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4 AM

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詞曰:
    癡兒肥蠢,娘看偏奇俊。何意洗幾蒙賜,更阿父能幫興。
  不堪嬌妒性,暫離宮寢。一縷香雲輕剪,便重得君王幸。
                       調寄「霜天曉角」
  人生七情六慾,惟有好色之念,最難祛除。艷冶當前而不動心者,其人若非大聖賢,大英雄,定是個愚夫呆漢。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禮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慾,不顧名義,瀆亂體統,上下宣淫以致醜聲傳播,如何使得?且說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職,這秦國模為人剛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個有品有志之人。他見貴妃擅寵,楊氏勢盛,祿山放縱,宮閒不謹。因激起一片嫉邪愛主之心,便同其弟計議,連名上一疏。謂朝廷爵賞太濫,女寵太盛。又道安祿山本一塞外健兒,廖膺節鉞,宜令效力邊疆。不可縱其出入宮闈,致滋物議,其言甚切直。疏上,玄宗不悅。群小交進讒言,說他語涉訕謗,宜加重譴。有旨著廷臣議處,虧得賀知章與吳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國模、秦國楨越職妄言,本當治罪,念系勳臣後裔,新進無知,姑免深究,著即致仕去。今後如再有瀆奏者,定行重處。」此旨一下,朝臣側目。時奸相李林甫,欲乘機蔽主專權,對眾諫官說道:「今上聖明,臣子只宜將順,豈容多言?諸君不見立仗之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鳴,便斥去矣。」自此諫官結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無事,又嘗親閱庫藏,見財貨充盈,一發志驕意滿,視金帛如糞土,賞賜無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異常,心雖甚忌楊國忠,外貌卻與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與國忠潛謀傾陷。又有揣知安祿山之意,微詞冷語,說著他的心事,使之心眼驚佩,卻又以好言撫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玄宗深居官中,日事聲色,以為天下承平無事,那知道楊貴妃竟與安祿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軀野漢,千嬌百媚宮娃。何由彼此貪戀,前生歡喜冤
  家。
  自此安祿山肆橫無忌。玄宗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時常往來,賞賜極厚,一時之貴盛莫比。又加賜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每月各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三位夫人之中,虢國夫人尤為妖艷,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麗。當時杜工部有首詩雲: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
  眉朝至尊。
  一日,值祿山生日,玄宗與楊貴妃俱有賜□。楊兄弟姊妹們,各設宴稱慶。鬧過了兩日,祿山入宮謝恩,御駕在宜春院,祿山朝拜畢,便欲叩見母妃楊娘娘。玄宗道:「妃子適間在此侍宴,今已回宮,汝可自往見之。」祿山奉命,遂至楊妃宮中。楊妃此時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間。見祿山來拜謝恩,口中聲聲自稱孩兒。楊貴妃因戲語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宮女們都來,把祿山脫去衣服,用錦緞渾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時結起一彩輿,把祿山坐於輿中,宮人簇擁著繞宮游行。一時宮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時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閒坐看書,遙聞喧笑之聲,即問左右:「後宮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貴妃娘娘,為洗兒之戲。」玄宗大笑,便乘小車,來至楊妃宮中觀看,共為笑樂,賜楊妃金錢銀錢各十千,為洗兒之錢。正是:
    樗蒲點籌,洗兒賜錢。家法相傳,啟後承前。
  話分兩頭。那楊妃便寵眷日隆,這邊梅妃江采蘋,卻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一日偶聞有海南驛使到京,因問官人:「可是來進梅花的?」宮人回說是進荔枝與楊貴妃娘娘的。原來梅妃愛梅,當其得寵之時,四方爭進異種梅花。今既失寵,自此無復有進梅者。楊妃是蜀人,愛吃荔枝,海南的荔枝,勝於蜀種,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不憚數千里之遠,飛馳以進。此正杜牧之所雲: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
  當下梅妃聞梅花絕獻,荔枝遠來,不勝傷感。即召高力士來問道:「你日日侍奉皇爺,可知道皇爺意中還記得有個江采蘋三字麼?」力士道:「皇爺非不念娘娘,只因礙著貴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斷不能忘情於我也。我問漢陳皇後遭貶,以千金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獻於武帝,陳皇後遂得復被寵遇。今日豈無才人若司馬相如者,為我作賦,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贈,汝試為我圖之。」力士畏楊妃勢盛,不敢應承,只推說一時無善作賦者。梅妃嗟歎說道:「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遠勝漢後,何不自作一賦以獻上?」梅妃笑而點首,力士辭出,宮人呈上紙墨筆硯,於是梅妃即自作樓東賦一篇,其略雲: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閉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蔥宮,
  但注思乎蘭殿;信標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
  暖風習習,春鳥瞅瞅。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
  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事;閒庭深閉,嗟青鳥之信修。緬夫太液
  清波,水光蕩浮;笠歌賞宴,陪從宸修。奏舞鸞之妙曲,乘畫(益鳥)之仙
  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緞。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
  妒心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而不得,相夢著乎朦朧。度
  花朝與月夕,慵獨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
  竟,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乎樓東。
  賦成,奏上。玄宗見了,沉吟嗟賞,想起舊情,不覺為之憮然。楊妃聞之大怒,氣忿忿的來奏道:「梅精江采蘋庸賤婢子,輒敢宣言怨望,宜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楊妃奏之不已。玄宗說道:「他無聊作賦,全無悻慢語,何可加誅?為朕的只置之不論罷了。」楊妃道:「陛下不忘情於此婢耶,何不再為翠華西閣之會?」玄宗又見題其舊事。又慚又惱,只因寵愛已慣,姑且忍耐著。楊妃見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處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間,全沒有個好臉色,常使性兒,不言不語。
  一日,玄宗宴諸王於內殿,諸王請見妃子,玄宗應允,傳命召來,召之至再,方才來到。與諸王相見畢,坐於別席。酒半,寧王吹紫玉笛為念奴和曲,既而宴罷,席散,諸王俱謝恩而退。玄宗暫起更衣,楊妃獨坐,見寧王所吹的紫玉笛兒,在御榻之上,便將玉手取來把玩了一番,就按著腔兒吹弄起來。此正是詩人張祐所雲:
    深宮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楊妃正吹之間,玄宗適出見之,戲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來吹著。此枝紫玉笛兒是寧王的,他才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楊聞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兒放下,說道:「寧王吹過已久,妾即吹之,諒亦不妨;還有人雙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幫脫綻,陛下也置之不問,何獨苛責於妾也?」玄宗因他酷妒於梅妃,又見他連日意態蹇傲,心下著實有些不悅。今日酒後同他戲語,他卻略不謝過,反出言不遜。又牽涉著梅妃的舊事,不覺勃然大怒。變色厲聲道:「阿環何敢如此無禮!」便一面起身入內,一面口自宣旨:「著高力士即刻將輕車送他還楊家去,不許入侍!」正是:
    妒根於心,驕形於面。語言觸忤,遂致激變。
  楊貴妃平日恃寵慣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時待欲面謝哀求,恐盛怒之下,禍有不測。況奉旨不許入侍,無由進見。只得且含淚登車出宮,私托高力士照管宮中所有的物件。當下來至楊國忠家,訴說其故。楊家兄弟姊妹忽聞此信,吃驚不小,相對涕泣,不知所措。安祿山在旁,欲進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輕奏,且不敢入宮,也不敢親自到楊家來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問消息罷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勢。禍福本無常,恩寵困難恃。
  卻說玄宗一時發怒。將楊貴妃逐回,入內便覺得宮闈寂寞,舉目無當意之人。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聞楊妃欲譖殺之,心中又惱恨,又感傷,遂染成一病。這幾日正臥床上,不能起來。玄宗寂寞不堪,焦躁異常,宮女內監們多遭鞭撻。高力士微窺上意,乃私語楊國忠道:「若欲使妃子復入宮中,須得外臣奏請為妙。」時有法曹官吉溫,與殿中侍御史羅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憚,稱為羅鉗、吉網。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溫性更念忍,最多狡詐。宰相李林甫尤愛之,因此亦為玄宗所親信。楊國忠乃求他救援,許可重賄。
  吉溫乃於便殿奏事之暇,從容進言曰:「貴妃楊氏,婦人無識,有忤聖意,但向蒙思寵,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借宮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於外乎?」玄宗聞其言,慘然首肯。及退朝回宮,左右進膳,即命內侍霍韜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諸寶貝奇物,□至楊家,宣賜妃子。楊貴妃對使謝恩訖,因涕泣說道:「妾罪該當萬死,蒙聖上的洪恩,從寬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龍寵,今又忽遭棄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當即死,無以謝上,妾一身衣服之外,無非聖思所賜;誰髮膚為父母所生,竊以一莖,聊報我萬歲。」遂引刀自剪其發一綹,付霍韜光說道:「為我獻上皇爺,妾從此死矣,幸勿復勞聖念。」霍韜光領諾,隨即回宮覆旨,備述妃子所言,將發兒呈上。玄宗大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車乘夜召楊妃回宮。楊貴妃毀妝入見,拜伏認罪,更無一言,惟有嗚咽涕泣。玄宗大不勝情,親手扶起。立喚侍女,為之梳妝更衣,溫言撫慰。命左右排上宴來。楊貴妃把盞跽獻說道:「不意今夕得復睹天顏。」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寢,愈加恩愛。
  至次日,楊國忠兄弟姊妹,與安祿山俱入宮來叩賀。太華公主與諸王亦來稱慶。玄宗賜宴盡歡,看官聽說,楊貴妃既得罪於被遣,若使玄宗從此割愛了,禁絕不准入幸。則群小潛消,宮闈清淨,何致釀禍啟亂。無奈心志蠱惑已深,一時擺脫不下,遂使內豎得以窺視其舉動,交通外奸,逢迎進說。心中如藕斷絲連,遣而復召,終貽後患。此雖是他兩個前生的孽緣未盡,然亦國家氣數所關。正是:
    手剪青絲酬聖德,頓教心志重迷惑。回頭再顧更媚主,從此傾
  城復傾國。
  楊貴妃入宮之後,玄宗寵幸比前更甚十倍。楊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於前日,自不必說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4 AM

第八十二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詞曰:
    當殿揮毫,番書草就番人嚇。脫靴磨墨,宿憾今朝釋。雅
  凋清平,一字千金值。憑屈抑,醉鄉酣適,富貴真何必?
                         調寄「點絳唇」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況文人才於,更非凡人可比,一發難限量他。當其不得志之時,肉眼不識奇才,盡力把他奚落。誰想他一朝發達,就吐氣揚眉了。那奚落他的人,昔日肆口亂道誹謗之言,至今日一一身自為之。可知道有才之人,原奚落他不得的。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終遭屈抑。然人但能屈其身,不能遏其才華,損其聲譽。遇雖蹇而名傳不朽,彼奚落屈抑之者,適為天下後世所譏笑耳。今且不說楊妃復入宮中,玄宗愈加寵愛。且說那時四方州郡節鎮官員,聞楊貴妃擅寵,天子好尚奢華,皆迎合上意,貢獻不絕於道路。以致殊方異域,亦聞風而靡。多有將靈禽怪獸,異寶奇珍及土產食物,梯山航海而來貢獻者。玄宗歡喜,以為遐邇鹹賓。忽一日,有一番國,名曰渤海國,遣使前來,卻沒甚方物上貢,只有國書一封,欲入朝呈進。沿邊官員,先飛章奏聞。不幾日間,番使到京照例安歇於館驛。玄宗皇帝命少監賀知章為館伴使,詢其來意。那通事番官答道:「國王致書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啟書觀看,便能知其分曉了。」到得朝期,賀知章引番使入朝面聖,呈上一封國書,閥門捨人傳接,遞至御前。玄宗皇帝命番使臣且回館驛,侯朕諭旨,一面著該值日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奏上聞。那日該值宣奏官兒,卻是侍郎蕭靈。當下蕭靈把番書拆看,大大的吃了一驚,原來那番書上寫的字,正是:
    非草非隸非篆,跡異形奇體變。便教子雲難識,除是蒼頡能
  辨。
  蕭靈看了數次,一字不識,只得叩頭奏說道:「番書上字跡,皆如蝌蚪之形,臣本庸愚,不能辨識,伏候聖裁。」玄宗笑道:「聞卿賞誤讀伏臘為伏獵,為同僚所笑。是漢字且多未識,何況番字乎?可付宰相看來。」於是李林甫、楊國忠二人,一齊上前取看,只落得有目如盲,也一字看不出來,侷促無地。玄宗再叫專掌翻譯外國文字的官來看,又命傳示滿朝文武官僚,卻並無一人能識者。玄宗發怒道:「堂堂天朝,濟濟多官,如何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其一字!不知書中是何言語,怎生批答?可不被小邦恥笑耶!限三日內若無回奏,在朝官員,無論大小,一概罷職。」是日朝罷,各官悶悶而散。
  賀知章且往館驛陪侍番使,更不題起番書之事。至晚回家,郁郁不樂。那時李太白正寓居賀家,見賀知章納悶不樂,當即問其緣故。知章因把上項事情,述了一遍道:「如今欽限嚴迫,急切得很,怎生回奏。若有能識此字者,不問何等人,舉薦上去,便可消釋上怒。」太白聽說此,微微笑道:『番字亦何難識,惜我不得為朝臣,躬逢一見此書耳。」知章驚喜說道:「太白果能辨識番書,我當即奏上聞。」太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啟奏說道:「臣有一布衣之交,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以書示之。」玄宗准奏,遣內侍至賀家,立召李白見駕。李白即對天使拜辭道:「臣乃遠方賤士,學識淺陋,所以文字且不足以入朝貴之目,何能仰對天子乎?謬蒙寵命,不敢奉詔。」內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復啟奏道:「臣知此人文章蓋世,學問驚人,諸子百家,無書不覺。只因去年入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不與錄送,故未得一第。今以布衣入朝,心殊慚愧,所以不即應召故也。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更使一朝臣往宣,乃見聖主求賢下士之至意。」楊國忠與高力士聽了,方欲進些讒言阻撓,只見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京兆尹吳筠、集賢院待制杜甫,一齊同聲啟奏道:「李白奇才,臣等知之捻矣,乞陛下速召勿疑。」
  玄宗見眾口交薦李白之才,便傳旨賜李白以五品冠帶朝見,即著賀知章速往宣來。楊國忠、高力士二人,遂不敢開口。知章奉旨,到家宣諭李白,且備述天子心卷心卷之意。李白不敢復辭,即穿了御賜的冠帶,與知章乘馬同入朝中。三呼朝拜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材,器度超俊,滿心歡喜。溫言撫慰道:「卿高才不第,誠為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終屈也,今者番國遣使臣上書,其字跡怪異,無人能識者,知卿多聞廣見,必能為朕辨之。」便命侍臣將番書付李白觀看。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說道:「番字各不相同,此正渤海國之字也。但舊制番書上表,悉遵依中國字體,別以副函,寫本國之字,送中書存照。今渤海國不具表文,竟以國書上呈御覽,已屬非禮之極。況書中之語言悻慢,殊為可笑。」玄宗道:「他書中所求何事,所說何言?卿可明白宣奏於朕聽。」李白聞命,當時持番書於手中,立在御座之前,將中國唐音,一一譯出,即高聲朗誦於御座之前。其番書說略曰:
    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我國逼近,邊兵屢次
  侵犯疆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今不可耐者,差官□書來說,可將高麗一
  百七十六城讓與我國,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柵城之
  鼓、扶余之鹿、郊頜之豕、率賓之馬、沃野之綿、河沱湄之鯽、九都之李、
  樂游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國即起兵來廝殺,且
  看誰勝誰敗。
  眾文武官員,見李白看著番書,宣誦如流,無不驚異。玄宗聽了書中之言,龍顏不悅。問眾官說道:「番邦無道,輒欲爭占高麗,財力俱耗,將何以應之?」李林甫奏道:「番人雖肆為大言,然度其兵力,豈能抗衡天朝。今宣諭邊將,嚴加防守,倘有侵犯,興師誅討可也。」楊國忠說道:「高麗遼遠,原在幅員之外,與其兵連禍結,爭此鞭長不及之地,不如將極邊的數城棄置,專力固守內邊的地方為便。」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適在朝中,聞二人之言,因奏道:「昔太宗皇帝三征高麗,財力俱竭。至高宗皇帝時,大將薛仁貴以數十萬雄兵,大小數十戰,方才奠定。今日豈容輕於議棄?但今日承平日久,人幾忘戰,倘或復動干戈,亦不可忽視小邦而輕敵也。」諸臣議論不一。玄宗沉吟未決,李白奏道:「此事無煩聖慮,臣料番王慢辭賣奏,不過試探天朝之動靜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詔,另以別紙,亦即用彼國之字示之,詔語恩威並著,懾伏其心,務使可毒拱手降順。」玄宗大悅,因問:「可毒是彼國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國稱其三曰可毒,猶之回絕稱可汗、吐蕃稱讚普、南蠻稱詔、訶陵稱悉莫威,各從其俗也。」玄宗見他應對不窮,十分歡喜,即擢為翰林學士,賜宴於金華殿中,著教坊樂工侑酒。是夜即命於殿側寢宿。眾官見李白這般隆遇,無不歎羨。只有楊國忠、高力士二人,心下不樂,卻也無可奈何。
  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紗帽紫袍,金魚像笏,雍容立於殿陛,飄飄然有神仙凌雲之致,手執一封番書,對番使官說道:「小邦上書,詞語悻慢,殊為無禮,本當加兵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如天,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恭聽。」番使戰戰兢兢,鶴立於凡墀之下。玄宗命設七寶文幾於御座之旁,舖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錦繡墩草沼。李白即奏說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淨,怕污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御用的吳綾巧祥雲頭朱履,著小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說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聞聖聽。」玄宗准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應試,橫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於陛下之前,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手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誠心歸附。」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且心中深愛李白之才,即准其所奏。楊、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此機關便來報復,我們心中甚為恨卻。況番書滿朝無人可識,皇上全賴他能,不敢違旨。」只得一個與他脫靴,一個與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見此境況,才欣然就坐。舉起免毫筆一枝,手不停揮,須臾之間,草成詔書一道。另將別紙一幅,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之上。
  玄宗覽畢,大喜說道:「詔語堂皇,足奪遠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他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道:「學士可宣示番邦使官聽罷,然後用了大寶入函。」遂命高力士仍與李白換了雙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宣一遍。其詔曰:
    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命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
  中外悉從。頡利背盟,旋即被縛。是以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
  言之鳥,波斯進捕鼠之蛇,沸囗獻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河陵,夜光
  珠貢於林邑,骨利於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魚乍)之饋。凡諸遠人,
  畢獻方物,要皆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
  百,一朝殘滅,豈非逆天衡大之明鑒歟!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
  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
  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今朕體上天好
  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洗滌其心,勤修歲事,毋取羞辱於前,
  翻悔誅戮於後,為同類者所笑。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爾邦
  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華文字,故朕茲答爾詔言,另賜副封,
  即用爾國字體,想宜知悉,敬讀不怠。
  李白宣讀詔書,聲音洪朗,番國使官俯首跽聽,不敢仰視,聽畢受詔辭朝。賀知章送出都門,番使私問道:「學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脫靴。」賀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過是人間貴官。那個李學士乃上界謫仙,偶來人世,贊助天朝,自當異數相待。」番使咄嗟歎詫而別。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言。那可毒看了沼書及副封字大驚,與本國在朝諸臣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他過?」遂寫了降表,遣使官入朝謝罪,情願按期朝貢,不敢復萌異志,此是後話。正是:
    干戈不動運人服,一紙賢於十萬師。
  且說玄宗敬愛李白,欲賜以金帛珍玩,又欲重加官職。李白俱辭謝不受道:「臣一生但願逍遙閒散,供奉左右,如東方朔事漢之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下詔光錄寺,日給與上方佳釀,不拘以職業,聽其到處游覽,飲酒賦詩。又時常召入內庭,賞花賜宴。是時宮中最重大芍藥花,是揚州所貢。即今之牡丹也,有大紅、深紫、淡黃、淺紅、通白,各色各種。都植於興慶地東,沉香亭下。時值清和之候,此花盛開,玄宗命內侍設宴於亭中,同楊貴妃賞玩。楊貴妃看了花說道:「此花乃花中之王,正直為皇帝所賞。」玄宗笑說道:「花雖好而不能言,不如妃子之為解語花也。」正說笑間,只見樂工李龜年,引著梨園中一班新選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皇上同貴妃娘娘飲酒命下,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復用舊樂耶!」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召李白學士前來,作一番新同慶賞。」
  龜年奉旨飛走,連忙出宮,牽了玉花驄馬,自己也騎了馬,又同著幾個夥伴,一直走到翰林院衙門裡來,宣召李白學士。只見翰林院中人役回說道:「李學士已於今日早晨,微服出院,獨往長安市上酒肆裡吃酒去了。」李龜年於是便叫院中當差人役,立刻拿了李白學士的冠袍玉帶像笏,一同尋至市中,四處找尋。許多時候。忽聽得前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聲狂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當時李龜年聽了,說道:「這個高歌的,不是李學士麼?」遂下了馬,同眾人入酒肆,大踏步走上樓來了。果見李白學士佔著一副臨街座頭,桌上瓶中供著一枝兒繡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眾酒客方知是李學士,又聽說有聖旨,都起身站過一邊。李白全然不理,且放下手中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來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便瞑然欲睡。龜年此時無可奈何,只得忙叫跟隨眾人,一齊上前,將李白學士簇擁下樓來,即扶攙上五花驄馬,眾人左護右持,龜年策馬後隨。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學士走馬入宮。龜年叫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著了,衣襟上的鈕兒,也扣不及。一霎時走過了興慶池,直至沉香亭,才扶下了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舖紫氍毹毯子於亭畔,且教少臥一刻,親往看視,解御袍覆其體。見他口流涎沫,親以衣袖拭之。楊貴妃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興慶地中之水,使念奴含而巽之。李白方在睡夢中驚醒,略開雙目,見是御駕,方掙扎起來,俯伏於地奏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兩眼朦朧,尚未甦醒,命左右內侍,扶起李白學士,賜坐亭前。一面叫御廚光祿庖人,將越國所貢鮮魚鮮,造三分醒酒湯來。
  須臾,內侍又金碗盛魚羹湯進上來。玄宗見湯氣太熱,手把牙筋調之良久,賜李白飲之。彼時李白吃下,頓覺心神為之清爽,即叩頭謝恩說道:「臣過貪杯囗,遂致潦倒不醒,陛下此時不罪臣躬疏狂之態,反加恩眷,臣無任慚感。雖後日肝腦塗地,不足報陛下今日於萬一也。」玄宗說道:「今日召卿來此,別無他意。」當即指著亭下說:「都只為這幾本芍藥花兒盛開,朕同妃子賞玩,不欲復奏舊樂,故伶工停作,待卿來作新詞耳。」李白領命,不假思索,立賦「清平調」一章呈上,道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
  台月下逢。
  玄宗看了,龍顏大喜,稱美道:「學士真仙才也!」便命李龜年與梨園子弟,立將此同譜出新聲,著李謨吹羌笛,花奴擊拐鼓,賀懷智擊方響,鄭觀音撥琵琶,張野狐吹囗栗,黃幡綽按拍板,一齊兒和唱起來,果然好聽得很。少頃樂閡,玄宗道:「卿的新詞甚妙,但正聽得好時,卻早完了,學士大才,可為我再賦一章。」李白奏道:「臣性愛灑,望陛下以余樽賜飲,好助興作詩。」玄宗道:「卿醉方醒,如何又要吃酒;倘卿又吃醉了,怎能再作詩呢?」李白道:「臣有詩雲: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臣妄自稱為酒中仙,惟吃酒醉後,詩興愈高愈豪。」玄宗大笑,遂命內侍將西涼州進貢來的葡萄美酒,賜與學土一金鬥。李白叩受,一口氣飲畢,即舉起兔毫筆再寫道: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
  飛燕倚新妝。
  玄宗覽罷,一發歡喜,贊歎道:「此更清新俊逸,如此佳詞雅調,用不著眾樂工嘈雜。」乃使念奴囀喉清歌,自吹玉笛以和之,真個悠揚悅耳。曲罷又笑,說與李白道:「朕情興正濃,可煩學士再賦一章,以盡今日之歡娛。」便命以御用的端溪硯,教楊貴妃親手捧著,求學士大筆。李白逡巡遜謝,頃刻之間,儒其兔毫筆來,又題了一章獻上。其詩雲: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
  北倚欄杆。
  玄宗大喜道:「此詩將花面人容,一齊都寫盡,更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須要相和。」乃即命永新、念奴,同聲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命楊妃彈琵琶和之。和罷,又命李龜年,將三調再葉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玄宗仍自弄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一調,則故遲其聲以媚之。曲既終,楊妃再拜稱謝。玄宗笑道:「莫謝朕,可謝李學士。」楊貴妃乃把玻璃盞,斟酒敬李學士,斂衽謝其詩意。李白轉身退避不迭,跪飲酒訖,頓首拜賜。玄宗仍命以玉花驄馬,送李白歸翰林院。自此李白才名愈著,不特玄宗愛之,楊妃亦甚重之。
  那高力士卻深恨脫靴之事,想道:「我蒙聖眷,甚有威勢,皇太子也常呼我為兄,諸王伯侯輩,都呼我為翁,或呼為爺。叵耐李白小小一個學士,卻敢記著前言,當殿辱我。如今天子十分敬愛他,連貴妃娘娘也深重其才華。萬一此人將來大用,甚不利於吾輩,怎生設個法兒,阻其進用之路才好。」因又想道:「我只就他所作的清平調兒中,尋他一個破綻,說惱了貴妃娘娘之心,縱使天子要重用他,當不得貴妃娘娘於中間阻撓,不怕他不日遠日疏了。」計策已定,一日入宮見楊貴妃娘娘,獨自憑欄看花,口中正微吟著清平調,點頭得意。高力士四顧無人,乘間奏道:「老奴初意娘娘聞李白此詞,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楊妃驚訝道:「有何可怨處?」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是把趙飛燕比娘娘。試想那飛燕當日所為何事,卻以相比,極其譏刺,娘娘豈不覺乎?」原來玄宗曾閱趙飛燕外傳,見說他體態輕盈,臨風而立,常恐吹去。因對楊妃戲語道:「若汝則任其吹多少。」蓋嘲其肥也。楊妃頗有肌體,故梅妃低之為肥婢,楊妃最恨的是說他肥。李白偏以飛燕比之,心中正喜,今卻被高力士說壞,暗指趙飛燕私通燕赤風之事,合著他暗中私通安祿山,以為含刺,其言正中其他的隱微,於是遂變為怒容,反恨於心。正是:
    小人讒譖,道著心病。任你聰明,不由不信。
  自此楊妃每於玄宗面前,說李白縱酒狂歌,放浪難羈,無人臣禮。玄宗屢次欲升擢其官,都為楊妃所阻。楊國忠亦以磨墨為恥,也常進讒言。玄宗雖極受李白,卻因官中不喜他,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明知為小人中傷,便即上疏乞休。玄宗那裡就肯放他回去,溫旨慰諭了一番,不允所請。李白自此以後,乃益發狂飲放歌。正所謂:
    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5 AM

