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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1 AM

[轉貼] [古典文學] 隋唐演義

作者 : 褚人獲[清]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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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第02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第03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第04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第05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第06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第08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第09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第10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第11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第12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第13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第14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第15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第16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第17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第18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第19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第20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第21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第22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第23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第24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第25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第26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第27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第28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第29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第30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游  
第31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第33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第34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第35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第36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第37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第38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第39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第40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艷色沾恩  
第41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  
第42回 貪賞銀詹氣先喪命 施絕計單雄信無家  
第43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  
第44回 寧夫人路途脫陷 羅士信黑夜報仇  
第45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  
第46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  
第47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  
第48回 遺巧計一良友歸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第49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  
第50回 借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  
第51回 真命主南牢身陷 奇女子巧計龍飛  
第52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寧夫人惑計走他鄉  
第53回 夢周公王世棄絕魏 棄徐勣李立邃歸唐  
第54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第55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  
第56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第57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第58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第59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第60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第61回 花又蘭忍愛守身 竇線娘飛章弄美  
第62回 眾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第63回 王世充忘恩復叛 秦懷玉剪寇建功  
第64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  
第65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  
第66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  
第67回 女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婦殉節  
第68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  
第69回 馬賓王香醪濯足 隋蕭後夜宴觀燈  
第70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第71回 武才人蓄髮還宮 秦郡君建坊邀寵  
第72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  
第73回 安金藏剖腹鳴冤 駱賓王草檄討罪  
第74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第75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第76回 結彩樓嬪御評詩 游燈市帝后行樂  
第77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第78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第79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第80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第81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第82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第83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第84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第85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第86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第87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第88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第89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第90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第91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第92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第93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第94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第95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第96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第97回 達奚女鐘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第98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第99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第100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2 AM

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詩曰:
    繁華消歇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勳。
    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
    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從來極富、極貴、極暢適田地,說來也使人心快,聽來也使人耳快,看來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場冷落敗壞根基,都藏在裡邊,不做千古罵名,定是一番笑話。館娃宮、銅雀台,惹了多少詞人墨客,嗟呀嘲誚。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淒其,倒會把這千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雖是後來彰顯,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譬如日月;他本體自是光明,撞在輕煙薄霧中,畢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識得;就到後來稱頌他的,形之紙筆,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的事情,說不到他微時光景。不知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說來反黨新奇。我未題這人,且把他當日遭際的時節,略一舖排。這番勾引那人出來,成一本史書,寫不到人間並不曾知得的一種奇談。可是:
    器當盤錯方知利,刃解寬髀始覺神。
    由來人定天能勝,為借奇才一起屯。
  從古相沿,剝中有復:虞、夏、周、秦、漢、三國、兩晉。晉自五馬渡江,天下分而為二:這叫做南北朝。南朝劉裕,篡晉稱宋;蕭道成篡宋稱齊;肅衍篡齊稱梁;陳霸先篡梁稱陳。雖然各有國號,紹襲正統,名為天子;其實天下微弱,偏安江左。北朝在晉時,中原一帶地方,到被漢主劉淵、趙主石勒、秦主苻堅、燕主慕容囗、魏主拓技珪諸胡人據了,叫做五胡亂華,是為北朝。魏之後亂離,又分東西;東西二魏;一邊為高歡之子高洋篡奪,改國號曰齊;一邊被宇文泰篡奪,改國號曰周。周又滅齊,江北方成一統。這時周又生出一個楊堅,小字那羅延,弘農郡華陰人也,漢大尉震八代孫。乃父楊忠,從宇文泰起兵,賜姓普六茹氏,以戰功封隋公。生堅時,母親呂氏,夢蒼龍踞腹而生,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儼成王字。楊忠夫妻知為異相。後來有一老尼對他母親道:「此兒貴不可言,但須離父母方得長大,貧尼願為撫視。」其母便托老尼撫育。奈這老尼,止是單身住庵,出外必托鄰人看視。這日老尼他出,一個鄰媼進庵,正將楊堅抱弄,忽見他頭出雙角,滿身隱起鱗甲,宛如龍形,鄰媼吃了一驚,叫聲「怪物」,向地下一丟。恰好老尼歸來,忙抱起,惋惜道:「驚了我兒,遲他幾年皇帝!」總是天將混一天下,畢竟產一真人。
  自此數年,楊堅長成。老尼將來,送還楊家,未幾,老尼物故。後來楊忠亦病亡,楊堅遂襲了他職,為隋公。其時,周武帝見他相貌魁奇,好生猜忌,累次著人相他。相者知他後有大福,都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武帝相疑,將一女夤緣做了太子妃,以固寵。直至周武帝晏駕,太子即位,是為宣帝。宣帝每有巡幸,以後父故,恆委堅以居守。宣帝庸懦,楊堅羽翼已成,竟篡奪了周國,國仍號隋,改年號為開皇元年。正是:
    莽因後父移劉祥,操納嬌兒覆漢家。
    自古奸雄同一轍,莫將邦國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立獨孤氏為皇後,世子勇為太子,次子廣封為晉王。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罷;又因獨孤皇後,悍妒非常,成全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將相,文有李德林、高熲、蘇威,武有楊素、李淵、賀若弼、韓擒虎。君明臣良,漸有拓土開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勵精圖治,任用賢才,未知鹿死誰手。無奈創業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創業之君,親正直,遠奸諛;守成之君,惡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還受人挾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駕馭。這陳主叔寶,也是一個聰明穎異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襲文弱艷麗的氣習,故此好作詩賦。又撞著兩個東宮官:一個是孔范,一個是江總,又乃薄有才華,沒些骨鯁的人。自古道:「詩為酒友,酒是色媒。」清閒無事,詩賦之余,不過酒杯中快活,被窩裡歡娛,台池的點綴,打點一段風流性格,及時取樂,始得即位。不說換出他一副肝腸,到底暢快了許多志氣,升江總為僕射,用孔范作都官尚書。君臣都不理政務,只是陪宴、和詩過了日子。陳主又在龔貴嬪位下,尋出一個美人,姓張,名麗華,發長六尺,光可鑒物;更是性格敏慧,舉止嫻雅,淺笑微顰,豐華入目;承顏順意,婉孌快心。還有一種妙處:肯薦引後宮嬪御。一時龔、孔二貴嬪,玉、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並得貫魚承寵。陳主那有閒暇理論朝廷機事?就有時披覽百官章奏,畢竟自倚著隱囊,把張麗華放在膝上,兩人商議斷決。婦人有甚遠見,這裡不免內侍乘機關節,納賄擅權。又且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兄妹,固寵專政;當時只曉有江、孔,不知有陳主了。
    檀口歌聲香,金樽樽酒痕祿。一派綺羅筵,障卻光明燭。
  況是有了一干嬌艷,須得珠擋玉珮,方稱著螓首峨眉;翠襦錦衾,方稱著柳腰桃臉。山珍海錯、金盃玉囗,方稱他舞妙清漚;瑤室瓊台、繡屏像榻,方稱他花營柳出;不免取用民間。這番便惹出一班殘刻小人:施文慶、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采山探海,剝眾害民。在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座大閣,都高數十丈,開廣數十間。欄檻窗牖,都是沉香做就;還鑲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簾。裡邊列的是:寶床五幾,錦帳翠帷。且是一時風流士女,絕會妝點。在太湖、靈壁、兩廣,購取奇石,疊作蓬萊,山邊引水為池,文石為岸,白石為橋;雜值奇花異卉。正是:
    直須間苑還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陳主自住臨春閣,張麗華住結統閣,龔、孔二貴嬪住望仙閣,三閣都是覆道回廊,委宛相通,無日不游宴。外邊孔范、江總,還有文士常侍王囗等;裡邊女學士袁大捨等,都是陪從。酒酣,命諸妃嬪及女學士江、孔諸人,賦詩贈答,陳主與張麗華品題,各有賞賜;把極艷麗的,譜在樂中。每宴,選宮女數千人,分番歌詠,焚膏繼晷,輒為長夜之飲。說不盡繁華的景像,風流的態度。正是:
    費輒千萬錢,供得一時樂。
    杯浮赤子膏,筵列蒼生膜。
    宮庭日歡娛,間裡日蕭索。
    猶嫌白日短,醉舞銀蟾落。
  消息傳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陳之意。高熲、楊素、賀若弼,都上平陳之策。正在議論之間,忽然晉王廣,請領兵伐陳,道:「叔寶無道,塗炭生民。天兵南征,勢同壓卵;若或遷延,叔寶殞滅,嗣以令主,恐難為功,臣請及時率兵討罪,執取暴君,溫一天下。」看官們,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槍事業,勝負未分,晉王乃隋親王,高爵重祿,有甚不安逸,卻要做此事?只為晉王乃隋主次子,與太子勇,俱是獨孤皇後所生。皇後生晉王時,朦朧之中,只見紅光滿室,腹中一聲響亮,就像雷鳴一般,一條金龍突然從自家身於裡飛將出來。初時覺小,漸飛漸大,直飛到半空中,足有十余裡遠近;張牙舞爪,盤旋不已。正黨好看,忽然一陣狂風驟起,那條金龍不知怎麼竟墜下地來,把個尾掉了幾掉,便縮做一團。細細再一看時,卻不是條金龍,倒像一個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樣。獨孤後著了一驚,猛然醒來,隨即生下晉王。隋主聞知皇後夢見金龍摩天,故晉王小叫做阿摩。獨孤後大喜道:「小名佳矣!何不並賜一個大史?」隋主道:「為君須要英明,就叫做楊英罷。」又想道:「創業雖須英明,守成還須寬廣,不如叫楊廣。」正是:
    元鳥赤龍曾降兆,繞星貫月不虛生。
    雖然德去三皇遠,也有紅光滿禁城。
  只因獨孤後愛子之心甚切,時常在晉王面前說那重地的異兆;晉王卻即不甘為人下,因自忖道:「我與太子一樣弟兄,他卻是個皇帝,我卻是個臣子。日後他登了九五,我卻要山呼萬歲去朝他。這也還是小事。倘有毫厘失誤,他就可以害得我性命。我只管戰戰兢兢去奉承他,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遂?除非設一計策,謀奪了東宮,方遂我一生快樂;只是沒有些功勞於社稷,怎麼到這個地位?」左思有想,想得獨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勸隋主廢斥。太子因寵愛姬妾雲昭訓,失了皇後的歡心。晉王乘機,陽為孝謹,陰市腹心,說他過失,稱己賢孝。到此又要謀統伐陳兵馬,貪圖可以立功;且又總握兵權,還得結交外臣,以為羽翼。
  卻喜隋主素是個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盡托臣下。就命晉王為行軍兵馬大元帥,楊素為行軍兵馬副元帥,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李淵為元帥府司馬。這高熲是渤海人,字昭玄;生來足智多謀,長於兵事。李淵成紀人,字叔德,胸有三乳;曾在龍門破賊,發七十二箭,殺七十二人。更有兩個總管:韓擒虎、賀若弼,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為先鋒,自六合縣出兵;楊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總管九十員,勝兵六十萬,俱聽晉王節制。各路進發,東連滄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揖,連接千里。
  陳國屯守將士,雪片告急。施文慶與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僕射袁憲陳奏,要於京口、采石兩處添兵把守,江總又行阻撓。這陳主也不能決斷,道:「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渙敗,彼何為者耶!」孔范連忙獻諂說:「長江天塹,天限南北,人馬怎能飛渡?總是邊將要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隋兵苦來,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慶道:「天寒人馬凍死,如何能來?」孔范又道:「可惜凍死了我家馬。」陳主大笑,叫袁憲眾臣無可用力。這便是陳國御敵的議論了。飲酒奏樂,依然如故。
    北來烽火照長江,血戰將軍氣未降。
    贏得深宮明日月,銀箏檀板度新腔。
  到了禎明二年正月元旦,群臣畢聚。陳主夜間縱飲,一睡不醒,直到日暮方黨。不期這日賀若弼領兵,已自廣陵悄悄渡江;韓擒虎又帶精兵五百,自橫江直犯采石。守將徐子建一面奏報,一面要率兵迎敵。元旦各兵都醉,沒一個拈得槍棒的,子建只得棄了兵士,單舸趕至石頭。又值陳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見。回道:「明日會議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蕭摩訶、魯廣達等出兵拒戰。內中蕭摩訶,要乘賀若弼初至鐘山,擊其未備;任忠要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截其後路,都是奇策,陳主都不肯聽。到了初八日,督各將鏖戰。其時,止得一個魯廣達竭力死鬥,也殺賀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蕭摩訶被擒。任忠逃回,陳主也不責他,與他兩櫃金銀,叫他募人出戰。誰知他到石子岡,撞著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進城。這時城中士庶亂竄,莫不逃生。陳主還呆呆坐在殿上,等諸將報捷。及至聽得北兵進城,跳下御座便走。袁憲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陳主道:「兵馬殺來,不是要處!」掙脫飛走,趕入後宮,尋了張貴妃、孔貴嬪,道:「北兵已來,我們須向一處躲,不可相失!」左手綰了貴妃,右手綰了貴嬪,走將出來。行到景陽井邊,只聽得軍聲鼎沸,道:「罷,罷,去不得了,同一處死罷!」將自投於井,後閣捨人夏侯公韻以身蔽井,陳主與爭久之,乃一齊跳入井中。喜是冬盡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濕,後主道:「縱使躲得過,也怎生出得去?」
    凱歌換卻後庭花,簫鼓番成羯鼓撾。
    王氣六朝今日歇,卻憐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許久,只聽得人聲喧鬧,卻是隋兵搜求珠寶宮女。只見正宮沈後,端處宮中;太子深閉閣而坐。單不見了陳主。眾軍四下搜尋。有宮人道:「曾見跑到井邊的,莫不投水死了?」眾軍聞得,都來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見有人,忙下撓鉤去搭。陳主躲過,鉤搭不著。眾軍無計,遂將石塊投井中,試看深淺,好下井找尋。陳主見飛下石子,大喊起來道:「不要打我!快把繩子拋下,扯了我起來!」眾兵刀取長繩,拋鉤數十丈。又等半日,聽得陳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寶賞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壞我!」初時兩人扯,扯不動;又加兩人,也扯不動。這些人道:「畢竟他是個皇帝,所以骨頭重。」一個道:「畢竟是個蠢物!」及至發聲喊,扯得起來,卻是三個人,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故這等沉重。眾人一齊笑將起來。宋王元甫有詩曰:
    隋兵動地來,君王尚晏安。
    須知天下窄,不及井中寬。
    樓外烽交白,溪邊血染丹。
    無情是殘月,依舊憑欄干。
  眾人簇擁了陳主,去見韓擒虎。陳主倒也官樣相見,一揖。晚來,賀若弼自外掖門入城,呼後主相見。後主見他威風凜凜,不覺汗流股戰。賀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懼,不失作一歸命侯!」著他領了宮人,暫住德教殿、外邊分兵圍守。這時晉王率兵在後,先著高熲、李淵撫安百姓,禁止焚掠。馳入建康,兩人正在省中出來,曉諭黎庶,禁約士卒,拘拿陳國亂政眾臣。
  只見晉王向來矯情鎮物,不近酒色。此時他遠離京師,且又聞得張麗華妖艷,著高熲之子記室高德弘,馳到建康,來取張麗華。高熲道:「晉王身為元帥,伐暴救民,豈可先以女色為事?」不肯發遣。高德弘道:「大人,晉王兵權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與,恐至觸怒。」李淵便道:「高大人,張、孔狐媚迷君,竊權亂政;以國覆滅,本於二人。豈容留此禍本,再穢隋氏!不如殺卻,以絕晉王邪念。」高熲點頭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斬妲己,恐留傾國更迷君也。今日豈可容留麗華,以惑晉王哉!」便吩咐並孔貴嬪取來斬於清溪。高德弘苦苦爭阻,不聽。
    秋水豐神冰玉膚,等閒一笑國成蕪。
    卻憐血染清溪草,不及西施泛五湖。
  張、孔二美人既斬,弄得個高德弘索興而回;回至行營參謁。那晉王笑容可掬道:「麗華到了麼?」高德弘恐怕晉王見怪,把這事都推在李淵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親不敢怠慢,著備香車細輦,還選美貌嬪御十人,陪送軍前。」晉王笑道:「非著記室往取,高長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奈李淵,他言禍水不可容留,連孔貴嬪都斬了!」晉王聽了失驚,道:「你父親怎不作主?」德弘道:「臣與父親再三阻擋,必不肯聽,還責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晉王大怒道:「可惡這廝!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這兩個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殺害。」卻又歎息道:「這也是我一時性急,再停兩日,到了建康,只說取陳叔寶一干家屬起解,那時留下,誰人阻擋?就李淵來勸諫,只是不從,也沒奈我何。這便是我失算,害了兩個麗人。」臨後恨恨的道:「我雖不殺麗華,麗華由我而死。畢竟殺此賊子,與二姬報仇!」當下一場懊惱散了,早已種下禍根。
    頭懸白下懲亡陳,誰解匡君是忤君?
    羨是鷗夷東海畔,智全越國又全身。
  晉王因此一惱,到免強做個好人。一到建康,拿過施文慶,道他受委不忠,曲為諂佞;沈客卿重斂逢君;陽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時為五佞。都將來斬在石關前。又把孔范、王控等投於邊裔,以息三吳民怨。使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一無所取,以博賢聲。又道賀若弼先期決戰,有違軍令;李淵怠惰不修職事,上疏糾劾,請拘拿問。隋主知平陳,若弼首功,淵居官忠直,俱免罪。還先召回若弼,賜絹萬段。
  其時各處未定州郡,分遣各總兵督兵征服;川蜀、荊楚、吳趙、雲貴,皆歸版圖,天下復統於一。惟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共奉高涼郡石龍夫人洗氏為主。夫人陳陽春太守馮寶之妻,馮僕之母也。聞隋破陳,夫人親自起兵,保全四境,築城拒守,眾號聖母,謂其城日「夫人城」。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夫人拒之,洸不得進。晉王遣陳主遺夫人書,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得書,集首領數千人,盡日慟哭,北面拜謝後,始遣其孫盎,率眾迎洗入廣州。夫人親披甲冑,乘介馬,張錦傘,引我騎衛從,載詔書稱使者,宣諭朝廷德意,歷十余州,所至皆降。凡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封盎為儀同三司,冊夫人為宋康郡太夫人,賜臨振縣為湯沐邑;一年一貢獻,三年一朝觀。時人作詩,以美其事,有「錦車朝促候,刁斗夜傳呼」;及「雲搖錦車節,月照角端弓」之句。智勇福壽,四者俱全。年八十余而終,稱古今女將第一。
  不說那譙國夫人之事,卻說是年三月,晉王留王韶鎮守建康,自督大軍,與陳主與他宗室嬪御文武百司,發建康。四月至長安,獻俘太廟。拜晉王為太尉,賜輅車衰冕之服,玄圭白壁。楊素封越公,賀若弼、韓擒虎並進上柱國。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縱士卒,淫污陳宮,不與爵邑。高熲加上柱國,進爵齊公。李淵升衛尉少卿,因是晉王惱他,不與敘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賞極薄。李淵也不介意。喜是晉王復奉旨出鎮揚州,不得頻加潛害;但是晉王威權日盛,名望日增,奇謀秘計之士,多入幕府。他圖謀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來羽翼成,雄心豈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寧論豆箕一體生。
  況且內有獨孤後為之護持,外有宇文述為之計劃,那有圖謀不遂的理?但未知隋主意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3 AM

第二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詩曰:
    人謂骨肉親,我謂讒間神。嫌疑乍開釁,官小爭狺狺。
    戈矛生笑底,歡愛成怨嗔。能令忠孝者,銜憤不得伸。
    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貝錦。此中偶蒙蔽,覿面猶重囗。
    心似光明燭,人言自不侵。家國同一理,君子其敬聽。
  常言木有蠹,蟲生之。心中一有愛憎,受者便十分傾軋。隋自獨孤皇後有不喜太子勇的念頭,被晉王窺見,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寵妾,他便故意與蕭妃相愛,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腸,暫時打疊;知他喜的是儉樸,他便故意飾為節儉模樣,把平日一般奢華的意氣,暫時收拾。不覺把獨孤皇後愛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這些宦官官妾,見皇後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尋規蹈矩的事體,不與他傳聞;有一不好,便為他張揚起來。晉王宮中有些劣處,都與他掩飾;略有好處,一分增作十分,與他傳播。況且又當不得晉王與蕭妃,把皇後宮中親信的異常款待;就是平常間,皇後宮人內豎往來,盡皆賞賜。誰不與他在皇後前稱讚?
  此時晉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陳時,結識下一個安州總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謀,人叫做小陳平。晉王在揚州便薦他做壽州刺史,得以時相往來。一日與他商議奪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後歡心,不患沒有內主了。但下官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皇後雖然惡太子,愛大王,卻也惡之不深,愛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須做一苦肉計,動皇後之憐,激皇後之怒,以堅其心。這在大王還有一件,外邊得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聖上,平日進些讒言,當機力為攛攝;這便是中外夾攻,萬無一失了。但只是廢斥易位,須有大罪,這須買得他一個親信,把他首發。無事認作有,小事認作大,做了一個狠證見,他自然展辯不得。這番舉動不怕不廢,以次來大王不怕不立;況有皇後作主。這兩件下官做得來。只是要費金珠寶玉數萬金,下官不惜破家,還恐敷。」晉王道:「這我自備。只要足下為我,計在必成,他時富貴同享。」其年恰值朝覲,兩個一路而來,分頭作事。
    巧計欲移雲蔽日,深謀擬令臘回春。
  一邊晉王自朝見隋主及皇後;朝中宰執,下至僚屬,皆有贈遺,宮中宦官姬侍,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雖為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晉王禮物。這邊宇文述參謁大臣,拜望知己之後,來見大理寺少卿楊約。這楊約是越公楊素之弟。素位為尚書左僕射,威傾人主。只是地尊位絕,且自平陳之後,陳宮佳麗,半入後房;頗耽聲色,不大接見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楊約關節。他門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許久,方得相見。送了百余金厚禮,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與楊約,是平日忘形舊交,因此卻來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進客坐。只見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輝煌奪目。楊約不住睛觀看。宇文述道:「這都是晉王見惠。兄善賞鑒,幸一指示。」楊約道:「小弟家下金寶頗多,此類甚少,嘗從家兄宅中見來,覺兄所有更勝。」見例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楊約道:「久不與兄交手矣!兄在此與何人手談?」宇文述道:「是隨行小妾。」楊約道:「是揚州娶來的了。揚州女子多長技藝。」宇文述道:「棋枰在此,與兄一局何如?」便以幾上商鼎為彩。宇文述故意連輸了幾局,把珍玩輸去強半。及酒至,席上陳設,又都是三代古器,間著金盃玉囗。楊約道:「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揚州來的。我北邊無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賞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與楊爺暢飲;這些玩器,都送到楊爺宅中。手下已收拾送去了。
  楊約還再三謙讓道:「這斷不敢收。這是見財起意了,豈可無功食祿!」宇文述道:「楊兄,小弟向為總管,武官所得不夠饋送上司;及轉壽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這是晉王有求於兄,托弟轉送。」楊約道:「但是兄之賜,已不敢當;若是晉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這些須小物,何足希罕!小弟還送一場永遠大富貴與賢昆玉。」楊約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貴;若說家兄,他富貴已極,何勞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貴,可雲盛,不可雲永。兄知東宮以所欲不遂,切齒於今兄乎?他一旦得志,至親自有雲定興等,官僚自有唐令則等,能專有令兄乎?況權召嫉,勢召潛,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晉王素溺愛於中宮,主上又有易儲之心,兄昆季能贊成之,則援立之功,晉王當銘於骨髓。這才算永遠悠久的富貴。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為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良是。只是廢立大事,未易輕諾,容與家兄圖之。」兩人痛飲,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宮有驪姬。
    勢看俱集菀,鶴禁頓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幸臣姬威,與宇文述友人段達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寶,托段達賄賂姬威,伺太子動靜。又授段達密計道:「臨期如此如此。」且許他日後富貴。段達應允,為他留心。
  及至晉王將要回任揚州,又依了宇文述計較,去辭皇後,伏地流涕道:「臣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時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大位,恆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生投抒,鴆遇杯酌,是用憂惶,不知終得侍娘娘否?」言罷嗚咽失聲。皇後聞言曰:「睨囗伐漸不可耐,我為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我在汝便為所凌,倘干秋萬歲後,自然是他口中魚肉。使汝向阿雲兒前,稽首稱臣討生活耶!」晉王聞皇後言,叩首大哭。皇後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詔不可進京;不得輕過東宮,停數月,我自有主意。晉王含淚而出。宇文述道:「這三計早已成了!」
    柳迎征騎邗溝近,日掩京城帝裡迢。
    八烏已看成六翮,一飛直欲薄雲霄!