第八十三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詞曰:
    英雄遭禍身幾殞,幸遇才人,留得奇人,好作他年定亂人。
    巧言能動君王聽,輕信奸臣,誤遣藩臣,眼見將來大不臣。
                        調寄「采桑子」
  古來立鴻功大業,享高爵厚祿的英雄豪傑,往往始困終亨,先危後顯。所謂天將降大任,必先拂亂其所為。不但大才常屈於小用,甚至無端罹重禍,險些把性命斷送了,那時卻絕處逢生,遇著有眼力、有意思的人,出力相救,得以無恙。然後漸漸時來運轉,建功立業,加官進爵。天下後世,無不讚他的功高一代,羨他的位極人臣。那知全虧了昔日救他的這位君子,能識人,能愛人才,能為國留得那英雄豪傑,為朝廷扶危定亂。若彼小人,便始而互相依托,後則互相忌嫉,始而養癰畜疽,後則縱虎放鷹。只顧巧言惑主,利己害人,那顧國家後患,真可痛可恨也。話說李白被高力士進讒,以致楊妃嗔怪,因此玄宗不復召他到內殿供奉。李白見機,即上疏乞休。玄宗原極愛其才,溫旨慰留,不准休致。李白乃益自放縱於酒,以避嫌怨,其酒友自賀知章以外,又有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以及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諸人,都好酒豪飲,李白時常同他們往來飲酒。杜工部嘗作飲中八仙歌雲: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光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
  涎,恨不遣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殘,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進
  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
  前,醉中往往受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
  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
  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李白日逐與這幾個酒友飲酒吟詩,不覺又在京師混過了幾時。一日酒後,偶遇安祿山於朝門外,安祿山欺他是醉人,言語戲謔,未免唐突。李白乘著酒興,把祿山一場痛罵,祿山十分忿怒,無奈他是天子愛重之人,難以加害,只得含忍。李白自料為女子小人輩所忌,若不早早罷官歸去,必有後禍。又見楊國忠、李林甫等,各自結黨弄權,蠱惑君心,政事日壞。身非諫官,勢不能直言匡救,何取乎備位朝端,因懇懇切切的上了一個辭官乞歸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決,召至御前,面諭道:「卿必欲捨朕而去,未便強留,許卿暫回田裡。但卿草詔平番,有功與國,豈可空歸?然朕知卿高雅,必無所需求,卿所不可一日缺者,惟獨酒耳。」遂御筆親寫敕書一道以賜之;其敕略雲:
    敕賜李白為閒散逍遙學士,所到之處,官司支給酒錢,文武官
  員軍民人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當上奏者,仍聽其具疏奏聞。
  李白拜受敕命。玄宗又賜與錦被金帶與名馬安車。李白謝恩辭朝。他本無家眷在京,只有僕從人等。當下收了行裝,別了眾僚友,出京而去。在朝各官,俱設宴於長亭錢送。惟楊國忠、高力士、安祿山三人,懷恨不送。賀知章等數人,直送至百裡之外,方分袂而別。李白團聖旨許他閒散逍遙,出京之後,不即還鄉。且只向幽燕一路,但有名山勝景的所在,任意行游。真個逢州支鈔,過縣給錢,觸景題詩,隨地飲酒,好不適意。一日行至并州界中,該地方官員,都來迎候。李白一概辭謝,只借公館安頓行李,帶了幾個從人,騎馬出郊外,要游覽本處山川。正行之間,只見一夥軍牢打扮的人,執戈持棍,押著一輛囚車,飛奔前來。見李學士馬到,閃過一邊讓路。李白看那囚車中,囚著一個漢子。那個漢子,怎生模樣兒?
    頭如圓鬥,鬢髮蓬蓬;面似方盆,目光閃閃。身遭束縛,若站起
  長約丈餘;手被拘攣,倘辭開大應尺許。儀容甚偉,未知何故作困
  國。相貌非常,可卜他年為大物。
  原來那人姓郭名子儀,華州人氏,骨相魁奇,熟諳韜略,素有建功立業,忠君愛國之志。爭奈未遇其時,暫屈在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做個偏將。因奉軍令,查視余下的兵糧,卻被手下人失火把糧米燒了,罪及其主,法當處斬。時哥舒翰出巡已在并州地界,因此軍政司把他解赴軍前正法。當下李白見他一貌堂堂,便勒住馬問是何人,所犯何事何罪,今解往何處。郭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其聲如洪鐘。李白想道:「這個人恁般儀表,定是個英雄豪傑。今天下方將多事,此等品格相貌,正是為朝廷有用之人才,國家之柱石,豈容輕殺。」便吩咐手下眾人:「爾等到節度軍前且莫解進去,待我親自見節度,替他說情免死。」眾人不敢違命,連聲應諾。李白回馬,傍著囚車而行。一頭走,一頭慢慢的試問他些軍機武略,子儀應答如流,李白愈加敬愛。
  說話之間,已到哥舒翰駐節之所。李白叫從人把個名帖傳與門官,說李學士來拜,門官連忙稟報。那哥舒翰也是當時一員名將,平昔也敬慕學士之才名,如雷貫耳。今見他下顧,誠以為榮幸萬一,隨即將營門大開,延入。賓主敘坐,各道寒喧。獻茶畢,李白即自述來意,要求他寬釋郭子儀之罪。哥舒翰聽罷,沉吟半晌說道:「學士公見教,本當敬從;但學生平時節制部下軍將,賞罰必信,今郭子儀失火燒了兵糧,法所難貸,且事關重大,理合奏聞天子,學生未敢擅專,便自釋放,如之奈何?」李白說道:「既如此,學生不敢阻撓軍法,只求寬期緩刑,節度公自具疏請旨;學生原奉聖上手敕,聽許飛章奏事,今亦具一小折,代奏乞命何如?」哥舒翰欣然允諾道:「若如此,則情法兩盡矣!」遂傳令將郭子儀收禁,候旨定奪。李白辭謝而出。於是哥舒翰一面具奏題報,李白亦即繕疏,極言郭子儀雄才偉略,足備干城腹心之選,失火燒糧,乃手下僕夫不謹,實非子儀之罪,乞賜矜全,留為後用。將疏章附驛遞,星馳上奏。自己且暫留於并州公館中候旨,日日閒散逍遙。哥舒翰遂同手下文官武將,連本州地方上的官員,天天遂設宴款待,李學士吟詩飲酒作樂。不則一日,聖旨已下,准學士李白所奏。只將郭子儀手下僕人失慎的,就地正法。赦郭子儀之罪,許其自後立功自效。正是:
    若不遇識人學士,險送卻落難英雄。喜今日幸邀寬典,看他年
  獨建奇功。
  郭子儀感激李白活命之恩,誓將銜環圖報。李白別了郭子儀,並哥舒翰等眾官,自往他處行游去了。臨行之時,又諄屬哥舒翰青目郭子儀。自此子儀得以軍功,漸為顯官,此是後話。且說朝中自李白去後,賀知章也告體致去了。左相李適之,因與李林甫有隙,罷相而歸;林甫又陷他以事,逼之自盡。林甫倚著天子信任,手握重權,安祿山亦甚畏之,楊國忠也心懷嫉忌,然其勢不得不互為黨援。玄宗往年連殺三子之後,林甫勸立壽王瑁為太子,玄宗從高力士之言,立忠王(王與)為太子。林甫疑忌,謀傾陷之。時有戶曹官楊慎矜依附楊國忠,自認為楊氏同族,又與羅希爽、吉溫等,俱為李林甫門下鷹犬,林甫因與計議,教他上密疏,誣告刑部尚書韋堅,與節度使皇甫惟明,同謀廢帝,而立太子,引楊國忠為證。原來那韋堅,乃太子妃韋氏之兄,皇甫惟明是邊方節度使,偶來京師,曾參謁太子,又曾面奏天子,說宰相弄權。林甫懷恨,因借端誣捏,並以動搖東宮。玄宗覽疏大怒,虧得高力士力辨其誣,乃不顯言二人之罪,只傳旨貶削二人之官。太子聞知,驚惶無措,上表請與韋氏離婚。玄宗亦因高力士勸諫,不允太子所請。李林市又密奏,乞將此事付楊恆矜與羅希爽、吉溫等鞠問,並請著楊國忠監審。玄宗降旨,只將韋堅、皇甫惟明賜死,事情不必深究,於是太子之心始安。
  過了幾時,適有將軍垂延光,奉詔征伐吐蕃,不能奏功,乃委罪於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說道他阻撓軍計。李林甫乘機,使楊國忠誣奏王忠嗣,欲擁兵奉太子。玄宗遂召王忠嗣入京,命三司鞠之。太子又驚惶無措,幸王忠嗣系哥舒翰所薦,哥舒翰素有威望,玄宗甚重其人品,卻未曾面觀其人。今因王忠嗣之事,特召哥舒翰陛見,欲面問此事之虛實。哥舒翰聞召,當時星夜赴京,其幕僚都勸他多將金帛到京使用,以救王忠嗣。哥舒翰說道:「吾豈惜金帛,但若公道尚存,君主必不致冤死其人。若無公道,金帛雖多,用之何益?」遂輕裝往京而來。及至京師面君,玄宗先問了些邊務事情,哥舒翰一一奏對,玄宗甚為歡喜。哥舒翰乃力言王忠嗣之負冤,太子之被誣,語甚激切,玄宗感悟。乃雲:「卿且退,朕當思之。」
  次日,即召三司面諭道:「吾兒居深宮之中,安得與外藩交通,此必妄說也!爾其勿復問。但王忠嗣阻撓軍計,宜貶官爵以示罰。」遂貶王忠嗣為漢陽太守,將軍董延光亦削爵。哥舒翰回鎮并州,太子匍匐御前涕泣,叩首謝恩。玄宗好言慰之,自此父子相安。可恨這李林甫屢起大獄,以楊國忠有掖庭之親,凡事有微涉東宮者,輒使之劾奏,或援以為證。幸因太子是高力士勸玄宗立的,他常在天子前保護,太子又仁孝謹靜,不敢得罪於楊貴妃,以此得無恙。那知道楊家兄弟姊妹,驕奢橫肆,日甚一日,總之倚著妃子之勢。當時民間有幾句謠言道:
    生男勿歡喜,生女勿悲酸。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
  楣。
  楊國忠、楊金舌與韓、虢、秦三夫人宅院,都在宜陽裡中,甲第之盛,擬於宮中。國忠與這三個夫人,原不是真兄弟妹。三個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淫蕩奢靡,每造一堂一閣,費資巨萬。若見他家所造,有更勝於己者,即自拆毀復造。土木之工,無時休息。其所居宅院,與楊國忠宅院相連,往來最近,便當得很,遂與國忠通姦。楊國忠入朝,或有時竟與虢國夫人並輿同行,見者無不竊笑,而二人恬然不以為恥。安祿山亦乘間與虢國夫人往來甚密,夫人私贈以生平所最愛的玉連環一枚。祿山喜極,珮帶身旁,不意於宴會之中,更衣時為國忠所見。國忠只因祿山近日待他簡傲,心甚不平。今見此玉連環,認得是虢國夫人之物,知他兩下有私,遂恨安祿山切骨。時於言語之間,隱然把他暗中私通貴妃之事,為危詞以恐嚇之。又常密語楊妃,說祿山行動不謹,外議沸然。萬一天子知覺了,這是些什麼事,為禍非同小可。楊妃聞國忠所言,著實心懷疑懼。正是:
    貴妃不自貴,難為貴者諱。無怪人多言,人言大可畏。
  一日,玄宗於昭慶宮閒坐,祿山侍坐於側旁,見他腹過於膝,因指著戲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祿山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惟有赤心耳;臣原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聞祿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測識。自謂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侍安祿山,真如腹心。安祿山之對玄宗,卻純是賊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負心、喪心。人方切齒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虧他還哄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不覺其狼子野心,卻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癡心。閒話少說,且說當日玄宗與安祿山閒坐了半晌,回顧左右,問:「妃子何在?」此時正當春深時候,天氣尚暖,楊妃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宮人回報玄宗說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微笑說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宮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更梳妝。」少頃,楊妃來到,你道他新浴之後,怎生模樣?有一曲「黃鶯兒」說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雲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
  輕衫取涼,臨風小立神駘宕。細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
  當下楊妃懶妝便服,翩翩而至,更覺風艷非常。玄宗看了,滿臉堆下笑來。適有外國進貢來的異香花露,即取來賜與楊妃,叫他對鏡勻面,自己移坐於鏡台旁觀之。楊妃勻面畢,將余露染掌撲臂,不覺酥胸略袒,賓袖寬退,微微露出二乳來了。玄宗見了,說道:「妙哉!」
    軟溫好似雞頭肉。
  安祿山在旁,不覺失口說道:
    滑膩還如塞上酥。
  他說便說了,自覺唐突,好生侷促,楊妃亦駭其失言,只恐玄宗疑怪,捏著一把汗。那些宮女們聽了此言,也都愕然變色。玄宗卻全不在意,倒喜孜孜的指著祿山說道:「堪笑胡兒亦識酥。」說罷哈哈大笑。於是楊貴妃也笑起來了,眾宮女們也都含著笑。咦!
    若非親手撫摩過,那識如酥滑膩來?
    只道赤心真滿腹,付之一笑不疑猜。
  安祿山只因平時私與楊妃戲謔慣了,今當玄宗面前,不覺失口戲言,幸得玄宗不疑。但楊妃已先為國忠危言所動,只恐弄出事來。自此日以後,每見安祿山,必切切私囑,叫他語言縝密,出入小心。祿山亦曉得國忠嗔怪他,恐為他所算。又想國忠還不足懼,那李林甫最能窺察人之隱微,這不是個好惹的。今楊李之交方合,倘二人合算我一人,老大不便。不如討個外差暫避,且可徐圖遠大之業。但恐貴妃與虢國夫人不捨他,因此躊躇未決。那邊楊國忠暗想:「安祿山將來必與我爭權,我必當翦除之;但他方為天子所寵幸,又有貴妃與虢國夫人等助之,急切難以搖動;只不可留他在京,須設個法兒,弄他到邊上去了,慢慢的算計他便是。」正在籌量,卻好李林甫上奏一疏,請用番人為邊鎮節度使。原來唐時邊鎮節度使,都用有才略、有威望的文臣,若有功績,便可入為宰相。今林甫獨自專權,欲絕邊臣入相之路,奏稱文人為邊帥,怯於矢石,無以御侮。不苦盡用番人,則勇而習戰,可為國家捍衛。玄宗允其所奏,於是邊鎮節度使,都要改用番人。
  國忠乘此機會,要發遣安祿山出去,便上疏說道:「河東重地,固須得番人為帥;然後必以番人之中有才略、有威望者鎮之,非安祿山不足以當此重任。」玄宗覽疏,深以為然,即召安祿山來面諭說道:「汝以滿腹赤心事朕,本應留汝在京,為朕侍衛。但河東重鎮,非汝不可,今暫遣出為邊帥,仍許不時入朝奏對。」遂降旨以安祿山為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賜爵東平郡王,克期走馬赴任。祿山聞命,倒也合著他的意思,叩頭領旨,即日入宮拜辭楊妃,兩下依依不捨。楊妃叫入密室,執手私語道:「你今此行,皆因為吾兄相猜忌之故。我和你歡敘多時,一旦遠離,好生不忍。但你在京日久,起人嫌疑,出為外鎮,未必非福。你放心前去,我自當使心腹人來通信與你,早晚奴在天子面前,留心照顧著你。你只顧自去圖功立業,不必疑慮。」安祿山點頭應諾。正說間,宮人傳報說道:「三位夫人已入宮來了。」楊貴妃接見敘禮畢,安祿山也各各相見。虢國夫人聞知安祿山今將遠行,甚為怏怏;奈朝命已下,無可如何,祿山也不敢久留宮中,隨即告辭出宮。到臨行之時,玄宗又踢宴於便殿,祿山謝過了恩,辭朝赴鎮。
  李林甫等設席餞行。飲酒之間,林市舉杯相屬道:「安公為節度,出鎮大藩,責任非輕,凡所作為,須熟計詳審,合情中理。林甫身雖在朝,而各藩鎮利弊,日夕經心,聲息俱知。今三大鎮得安公為節度使,正足為朝廷屏障,唯善圖之。」這幾句話,明明定絡挾制。祿山平日素畏林甫,今聞此言,惟有唯唯聽命,且逡巡遜謝道:「祿山才短氣粗,當此大鎮,深懼不能勝任,敢不格遵明訓,諸凡不到之處,全賴相公照拂。」說罷作揖,拜辭起行。
  前一日,楊國忠曾設宴請祿山餞別,祿山托故不在。這日國忠也假意來相送。祿山懷忿,傲倔不為禮。國忠大怒,自此心中愈加銜怨。祿山既至任所,查點軍馬錢糧,訓練士卒,屯積糧草,坐鎮范陽,兼制平盧、范陽、河東,自永平以西至太原,凡東北一帶要害之地,皆其統轄,聲勢強盛,日益驕恣。後人有詩雲:
    番人頓使作強藩,只為奸臣進一言。
    今日虎狼輕縱逸,會看地覆與天翻。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5 AM

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詞曰:
    寶屏歷現嬌容,姓名通,絕勝珠圍翠繞,肉屏風。清雲路杳,鵲
  橋可駕任行空。明日恍然疑想,如在夢魂中。
                        調寄「相見歡」
  自來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嘗無。惟正人君子,能見怪不見怪,而怪亦遂不復作,此以直心正氣勝之也。孔子不語怪,亦並不語神,蓋怪固不足語,神亦不必語。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為患,即鬼神亦且聽命於我矣。若彼奸邪之輩,其平日所為,都是變常可駭之事。只他便是家國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見?此所謂妖由人興,孽自己作也。至若身為天子,不務修實德,行實政,而惑於神仙幽怪之說。便有一班方士術者來與之周旋,或高談長生久視,或多作游戲神通。總無益於身心,而適足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漢武,俱可為殷鑒。且說楊國忠乘機遣發了安祿山出去,少了個爭權奪寵之人,眼前止讓得李林甫一個人了。這一個人卻搖動他不得的,他既生性陰險,天子又十分信他,寵眷隆重。一日降旨,著百官公閱歲貢之物於尚書省,閱畢回奏。玄宗命將本年貢物,以車載往李林甫家中踢之,其寵眷如此。林甫之子林岫,亦官於朝,頗懷盈滿之懼。嘗從林甫閒步後園,見一役夫倦臥樹下,因密告林甫道:「大人久專朝政,仇怨滿天下;倘一旦禍患忽作,欲似此役夫之高臥,豈可得乎?」林甫默然不答。自此常恐有刺客俠士暗算他,出則步騎百余人,左右翼衛。前馳在數百步外,辟人除道。居則重門復壁,如防大敵。一夕屢徒其臥榻,雖家人莫知其處。那個楊國忠卻又不然,他自恃椒房之威,爵居右相之尊,一味驕奢淫佚,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
  時值上已之辰,國忠奉旨,與其弟楊金舌及諸姨姊妹,齊赴曲江修禊。於是五家各為一隊,各著一色衣,姬侍女從不計其數。新妝炫服,相映如百花煥發。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傍觀者如堵。國忠與虢國夫人,並轡揚鞭,以為諧謔。眾人直游玩至晚夕,乘燭而歸,遣簪墜舄,返於路衢。杜工部有:「麗人行」雲:
    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膚細
  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
  囗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被穩稱身。就巾雲幕椒房親,賜
  名大國韓虢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
  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鞋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鼓
  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
  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
  前丞相嗔。
  當日一行人游玩過了,次日俱入宮見駕謝恩。玄宗賜宴內殿,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楔,非圖燕樂,正為聖天子及清宮眷,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儀美盛,萬裡觀瞻,眾情欣悅,具見太平景像,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道:「卿等於游戲之中,不忘君上,忠愛可嘉,當有賞賚。」宴罷,至明日,出內府珍玩,頒賜諸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當時楊妃奏道:「陛下前以寶屏賜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對之,自覺形穢,今請陛下轉賜妾兄國忠何如?」玄宗笑道:「朕聞國忠婢妾極多,每至冬月,選婢妾之肥碩者,環立於後,謂之肉屏遮風。今以此屏賜之,殊勝他家肉屏風也。」原來這屏名號為虹霓屏,乃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的形像,宛然如生,各長三寸許,水晶為地,其間服玩衣飾之類,都用眾寶嵌成,極其精巧,疑為鬼工,非人力所能造作的。後人有詞為證:
    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營。渾將雜寶當丹青,雕刻精工莫
  並。  試看冶容種種,絕勝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
  人低應。
  玄宗將此屏賜與國忠,又命內侍傳述貴妃奏請之意。國忠謝恩拜受,將屏安放內宅樓上,常與親友族輩家眷等觀玩,無不歎美欣羨,以為希世之珍。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納涼,看看屏上眾美人,暗想道:「世間豈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二人,便為樂無窮矣。」正想念間,不覺睏倦,因就榻上偃臥。才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一個個搖頭動目,恍惚間都走下屏來。頓長幾尺,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稱名號。或雲我裂繒人也,或雲我步蓮人也,或雲我烷紗人也,或雲我當壚人也,或雲我解珮人也,或雲我拾翠人也,或雲我是許飛瓊,或雲我是薛夜來,或雲我是桃源仙子,或雲我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可枚舉。楊國忠雖睜著眼兒歷歷親見,卻是身體不能動一動,口中不能發一聲。諸美女各以椅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余人,亦從屏上下來,雲是楚章華踏謠娘也,遂連袂而歌,其聲極清細。歌罷諸女皆起,那一個自稱巫山神女的,指著國忠說道:「你自恃權相,實乃誤國鄙夫,何敢褻玩我等,又輒作妄想,殊為可笑可惡!」諸女齊拍手笑說道:「阿環無見識,三郎又輕聽其言,以致虹霓寶屏,見辱於庸奴。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他計較,且去且去。」於是一一復回屏上。國忠方才如夢初醒,嚇得冷汗渾身,急奔下樓。叫家下的用人,將此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即聞樓上有隱隱許多女人,歌唱笑語之聲。家內大小上下男女,無一人敢登此樓者。國忠入宮,密將此事與楊貴妃說知,只隱過了被美人責罵之言。楊妃聞此怪異,大為驚詫,即轉奏玄宗,欲請旨毀碎此屏。玄宗說道:「屏上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內,何可輕毀?吾當問通元先生與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元先生同葉尊師是誰?原來玄宗最好神仙,自昔高宗尊奉老君為玄元皇帝,至玄宗時又求得李老君的遺像,十分敬禮。命天下都立廟,招住持奉侍。於是方士輩競進。有人薦方士張果,是當世神仙,用禮召至京師,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元先生;又有人薦方士葉法善,有奇術,善符咒,玄宗亦以禮召來至京師,稱為尊師。其他方士雖多,惟此二人為最。當下玄宗將國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現之說問之。張果道:「妖由人興,此必楊相看了屏上的嬌容,妄生邪念,故妖孽應念而作耳,葉師治之足矣!」葉法善說道:「凡寶物易為精怪,況人心感觸,自現靈異。臣當書一符,焚於屏前以鎮之。今後觀此屏者,勿得玩褻。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無恙。」玄宗便請法善手書正乙靈符一道,遣內侍□付國忠,且傳述二人之言。國忠聞說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覺毛骨悚然,隨即登樓展屏,將符焚化。焚符之頃,只見滿樓電光閃爍。自此以後,樓中安靜,絕無聲響。至朔望瞻禮時,說也奇異,見屏上眾美人愈加光彩奪目,但看去自有一種端莊之度,甚覺比前不同了。正是:
    正能治邪,邪不勝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聞知,愈信葉法善之神術。一日私問法善道:「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的生平,即神仙輩亦莫能推測。但知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耳。若其出處履歷,椎臣知之,余人不知也。」玄宗欣然道:「尊師請試言之。」葉法善說道:「臣懼禍及,故不敢直言奏聽。」玄宗道:「尊師神仙中人,有何禍之可懼,幸勿托詞隱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直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憐臣,可立召張先生,不惜屈體求之,臣庶可更生矣。」玄宗連聲許諾,法善請屏退左右,密奏說道:「他是混飩初分時,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然口吐鮮血,昏絕於地。玄宗即呼內侍,速傳口敕,立召張果入宮見駕。少頃張果攜杖而至,玄宗降座迎之,說道:「葉尊師得罪於先生,皆朕之過。朕今代為之請,幸看薄面恕之。」說罷,便欲屈膝下去。張果忙起道:「何敢勞陛下屈尊,但小子不當饒舌耳!」遂以手中杖,連擊法善三下道:「可便轉來!」只見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整衣向玄宗謝恩,隨向張果謝罪。張果笑道:「吾杖不易得也。」法善再三稱謝。玄宗大喜,各賜之茶果而退。
  過了幾日,適有使者從海上來,帶得一種惡草,其性最毒,海上人傳言,雖神仙亦不敢食此草。玄宗以示法善,問識此草否。法善道:「此名烏堇草,最能毒人,使臣食之,亦當小病也。他仙若中其毒,性命不保。惟張果先生,或不畏此耳。」玄宗乃密置此草於酒中,立召張果至內殿賜宴,先飲以美酒,玄宗問:「先生實能飲幾何?」張果說道:「臣飲不過數爵,臣離中有一道童,可飲一鬥,多亦不能也。」玄宗道:「可召來否?」張果道:「臣請呼之。」乃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來見駕!」叫聲未絕,只見一個童子,從房頭飛下。年可十四五歲,頭尖腹大。整衣肅容,拜於御前。玄宗驚異,即命以大斗酌酒賜之。童子謝了恩,接過酒來,一口氣吃干。玄宗皇帝見他吃得爽快,命更飲一鬥,童子又接來便吃。卻吃不上兩三口,只見那吃的酒,從頭頂上骨都都滾將出來。張果笑道:「汝量有限,何得多飲。」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擲之,閣閣有聲,應手而僕,酒流滿地。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童子,是一個盛酒的葫蘆,其中僅可容一鬥酒。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游戲,神通甚妙,可更進一觴。」乃密令內侍把烏董酒,斟與他吃。張果卻不推辭,一飲而盡。少頃,只見張果垂頭閉目,就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當時吩咐內侍說,不要驚動他,由他熟睡。沒半個時辰,即欠伸而起笑道:「此酒非佳酒也,若他人飲此酒,不復醒矣!」袖中出一小鏡子自照道:「惡酒竟壞我齒。」玄宗看時,果見其齒都黑了。張果不慌不忙,雙手向兩頤一拍,把口中黑齒盡數都吐出來了,登時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玄宗一見,驚喜贊歎道好。正是:
    戲將毒草試神仙,只博先生一覺眠。
    不壞真身依舊在,齒牙落得換新鮮。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術。
  時至上元之夕,玄宗於內庭高扎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亦不召嬪妃奉侍。只召張果、葉法善二人。張果偶他往,未即至,法善先來。玄宗賜坐首席,舉觴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喜。玄宗酒酣,指著燈彩笑道:「此間燈事,可謂極盛,他方安能有此耶!」法善舉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勝,不亞於京師。」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見,朕不得而見也。」法善道:「陛下欲見,亦有何難。」玄宗連忙問道:「尊師有何法術,可使朕一見勝境乎?」法善道:「臣今承陛下御風而往,轉回不過片時。」玄宗欣然而起。旁邊走高力士過來,俯伏奏道:「葉尊師雖有妙法,皇爺豈可以身為試,願勿輕動。」玄宗道:「尊師必不誤朕,汝切勿多言,我亦不須汝同行,你只在此候著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說,唯唯而退。
  法善請玄宗暫撤宴更衣;小內侍二人,亦更換衣服。俱出立庭中,都叫緊閉雙目。只覺兩足騰起,如行霄漢中。俄頃之間,腳已著地。耳邊但聞人聲喧鬧,都是西涼府語音。法善叫請開眼,玄宗開目一看,只見彩燈綿亙數裡,觀燈之人,往來雜沓;心上又驚又喜,雜於稠人之中,到處游看,私問法善道:「尊師得非幻術乎?」法善道:「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請留征驗。」遂問內侍:「你等身邊帶得有何物件?」內侍道:「有皇爺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與玄宗入一酒肆中,呼酒共飲,須臾飲訖。即以小玉如意,暫抵酒價。請唐皇寫了一紙手照,約幾日遣人來取贖。出了店門,步至城外,仍教各自閉目。頃刻之間,騰空而回,直到殿前落地。高力士接著,叩頭口稱萬歲,看席上所燃的金蓮寶燭,猶未及半也。
  玄宗正在驚疑,左右傳奏張果先生到,玄宗即時延入。張果道:「臣偶出游,未即應召而至,伏乞陛下恕臣之罪。」玄宗道:「先生輩閒雲野鶴,豈拘世法,有何可罪之有?但未知先生適間何往?」張果道:「臣適往廣陵訪一道友,不意陛下見召,以致來遲。」玄宗道:「廣陵去此甚遠,先生之往來,何其速也!」張果笑道:「朝游北海,幕宿蒼梧,仙家常事,況如西涼廣陵,直跬步間耳。」因問法善道:「西涼燈事若何?」法善道:「與京師略同。」玄宗問道:「先生適從廣陵來,廣陵亦行燈事否?」張果老道:「廣陵燈事亦極盛,此時正在熱鬧之際。」法善道:「臣不敢啟請陛下,更以余興至彼一觀,亦頗足以怡悅聖情。」玄宗欣喜道:「如此甚妙。」因問張果道:「先生肯同往麼?」張果老道:「臣願隨聖駕,此行可不須騰空御風,亦不須游行城市。臣有小術,上可不至天,下可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道:「此更奇妙,願即施行神術。」張果道:「請陛下更衣,穿極華美冠裳。」叫高力士亦著華服,又使梨園伶工數人,亦都著錦衣花帽。張果老卻解下自己腰間絲絛向空一擲,化成一座彩橋,起自殿庭,直接雲霄。怎見得這橋的奇異?有「西江月」詞一闋為證:
    白玉瑩瑩舖就,朱欄曲曲遮來。凌雲駕漢近瑤台,一望霞明雲
  靄。
    穩步無須回顧,安行不用疑猜。臨高視下歎奇哉,恍若身居天
  界。
  當下張果老與法善前導,引玄宗徐步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俱從,但戒勿回頭反顧,只管向前行去。行不數百步,張果、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腳,說道:「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地。」城中燈火之多,陳設之盛,不減於西涼。那些看燈的士女們,忽觀空中有五色彩雲,擁著一簇人各樣打扮,衣冠華麗,疑是星官仙子出現,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於橋上,仰看大漢,月明如晝,低頭下視廣陵城市燈火,大喜。法善請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畢,張果老同法善,仍引玄宗與高力士伶工眾人等,於橋上步回宮禁。才步下橋,張果老即時把袖一拂,橋忽不見,只見張果老手中,原拿著絲帶一絛,仍舊把來系於腰間。高力士伶工眾人等,皆大驚異。玄宗此時說道:「先生神術通靈,真乃奇妙!」張果老回說道:「此是仙家游戲小術,何足多羨。」玄宗再命洗杯賜酒,直至天曉時候,方才罷宴各散。後人有詩歎道:
    仙家游戲亦神通,卻使君王學御風。
    萬乘至尊宜自重,怎從術士步空中?
  次日,玄宗密遣使者,即將西涼府酒店中主人寫的手照,到彼酒店取贖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幾日,卻果然取贖回來,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過了幾月,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於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中忽現五色祥雲萬朵,雲中仙靈,歷歷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合應奏聞。」玄宗覽疏,暗自稱奇,即不明言此事,只批個知道了。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是玄宗於開元之時,嘗夢游月宮,見有仙女數十,素練寬衣,環珮丁東,歌舞於廣寒宮中,聲調佳妙,非人世所能有。玄宗因問:「此何曲為名?」眾女答道:「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聲調,及醒來一一記得,遂傳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間聲調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折疊如紙,置於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巽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思欲與之聯為姻眷,要將玉真公主下嫁與他。張果說道:「臣有別業在王屋山中,向曾以太平錢三十萬聘娶章氏女在彼,今豈容更娶?況臣疏野性成,不慕榮祿,入京已久,念切遠山,伏乞天恩放回,實為至幸。」玄宗說道:「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強。卻如何便欲捨朕而去耶!先生與葉尊師同在朕左右,二位不可缺一,方思朝夕就教,幸勿遽萌去志。」張果感其誠意,遂與葉法善仍留京邸。
  法善昔年嘗隱於松陽,與刺史李邕相契。李邕極是多才,既能作文,又善寫字,法善曾求他為其祖作碑文一篇。及被召入京時,李邕也升了京官,心中卻不喜法善弄術,恐其眩惑君心。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求他一寫,李邕再三不肯,說道:「吾方悔為公作,豈能更為公寫!」法善笑道:「公既為吾作,豈能不為吾寫;今日且不必相強,容後更圖之。」當下含笑而別。是夜法善乃於密室中,陳設紙墨筆硯,至三更時,仗劍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詞,把令牌一拍,只見李邕忽從壁間步出。法善更不同他言語,只把劍來指揮,叫他將紙筆墨硯寫碑文,一面使道童翦燭磨墨。須臾之間,碑文寫完,法善再寫一符焚化,口中念動咒語,把劍一指,喝一聲,李邕倏然不見。原來因日間求他寫文不肯,故於夜間攝他的魂魄來寫了。至明日親往拜謝,以其所書示之,笑說道:「此即公昨夜夢中所書也。」李邕看了,嚇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道:「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筆,故即求公大筆一書。因公未許,故而聊以相戲,多有開罪之處,幸恕不恭。」李邕又驚又惱,未發一言。法善仍具一分厚禮,以為潤筆之資,李邕也不肯受。玄宗聞知此事,驚歎說道:「神仙固不可與相抗也。」李邕所寫此碑,當時就名為追魂碑。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那些方士,亦日益進。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極神通,大有奇術,特送來京見駕。正是:
    朝裡仙人尚未歸,遠方仙客又來到。
    莫道仙人何太多,只因天子有酷好。
  床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6 AM