  一廢一興,自有天數。這楊約得了晉王賄賂,要為他轉達楊素。每值相見,故作愁態。一日楊素問他:「因甚快俠?」楊約道:「前日兄長外轉,東宮衛率蘇孝慈,似乎過執,聞太子道:『會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誰?愁兄白首,履此危機。」楊素笑道:「太子亦無如我何!」楊約道:「這卻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倘主上一旦棄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舉族所系,豈可不深慮?」楊素道:「據你意,還是謝位避他,還是如今改心順他?」楊素道:「避位失勢;縱順,他也不能釋怨。只有廢得他,更立一人,不推免患,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這智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還在速,若遲疑,一旦太子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道:「我知道還須皇後為內主。」
  楊素知隋主最懼內,最聽婦人言的,每每乘內宴時,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後。婦人心腸褊窄淺露,便把晉王好,太子歹,一齊搬將出來。楊素又加上些冷言熱語。皇後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托他贊成廢立,暗地將金寶送來囑他。楊素初時,還望皇後助他,這時皇後反要他相幫,知事必成。於是不時在隋主前,搬斗是非;又日令宦官官妾,乘隙進讒,冷一句,熱一句,說他不好的去處。
  正是積毀成山,三人成虎。到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沼廢勇為庶人。其子長寧王儼,上疏求宿衛,隋主甚有憐憫之意,卻又為楊素阻住。還有一個五原公元旻直諫,一個文林郎楊孝政上書,隋主聽信楊素,俱遭刑戮。楊素卻快自己的富貴可以長久。到了十一月,攛掇隋主立晉王為太子;以宇文述為東宮左衛率。晉王接著旨意,先具表奏謝,隋擇吉同蕭妃朝見,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且按下不題。
  卻說獨孤後的性兒,天生成的奇妒,宮中雖有這宮妃彩女,花一團,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個得能與他寵幸?不期一日,獨孤後偶染些微疾,在宮調理。隋主因得了這一個空兒,帶了小內侍,私自到各宮閒耍;在囗鵲樓前,步了一回,又到臨芳殿上,立了半晌。見那些才人、世婦、婕妤、妃嬪,成行作隊,雖都是錦裝繡裹,玉映金圍;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紅,李花怪白。看過多時,並無一人當意。信著步兒,走到仁壽宮來。也是天緣湊巧,只見一個少年宮女,在那裡卷珠簾,見了隋主來,慌忙把鉤兒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個頭,立將起來,低了眼,斜傍著錦屏風站住。隋主仔細一看,只見那宮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嬌,正是:
    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玉。
    癡凝秋水為神,瘦認梨雲是骨。
    碧月充作明璫,輕煙剪成羅囗。
    不須淡抹濃描,別是內家裝束。
  隋主問道:「你是幾時進宮的,怎麼再不見承應?」那宮女見隋主問他,因跪道:「賤婢乃尉遲回的孫女,自投入宮,即蒙娘娘發在此處,不許擅自出入,故未曾承應皇爺。」隋主笑道:「你且起來,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說間,只見近侍們請回宮進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罷!」不多時,排上宴來,隋主就叫尉遲氏侍立同飲。尉遲氏酒量原淺,因隋主十分見愛,勉強吃了幾杯,遂留在仁壽宮中宿了。
  次日隋主早起臨朝,滿心暢意道:「今日方知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後得知,怎生區處?」卻說獨孤後雖然有病,那裡放心得下,不時差心腹宮人打聽。早有人來報知這個消息。獨孤後聽了,怒從心上起,也顧不得自家的身體,帶了幾十個宮人,惡狠狠的走到仁壽宮來。此時尉遲氏梳洗畢,正在那裡驗臂上的蜂黃,退了多少。猛看見皇後與一隊宮女,蜂擁而來,嚇得他面如土色,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急忙跪下在地。
  獨孤後進得官來,腳也不曾站穩,便叫揣過這個妖狐來。眾宮人那管他柳腰輕脆,花貌嬌羞;橫拖的亂挽烏雲,倒拽的斜牽錦帶,生辣辣扯到面前,便罵道:「你這妖奴,有何狐媚伎倆,輒敢蠱惑君心,亂我宮中雅化!」尉遲氏戰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賤之人,豈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寵幸?也是命合該死,昨晚不期萬歲爺,忽然到宮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宮中留幸。賤婢再三推卻,萬歲爺只不肯聽,沒奈何只得從順。這是萬歲爺的意思,與賤婢無干,望娘娘哀憐免死。」獨孤後說道:「你這個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麼樣裝嬌做俏,哄騙那沒廉恥的皇帝。今日卻花言巧語,推得這般乾淨!」喝宮人:『與我痛打!」尉遲氏叩頭:「望娘娘饒命!」獨孤後道:「萬歲爺既這般愛你,你就該求他饒命,為何昨夜不顧性命的受用,今日卻來求我?你這樣妖奴,我只題防疏了半點,就被你哄騙到手。今日就將你打死,已悔恨遲了,不能洩我胸中之氣!怎肯又留一個禍根,為心腹之害!左右為我快快結果他性命!」眾宮人聽了,一齊下手。可憐尉遲氏嬌怯怯身兒,能經什麼摧殘?不須利劍鋼刀,早已香銷五碎。正是:
    入宮得寵亦堪哀,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隨白骨到泉台!
  卻說隋主早朝罷,滿心想著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壽宮來,與尉遲氏歡聚。及進得宮,那曉得獨孤後愁眉怒目,惡剎剎站在一邊;尉遲氏花殘月缺,血淋淋橫在地下。猛然看見,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更不發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黃門牽馬而過,隋主便跨上馬,從永巷中一直徑奔出朝門,逞一憤然之氣,欲拋棄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熲出朝見了,抵死上前阻住,叩問何故。隋主只得回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將獨孤後打死尉遲氏女說了一遍,要草詔廢斥那老婦。高熲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勞思,入虎穴,探龍珠,不知費了多少刀兵,方能統一天下,正宜勵精圖治,以遺子孫,豈可以一婦人而輕視天下乎?」隋主怒猶未息。熲等再三申勸,方始回宮。獨孤後病中著惱,又因這一驚,病體愈加沉重;合眼只見尉遲女為厲,遂成驚輔之疾,日甚一日,不數月而崩。免不得頒詔天下,命所司議定喪葬儀制,一一如禮。後人有詩,專道獨孤後之妒雲:
    夫嬰兒兮子奇貨,以愛易儲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爐已釀成天下禍。
  隋主自獨孤後死後,宮幃寂寞,遂傳旨於後宮嬪妃才人中選擇美麗者進御。自有此旨,宮中人人望幸,個個思恩。誰知三千寵幸,只在一身,如何選得許多。選遍六宮,僅僅選得兩個:一個是陳氏,一個是蔡氏。陳氏乃陳宣帝的女兒,生得性格溫柔,豐姿窈窕,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陽人也,一樣風流嬌媚。隋主見了,喜不自勝,因說道:「朕老矣!情無所適。今得二卿,足為晚景之娛。」隨封陳氏為宣華夫人,蔡氏為容華夫人。二人雖並承雨露,而宣華夫人寵愛尤甚。隋主自此以後,日日歡宴,比獨孤後在日,更覺適意。
  那隋主到底是個創業皇帝,有些正經;宮中雖然歡樂,而外廷政事,無不關心,百官章奏,一一詳覽,常至夜分而寢。一夜正在燈下披閱本章,不覺睏倦,隱幾而臥;內侍們不敢驚動,屏息以待。隋主朦朧之間,夢見己身獨立於京城之上,四遠瞻眺,見河山綿邈,心甚快暢。又見城上三株大樹,樹頭結果纍纍。正看間,耳邊忽聞有水聲,俯視城下,只見水流洶洶,波濤滾滾,看看高與城齊。隋主夢中吃驚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頭看時,水勢滔天而來。隋主心下著忙,大叫一聲,猛然驚醒。左右忙獻上茶湯。隋主飲了一杯茶,方才拭目凝神,細想夢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沒都城之像,須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備不虞。又想此處如何便有水災?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將來為禍國家,亦未可知;須存心覺察驅除,方保無患。
    夢中景像費推求,疑有疑無事可憂。
    天下滔滔皆禍水,行看不業付東流!
  隋主本是好察機祥小數,心多嫌忌的。今得此夢,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夢主何吉兇,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4 AM

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詞曰:
    英雄氣傲,硬向神靈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龍也學龍。流
  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盤根,卻笑枯楊(禾弟)不生。
                     調寄「減字木蘭花」
  從來國家吉兇禍福,雖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數,必有預兆。於此若能恐懼修省,便可轉災為祥。所謂妖由人興,亦由人滅。若但心懷猜忌,欲遏亂萌,好行誅殺,因而奸佞乘機,設謀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災,且適足以釀禍。
  卻說隋主,因夢洪水淹城,心疑有個水傍名姓之人為禍。時朝中有老臣成阜國公李渾,原系陳朝勳舊,陳亡而降隋,仍其舊爵為成阜公。隋主猛然想得:「渾字軍傍著水,其封爵為成阜公,成阜者城也,正合水淹城之夢。且軍乃兵像,莫非此人便是個禍胎也?但其人已老,又不掌兵權,幹不得甚事,除非應在他子孫身上。」因問左右:「李渾有几子,其子何名?」左右奏道:「李渾長子已亡,止存幼子,小名洪兒。」隋主聞洪兒兩字,一發驚疑,想道:「我夢中曾見城上有樹,樹上有果。樹乃本也,樹上果是木之子也,木子二字,合來正是個李字。今李家兒子的小名,恰好的洪水的洪字,更合我之所夢。此子將來必不利於國家,當即除之。」遂令內侍□手敕至李渾家,將洪兒賜死。李渾逼於君命,不得不從。可憐洪兒無端殞命,舉家號哭。後人有詩歎雲:
    殷高與文王,因夢得良相。楚襄風流夢,感得神女降。
    堪歎隋高祖,惡夢添魔障。殺人當禳夢,舉動殊孟浪。
  隋主以疑心殺了李家之子,此事傳播,早驚動了一個姓李的,陡起一片雄心。那人姓李,名靖,字藥師,三原人氏,足智多謀深通兵法,且又弓馬嫻熟。真個能文能武。幼喪父母,育於外家,其舅即韓擒虎也。擒虎常與他談兵,贊歎道:「可與談孫吳者,非此子而誰?」時年方弱冠,卻負大志。見隋朝用法太峻,料他國脈必不長久。聞知隋主以夢殺人,暗笑道:「王者不死,殺人何益?」又想道:「據夢樹木生子,固當是個李字;洪水滔天,乃天下混一也。將來有天下者,必是個姓李之人。」因便想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有事到華州,路經華山,聞說山神西嶽大王,甚有靈應。遂具香燭,到廟瞻拜,具疏默禱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簡,獻疏西嶽大王殿下。靖聞上清下濁,愛分天
  地之儀;晝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聞聰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誠感神,
  位不虛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肅爽凝威;為靈術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
  是以立像清廟,作鎮金方。遐觀歷代哲王,莫不順時囗祀。興雲致而,天
  實肯從;轉率為祥,何有不賴?於乎靖也,一丈夫爾,何乃進不偶用,退
  不獲安,呼吸著窮池之魚,行止比失林之鳥,憂傷之心,不能亡已!社稷
  凌遲,宇宙傾覆,奸雄兢逐,郡縣土崩。茲欲建義橫行,雲飛電掃,斬鯨
  鯢而清海岳,卷氛囗以辟山河。俾萬姓昭蘇,庶物昌運,即應天順時之作
  也。若大寶不可以據望,思欲仗劍謁節,俟飛龍在天,捧忠義之心,傾身
  濟世,吐肝膽子階下,惟神降鑒。願示進退之機,以決平生之用。有賽德
  之時,終陳擊鼓。若三問不對,亦何神之有靈?靖當斬大王之頭,焚其廟
  宇,建縱橫之略,未為晚也。惟神裁之。」禱罷,試卜一爻,暗視道:「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賜一聖爻。」將爻擲下。卻也作怪,那兩片爻兒,都直立於地。李靖心疑,拾起再一擲,卻又依然直立。李靖見了,不覺怒從心起,挺立神前,厲聲用擊桌道:「我李靖若無非常之福,天生我身,亦復何用?惟神聰明,有問必答,何故兩次問爻,陰陽不分?今我更卜,若不顯應明示,定當斬頭焚廟。」祝畢再將爻擲下。那歡在地盤旋半晌方定,看時卻是個陽爻。李靖暗想道:「陽為君像,亦吉兆也。」遂收爻長揖而去。一時在廟之人,見他口出狂言,也有說他褻瀆神明的,也有疑他是癡呆的。正是:
    燕雀安知鴻鵠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且說李靖是夜宿於客店,夢一神人,帕頭像簡,烏袍角帶,手持一黃紙,對李靖道:「我乃西嶽判官,奉大王之命,與你這一紙。你一生之事都在上。」李靖接來展看,只見上寫道:
    南國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紅絲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時跨
  鳳;道地須尋金卯,成家全賴長引一盤棋局識真龍,好把堯天日
  捧。
  李靖夢中看了一遍,牢記在心。那判官道:「凡事自有命數,不可奢望,亦不須性急,待時而動,擇主而事,不愁不富貴也。」言訖不見。李靖醒來,一一記得明白,想道:「據此看來,我無天子之分,只好做個輔佐真主之人了。那神道所言,後來自有應驗。」自此息了圖王奪霸的念頭,只好安心待時。正是:
    今日且須安蠖屈,他年自必奮鵬搏。
  一日偶團訪友於渭南,寓居旅舍;乘著閒暇,獨自騎馬,到郊外射獵游戲。時值春末夏初,見村農在田耕種,卻因久旱,田上干硬,甚是吃力。李靖走得睏倦,下馬向一老農告乞茶湯解渴。那老農見是個過往客官,不敢怠慢,忙喚農婦去草屋中,煎出一厘茶來,奉與李靖吃了。李靖稱謝畢,仍上馬前行。忽見山巖邊走出一個兔兒。李靖縱馬逐之。那兔東跑西走,只在前面,卻趕他不著;發箭射之,那兔便帶著箭兒奔走。李靖只顧趕去,不知趕過了多少路,兔兒卻不見了。回馬轉看,不記來路,只得垂鞭信馬而行。看看紅日沉西,李靖心焦道:「日暮途歧,何處歇宿哩!」舉目四望,遙見前面林子裡,有高樓大廈。李靖道:「那邊既有人家,且去投宿則個。」遂策馬前往。
  到得那裡看時,乃是一所大宅院。此時已是掌燈時候,其門已聞。李靖下馬扣門。有一老蒼頭出問是誰。李靖道:「山行迷路,日暮途窮,求借一宿。」蒼頭道:「我家郎君他出,只有老夫人在宅,待我入內稟知,肯留便留。」李靖將所騎之馬,系於門前樹上,拱立門外待之。少頃,內邊傳呼:「老夫人請客登堂相見。」李靖整衣而入。裡面燈燭輝煌,堂宇深邃。但見;
    畫棟雕梁,珠簾翠箔。堂中羅列,無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舖排,想
  多是賞心的寶玩。蒼頭並赤足,一行行階下趨承;紫袖與青衣,一對對庭
  前侍立。主人有禮,晉接處自然肅肅雍雍;客子何來,投止時不妨信信宿
  宿。正是潭潭堪羨王侯府,滾滾應慚塵俗身。
  那老夫人年可五十余,緣裙素襦,舉止端雅,立於堂上。左右女婢數人,也有執巾櫛的,也有擎香爐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兩邊侍立。李靖登堂鞠躬晉謁。老夫人從容答禮:「請問,尊客姓氏,因何至此?」李靖通名道姓,具述射獵迷路,冒昧投宿之意,且問:「此間是何家宅院?」老夫人道:「此處乃龍氏別宅。老身偶與小兒居此。今夜兒輩俱不在捨,本不當遽留外客;但郎君迷路來投,若不相留,昏夜安往?暫淹尊駕,勿嫌慢褻。」遂顧侍婢,命具酒餚款客。李靖方遜謝間,酒餚早已陳設,杯盤羅列,皆非常品。夫人拱客就席,自己卻另坐一邊,命侍婢酌酒相勸。李靖見夫人端莊,侍婢恭敬,恐酒後失禮,不敢多飲;數杯之後,即起身告退。老夫人道:「郎君尊騎,已暫養廄中。前廳左廂,薄設臥榻,但請安寢。倘夜深時,或者幾輩歸來,人馬喧雜,不必驚疑。」言訖而入。蒼頭引李靖到前廳臥所,只見床帳衣因褥,俱極華美。李靖暗想:「這龍氏是何貴族,卻這等豐富,且是待客有禮?」又想:「他家兒子若歸來,聞知有客在此,或者要請相見,我且不可便睡。」於是閉戶秉燭,獨坐以待。因見壁邊書架上,堆滿書籍,便去隨手取幾本觀看消閒。原來那書上記載的,都是些河神海若,及水族怪異之事,俱目所未睹者。
  李靖看了一回。約二更以後,忽聽得大門外喧傳:「有行雨天符到。」又聞裡邊喧傳:「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駭然道:「如何行雨天符,卻到他家來,難道此處不是人間麼?」正疑惑間,蒼頭叩戶,傳言老夫人有事相求,請客出見。李靖忙出至堂上。老夫人斂枉而言道:「郎君休驚。此處實系龍宮,老身即龍母也。兩兒俱名隸天曹,有行雨之責。適奉天符:自此而西,自西而南,五百裡內,限於今夜三更行雨,黎明而止,時刻不得少違。怎奈大小兒送妹遠嫁,次兒方就婚洞庭,一時傳呼無及;老身既系女流,奴輩又不可專主。郎君貴人,幸適寓宿於此,敢屈台駕,暫代一行;事竣之後,當有薄酬,萬勿見拒。」李靖本是個少年英銳、膽粗氣豪的人,聞了此言,略無疑畏,但道:「我乃凡人,如何可代龍神行雨?」老夫人道:「君若肯代行,自有行雨之法。」李靖道:「既如此,何妨相代。」老夫人大喜,即命取一杯酒來。須臾酒至,老夫人遞與李靖道:「飲此可以御風雷,且可壯膽。」李靖接酒在手,香味撲鼻,遂一飲而盡,頓覺神氣健旺倍常。老夫人道:「門外已備下龍馬,郎君乘之,任其騰空而起,必不至於傾跌。馬鞍上系一小琉璃瓶兒,瓶中滿注清水,此為水母。瓶口邊懸著一個小金匙,郎君但遇龍馬跳躍之處,即將金匙於瓶中取水一滴,滴於馬鬃之上,不可多,不可少。此便是行雨之法,牢記勿誤!雨行既畢,龍馬自能回走,不必顧慮。」
  李靖一一領諾,隨即出門上馬。那馬極高大,毛色甚異。行不數步,即騰起空中,御風而馳,且是平穩,漸行漸高。一霎時間,雷聲電光,起於馬足之下。李靖全不懼怯,依著夫人言語,凡遇馬躍處,即以滴水滴在馬鬃上。也不知滴過了幾處,天色漸次將明,來到一處,那馬又復跳躍。李靖恰待取水滴下,卻從曙光中看下面時,正是日間歇馬吃茶的所在,因想道:「我親見此處田上乾枯,這一滴水濟得甚事?今行雨之權在我,何不廣施惠澤?況我受村農一茶之敬,正須多以甘霖報之。」遂一連約滴下二十余滴。
  少頃事竣,那馬跑回,到得門首,從空而下。李靖下馬入門,只見老夫人蓬首素服,滿面愁慘之容,迎著李靖說道:「郎君何誤我之甚也!此瓶中水一滴,乃人間一尺雨;本約止下一滴,何獨於此一方連下二十滴?今此方平地水高二丈,田禾屋舍人民,都被淹沒。老身國輕於托人,已遭天罰:鞭背一百,小兒輩俱當獲譴矣!」李靖聞言大驚,一時愧悔侷促,無地自容。老夫人道:「此亦當有數存,焉敢相怨?有勞尊客,仍須奉酬;但珠玉金寶之物,必非君子所尚,當另有以相贈。」乃喚出兩個青衣女子來,貌俱極美,但一個滿面笑容,一個微有怒色。老夫人道:「此一文婢,一武婢,惟郎君擇取其一,或盡取亦可。」李靖遜謝道:「靖有負委託,以致相累,方自慚恨,得不見罪足矣,豈敢復叨隆惠?」老夫人道:「郎君勿辭,可速取而去。少頃兒輩歸來,恐多未便。」李靖想道:「我若盡取二婢,則似乎貪;若專取文婢,又似乎懦。」因指著那武婢對老人道:「若必欲見惠,願得此人。」老夫人即命蒼頭,牽還了李靖所騎之馬,又另備一馬,與女子乘坐,相隨而行。
  李靖謝了夫人,出門上馬,與女子同行。行不數步,回頭看時,那所宅院已不見了。又行數裡,那女子道:「方纔郎君若並取二女,則文武全備,後當出將入相;今捨文而取武,異日可為一名將耳!」遂於袖中取出一書,付與李靖道:「熟此可臨敵制勝,輔主成功。」舉鞭指著前面道:「此去不遠,便達尊寓。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遺妾隨行,非真以妾贈君,正欲使妾以此書相授也。郎君日後自有佳人遇合。妾非世間女子,難以侍奉箕帚,請從此辭。」李靖正欲挽留,只見那女子撥轉馬頭,那馬即騰空而起,倏勿不見。李靖十分驚疑,策馬前行,見昨日所過之處,一派大水汪洋,絕無人跡,不勝咨嗟懊悔。尋路回寓,將所贈之書展看,卻都是些行兵要訣,及造作兵器車甲的式樣與方法。正是:
    龍神行雨人權代,贏得滔天水勢高。
    鞭背天刑甘自受,還將兵法作酬勞。
  李靖自得此書之後,兵法愈精,不在話下。
  且說那些被大雨淹沒的地方,有司申報上官,具本奏聞朝廷。隋主覽奏降旨,著所司設法治水,一面賑濟被災的百姓,因想:「我曾夢洪水為災,如今果然近京的地方,多有水患,我夢應矣!」自此倒釋了些疑心。
  仁壽元年六月,隋主第三子蜀王秀,因晉王廣為太子,心懷不平。太子恐其為患,暗囑楊素求其過端而譖之。隋主信了讒言,乃召秀還京,即命楊素推治。楊素誣其酷虐害民,奉旨廢為庶人,幽之於別宮。那不怕事的唐公李淵,又上本切諫。且諸將已廢太子勇及蜀王秀,俱降封小國,不可便斥為庶人。隋主雖不准奏,卻也不罪他。只是愈為太子所忌,遂與張衡、宇文述等商議,問他:「有何妙計,除卻此人?我的東宮安穩。你們富貴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說要處李淵,可把他嵌在兩個庶人黨中,少不得一個族滅。如今聖上久知他忠直,一時恐動搖他不得。」張衡道:「這卻何難!主上素性猜嫌,嘗夢洪水淹沒都城,心中不悅。前日成阜公李渾之子洪兒,聖上疑他名應留讖,暗叫他自行殺害。今日下官學北齊祖(王廷)斛律光故事,布散謠言:渾淵都從水傍,能不動疑?恐難免破家殺身之害。」太子點頭稱妙。
    謀奸險似蜮,暗裡欲飛沙。世亂忠貞厄,無端履禍芽。
  張衡出來暗布流言。起初是鄉村亂說,後來街市喧傳;先止是小兒胡言,漸至大人傳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楊氏滅,李氏興。」街坊上不知是那裡起的,巡捕官禁約不住,漸漸的傳入禁中。晉王故意啟奏道:「裡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聽了,甚是不悅。連李淵也擔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渾身上。
  其時,朝中有那誣陷人的小人、中郎將裴仁基上前道:「成阜公李渾,名應圖讖。近因陛下賜死其子,心懷怨恨,圖謀不軌。」聖旨發將下來勘問,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憐把成阜公李渾強做了謀逆,一門三十二口,盡付市曹。
    誠心修德可祈天,信讖淫刑總枉然。
    晉鴆牛金秦御虜,山河誰解暗中遷。
  李淵卻因此略放了心。那張衡用計更狠,又賄賂一個隋主聽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當為天子,勸隋主盡殺天下姓李的。虧得尚書右丞高熲奏道:「這謠言有無關係的,有有關係的,有真的,有假的。無關係的,天將雨商羊起舞是了;有關係的,保弧箕服實亡周國是了。有真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後來楚霸王杲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祖(王廷)偽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國是了。更有信讒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卻是胡亥。晉宣帝牛易馬,卻是小吏牛與琅阜琊王妃子私通生元帝。天道隱微,難以意測。且要挽回天意,只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動搖。聖上有疑,將一應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時蒲山公子李密,位為千牛。隋主道他有反相,心也疑他。他卻與楊素交厚,楊素要保全李密,遂贊高熲之言,暗令李密辭了官。其時在朝姓李的,多有乞歸田的,乞辭兵柄的。李淵也趁這個勢乞歸太原養病。聖旨准行,還令他為太原府通守,節制西京。這高熲一疏,單救了李淵,也只是個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饑鷹得解絛。驚心辭鳳闕,匿跡向林皋。
  此時是仁壽元年七月了。太子聞得李淵辭任,對宇文述道:「張麻子這計極妙,只是枉害了李渾,反替這廝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苦饒得過這廝罷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計,定教殺卻李淵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此計,卻不消費這許多心思。」宇文述道:「這計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邊說了幾句。太子拊掌道:「妙計!事成後將他女口囊蠹盡以賜卿。只是他也是員戰將,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計,定不辱命;使不能盡結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嚇,再不思量出來做官了。」兩人定下計策,要害李淵。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5 AM

第四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詩曰:
    知己無人奈若何?鬥牛空見氣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隱,塵鎖星文晦色多。
    匣底金舌鋒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誰磨?