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詞曰:
    仙客寄書天子,無幾字,藥名兒最堪思。漢戊忽更番戍,
  君王偏不疑。信殺姓安人,好卻忘危。
                        調寄「定西番」
  從來為人最忌貪、嗔、癡三字,況為天子者乎。自古聖帝賢王,惟是正己率物,思患防微,勵精圖治,必不惑於異端幽渺之說。若既身為天子,富貴已極,卻又想長生不老之術,因而遠求神仙,甚且以萬乘之尊嚴,好學他家的幻術。學之不得,而至於怨怒,妄行殺戮,豈非貪而又嗔。究竟其人若果可殺,即非神仙。若是神仙,殺亦不死。不惟不死而已,他還把日後之事,預先寄個啞謎兒與你。還不省悟,依然從信奸邪,以致變更舊制,貽害於後,畢竟認定惡人為好人,這又是極癡的了。且說玄宗款留住了張果、葉法善,不放還山。鄂州守臣又薦羅公遠,表奏他的術法神通,起送到京師。
  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也,亦不知為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個孩子,到處閒游,蹤跡無定。一日游至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於社稷壇內啟建法事,祈求雨澤。禱告的人甚多,人叢中有個穿白的人,在那裡閒看。其人身長丈餘,顧盼非常,眾皆屬國,或問其姓名居處,答道:「我姓龍,本處人氏。」正說間,羅公遠適至,見了那人,怒目咄嗟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闡行?」那人斂容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連聲應道是,疾趨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羅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也,吾敕令速行雨,以救亢旱。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一面說,一面舉眼四下觀看,見那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台池中積有這些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中池裡,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只見霎時間,日掩雲騰,大風頓作。公遠即對眾人說道:「雨將至矣!列位避著,不要被雨打濕了衣服。」說猶未了,雨點驟至,頃刻之間,如傾盆倒甕,落了半晌。約有尺餘,方才止息。卻也作怪,那雨落地地上,沾在衣上,都是黝黑的一般。原來龍神全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嗟異,個個歡喜,問了羅公遠的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說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如此道術,吾定當薦引至御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邀游帝庭,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正欲一識其面,今乘便往見之,無所不可。」於是太守具疏,遣使伴送。公遠來至京中,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
  那日玄宗坐慶雲亭下,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著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二位先生試與一談。」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容嫩,宛如小孩童,將要成冠一般的樣兒,都笑道:「孩題之重,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不慌不忙,行至亭階之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坐,因指張、葉二仙師道:「卿識此二人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面,今日幸得相晤。」張果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葉法善道:「安有神仙中人,而不識張果先生者乎?」公遠道:「世無不知禮讓之神仙,況今二師簡傲如此,僕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大笑說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人都稱子為異人,想必當有異術。吾今姑以極鄙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相待。」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於手中間說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即開手來看時,卻果一個也不見了。只見羅公遠袖中,伸出雙後,棋子滿把的笑說道:「棋子已入吾手中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的了。」張、葉二仙師,方才驚異,各起身致敬。正是:
    學無前後達為先,莫恃高年欺少年。
    混沌初分張果老,還同小輩並稱仙。
  當下玄宗大喜,即賜宴於慶雲亭上,給以冠袍,又賜與邸第,尊稱為羅仙師。自此公遠常與張、葉二人,談論仙家宗旨,彼此敬服。過了幾日,張果、葉法善具疏,堅請還山,道:「羅公遠道術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咨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以遂臣等野性。」玄宗知其歸志已決,不便強團,准其哲回家山。有問之處,再候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玄宗天子所賜之物,及各官員所贈之珍奇,一無所受,二人遂各飄然而去。正是:
    閒雲野鶴,海闊天空。來去自由,不受樊籠。
  自此之後,在京方士輩,只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只要清心寡慾,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嬪妃不御,後庭宴會,比前也略稀疏了。楊妃意中甚不歡喜。時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嬪妃宴集,獨自與公遠對月閒談,說起去年上元佳節,曾同張、葉二位仙師,騰空遠遊,甚是奇異,因問:「先生亦有此道術否?」公遠道:「此亦何難之有?陛下昔年曾夢游月宮,卻不曾身親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枝,用彩線相結,置於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端坐,又將手中所執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駕車而行,往觀月殿。時當高力士奉差他往,又有一個得寵的太監,叫做輔繆琳,叩頭啟奏道:「前張、葉二仙師,奉駕行游,曾多帶內侍同行,今奴輩願隨駕而往。」羅公遠道:「月宮非比他處,汝輩何得往觀,只我一人護駕足矣!」說罷,即喝一聲道起,只見那白鹿駕著彩輿,騰空而起,真人霄漢。公遠步於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只把雙眼望著月,千萬不可回顧,亦不可他視。
  轉瞬間已近月宮,公遠扶住車子,玄宗凝眸一望,只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遙見裡面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日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只可在外面觀望。」少頃只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聽罷,低聲問道:「世人稱美貌女子,必比之月裡嫦娥,今嫦娥已在咫尺,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至此,瞻仰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即喚白鹿來駕彩輿,以羽扇障風而行,少頃冉冉有聲及地。公遠道:「陛下幾觸嫦娥之怒,且喜萬安。」玄宗才下車,只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玄宗又驚又喜。當下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歎異。那內監輔繆琳,因怪公遠不許他同往,便進言道:「此幻術惑人,何足驚異,願皇爺切勿輕信。」玄宗道:「就是幻術,亦殊可喜,朕當學其一二,以為娛悅。」輔繆琳便逢迎道:「幻術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時,便可暗察內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甚是。」
  次日,即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倉猝相逼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一身天下之主,正須向陽出治,如易經雲:聖人作而萬物睹,如何要學起隱身法來?」玄宗道:「朕學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呵護,有何不樂,何欲以此法防身耶!陛下苦學得此法,只於宮中偶一為之,尚且不可。況日後以為常情,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士,能破此法者,那時白龍魚腹,必為豫且所困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不過在宮中聊為偶戲,決不輕試於外,幸即相傳,望先生萬勿吝教。」公遠此時,當不過玄宗再三懇求,只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授,並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教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據,往往被宮人覺見。玄宗立召公遠入宮,要他面作此法來看。公遠把手向空書符,口中念念有詞,即時不見其形,少頃卻見他從殿門外入來。玄宗便也學他書空作符,捻訣念咒,卻只是隱了身子,露出衣冠。內侍們都含著笑。玄宗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我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隱身法不靈,致被左右竊笑,已是懷慚無地了。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道:『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軀,如何凡軀便學不得仙法,還是傳法者,不肯盡傳其決耳!」說罷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自此玄宗心中懷怒。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危疾,因親自來求他,救治夫人之病。公遠說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幸得善終於相公之前,生榮死哀,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李林甫怪其言慢,也心中懷怒,是夜其妻果死。過了一日,秦國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楊國忠奉著貴妃之命,來見公遠,要求他救治。公遠道:「神仙只救得有緣分之人與能修行之人,夫人夙世既無仙緣,今生又無美行,享非分之福,還不自知修省,惡孽且未易仟除,今得命壽終於內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矣。豈復有方有術可療?七日之後,名登鬼菉矣!」國忠怒道:「不能相救也罷,何得妄言謗毀?」遂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道:「羅公遠謗毀宮眷,懸殊加咒詛,大不敬上。」李林甫也便乘間奏他妖妄惑眾。玄宗已是不悅,況又內外讒言交至,激成十分大怒來了,傳旨立即將羅公遠斬首西市。公遠在寓邸聞命,呵呵大笑,也不肯綁縛,直飛步至西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並無點血。但見一道青氣,從頭頂中直出,透上重霄。正是:
    如囗賓國王,斬師子和尚。是亦善知識,以殺為供養。
  玄宗一時恨怒,立即命斬羅公遠。旋即自思他是個有道術之人,何可輕殺。連忙呼內侍快傳旨停刑。及到時卻已早殺過了。玄宗懊悔不已,命收其屍首,用香木為棺槨成殮。至七日之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贈恤極其豐厚。正是:
    三姨如鼎足,秦國命何促?死或賢於生,壽終還是福。
  玄宗因秦國夫人之死,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念念不忘,然已無可如何。因思到張果、葉法善,不知今在何處。遂命輔繆琳往王屋山迎請張果老,他若不肯復來,便往訪葉法善。二人之中,必得其一。繆琳率了聖旨,帶著僕從車馬,出京趕行,勿聞路人傳說:「張果老先生,已死於楊州地方了。」繆琳正在疑信之際,卻接得京報,楊州守臣某人上疏,奏張果於本年某月某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屍身未及收殮,立時腐敗消化。繆琳得了此信,遂不往王屋山去了,只專心訪問葉法善居處。有人說曾在蜀中成都府見過他來,輔繆琳即令僕從人等,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既入蜀境,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得很。忽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口中高聲歌唱道:
    山路崎嶇那可行,仙人往矣縱難迎。
    須知死者何曾死,只愁生者難長生。
  那道者一頭歌,一頭走,漸漸行至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卻如何把貧道恁般相戲。如今張果老先生怕殺,已詐死了。葉尊師也怕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罷。」輔繆琳道:「天子方悔前過,伏祈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聖心。」公遠笑道:『哦去何如天子來,你可不必多言。我有一封書並一信物寄上於天子,你可為我致意。」即刻於抽中取出一封書來,內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緘題,付與繆琳收了。繆琳道:「天子正有言語,欲叩間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防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繆琳私問朝中諸大臣休咎何如。公遠道:「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還有身後之禍。楊相尚有幾年玩福,其後可想而知也。」繆琳又問自己將來休咎。公遠道:「凡人能不貪財,便可無禍患。」說罷,舉手作揖而別,騰空直去。繆琳同從人等,無不咄咄稱異,想道:「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候旨罷。」主意已定,遂趲程回京。直到宮裡,見了玄宗,細細備奏過嶺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日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同藥物,沉吟不語。繆琳又密奏公遠所雲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慾,可以延年;今言須要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卻又在那裡?」遂命內侍速啟其棺視之,原來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歎說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明明指是楊妃。其所雲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言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此時安祿山正兼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坐擁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但常自念當時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見怪。玄宗年紀漸高,恐一旦晏駕,太子即位,決無好處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懷異想。祿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個李林甫,常呼李林甫為十郎,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李十郎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便攢眉嗟歎,坐臥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的心事,卻又頂為佈置,安放於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後,自己也患病起來了。適當輔繆琳回京時,林甫已臥床上不能起來,病中忽聞羅公遠未死,這個吃驚非同小可。自說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個神仙,殺而不死,今倘來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備,卻如何解救?」自此日夕驚惶恐懼,病勢愈重,不幾日間嗚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閻王台下到兇國。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賢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畏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歎悼。太子在東宮,聞林甫已死,歎道:「吾今日臥始貼席矣!」楊國忠本極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積恨已久,今乘其死,復要尋事洩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於私第,託言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又道他屢次謀陷東宮,動搖國本,其心叵測。又諷朝臣交章追劾他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於玄宗面前說他多少奸惡之處。玄宗此時,方才省悟,下詔暴其惡逆之狀,頒貼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產。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職,永不復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言這身後之禍。正是:
    生作權奸種禍殃,那知死後受摧戕。
    非因為國持公論,各快私心借憲章。
  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兼左右相,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祿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勝於己,故心懷畏忌。那楊國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視他的,今雖專權用事,祿山全不在意。四處藩鎮,都遣人□禮往賀,獨祿山不賀。楊國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國忠乃厚結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要與他並力排擠安祿山。時隴右富庶甲天下,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二千餘里,閭閭相望,桑麻遍野,國忠奏言,此皆節度使哥舒翰撫循調度之功,宜加優擢詔。詔以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撫制兩鎮。祿山聞知,明知得是國忠藉為黨援,愈如不樂,常於醉後,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微聞其語,一發惱恨,又密奏玄宗,說:「安祿山向同李林甫狼狽為奸,今林甫死後,罪狀昭著,安祿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異謀。陛下若不肯信,詔遣使往召入覲,彼且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妃問:「陛下有何事情,索於心中?」玄宗道:「汝兄國忠,屢奏安祿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勸朕遣使往召入覲,若他不來,其意可知,使當問罪。我意此兒受我厚恩,未必相負於我,故心中籌畫未定。」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意祿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內侍往召安祿山。若祿山肯來,妾兄同陛下便可釋疑矣。」玄宗依其言,即作手敕,遣輔繆琳□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輔繆琳領了敕命,正將起行,楊妃私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致安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從中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領命,星夜不息,來至范陽。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道:
    皇帝手敕東平郡王范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卿昔事朕
  左右,歡敘如家人,乃者遠鎮外藩,道爾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顧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緣入見?茲於敕到,即可赴闕,暫來即
  反,無以跋涉為勞,朕亦欲面詢邊庭事也。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繆琳道:「天子不過相念之深耳!」祿山沉吟道:「楊相有所言否?」繆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祿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繆琳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並述其所言,祿山方才歡喜,即日起馬星馳到京,入朝面聖。玄宗大喜道:「人言汝未必肯來,獨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禮,賜宴於內殿,祿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寵擢至此,粉身莫報。奈為楊國忠所嫉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說道:「有朕在,汝可無慮也。」是夜留宿內庭。
  次日,人見楊妃,賜宴宮中,深情暢敘。祿山道:「兒非不戀,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辭朝後速走勿遲。」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政重任,不敢曠職,告辭回鎮。玄宗准奏,親解御衣賜之,祿山涕泣拜受,即日辭朝謝恩。隨行之時,走馬至楊國忠府第,匆匆一見,即刻飛星出京,晝夜兼行,不日到鎮。他恐國忠請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親信,人有首告祿山欲反者,玄宗命將此人縛送范陽,聽其究治,由是人無敢言者。祿山自此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守把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他日若有舉動,必不為我所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武健過人者,不能守禦。漢將柔弱,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一人,代守邊漢將。疏上,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言說道:「祿山久有異志,今上此疏,反狀明矣,其所請必不可許。」玄宗不悅,說道:「向者邊政俱用文臣,漸至武備廢弛;今改用番人為節度,邊庭壁壘一新,即此看來,安見番人不可以代漢將?祿山為國家計,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請,卿等何得動言其反?」遂不聽韋見素之言,即就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內地別用。自此番人據險,祿山愈得其勢,邊事不可問矣。正是:
    番人使為漢地守,漢地將為番人有。
    君王偏獨信奸謀,枉卻朝臣言苦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6 AM

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詞曰:
    恩深愛深,情真意真。巧乘七夕私盟,有雙星證明。時平世
  平,賞心快心。樓存勤政虛名,奈君王倦勤。
                        調寄「醉太平」
  卻說佛氏之教,最重誓願一道。若是那人發一願,立一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證明,今生來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後止。說便是這等說,也須看他所立之願,合理不合理,可從不可從。難道那不合理、不可從的誓願,也必如其所言不成?大抵人生誓願,唯於男女之間為最多。然山盟海誓,都因幽期密約而起,其間亦有正有不正,有變有不變。至若身為天子,六宮妃嬪以時進御,堂堂正正,用不著私期密約,又何須海誓山盟。惟有那耽於色、溺於愛的,把三千寵幸萃於一人,於是今生之樂未已,又誓願結來生之歡。殊不知目前相聚,還是因前生之節義,了宿世之情緣,何得於今生又起妄想。且既心惑於女寵,宜乎誰婦言是用,以奢侈相尚,以風流相賞,置國家安危於不理,天下將紛紛多事。卻還只道時平世泰,極圖娛樂,亦何異於處堂之燕雀乎?
  且說玄宗聽信安祿山之言,將三鎮險要之處,盡改用番人戍守,韋見素進諫不從。一日,韋見素與楊國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於側。玄宗道:「朕春秋漸高,頗倦於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邊事付之將帥,亦復何憂?」高力士奏道:「誠如聖諭,但聞南詔反叛,屢致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朝廷必須有以制之,方能無有後患。」玄宗說道:「汝且勿言,宰相當自有調度。」原來那南詔,即今雲南地方,南蠻人稱其王為詔。本來共有六詔,其中有名蒙捨詔者,地在極南,故曰南詔。五詔俱微弱,南詔獨強,其王皮邏閣,行賄於邊臣,請合南地六詔為一。朝廷許之,賜名歸義,封之為雲南王,後竟自恃強大,舉兵反叛。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兵與戰,被他殺敗,士卒死者甚多。楊國忠與鮮於仲通有舊好,掩其敗狀,仍敘其功。後又命劍南留守李密,引兵七萬討之,復被殺敗,全軍覆沒。國忠又隱其敗,轉以捷聞。更發大兵前往征討,前後死者,不計其數,人莫有敢言者。高力士偶然言及,國忠連忙掩飾道:「南蠻背叛,王師征討,自然平定,無煩聖慮。至若邊將擁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安祿山坐制三大鎮,兵強勢橫,大有異志,不可不慎防之。」玄宗聞其言,沉吟不語。韋見素奏道:「臣有一策,可潛消安祿山之異志。」玄宗問道:「是有何策?」韋見素道:「今若內擢安祿山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別以三大臣分為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則安祿山之兵權既釋,而奸謀自沮矣。」楊國忠道:「此策甚善,願陛下從之。」玄宗口雖應諾,意猶未決。
  當日朝退回宮,把這一席話說與楊妃知道。楊妃意中雖極欲祿山入朝,再與相敘,卻恐怕到了京師,未免為國忠所謀害。乃密啟奏玄宗道:「安祿山未有反形,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無故頻頻征召,適足啟其疑懼。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觀之,若果有可疑之處,然後召之,看他如何便了。」玄宗依其言,即遣內侍輔繆琳,□極美果品數種,往賜安祿山,潛察其舉動。繆琳當奉玄宗之命,直至范陽。祿山早已得了宮中消息,知其來意,遂厚款繆琳,又將金帛寶玩送與繆琳,托他好為周旋。繆琳受了賄賂,一力應承,星夜回來復旨,極言安祿山在邊,忠誠為國,並無二心。玄宗聽說,信以為然,乃召楊國忠入宮面諭道:「國家待安祿山極厚,安祿山亦必能盡忠報國,決不敢於相負,朕可自保其無他,卿等不必多疑。」國忠不敢爭論,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奸徒得奧援,賄賂已通神。莫漫愁邊事,君王作保人。
  自此玄宗竟以邊境無事,安意肆志。且又自計年已漸老,正須及時行樂,送日夕與嬪妃內侍,及梨園子弟們,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楊妃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輩,愈加驕奢淫佚。華清宮中,更置香湯泉一十六所,俱極精雅,以備嬪妃侍女們不時洗浴。其奉御浴池,俱用文瑤寶石砌成,中有玉蓮溫泉,以文木雕刻鳧雁鴛鷺等水禽之形,縫以錦繡,浮於泉水之上,以為戲玩。每至天暖之時,酒鬧之後,池中溫暖。玄宗與楊妃各穿單拾短衣,乘小舟游蕩於其中。游至幽隱之處,或正炎熱難堪,即令宮人扶楊妃到處就浴。每自宮眷浴罷之後,池中水退出御溝,其中遺珠殘環,流出街渠,路人時有所獲,其奢靡如此。楊妃因身體頗豐,性最怕熱,每當夏日,只衣輕納,使侍兒交扇鼓風,猶揮汗不止,卻又奇怪得很,他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相同,紅膩而多香,拭抹於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絕不猶人。又因有肺渴之疾,常含一玉魚兒於口中,取涼津潤肺。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於是手托香腮,悶悶的閒坐窗前。玄宗看了,愈見其嫵媚,可憐可愛,說道:「為朕的恨不能為妃子分痛也!」後人有畫楊貴妃齒痛圖者,馮海粟題其上雲:
    華清宮一齒動,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
  天寶十載之夏,玄宗與楊妃避暑於驪山宮。那宮中有一殿,名曰長生殿,極高爽涼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氣正當炎熱,玄宗坐於長生殿中納涼,楊妃陪著同坐,直至二更以後,方才入寢室中同臥,宮女亦都散去歇息。楊妃苦熱,睡不安穩,乃拉著玄宗起來,再同出庭前乘涼,更不呼喚宮娥侍女們伏侍。二人坐到更深,天熱未臥,手揮輕扇,仰看星斗。此時萬籟無聲,夜景清幽,坐了一回,漸覺涼爽,玄宗低聲密語道:「今夜牛女二星相會,未知其樂何如?」楊妃道:「鵲橋渡河之說,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有之,天上之樂,自然不比人間。」玄宗笑道:「若論他會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歡聚。」楊妃說道:「人間歡樂,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成配。」說罷不覺愴然嗟歎。玄宗感動情懷,說道:「你我恁般恩愛,豈忍相離;今就星光之下,你我二人密相誓願,心中但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貴妃聽玄宗之說,點頭道:「阿環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聽了此說,不覺大喜之極。後來白居易「長恨歌」中,曾詠及此事,有句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
  為連理枝。後人有詩譏刺玄宗,溺寵偏愛,私心妄想,道是:
    皇後無端遭廢斥,今生夫婦且乖張。如何妃子偏承寵,來世還
  期莫散場。又有詩譏笑楊貴妃雲:
    長生私語長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與三郎永配合,祿山密
  約豈無緣?
  且說玄宗自此把楊妃更加恩愛。是年秋九月,蓬萊宮中那柑橘結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年間,江陵進貢來的,味極甘美。玄宗命將數枚種於蓬萊宮中,一向只開花不結實,還有時鮮花也不開。那年忽然結實二百余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者,毫無異味。玄宗欣喜,親自臨視,命摘來頒賜各朝臣。楊國忠率眾官上表,俯伏金階之下稱賀,其表略雲:
    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質;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
  之祥。橘抽所植,南北異名,惟陛下元風真紀,六合為一家。雨露
  攸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
  結成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欣
  荷寵頒,漸無補報。臣等欣瞻之至,不勝景仰之誠,謹上表以聞。
  玄宗覽表大悅,溫旨批答。那柑橘中,卻有一個是合歡的,左右進上。玄宗見了,愈加歡喜,與楊妃互相把玩,玄宗說道:「此果早知人意,我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此合歡之實。我二人可共食之,以應其祥。」乃促其坐同剖,交口而食。因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之於後世。楊國忠於此又復獻聯詞,以為此乃非常之祥瑞,陛下宣頒囗稱慶。正是:
    屈軼曾生黃帝時,自能指佞最稱奇。唐家柑橘成何用?翻使
  諛臣進佞詞。
  玄宗聽了楊國忠諛佞之言,遂降旨以宮中有珍果之樣,賜民大(酉甫)。於是選擇吉日,率嬪妃及諸王輩御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百戲,聽人縱觀,與民同樂。京城內百姓中,士民男女,擁集樓前,好不熱鬧。教坊女人,有一個王大娘者,其技能為舞竿,將一丈八尺長的一根大竹竿,捧置頭頂,竿兒上綴著一座木山,為瀛洲方丈之狀,使一小兒手扶絳節,出入其間,口中歌唱。王大娘頭頂著竿,旋舞不輟,卻正與那小兒的歌聲節奏相應。玄宗與嬪妃諸王等看了,俱嘖嘖稱奇。時有神童劉晏,年方九歲,聰穎過人,因朝臣舉薦登朝,官為秘書省正字。是日玄宗召於樓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因命劉晏詠王大娘舞竿的詩一首。劉晏應聲即吟道: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說說綺羅偏有力,猶嫌輕
  便更著人。
  玄宗同嬪御及諸王,見劉晏吟詩敏捷,詞中又有隱帶諧謔之意,諸歡喜贊歎。楊貴妃抱他坐於膝上,親為之梳發。梳罷,玄宗招之近前,親執其手戲問道:「汝以童年,官為正字,未知正得幾字?」劉晏應口答說道:「請字都正,只有一個朋字未正。」這句話分明說那些一班朝臣,各立朋黨,難於救正。恰好合著朋字形體,偏而不正之意。玄宗聞其言,連聲稱善,顧左右道:「此兒非特聰慧,且識力異人,將來居官任事,必有可觀者焉!」眾人俱稱賀朝廷得佳士。玄宗大喜,即命以牙笏錦袍賜之,說道:「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必不傍人門戶也。」後人有詩雲:
    同道為朋何有黨,正因邪正兩途分。誤言朋字終難正,欲正臣
  時先正君。
  是日歡宴至晚夕,樓上掛起花燈,各樣名色不同,光彩眩目。玄宗正與眾官賞玩間,只聽得樓前人聲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爭嚷的,也有你呼我應者的,聲音極其嘈雜。玄宗問是何故,內侍眾人啟奏,說樓下百姓,爭看花燈,擁擠諠譁,呵斥不止,伏候聖裁。玄宗道:「可著該管官嚴飭禁約,再著衛士振威彈壓。如再不止,拿幾個責治示眾便了。」劉晏忙奏道:「人聚已眾,不可輕責;況陛下與民同樂,許其眾看,如何又加責治。以臣愚見,莫如使梨園樂工,當樓奏技,傳諭眾人靜聽,彼百姓喜於聞所未聞,則人聲自息矣。」玄宗點頭道:「此言極善。」遂命內侍先傳聖旨,曉諭眾人。隨後命梨園眾子弟,一個個的錦衣花帽,手執樂器,出至樓頭,齊齊整整的都站立於花燈之下。眾人擁著觀望,那歡笑之聲雖未即止,然不似從前的喧鬧了。高力士奏道:「眾樂工之中,惟李謨的羌笛尤為擅名,是乃眾人之所最為喜聽,宜令樓下眾人,清聽一曲,以息眾喧。」玄宗依其所奏,傳命李謨先獨自當樓吹笛。李謨領旨,當樓面前向下把手一指,高聲說道:「我李謨奉聖旨先自吹笛,使與你們眾人聽聽。你們若果知音,須靜聽者。」說罷,雙手按著一枝紫紋雲夢竹的笛兒,呼亮嚦嚦,吹將起來了。這一笛兒,真吹得響徹雲霄,鸞翔鶴舞,樓下萬萬千千的人,都定睛側耳,寂然無聲。玄宗大喜。正是:
    莫道諠譁難禁止,一聲可息萬千聲。
  你道李謨的那笛,如何恁般人妙?蓋緣玄宗洞曉音律,絲竹管弦,無不各盡其妙。有時自制曲調,隨意即成,清濁疾徐,迴環轉變,自合節奏。於諸樂器中,獨不喜琴聲,聞人鼓琴,便欲別奏他樂以洗耳,謂之解穢。其所最愛者,揭鼓與笛,以此為八音之領袖,為諸樂之所不可少。每當官中私宴,梨園奏曲,玄宗或親自擊鼓,或吹玉笛以和之。楊妃亦善吹玉笛。
  先是天寶初年,嘗於二月初旬,晨起巾櫛方畢,時值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內殿庭中,柳杏將芽。玄宗閒坐四顧,咄嗟而起道:「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遂命楊妃先吹玉笛一遍,隨後親自臨軒,擊揭鼓一通,其名曰春光好,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調。鼓音才歇,回顧庭前柳杏都已葉舒花放,天顏大喜,指向眾嬪妃看了笑道:「此一事可不喚我作天工耶!」眾皆頓首,口稱萬歲。
  又一日,玄宗晝寢於玉清宮中,忽夢有仙女數人,從空而降,容貌俱極美麗,手中各執一樂器,向著玄宗舞吹了一回,聲音之絕妙異常,其中笛聲,尤為佳妙。仙女道:「此乃神仙之樂,名曰紫雲回。陛下既深通音律,可傳授了去。」玄宗醒來,樂音猶然在耳,遂自吹玉笛習之,盡得其節奏。過了兩三日,偶乘月明之夜,與高力士改換了衣服,出宮微行游戲。走過了幾處街坊,回走至宮牆外一座大橋之上,立著看月。忽聞遠遠的地方兒有笛聲嘹亮,仔細聽之,卻正是紫雲回的聲調。玄宗驚訝道:「此吾夢中所傳授,新自譜就的親翻妙曲,並末曾傳授他人,何故外間亦有此調?大為可怪。」遂密諭高力士道:「明日可與我查訪那個吹笛的人,不要驚嚇了他,好好引來見我。」高力士領旨,至次日早晨帶著從人,依昨夜笛聲所在,挨戶查過,有人說:「此間有個姓李的少年,最善吹笛,昨夜吹笛的就是他。」力士著人引至李家,以天子之命,召那少年入宮見駕。玄宗問他:「昨夜所吹的笛曲,從何處得來?」那少年奏道:「臣姓李名漠,自幼性好吹笛,因精於其技。前兩三夜,偶於宮牆外大橋上步月,聞得宮中笛聲,細聽節奏,極其新異,非復人間所有,因用心暗記,以指爪書譜。回家即依調試吹之,愈知其妙。昨夜便自演習,不料有污聖耳,臣該萬死,望陛下恕之。」玄宗喜其聰慧知音,遂命為押班梨園之長,時常得供奉左右。此正「連昌宮詞」所雲:
    李謨壓笛傍宮牆,悟得新翻數般曲。
  自此李謨更得盡傳內府新聲,其技愈加精妙。當夜在勤政樓頭奏技,萬民樂聞,天子稱賞。笛聲既畢,眾樂齊作,繼以清歌妙舞,樓下眾人,都靜觀寂聽,更無喧鬧。玄宗直至歡宴到曉鐘初嗚起來,方才罷散。正是:
    俱向樓頭勤取樂,何嘗肯把政來勤。
  未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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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詞曰:
    死生有命不相饒,禽鳥也難逃。還仗慈悲佛力,頓教脫去皮
  毛。笑他養子飛揚拔扈,惡勝鷗鵲。向道赤心滿腹,而今漸覺
  蹊蹺。
                        調寄「朝中措」
  聖人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當死期將至,往往先有個預兆。以此推之,一切眾生,凡有情有識之物,當其將死,亦必先有預兆。人雖不知之,彼必自驚覺,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與命爭,則生寄死歸,聽其自然。惟須稍種福因,以作後果可也。至於富貴為人所同欲,卻又不是人力所可強求。若說大富大貴,固主之在於天,就是一命之榮,一錢之獲,亦無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無理之人,作非理之想,為非理之事,以圖非理之富貴;卻不自思現在所享之富貴,已屬非分,如何還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獲罪於天,後禍不小。
  且說玄宗御勤政樓,賜民大(酉甫),通宵宴樂,自以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無事。楊國忠總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權納賄。這些貪位慕祿趨炎附勢之徒,奔走其門如市。只有個陝郡進士張彖,在京候選,見此光景,慨然歎息道:「此輩倚楊有相如泰山,以我視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猶恐波及其身,何可與同事耶!」遂絕意仕進,即日出京,隱居嵩山去了。那時有識者,都知天下將亂。玄宗卻自恃承平,安然無慮,惟日夕在宮中取樂。楊妃亦愈加喬縱,內庭掌管貴妃位下,織錦刺繡,及雕鏤器物者數百人,以供其賀生辰慶時節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處采辦新奇可喜之物進奉。各處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貢獻貴妃者,俱得不次升遷。玄宗游幸各處,多與楊妃同車並輦而行。楊妃平常不喜坐輿,欲試乘馬,因命御馬監選擇好馬,調養得極其純良,以備妃子坐騎。每當上馬時,眾宮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執轡授鞭,內宮女伏侍者數十人,前後擁護。楊妃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動人。玄宗亦自乘馬,或前或後,揚鞭馳騁,以為快樂。楊妃見了笑道:「妾捨車從騎,初次學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獵,鞍馬嫻熟,馳逐之際,固當讓著先鞭。」玄宗戲道:「只看騎馬,我勝於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籌。」楊妃也戲說道:「此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皆大笑不止。後人有詩雲:
    虢國朝天走馬來,蛾眉淡掃見驕才。今看肥婢喬乘馬,預兆他
  年到馬嵬。
  自此宮中飲宴,即創為風流陣之戲。你道如何作戲?玄宗與楊妃酒酣之後,使楊妃統率宮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統率小內侍百余人,於掖庭之中排下兩個陣勢,以繡幃錦被張為旗幡,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吶喊,互相戲鬥。若宮女勝了,罰小內侍各飲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飲;若內侍們勝了,罰宮女們齊聲唱歌,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此戲即名之曰風流陣。時人以為宮中之游戲,忽一變為戰爭之狀,乃不祥之兆。有詩雲:
    宮人學作戰場人,陣號風流樂事新。他日漁陽鼙鼓動,堪嗟嬉
  戲竟成真。
  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勝了,楊妃命照例罰內侍們二鬥酒,將金斗奉於玄宗先飲;玄宗亦將金盃賜與楊妃說道:「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道:「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以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於妾,妾方可飲。」玄宗笑而許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進上。玄宗與楊妃各擲了兩擲,未有勝負,至第三擲,楊妃已占勝色,玄宗將次輸了,惟得重四,可以轉敗為勝。於是再賭賽一擲,一頭擲,一頭吆喝道:「要重四。」只見那骰兒輾轉良久,恰好滾成重四雙雙。玄宗大喜笑向楊妃道:「朕呼盧之技如何?你可該飲酒麼?」楊妃舉杯說道:「陛下洪福齊天,妾雖不勝杯囗,何敢不飲。」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與共之。」楊妃拜謝立飲,口稱萬歲。玄宗回顧高力士說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賜以緋。」當時高力士領旨,便將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點染,如今骰上紅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賜緋,可謂澤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
  沒。
  當日玄宗因擲骰得勝,心中甚為欣喜,同楊妃連飲了幾杯,不覺酣醉,乘著醉興,再把骰子來擲。收放之間,滾落一個於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見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戲將骰子盆兒,擺在他背上,扯著楊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擲骰。兩個一遞一擲,你呼六,我喝四,擲個不止。高力士雙膝跽地,雙手撐地,一動也不敢轉動,正正好氣力。只聽得屋樑上邊,咿咿啞啞,說話之聲道:「皇爺與娘娘只顧要擲四擲六,也讓高力士起來直直腰。」誰知他說的,不是直直腰,卻是說的擲擲么,這擲擲么三字,正隱著說直直腰。玄宗與楊妃聽了,俱大笑而起,命內侍收過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來。力士叩頭而退。玄宗與楊妃亦便同入寢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間說話的是誰?原來是那能言的白鸚鵡。這鸚鵡還是安祿山初次入宮,謁見楊妃之時所獻,畜養宮中已久,極其馴良,不加羈絆,聽其飛止,他總不離楊妃左右,最能言語,善解人意,聰慧異常,楊妃愛之如寶,呼為雪衣女。一日飛至楊妃妝台前說道:「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己身為鷙鳥所逼,恐命數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說罷慘然不樂。楊妃道:「夢兆不能憑信,不必疑慮;你若心懷不安,可將般若心經,時常念誦,自然福至災消。」鸚鵡道:「如此甚妙,願娘娘指教則個。」楊妃便命女侍爐內添香,親自捧出平日那手書的心經來,合掌莊誦了兩遍,鸚鵡在旁諦聽,便都記得明白,琅琅的念將出來,一字不差。楊妃大喜。自此之後,那鸚鵡隨處隨時念心經,或朗聲念誦,或閉目無聲默誦,如此兩三個月。
  一日,玄宗與楊妃游於後苑,玄宗戲將彈弓彈鵲,楊妃閒坐於望遠樓上觀看,鸚鵡也飛上來,立於樓窗橫檻之上。忽有個供奉游獵的內侍,擎著一只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即騰地飛起,望著樓檻上便撲。鸚武大驚,叫道:「不好了!」急飛入樓中。虧得有一個執拂的宮女,將拂子盡力的拂,恰正拂著了鷂兒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看鸚鵡時,已問絕於地下,半晌方醒轉來。楊妃忙撫慰之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回說道:「惡夢已應,驚得心膽俱碎,諒必不能復生,倖免為他所啖,想是誦經之力不小。」於是緊閉雙目,不食不語,只聞喉顙間,喃喃吶吶的念誦心經。楊貴妃時時省視。三日之後,鸚鵡忽張目向楊妃娘娘說道:「雪衣女全仗誦經之力,幸得脫去皮毛,往生淨土矣。娘娘幸自愛。」言訖長鳴數聲,聳身向著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鸚鵡能言更能悟,何可人
  而不如鳥。
  鸚鵡既死,楊妃十分嗟悼,命內侍監殮以銀器,葬於後苑,名為鸚鵡塚。又親自持誦心經一百卷,資其冥福。玄宗聞之,亦歎息不已,因命將宮中所蓄的能言鸚鵡,共有幾十籠,盡數多取出來問道:「你等眾鳥,頗自思鄉否?吾今日開籠,放你們回去何如?」眾鸚鵡齊聲都呼萬歲。玄宗即遣內侍持籠,送至廣南山中,一齊放之,不在話下。
  且說楊妃思念雪衣女,時時墮淚。他這一副淚容,愈覺嫣然可愛。因此宮中嬪妃侍女輩,俱欲效之,梳妝已畢,輕施素粉於兩頰,號為淚妝,以此互相炫美。識者已早知其以為不祥之兆矣。有詩雲:
    無淚佯為淚兩行,總然嫵媚亦非祥。馬嵬他日悲淒態,可是描
  來作淚妝?
  楊妃平日愛這雪衣女,雖是那鸚鵡可愛可喜,然亦因是安祿山所獻,有愛屋及烏之意。在今日悲念,亦是感物思人。那邊安祿山在范陽,也常想著楊妃與虢國夫人輩,奈為楊國忠所忌,難續舊好。他想若非奪國篡位,怎能再與歡聚,因此日夜欲題兵造反,只為玄宗待之甚厚,要俊其晏駕,方才起事。叵耐那楊國忠時時尋事來撩撥他,意欲激他反了,正欲以實己之言。於是安祿山也生了一個事端來,撩撥朝廷,遂上一章疏來,請獻馬於朝廷。其疏上略雲:
    臣安祿山承乏邊庭,所屬地方,多產良馬。臣今選得上等駿騎
  三千餘區,願以貢獻朝廷。臣雖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馬蕃庶,然以
  此上充天廄,他年或大駕東封西狩,亦足稍壯萬乘觀瞻。計每馬一
  匹,用執鞍軍二人,臣更適番將二十四員部送,俊擇吉日,即便起
  行。伏乞敕下經歷地方,各該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庶不致臨
  期缺誤。謹先以表奏聞。
  安祿山此疏,明明是託言獻馬,謀動干戈,要乘機侵據地方,且看朝廷如何發付他。當下玄宗覽疏,也沉吟道:「祿山欲獻馬,固是美事;只卻如何要這許多軍將遣送?」因將此疏付中書省議覆。楊國忠次日入奏道:「邊臣獻馬於朝廷,亦是常事;今祿山固意要多遣軍將部送三千匹,而執鞭隨送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必備有跟隨的番漢軍士,共計當有萬余人,行動與攻城奪地者何異!其心叵測,不可輕信,當降嚴旨切責,破其狡謀。」玄宗道:「彼以貢獻為本,偽托所請,無所問罪;即雲部送人多,亦未必便有異志,不可遽加切責,只須諭令減少人役罷了。」國忠道:「彼名請貢獻,實欲叛逆耳;若非嚴旨切責,說破他不軌之謀,彼將以為朝廷無人。」玄宗道:「事勿急遽,朕當更思之。」國忠怏怏而退。玄宗正在猶豫時,有河南尹達奚珣,即達奚盈盈的宗族,他因聞邸報,見了安祿山請獻馬之疏,大為驚異,即飛章密奏說:『安祿山表請獻馬,而欲多遣部送軍將,事有可疑,乞以溫言諭止之。』」
  玄宗看了達奚詢的密疏,還沉吟未決。是日燕坐於便殿,高力士侍立於殿陛之下,玄宗呼之近前,對他說道:「朕之待安祿山,可謂至厚,彼既受我厚恩,當必不相負,朕意不以為然。前者朕曾遣輔繆琳到彼窺察回奏說道他是忠誠愛國,並無二心,難道如今便忽然改變了不成?」原來輔繆琳平日恃寵專恣,與高力士不睦,因此高力士便乘間叩頭奏說道:「人心難測,陛下亦不可過信其無他。以老奴所耳聞,輔繆琳兩番奉使差到范陽,多曾私受安祿山賄賂,故此飾詞覆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聽說驚訝道:「有這等事!輔繆琳受賄汝何以知之?」高力士奏道:「老奴向已微聞其事,而未敢深信,近因繆琳奉差采辦回來,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於其書齋案頭上,見有安祿山私書一封,書中細詢朝中舉動與宮中近事;又托他每事須曲為周旋遮飾,又須每事密先報知。那時老奴方竊窺未完,繆琳遽出,連忙取來藏過。據此看來,他內外交結賄賂,故此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將此事上聞,適蒙上諭,敢此啟知。」玄宗大怒道:「輔繆琳這個惡奴,我以何等之事相托,乃敢大膽受賄欺主,好生可恨!」遂傳旨立喚輔繆琳來面訊;又即著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搜取私書物件。不一時,繆琳喚到,其所取的私書與所受的賄賂,都被搜出,上呈御覽。原來繆琳與祿山,往來的私書甚多。高力士檢看其中有關涉楊妃說話的,即行銷毀去了,因此宮中私情之事,幸未有敗露。當下玄宗怒甚,欲重處輔繆琳立死,高力士密啟奏道:「皇爺即欲加罪繆琳,就於內庭立時撲殺,須託言他事以懲之,且請陛下萬勿發露通私書信之事及受賄之舉動,不然恐有激變。」玄宗點頭道是,遂命將繆琳正法。只說因采辦不奉旨賜死。可笑那輔繆琳因貪賄賂,喪了性命。當初羅公遠先師,原是曾對他說來道只莫貪賄,自然免禍,彼自不能悟耳。正是:
    不貪乃為寶,有賄必焚身。忘卻仙師語,時時與禍鄰。
  玄宗平日認定安祿山,是個滿腹赤心的好人,今見他賄結輔繆琳,去探朝廷與宮闈之事,方才有些疑心起來。楊妃也不能復為之解,惟有暗地咨嗟歎息罷了。玄宗依著達奚珣所奏,溫言諭止祿山獻馬,遣中使馮神威,□手詔往諭之。其略雲:
    覽卿表獻馬於朝廷,具見忠悃,朕甚喜悅。但馬行須冬日為
  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將成,農務未畢之時,且如行動。俊至冬日,
  官自給夫部送來京,無煩本軍跋涉之勞,特此諭知。
  馮神威□了詔書,星夜來至范陽,祿山已窺測朝廷之意,且又探知楊國忠有這許多說話,心中十分惱怒。及聞詔到,竟不出迎。馮神威不見安祿山接詔,竟自□詔到他府第來,祿山乃先於府中大陣兵仗,排列得刀槍密密,劍戟層層,旌旗耀日,鼓角如雷。馮神威見了,心甚驚疑。安祿山踞胡床而坐,見馮神威□詔而來,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開詔宣讀畢,祿山滿面怒容說道:「傳聞貴妃近日於宮中,也學乘馬,吾意官家亦心愛馬,我這裡最有好馬,故欲進獻幾匹。今詔書既如此,我不獻亦可。」馮神威見他恁般作威做勢,意態驕傲,語言唐突,必不懷好意,遂不敢與他爭論,只有唯唯而已。祿山也不設宴款待他,且教他出就館舍。
  過了幾日,馮神威欲還京覆命,入見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祿山道:「詔書雲:馬行須俟冬日,至十月間我即不獻馬,亦將親詣京師,以觀朝臣近政,今亦不必用表文,為我口奏可也。」馮神威不敢多言,逡巡而別。兼程趕行,回京見駕,將他這些無禮之狀與無禮之言,一一奏聞皇上。玄宗聽了,又驚,又羞,又惱。時楊妃侍坐於側,玄宗向他怒說道:「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今乃如此無狀,其反叛之形情已露,無怪人之多言也。自今人言不可不信!」說罷,撫幾歎息;楊妃也低著頭,嗟歎不已。正是:
    今日方嗟負心漢,從前誤認赤心兒。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7 AM

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詞曰:
    野心狼子終難養,大負君王,不顧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權奸還自誇先見,激反強梁,勢已披猖,縱募新兵那可當。
                         調寄「醜奴兒」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賴為君者,能覺察於先,急為翦除,庶不致滋蔓難圖。更須朝中大臣,實心為國,燭奸去惡,防奸於未然,弭患於將來,方保無虞。若天子既誤認奸惡為忠良,亂賊在肘腋之間而不知,始則養癰,繼則縱虎。朝中大臣,又詢私背公,其初則朋比作奸,其後復又彼此猜忌。那亂賊尚未至於作亂,卻以私怨,先說,他必作亂,反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端,以實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亂,不能定亂,徒為大言,欺君誤國,以致玩敵輕進之人,不審事勢,遽議用兵。於是舊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紛紛而起,豈不可歎可恨!
  且說玄宗因內監馮神威,奏言安祿山不迎接詔書,據傲無禮,心中甚怒。神威又奏道:「據他恁般情狀,奴婢那時如入虎口,幾幾乎不能復見皇爺天顏矣!」說罷嗚咽流涕,玄宗愈加惱怒。自此日夕在宮中,說安祿山負恩喪心,恨罵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楊妃沒奈何,只得從容解勸道:「安祿山原系番人,不知禮數;又因平日過蒙陛下恩愛寵極,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習成驕傲惰慢之故態,不覺一時狂肆,何足惱亂聖懷。他前日表請獻馬,或者原無反意。現今他有兒子在京師,結婚宗室,他若在外謀為不軌,難道不自顧其子麼?」原來祿山的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那慶宗聘玄宗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配,因此祿山出鎮范陽時,留他在京師就婚。既成婚之後,未到范陽,尚在京師,故楊妃以此為解。當下玄宗聽說,沉吟半晌道:「前日安慶宗與榮義郡主完婚之時,朕曾傳諭禮官,召祿山到京來觀禮,他以邊務倥傯為辭,竟不曾來。如今可即著安慶宗上書於其父,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與不來,便可知其心矣。」隨命高力士諭意於安慶宗,作速寫書,遣使送往范陽去;又道朕近於清華宮新置一湯泉,專待祿山來洗浴,彼豈不憶昔年洗兒之事乎,書中可並及此意。
  慶宗領旨,隨寫下一書呈上御覽,即日遣使□去,只道祿山自然見書便來。誰知楊國忠心裡,卻恐怕祿山看了兒子的書,真個來京時,朝廷必要留他在京。他有宮中線索,將來必然重用,奪寵奪權,與我不便。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實我之言,又可永絕了與我爭權之人,豈不甚妙。時有祿山的門客李超在京中,國忠誣害他,打通關節,遣人捕送御史台獄,按治處死,使祿山危不能自安。又密奏玄宗說:「慶宗雖奉旨寫書,一定自另有私書致其父,臣料祿山必不肯來,且不日必有舉動。」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潛往范陽一路,散佈流言,說道:「天子以安節度輕褻詔書,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宮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國在宮,勒令寫書,誘他父親入朝謝罪,便把他們父子來殺了。」祿山聞此流言,甚是驚怕可懼。不一日,果然慶宗有書信來到,祿山忙拆書觀看,其書略雲:
    前者大人表請獻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騷擾。
  故諭令暫緩,初無他意。乃詔使回奏,深以大人簡忽天言,可為怪。
  幸天子寬仁,不即督過,大人宜便星馳入朝謝罪,則上下猜疑盡釋,
  讒口無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善哉!昨又奉聖諭雲:華
  清宮新設泉湯,專待爾父來就浴,彷彿往時耍戲洗兒之寵,此尤極
  荷天恩之隆渥也。況男婚事已畢,而定省久虛,渴思仰睹慈顏,少
  中子婦之誠心。不孝男慶宗,書啟到日,即希命駕。
  祿山看了書信,詢來使道:「吾兒無恙否?」使者回說道:「奴輩出京時,我家大爺安然無事;但於路途之間,聞說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聞人傳說,近日宮裡邊,有什麼事情發覺了,大爺已被朝廷拘禁在那裡,未知此言何來?」祿山道:「我這裡也是恁般傳說,此言必有來由。」因又密問道:「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甚密旨著你傳來麼?」使者道:「奴輩奉了大爺之命,□著書未停就走,並不聞貴妃娘娘有甚旨意。」安祿山聞言,愈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是有心照顧他安祿山的,時常有私信往來,如何這番卻沒有?蓋因安慶宗遵奉上命,立逼著他寫書遣使,楊妃不便夾帶私信,心中雖甚欲祿山入京相敘,只恐他身入樊籠,被人暗算。若竟不來,又恐天子發怒,因欲密遣心腹內侍,寄書與祿山,教他且勿親自來京,只急急上表謝罪便了。書已寫就,怎奈楊國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陽一路,關津驛遞所在,說邊防宜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有密信不敢發,探問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際,倘有洩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未即遣使。這邊安祿山不見楊貴妃有密信來,只道宮中私事發覺之說是真,想道:「若果覺察出來,我的私情之事,卻是無可解救處。今日之勢,且不得不反了!」遂與部下心腹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右將軍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
  嚴莊、高尚極力攛掇道:「明公擁精兵,據要地,此時不舉大事,更待何時?」祿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聖上待我極厚,侯其晏駕,然後舉動耳。」嚴莊道:「天子今已年老,荒於酒色,權奸用事,朝政時錯,民心離散,正好乘此時舉事,正可得計。若待其晏駕之後,新君即位,苟能用賢去佞,勵精圖治,則我不但無釁可乘,且恐有禍患之及。」阿史那承慶道:「若說禍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但今不難於舉事,而難於成事,須要計出萬全,庶幾一舉而大勳可以集。」高尚道:「今國家兵制日壞,武備廢馳,諸將帥雖多,然權奸在內,使不得其道,必不樂為之用,徒足以僨事衛。我等只須同心協力,鼓勇而行,自當所向無敵,不日成功,此至萬全之策耳!」祿山大喜,反志遂決。
  次日,即號召部下大小將士,畢集於府中。祿山戎服帶劍,出坐堂上,卻先詐為天子敕書一道,出之袖中,傳示諸將說道:「昨者吾兒安慶宗處有人到來,傳奉皇帝密敕,著我安祿山統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公等務當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掃清君側之惡;功成之後,爵賞非輕,各宜努力。」諸將聞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而起,對著眾人厲聲說道:「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祿山亦按劍厲聲道:「有不遵者,即治以軍法。」諸將平日素畏祿山兇威,又見嚴莊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異言。祿山即刻遂發所部十五萬眾兵卒,反自范陽,號稱二十萬。即日大饗軍將,使范陽節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又令別將高秀巖守大同。其余諸將,俱引兵南下,聲勢浩大。此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事也。後人有詩歎雲:
    番奴反相人曾說,天子偏雲是赤心。沒道豬龍難致而,也能驟
  使水淋淋。
  原來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之時,曾說過安祿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後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為然。又嘗於勤政樓前,陳設百戲,召祿山觀之。玄宗坐在一張大榻上,即命祿山坐於榻旁,一樣的朝外坐著,皇太子倒坐在下面。少頃,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隨至更衣之處,密奏說道:「歷觀古今,從未有君與臣南面井坐而間戲者,父皇寵待祿山,毋乃太過乎?眾人屬目之地,恐失觀瞻。」玄宗微笑道:「傳聞祿山,外人都說他有異相,吾故此讓之耳!」祿山侍宴嘗在於宮中,醉而假寐,宮人們竊而窺之,只見其身變為龍,而其首卻似豬,因大奇異,密奏於玄宗知道。玄宗略無疑忌,以為此豬龍耳,非興雲致雨之物,不足懼也,命以金雞帳張之。那知他到今日,卻是大為國家禍患。所以後人作詩,言及此事。
  且說當日祿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那時海內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見兵革,猝然聞知范陽兵起,遠近驚駭。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統屬之地,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地方官員,或有開門出迎的,或有棄城逃走的,或有為他擒戮的,無有一處能拒之者。安祿山以太原留守楊光翔依附楊國忠為同族,欲先殺之。乃一面發動人馬,一面預遣部將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騎,託言獻射生手,乘驛至太原。楊光(歲羽)此時尚未知安祿山的反信,只道范陽有使臣經過,出城迎之,卻被劫擄去了,解送祿山軍前殺了。玄宗初聞人言安祿山已反,還疑是怪他的訛傳其事,及聞楊光翩被殺,太原報到,方知安祿山果然反了,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目瞪口呆。玄宗於是召集在朝諸臣,共議此事。眾論紛紛不一,也有說該剿的,也有說該撫的,惟有楊國忠揚揚得意說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窺其肺腑,故屢讀天聽,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謬。」玄宗道:「番奴負恩背叛,罪不容誅,今彼恃士卒精銳,沖突而前,當何以御之?」國忠回奏說道:「陛下勿憂,今反者只祿山一人而已,其余將士,都不欲反,特為安祿山所逼耳。朝廷只須遣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旬日之間,定為傳首京師,何足多慮。」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為意。正是:
     奸相作惡,乃致外亂。大言欺君,以寇為玩。
  卻說安慶宗自發書遺使之後,指望其父入京,相會有日。不想倒就反起來了,一時驚惶無措,只得向袒面縛,詣闕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楊國忠奏說道:「安祿山久蓄異志,陛下不即誅之,致有今日之叛亂。今慶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貸,豈容復留此逆子以為後患乎?」玄宗意猶未決,國忠又奏說道:「安祿山在京城時,蒙聖旨使與臣為親,平日有恩而無怨,乃無端切齒於臣。楊光(歲羽)偶與臣同姓,祿山且還怨及於彼,誘而殺之。慶宗為祿山親於,陛下今倒赦而不殺,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准其所奏,傳旨將安慶宗處死。國忠又奏請將其妻子榮義郡主,亦賜自盡。正是:
    末將元惡除,先將逆孽去。他年弒父人,只須一慶緒。
  玄宗既誅安慶宗,即下沼布宣安祿山之罪狀,遣將軍陳千里,往河東招募民兵,隨使團練以拒之。其時適有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以討賊方略。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後裔,是個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體輕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備單弱,所以人多畏賊,望風而靡。然事存順逆,勢有奇變,不必過慮。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發倉凜,召募驍勇,跳馬囗渡河,擊此逆賊,計日取其首級,獻於闕下。」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馳赴遞驛,直趕到東京,募兵討賊,聽其便宜行事。
  說話的,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那兵是平時備著用的,如何到變起倉猝,才去募兵。又如何才有變亂,便要募兵起來,難道安祿山有兵,朝廷上到沒有兵麼?看官,你有所不知。原來唐初時,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為十道,置軍府六百三十四,而關內居其半,俱屬諸衛管轄,各有名號,而總名為折沖府。凡府兵多寡,其數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等;一千人為中等;八百人為下等。民自二十歲從軍,至六十歲而免,休息有時,徵調有法。折沖府都設立木契銅魚,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發,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皆合,然後發遣。凡行兵則甲冑衣裝俱自備,國家無養兵之費,罷兵則歸散於野,將帥無握兵之權。其法制最為近古。只因從軍之家,不無雜搖之累,後來漸漸貧困,府兵多逃亡。張說在朝時建議,另募精壯為長從宿衛兵,名曰(弓廣)騎。於是府兵之制日壞,死亡者有司不復添補,府兵調入宿衛者,本衛官將役使之如奴隸。其守邊者,亦多為邊將虐使,利其死而竟沒其資財,府兵因此盡都逃匿。李林甫當國,奏停折衛府上下魚書,自是折沖府無兵,空設官吏而已。到天寶年間,並(弓廣)騎之制,亦皆廢壞,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無賴子弟,不習兵事。且當此時承平已久,議者多謂國中之兵,可銷禁約,民間挾持兵器,人家於弟有為武官者,父兄擯棄不具。猛將精兵,多聚於邊塞,而西北尤甚。中國全無武備,所謂一旦有變,無兵可用,其勢不得不出於召募。蓋祖宗之善制,子孫不能修弊補廢,振而起之,輕自更張,以致大壞兵政。乃安祿山所用兵馬,本來眾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為回紇攻破,安祿山誘降其眾,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馬壯,天下莫及。
  閒話少話。且言封常清奉詔募兵,星夜馳至東京,動支倉庫錢糧,出榜召募勇壯。一時應募者如市,旬日之間募到六萬余人,然皆市井白徒,並非能戰之士。又探聽得安祿山的兵馬強壯,竟是個勁敵,方自海前日不該大言於朝。今已身當重任,無可推委,只得率眾斷河陽橋,以為守禦之備。玄宗又命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統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互為聲援。祿山兵至靈昌,時值天寒。祿山令軍士以長繩連束戰船並雜草木,橫截河流。一夜冰凍堅厚,似浮梁一般,兵馬遂乘此渡河,來陷靈昌郡。賊兵步騎縱橫,莫知其數,所過殘殺。張介然到陳留才數日,安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督率民兵,登城守禦。怎奈人不及戰,民心懼怕,天氣又極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太守郭訥逕自率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獲張介然斬於軍門之下。
  次日,又探馬來報說道:「天子詔諭天下,說安祿山反叛,罪極大惡,其長子安慶宗,在京已經伏誅。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能斬安祿山之頭來獻者,封以王爵。罪只及安祿山一人而已,其余附從諸將文武官員兵卒等歸順,俱赦宥一概不問。」安祿山聽說其子安慶宗在京被殺,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殺吾子,是所勢不兩立也!」遂縱大兵大殺降人,以洩胸中之忿。正是:
    身親為叛逆,還說吾何罪。遷怒殺無辜,罪更增百倍。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害之信,報到京師,舉朝震怒。玄宗臨朝,面諭楊國忠與眾官道:「卿等都說安祿山之造反,不足為慮,易於撲滅。今乃奪地爭城,斬將害民,勢甚猖獗,此正勁敵,何可輕視?朕今老矣,豈可貽此患於後人?今當使皇太子監國,朕親自統領六師,躬自帶兵將出征,務要滅此忘恩負義之逆賊!」正是:
    天子欲親征,太子將監國。奸臣驚破膽,庸臣計無出。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8 AM

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詞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來入夢。女貌男形,爾我相看前世身。
    難兄難弟,今日行蹤彼此異。全節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調寄「減字木蘭花」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與富貴貧賤,總皆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無不欽仰,所謂德重鬼神欽敬是也。若無德可欽敬,徒恃此勢位之尊崇以壓制人,當其盛時,乘權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亦復洋洋志得意滿,叱吒風雲。及至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之日,不但眾散親離,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魎也都來了,生妖作怪,播弄著你,所謂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貞節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跡於徘優技藝之中,廁身於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義膽天性生成,雖未即見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質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卻又有時鐘於一門,會於一家。如今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報到京師,方知賊勢甚猛,未易即能撲滅,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紛紛,並無良策。楊國忠前日故為大言,到那時也俯首無計。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經五十載,心中久已要退閒去作便事,意欲傳位於太子,只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遺累後人,故爾遲遲。今不意逆賊橫發,朕當親自統兵征討之,使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既平,即行內禪,朕將高枕無憂矣!」送下溜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群臣莫敢進一言。楊國忠乃大吃了一驚,想道:「我向日屢次與李林甫朋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好不懷恨。只礙著貴妃得寵,右相當朝,他還身處儲位,未攬大權,故隱忍不發。今若秉國政,必將報怨,吾楊氏無瞧類矣!」當日朝罷,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與韓、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至矣!」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討,將使太子監國,行且禪位於太子。奈太子素惡於吾家,今一旦大權在手,我與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於是舉家驚惶泣涕,都說道:「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之為幸也。」虢國夫人說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對而泣,於事無益。不如同貴妃娘娘密計商議,若能勸止親征,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說道:「此言極為有理,事不宜遲,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命駕入宮,託言奉候貴妃娘娘,與貴妃相見,密啟其事,告以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緩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士,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說道:「臣妾聞陛下將身親臨戰陣,是褻萬乘之尊,以當一將之任,雖運籌如神,決勝無疑。然兵兇戰危,聖躬親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驚駭。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情願碎首階前,欲效侯生之報信陵君耳!」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勝情,命宮人掖之就坐,執手撫慰說道:「朕之欲親征討,原非得已之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臣妾想來,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聖駕親征?」正說間,恰好太子具手啟,遣內侍來奏辭監國之命,力勸不必親征,只須遣一大將或親王督師出剿,自當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半晌道:「朕今竟傳位於太子,聽憑他親征不親征罷,我自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何如?」楊妃聞言,愈加著驚,忙叩頭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內禪之事,既而中止,謂不忍以災荒遺累太子也;今日何獨忍以寇賊,遺累太子乎?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還宜自攬大權,制勝於廟堂之上。傳位之說,待徐議於事平之後,未為晚也。」。玄宗聞言點頭道:「卿言亦頗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兵出征。又欲與高力士為監軍,力士叩頭固辭,乃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詔旨一下,楊貴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當時玄宗命宮中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官中排宴與妃子解悶。韓國、虢國二位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赴席飲宴。後人有詩歎雲:
    脫簪永巷稱賢後,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環苦肉計,毀妝亦
  是學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楊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開懷,真個是愁中取樂,互相勸飲。梨園子弟同宮女們,歌的歌,舞的舞。飲至半酣,興致勃發。玄宗自擊鼓,楊妃彈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飲全夜深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畢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朧之際,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於側旁椅上,隱幾而臥,其所吹玉笛懸掛於壁上。卻見一個奇形怪狀的魑魅,不知從何而至,一直來到楊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邊,嗚嗚咽咽的吹將起來。玄宗大怒,待欲叱吒他,無奈喉間一時哽塞,聲喚不出。那個鬼竟公然不懼,把笛兒吹罷,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來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只是伏在桌上,睡著不醒。恍惚間,見那伏在桌上的卻不是楊妃,卻是一個頭戴沖天巾、身穿滾龍袍的人,宛然是個一朝天子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執著一圓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卻是個女子,頭挽烏雲,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正疑駭間,只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頭上元冠翅曲,腰間角帶圍圓。黑袍短窄皂靴尖,執笏還兼佩
  劍。  眼豎交睜豹目,鬢蓬連接虯髯。專除邪祟治終南,魑魅逢
  之喪膽。
  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登時縮做一團,被這黑大漢一把題在手中,好像做捉雞的一般。玄宗急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鞠躬應道:「臣乃終南不第進士鐘尷是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令治終南山,專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於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除。」言訖,伸著兩手,把那個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題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驚醒,卻是一場大夢,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而寤,口裡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便問道:「阿環為甚不安麼?」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說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後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卻口口聲聲稱我陛下,我不敢應他,他便把一條白帶兒撲面的丟來,就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魔。」玄宗聽說,便也把自己所夢的述了一遍,楊妃咄咄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所以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所夢鐘尷之神甚奇,不知終南果有其人否?」楊妃道:「夢境雖不足憑,只是如何女變為男,男變為女;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也恰夢見那鬼,呼我為陛下,這事可不作怪麼?」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願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鸞顛鳳倒之意耳!」說罷大家都笑起來。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的後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的,乃其本來面目。此亦因時運向衰,鬼來弄人,故有此夢。正是:
    時衰氣不旺,夢中鬼無狀。帝妃互相形,現出本來相。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尷字麼?」文班中,只見給事中王維出班奏曰:「臣維向曾僑居終南,因終南有進士鐘馗於高祖武德皇帝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故時人憐之,陳請於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後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一發驚異,遂宣召那最善圖畫的吳道子來,當面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像,使畫一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飭,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後宮從而來,遂命以鐘馗之像,永鎮後宰門。如昔年太宗皇帝,畫尉遲敬德、秦叔寶之像於宮門的故事一樣。至今人家後門上,都貼鐘馗畫像,自此始也。又時人至今呼之為鐘狀元。正是:
    當年秦尉兩將軍,曾為文皇辟邪穢。今日還看鐘狀元,前門後
  戶遙相對。
  玄宗因畫鐘馗之像,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二人之像,喟然說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鐘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遲敬德、秦叔寶這般人材,與我國家扶危定亂?」因忽然相思著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當年他兄弟曾上疏諫我,不宜過寵安祿山,極是好話。我那時不惟不聽他,反加廢斥,由此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那秦氏兄弟兩個人,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間有朋友過訪,或杯酒敘情,或吟詩遣興,絕口不談及朝政。國楨有時私念起那當初集慶坊所遇的美人,卻怕哥哥嗔怪,只是不敢出諸口。也有時到那裡經過,密為訪問,並無消息。那美人也不知何故,竟不復來尋訪。忽然一日,有一個通家舊朋友,款門而來,姓南名霽雲,排行第八,魏州人氏。其為人慷慨有志節,精於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也是個軍官出身,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交,投契之友。幼年間,也隨著祖父來過兩次,數年以來蹤跡疏闊,那日忽輕裝策馬而來。秦氏兄弟十分歡喜,接著敘禮罷,各道寒暄。秦國模道:「南兄久不相晤,愚兄弟時刻思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南霽雲說道:「小弟自祖父背棄,一身淪落不偶,無所依托,行蹤靡定。前者弟聞賢昆仲高發,方為雀躍,隨又聞得仕途不利,暫時受屈,然直聲著聞,天下不勝欽仰。今日小弟偶而浪游來京,得一快敘,實為欣幸。」秦國模道:「以兄之英勇才略,當必有遇合,但斯世直道難容,宜乎所如不偶。今日未審我只欲何所圖?」霽雲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姓張名巡,博學多才,深通戰陣之法;開元中舉進士,先為清河縣尹,改調真源,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楨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秦國模道:「吾聞張巡乃文武全才,更有一奇處,人不可及:任你千萬人,一經他目,即能認其面貌,記其姓名,終身不忘,真奇士也。那許遠乃許敬宗之後人,不意許敬宗卻有此賢子孫,此真能蓋前人之愆者。」霽雲道:「弟尚未得見張公,至於許公之才品,弟深知之久矣,真可為國家有用之人,惜尚未見其大用耳?」國模道:「兄今因許公而識張公,自然聲氣相投,定行見用於世,各著功名,可勝欣賀。」國楨道:「難得南兄到此,路途辛苦,且在捨下休息幾日,然後往見張公未遲。」當下置酒款待,互敘闊情,共談心事。
  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驛報到京中來了。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說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叛,況有權奸多方以激之,安得不遽至於此耶!」霽雲拍著胸前說道:「天下方亂,非我輩燕息之時,我這一腔熱血須有處灑了!卻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緩。」當夜無話。
  次日早膳飯罷,即寫下名帖,懷著許遠的書信,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於數日前出京上任去了。霽雲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怏怏的帶馬出城,想道:「我如今便須別了秦氏兄弟,趕到雍邱去,雖承主人情重,未忍即別;然卻不可逗留誤事。」一頭想,一頭行,不覺已到秦宅門首。才待下馬,只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著馬趲行前來。看他雄赳赳甚有氣概,霽雲只道是個傳邊報的軍官,勒著馬等他。行到面前,舉首問道:「尊官可是傳報的軍官麼?范陽的亂信如何?」那漢見問,也勒住馬把霽雲上下一看,見他一表非俗,遂不敢怠慢,亦拱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路途間聞人傳說范陽反亂,甚為驚疑。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正欲動問。」霽雲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昨日才到;初聞亂信,尚未知其詳。如今因所訪之友不遇,來此別了居停主人,要往雍邱地方走走,不知這一路可好往哩?」那漢道:「貴寓在何處?主人是誰?」霽雲指道:「就是這裡秦府。」那漢舉目一看,只見門前有欽賜的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是秦叔寶公的後人,因直言諫君罷官閒住的麼?」霽雲道:「正是。這兄弟兩個,一名國模,一名國楨的了。」一面說,一面下馬。那漢也連忙下馬施禮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無識面,今豈可過門不入?敢煩尊公,引我一見何如?只是造次得狠,不及具柬了。」霽雲道:「二公之為人,慷慨好客,尊官便與相見何妨,不須具柬。」
  那漢大喜,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見了秦氏兄弟,敘禮畢,就相邀坐。霽雲備述了訪張公不遇而返,門首邂逅此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敬,特來晉謁。二秦逡巡遜謝,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從小也學讀幾行書,求名不就,棄文習武。頗不自揣,常思為國家效微力,爭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一位南尊官,得謁賢昆仲兩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霽雲與二秦,見他言詞慷慨,氣概豪爽,甚相欽敬,因問:「雷兄來訪何人?」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雲聽說,怫然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樂部的班頭,徘優之輩,兄何故還來訪他,難道兄要屈節賤工耶?以為謀進身之地,似乎不可。」萬春笑道:「非敢謀進身之地,因他是在下的胞兄,久不相見,故特來一候耳。」霽雲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秦國模說道:「令兄我也常見過,看他雖屈身樂部,大有忠君愛主之心,實與濟輩不同,南兄也不可輕量人物。」萬春因問「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那個張公?」霽雲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張巡是也。」雷萬春說道:「此公是當今一奇人,兄與他是舊相知麼?」霽雲道:「尚未識面,因前高要尉許公名遠的薦引來此。」萬春道:「許公亦奇人也。兄與此兩奇人相周旋,定然也是個奇人。今即欲去雍邱,投張公麾下麼?」霽雲道:「今祿山反亂,勢必猖狂,吾將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雷萬春慨然說道:「尊尼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願隨侍同行。」秦國楨說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結盟,拜為異姓兄弟,共圖戮力皇家。」南、雷二人大喜,遂大家下了四拜,結為生死之交,誓同報國,患難相扶,各無二心。正是:
    為尋同胞兄,得結同心支。篤友愛兄人,事君心不苟。
  當下秦氏兄弟設席相待。萬春道:「南兄且暫住此一兩日,待小弟入城去見過家兄,隨即同行。」霽雲道:「方纔秦先生說,令兄亦非等閒人,弟正欲與令兄一會。今晚且都住此,明日我同兄入城,拜見令兄一會何如?」雷萬春應諾。
  至次日早晨,用過點心,二人一齊騎馬進城,來到雷海清住宅,下了馬。萬春先入宅內,拜見了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雲到宅內,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並述在秦家結交南霽雲,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雲拱手道:「秦家兩狀元是正人君子,尊官和他兩個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與尊官作伴,實為萬幸。」霽雲遜謝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著萬春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做哥哥的,雖然屈身徘優之列,卻多蒙聖上恩寵,只指望天下無事,天子永享太平之福。誰知安祿山這個逆賊,大負聖恩,稱兵謀反,聞其勢甚猖獗,以誅楊右相為辭。那知這個楊右相,卻一味大言欺君,全無定亂安邦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伊于胡底。我既身受君恩,朝夕盤桓,自當拚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且自勇略勝人,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有成,實當竭力報國。從今以後,我自守我的分,你自盡你的忠,你自今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雲在旁,慨然歎息不止。海清著人取出酒餚,滿酌三杯,隨即起身說道:「我逐日在內庭供奉,無暇久敘,國家多事,正英雄建功立節之時也,不必作兒女留戀之態了。」遂將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各自灑淚而別。霽雲嗟歎道:「雷兄,你昆仲二人,真乃難兄難弟,我昨日狂言唐突,正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當日二人同回至秦家,兄弟又置酒相待。畢後便束裝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裡長亭,又飲酒餞別,各贈燼儀。二人別了主人,自取路徑,直往雍邱去了。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二人,自聞安祿山反信,甚為朝廷擔憂,兩個人日夕私議征討之策。後又聞官軍失利,地方不守,十分忿怒,意欲上疏條陳便宜。又想不在其位,不當多言取咎。正躊躇間,恰奉特旨降下,起復秦氏兄弟二人原官。中書省行下文書來,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謝恩。正是:
    只因夢中一進士,頓起林間兩狀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8 AM