    華陰奇士難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這首詩名為「寶劍篇」。單說賢才埋沒,拂拭無人,總為天下無道,豪傑難容。便是有才如李淵,尚且不容於朝廷,那草澤英雄,誰人鑒賞?也只得混跡塵埃,待時而動了。況且上天既要興唐滅隋,自藏下一干亡楊廣的殺手,輔李淵的功臣。不惟在沙場上一刀一槍,開他的基業,還在無心遇合處,救他的阽危。這英雄是誰?姓秦,名瓊,字叔寶,山東歷城人,乃祖是北齊領軍大將秦旭,父是北齊武衛大將軍秦彝。母親寧氏,生他時,秦旭道:「如今齊國南逼陳朝,西連周境,兵爭不已,要使我祖孫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個乳名,叫做太平郎。
  卻說太平郎,方才三歲時,齊主差秦彝領兵把守齊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護駕在晉陽。不意齊主任用非人,政殘民叛。周主出兵伐齊,齊兵大潰。齊主逃向齊州,留秦旭、高延宗把守晉陽,相持許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戰死節。史臣有詩贊之曰:
    苦戰陣雲昏,輕生報國恩。吞吳寶有恨,厲鬼誓猶存。
  及至齊主到齊州,懼周兵日逼,著丞相高阿那肱協同秦彝堅守,自己駕幸汾州。不數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開門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單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勞,正直堅拒,以挫敵鋒。丞相國之大臣,豈可輒生二志?」那肱道:「將軍好不見機!周兵之來,勢如破竹,并州、鄴下多少堅城,不能持久,況此一壁?我受國厚恩,尚且從權,將軍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國家!」吩咐部下把守城門,自己入見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勢大敗矣!我誓以死守,圖見先人於地下。秦氏一脈托於你。」說未畢,外邊報道:「高丞相已開關放周兵入了!」秦彝忙題渾鐵槍趕出來,只見周兵似河決一般湧來。秦彝領軍,雖有數百精銳,如何抵當得住?殺得血透重袍,瘡痍遍體,部下十不存一。秦領軍大叫一聲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復殺數人,自刎而死。
    重關百二片時聵,血呀將軍志不灰。
    城郭可傾心愈勁,化雲飛上白雲堆。
  此時寧夫人收拾了些家資,逃出官衙。亂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驚散。領了這太平郎,正沒擺劃,轉到一條靜僻小巷,家家俱是關著。聽得一家有小兒哭聲,知道有人在內,只得扣門,卻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兩三歲小孩子在內。說起是個寡婦姓程,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別無他人。就借他權住。亂定了,將出些隨身金寶騰換,在程家對近一條小巷中,覓下一所宅子,兩家通家往來。此時齊國淪亡,齊國死節之臣,誰來旌表?也只得混在齊民之中。且喜兩家生的孩子,卻是一對頑皮,到十二三歲時,便會打斷街、鬧斷巷生事。到後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東阿舊居,寧夫人自與叔寶住在歷城。
  這秦瓊長大,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河目海口,燕頷虎頭;最懶讀書,只好輪槍弄棍,廝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打抱不平,與人出力,便死不顧。寧夫人常常泣對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槍拽棒,你原是將種,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輕生負氣的事,好奉養老身,接續秦家血脈。」故此秦瓊在街坊生事,聞母親叫喚,便丟了回家。人見他有勇仗義,又聽母親訓誨,似吳國專諸的為人,就叫他做賽專諸。更喜新娶妻張氏,奩中頗有積蓄,得以散財結客,濟弱扶危。
  初時交結附近的豪傑;一個是齊州捕盜都頭樊虎,字建威;一個是州中秀才房彥藻;一個是王伯當;還有一個開鞭仗行賈潤甫。時常遇著,不拈槍弄棒,便講些兵法。還有過往好漢遇著,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個。大凡人沒些本領,一身把這兩個銅錢結識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抬舉他。雖有些本領,卻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壓伏人,人又笑他是魯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瓊若論他本領,使得槍射得箭,還有一樣獨腳武藝:他祖傳有兩條流金熟銀間,稱來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來,初時兩條怪蟒翻波,後來一片雪花墜地,是數一數二的。若論他交結,莫說他憐憫著失路英雄,交結是一時豪傑;只他母親寧夫人,他娘子張氏,也都有截發留賓、剡薦供馬的氣概。故此江北地方,說一個秦瓊的武藝,也都咬指頭;說一個秦瓊的做人,心花都開。正是:
    才奇海宇驚,誼重世人傾。莫恨無知己,天涯盡弟兄。
  一日,樊虎來見秦瓊道:「近來齊魯地面兇荒,賊盜生發,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幾個了得的人,在本郡緝捕。小弟說及哥哥,道哥哥武藝絕人,英雄蓋世;情願讓哥哥做都頭,小弟作副。刺史欣然,著小弟請哥哥出去。」秦瓊道:「兄弟,一身不屬官為貴。我累代將家,若得志,為國家題一枝兵馬,斬將搴旗,開疆展土,博一個榮封父母,蔭子封妻,若不得志,有這幾畝薄田,幾樹梨棗,盡可以供養老母,撫育妻兒。這幾間破屋,中間村酒雛雞,盡可以知己談笑;一段雄心,沒按捺處,不會吟詩作賦,鼓瑟彈琴,拈一回槍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頭向這些贓官府下,聽他指揮?拿得賊是他功,起來贓是他的錢。還有咱們費盡心力,拿得幾個強盜,他得了錢,放了去,還道咱們誣盜。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滿他飯碗,咱心上也過不去,做他什麼?咱不去!」樊虎道:「哥,官從小大來,功從細積起。當初韓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會拈這枝筆,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故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門蔭,只有這一刀一槍事業,可以做些營生,還是去做的是。」
    慚無彩筆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璞隱荊山人莫識,利錐須自出囊紗。
  說話間,只見秦瓊母親走將出來,與樊虎道了萬福道:「我兒,你的志氣極大;但樊家哥哥說得也有理。你終日游手好閒,也不是了期,一進公門,身子便有些牽繫,不敢胡為;倘然捕盜立得些功,幹得些事出來也好。我聽得你家公公,也是東宮衛士出身,你也不可膠執了。」秦瓊是個孝順人,聽了母親一席話,也不敢言語。次日兩個一同去見刺史。這刺史姓劉,名芳聲,見了秦瓊:
    軒軒雲霞氣色,凜凜霜雪威凌。熊腰虎背勢嶙(山曾),燕頷虎頭雄
  俊。聲動三春雷震,髯飄五綹風生。雙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關
  聖。
  劉刺史道:「你是秦瓊麼?你這職事,也要論功敘補。如今樊虎情願讓你,想你也是個了得的人,我就將你兩個,都補了都頭。你須是用心干辦。」兩個謝了出來。樊虎道:「哥,齊州地面盜賊,都是響馬,全要在腳力可以追趕,這須要得匹好馬才好。」秦瓊道:「咱明日和你到賈潤南家去看。」
  次日,秦瓊袖了銀子,同樊虎到城西。卻值賈潤甫在家,相見了。樊虎道:「叔寶兄新做了捕盜的都頭,特來尋個腳力。」賈潤甫對叔寶道:「恭喜兄補這職事,是個扯錢莊兒,也是個干系堆兒。只恐怕捉生替死,誣盜扳贓,這些勾當,叔寶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個銅斗般家私?」叔寶道:「這虧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馬麼?」賈潤甫道:「昨日正到了些。」兩個攜手到後槽,只見青驄、紫騮、赤兔、烏騅、黃驃、自驥,班的五花虯,長的一丈烏,嘶的,跳的,伏的,滾的,吃草的,咬蚤的,雲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竹披耳峻,風入輕蹄;死生堪托,萬裡橫行。
  那建威看了這些,只揀高大肥壯的道:「這匹好,那匹好。」揀定一匹棗騮;叔寶卻揀定一匹黃驃。潤甫道:「且試二兄的眼力。」牽出後槽,建威便跳上棗騮,叔寶跳上黃驃,一轡頭放開,煙也似去了。那棗騮去勢極猛,黃驃似不經意;及到回來,棗騮覺鈍了些,腳下有塵;黃驃快,腳下無塵,且又馴良。賈潤甫道:「原是黃驃好。」叔寶就買黃驃。販子要一百兩,叔寶還了七十兩。賈潤甫主張是八十兩。販子不肯,潤甫把自己用錢貼去,方買得成,立了契。同在賈潤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後卻是虧這黃驃馬的力。
  一日忽然發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財的強盜,律該充軍,要發往平陽府澤州潞州著伍。這劉刺史恐有失誤,差著樊虎與秦瓊二人,分頭管解:建威往澤州,叔寶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進發。叔寶只得裝束行李,拜辭母親妻子,同建威先往長安兵部掛地號,然後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萬裡心。臨行頻把袂,魚雁莫浮沉。
  不說叔寶解軍之事。再說那李淵,見准了這道本,著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書,急忙叫收拾起身,先發放門下一干人。這日月台丹墀儀門外,若大著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擠將出來。唐公坐在滴水簷前,看著這些手下人,憐借他效勞日久,十分動念,目中垂淚道:「我實指望長安做官,扶持你們終身遭際。不料逼於民謠,掛冠回去,眾人在我門下的,都不要隨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眾人一聞此言,放聲大哭,個個十分苦楚。唐會見他們哭得苦楚,眼淚越發滾出來,將袖拂面忍淚道:「你們不必啼哭,難道我今日不做官,將你這些眾人,趕逐去不成?我有兩說在此:有領我田疇耕種的,有店房生意容身的,有在我門下效勞、得一官半職的,有長安腳下有什麼親故的,這幾項人,都不要隨我去了。若沒有田疇耕種,店房生理,長安中又舉目無親,這種人留在京中,也沒有用處,都跟我到太原去,將高就低,也還過了日子。」這些手下入內,有情願跟去的,即忙答應:「小的們願隨老爺。」人多得緊,到底不知是那個肯去那個不肯去。唐公畢竟有經緯,吩咐下邊眾人:「與我分做兩班:太原去的,在東邊丹墀;長安住的,在這丹墀。分定立了,我還有話。」唐公口裡吩咐,心中暗想道:「情願去的,畢竟不多。」誰料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願跟歸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還復轉到東邊去,一立立開,東西兩丹墀,約莫各有一半。那些眾人在下邊紛紛私議:在長安住下的,捨不得老爺知遇之恩;要去時,奈長安城中,沾親有故,大小有前程羈絆,生意牽纏,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樣手下人,那西邊人羨東邊人,好像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問西丹墀:「都是長安住下麼?」有幾員官上來稟謝道:「小人蒙老爺抬舉,也有金帶前程。」有幾個道:「小人領老爺錢本房屋。」有幾個稟道:「小的領老爺田疇耕種,這項錢糧花利,每年□解到老爺府中公用。」唐公聽畢,吩咐把卷箱抬出來,不拘男婦老幼,有一名人與他棉布二匹,銀子一錠。賞畢又吩咐道:「我不在長安為官,你眾人越該收斂形跡,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記!」眾人叩頭去了。唐公又向東邊的道:「你們這干是隨去的了麼?」眾人都上前道:「小的們妻孥幾輩了,情願跟了老爺太原去。」唐公吩咐開一個花名簿,給與行糧銀兩,不許騷擾一路經過地方,細微物件,都要平買平賣,強取民間分文,責究不恕。吩咐了,退入後堂少息。
  只見夫人竇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裡,甚是好事;只是妾身身懷六甲,此去陸路,不勝車馬勞頓;況分娩將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淵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謗,要盡殺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龍潭,今幸得請,死還歸故鄉死。你不曉得李渾麼,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竇夫人默默無言,自行準備行李。李淵一面辭了同僚親故,一面辭了朝,自與竇夫人、一個十六歲千金小姐,坐了軟輿;族弟道宗與長子建成騎了馬,隨從了四十余個彪形虎體的家丁,都是關西大漢,弓上弦,刀出鞘,簇擁了出離長安。
    回首長安日遠,驚心客路雲橫。
    渺渺塵隨征騎,飄飄風弄行旌。
  此時中秋天氣,唐公趁晴霽出門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幾個相知郊餞。唐公也不敢道及國家之事,略致感謝之意,作別起程。人輕馬快,一走早已離京二十余裡,人煙稀少。忽見前面陡起一崗,簇著黑叢叢許多樹木,頗是險惡:
    高崗連野起,古木帶雲陰。紅繡天孫錦,黃飄佛國金。
    林深鳥自樂,風緊葉常吟。蕭瑟生秋意,徵人恐不禁。
  這地名叫做植樹崗。唐公夫婦坐著轎,行得緩,三四十家丁慢帶馬,前後左右,不敢輕離。只有道宗與建成趕著幾個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捨冠紅錦袍,道宗是綠扎巾,面前繡著一朵大牡丹花玄囗袍,肩上纏有一條大剝古龍金鶻兔帶,粉底皂靴。向前走一個落山健,趕入林子裡來。若是沒有這兩個先來,唐公家眷一齊進到林子內,一來不曾準備,二來一邊要顧行李,一邊要顧家眷,也不能兩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計;喜是這幾個先來,打著馬兒正走。
  這邊宇文述差遣扮作響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遠遠望見一行人人林:一個蟒衣,是個官員模樣;一個小哥兒,也是公子模樣,斷然道是唐公家眷。發一聲喊,搶將出來;都是白布盤頭,粉墨塗臉,人強馬壯,持著長槍大刀,口裡亂嗆喝道:「無須兒拿賣路錢來!」建成此時見了,吃了一嚇,踢轉馬便跑。道宗雖然吃了一驚,還膽大,便罵道:「這廝吃了大蟲心獅子膽來哩,是罐子也有兩個耳朵,不知道西酒家是隴西李府裡,來阻截道路麼?」說罷,拔山腰刀便砍,這幾個家丁是短刀相幫。這邊建成嚇得拖了鞍繑,憑著這馬倒跑回來,見了唐公轎子,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強盜,把叔爺圍在林子裡面了!」
    喜的是翻身離虎穴,誰知失足在龍潭!