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詞曰:
    由來世亂見忠臣,矢志掃妖氛。甚羨一門雙義,笑他諸郡無
  人。 專征大將,待時而動,可建奇勳。只為一封丹詔,頓教喪
  卻三軍。
                        調寄「朝中措」
  從來忠臣義士,當太平之時,人都不見得他的忠義,及禍亂即起,平時居位享祿,作威倚勢,搖唇鼓舌的這一班人,到那時無不從風而靡。只有一二忠義之士,矢丹心,冒白刃,以身殉之,百折不回。而今而後,上自君王,下至臣庶,都聞其名而敬服之,稱歎之不已,以為此真是有忠肝義膽的人。然要之非忠臣義士之初心也。他的本懷,原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無虞,明良遇合,身名俱泰,不至有捐軀殉難之事為妙。若必到時窮世亂,使人共見其忠義,又豈國家之幸哉!至國家既不幸禍患,不得已而命將出師,那大將以一身為國家安危所系,自必相度時勢,可進則進,不可進則暫止,其舉動自合機宜。閫以外,當聽將軍制之。奈何惑於權貴疑忌之言,遙度懸揣,生逼他出兵進戰,以致墮敵人之計中,喪師敗績,害他不得為忠臣義士,真可歎息痛恨,槍天呼地而不已也!
  卻說玄宗天子復召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起用,二人入朝面君。謝恩畢後,玄宗溫言撫慰一番,即問二人討賊之策。兄弟二人以次陳言,大約以用兵宜慎,任將直專為對。正議論間,支部官啟奏說:「前者睢陽太守員缺,逆賊安祿山乘間偽進其黨張通悟為睢陽太守,隨被單父尉賈賁率吏民斬擊之,今宜即選新官前去接任。特推朝臣數員,恭候聖旨選用。」秦國模奏道:「睢陽為江淮之保障,今當賊氛擾亂之後,太守一官,非尋常之人所能勝任,宜勿拘資格擢用。以臣所知,前高要尉許遠,既有志操,更饒才略,堪充此職,伏乞聖裁。」玄宗聽說准奏,即諭吏部以許遠為睢陽太守。又問:「二卿,亦知今日可稱良將者為誰人?」秦國楨奏道:「自古雲:天下危,注意帥。今陛下所用之將,如封常清、高仙芝之輩,雖亦嫻於軍旅之事,未必便稱良將。昔年翰林學士李白,曾上疏奏待罪邊將郭子儀,足備干城之選,腹心之奇,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許以立功自效。郭子儀屢立戰功,主帥哥舒翰表薦,已歷官至朔方右廂兵馬使九原太守,此真將才也。李白之言不謬。」玄宗點頭道是,因又問:「哥舒翰將才何如?」秦國模奏道:「哥舒翰素有威名,只嫌用法太峻,不恤士卒。朝廷若專任此,聽其便宜行事,當亦不負所委託。但近聞其抱病不治事。」玄宗道:「彼自能為我力疾辦事。」遂降旨即升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又命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哥舒翰上奏告病,玄宗不准所告,令將兵十萬,防御安祿山。那時,安祿山既陷靈昌及陳留,聲勢益張,並攻破滎陽,直逼東京。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無奈部下新募的官軍,都是市井白徒,不習戰陣,見賊兵勢猛,先自惶懼。安祿山特以鐵騎沖來,官軍不能抵當,大敗而走。正是:
    早知今日取勝難,追悔當初出大言。
  當下封常清收合余眾,再與廝殺,又復大敗,賊兵乘勢奮擊,遂陷東京。河南尹達奚珣,出城投降。獨留守李心登、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穿朝服坐於堂上,安祿山使人擒至軍前,三人同聲罵賊,一時三人都被殺。封常清收聚敗殘兵馬,西走陝州。時高仙芝屯兵於陝,封常清往見之,涕泣而言道:「在下連日血戰,賊鋒銳不可當。竊計潼關兵少,倘賊沖突入關,則長安危矣!不如引屯陝之兵,先據潼關以拒賊。」高仙芝從其言,即與封常清引兵退守潼關,修完守備。賊兵果然復至,不得入而退,這也算是二人守禦之功了。誰知那監軍宦官邊令誠,常有所幹求於仙芝,不遂其欲,心中懷恨。又怪封常清時時無所饋獻,遂密硫劾奏封常清,以賊搖眾,未見先奔;高仙芝輕棄陝地數千里,又私減軍糧,以入己囊,大負朝廷委任之意。玄宗聽信其言,勃然震怒,即賜令誠密敕,使即軍中斬此二人。令誠乃佯托他事,請二人面議;二人既至,未及敘禮,邊令誠舉手道:「有聖旨敕賜二位大夫死。」遂喝左右:「代我拿下!」宣敕示之。常清道:「敗軍之將,死罪奚逃。但朝議俱以祿山之眾為不難珍戮,非確論也。臣死之後,願勿輕視此賊,宜專任良將,多練精兵以圖之。」仙芝道:「吾遇賊而退,罪固當死不辭,謂我私侵軍糧,豈不冤哉!」二人就刑之時,部下士卒,皆大呼稱冤枉,其聲震動天地。後人有詩歎雲:
    宦者監軍軍氣沮,何當輕殺而將軍。此時偏聽猶如此,那得人
  心肯向君?
  二人既死,命哥舒翰統其眾,並番將火拔歸仁部卒,亦屬統轄,號稱二十萬,鎮守潼關。
  且說安祿山既陷河南,遣其黨段子光□李心登、盧奕、蔣清之首,傳示河北,令速納款,傳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乃臨沂人,姓顏名真卿,字清臣,復聖顏子之後裔,是個忠君愛國的人。他於祿山未反之先,預早知其必反,時值久雨之時,借此為由,築城浚濠,簡練丁壯,積貯倉凜,暗作準備。祿山以書生目真卿,不把放在心中。及到反叛之時,河北郡縣俱披靡,只道平原亦必降順,乃檄令真卿,為本郡兵防守河津。真卿佯受其撤,密遣心腹,懷牒馳赴諸郡,暗約其舉兵討賊,一面召募勇士得萬余人,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憤,願效死力。那賊黨段子光,冒冒失失的將那三個忠臣的頭來傳示,被真卿拿住縛於城上,腰斬示眾。取三個頭續以蒲身,棺殮葬之,祭哭受吊。於是清池尉賈載、鹽山尉穆寧,聞真卿舉義,乃共殺偽景城太守劉道元,獲其甲仗五十余船並其首級,送至長史李(日韋)處。(日韋)以祿山叛黨嚴莊是景城人,遂收其宗族數十人口,盡行殺戮。將劉道元的首級與甲仗等物,轉送平原太守顏真卿處。饒陽太守盧全誠、河間司法李奐、濟陽太守李隨,都將祿山所署的偽太守長史等官,多皆殺了,各有兵數千,推顏真卿為盟主。真卿即遣本州司法兵馬使李平□表文,並偽檄,從間道直入京師,奏聞玄宗。
  初祿山作亂時,河北震恐,無一能與之抗者。玄宗聞之,嗟歎說道:「二十四郡曾無一義士耶!」及李平□表章至,乃大喜道:「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此!」遂即降道御旨,詔加顏真卿河北采訪使,在任即升,仍領平原等處事務,免其來京陛見。後來宋朝忠臣文天祥,過平原有詩雲:
    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漁陽動鼙鼓。大河
  以北無堅城。君家兄弟奮戈起,二十七郡同連盟。賊聞失色分軍
  還,不敢長驅入兩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靈武起義兵。唐家再
  造李郭力,逆賊牽制公威靈。哀哉常山賊鉤舌,公歸朝廷氣不折。
  崎嶇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節。當年幸脫安祿山,由首竟陷李
  希烈。希烈安能遽殺公,宰相盧杞欺日月。亂臣賊子歸何所?茫
  茫煙草中原土。公視於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那詩中所云「白首竟陷李希烈」,是說顏真卿至德宗時,奸相盧杞忌其忠直,使往宣慰逆賊李希烈,其時竟為其所害,時年已七十有七矣。此是後話。所云「常山鉤舌」之事,乃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其人之忠義,與真卿無異。當祿山叛亂之時,他為常山太守,祿山兵至蒿城,常山危急,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不足,一時難以拒守;乃以長史袁履謙計議,姑先往以迎之,以緩其鋒。祿山喜其來迎,賜以紫袍金帶,使仍舊守常山。杲卿遂與履謙密謀起義,恰好真卿遣甥盧逛至常山,與杲卿相約,欲連兵斷祿山的歸路。那時安祿山方僭號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杲卿乃假傳祿山的恩命,召偽井陘守將李欽湊率眾前來,受那登極的犒賞。俟其來至,與之痛飲至醉,縛而斬之,宣諭解散其眾。賊將高邈、何千年,適奉祿山之命,往北方徵兵,路過常山,亦為杲卿所殺。時部將在祿山手下名張獻誠,正統兵圍困饒陽,杲卿先聲言,朔方節度使郭子儀令兵馬使李光弼與武鋒使僕固懷恩,統眾兵卒出井陘來了。獻誠聞之大懼,杲卿乃遣人往說之,使解曉陽之圍,獻誠遂引兵遁去。杲卿令袁履謙入饒陽,慰勞將士,傳檄諸郡,於是河北響應。杲卿以李欽湊的首級與高邈、何千年二人,獻於京師,使其子顏泉明與內邱丞張通幽,□表文赴京師奏報。那張通幽即張通誤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賊,禍及家門,思為保全之計,知太原尹王承業,與楊國忠有交,欲藉以為援。乃力勸王承業留住顏泉明,表其奏文,攘其功為己功。杲卿起義才數日,賊將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王承業既攘其功,正利於杲卿之死,擁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戰,糧盡兵疲,城遂陷,為賊所執,解送祿山軍前。安祿山大喝一聲道:「你何背我而反!」杲卿(目真)目大罵,祿山怒甚,令人割其舌,並袁履謙一同遇害。二人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通幽顧家不顧國,承業冒功更忌功。坐使忠良被兵刃,空將血
  淚灑西鳳。
  杲卿盡節而死,卻因王承業掩冒其功,張通幽詭誕其說,楊國忠蒙蔽其說,朝廷竟無恤贈之典。直至肅宗乾元年間,顏真卿泣涕訴於肅宗,轉達上皇。那時王承業已為別事,被罪而死。張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殺之。追贈杲卿為太子太保,謚曰忠節。其子泉明,為賊所掠,後於賊中逃脫,求得其父屍,並求得袁履謙之屍,一體棺殮以歸。凡顏氏族人及其父之舊將吏妻子流落者,都出資贖回五十余家,共三百余口,人皆稱其高義。此亦是後話。
  且說真卿一日聞杲卿之死,大哭大驚,哭是哭其兄,驚的是常山失守,賊據要沖,深為可慮。忽探馬來報,說郭子儀奉詔進取東京,特薦李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兵萬余,從井陘而來,一路進取。顏真卿喜道:「如此則常山可復矣!」時清河縣吏民,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奉粟帛器械,以資軍用,且乞借兵以為戰守之助。那李萼年方弱冠,器宇軒昂,言同明快。真卿奇其人,以兵五千借之。李萼因進言說道:「朝廷已遣兵出崞口,賊據險相拒,官軍不得前。公今引兵先擊魏郡,公兵開崞口以引出官軍,團討平汲鄴以北諸郡縣,然後合諸鎮兵,南臨孟津,據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但須表奏朝廷,堅壁勿戰,不過月余,賊必有內潰相圖之事矣!」真卿然其說,命參軍李擇交等,將兵會清河、博平,兵屯於堂邑。偽魏郡太守袁知泰率眾來戰,官軍奮力擊之,賊眾潰敗,遂拔魏郡,軍聲大振。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兵來會屯於平原城之南,真卿待之甚厚,且以堂邑之功讓之。進明居之不疑,竟自具表上奏,真卿亦不以為怪。又聞李光弼已恢復常山,郭子儀與李光弼合兵一處。賊將史思明來戰,子儀用計,思明露髻跣足,持折槍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余郡皆下。又聞雍邱防御使張巡與賊連戰,屢敗賊眾。正歡喜間,忽聞朝廷上有詔,催促副元帥哥舒翰出戰。
  原來哥舒翰屯軍潼關,為長安屏障之計,按兵不動,待時而進。河源軍副使王思禮乘間進言曰:「今天下以楊國忠召亂,莫不切齒,公當上表,請斬楊國忠之頭,以謝天下,則人心皆快,各效死力矣!」哥舒翰搖頭不應。王思禮又道:「若是上表,未必便如所請,僕願以三十騎,劫取楊國忠至潼關斬之。」哥舒翰愕然道:「若如此,真是哥舒翰反,不是安祿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諸君口?」思禮乃不敢復言。那邊楊國忠也有人對他說:「朝廷重兵,盡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倘假人言為口實,如拔旗西指,為不利於公,將若之何?」國忠聽說乃大懼,方尋思無計,忽人報賊將崔乾情在陝,兵不滿四千,羸弱不堪,甚屬無備。國忠即奏啟玄宗,遣使催哥舒翰進兵恢復陝洛。哥舒翰飛章奏言道:「安祿山習於用兵,豈真無備。今特示弱者,誘我出兵耳!我兵若輕出敵,正墮他的詭計。且賊遠來,利在速戰,我兵據險,利於堅守。況賊殘虐,失眾民心,勢已日蹩,將有內變,因而乘之,可不戰而自戢。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徵兵,尚多未集,請姑待之。」郭子儀、李光弼亦上言:「請引兵北攻范陽,覆其巢穴,擒賊黨之妻孥為質,以招之,賊必內潰。潼關大兵,惟宜固守,不可輕出。」顏真卿亦上言:「潼關險要之地,屏障長安,固守為尚。賊羸師以誘我,幸勿為閒言所惑。」奏章紛紛而上,無奈國忠疑忌特深,只力持進戰之說。玄宗信其言,連遣中使,往來不絕的催出戰,且降手敕切責雲:
    卿擁重兵,不乘賊無備,急圖恢復要地,而欲待賊自潰,按兵不
  戰,坐失事機,卿之心計,朕所未解。倘曠日持久,使無備者轉為有
  備,我軍遷延,或無成功之績,國法具在,朕自不敢徇也。
  哥舒翰見聖旨降下,嚴厲切責,勢不能止,撫膺慟哭一回,遂整飭隊伍,引兵出關。與崔乾情之兵,遇於靈寶西原。賊兵據險以待,南向阻山,北向阻河,中向隘道,七十余裡。王思禮等將兵五萬俱前,副將龐忠等引兵十萬繼進。哥舒翰自引兵三萬,登河南高阜,楊旗擂鼓,以助其勢。崔乾情所率不過萬人,部伍不整,官軍望見,都皆笑之。誰知他已先伏精兵於險要之處,未及交兵,佯為偃旗曳戈,好像要逃遁的一般。官軍懈不為備,方觀望間,只聽連聲炮響,一齊伏兵多起。賊眾乘高拋下木石,官軍被擊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馬受束,槍桿俱不施用。哥舒翰以氈車數十乘為前驅,欲藉以為沖突。崔乾佑卻以草車數十乘,塞於氈車之前,縱炎燒焚。恰值那時東風暴發,火趁風威,風因火勢,煙焰沸騰,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只道賊兵在煙焰中,一齊把箭射將去,及知箭盡,方知無賊。乾佑遣將,率精騎數萬,從山南轉出官軍之後,首尾夾攻,官軍駭亂,大敗而奔,或棄甲鼠匿,而逃入山谷;或拋槍奔走,或誤入河中,溺死者不計其數。後軍見前軍如此敗走,亦皆自潰,河北軍望見,也都逃奔,一時兩岸官軍俱空。這一場好廝殺,但見:
    初焉誘敵,作為散散疏疏;乍爾交鋒,故作荒荒縮縮。一霎時
  後兵擁至,轉瞬間伏兵齊起。炮響連天,鼓聲動地。相逢狹路,用
  不著大到長槍;獨占高岡,亂拋下木頭石塊。風能助火,頓教雙目
  被煙迷;箭未傷人,卻笑一時都射盡。眼見全軍既覆,足令大將獲
  擒。
  官軍既敗,哥舒翰獨與麾下百余騎,自首陽山渡河,向西入關,余眾奔至關外。時已昏夜,關前原有三個極闊極深的大坑塹,以防賊人沖突的。那時敗兵逃歸,爭先入關,慌亂裡黑暗中,不覺連人帶馬,多被跌入坑塹內。須臾之間,坑塹填滿,後來者踐之而過,如履平地。二十萬人馬出戰,敗後得歸者,八千餘人。崔乾傷乘勝,攻破潼關。哥舒翰退至關西驛中,揭榜收合敗卒,欲圖再戰。部下番將人拔歸仁心欲降賊,及聲言賊兵將至,促哥舒翰出驛上馬。人拔歸仁言道:「主帥以二十萬眾,一戰而盡,有何顏復見天子;況又權相所疑忌,獨不見高仙芝、封常清之事乎?即請東行,以圖自全之策。」哥舒翰道:「吾身為大將,豈肯降賊。」便欲下馬。歸仁叱部卒,系哥舒翰兩足於馬腹,不由分說,加鞭而行,諸將有不從者,都被纏縛。遇賊將田乾真,引兵來接應,遂將哥舒翰等執送祿山軍前。祿山本與哥舒翰不睦的,那時卻不記舊怨,用言勸他降順。哥舒翰只得降了,火拔歸仁自誇其功,大言於眾,以為哥舒翰之降,我之力也。祿山間之大怒道:「歸仁背朝廷,逼主帥,不忠不義!」命即斬其首以示眾。當年安祿山奏請用番將守邊,後來反叛,多得番將之力;火拔歸仁自誇是番將,故敢大言誇功,亦不想竟為祿山所殺。正是:
    反賊亦難容反賊,小人枉自為小人。
  哥舒翰既降賊,祿山命為司空,逼令作書,招李光弼等來降。光弼等皆復書切責之。祿山知其無效,乃囚之於後院中。後人有詩歎雲:
    哥舒本名將,喪師非其罪。權奸能制命,大帥如傀儡。
    戰所不宜戰,我心先自餒。辱身更辱國,千載有余悔。
  這一場喪師,非同小可。此信報到京師,吃驚不小。正是:
    將軍失利邊疆上,天子驚心宮禁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9 AM

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詞曰:
    昔日窮奢極麗,今日殘山剩水。  拋離宮院陟崔嵬,問團
  誰?昔日皇恩獨眷,今日人心都變。冰山消盡玉環捐,悔從前。
                      調寄「添字昭君怨」
  自古賢君相與賢妃後,無不謹身修德,克儉克勤,上體天心,下合人意,所以能防患於患未作之先,轉禍於福將至之日,庶幾四方可以無慮,萬民因而得所。如其不然,為上者驕奢淫佚,不知敬天勸民;而極惡庸劣之臣,與那估寵恃勢、敗檢喪節的嬪妃戚婉,擅作威福,只徇一己之私,不顧國家之事,以致天怒人怨,干戈頓起,地方失守,宗社幾傾。彼賣國權臣,以及蠱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終不免於誅戮,然萬民已受其塗炭,天子且至於蒙塵。到那時,方咨嗟歎悼,追悔前非,則亦何益之有哉!卻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遂至全軍覆沒,主帥遭殃。潼關失陷,於是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處,守將都棄城而走。唐朝制度,各邊鎮每三十裡設立一煙墩,每日黃昏時分,放煙一炬,接遞至京,以報平安,謂之平安火。那時平安火三夜不至,玄宗心甚惶惑。忽飛馬連報,說哥舒翰喪師失地,賊兵乘勝而進,勢不可當。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誤,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當早戰,以乘賊之無備;只因戰之不早,使賊轉生狡謀,墮彼之計。」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而敗,悔已無及;為今之計,宜速征諸道兵入援,更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須速敕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以御賊入京之路。」楊國忠卻只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之見若何?」國忠奏道:「徵兵御賊,督兵守城,固皆要著;但潼關既陷,長安危甚,賊勢方張,漸逼京師,外兵未能遽集,所謂遠水難救近火。以臣愚見,莫如車駕暫幸西蜀,先使聖躬安穩,不為賊氛所侵擾,然後徐待外兵之至,乃為萬全之策。」玄宗聞奏,未及開言,只見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順,勢雖猖披,然豈能敵天朝兵力。即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皆屢戰屢勝。近又報東平太守吳王抵義師,屢次殺賊甚多。聞安祿山塘罵其黨嚴莊、高尚說:『汝前日勸我反以為計出萬全,今我屢為官軍所逼,萬全何在?』高、嚴二賊無言可對。祿山欲殺之,左右勸解而止。是賊氣已挫,行當珍滅。今我兵潼關之敗,失在違眾議而催出戰,非盡哥舒翰之罪也。若外兵雲集,恢復有期;奈何以一敗之故,遽思奔避?大駕一行,京都孰守?獨不為宗廟社稷計乎?幸蜀之說,臣愚以為不可。」玄宗傳諭,在延諸臣各抒所見,諸臣都唯唯莫對,但回奏道:「容臣等赴中書共議良策覆旨。」玄宗悶悶不悅,隨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有幸蜀之說?卻原來他向曾為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徑。前日一聞祿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營儲蓄於蜀中,以備緩急,故今倡議幸蜀,圖自便耳。正是:
     只因自己營三窟,強欲君王駐六飛。
  當下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相道:「前日天子又欲親征,又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們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得他們去聳才妙。」遂乘間打從便門來到虢國夫人府中,相與密議其事。那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同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隊著五色衣,車仗儀從,燈火輝煌,相映如百花之煥發,正在那裡下輦,步到廳堂。恰好國忠慌慌張張的來到,口中只連聲道:「急走為上!急走為上!」虢國夫人忙問:「有何急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為今之計,莫如勸聖駕速幸蜀中。我們有家業在彼,到那裡可不失富貴,爭奈眾論紛壇,聖意不決,須得你姊妹急入宮去,與貴妃一同勸駕為妙。若更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齏粉矣!」虢國夫人聞言著了慌,把家中這樁怪事,且丟過一邊,急約了韓國夫人,一齊入宮。見了楊妃,密將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個同見玄宗,力勸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言,繼以涕泣,不由玄宗不從。遂密召國忠入宮共議。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雲:「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必至遲延誤事。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面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遂下詔親征,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將軍陳元禮,整敕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閒廄馬千餘匹備用,總不使外人知道。是日玄宗密移駐北內。
  至次日黎明,獨與楊妃姊妹、皇太子並在宮中的皇於、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之時,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蘋同行。楊妃止之道:「車駕宜先發,余人不妨另日徐進。」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隨駕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則遲延時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不如大駕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於是玄宗遂行。梅妃與諸王孫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從。車駕既行,人猶未知。百官猶入朝,宮門尚閉,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及宮門一啟,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聖駕不知何往,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玄宗必然幸蜀,飛騎追隨。其余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或竟騎驢上殿。公子王孫,有一時無可逃避者,號泣於路旁。後來杜工部曾有《哀王孫》詩雲:
    長安城頭白頭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間啄大屋,屋底達
  官走避胡。金鞭斷折大將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魚青珊瑚,
  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
  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准,龍種自與常人殊。豺
  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
  須。昨夜春鳳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
  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厘面請雪恥,
  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只見有許多軍役,手中各執草把在那裡伺候。玄宗停車問其故,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不能載去,將來恐為賊所得,臣意欲盡焚之,無為賊守。」玄宗揪然道:「喊來若無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與之,勿重困吾民。」遂叱退軍役,驅車前進。才過了便橋,國忠即使人焚橋,以防追者。玄宗聞之,咄嗟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奈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往撲滅之。後人謂玄宗於患難奔走之時,有此二美事,所以後來得仍歸故鄉,終享壽考。正是:
    三言星退捨,天意原易回。倉猝不忘民,庶幾國脈培。
  玄宗駕至鹹陽望賢宮,地方官員俱先逃避,日已晌午,猶未進食。百姓或獻飯,雜以麥豆;王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玄宗厚酬其值,好言尉勞,百姓多哭失聲,玄宗亦揮淚不止。眾百姓中有個白髮老翁,姓郭名從謹,涕泣進言道:「安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當時有赴闕若言其反者,陛上輒殺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輿播遷。所以古聖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也。猶記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然頻歲以來,諸臣皆以言為諱,唯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顏面訴語乎?」玄宗頓足嗟歎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無及。」溫言謝遣之。從行軍士乏食,聽其散往各莊村覓食。是夜宿金城館驛,甚是不堪。
  次日,駕臨至馬嵬驛,將士饑疲,都懷憤怒。適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奔至,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因即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令即赴鎮收集散卒,以候東討。思禮臨行,密語陳元禮道:「楊國忠召亂起釁,罪大惡極,人人痛恨,僕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殺之,借其不從我言。今將軍何不撲殺此賊,以快眾心?」陳元禮道:「吾正有此意。」遂與東宮內侍李輔國商議,正欲密啟太子。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余人,因來議和好,隨駕而行。這一日遮楊國忠馬前,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回答,陳元禮即大呼:「楊國忠交通番使謀反,我等何不殺反賊!」於是眾軍一齊鼓噪起來。國忠大駭,急策馬奔避。眾軍蜂擁而前,兵刃亂下,登時砍倒,屠割肢體,頃刻而盡。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楊暄。正是:
    任是冰山高萬丈,不難一旦付東流。
  國忠才被殺,湊巧韓國夫人乘車而至,眾軍一齊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斐徽並國忠的妻子幼兒,都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著,也都被誅戮。正是:
    昔年演掃眉,今日血污頸。可憐天子姨,卒難保首領。恨不如
  沐猴,幼化潛蹤影。
  玄宗當日聞楊國忠為眾軍所殺,急出至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令各收隊。眾軍只是喧鬧擾攘,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爾等為何還不散?」眾軍嘩然道:「反賊雖殺,賊根猶在,何敢便散?」陳元禮奏道:「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復侍至尊,伏候聖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國忠即謀反,與他何干?」高力士奏道:「貴妃誠無罪,但眾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帝左右,豈能自安。願皇爺深思之,將士安則聖躬方萬安。」玄宗默然點頭,轉步回驛,不忍入行宮,只於驛旁小巷中,倚仗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之子,那時正侍立於側,乃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間,願陛下割恩忍憂,以寧國家。」玄宗乃步入行宮,見了貴妃,一字也說不出口,但撫之而哭;門外嘩聲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決。」玄宗攜著貴妃,出至驛道北牆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矣!」楊妃亦涕泣嗚咽道:「願陛下保重,妾負罪良多,死無所恨,乞容禮佛而死。」玄宗哭道:「願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回顧高力士:「汝可引至佛堂善處之。」說罷,大哭而入。楊妃上佛堂禮佛畢,高力士奉上羅巾,促令自縊於佛堂前一果樹下,年三十有八,時天寶十五載六月也。噫,此正白樂天《長恨歌》中所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
  門百余裡。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屆馬前死。
  後人題詠馬嵬坡甚多,惟杜真卿一詩極佳。詩雲:
    楊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爭飛。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
  紅襯馬蹄。
  楊妃既死,高力士即出驛門,對眾宣言道:「妃子楊氏,已奉聖旨賜死了!」眾軍還未肯信,高力士奉諭將楊妃之屍,用繡衾覆於榻上,置之驛庭中,敕陳元禮率領眾軍將入視。元禮揭其半衾抬其首,以示眾人,於是眾人知其果死,都免甲釋冑頓首呼萬歲而出。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殮,草草的葬之於西郊之外,道北坎下。才葬畢,適南方進荔枝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即命以荔枝祭於家前。張祐有詩雲: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
  到馬嵬坡。
  玄宗回顧謂高力士道:「妃子向常有異夢,今日應矣!」力士道:「貴妃何夢,老奴未知。」玄宗道:「妃子曾說來,夢與朕同游驪山,至興元驛對食。後院忽火發,倉猝出走,回望驛門中,樹木俱為烈焰;俄有二龍至,朕跨白龍,其行甚速;妃子跨黑龍,其行甚遲。左右無人,惟見一蓬頭黑面之物,狀如鬼魅,自雲:是此峰之神,承上帝之命,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依然而覺,明日即聞漁陽叛信。如今想起來,與朕游驪山,驪者離也,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為兵像,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於旁楊字也。朕跨白龍,西行之像,妃子跨黑龍,幽陰之像。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鬼字。益州牧蠶元後,牧蠶所以致絲,益旁加絲,縊字也,正縊死於馬嵬之兆。」高力士道:「夢兆不祥,誠如聖諭。老奴猶記昔年遇一術士李遐周,彼曾詠一詩雲:『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彼說此詩所言應在後日,由今思之,燕市一句,指祿山之叛;函關句謂哥舒翰之敗。山下鬼乃嵬字,即馬嵬驛也;貴妃小字玉環,今日老奴奉以羅巾自縊,所謂環上系羅衣也。定數如此,聖上宜自寬,不必過於傷情。」正說間,陳元禮人奏,請旨約飭軍隊起行。玄宗傳諭即行。時樂工張野狐在側,玄宗揮淚向他說道:「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正是:
    好景不堪愁裡看,偶然觸目更傷情。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59 AM

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詞曰:
    西土忽來大駕,朔方頓耀前星。共言人事隨天意,急難豈忘
  親? 獨恨輕拋骨肉,致教並受囗囗。權奸女寵多貽禍,不止自
  家門。
                        調寄「烏夜啼」
  國家當太平有道之時,朝廷之上,既能君君臣臣,則宮闈之間,自然父父子子。由是從一本之親,推而至於九族之眾,凡屬天潢,無不安享尊榮,共被一人惇敘之德。流及既衰,為君者不能正其身,為臣者專務惑其主,因而內寵太甚,外寇滋生。一旦變起倉猝,遂至流離播遷,猶幸天命未改,人心未去,天子雖不免蒙塵,儲君卻已得踐柞;然而事勢已成,倉皇內禪,畢竟授者不能正其終,受者不能正其始。何況勢當危迫,匆匆出奔,宗廟社稷,都不復顧。其所顧戀不捨者,惟是一二劈幸之人,其余骨肉之戚,俱棄之如遺,遂使王孫公子,都至飄零,玉葉金枝,悉遭賊戕。如唐朝天寶末年之事,真思之痛心,言之發指者也。且說玄宗駕至馬嵬,眾將誅殺楊國忠及韓、貌二夫人,玄宗沒奈何,只得把楊妃賜死,陳元禮方才約飭眾軍,請旨啟行。眾人以楊國忠部下將吏,俱在蜀中,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意在入蜀,卻又恐拂眾人之意,只顧低頭沉吟,不即明言所向。韋愕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御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眾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駕起行。及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父老,遮道挽留,紛紛擾攘,都道:「宮闕是陛下家居,陵寢是陛下墳墓,今日捨此,將欲何往?」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得多了。
  玄宗乃命太子於車駕之後,諭止眾百姓。於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道:「皇爺既不肯留駕,我等願率子弟,從太子東向去破賊,保守長安。」太子道:「至尊冒險而行,我為子者,豈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道:「若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太子道:「爾等眾百姓即欲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亦須還白至尊,更稟進止。」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了,不得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淑、建寧王人炎,俱乘馬隨後。此二王都是極有智勇的,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乃前執太子之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若從至尊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人情既高,豈能復合,他日雖欲復至此,不可得矣!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並力東對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官禁,以迎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此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徒事區區溫情定省之文,為兒女子之慕戀乎?」廣平王亦從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人炎之言甚善,願殿下審思之。」東宮侍衛李輔國至皇太子馬前,叩首請留。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乃使廣平王人叔,馳馬往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方勢轡停車,以待太子,久不見至,正欲使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之狀。玄宗道:「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使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為人心不可失耳!今人心屬太子,是朕之幸也。」遂命將後軍二干人,及飛龍廄馬匹,分與太子,且傳諭將士雲:「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直善輔之。」又傳語太子道:「西北諸部落,吾撫之素厚,今必得其用,汝勉圖之,吾即當傳位於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後撫安爾等。」於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李輔國道:「日已晏矣,此地非可久駐,今眾意將欲往何處?」眾皆莫對。建寧王道:「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度使,彼處將吏,歲時致啟,人炎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多敗降於賊,其父兄於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志。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徐圖大舉。賊初入長安,未暇徇地,乘此急行,乃為上策。」眾皆以為然,遂向朔方一路而行。至渭水之濱,遇著潼關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及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揖,乃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者,都涕泣而返。太子至新平,連夜馳三百余裡,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百而已。正是:
    從來太子堪監國,若使行軍號撫軍。此日流離國難守,無軍可
  撫愧儲君。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歧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潛懷去就之志,流言頻興,語多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以為憂。秦國楨奏道:「眾心洶洶之際,非可以威驅勢迫,當以情意感動之。」玄宗然其說。適成都守臣貢常例春彩十萬余匹至扶風,玄宗命陳列於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披猖,不得不暫避其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心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人輩,勉力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也。」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亦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亦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猶回顧眾人道:「去留聽卿,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後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不知感?」於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給賞於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正是:
    三軍一時忽欲變,誰說威尊命必賤?不用勢迫與刑驅,仁心入
  人心可轉。
  軍心既定,玄宗即於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捻,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於駕前為引道,即入蜀境。路過一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道:「此名萬裡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首道:「一行僧之言驗矣,朕可無憂矣!」你道什麼一行僧之言?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曆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嘗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發歎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虞方好。」因問一行道:「朕得終無禍患否?」一行道:「陛下游行萬裡,聖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道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裡。因想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聖壽無疆,可知朕躬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道:「朕可無憂矣!」正是:
    萬裡橋名應遠遊,神僧妙語好推求。倖然聖壽還無量,珍重前
  途可免憂。
  當下玄宗催趲軍士前行,不則一日,來至成都駐蹕;其殿宇宮室,與一切供御之物,雖都草創,不甚齊整。卻喜山川險峻,城郭完固,賊氛已遠,且暫安居。只是眼前少了一個最寵愛的人,想起前日馬嵬驛之事,時時悲歎。高力士再三寬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俱上表請亟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皇太子分總節制,然都不即使出鎮,特敕永王磷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少府西監竇紹為之傅。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鎮。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領朔方、河北、平盧節度都使,收復長安、雒陽。
  那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你道如何便正位為天子?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迎,以衣糧奉獻,至平涼閱監牧馬,得幾萬匹。又召募得勇士三千餘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池判官李涵等五人,相與謀議道:「太子今在平涼,然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地方,兵食完富,若迎請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謀議即定,李涵上箋於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栗帛軍需之數以獻。杜鴻漸、崔漪親至平涼,面啟太子道:「朔方乃天下勁兵之處,今吐蕃請和,回給內附,四方郡縣俱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若治兵於靈武,移檄四方,收攬忠義,按轡長驅,逆喊不足屠也。臣等已使魏少游、盧簡金,在彼葺治宮室,整備資糧,端候殿下駕幸。」廣平王、建寧王,俱以兩人之言為然,於是太子遂率眾至靈武駐紮。
  過了數日,適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為御史中丞,因至靈武參謁太子,乃與杜鴻漸等定議,上太子箋,請遵大駕發馬嵬時欲即傳位之命,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道:「至尊方馳驅途道,我何得擅襲尊位?」裴冕等奏道:「將士皆關中人,豈不日夜思歸?其所以不憚崎嶇,遠涉沙塞者,亦冀攀龍附鳳,以建尺寸之功耳,若殿下守經而不達權,使人心一朝離散,大勳不可復集矣!願即勉徇眾情,為社稷計。」太子猶未許允,箋凡五上,方准所奏。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皇帝,即改本年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那時方知玄宗車駕已駐曄蜀中,隨即遣使□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下詔:「自今章奏,俱改稱太上皇。軍國重事,行請皇帝旨,仍奏聞朕。俟克復兩京之後,朕不預事矣。」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資玉冊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覆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冊寶,供奉於別殿,未敢即受。正是:
     寶位已先即,寶冊然後傳。授受原非誤,只差在後先。
  後來宋儒多以肅宗未奉父命,遽自稱尊,謂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說便這等說,但危急存亡之時,欲維繫人心,不得已而出此。況玄宗屢欲內禪傳位之說,已曾宣之於口。今日肅宗靈武即位之事,只說恪遵前命,理猶可恕。篡叛之說,似乎太過。若論他差處,在即位之後,寵嬖張良娣,當軍務倥傯之際,與之博戲取樂,此真可笑耳。正是:
    若能不以位為樂,便是真心干蠱人。
  然雖如此,即位可也,本年便改元,是真無父矣;若使此時鄴侯李泌早在左右,必不令其至此。後人有詩歎雲:
    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
    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閒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西狩,太子北行,那些時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軍駕已出數日之後,祿山聞報,方遣其部將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一面遣人往雒陽報捷,專候祿山到來。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虞,此亦天意也。正是:
    左藏不焚留餌賊,道教今日免追兵。
  祿山至長安,聞馬嵬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聞楊妃賜死了,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又害我阿環姊妹?我此來正欲與他們歡聚,今已絕望,此恨怎消!」又想起其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一發忿怒。乃命孫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國戚,盡行殺戮。又命將宗室男婦,被殺者悉刳去其心,以祭安慶宗。祿山親臨設祭,那日於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劊子聚集眾屍,方待動手剖心。說也奇怪,一霎時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城垛兒上插著。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盡被雷火焚燒。祿山大懼,向天叩頭請罪,於是不敢設祭,命將眾屍一一埋葬。正是:
    治亂雖由天意,兇殘大拂天心。不意雷霆警戒,這番慘痛難
  禁。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時,原要與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楊國忠諫阻而止。今日眾人盡遭屠戮,皆國忠害之也,此賊真死有余辜矣。正是:
    一言遺大害,萬剮不蔽辜。
  當日眾屍雖免剖心之慘,然幾祿山平日所怨惡之人,都被殺戮,還道:「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日若在此,定當殺之!」又凡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殺戮。朝官從駕而出者,其家眷在京,亦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俱先期遠避,未遭其害。內侍邊令誠投降,以六宮鎖鑰奉獻祿山,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宮畔,獲一腐敗女人之屍,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賊人搜去,上皇歸後,因得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子愴惶被難之時,猶懷嫉妒,諫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馬嵬變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後人有詩雲:
    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
  初空妒忌。
  祿山下令,凡在京官員,有不即來投順者,悉皆處死。於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土自)等,俱降於賊。那張均、張(土自),乃燕國公張說之子也。張(土自)又尚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受國恩,名臣後裔,不意敗壞家聲,一至於此!
    父爵燕國公,子事偽燕帝。辱沒燕世家,可稱難兄弟。
  祿山以陳希烈、張(土自)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余朝士朝授以偽官,其勢甚熾。然賊將俱粗猛貪暴,全無遠略。既克長安,志得意滿,縱酒婪財,無復西出之意。祿山亦心戀范陽與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
    貪殘戀土賊人態,妄竊燕皇聖武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0 AM