  唐公聽了道:「怎輦轂之下,也有強盜?」使跳下轎來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應;一半可護著家眷車輛,退到後面有人煙處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換了扎巾,脫去行衣,換了一件箭袖的囗襖;左插弓,右帶箭,手中題一枝畫桿方天戟,騎了白龍馬,帶領二十余個家丁,也趕進林子裡來。早望見四五十強人,都執器械,圍住著道宗。道宗與家丁們,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敵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傷了自己的人,便縱一縱馬,趕上前來,大喝一聲道:「何處強人,不知死活,敢來攔截我官員過往麼?」這一喝,這干強盜也吃了一驚,一閃向兩下一分。被唐公帶領家丁,直衝了進來,與道宗合在一處。這些強人,看有後兵接應,初時也覺驚心;及至來不過二十余人,遂欺他人少;況且來時,原是要害唐公,怎見了唐公反行退去?仍舊拈槍弄棒的,團團圍將攏來,把唐公並家丁圍在核心。正是:
    九里山前列陣圖,征塵蕩漾日模糊。
    項王有力能扛鼎,得脫烏江厄也無?
  不知唐公也能掙得出這重圍麼,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6 AM

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詞曰:
    天地無心,男兒有意,壯懷欲補乾坤缺。鷹鶴何事奮雲宵?駕
  鳳垂翅荊棒裡。情脈脈,恨悠悠,發雙指。熱心肯為艱危止,微軀
  拼為他人死。橫屍何借鹹陽市,解紛豈博世間名?不平聊雪胸中
  事,憤方休,氣方消,心方已!
                       調寄「千秋歲引」
  天地間死生利害,莫非天數。只是天有理而無形,電雷之怒,也有一時來不及的,不得不借一個補天的手段,代天濟弱扶危。唐公初時,也只道是尋常盜寇,見他到來,自然驚散。不料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東宮衛士,都是挑選來的精勇。且尋常盜賊,不得手便可漫散,這干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殺得唐公並他家眷,怎麼回話?所以都拚命來殺。況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個圈把唐公與家丁圈在裡邊,直殺得:
    四野愁雲(雲愛)(雲逮),滿空冷霧飄揚。撲通通鼓炮驅雷,明晃晃槍
  刀簇浪。將對將,如天神地鬼爭功;馬邀馬,似海獸山彪奪食。騎著的紫
  叱撥、五花驄、銀獬豸、火龍駒、綠騅驄、流金囗、照夜白、玉囗(馬余)、
  滿梢馬、的盧馬,區區是如龍驕騎,飛兔神駒。白色的浪滾萬朵梨花,赤
  色的霞卷千圍杏蕊;青色的曉霧連山,黃色的浮雲門日。舞著的松紋刀、
  桑門劍、火尖槍、方天戟、五明鏟、宣花斧、金參金錘。必彥撾、流金钂、
  倒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賽雪新鋒。飄飄絮舞,萬點槍刀,滾滾楊花,
  一團刀影。虹飛電閃,劍戟橫空;月轉星奔,戈矛耀目。何殊海覆天翻,
  成個你贏我負。
  戰夠一個時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著家眷,要殺出圍來。殺到東,這干強盜便捲到東來;戰到西,這干強盜便擁到西了。雖不被傷,卻也不得脫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為重,不敢輕易來接應。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時候了。
  這也是數該有救。秦叔寶與樊建威,自長安解軍掛號出來,也到臨潼臨山下,植樹崗邊經過。聽得林中喊殺連天,便跳上高崗一望,見五七十強盜,圍住似一起官兵在內。叔寶對建威道:「可見天下大荒,山東、河南一望無際,盜賊生發也便罷了。你看都門外,不上數十裡之地,怎容得響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當中的,不是響馬,是捕盜官兵,眾寡不敵,被他圍在此處,看他勢已狼狽了。兄在山東六府,稱揚你是賽專諸,難道只在本地方抱不平,今路見不平之事,如何看管過?兄杖平生本領,助他一陣,也見得兄是豪傑大丈夫。」叔寶道:「賢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這件事。」樊建威道:「小弟攛掇兄去,什麼反說我不肯成全?」叔寶道:「賢弟既如此,你把這幾名軍犯先下山去,趕到關外,尋下處等我。」樊建威道:「小弟在此,還可幫扶兄長,怎到教小弟先去?」叔寶道:「小弟一身,儘夠開除這伙盜賊。你在此幫扶,這幾名軍犯,誰人管領?」樊建威道:「這等仁兄保重。」便領了這幾個軍犯先去了。叔寶按一按范陽氈笠,扣緊了鋌帶,題著金間,跨上黃驃馬,借山勢沖將下來。好似:
    猛虎初離穴,咆哮百獸驚。
  大喊一聲道:「響馬不要無禮,我來也!」只這一聲,好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震起霹靂。只是人見他一人一騎,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見了,也不信他濟得事來。故此這干假強盜,還迷戀著唐公廝殺,眼界中那有一個捕盜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秦叔寶到了戰場上,才有一二人來支架。戰乏的人,遇到了一個生力之人,人既猛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兩個打落馬下。這番眾強盜發一聲喊,只得丟了李淵,來戰叔寶。這叔寶不慌不忙,舞起這兩條間來。
    單舉處一行白鷺,雙呈時兩道飛泉。飄飄密雪向空旋,凜凜寒
  濤風捲。  馬到也,強徒辟易;間來也,山嶽皆寒。戰酣塵霧欲遮
  天,蛟龍離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時這干強徒,倚著人多,把一個唐公與這些家丁逼來逼去,甚是威風。這番遇了秦叔寶,裡外夾攻,殺得東躲西跑,南奔北竄:也有逃入深山裡去的,也有閃在林子裡的。唐公勒著馬,在空處指揮家丁,助叔寶攻擊。識勢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識勢的,少不得折臂傷身。弄得這干人:
    猶如落葉遭風捲,一似輕冰見日消。
  早有一個著了間墜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這廝怎敢聚集狐群狗黨,驚我過路官員?拿去砍了罷!」這人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是強盜,是東宮護衛,奉宇文爺將令,道爺與東宮有仇,叫小人們打劫爺。上命差遣,原不干小人們事。」唐公道:「我與東宮有何仇?你把來唐塞,希圖脫死?本待砍你狗頭,憐你也是貧民,出於無奈,饒你去罷!」這人得了命,飛走而去。唐公看那壯士時,還在那廂惡狠狠覓人廝殺。唐公道:「快去請那壯士來相見!」只見一個家丁,一騎趕到道:「家爺請相見?」叔寶道:「你家是誰?」家丁道:「是唐公李爺。」叔寶兜住馬,正在躊躇,只見又是一個家丁趕到道:「壯士快去,咱家爺必有重謝哩!」叔寶聽了一個謝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見不平,也不為你家爺,也不圖你家謝。」說罷帶轉馬,向大道便走。
    生平負俠氣,排難不留名。生死鴻毛似,千金一諾輕。
  唐公見家丁請不來壯士,忙道:「這原該我去謝他,怎反去請他?這還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們且去趲家眷上來,我自趕上謝他罷!」忙忙帶緊絲韁,隨叔寶後邊趕來道:「壯士且住馬,受我李淵一禮。」叔寶只是不理。唐公連叫幾聲,見他不肯住足,只得又趕道:「壯士,我全家受你活命之恩,便等我識一識姓名,報德俟異日何妨?」此時已趕下有十余裡。叔寶想:「樊建威在前,趕上時,少不得問出姓字,不如對他說了,省得他追趕。」只得回頭道:「李爺不要追趕了!小人姓秦名瓊便是。」連把手擺上兩擺,把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能傳俠氣,溪流不盡瀉雄心。
    功勳未得銘鐘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戰久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騎,在道兒上跑,倘有不盡余黨,乘隙生變,那裡更討壯士出來?只得歇馬。但是順風,加上馬鑾鈴響,剛聽得一個瓊字,又見他搖手,錯認作五行,生生地把一個瓊五,牢牢刻在心裡,不知何日是報恩之日。放馬正要走回,卻見塵頭起處,一馬飛來。唐公道:「不好了!這廝們又來了!且莫與他近前,看我手段。」輕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見那人落馬。再看塵頭到處,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敘說,得瓊五救應,殺散賊,這真是大恩人,兩兩慰諭。只見幾個腳夫,與村莊農夫,趕到唐公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觸犯老爺,被老伯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眾人哭道:「適才拔下喉間箭,見有老爺名字。」唐公道:「哦,適才我與一干強盜相殺方散,恰遇著一人飛馬而來,我道是響馬余黨,曾發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這也是我誤傷。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處人?」眾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賢莊上人。姓單名道,表字雄忠,在長安販緞回來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復生,叫我也無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誤傷,不過與些埋葬。你家還有甚人?」眾人道:「還有二員外單通,表字雄信。」唐公道:「這等你回家,對你二員外說:我因剿盜,誤傷你主人,實是錯誤。我如今與你銀子五十兩,你從厚棺殮,送回鄉去。待我回籍時,還差官到潞州,登堂吊孝。」安慰了一番。自古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況在途路之中,眾人只得隱忍,自行收拾。
  唐公說便如此說,卻十分過意不去,心灰意懶,又與這干人說了半晌;卻因此耽延,不得出關。離長安六十裡之地,沒有驛遞,只有一座大寺,名叫永福寺。唐公看家眷眾多,非民間小戶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說要暫借安歇。本寺住持名為五空,聞知忙忙撞鐘擂鼓,聚集眾憎,山門外迎接。一邊著行童打掃方丈,收拾廚房;一面著了袈裟,手執信香,率領台寺僧眾,出寺迎接。唐公吩咐家眷車輛,暫停寺外,自己先入寺來。但見:
    千年堅固台基,萬歲崢嶸殿宇。山門左右,那風調雨順四天王;佛殿
  居中,坐過去未來三大士。綺麗朱牖,雕刻成細巧葵榴;赤壁銀牆,彩畫
  就濃山淡水。觀音堂內,古鋼瓶插朵朵金蓮;羅漢殿中,白玉盞盛瑩瑩淨
  水。山猿獻果,聞金經盡得超升;野鹿銜花,聽法語脫離業障。金光萬道
  侵雲漢,瑞氣千條鎖太空。
  後人有詩贊之曰:
  佛殿龍宮碧玉幢,人間故號作清涼。台前瑞結三千丈,室內常浮百萬光。
  劫火煉時難毀壞,罡風吹處更無傷。自從開闢乾坤後,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參謁了唐公。著令引領家丁,向方丈相視,附近僧房,俱著暫行移開,然後打發家眷進來,封鎖了中門。自己在禪堂坐住,因想:「若是強人,既經挫折,不復敢來。恐果是東宮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再至。」故此吩咐家丁,內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眼帶劍,在燈下觀書。不知這干人在山林裡,抹去粉墨,改換裝束,會得齊,傍晚進城,如何能復來?就是宇文述與太子,一計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淵不知,不成笑話。況且這干人回話,說殺傷他多少家丁,殺得李淵如何狼狽;道把他奚落這一場,也可消恨,把這事也競丟開。但唐公是驚弦之鳥,猶自不敢放膽。
  坐到二更時候,欠伸之際,忽聞得異香撲鼻。忙看幾上博山爐中,已煙消火滅。奇是始初還覺得微有氤氳,到後越覺得滿堂馥郁。著人去看佛殿上,回報爐中並不曾有香。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雲,粲然於天;祥霞爍繞,瑞霧盤旋。在禪堂後面,原來是紫微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於了。時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也。唐公忙著隔門傳語問安否時,回復是因途中聞有強人阻截,不免驚心;後來因遇強人,吩咐退回有人煙處駐札,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動,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
  捱到天明,唐公進殿參禮如來。家丁都進禪堂,回風叩頭問安。住持率僧人,具紅手本賀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穢如來清淨道場,罪歸下官,何喜可賀?」隨命家丁取銀十兩,給與住持,著多買沉檀速降諸香,各殿焚燒,解除血光污穢。又對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怎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幾時何如?」住持稟道:「敝寺荒陋,不堪貴人居止。喜是寬敞,若老爺居住,不妨待夫人滿月。」唐公道:「只恐取擾不當。」吩咐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騷擾。又對住持道:「我觀此寺,雖然壯麗,但不免坍頹處多,我意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久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萬兩,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來往老爺,寫有緣簿,一時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興工。」唐公道:「我便做你個大施主,也不必你來催我,一到太原,即著人送來。」隨即研墨,飽滲霜毫。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囗絲面的冊頁。唐公展開,寫上一行道:「信官李淵,喜助銀一萬兩,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這些和尚伸頭一張,莫不咬指吐舌,在那邊想:「不知是那一個買辦木料,那個監工,少可有加一二頭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偏會開緣簿,整百千寫下,那曾見拿一錢來?到興建時尋個護法,還要大塊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說一萬,便拿這五百來,哪個敢去催他皂足?」胡猜了一會。次早尋了四盤香,請唐公各殿焚香;撞鐘擂鼓,好不奉承。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滿月啟行。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6 AM

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詩曰:
    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孔雀侶,簫築鳳凰台。
    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
  世間遇合,極有機緣,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無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竇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時,夫人只得七歲,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為男子,救舅氏之難。」原是一對奇夫婦,定然產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當十六歲,恰似三國時孫權的妹子劉玄德夫人,不喜弄線拈針,偏喜的開弓舞劍。故此唐公夫婦也奇他。要為他得一良婿。當時求者頗多,唐公都道:庸流俗子,不輕應允。卻也時時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田有女恰當時。
    鸞鳳不入尋常隊,肯逐長安輕薄兒?
  此時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終日閒坐,又無正事關心,更沒個僚友攀話,止有個道宗說些家常話,甚覺寂寞。況且是個尊官,一舉一動,家丁便來伺候,和尚都來打聽,甚是拘束。耐了兩日,只得就僧寮香積,隨喜一隨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禪規嚴不嚴,功課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籬笆(木鬲)扇縫中,不時有個小沙彌,窺覷唐公舉動。唐公才向回廊步去,密報與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輕步,隨著唐公後邊,以備答問。轉到廚房對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遠遠搖手。唐公行到一所在,問:「此處庭院委曲,廊廡潔淨,是什麼去處?」住持道:「這是小俗的房,敢請老爺進內獻茶。」唐公見和尚曲致殷勤,不覺的步進清捨;卻不是僧人的臥房,乃一淨室去處,窗明几淨,果然一塵不梁,萬緣俱寂。五空獻過了茶,推開(木鬲)子,緊對著捨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觀;復轉身看屏門上,有一聯對句:
    寶塔凌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
    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