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詞曰:
    談忠說義人都會,臨難卻通融。梨園子弟,偏能殉節,莫賤伶
  工。 伶工殉節,孤臣悲感,哭向蒼穹。吟詩寫恨,一言一淚,直
  達宸聰。
                        調寄「青衫濕」
  自古忠臣義士,都是天生就這副忠肝義膽,原不論貴賤的。盡有身為尊官,世享厚祿,平日間說到忠義二字,卻也侃侃鑿鑿,及至臨大節,當危難,便把這兩個字撇過一邊了,只要全軀保家,避禍求福,於是甘心從逆,反顏事仇。自己明知今日所為,必致罵名萬載,遺臭萬年,也顧不得。偏有那位非高品,人非清流,主上平日不過以徘優言之,即使他當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主降賊,人也只說此輩何知忠義,不足深責。不道他到感恩知報,當傷心慘目之際,獨能激起忠肝義膽,不避刀鋸斧鉞,罵賊而死。遂使當時身被拘國的孤臣,聞其事而含哀,興感形之筆墨,詠成詩詞。不但為死者傳名於後世,且為己身免禍於他年。可見忠義之事,不論貴賤,正唯踐者,而能盡忠義,愈足以感動人心。卻說安祿山雖然僭號稱尊,占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都被他竊據。卻原只是亂賊行徑,並無深謀大略。一心只戀著范陽故土,喜居東京,不樂居西京。既入長安,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即以兵衛送赴范陽,其府庫中的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輦去范陽藏貯。又下令要梨園子弟,與教坊諸樂工,都如向日一般的承應,敢有隱避不出者,即行斬首。其苑廄中所有馴像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當初天寶年間,上皇注意聲色。每有大宴集,先設太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俱於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或時命宮女,各穿新奇麗艷之衣,出至當筵清歌妙舞。其任載樂器往來者,有山車陸船制度,俱極其工巧。更可異者,每至宴酣之際,命御苑掌像的像奴,引馴像入場。以鼻擎杯,跪於御前上壽,都是平日教習在那裡的,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每當奏樂之時,命掌廄的圉人,牽馬到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便都昂首頓足,回翔旋轉的舞將起來,卻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宋儒徐節孝先生曾有舞馬詩雲:
    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
  蓋渥窪泥。  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
  舊曲,范陽戈甲滿關西。
  當年此等宴集,祿山都得陪侍。那時從旁諦觀,心懷艷羨,早已蔭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樣取樂。可知那聲色犬馬,奇技淫物,適足以起大盜覬覦之心。正是:
    天子當年志大驕,旁觀目眩已播搖。漫誇百獸能率舞,此日奢
  華即盜招。
  那時祿山所屬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都來朝賀。祿山欲以神奇之事,誇哄他們。乃召集眾番賜宴於便殿,對眾人宜言道:「我今受天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的物類,莫不感格效順。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見我飲宴,便來擎杯跪獻;那個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豈非神奇之事!」眾番人聽說,俱俯伏呼萬歲。那祿山便傳令,先著像奴牽出像來看。不一時,像奴將那十數頭馴像,一齊都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俱注目而觀,要看他怎麼樣擎杯跪獻。不想這些像兒,舉眼望殿上一看,只見殿上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時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像面前,要他擎著跪獻。那像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拋去數丈。左右盡皆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祿山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恁般可惡!」喝把這些像都牽出去,盡行殺訖。於是輟宴罷席,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笑道:
    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
  膝還稽顙。
  祿山被像兒出了醜,因疑想那些舞馬,或者也一時倔強起來,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它罷。遂命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去。後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那思明一日大宴將住,堂上奏樂。二馬偶系於庭下,一聞樂聲,即相對而舞。軍士不知其故,以為怪異,痛加鞭垂。二馬被鞭,只道嫌他舞得不好,越發擺尾搖頭的舞個不止。軍士大驚,榻棒交加,二馬登時而斃。賊軍中有曉得舞馬之事者,忙叫不要打時,已都打死了。豈不可笑?正是:
    像死終不屈節,馬舞橫被大杖。雖然一樣被殺,善馬不如傲
  像。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只說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所藏之物,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且許旁人汗告。於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殆無虛日。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首,有司不問情由,輒便追索,波及無辜,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復長安,即日將至。或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了,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裡為之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起,也都相顧驚惶。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何不早回灘陽;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守關中;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節制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親軍,又諸番將還守東都,擇日起行。卻於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將,於內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先期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承應。這些樂工子弟們,惟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人,隨駕西走,其余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憑祿山拘喚,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凝碧池頭,便殿上排設下許多筵席。祿山上坐,安慶緒侍坐於旁,眾人依次列坐於下。酒行數巡,殿陛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第一班按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青霄巾,腰繫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青幡一面,幡上書東方角音四字,其字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青紗帽,著青繡衣,一簇兒立於東邊。第二班按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繫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紅幡一面,幡上書南方征音四字,其字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絳絹冠,著紅繡衣,一簇兒立於南邊。第三班按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皓月巾,腰繫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白幡一面,幡上書西方商音四字,其字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素絲冠,著白繡衣,一簇兒立於西邊。第四班按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玄霜巾,腰繫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黑幡一面,幡上書北方羽音四字,其字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各戴皂羅帽,著黑繡衣,一簇兒立於北邊。第五班按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黃雲巾,腰繫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黃幡一面,幡上書中央宮音四字,其字以白銀為質,兼用五色雜寶鑲成,取土生金,又取萬寶土中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四十人,各戴黃綾帽,著黃繡衣,一簇兒立於中央。五個樂官,共引樂人一百二十名,齊齊整整,各依方位立定。
  才待奏樂,祿山傳問:「爾等樂部中人,都到在這裡麼?」眾樂工回稱諸人俱到,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祿山道:「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不為全美。可即著人去喚他來。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左右領命,如飛的去傳喚了。祿山一面令眾樂人,且各自奏技。於是鳳簫龍笛,像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揭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一霎時,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真個聲韻鏗鏘,悅耳動聽。樂聲正喧時,五面大幡,一齊移動。引著眾人盤旋錯縱,往來飛舞,五色絢爛,合殿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止。依舊各自按方位立定。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朕向年陪著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侍坐於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般快意。今所不足者,不得再與楊大真姊妹歡聚耳。」又笑道:「想我起兵來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俱為我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到留下與朕躬受用,豈非天數。朕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侑酒。」
  那些樂人,聽了祿山說這番話,不覺傷感於心,一時哽咽不成聲調,也有暗暗墮淚的。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朕今日飲宴,爾眾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令左右查看,若有淚容者,即行新首。眾樂人大駭,連忙拭去淚痕,強為歡顏;卻忽聞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祿山遣人生逼他來。及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的熱鬧,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聞得這些狂言悻語,且又恐喝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盡都失驚。左右方待擒拿,只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拋擲於地,指著祿山大罵道:「你這逆賊,你受天子的厚恩,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伏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等這班賊徒!」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教快砍了。眾人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昔年只見安全藏,今日還看雷海青。一樣樂工同義烈,滿朝愧
  此兩優伶。
  雷海青已死,祿山怒氣未息,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探馬來報:皇太子已於靈武即位,年號都有了。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軍馬,恢復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奈雍邱防御使張巡,又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為所敗。祿山聞此警報,遂下令即日起馬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其西京所存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帶往東京去。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面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只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祿山方仰面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環將下來,直冒入祿山眼中。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痊,竟雙瞽了。正是:
    逆賊毀宗廟,先皇目不瞑。旋即奪其目,略施小報應。
  祿山至東京後,二目失視,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要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這一番,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欲待把他們殺了,又借其技能,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死節一事,人人傳述,個個頌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臣子不是別人,就是前日於上皇前奏對鐘尷履歷的給事中王維。他表字摩詰,原籍太原人氏,少時嘗讀書,終南山,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友。與其弟王縉,俱有俊才。王維更博學多能,書畫悉臻其妙,名重一時。諸王駙馬,俱禮之為上賓。尤精於樂律,其所著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一幅奏樂畫圖,不識其名,王維一見便道:「此所畫者,乃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當時有好事者,集眾樂工,奏霓裳之樂;奏到第三疊第一拍,一齊都住著不動,細看那些樂工,吹的彈的敲的擊的,其手腕指尖起落處,與畫圖中所畫者,一般無二。眾人無不歎服。天寶末年,官為給事中。
  當祿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時,倉猝間不及隨駕,為賊所獲。乃服藥取痢佯為病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名,不加殺害,遣人伴送至雒陽。拘於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性本極好佛,既被拘寺中,椎日以禪誦為事,或時閒坐,想起昔年上皇夢中,見鐘馗挖食鬼眼,今祿山喪其二目,正應此兆。如此看來,鬼魅不久即撲滅矣,獨恨我身為朝臣,不及扈從車駕,反被拘困於此,不知何時再得瞻天仰聖。正在悲思,忽聞人言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又想那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多是我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與賊人聽,豈不大辱我文字。又想那雷海青雖屈身樂部,其平日原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那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自然氣憤不過。只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本是我大唐天子游幸的所在,今卻被賊人在彼宴會,便是極傷心慘目的事了。想到其間,遂取過紙筆來,題詩一首雲: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官裡,凝碧池
  頭奏管弦。
  王維這首詩,只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贊到雷海青,也不曾把來與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的,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常到寺中來問侯。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到那肅宗行在。肅宗聞知,動容感歎,因便時時將此詩吟諷。只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便使雷海青殉節之事愈著。到得賊平之後,肅宗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亦在褒贈之中。那些降賊與陷於賊中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該有罪名的了。其弟王緒,時為刑部侍郎,上表請削己之官,以贖兄之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旨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正是:
    他人能殉節,因詩而益顯。己身將獲罪,因詩而得免。
  且說祿山自目盲之後,愈加暴戾,虐待其下,人人自危。且心志狂惑,舉動舛錯,於是眾心離散,親近之人,皆為仇敵矣。所謂:
    惡貫已將滿,天先褫其魄。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0 AM

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詞曰:
    逆賊負卻君恩重,受報親生逆種。家賊一時發動,老命無端
  送。 渠魁雖珍兵還弄,強帥有兵不用。烈士淚如泉湧,斷指何
  知痛?
                        調寄「胡搗練」
  君之尊猶天也,猶父也。而逆天背父,罪不容於死。然使其被戮於王師,伏誅於國法,猶不足為異。唯是逆賊之報,即報之以逆子。臣方背其君,子旋弒其父,既足使人快心,又足使人寒心。天之報惡人,可謂巧於假手矣。乃若身雖未嘗為背道之事,然手握重兵,專制一方,卻全不以國家土地之存亡為念,只是心懷私慮,防人暗算,忌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忠臣義士,枵腹而守,奮身而戰,力盡神疲,疼心泣血,哀號請救,不啻包胥秦庭之哭,而竟擁兵不發,漠然不關休戚於其心,以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罹災,忠良殞命,此其人與亂臣賊子何異,言之可為發指!且說安祿山自兩目既盲之後,性情愈加暴厲,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痛加鞭撻,或時竟就殺死。他有個貼身伏侍的內監,叫做李豬兒,日夕不離左右,卻偏是他日夕要受些鞭撻。更可笑者,那嚴莊是他極親信的大臣了,卻也常一言不合,便不免於鞭撻。因此內外諸人,都懷怨恨。祿山深居宮禁,文武官將稀得見其面。向已立安慶緒為太子,後有愛妾段氏,生一子,名喚慶恩。祿山因愛其母,並愛其子,意欲廢慶緒而立慶恩為嗣。
  慶緒因失愛於父,時遭垂楚,心中驚懼,計無所出。乃私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密與商議,要求一自全之策。嚴莊這惡賊,是慣勸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祿山鞭撻之苦,忿恨不過。平日見慶給生性愚呆,易於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早襲了位,便可憑我專權用事。」今因他來求計,就動了個歹心,要勸他行弒逆之事。卻不好即出諸口,且只沉吟不語。慶緒再三請問道:「我國下受父皇的打罵,還不打緊,只恐偏愛了少子,將來或有廢立之舉。必得先生長策,方可無慮,幸勿吝教。」嚴莊慨然發歎道:「從來說母愛者子抱,主上既寵幸段妃,自然偏愛那段氏所生之子,將來廢位之事,斷乎必有。殿下且休想承大位了,只恐還有不測之禍,性命不可保。」慶緒愕然道:「我無罪何至於此?」嚴莊道:「殿下未曾讀書,不知前代的故事。自古立一子廢一子,那被廢之子,曾有幾個保得性命的?總因猜嫌疑忌之下,勢必至驅除而後止,豈論你有罪無罪。」慶緒聞言,大駭道:「若如此則奈何?」嚴莊道:「以父而臨其子,惟有逆來順受而已。」慶緒道:「難道便無可逃避了?」嚴莊道:「古人有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此不過調一家父子之間,教訓督責,當父母盛怒之時,以大杖加來,或受重傷,反使父母懊悔不安,且貽父母以不慈之名。不若暫行逃避,所以說大杖則走。今以父而兼君之尊,既起了忍心,欲殺其子,只鬚髮一言,出片紙,便可完事,更無走處,待逃到那裡?」慶緒道:「此非先生不能救我!」嚴莊道:「臣若以直言進諫,必將復遭鞭撻,且恐激惱了,反速其禍,教我如何可以相救!」慶緒道:「我是嫡出之子,苟不能承襲大位,已極可恨,豈肯並喪其身?」嚴莊道:「殿下若能自免於死亡之禍,便並不致有廢立之事矣!」慶緒道:「願先生早示良策,我必不肯束手待死!」
  嚴莊假意躊躇了半晌,說道:「殿下,你不肯束手待死麼?你若束手,則必至於死;若欲不死,卻束不得手了。俗諺雲: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說便如此說,人極則計生。即如主上與唐朝皇帝,豈不是君臣。況又曾為楊妃義子,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只因後來被他逼得慌了,卻也不肯束手待死,竟興動干戈起來,彼遂無如我何,不但免於禍患,且自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志。以此推之,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為,方可轉禍為福;但不知殿下能從此萬無奈何之計,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否?」慶緒聽說低頭一想,便道:「先生深為我謀,敢不敬從。」嚴莊道:「雖然如此,必須假手於一人,此非李豬兒不可,臣當密諭之。」慶緒道:「凡事全仗先生大力扶持,遲恐有變,以速為貴。」嚴莊應諾,當下辭別出宮,恰好遇見李豬兒於宮門首,遂面約他晚間乘閒到我府中來,有話相商。
  至夜李豬兒果至,嚴莊置酒餚於密室,二人相對小飲。嚴莊笑問道:「足下日來,又領過幾多鞭子了?」李豬兒忿然道:「不要說起,我前後所受鞭子,已不計其數,正不知鞭撻到何日是了?」嚴莊道:「莫說足下,即如不佞吞為大臣,也常遭鞭撻。太子以儲貳之貴,亦屢被鞭撻。聖人雲:君使臣以禮。又道:為人父,止於慈。主上恁般作為,豈是待臣子之禮,豈是慈父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定,萬一內外人心離散,大事去矣!」李豬兒道:「太子還不知道哩!今主上已久懷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之意,將來還有不可知之事。」嚴莊道:「太子豈不知之,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為人仁厚,若得他早襲大位,我和你正有好處,不但免於鞭辱而己。怎地畫個妙策,強要主上禪位於太子才好。」李豬兒搖手道:「主上如此暴厲,誰敢進此言,如何勉強得他。」嚴莊道:「若不然呵,我是大臣,或者還略存些體面,不便屢加撻辱。足下屈為內侍,將來不止於鞭撻,只恐喜怒不常,一時斷送了性命。」李豬兒聽說,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無辜,俯首被戮,何如驚天動地做一場,拼得碎屍萬段,也還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言,便撫掌而起,說道:「足下若果能行此大事,決不至於死,到有分做個住命的功臣哩!只是你主意已定否?」李豬幾道:「我意已決,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顧著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為?」嚴莊道:「不瞞你說,我已啟過太子了。太子也因失愛於父,怕有禍患。向我說道:『凡事任你們做去罷。』我因想著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特約來相商。」李豬幾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明夜便當舉動。趁他兩日因雙眸作痛,不與女人同寢,獨行於便殿,正好動手。但他常藏利刃於枕畔,明晚先竊去之,可無慮矣!」言畢作別而去。
  次日,嚴莊密與慶緒,約會到黃昏時候。慶緒與嚴莊各暗帶短刀,託言奏事,直入便殿門來,值殿官不敢阻擋。祿山此時已安寢於幃帳之內,不妨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祿山國盲,不知何人。方欲問時,李豬兒已揭去其被,燈火之下,見祿山袒著大腹。說時遲,那時快,把刀直砍其肚腹。祿山負痛,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卻已不見了,乃以手撼帳竿道:「此必是家賊作亂!」口中說話,那肚腸已流出數鬥,遂大叫一聲,把身子挺了兩挺,嗚呼哀哉了。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可恨此賊背君為亂,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惡滔天,今日卻被弒而死。亂臣受弒逆之報,天道昭彰。後人有兩只「掛枝兒」詞說得好,道是:
    安祿山,你做張守珪的走狗,犯死刑,姑饒下這驢頭。卻怎敢
  持兵強,要學那虎爭龍鬥,你不是狼子野心腸,人道是豬首龍身獸,
  到今日作孽的豬龍,也倒死在豬兒手!
    安祿山,你負了唐明皇的寵眷,不記得拜母妃,欽賜洗兒錢,怎
  便把燕代唐,要將江山占。可笑你打家賊的鞭何重,那禁他斫大腹
  的刀太尖。則見你數斗的腸流,為甚赤心兒沒一點!
  祿山既被殺,左右侍者方驚駭間,慶給與嚴莊早到,手中各持短刀,喝叫不許聲張。眾人一則平日被祿山打毒,今日正幸其死。二來見慶緒與嚴莊作主,便都不敢動。嚴莊令人就床下掘地深數尺,以氈裹其屍而埋之,戒宮中勿漏洩。次早宣言祿山病驟危篤,命傳位於慶緒。於是慶緒僭即偽位,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偽尊祿山為太上皇,重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過了幾日,方傳祿山死信,命眾臣不必入宮哭靈,密起其屍於床下。屍已腐爛,草草成殮,發喪埋葬。嚴莊見慶緒昏庸,恐人不服,不要他見人。慶緒日以酒色為事,凡祿山所寵的姬侍,都與淫亂。凡大小諸事皆取決於嚴莊,封他為馮詡王。嚴莊以慶緒之命,使偽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城,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邱防御使張巡。
  且說張巡在雍邱,那南霽雲與雷萬春,已投入麾下為郎將。當車駕西幸之時,賊將令狐潮來攻雍邱,張巡率南、雷二人,及諸將佐,悉力拒賊。令狐潮與張巡原系舊同學,因遣使致書,申言夙契,且雲: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為上。張巡部下有大將六人,亦勸張巡出降。張巡大怒,設天子畫像於堂,率眾朝拜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奮。張巡乃斬來使,並斬勸降六將。於是人心愈堅,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張公命作草人干余,蒙以黑衣,乘夜縋下城去。賊兵驚疑,放箭亂射,遂得箭無數。次夜,仍復以草人縋下,賊都大笑,更不為備。張巡乃選壯士五百人,縋將下去,逕到賊營;賊出其不意,一時大亂,棄營而奔,殺傷甚眾。令狐潮忿怒,親自督兵攻城。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時萬春因傳聞得其兄雷海青殉難的消息,十分哀憤,才哭得過,便咬牙切齒的上城來,方舉目而望,不防賊兵連發弩箭。雷萬春面上連中六矢,仍是挺然立著不動。令狐潮遙望見,疑為木偶人;及見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詢知是雷萬春,大為駭異。正是:
    草人錯認是真,真人反疑為木。笑爾草木皆兵,羨他智勇具
  足。
  少頃,張巡親印臨城,令狐潮望著樓上叫道:「張兄,我見雷將軍,知足下軍令矣!然如天道何?」張巡說:「足下未識人倫,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談忠說義,今日忠義何在?勿更多言,可即決一勝負。」遂率兵與戰,兵皆奮勇爭先,生獲賊將十四人,斬首八百余級。令狐潮敗入陳留,余眾屯於沙渦。張巡乘夜襲擊,又大破之,奏凱而回。忽探馬來報說:「賊將楊朝宗,欲引兵襲取寧陵,斷我歸路。」張巡乃分兵守雍邱,自引兵將星夜至寧陵,恰直許遠亦引兵到來,遂合與賊戰,晝夜數十回合,大破楊朝宗之眾,斬首數千級。
  捷音至行在,肅宗詔以張巡為河南節度副使,許遠亦加官進秩仍守睢陽。至是尹子奇來攻睢陽,許遠國兵少,遣使至張巡處求救。張巡以睢陽要地,不可不堅守,乃自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數將,並力出戰,屢次得勝。張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識其面,乃以篙為矢射去,賊兵疑城中箭已盡,遂將篙矢呈於子奇。於是張巡識其狀貌,命南霽雲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祿山兩日俱盲,子奇一目不保。相彼君臣之面,眼睛無乃太
  少。
  自此許運將戰守事宜,悉聽張巡指揮。張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戰,又極善謀,行兵不拘古法,隨機應變,出奇制勝。其生性忠烈,每臨戰殺賊,咬牙怒恨,牙齒多碎。卻又能於軍務倥傯之際,不廢吟詠。因登城樓,遙聞笛聲,遂作軍中聞笛詩雲:
    茹蕘試一臨,敵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閒言少說。且說許遠向於睢陽城中,積軍糧百余萬石,後被宗藩虢王臣調其半分給他郡,不由許遠不肯。因此睢陽城中糧少。到那時漸已告匾,每人日只給米一二合,雜以茶紙樹皮為食。賊兵攻城愈急,造為雲梯,其狀如虹,使勇卒三百立於上,推梯臨城,欲便騰入。張巡預知,使人於城牆潛鑿三穴,俟梯將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進,一木上有鐵鉤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鐵籠盛火藥,發火焚之,梯即中斷,梯上軍士都被火燒,跌落地而死。賊兵又作木驢攻城,張巡命鎔金汁灌之,登時消鑠。凡此拒守之事,俱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來攻。但於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許遠分城而守,與眾同食茶紙,亦不復下城。那時大帥許叔冀在滾郡,賀蘭進明在臨淮,俱擁兵不救,而臨淮與睢陽龍近,張巡乃命南霽雲赴臨淮借糧,乞師援救。
  霽雲領命,引三十騎出城突圍而走,賊眾數萬擋之,霽雲直衝其眾,左射右射,矢無虛發,賊皆披靡,遂出重圍至臨淮,見賀蘭進明涕泣求救。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為所襲。二來又心懷妒忌,不欲許遠、張巡成功,竟不肯發兵,亦無糧米相借,說道:「此時睢陽當已失陷,我即發兵借糧,亦無及矣!」霽雲道:「睢陽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於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兒,請以死謝大夫。」進明只不允。霽雲奮然道:「睢陽與臨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陽若陷,即及臨淮,豈可不救?」說罷仰天號慟。進明愛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溫言撫慰,且命設宴款待,奏樂侑灑。霽雲大哭道:「僕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即欲獨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並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發狠自咬下一指,以示進明道:「僕已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此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一時指血淚血,有如泉湧,座客俱為之揮涕。進明決意不救,又度霽雲不可留,竟謝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裸體綁縛,跪於階下,任人敲打,來洩此恨。後人也有兩只「掛枝兒」說得好,正是:
    進明呵,你也食唐家祿否?人望你拯災危,冒險的求救;誰知
  你擁強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見你興師去,倒要將他勇士留。可憐
  那南八男兒也,十指兒只剩九。
    進明呵,你不顧千年的唾罵,任南八苦求救,只不聽他,眼睜睜
  看他將指頭兒咬下。他當時臨去空咬指,我今日說來亦咬牙,好把
  你睢陽廟裡鋼人,也盡力的狠敲打!
  南霽雲自臨淮奔至寧陵,與偏將廉坦,引步騎數百,冒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力戰,砍壞賊營,方得入城門。城中人聞救兵不至,無不號哭,或議棄城而走。張巡、許遠婉言曉諭眾人道:「睢陽乃江淮保障,若棄之而去,賊必長驅東下,是無江淮也。況我眾饑疲,即走亦不能遠,徒遭殘殺耳!臨淮雖不來相救,諸鎮豈無一仗義者,不如堅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絕糧,何忍留爾眾同受饑寒,今任爾眾自便,我二人為朝廷守士,義當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眾人聞言感激,願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紙食盡,殺馬而食。馬食盡,羅雀掘鼠而食;雀鼠亦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銜感,明知必死,終無叛志。
  又挨過了數日,軍將都贏瘦患病,不能拒守,賊遂登城。張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報朝廷,死當為厲鬼以殺賊!」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薩,赤髮藍面,口銜巨蛇,如夜叉之狀,雲即張睢陽自矢所為厲鬼像也。城既破,張、許二公及諸將俱被執。尹子奇將許遠解赴雒陽,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張巡至死,神色如常。萬春、霽雲俱罵不絕口而死。其余十余人,亦無一肯屈節者。後人有詩贊曰:
    張巡先殞團盡忠,許運後亡亦矢節。從死不獨有南雷,三十六
  人同義烈。
  睢陽失陷三日之後,河南節度使張鎬救兵到來。原來張鎬,聞睢陽危急,倍道來援,猶恐不及,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閻邱曉,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閻邱曉素傲狠,不奉節制,竟不起兵。及張鎬至,城已破三日矣。張鎬大怒,令武士擒閻邱曉,至軍前杖殺之。正是:
    恨不移此閭邱杖,並杖臨淮狠賀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1 AM