  側邊寫著「汾河柴紹熏沐手拜書」。唐公見詞氣高朗,筆法雄勁,點頭會心,問住持道:「這柴紹是什麼人?」住持道:「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內看書,見僧人建得這兩個小房,書此一聯,以贈小僧,貼在屏門上。來往官府,多有稱讚這對聯的。」唐公點頭而去,對住持道:「長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禪堂。是晚月明如晝,唐公又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裡便肯安息?因步松陰,又到僧房,問:「住持曾睡也未?」五空急趨應道:「老爺尚未安置,小憎焉敢就寢?」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負清光。」住持道:「寺旁有一條平岡,可以玩月。請老爺一步何如?」唐公道:「這卻甚妙。」住持叫小廝掌燈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燈可不必。」住持道:「怕竹徑崎嶇,不便行走。」唐公道:「我們為將出征,黑地裡常行山徑;這尺來多路,便有花陰竹影,何須用燈?只煩長老引路,不必下人隨從。」住持奉命,引領行走。唐公不往日間獻茶去處,出了旁邊小門,打從竹徑幽靜所在,步上土岡。見一月當空,片雲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見遠山隱隱,野樹蒙蒙,人寂皆空,村犬交吠,點綴著一派夜景。唐公觀看一會,正欲下岡,只見竹林對過,燈火微紅,有吟誦之聲。唐公問道:「長老誦晚功課麼?」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貴體虛弱,傳香與徒子法孫,暫停晚間功課。」唐公點頭。步轉岡灣,卻又敞軒幾間。唐公便站住了腳,問道:「這聲音又不是唸經了?」住持道:「這就是柴公子看書之所。老爺日間所見的對聯,就是他寫的。」唐公聽他聲音洪亮,攜了住持的手,輕輕舉步,直到讀書之所。窗隙中窺視,只見燈下坐著一個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塗朱;橫寶劍於文幾,琅琅含誦,卻不是孔孟儒書,乃是孫吳兵法。念罷拔劍起舞,有旁若無人之狀。舞罷按劍在幾,叫聲:「小廝柴豹取茶來!」
    一片英雄氣,幽居欲問誰?青萍是知己,彈鐵寄離奇。
  唐公聽見,即便回身下階,暗喜道:「時平尚文,世亂用武。當此世界,念這幾句詩雲子曰,當得甚事?必如這等兼才,上馬擊賊盜,下馬草露布,方雅稱吾女。且我有緩急,亦可相助。」走過廊庭,隨對住持道:「吾觀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年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煩長者權為媒的,與此子結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爺吩咐,僧人當執伐柯之斧。明早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看他談吐便知。」唐公道:「這卻極妙。」唐公回到禪堂,僧亦辭別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書房裡來。公子道:「長老連日少會。」住持道:「小僧連日陪侍唐公李老爺,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回鄉。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暫時住下,候夫人身體康健,才好起馬。」公子道:「我聞唐公素有賢名,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貧憎見千見萬,再不見李老爺這樣好人。因夫人生產在此,血光觸污淨地,先發十兩銀子,吩咐買香各殿焚燒。又取緣簿施銀萬兩,重建寺院,再整山門。昨日午間,到小憎淨室獻茶,見相公所書對聯,贊不絕口;晚間同小憎步月,聽得相公讀書,直到窗外看相公一會。」公子道:「什麼時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書將罷,拔劍起舞的時節。」公子道:「那時有一更了。」住持道:「是時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說什麼來?」住持道:「小僧特來報喜。」公子道:「什麼喜事?」住持道:「李老爺有郡主,說是一十六歲了,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教小僧執伐柯之斧,情願與公子諧二姓之好。」公子笑道:「婚姻大事,未可輕談,但我久仰李將軍高名,若在門下,卻也得時時親近請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爺,急欲得公子一見,就請到佛殿上,見他一面如何?」公子道:「他是個大人長者,怎好輕率求見?明日備一副蟄禮,才好進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蟄禮,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換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拜見了唐公。唐公見了公子,果然生得:
    眉飄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
  骨;氣軒昂,虎步龍行。鋒藏鍔斂,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將
  來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賓禮,柴嗣昌再三謙讓,照師生禮坐了。唐公叩他家世,敘些寒溫。嗣昌娓娓清談,如聲赴響。唐公見了,不勝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此子雖你我中意,但婚姻系百年大事,須與女兒說知方妥。」唐公道:「此事父母主之,女孩兒家,何得專主?」夫人道:「非也!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這女兒,不比尋常女兒。我看他往常間,每事有一番見識,有一番作用,與眾不同。我如今去與他說明,看他的意思。他若無言心允,你便聘定他便了;若女兒稍有勉強,且自消停幾時。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為婿,且到太原再處。」唐公道:「既如此說,你去問他,我外邊去來。」說了走出方丈外去了。
  夫人走進明間裡來,小姐看見接住了。夫人將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話,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小姐停了半晌,正容答道:「母親在上,若說此事,本不該女兒家多口;只是百年配合,榮辱相關,倘或草草,貽悔何及?今據父親說,貌是好的,才是美的;但如今世界止憑才貌,不足以勘平禍亂,如遇患難,此輩咬文嚼字之人,只好坐以待斃,何足為用?」夫人接口道:「正是你父親說,公子舞得好劍。月下看他,竟似白雪一團,滾上滾下,量他也有些本領。」小姐見說,微微笑道:「既如此說,待孩兒慢慢商酌,且不必回他,俟兩日後定議何如?」夫人見說,出來回覆了唐公。小姐見夫人去了,左思右想,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又無此禮;欲要不看,又恐失身匪偶,心上狐疑不決。只見保姆許氏,走到面前說道:「剛才夫人所言,小姐主意若何?」小姐道:「我正在這裡想。」許氏道:「此事何難?只消如此如此,賺他來較試一番,才能便見了。」小姐點頭色喜。正是:
    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彩鸞歌。
  卻說柴公子自日間見唐公之後,想唐公待他禮貌謙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邊,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與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時正在燈下看書,只見房門呀的一聲,推進門來。公子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立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婦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爺夫人,要聘公子東床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雙絕,且喜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無不深究其奧,誓願嫁一個善武能文、足智多謀的奇男子。日間老爺甚稱公子的才貌,又說公子舞得好劍,故著老身出來,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後,到回廊轉西觀音閣後,菜園上邊,看小姐排成一陣。如公子識得此陣,方許諧秦晉。」公子見說,欣然答道:「既如此說,你去,到更余之後,你來引我去看陣何如?」許氏見說,即便出門。
  公子用過夜膳後,聽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籌;庭中月色,比別夜更加皎潔。讀了一回兵書,又到庭前來看月,不覺更籌已交二鼓。公子見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進去就枕,驀地裡咳嗽一聲,剛才來的保姆,遠遠站立,把手來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好,把腰間絲絛收緊,帶了寶劍。叫柴豹鎖上了門,跟了保姆到菜園中來。原來觀音閣後,有絕大一塊荒蕪空地,盡頭一個土山,緊靠著閣後粉牆,旁有一小門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進去。許氏止住道:「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是算比試的轅門。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間,待他們擺出陣來,公子看便了。」公子應允,向柴豹附耳說了幾句。只見走出一個女子來,烏雲高聳。繡襖短衣;頭上風欽一枝,珠懸罩額,臂穿窄袖;執著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道:「這不是小姐麼?」許氏道:「小姐豈是輕易見的?這不過小姐身邊侍兒女教師,差他出來擺陣的。」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來: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俱是包巾扎袖,手執著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左盤一轉,右旋一回,一字兒的排著。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道:「此是長蛇陣,何足為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眾婦女又四方兜轉,變成五堆,一堆婦女四個,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
    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玉。青一團,黃一團,好似
  青黃鶯燕翅翩躚。錯認孫武子教演女兵,還疑顧夫人排成禦寇。
  公子見婦女一字兒站定。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陣了。」許氏道:「公子既識此陣,敢進去破得陣,走得出,方見你的本事。」公子道:「這又何難?」忙把衣襟束起,掣開寶劍殺進去。兩旁女子看見,如飛的六口刀,光閃閃的砍將下來。公子疾忙把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投東,那些女子即便擋住,裹到東來;投西,他們也就擁著,止住去路。論起柴公子的本領,這一二十個婦女,何難殺退?一來刀劍鋒芒,恐傷損了他們不好意思;二來一隊中有一個女子,執著紅絲棉索,看將要退時,即便將錦索擲起空中,攔頭的套將下來,險些兒被他們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圍。公子站定一望,只見閣下窗外,掛著兩盞紅燈,中間一個玉面觀音,露著半截身兒站著。那土山上女子,只顧把令旗展動。公子掣開寶劍,直搶上土山來。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後邊鑽出四五個皂衣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變為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劍,遮護身體,且走且退,將到竹枝邊出圍。那五團女子,如飛的又裹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半空中盤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時,只得叫:「柴豹那裡?」柴豹聽見,忙在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著火,向婦人頭上懸空拋去。眾女只聽得頭上一聲炮響,星火滿天。公子忙轉身看時,只聽得颼的一聲,正中柴公子巾幘。公子取來月下一看,卻是一枝沒鏃的花翎箭,箭上繫著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內時,不特閣上美人已去,窗欞緊閉,那些婦人形影俱無。聽那更籌,已打四鼓。主僕二人,疾忙歸到書齋安寢。
  不多時雞聲唱曉,紅日東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聽得叩門聲響。柴豹開門看時,卻是五空長老,引到榻前,對公子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去,說要擇吉日,將金幣聘公子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將家園交與得力家人,就隨唐公回至太原就親。後來唐公起兵代長安時,有娘子軍一支,便是柴紹夫妻兩個,人馬早已從今日打點下了。
    雲簇蛟龍奮遠揚,風資虎豹嘯林廊。
    天為唐家開帝業,故教豪傑作東床。
  不題唐公回至太原。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局了?」叔寶一一回答,建威不勝驚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系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慎的去處,替我關鎖好了。」店主答道:「爺若有緊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寶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著人將馬上行李搬將來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料,乾淨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安頓。」店主攤浪道:「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幹,才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淨,開上房與爺安息罷。」叔寶道:「好。」
  主人掌燈搬行李進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叔寶道:「你問我麼?我姓秦,山東濟南府公幹,到你府裡投文。主人家你姓什麼?」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寶道:「我與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店主笑道:「往來老爺們,把我示字顛倒過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寶道:「這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文投文有幾日耽擱?」小二道:「秦爺沒有耽擱。我們這裡,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後日早堂就領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擔閣,與衙門沒有相干。」叔寶問了這些細底,吃過了晚飯,便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洗面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書吏把文書拆於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戶領刑具,於明日早堂候領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在監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進州中領文。日上三竿,已牌時候,衙門還不曾開,出入並無一人,街坊靜悄。這許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卻都關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半開在那裡。叔寶進店,見櫃欄裡面幾個少年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麼這早晚不坐堂?」內中有一少年問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幹來的。」少年道:「兄這等不知太爺公幹出去了?」叔寶道:「那裡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寶道:「為什麼事到太原去?」少年道:「為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還鄉,做河北道行台,節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叔寶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臨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再問:「老兄,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勳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叔寶得了這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著太守回來。
  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裡一般,日間無事,只好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傑,頓餐斗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錢,都吃在秦瓊肚裡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裡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時常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些,他也擔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賢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是少飯錢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了批文,少不得算還你店帳。」