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詞曰:
    聲音入妙感仙家,月夜引仙搓。只嫌笛管未全佳,吹破共嗟
  訝。 更驚奔理通仙道,決勝負數著無加。止將常勢略談些,國
  手已堪誇。
                        調寄「月中行」
  人生世上,不特忠孝節義與夫功勳事業、道德文章,足以流芳後世,垂名不朽。就是那一長一技之微,若果能專心致志,亦足以軼類超群,獨步一時。且其藝既精妙入神,不難邀知遇於君上,致感動於神仙,使其身所遭逢之事,傳為千秋佳話。卻說張鎬既杖殺閻邱曉,即移書於賀蘭進明,責其不救睢陽。恰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臨淮,著進明移駐別鎮。張鎬乃率兵攻打睢陽城,與尹子奇大戰。子奇正戰之間,忽然陰雲四合,寒風撲面。賊眾都聞鬼哭神號之聲,空中如有鬼兵來沖突。一時大亂,四散狂奔。正是:
    死為厲鬼忠臣志,須信忠魂自有靈。
  尹子奇兵潰,只得棄了睢陽城,退奔陳留。誰想陳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陽,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殺將起來,斬了尹子奇,開城迎降。張鎬安民已畢,分兵留守。一面引眾回鎮,一面將睢陽死難諸臣,具表奏聞朝廷。恰好上皇有手詔至肅宗行在,命褒錄死節之人。
  且說上皇在蜀中,眼前少了個楊妃,常懷愁悶。那些梨園子弟,又大半散失,供御者無多人,更加不快。還虧有高力士日夕侍側,時為勸解。及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遂撫心頓足,十分哀痛。隨又傳聞祿山已死,乃歎恨道:「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賊也!」因追念故相張九齡,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此真先見之明。當時若從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禍。於是特遣中使往曲江,致祭於其墓,御制祭文一道,手書付中使資赴墓前宣讀。其文雲:
    惟卿昔者曾有說言,謂安祿山反相昭然,不宜宥死,宜亟殲旃。
  朕聽不聰,輕縱巨奸,既寬顯戮,更予大藩,釀茲兇禍。追悔從前,
  卿今若在,朕復何顏!追念老臣,曷勝涕漣。特遣致祭,情以短篇,
  嘉卿先見,志吾過愆。尚饗。
  上皇既遣祭張九齡,且厚恤其家。因即降手詔,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申奏新君,並加恤典,不得遺漏。又聞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不勝嘉歎,張野狐因乘機啟奏道:「梨園舊人黃幡綽,向羈賊中,今從東京逃來,欲請見駕。只因失身陷賊,恐上皇爺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上皇道:「汝等徘優之輩,安能盡如雷海青這般殉節?失身賊中,不足深責。黃幡綽既從賊中來,必知雷海青殉節之詳,朕正欲問他,可便喚來。」左右領旨,即將黃幡綽宣到。幡綽叩首階前,涕泣請罪。上皇赦其罪問道:「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之日,你也在那裡麼?」幡綽道:「此事臣所目睹。」上皇道:「汝可詳細奏來。」幡綽便把那安祿山如何設宴奏樂,眾樂工如何傷感墜淚,祿山如何要殺那墜淚的,雷海青如何大哭,如何拋擲樂器,罵賊而死,一一奏聞。上皇歎息道:「海青乃能盡忠如此,彼張均、張(土自)輩,真禽獸不若矣!」因問幡綽道:「汝於此時亦曾墜淚否?」幡綽道:「觸目傷心,那得不墜淚?」時內監馮神威在側,向日幡綽曾於言語之間,戲侮了他,心中不悅,奏道:「此言妄也。奴婢聞人傳說,幡綽在賊中,把安祿山極其諂奉。祿山在宮中夢紙窗破碎,幡綽解雲:此為照臨四方之兆。祿山又夢自身所穿袍袖甚長,幡綽又為之解雲:此所謂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進諛,豈是肯墜淚者?」上皇即問幡綽:「汝果有此言否?」那黃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諺的人,平日在御前慣會撮科打諢,取笑作要的,那時若驚惶抵賴,便沒趣了,他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祿山果有此夢,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知其必敗,故不與直言以取禍,只以巧言對之,正欲留此微軀,再睹天顏耳。」上皇道:「怎見得此二夢之不祥,汝便知其必敗?」幡綽道:「紙竊破者,不容糊做也。袍袖長者,出手不得也。豈非必敗之兆乎?」上皇聽說,不覺大笑,遂命仍舊供御。正是:
    聞之既堪為解頤,言者自可告無罪。
  自此上皇時常使黃幡綽侍側,詢問東西二京之事。幡綽恐感動聖懷,應對之間,雜以詼諧,常引得上皇發笑。忽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你道是誰?卻是笛師李謨。原來李謨於聖駕西行時,同著一個從人奔走隨駕,不想走遲了,卻追隨不及,失落在後。遇著哥舒翰的敗殘軍馬沖來,前路難行。急慌慌的奔竄,一時無處逃匿,只時權避入一山谷中。其中有古寺一所,寺僧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因留他暫寓,一連住了五七日。一夕月朗風清,從人先自去睡了,李謨心中煩悶,且不即睡,又愛那風清月白,徘徊觀玩了一回,便向行囊中,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兒來,獨自步出寺門,在一大樹之下石台上坐著,把那笛兒吹起。真個聲音嘹亮,響徹山谷。才吹罷,遙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大踏步行至前來,仔細視之,乃一虎頭人也。李謨大駭,那虎頭人身穿一件白褡單衣,露腿赤足,就寺門檻上箕踞而坐,說道:「笛聲甚妙,可再吹一曲。」李謨那時不敢不吹,只得按定了心神,吹起一套繁縻之調。虎頭人聽到酣適之際,不覺瞑然睡去,橫臥於檻上,少頃之間,鼾聲如雷。李謨欲待跨入寺門檻去,又恐驚醒了他不是耍處;回首四顧,沒處藏身。只得將笛兒安放草間,盡力爬上那大樹,直爬到那極高的去處,借樹葉遮身,做一堆兒伏著。
  不移時虎頭人醒來,不見了吹笛人,即懊悔道:「恨不早食之,卻被他走了。」遂立起身來,向空長嘯一聲,便有十余只大虎,騰躍而至,望著虎頭人俯首伏地,狀如朝謁。虎頭人道:「適有一吹笛小兒,乘我睡熟,因而逃脫。我方才當檻而臥,量彼不敢入寺,必奔他處,汝等可分路索之。」眾虎遂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踞坐不動。約五更以後,眾虎俱回,都作人言道:「我等四路追尋不獲。」正說間,恰值月落斜照,見有人影在樹。虎頭人笑道:「我道有雲行雷掣,卻原來在這裡!」乃與眾虎望著樹上,跳身攫取。幸那樹甚高,躍握不及。李謨此時卻嚇得魂不附體,滿身抖顫,幾乎墜下,緊緊抱著樹枝。正在危急,忽聞空中有人大喝道:「此乃御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於是虎頭人與眾虎一時俱驚散。少間天曙,僕從來尋,李謨方才下樹。且喜那笛兒原在草間無損,仍舊收得。正是:
    簫能引鳳,笛乃致虎。豈學虞廷,百獸率舞。
  李謨受此驚恐,臥病數日。病癒之後,方欲起身,適有舊日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團赴任途次,偶來山寺借宿,遇見了李謨,各敘寒暄,問李謨:「將欲何往?」李謨道:「將欲西行,追隨大駕。」皇甫政道:「近日西邊一路,兵馬充斥,豈可冒險而行;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暫住,俟稍平定,西行未遲。」李謨應諾,遂別了寺僧,隨著皇甫政迤邐來至越州,即寓居於刺史署中。那越州有個鏡湖,是名勝之處,皇甫政公事之暇,常與李謨到彼觀覽。李謨道:「湖光可人,尤宜月夜。」皇甫政點頭道:「我亦正欲為月夜泛湖之游。」乃於月明之夜,具酒餚於舟中,約集僚友,同了李謨泛湖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中流,如游空際,正合著蘇東坡《赤壁賦》中兩句,道是: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水斥流光。
  眾官飲酒至半酣,都要聽李謨的妙笛。說道:「昔年勤政樓頭一曲笛音,止住了千萬人的諠譁,天下傳聞絕技。今夕幸得相敘,切勿吝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之笛,我已攜帶在此了。」眾官都喜道:「可知妙哩!」李謨謙遜了一回,取出笛兒吹將起來,其聲音之妙,真足以恰情悅耳,聽者無不嘖嘖稱歎。一曲方終,只見前面有扁舟一葉,一童子鼓掉而行,船上立著一個老翁,口中高聲的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聽否?」眾人於月下視之,見他:
    數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絕似仙家妝束;開襟揮囗,更
  饒名士風流。果然顧盼非凡,真乃笑談不俗。
  眾官看了,知其非常人,不敢輕忽,即請過大船中,以禮相見。老翁道:「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幸勿見罪。」眾官揖之就坐,那老翁道:「偶游月下,忽聞笛聲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陳。」李謨道:「拙技不足污耳,承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欲請教大方。」老翁道:「頃所吹者,乃紫雲回曲也,此調出自天宮,今尊官已悉得其妙,但婉轉之際,未免微涉番調,何也?」李謨驚歎道:「翁丈真精於音律者,僕初學笛時所從之師,實系番人。」老翁道:「笛者滌也,所以滌邪穢而歸之於雅正也,豈可雜以番調邪!宜盡脫去為妙。」李謨拱手道:「謹受教。」老翁道:「尊官所吹之笛,是平日慣用的麼?」李謨道:「此笛乃紫紋雲夢竹所造,出自上賜,正是平時用熟的。」老翁道:「紫紋竹生在雲夢之南,於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須於明年七月望前伐,若過期而伐,則其音窒;先期而伐,則其音浮。適間細聽笛音,頗有輕浮之意,當是先期而伐者。但可吹和平繁縻之音調,若吹金石清壯之調,笛管必將碎裂。」眾官聽了,都未肯信,李謨口雖唯唯,也還半信半疑。老翁道:「公等如不信,老朽請一試之。」說罷,便取過李謨所吹的笛兒,吹起一曲金石調來,果然其聲清壯,可以舞潛故而泣嫠婦。李謨與眾官都聽得呆了。及吹至入破之時,眾人正聽得好,忽地刮刺一聲,笛兒裂作兩半,眾方驚歎信服。老翁笑道:「損壞佳笛,如之奈何?老朽偶帶得二笛在此,當以其一奉償。」遂向衣裾中取出二笛,一極長,一稍短,乃以短者送李謨道:「便請試吹。」李謨接過來,略一吹弄,果然應手應口,迥非他笛可比,心中歡喜,再三稱謝。皇甫政笑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為知音,何不並將那一枝惠賜之?」老翁道:「非敢吝惜,其實那一笛,非人間所可吹者;即使相贈,亦未必能吹。」李謨道:「小子願一試之。」
  老翁便把那笛遞過來,李謨吹之再四,都不入調,且亦不甚響亮。老翁道:「此非人間笛,固未易吹也。」李謨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謨道:「人間吹了便怎麼?」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不過是人間之首,尚有虎妖聞聲而至;今於湖中吹動那一笛,豈不大驚蛟龍乎?」眾人聞言,都道:「不信有這等事。」老翁道:「諸公如必欲吹,老朽試略吹之;倘有變動,幸勿驚訝。」於是取過那笛來,信口一吹,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驚飛叫噪;到五六聲之後,只見月色慘黯,大風頓作,湖水鼓浪,巨魚騰躍,舉舟之人大駭,都道:「莫吹罷!莫吹罷!」老翁呵呵大笑,收過了笛,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李謨道:「還不曾拜問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宵於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須更問姓名。」言訖,聳身躍入小舟,童子鼓掉如飛,頃刻不見。眾人又驚又喜,都贊歎李謨妙笛,能使仙翁來降。正是:
    笛既能致虎,亦復可遇仙。虎團畏仙去,仙還把笛傳。
  李謨自得了仙翁所授之笛,其技愈精。皇甫政因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聽得路途稍通,遂資送盤費,遣發起行。不則一日,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上皇憐其間關跋涉而來,賜與衣帽,仍令供御。李謨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本是極好神仙的,聞其所奏,十分歎異。高力士因奏道:「老奴向聞翰林院棄棋供奉王積薪,亦曾於旅次遇仙。」上皇道:「此事朕所未聞,王積薪今在此,當面問之。」於是傳旨,宣王積薪。
  且說那王積薪乃長安人,原是世家巨族的後裔。從幼性好棄棋,屢求善弈者指教,遂成高手。少年時曾與一班貴介子弟四五人,於長安城外一個有名的園亭上宴會。正酣飲間,勿有一人乘馬至園門首下了馬,昂然而入。看他打扮,不文不武,對眾舉手笑道:「諸君雅集,本不當來吵擾;止緣渴吻,欲得杯酒潤之,未識肯見賜否?」王積薪見其器宇軒昂,知非恆輩,不等眾人開口,先自起身迎揖,遜之上座。那人也不推辭,便就坐了。積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來飲訖,叫再斟來。王積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舉著。那些眾少年盡是貴公子,平日不看人在眼裡的,今見此人突如其來,又甚簡傲,俱心懷不平。不知他是何等人,又不敢向前問他。其中一少年,乃舉杯出令道:「我等各自道家世,其最貴顯者,飲三杯,請客先道。」那人笑道:「吾請先飲三杯而後言。」積薪便令童子快斟酒。那人連進三杯,起身出席,舉手向眾人道:「我高祖天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本身天子。」說罷,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走。眾人方相顧錯愕,早有內監與侍衛等人,策著馬來尋問。原來那時玄宗常為微行。這一日改換衣裝,出城閒玩,因偶與眾少年相遇。次日,命高力士訪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積薪,特召入見,厚有賞賜,且雲:「諸少年自矜家世,真乞兒相,汝獨大雅可喜。」因命送翰林院讀書,後知其善養,遂令為棄棋供奉。正是:
    不因杯酒力,安得侍君王?
  王積薪有此遭遇,日侍至尊;及安祿山作亂,車駕西幸之時,多官隨行。積薪帶著一個老僕,隨眾奔走。奈蜀道險隘,每當止宿時,旅店多被貴官佔住,積薪只得隨路於民家借宿。一日迂道大寬,轉沿山溪而行,不覺走入一荒村。時已薄暮,那村中只有一家人家,茅舍三間,柴扉半掩。積薪主僕扣扉求宿。內裡走出一個老婆婆來,說道:「此間只老身與一個媳婦兒住著,本不該留外客在此。但捨此更無宿處,客官可權就廊簷下宿一宵罷!」積薪謝道:「只此足矣!」婆婆取些茶湯與幾個麵餅來供客,叫了安置,關了柴門,自進去了。積薪聽得他姑媳二人各處一室,各自闔戶而寢。積薪主僕臥於廊下,老僕先已睡著,積薪轉輾未寐。忽聞那婆婆叫應了媳婦說道:「良宵無以消遣,我和你對弈一局如何?」媳婦應道:「既如此甚妙。」積薪驚異道:「鄉村婦女,如何知弈?且二人東西各宿,如何對弈?」便爬起來從門縫裡張看,內邊黑洞洞,已皆滅燭矣,乃附耳門扉細聽之。聞得婆婆道:「饒你先起。」媳婦道:「我於東五南九置子矣!」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東五南十二置子起矣!」又停了半晌,媳婦道:「我於西八南十置子矣!」又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西九南十四置子矣!」每置一子,必良久思索,夜至四更,共下三十六子,積薪一一密記。忽聞婆婆笑道:「媳婦你輸了,我止勝你九枰耳!」媳婦道:「我錯算了一著,固宜敗北。」自此寂然。天明啟扉,積薪整衣人見,看那婆婆鬢髮斑斑,豐采奕奕,絕不似鄉村老媼。積薪請見其媳,婆婆即呼媳婦兒出來相見,你道那媳婦怎生模樣?
    雖是村家裝束,自然光彩動人。舉止安閒,不啻閨中之秀;豐
  姿瀟灑,亦如林下之風。若遇楚襄王,定疑神女;即非藍橋驛,宛似
  雲英。
  積薪相見過,即叩問弈理。婆婆道:「我姑媳無以遣此良宵,偶爾對局,豈堪聞於尊客?」積薪再三請教,婆婆道:「弈雖小數,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好此,必善於此,今可率己意佈局置子,使老身觀之,或當進一言相商。」乃取棋局置子出來,積薪盡平生之長佈置,未及四五十子,只見那媳婦微微含笑,對婆婆說道:「此客可教以人間常勢。」婆婆遂指示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然皆平時思慮所不及。積薪更欲請益,婆婆笑道:「只此已無敵於人間矣!大駕已前行,客官可速往。」積薪稱謝而別。行不十數步,回頭看時,茅舍柴扉,都已不見。方知是遇了仙人,不勝歎詫。正是:
    弈通太極陰陽理,妙訣從來原不多。好向人間稱莫敵,笑他空
  爛手中柯。
  積薪自此弈藝絕倫。當日上皇因高力士言及,特召積薪面詢其事。積薪把上項事奏聞,黃幡綽在旁,聽了插諢道:「弈稱手談,那家媽媽媳婦,卻又口著,真是異事。」上皇笑道:「常人之弈,以手為口,必須目視;不若仙人之棄,以口為手,不須用目也。」積薪道:「臣常佈置其姑媳對弈之勢,雖罄竭心思,推算其所言九秤勝負之說,終不可得。」上皇道:「此必非人間常勢,存此以待後之識者可耳。」高力士道:「積薪昔年飲酒,曾得遇聖人,今日弈棋又遇仙人,何其多佳遇也。」上皇道:「李幕所遇吹笛仙翁,積薪所遇弈棋姑媳,總是仙人,但未知是何仙。此時若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輩有一人在此,必知其來歷矣!」正閒談間,肅宗遣使來奏言,永王磷謀反,稱帝於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將討之。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瑤,□奉肅宗告捷表文,奏稱廣平王與郭子儀屢勝賊兵,又得回紇助戰,已恢復西京。今即移兵東向,將並恢復東京矣。上皇大喜。正是:
    且喜耳聞好消息,會須眼看捷旌旗。
  未知如何復兩京,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1 AM

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詞曰:
    感恩思報英雄志,欲了平生事。因他冤陷,拚吾百口,貸他一
  死。  友朋情誼猶如此,何況為臣子?親王奏凱,全虧大將,丹
  誠共矢。
                        調寄「駕聖朝」
  從來能施恩者,未必望報,而能圖報者,方不負恩。戰國時的侯生,對信陵君說得好,道是:「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人有德於公子,願公子無忘之,無忘之者,必思有以報之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夫報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報德與報怨不同,報怨不可過刻,以直足矣。且怨有當報者,有不當報者,有時以報為報,有時以不報為報,皆所謂直也。若夫德是必要報的,不可不厚報的,說不得個他如此來,我亦當如此答。一飯之恩,報以千金,豈是掂斤估兩的事?我當危困之時,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時迫於事勢,救我不成,他這段美意,也須終身銜感。況實能脫我於患難之中,真個生死而肉骨,我到後來建功立業,皆此人之賜。此等大恩,便捨身排家以報之,誠不為過。推此報恩之念,其於君臣之間,雖不可與論報施。然人臣匡君定國,勘亂扶危,成蓋世之奇勳,總也是不忘君恩,勉圖報效而已。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後,即令郭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幼時常聞空中有仙樂來相迎,其身飄飄欲舉,家人共相抱持。後來每聞音樂,家人即搗蒜向空潑灑,自此音樂漸絕。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更聰慧異常。
  上皇開元年間、下詔召集京中能談佛老者,互相議論。有一童子姓員名人叔,年方十歲,與眾問答,詞辨無窮,上皇嘉歎,因問員椒:「外邊還有與你一般聰慧的童子麼?」原來員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與李泌為中表兄弟,當下便奏說:「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歲,而聰慧勝臣十倍。」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其時上皇方與燕國公張說弈棋,遂命張說出題試之。張說使賦方圓動靜。李泌請言其略,以便措辭。張說指著案上棋枰說道:
    方著棋局,圓著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說罷,張說還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對他說道:「此是我借棋以為方圓動靜之喻,汝自賦方圓動靜四字,不可泥棋為說也。」李泌道:「這曉得。」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
  張說聽了,大為驚異道:「此吾小友也!」因起身拜賀朝廷得此神童。 正是:
    堪使老臣稱小友,共誇聖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賜賚,命於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再三辭謝。乃賜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歸,隱居穎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賓禮,出則聯騎,寢則對榻,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只以白衣隨駕。
  一日,肅宗與李泌並馬而出,巡視軍營。軍士們竊相指道:「黃衣的是聖人,白衣的是山人。」肅宗微聞此語,因謂李泌道:「艱難之際,不敢以官職相屈,但且衣紫,以絕群疑。」遂出紫袍賜之,李泌只得拜受,肅宗即令左右為之換服。李泌換服訖,正欲謝恩,肅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豈可無稱?」乃於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參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猶固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候賊平,任行高志。」李泌拜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人炎為大元帥,李泌道:「建寧王杲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肅宗道:「廣平王系家嗣,何必以元帥為重?」李泌道:「廣平王未正位東宮,今艱難之際,人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為儲貳,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肅宗點頭道:「卿言良是,朕當思之。」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傳聞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賜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於是肅宗以廣平王人叔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率。
  時李光弼駐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調往朔方,在太原者僅萬人。賊將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萬人來攻城,諸將皆議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裡,修之非易,賊垂至與興役,是未見敵而先自困也。」乃令士卒於城外鑿濠以自固,掘坑塹數千,及賊攻城於外,光弼即令以坑塹中掘出的泥土,增壘於內,為守禦。賊圍攻月余,無隙可乘。光弼訪得錢冶內有鑄錢的傭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賞購之,使率其夥伴,掘地道以俟賊。有賊將於城下仰面侮罵城上人。光弼即遣人從地道拽其足而入,縛至城上轎之,自此賊行動必低頭視地。光弼又作大炮,飛巨石,每一發必擊死幾十人,賊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光弼遣使詐稱城中糧盡,與賊相約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為真,不復為備。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賊營,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餘人,走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賊方瞻望喜躍,忽然營中地陷,壓死者無數,賊眾驚亂,官軍鼓噪而出,斬殺萬計。史思明乃引眾紛紛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廣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圍,欲遣兵往救,因得捷報而止。郭於僕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後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郭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宮陷於賊中者,約為內應,內外夾攻。崔乾祐不能抵敵,棄城而逃,子議引兵追擊,斬殺其眾,乾祐僅以身免。河東遂平。正是:
    從來郭李稱名將,戰守今朝各奏功。
  肅宗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謀恢復兩京,忽聞報永玉磷反於江陵,僭稱帝號。原來永王璘出鎮江陵,自恃富強,驕蹇不恭。及聞肅宗即位靈武,乃與部將屬官等共私議,以為太子既遽自稱尊,我亦可據有江表,獨帝一方。正在謀議起事,肅宗惡其驕蹇,沼使罷鎮還蜀,永王竟不奉詔,至是舉兵反,自稱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為民望。聞知李白退居廬山,距江陵不遠,遣使征之。李白辭不應赴。永王使人伺其出游,要之於路,劫取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決意不受。永王不能屈其志,但只羈縻住他,不放還山。肅宗聞永王作亂,一面表奏上皇,一面造淮南節度高適、副使李成式,共引兵征討。時內監李輔國陰附宮中,張良娣專權用事。那降賊的內監邊令誠,因為賊所忌,乃自賊中逃至行在,依托李輔國圖復進用。李泌上言道:「令誠以宦官蒙上皇委任,外掌兵權,內掌宮禁,而賊至即降,且以宮門鎖鑰付賊,如此叛逆,罪不容誅!」肅宗遂命將邊令誠斬首,為降賊者示警。於是李輔國奏稱:「原任翰林學士李白,現為逆藩永王磷謀主,宜詔刑官注名叛黨,俟事平日,按律治罪。」
  你道李輔國為何忽有此奏?只因李白當初在朝時,放浪詩酒,品致高尚,全不把這些宦官看在眼裡,所以此輩都不喜他。今輔國乘機劾奏,一來是私怨,二來迎合朝廷顯誅叛黨之意,三來怪李泌奏斬了邊令誠。他今劾奏李白,見得那文人名士,受過上皇寵愛的,也不免從逆,莫只說宦官不好。當日肅宗准其奏,傳旨法司。卻早驚動了郭子儀,他想:「昔年李白救我性命,大恩未報,今日豈容坐視?」遂連夜草成表章,次日即伏闕上表。其表略雲:
    臣伏睹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知遇之恩,將不次擢用,乃竟
  辭榮遁隱,高臥廬山,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問其
  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困,志不少降;而
  議者輒以叛人謀主日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白故
  有恩於臣,然臣非敢以私恩為由游說也。事平之後,當有眾目共見
  者可為援證。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國法。
  肅宗覽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察明定奪。後來永王磷兵敗自盡,該地方有司拘系從逆之人,候旨處決,李白亦被系於潯陽獄中。朝廷因郭子儀曾為保救,特遣官查勘。回奏李白系被逼脅,與從逆者不同,罪宜減等。有旨李白長流夜郎,其余從逆者,盡行誅戮。至乾元年間,詔赦天下,李白乃得放歸,行至當塗縣界,於舟中對月飲酒大醉,欲捉取水中之月,墮水而卒。當時江畔之人,恍惚見李白乘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後話。正是:
    有恩必報推英傑,無罪長流歎謫仙。英傑拼家酬昔日,謫仙厭
  世再升天。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肅宗既以廣平王為元帥,即欲立為太子。李泌道:「陛下靈武即位,止為軍事迫切,急須處分故耳。若立太子,宜請命於上皇,不然後世何由知陛下不得已之心乎?」廣平王亦因辭道:「陛下尚未奉晨昏,臣何敢當儲副?」肅宗因此暫停建儲之事。建寧王私語李泌道:「我兄弟俱為李輔國、張良娣所忌,二人表裡為惡,我當早除此害。」李泌道:「此非臣子所願聞,且置之勿論。」建寧不聽,屢於肅宗前,直言二人許多罪惡。二人乃互相讒譖,誣建寧欲謀害廣平,急奪儲位,激怒肅宗,立即傳旨,賜建寧王死。李泌欲諫阻,已無及矣。可惜一個賢主,被讒殞命。想肅宗居東宮時,為李林甫所忌,受盡驚恐,豈不知戒。今巨寇未滅,先殺一賢子,何忍心昧理至此!後人有詩歎雲:
    信讒殺其子,作源自上皇。肅宗心忍父,可憐建寧王。
    不記在東宮,時恐罹禍殃。何個循故轍,讒口任翕張。
    君子聽不聰,佳兒被摧戕。遺恨彼婦寺,寸牒寧足償!
  至德二截,肅宗駕至鳳翔,命廣平王與郭子儀等出師恢復兩京。子儀以番人回紇的兵馬,甚精銳,請旨征其助戰。回給可汗遣其子葉護,領兵一萬前來助戰,肅宗許以重賞。葉護請於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朝廷,金帛子女歸回紇。肅宗急於成功,只得許諾,聚朔方等處軍馬,與回給西域之眾,共一十五萬,刻日起行。李泌獻策,擬先攻范陽,搗其巢穴。肅宗道:「大軍既集,正須急取長安,豈可反先勞師以攻范陽?」李泌道:「今所用者皆北兵,其性耐寒而畏暑,今乘其新至之銳,攻已老之師,兩京必克。然賊敗,其余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春氣一發,官軍必因而思歸。賊休兵襪馬,伺官軍一去,必復南來,是征戰之未有已時也。不如先用之於塞鄉,除其巢穴,賊退無所歸,然後大兵合而攻之,必成擒矣!」肅宗道:「此言誠善,但朕定省久虛,急欲先恢復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不用李泌之言,兵馬望西京進發。
  行至長安城西,列陣於澧水之東,李嗣業領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居中軍。王思禮統後軍。賊眾數萬,列陣於澧水之北,賊將李歸仁出挑戰,子儀引前軍迎敵,賊軍盡起,官軍少卻。李嗣業肉袒執戈,身先士卒,大呼奮擊,立殺數十人。於是官軍氣壯,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賊眾不能抵當。都知兵馬使王難得,被賦射中其眉,皮垂遮目,難得手自拔箭,扯去其皮,血流滿面,力戰不退。賊伏精騎於陣之東,欲擊官軍之後,子儀探得其情,急令朔方左廂兵馬使僕固懷恩引回紇兵,突往擊之,斬殺殆盡。李嗣業又引回紇兵出賊陣後,與大軍夾擊,王思禮亦引後軍繼進,並力攻殺。自午至西西,斬首六萬余級,賊兵大潰。余眾退入城中,一夜囂聲不息。至天明,探馬來報,賊將李歸仁、安守忠、田乾真、張通儒等俱已遁去。廣平王遂帥眾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葉護欲如前約,掠取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於葉護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則東京之人,必為賊固守,難以復取了。請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跪捧王足道:「願為殿下即往東京。」遂與僕固懷恩引了西域及本部之兵,從城南過,更不停留,逕向東京進發。眾人見廣平王為百姓下拜,無不涕泣感歎。
    為民屈體非為屈,贏得人人愛戴深。番眾亦因仁義感,不緣貪
  利起戒心。
  廣平王駐西京三日,即留兵鎮守,自引大軍東出,捷書至行在,百官稱賀。肅宗即日具表,遣中使啖廷瑤,赴蜀奏聞上皇,請駕回京復位。一面遣宮人西京祭告宗廟,宣慰百姓。一面以快馬召李泌於軍中。李泌星馳至鳳翔入見,叩問何故召見。肅宗道:「朕得西京捷報,即表奏上皇,請駕東歸復位,朕當退居東宮,以盡子職,未識卿意以為何如,欲急召面詢。」李泌愕然道:「此表已□去否?」肅宗道:「已去。」李泌道:「還可追轉否?」肅宗道:「已去遠矣,為何欲追轉?」李泌咄嗟道:「上皇不肯東歸矣!」肅宗驚問何故。李泌道:「陛下正位改元,已歷二載,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復歸?」肅宗爽然自失,頓足道:「朕本以至誠求退,今聞卿言,乃悟其失,表已奏上,為之奈何!」李泌道:「今可更為群臣賀表,具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克復兩京,皇上思戀晨昏,請即還宮,以盡孝養。如此則上皇心安,東歸有日矣。」肅宗連聲道是,便命李泌草表,立遣中使霍韜光入蜀奏聞。
  不則一日,啖廷瑤自蜀回,傳上皇口諭雲:「可與我劍南一道自奉,不復歸矣。」肅宗惶懼無措。數日後,霍韜光還報,言上皇初得皇帝請退東宮之表,彷徨不能食,欲不東歸。及群臣賀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期了。肅宗大喜,召李泌入宮告之道:「此皆卿之力也!」因命酒與飲。是夜留宿於內,肅宗與之同榻而寢。正是:
    御床並坐非王導,帝榻同眠勝子陵。
  李泌本不樂仕進,久有去志,因乘間乞身道:「臣已略報聖恩,今請仍許作閒人。」肅宗道:「卿久與朕同憂,朕今將欲與卿同樂,何忽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大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跡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斷不可留也!」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道:「陛下今就臣同榻同臥,尚不允臣所請,況異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許臣去,是殺臣也!」肅宗驚訝道:「卿何疑朕至此,朕豈是欲殺卿者。」李泌道:「殺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子事猶有不得盡言者;況他日天下既安,臣未必能尚邀聖眷,尚敢言乎?」肅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從卿先伐范陽之計也。」李泌道:「臣不因此,臣實有感於建寧王之事耳。」肅宗道:「建寧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而除之耳。」李泌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當極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其冤,為之流涕。況陛下昔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若建寧果有害兄之意,宜深恨臣,乃當日以臣為忠,愈加親信,即此可察其心矣。」肅宗聞言,不覺淚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只願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後無故鴆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台瓜詞,其中兩句雲:『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矣,幸勿再摘。」
  李泌這句話,因知張良娣忌廣平王之功也,常讒譖他,恐肅宗又為其所惑,故言及此。當下肅宗聞言,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當謹佩。」李泌復懇求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報捷,朕入西京時再議。」自此又過了幾日,東京捷報到了,報說賊將自西京戰敗後,收合余眾保陝城,安慶緒遣嚴莊引兵助之。郭子儀與賊戰於新店,葉護引本部兵追擊其後,腹背夾攻。賊兵大潰,屍橫遍野,賊將棄陝而走。子儀遣兵分道追擊。嚴莊奔回東京,勸安慶緒棄東京城,率其黨走河北,臨行殺前被擒唐將哥舒翰等二十余人,獨許遠自刎而死。子儀奉廣平王入東京城,出府庫中物與葉護,又命民間助輸羅錦萬匹與之,免於俘掠,百姓歡悅。正是:
    大帥用番兵,賢王賴名將。土地得恢復,其功同開創。
  肅宗聞報大喜,即具表遣韋見素入蜀奏捷。隨後又遣秦國模、秦國楨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面擇日起駕,先入西京,候上皇回鑾。李泌上表,請如前諭,懇放還山。肅宗知其去志已決,乃降溫旨,許其暫歸。李泌即日謝恩辭朝,隱居衡山去了。後來廣平王嗣位,復征李泌出山,又歷事兩朝,正有許多嘉言善策,都不在話下。最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范陽之計,以致兩京雖復,賊氛未珍。安家父子亂後,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久而後定。究竟安祿山既為其子慶給所殺,而慶緒又為其臣史思明所殺,而史思明又為其子朝義所殺,亂臣賊子,歷歷現報。這些都是後話,如今且只說上皇還京之事。正是:
    前日興嗟行路難,今朝且喜回鑾穩。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2 AM

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鐘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詞曰:
    緣未了,慢說離多歡會少,此日重逢巧。  已判珠沉玉碎,
  還幸韜光斂耀。笑彼名花難自保,原讓寒梅老。
                        調寄「長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惡離而喜合,而於男女之間為尤甚。然從來事勢靡常,不能有合而無離,但或一離而不復合,或暫離而即合,或久離而仍合,甚或有生離而認作死別,到後來離者忽合,猶如死者復生,此固自有天意,然於此即可以驗人情,觀操守。彼牆花路草,尚且鐘情不捨,到底得合,況貴為妃嬪者乎!使當患難之際,果不免於殞身,誠可悲可恨,若還幸得保全此軀,重侍故主,豈不更妙。且見得那恃寵驕妒的平時不肯讓人,臨難不能自保。不若那遭護奪寵的,平時受盡淒涼,到今日卻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話說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復請回鑾。隨後又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駕。秦國楨奏言東京新復,亦當特遣朝臣□詔到彼,褒賞將士,慰安百姓。肅宗准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充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一同□詔往東京,即日起行。
  那羅采乃故將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系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說得著。羅采對國楨說道:「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竇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至先叔祖沒有兒子,只生一女,小名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個節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余歲,向在本地白雲山中一個修真觀中焚修。彼處男女都敬信他。自東京亂後,不見有書信來,我今此去,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聞其寡居守節,卻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裡與兄同往一候便了。」當下馳驛趲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略雲:
    西京捷後,隨克東京,且見將帥善謀,士卒用命,國家再造,皆
  卿等之力也。已經表奏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宜加撫慰,
  其未下川郡,還宜速為收復。城下之日,府庫錢糧,即以其半犒軍,
  毋得騷擾百姓。又訪有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蘇源明,向在東
  京,俱能不為賊所屈,志節可嘉。其以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
  知制誥,即著來京供職。其降賊官員達奚珣等三百余人。都著解
  至西京議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方正,安祿山未反之時,因聞其名,欲聘為書記。甄濟知祿山有異志,詐稱瘋疾,杜門不出。及祿山反,遣使者與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濟引頸就刀,不發一語。使者乃以真病覆命,因得倖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祿山造反之時,欲授以顯爵,源明以篤疾堅辭,不受偽命。肅宗向聞此二人甚有志節,故今詔中及之。當時軍民人等問詔,歡呼萬歲,不在話下。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既畢,退就公館。安歇了兩日,即便相約同往訪候羅氏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且就館驛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備下一分禮物,換了便服,屏去騶從,只帶幾個家人,騎著馬來至白雲山前,詢問土人。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曰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婦,在內修行,人都稱他為白仙姑。土人說道:「這仙姑年雖已老,卻等閒不輕見人,近來一發不容閒雜人到他觀裡去。二位客官要去見他,只恐未必。」羅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見拒。」遂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穿同越嶺,直至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髮老婆婆來,開門迎住,說道:「客官何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靜養,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非別客,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住居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峻拒,只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像,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兒為證。道是:
    爐內香煙馥郁,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
  境。雙鶴亭亭立對,孤松郁郁常青。雲堂鐘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
  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忙進內邊去通報。少頃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於草堂中少坐,便當相見。又停了一會,鐘聲響處,只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面容和粹,舉上輕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藥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謝鉛華,老去修真作道家。鬢髮不斑身更健,可知丹
  藥勝流霞。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答禮,命坐看茶。羅采動問起居,各敘寒暄。素姑舉手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只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恨不曾拜識尊顏,今日幸得瞻謁。向因山川間阻,以致疏闊,萬勿見罪。」於是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遜謝再三,方才收下,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氛擾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麼?」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他說道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於此辟谷,居此者可免兵火。因你二位是我至威,我又吞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一隨喜。」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了,隨即引著二人,徐步入內邊,到處觀玩。
  只見回廊曲檻,淺沼深林,極其幽勝。行過一層庭院,轉出一小徑,另有靜室三間,門兒緊閉,重加封鎖,只留一個關洞,也把板兒遮著。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習靜之所。正看問,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裡邊有梅樹麼?此時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難道此地的梅花開得恁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著那三間靜室道:「梅花香從此室之中來,卻不是這裡生的,也不是樹上開的。」羅采道:「這又奇了,不是樹上開的,卻是那裡來的哩?」國楨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賞玩,肯賜一觀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輕進。」二人忙問:「是何人?」素姑道:「說也話長,原請到外廂坐了,細述與二位賢侄聽。」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這件事甚奇怪,說來也不肯信,我也從未對人說,今不妨為二位言之。我當年初來此地,仙師羅公遠曾雲:日後有兩個女人來此暫住,你可好生留著,二女俱非等閒之人,後來正有好處。」及至安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有個女人,年約三十以外,淡素衣妝,騎著一匹白驢,飛也似跑進觀來。我那時正獨自在堂中閒坐,見他來得奇異,連忙起身扶住他下驢。他才下得來,那驢兒忽地騰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飛鳥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駭異,問那女人時,他不肯明言來歷,但雲『我姓江氏,為李家之婦,因在西京遭難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這白驢與我乘坐,叫我閉了眼,任我行走,覺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時落下地來,不想卻到這裡。』據那仙女說,你所到之處,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記著羅仙師的言語,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他住在這靜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觀中人說那白驢騰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靜室中,也足不出戶,我從此將觀門掩閉,無事不許開。不意過了幾日,卻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門進來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經適人。因其夫客死於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托達奚珣,隨他到任所來。不想達奚珣沒志氣,竟降了賊,此女知其必有後禍,立意要出家,聞說此間觀中幽靜,稟知達奚珣,逕來到此。我亦因記著羅仙師有二女來住之言,遂留他與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閉關靜坐,只在關洞裡傳遞飲食。兩月之前,羅仙師同著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尊師,來到此間。那姓江的女人卻素知二師之神妙,乃與達奚女出關拜謁。葉尊師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贈於江氏說道:『你性愛此花,今可將這一枝花兒供著,還你四時常開,清香不絕,更不凋殘。直待還歸舊地,重見舊主,享完後福,那時身命與此花同謝耳。』自此把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裡,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覺芬芳撲鼻,你道奇也不奇。」
  秦、羅二人聽了,都驚訝道:「有這等奇事!」因問:「這二位仙師見了那達奚女,可也有所贈麼?」素姑道:「我還沒說完。當下羅仙師取過紙筆來,題詩人句,付與達奚氏說道:『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句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言訖,仙師飄然而去。」國楨道:「這八句怎麼說,可得一見否?」素姑道:「仙師手筆,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詩句我卻記得,待我誦來,二位便可代他詳解一詳解。」其詩雲: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江流可共轉,畫景卻成真。
    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主臣同遇合,舊好更相親。
  二人聽了,大家沉吟半晌,國楨笑道:「我姓秦,這起兩句倒像應在我身,如何說非避秦,又說秦人偏是親?」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聽得說是秦家官人,也就疑想到此。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句,也曾私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與他家曾有婚姻之議,今觀仙師此詩,或者後日復得相遇,亦未可知也。這句話我記在心裡,不道今日恰有個姓秦的來。」羅采道:「這一發奇了,如今朝貴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著名,不知當初曾與達奚女有親麼?」國楨沉吟了一回,說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始去問他一聲,在京師的時節住居何處?所言姓秦的朝貴是何名字?官居何職?就明白了。」素姑道:「說得是,我就去問來。」遂起身入內。少頃欣然而出,說道:「仙師之言驗矣,原來所言姓秦的,正是賢表侄。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校相會來。」國楨聽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原來我前所遇者,乃達奚盈盈,幾年憶念,豈意重逢此地!」便欲請出相見。素姑道:「且住,我才說你在此,他還未信,且道:「我既出家,豈可重題前事,復與相會。」羅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桑間之喜,今又他鄉逢故,極是奇遇,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你二人當初相會之時,豈無相約之語,今日須申言前約,事方有就。」國楨笑道:「此未可藉口傳言。」遂索紙筆題詩一首道:
  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舊緣今日應重續,好把仙師語意詳。
  寫罷,折成方勝,再求素姑遞與他看。盈盈見了詩,沉吟不語。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詳味仙師所言,只怕俗緣未斷,出家不了。不如依他舊好重新之說為是。」看官,你道盈盈真個立志要出家麼?他自與國楨相敘之後,時刻思念,欲圖再會,爭奈夫主死了,母親又死了,族叔達奚珣以其無所依,接他到家去,隨又與家眷一同帶到河南任所,因此兩下隔絕,今日重逢,豈不欣幸?況此時達奚珣已拿京師去了,沒人管得他,只是既來出了家,不好又適人,故勉強推卻。及見素姑相勸,便從直應允了。國楨欣喜,自不必說;但念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因與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觀中。等待我回朝復了命,告知哥哥,然後遣人來迎。當下只在關洞前相見,盈盈止露半身,並不出關。國楨見他豐姿如舊,道家妝束,更如仙子臨凡,四目相視,含悲帶喜,不曾交一言。正是:
    相思無限意,盡在不言中。
  是晚秦國楨、羅采不及出山,都就觀中止宿。素姑挑燈煮茗,與二人說了些家庭之事,因又談及羅公遠這八句詩。國楨道:「起二句已應,卻那畫影一句,也不必說了,其余這幾句卻如何解?今盈盈雖與江氏同居,行將相別,卻怎說江流可共轉?」素姑道:「那江氏突如其來,所乘之驢,騰空而去。看他舉止,矜貴不凡,我疑他是個被謫的女仙,只是羅仙師道:『達奚有遇合之時,連江氏也得歸故土。』此是何意?」二人閒話間。只見羅采低頭凝想,忽然跣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著的了!」素姑道:「你猜著什麼?」羅采低聲密語道:「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麼?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他便性愛梅花,宮中稱為梅妃,前日傳聞亂賊入宮,獲一腐敗女屍,認是梅妃,後又傳聞梅妃未死,逃在民間。或者真個遇仙得救,避到這裡。日後還可重歸宮禁,再侍上皇,也像達奚女與秦兄復續舊好一般,不然,如何說主臣同遇合呢?」國楨點頭道:「這一猜甚有理,但據我看來,表兄姓羅名采,詩語雲: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卻像要你送他歸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貴妃,他既在我觀中,我侄兒恰到此,曉得貴妃在這裡,自然該奏報請旨。」羅采道:「只要問明確是江貴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素姑道:「要問不難。他見達奚氏矢志不隨那降賊的叔叔,因此甚相敬愛,有話必不相瞞,我只問達奚,便知其實了。」當晚無話。
  次日,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說話之間,私問道:「小娘子,你不日便將與江氏娘子相別了,這娘子自到此,不肯自言其履歷,他和你是極說得來,必有實言相告,你必知其祥,畢竟是誰家內眷?」盈盈笑道:「他一向也不肯說,昨日方才說出。你莫小覷了他,他不是等閒的女人,就是上皇當日最寵幸的梅妃江采蘋哩!我正欲把這話告知姑娘。」素姑聞言,又驚又喜,頓足道:「我侄兒猜得一些不錯。」看官聽說,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甘守寂寞;聞安祿山反叛,天下騷然,時常歎恨楊玉環肥婢,釀成禍亂。及賊氛既近,天子西狩,欲與梅妃同行,又被楊妃阻撓,竟棄之而去。那時合宮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思寵,今雖見棄,寧可君負我,不可我負君。若不即死,必至為賊所逼。」遂大哭一場,將白綾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樹上自縊。氣方欲絕,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睜開眼看時,卻是一個星冠雲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問:「你是那一宮中的人?」那女子道:「我非是宮中人,我乃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適奉我夫之命,乘雲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後還有再見至尊之時,今不當便死,我送你到一處去,暫且安身,以待後遇。」遂於抽中取出一個白紙摺成的驢兒,放在地上,吹口氣,登時變成一匹極肥大的白驢,鞍轡全備,扶梅妃騎上,囑咐道:「你只閉著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個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說罷,把驢一拍,那驢兒冉冉騰空而起。
  梅妃心雖駭怕,卻欲下不能,只得手縮絲韁,緊閉雙眸,聽其行止。耳邊但聞風聲謖謖,覺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穩。須臾之間,早已落地,開眼一看,只見四面皆山,驢兒轉入山徑裡,竟望小蓬瀛修真觀中來,因此得遇羅素姑相留住下。當時不敢實說來歷,素姑又見那白驢騰空而走,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盤問。那羅公遠詩中,藏下江采蘋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卻自曉悟。今見詔使羅采姓名,與詩相合,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詩中所言,漸多應驗,又聞兩京克復,上皇將歸,因把實情告知盈盈,要他轉告素姑,使羅采表奏朝廷。恰好羅采猜個正著,托素姑來問。當下盈盈細說其事,素姑十分驚喜,隨即請見梅妃,要行朝拜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報謝,還仗姑姑告知羅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便與羅采說知。
  羅采與國楨商議,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廣平王遂於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御的內監宮女,都到觀中參謁識認,確是梅妃無疑,乃具表奏聞。羅采亦即飛疏上奏,疏中並及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竟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因亂阻隔,今亦於修真觀中相遇。雖系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惡珣之所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節可嘉。肅宗覽表,一面遣人報知上皇,一面差內監二人,率領宮女數人,赴白雲山小董瀛迎請梅妃速歸故宮,候上皇回鑾朝見。並著該地方官厚賞羅素姑,仍候上皇誥諭褒獎;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為副室,給與封誥。那時國楨與羅采別過了素姑,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觀中傳語盈盈,叫他仍喚達奚珣家人僕婦女使隨侍,跟著梅妃的儀從,一齊進京。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內監宮女擁衛。香車寶馬,望西京進發。盈盈與僕從女使們,亦即隨駕而行。梅妃車前,有內侍□捧寶瓶,供著那枝仙人所贈的梅花,香聞遠近,人人歎異。梅妃子臨行時,手書疏啟,差中使星夜資奉上皇駕前呈進。
  正是:
    降昔日樓東空獻賦,今朝重上一封書。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3 AM

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詞曰:
    人逝矣,寶髻花鈿都委地。錦襪獨留余媚,見者猶驚喜。
  萬裡歸程迢遞,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腸碎碎,愁歌曲內。
                        調寄「歸國遙」
  凡人於男女生死離別之際,不但當時的悲傷,不可言論,至事後追思,更難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霧散,一無流遺,徒使我望空懷想,摹影擬形,固極悲楚。若還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兩伴,這些余蹤剩跡,一發使人觸目傷心。此即旁人不關情的,猶且慕芳蹤而願睹,觀遺物而興嗟。何況恩愛寵幸之人,平時片刻不離,一旦變起意外,生巴巴的拆開,活刺刺的弄死,其悲痛何可勝言!到後來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經,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無一不足以助其悲思,於是托之歌詠,寄之聲音,此真以歌當哭,一聲一淚。話說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觀中,起行回西京,臨行之時,先具手疏,遣內封赴蜀進呈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於宮中獲一女屍,疑是梅妃之屍。」上皇聞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宮中,命其探幽冥索,訪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張山人結壇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飛魂遍游三界,搜訪仙魂,俱無蹤影。」上皇悵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訪,則太真之魂意亦可訪,今皆不可得矣!」因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畫真一幅進呈御覽。上皇看了嗟歎道:「此畫像絕肖,借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筆親題絕句一首於其上雲:
    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
  波不顧人。
  自此上皇時常展圍觀玩,後又有人說:「梅妃並不曾死,前所獲死屍,不是梅妃之屍。」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乃下詔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蘋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方下,恰好肅宗見了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駕起行,途次得奏,龍顏大悅,傳旨羅采等俟駕回京頒賞,江采蘋著回官候見。過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內使,亦途次迎著車駕,隨將梅妃的手疏進獻。其疏略雲:
    臣妾白樓東獻賦,多有觸忌,荷蒙聖恩,不加誅戮,幸得屏處,
  以延一息;淒涼之況,甘之如飴。客歲之夏,逆賊犯闕,乘輿西狩,
  事起倉猝,聖心眷妾,欲與偕行,有言間之,使俟後命,事勢既蹙,後
  命不及。當此之時,舉官駭散,妾之一命,輕於鴻毛,殉節投環,氣
  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手為解救,絕而復甦。詢厥所由,來
  自王屋,韋家女子,張果其夫;雲奉夫言,指妾遠遁。袖出紙驢,化
  為駿騎,乘以行空,頃刻千里,任其所止,則在蘭陽。白雲深處,蓬
  瀛道院,中有女冠,實系節婦。素姑羅氏,公遠族屬,訝妾來蹤,疑
  以為仙,引處奧密,奉事惟謹。妾亦韜晦,不與明言。有與同處,達
  奚閨秀,秦姓所聘,狀元側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遠,預
  言羅姑,謂有二女,暫來即去,各歸其主,當在異日。兩月以前,羅
  師忽來,所同來者,葉師法善,贈妾以梅,從厥攸好,閬苑天葩,常花
  不謝,更吟詩句,字裡藏機。羅秦二使,訪親而來,妾緣達奚,因秦
  及羅,藉以奏報,適符仙語,奇跡怪蹤,妾所身經,敢具手疏,上達天
  聽。殘喘余生,不宜再讀,邀恩格外,許歸故宮,旦夕之間,與梅同
  落,隨逐花魂,渺焉空際;較之慘死,何啻天淵?是所深幸,夫復何
  求?若蒙異數,不忘舊眷,俾茲朽質,重睹天顏,有如落英,復綴枝
  頭,非敢所期,伏候明詔。臨疏涕泣,不知所雲。
  上皇前得肅宗奏報,已略知其事,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為歎異。送溫旨批去雲:
    賢妃遇難自經,具見殉節之志;仙女臨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誠。
  千里行空,異焉蓬瀛之托跡;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觀
  畫題詩,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逸仙贈句,卜嘉會於將來。種種奇跡,
  歷歷動聽,斯皆真誠感召,故有遇合因緣。今其遄返紫宸,勿復徒
  悲清夜。緬懷舊眷,佇俟新恩。
  中使□旨,馳報梅妃。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都交納鳳翔府庫中。李輔國奏請肅宗發精騎三千迎駕。及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時肅宗不敢穿黃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黃袍,令內侍與肅宗換了。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步行御車,上皇屢卻之,方乘馬傍車而行。上皇顧謂諸臣曰:「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自見為尊;今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諸臣皆俯首稱萬歲。上皇車駕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暫只下誥:朕尊為太上皇,以南內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復與聞。後人讀史至此,謂上皇納甲兵於府庫,是何意思?肅宗子迎父駕,卻用精騎三千,又是何意?有詩歎雲:
    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只須儀從盛,何勞精
  騎發三千。
  上皇既至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宮見駕,梅妃朝拜之際,婉轉悲啼。上皇意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遇仙避難,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復見天顏?」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與張果為婚,他堅卻不允,原說有妻韋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紙驢兒想即張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於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得羅采奏報之事,已離於中。」上皇點頭嗟歎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將避亂入蜀,後來仍當歸京都。仙師之言,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有不驗。我正在這裡想他。」
  梅妃回奏,言羅采與羅素姑就是他的戚屬,上皇遂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又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於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達奚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情誼不薄。因奏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居住,這正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秦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家的事,誰想今日就把那畫圖中的宅院賜與他,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親兄秦國模,不說是舊好,只說在修真觀中相遇,承羅采為媒兩個訂定的。國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罷了。盈盈就於賜第中,與秦國楨相聚,重講舊情,這一段的恩愛,非可言喻。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
  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孫女,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後來各生貴子。國楨與哥哥國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宮,謁見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羅素姑。那羅素姑壽至百有余歲,坐化而終。此皆後話,不必再說。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過了,便要辭回上陽宮。上皇道:「朕年已老,無人侍奉,得卿相敘,正好娛我晚景,如何還要到上陽宮去?」梅妃道:「臣妾有翠華西閣得侍至尊,觸忌遭讒,自分永棄。今以未死余生,復覲天顏,已出望外。至於侍奉左右,當更擇佳麗,以繼前寵,妾衰朽之質,自宣退避。」說罷,揮淚如雨。上皇親手撫慰道:「向來與卿疏闊,實朕之過。然珍珠投贈,未始無情,今當依仙師舊好從新之語,豈忍棄朕別居。」梅妃見上皇恁般眷顧,乃遵旨留興慶宮,與上皇同處。正是:
    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復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特命致祭,彼時便欲以禮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雲:「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後,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馬嵬驛西道之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屍移葬他處。其肌膚已都銷盡,衣飾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羅香囊一枚,尚還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著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褲襪一只,在馬嵬山前一個老嫗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
  原來楊妃當日縊死於馬嵬驛中,匆匆掩埋。車駕既發,眾驛卒俱至驛中打掃館舍。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於佛堂牆壁之下,拾得錦褲襪一只。知道是宮中嬪妃所遺,遂背著眾人,密自藏過,回家把與母親錢媽媽看。那個媽媽見這褲襪上用五色錦繡成一對並頭合蒂的蓮花,光彩炫目,余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娘娘所穿,這樣好東西,不容易見的哩!」正看間,恰有個鄰家的媽媽走過來閒話,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於是傳說開了,就有那好事的人來借觀。這個看了去,那個也要來看。錢媽媽初時還肯取將出來與人瞧瞧,後來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錢鈔來。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幾及數萬,好不快活。原來楊妃的褲襪,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這因楊妃平日,最愛穿繡蓮褲襪,天子常戲語之雲:「你的褲襪上,正直繡著蓮花,若不是蓮花,何故內中有此自藕?」楊妃因此自名其衣誇襪為藕履。不想身死之後,遺下一只於驛庭,為眾人這所爭看,到作成那錢媽媽著實得利。後來劉禹錫作「馬嵬行」,也說及那遺襪之事。道是:
    履綦無復有,文組光來滅。不見巖畔人,空見凌波襪。
    郵草愛蹤跡,私手解囗結。傳看千萬眼,縷絕香不絕。
  又有人說,那遺襪畢竟有時消毀,不能長留於世,亦殊不足看。有詩雲:
    錦襪傳觀只一時,凌波今日有誰知?不如西子留遺跡,人到靈
  巖便系思。
  當下高力士聞遺襪在錢媽媽處,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把這錦褲襪與那紫羅香囊,一並獻與上皇履旨。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閒時念及,常取來觀看歎惜。梅妃欲排遣聖懷,令高力士訪求舊日那梨園子弟來應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樓,憑欄眺望,煙雲滿目,追思昔日此樓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覺愴然,因抗聲而歌道:
    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還。
  歌未竟,只聞得遠遠地亦有歌唱之聲。上皇靜聽良久,雖聽不出他唱些什麼,卻覺得音聲清亮,回顧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園舊人麼?」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間男婦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園舊人。昨聞黃幡綽已病故,梨園舊人供御的,亦漸稀少了。」上皇聞奏,愈覺愴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鈴曲,幡綽唱來最好,今不可得聞矣!」時李謨、張野狐二人侍側,力士團奏言此二人的技藝,亦不亞於幡綽。上皇遂命野狐,將雨淋鈴曲奏來,李謨可吹笛和之。二人領旨,野狐頓開喉嚨唱將起來,李謨即將仙翁所贈短笛相和,音聲清徹,真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足使近聽增悲,遠聞興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鈴曲,為何而作?當時上皇自成都起駕回京,路途之間,思念楊妃,滿腔愁緒。至斜谷口值連雨經旬,車駕過棧道,雨中聞車上鈴聲,隔山相應,其聲甚覺淒涼,因顧黃幡綽道:「你聽這鈴聲何如?朕愁耳聽來,甚是不堪。」幡綽便插科聽道:「這鈴兒大不敬,當治罪。」上皇道:「你又來作戲了,鈴聲如何是不敬?」幡綽道:「鈴聲如話,臣獨解之,但不敢奏聞。」上皇曉得他是戲言,便道:「汝儘管說來,朕不罪汝。」幡綽道:「臣細聽其聲,明明說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豈非大不敬?」上皇聞言,不覺失笑,於是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自寫其郎當之意。正是:
    雨聲鈴響本淒涼,愁耳聽來更斷腸。歎息馬嵬人已杳,三郎空
  自怨郎當。
  次日,上皇與梅妃閒話,談及歸途中聞鈴聲而興感的事,因道:「朕那時正心緒作惡,忽得小蓬瀛之信,頓開愁緒。」梅妃道:「妾聞上皇正下誥訪求,妾身乃知聖心不棄舊人,銜恩無地。」正說間,內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欲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正是:
    欲屈皋陶法,願施堯帝仁。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7:03 AM

第九十九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詞曰:
    天王明聖,臣罪當誅。恩流法外,全生更矜死,賴宮中推愛。
    豈意官中人漸憊,看梅花飄零。無奈佳人與同謝,歎芳魂何
  在?
                        調寄「憶少年」
  古人雲: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又雲:移孝可以作忠。夫事親則守身為大,髮膚不敢有傷;事君則致身為先,性命亦所不顧。二者極似不同,而其理要無或異。故不孝者,自然不忠,而盡忠者,即為盡孝。古者尚有其父不能為忠臣,其子干父之蠱,以蓋前愆者。況忝為名臣之子,世受國恩,乃臨難不思殉節,竟甘心降賊,墮家聲於國憲。國之叛臣,即家之賊子,不忠便是不孝,罪不容誅,雖天子思想其父,曲全其命,然遺臭無窮,雖生猶死了。倒不如那失恩的妃子,不負君思,患難之際,恐被污辱,矢志捐軀,卻得仙人救援,死而復生,安享後福,吉祥命終,足使後人傳為佳話。卻說上皇正與梅妃閒話,內侍奏言:「皇帝有表章奏到。」上皇看時,卻為處分從賊官員事。肅宗初回西京時,朝議便欲將此輩正法,同平章事李峴奏道:「前者賊陷西京,上皇倉猝出狩,朝廷未知車駕何在,各自逃生。不及逃者,遂至失身於賊,此與守土之臣,甘心降賊者不同,今一概以叛法處死,似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於賊中者尚多,若盡誅西京之陷賊者,是堅彼附賊之心了。」肅宗准奏,詔諸從賊者,始從寬典,後因法司屢請正叛臣之罪,以昭國法。上皇亦雲,叛臣不可輕宥,肅宗乃命分六等議處。法司議得達奚珣等一十八人應斬,家眷人口沒官;陳希烈等七人,應勒令自盡;其余或流或貶或杖,分別擬罪具表。肅宗俱依所議,只於新犯中欲特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國公張說之子原任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駙馬都尉張(土自)。
  你道肅宗為何欲赦此二人?只因昔日上皇為太子時,太平公主心懷妒嫉,朝夕伺察東宮過失纖微之事,俱上聞於睿宗,即宮中左右近習之人,亦都依附太平公主,陰為之耳目。其時肅宗尚未生,其母楊妃,本是東宮良媛,偶被幸御,身遂懷孕,私心竊喜,告知上皇。那時上皇正在危疑之際,想道:「這件事,若使太平公主聞之,又要把來當做一樁話柄,說我內多劈寵,在父皇面上讒譖,不如以藥下其胎罷,只可惜其胎不知是男是女。」左思右想,無可與商者。時張說為侍講官,得出入東宮,乃以此意密與商議,張說道:「龍種豈可輕動?」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廣,何苦因宮人一胎,滋忌者之謗言。吾意已決,即欲覓墮胎藥,卻不可使問於左右,先生幸為我圖之。」張說只得應諾,回家自思:「良媛懷胎,若還生子,非帝即王,今日輕易墮胎,豈不可惜,且日後定然追悔。但若不如此,讒謗固所不免。太子已決意欲墮,難與強爭,他托我覓藥,我今聽之天數,取藥二劑,一安胎,一墮胎,送與太子,只說都是墮胎藥,任他取用那一副,若到吃了那安胎藥,即是天數不該絕,我便用好言勸止了。」至次日,密袖二藥,入宮獻上道:「此皆下胎妙藥,任憑取用一副。」上皇大喜,是夜盡屏左右,置藥爐於寢室,隨手取一劑來,親自煎煮好了,手持與楊氏,諭以苦情,溫言勸飲。楊氏好生不忍,卻不敢違太子命,只得涕泣而飲之。上皇看了飲了,只道其胎即墮,不意腹中全無發動,竟沉沉穩穩的,直睡至天明;原來到吃了那劑安胎藥了。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內宴,未與張說相見。至夜回東宮,仍屏去左右,密置爐火,再親自煎起那一劑藥來,要與楊氏吃。正煎個九分,忽然神思睏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間,見屋宇邊紅光閃閃,紅光中現出一尊神道,怎生模樣?
    赤面美髯,蠶眉鳳眼。身長約一丈,披一領錦繡綠羅袍。腰大
  可十圍,束一條玲瓏白玉帶。神威凜凜,法貌堂堂。疑是大漢壽亭
  侯,宛如三界伏魔帝。
  那神道繞著火爐走了一轉,忽然不見。上皇驚醒,忽起身看時,只見藥鐺已傾翻,爐中炭火已盡熄,大為駭異。次日張說入見,告以夜來之事,且命更為覓藥。張說再拜稱賀,因進言道:「此乃神護龍種也!臣原說龍種不宜輕墮,只恐重違殿下之意,故欲決之於天命。前所進二藥,其一實系安胎之藥,即前宵所眼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間自有天命,今既欲墮而反安,再欲墮則神靈護之,天意可知矣!殿下雖憂讒畏譏,其如天意何。腹中所懷,必非尋常倫匹,還須調護為是。」上皇從其言,遂息了墮胎之念,且密諭楊氏,善自保重。楊氏心中常想吃些酸物,上皇不欲索之於外,私與張說言之。張說常於進講時,密柏青梅木瓜以獻,且喜胎氣平穩,未幾睿宗禪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謀逆賜死,宮闈平靜,恰好肅宗誕生。幼時便英異不凡,及長,出見諸大臣,張說謂其貌類太宗,因此上皇屬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廢,遂立為太子。正是:
    調元護本自胎中,欲墮還留最有功。又道儀容渾類祖,暗教王
  子代東宮。
  張說因此於開元年間,極被寵遇。肅宗即位時,楊氏已薨,追尊為元獻皇後。他平日曾把懷胎時的事,說與肅宗知道,肅宗極感張說之恩。張家二子張均、張(土自),肅宗自幼和他嬉游飲食,似同胞兄弟一般。張說亡後,二子俱為顯官,張(土自)又贅公主為駙馬,恩榮無比。不意以從逆得罪當斬,肅宗不忘舊恩,欲赦其罪。卻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輕宥之諭,今著特赦此二人,不敢不表奏上皇。只道上皇亦必念舊,免其一死。不道上皇覽表,即批旨道:
  張均、張(土自)世受國恩,乃喪心從賊,此朝廷之叛臣,即張說之逆子,罪不容囗。余老矣,不欲更聞朝政,但誅叛懲逆,國法所重,即來請命,難以徇情,宜照法司所擬行。
  你道上皇因何不肯赦此二人?當日車駕西狩,行至鹹陽地方,上皇顧問高力士道:「朕今此行,朝臣尚多未知,從行者甚少,汝試猜這朝臣中誰先來,誰不來?」力士道:「苟非懷二心者,必無不來之理。竊意侍郎房琯,外人俱以為可作宰相,卻未蒙朝廷大用,他又常為安祿山所薦,今恐或不來。尚書張均、駙馬張(土自),受恩最深,且系國戚,是必先來。」上皇搖首微笑道:「事未可知也。」有駕至普安,房琯奔赴行在見駕。上皇首問:「張均、張(土自)可見否?」房琯道:「臣欲約與俱來,彼遲疑不決,微窺其意,似有所蓄而不能言者。」上皇顧謂高力士道:「朕固知此二奴貪而無義也。」力士道:「偏是受恩者竟懷二心,此誠人所不及料。」自此上皇常痛罵此二人,今日怎肯赦他!肅宗得旨,心甚不安,即親至興慶宮,朝見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壞法,但臣向非張說,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猶未許,梅妃在旁進言道:「若張家二子俱伏法,燕國公幾將不祀,甚為可傷。況張(土自)系駙馬,或可邀議親之典。」肅宗再三懇請,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寬赦張(土自)便了。張均這奴,我聞其引賊搜宮,破壞吾家,決不可活。」肅宗不敢再奏,謝恩而退。上皇即日乃下誥雲:
  張均、張(土自),本應俱斬,今從皇帝意,止將張均正法,張(土自)姑免死。
  長流嶺南。達奚珣於逆賊安祿山奏請獻馬之時,曾有密表諫阻,今
  止斬其身,其家免入官,余俱依所擬。
  誥下,法司遵法施行,張均遂與達奚珣等眾犯,同日俱斬於市。正是:
    昔日死姚崇,曾算生張說;今日死張說,難顧生張均。
  當初張說建造居住的宅第,其時有個善觀風水的僧人,名喚法泓,來看了這所第宅的規模,說道:「此宅甚佳,富貴連綿不絕,但切勿於西北隅上取土。」張說當時卻不把這句話放在意裡,竟不曾吩咐家人。數日後,法泓復來,驚訝道:「宅中氣候,何忽蕭條,必有取土於西北隅者!」急往看時,果因眾工人在彼取土,掘成三四個大坑,俱深數尺,張說急命眾工人以土填之,法泓道:「客上無氣。」因歎息不已,私對人說道:「張公富貴止及身而已,二十年後,其郎君輩恐有不得令終者。」至是其言果驗。後人有詩雲:
    非因取土便成災,數合兇災故取土。卜宅何須泥風水,宅心正
  直吾為主。
  閒話少說。只說上皇自居興慶宮,朝政都不管,惟有大征討、大刑罰、大封拜,肅宗具表奏聞。那時肅宗已立張良娣為皇後,這張後甚不賢良,向從肅宗於軍中,私與肅宗博戲打子,聲聞於外;乃潛刻木耳為子,使博無聲。其性狡而慧,最得上意;及立為後,頗能挾制天子,與權閉李輔國比附;輔國又引其同類魚朝思。時安、史二賊尚未珍滅,命郭子儀、李光弼等九節度各引本部兵往剿,乃以宦官魚朝思為觀軍容使,統攝諸軍,於是人心不服。臨戰之時,又遇大風晝晦,諸軍皆潰。郭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守東京。肅宗聽魚朝恩之言,召子儀回朝,以李光弼代之。
  子儀臨發,百姓涕泣遮道請留,子儀輕騎竟行。上皇聞之,使人傳語肅宗道:「李、郭二將,俱有大功,而郭尤稱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敗,乃不得專制之故,實非其罪。」肅宗領命,因此後來滅賊功成,行賞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書令,郭子儀封汾陽王。子儀善處功名富貴,不使人疑,已雖握重兵在外,一紙詔書征之,即日就道。故讒謗不得行。其子郭暖尚代宗皇帝之女升平公主,嘗夫婦口角,郭暖道:「你恃父親為天子麼?我父薄天子而不為。」公主將言奏聞天子,子儀即因其子待罪。天子知之,置之不問。又恐子儀心懷不安,乃諭之曰:「不癡不聾,做不得阿家翁。兒女子閨閣中語,不必掛懷。」其歷朝恩遇如此。子儀晚年退休私弟,聲色自娛,舊屬將佐,悉聽出入臥內,以見坦平無私。七子八婿,俱為顯官。家中珍貨山積,享年八十有五,直至德宗建中二年,方薨逝。朝廷賜祭,賜葬,賜謚,真個福壽雙全,生榮死哀。(唐史)上說得好,道是:
    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
  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自古功臣之富貴壽考,無出
  於其右者。
  這些都是後話,不必再述。且說上皇常於宮中想起郭子儀的大功,因道:「子儀當初若不遇李白,性命且不可保,安能建功立業?李白甚有識英雄的眼力,莫道他是書生,只能作文字也。」此時李白正坐永玉璘事流於夜郎,上皇特旨赦歸,方欲便朝廷用之,旋聞其已物故,不覺歎息。梅妃常聞上皇稱讚李白之才,因想起前事,私語高力士道:「我昔年曾欲以千金買賦,效長門故事,汝以世間難得才子為辭;若李白者,寧遽遜於相如乎?」力士道:「彼時李白尚未入京,老奴無從訪求;且彼時貴妃之寵方深,亦非語言文字所能奪,若不然,娘娘樓東一賦,豈不大炒,然竟不能移其寵。」梅妃點頭道:「汝言亦良是。」正說間,內侍來稟說,江南進梅花到。原來梅妃服侍上皇之後,四方依舊進貢梅花;但梅妃既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間幾卉,都看得平常了。這仙梅果然四季常開,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鮮潔,梅妃隨處攜帶把玩。
  忽一日早起,覺得那花的香氣頓減,花色也憔悴了,把手去移動時,只見花瓣兒多飄飄零零的落將下來。梅妃驚駭道:「仙師雲:我命當與此花同謝,今花已謝矣,我命可知。」自此心中恍惚不寧,遂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太醫院官切脈進藥,梅妃不肯服藥道:「命數當終,豈藥石所能挽回?」上皇親來看視,坐於床頭,遍體撫摩,執手勸慰道:「妃子偶病,遂爾瘦損,還須服藥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處上陽,自分永棄,繼遭危難,命已垂絕,豈意復侍至尊,得此真萬幸。今福緣已盡,仙師所雲,與花同謝,此其期矣!妾死之後,那枝仙梅留在人間,難以種植;若然殉葬,又恐褻瀆,宜取佛爐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人誰無死,妾今日之死,可稱令終,較勝於他人矣。況妾死後,性靈不混,當入佳境,諒無所苦。但聖恩如天,圖報無地,為可歎恨耳!」上皇道:「以妃子之敏慧清潔,自是神仙中人,但何由自知身後的佳境?」梅妃道:「妾前宵夢寐之間,復見那韋氏仙姑於雲端中,手執一只白鸚鵡,指謂妾道:『此鳥亦因宿緣善果,得從皇宮至佛國,今從佛國來仙境,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汝兩世托生皇宮,須記本來面目,今不可久戀人世,蕊珠宮是你故居,何不早去?』據此看來,或不致墮落惡道。」上皇垂淚道:「妃子苦竟捨朕而仙去,使朕暮年何以為情?」梅妃就枕上頓首道:「願上皇聖壽無疆,切勿以妾故,有傷聖懷。」言訖,忽然起身坐,舉手向空道:「仙姬來了,我去也!」遂瞑目而逝。正是:
    昔日縱教梅下死,勝他驛館喪殘軀。於今幸與花同謝,還與芳
  魂到蕊珠。
  上皇不意梅妃一病遽死,放聲大哭,高力士極力勸慰。上皇道:「此妃與朕,幾如再世姻緣,今復先我而逝,能無痛心?」途命以貴妃之禮殮葬,又命其墓所多種梅樹,特賜祭筵,自為文以誄之。其略雲: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妃之德兮,如玉斯溫。余不忘妃,而寄
  意於物兮,如珠斯珍。妃不負余,而幾喪其身兮,如石斯貞。妃今
  捨余而去兮,身似梅雨飄零。余今捨妃而寂處兮,心如結以牽縈。
  上皇記念梅妃的遺言,即命將這一枝仙梅,以佛爐中火,焚化於其靈前。說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氣撲鼻,火星萬點,騰空而起,好似放煙火的一般。那些火星都作梅花之狀,飛入雲宵而沒。正是:
    仙種不留人世,琪花仍入瑤台。
  昔人有以枯梅枝焚入爐中,戲作下火文,其文甚佳,附錄於此:
    寒勒鋼瓶凍未開,南枝春斷不歸來。者番莫入梨花夢,卻把芳
  心作死灰。恭惟爐中處士梅公之靈,生自羅浮,派分庾嶺。形如槁
  木,稜稜山澤之懼;膚似凝脂,凜凜雪霜之操。春魁占百花頭上,歲
  寒居三友圖中。玉堂茅屋總無心,調鼎和羹期結果。不料道人見
  挽,遂離有色之根;夫何冰氏相凌,遽返華胥之國。瘦骨擁爐呼不
  醒,芳魂剪紙竟難招。紙帳夜長,猶作尋香之夢;筠窗月淡,尚疑弄
  影之時。雖宋廣平鐵石心腸,忘情未得;使華光老丹青手段,摸索
  難真。卻愁零落一枝春,好與茶毗三昧火。惜花君子,你道這一點
  香魂,今在何處?咦!炯然不逐東風去,只在孤山水月中。
  且說當日肅宗聞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親來問慰;即於梅妃靈前設祭,各宮嬪妃輩,也都吊祭如禮。只有皇後張氏托病不至。上皇心甚不悅,因對高力士說道:「皇後殊覺驕慢。」力士密啟道:「內監李輔國阿附皇後,凡皇後之驕慢,皆輔國導之使然。」上皇愕然曰:「朕久聞此奴橫甚,俟吾兒來,當與言之。」力士道:「皇後侍上久,輔國握兵權,其勢不得不為優容,所以皇帝亦多不與深較。太上即有所言,恐亦無益,不如且置勿論。」上皇沉吟不語。正是:
    頑妻與惡奴,無藥可救治。縱有苦口言,恐反為不利。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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