  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隻得自家開口。正直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鐘暖茶到房內,走出內外,傍著窗邊,對著叔寶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叔寶道:「我與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麼就怪起來。」小二道:「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寶道:「這是正理,怎麼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不然那裡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房去,取銀子與你。」王小二連聲答應,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房裡。叔寶床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去拿銀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卻怎麼處?」叔寶的銀子,為何被樊建威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傑;點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銀兩,出在本州庫吏人手的,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碼討些便宜,一處給發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耽擱了兩日;及至關外,忽忽的分路。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開,故此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飯銀,沒有得還的,好生侷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還是多在裡頭,要揀成塊頭與我?不知還是少在裡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處。畢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7 AM

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詩曰:
    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麼復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裡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裡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只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裡,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王小二得了這四兩銀子,笑容滿面,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只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麼與他?口中不言,心裡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裡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刺史陸路遠來。轎內半眠半坐,那裡去答應領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裡領批?」叔寶只得起來了,轎夫一發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麼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槓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住;還是刺史睡在轎裡,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街褪褲,重責十板。若是本地衙門裡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歷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裡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裡容得,喝道:「關你什麼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叔寶包著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將完,方才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閒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准少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叔寶道:「二哥且慢著,我還不去。」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了。」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鐘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珮,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逕拿便飯來請爺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面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醜,等人易久。」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歎,直待上燈後,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殷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呼麼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什麼金珠寶玩的,古怪得緊,獨獨裡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我們這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沖斷了好主顧。」口角略頓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的行李,搬在後邊幽靜些的去處。因秦爺在捨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秦叔寶英雄氣概,那裡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彎抹角,到後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裡。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舖,四面風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裡風。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住住幾,等他們去了,仍舊到內房裡住。」叔寶也不答應他。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舖上,把金裝間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間,口內作歌:
    「旅舍荒涼而又風,蒼天著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歎中。」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傑,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污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適才打發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復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於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到來,有銀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說完這些言語,把那梟吊兒放了,自去了。叔寶開門,將飯盤掇進。又見青布條捻成錢串,攏著三百文皮錢;一索線,線頭上一個釘子。都取來安在草舖頭邊。熱湯湯一碗肉羹。叔寶初到他店中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這碗下飯。自算帳之後,菜飯也是不周全的,那裡有這樣湯吃?因今日下了這樣富客,做這肉湯,留得這一碗。叔寶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饑餒,只得將肉羹連氣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難得成夢,翻翻覆覆,睡得一覺。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這間破屋,處處透進殘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這件夏衣,乘月色,將綻處胡亂揪來一縫,披在身上,趁早出來。
    補袞奇才識者稀,鶉懸百結事多違。
    縫時驚見慈親線,惹得徵人淚滿衣。
  帶了這三百錢,就覺膽壯;待要做盤纏,趕到澤州,又恐遇不著樊建威,那時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沒行止,私自去。不若且買些冷饃饃火燒,懷著在官道上坐等。走來走去,日已西斜。遠遠望見一個穿青衣的人,頭帶范陽氈笠,腰跨短刀,肩上負著掛箱,好似樊建威模樣;及至近前,卻又不是。接踵就是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叔寶把身子一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不防地上一個火盆,幾乎踹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執著一串素珠,在那裡向火;見這光景,即便把叔寶上下一看,便道:「漢子看仔細,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寶見說,道聲:「有罪了。」即便坐下。
  婦人道:「吾看你好一條漢子,為怎麼身上這般光景?想不是這裡人。」叔寶道:「我是山東人。因等一個朋友不至,把盤纏用盡,回去不得。」婦人道:「既如此,你隨口說一個時辰來,我替你占一個小課,看這朋友來不來?」叔寶便說個申時。婦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書上說得好:『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來是一定來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將終,方有消息。」叔寶道:「老奶奶聲口,也像不是這裡人,姓什麼?」婦人道:「我姓高,是滄州人。因前年我們當家的去世,便同兒子遷到這裡來倚傍一個親戚。」叔寶道:「你家兒子叫甚號?多少年紀?做什麼生意?」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常不在家。」說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成面飯在此。」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裡也空虛,並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麼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什麼報?」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裡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著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鬱。」一頭想,一頭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什麼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著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8 AM

第八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詞曰:
    牝牡驪黃,區區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
  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
                        調寄「點絳唇」
  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那兩個少年與王小二拱手,就問道:「這位就是秦爺麼?」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請了。」叔寶不知其故,到堂前敘揖。二人上坐。叔寶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來。茶罷,叔寶開言道:「二兄有何見教?」二人答道:「小的們也在本州當個小差使。聞秦兄是個方家,特來說分上。」叔寶道:「有甚見教?」二人道:「這王小二在敞衙門前開飯店多年,倒也負個忠厚之名。不知怎麼千日之長,一日之短,得罪於秦兄?說仍然怪他,小的們特來陪罪。」叔寶道:「並沒有這話,這卻從何而來?」二人道:「都說兄怪他,有些店帳不肯還他。若果然怪他,索性還了他銀子;擺佈他一場,卻是不難的。若不還他銀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寶何等男子,受他顛簸,早知是王小二央來,會說話的喬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並不怪他夫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盤費銀兩,在一個樊朋友身邊。他往澤州投文,只在早晚來,算還他店帳。」二人道:「兄山東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見那個朋友,也要吃飽了飯,才好等得;叫他開飯店的也難服事。若要照舊管顧,本錢不敷;若簡慢了兄,就說開飯店的炎涼,厭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傳將出去,鬼也沒得上門,飯店都開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來,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門,不見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驚天動地。凡事要自己活變。」叔寶如酒醉方醒,對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來了。有兩根金裝間,將他賣了算還店帳;余下的做回鄉路費。」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爺並不怪你。倒要把金裝間賣了,還你飯錢。你須照舊伏侍。」也不通姓名,舉手作別而去。好似:
    在籠矍鴿(矍鳥)能調舌,去水蛟龍未得飛。
  叔寶到後邊收拾金裝間。王小二忽起奸心:「這個姓秦的奸詐,到有兩根什麼金裝間,不肯早賣,直等我央人說許多閒話,方才出手。不要叫他賣,恐別人討了便宜去。我哄他當在潞州,算還我銀子,打發他起身;加些利錢兒,贖將出來。剝金子打首飾,與老婆帶將起來。多的金於,剩下拿去兌與人,夫妻發跡,都在這金裝間上了。」笑容滿面,走到後邊來。
  叔寶坐在草舖上,將兩條間橫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銅青了。他這間原不是純金的,原是熟銅流金在上面。從祖秦旭傳父秦彝,傳到他已經三世了。掛在鞍旁,那間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裡有些金氣。放在草舖上,地濕發了銅青。叔寶自覺沒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將銅青擦去;耀目爭光。王小二隻道上邊有多少金子,朦著眼道:「秦爺,這個間不要賣。」叔寶道:「為何不要賣?」小二道:「我這潞州有個隆茂號當舖,專當人什麼短腳貨。秦爺將這間抵當幾兩銀子,買些柴米,將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陽府樊爺來到,加些利錢,贖去就是了。」叔寶也捨不得兩條金間賣與他人,情願去當,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見,正合我意,同去當了罷!」
  同王小二走到三義坊一個大姓人家,門旁黑直欞內,門掛「隆茂號當」字牌。徑走進去,將間在櫃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壞了我的櫃桌!」叔寶道:「要當銀子。」主人道:「這樣東西,只好算廢銅。」叔寶道:「是我用的兵器,怎麼叫做廢銅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動,叫做兵器。我們當久了,沒用他處,只好熔做傢伙賣,卻不是廢銅?」叔寶道:「就是廢銅罷了。」拿大稱來稱斤兩,那兩根間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還要除些折耗。」叔寶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什麼折耗?」主人道:「不過是金子的光景,那裡作得帳!況且那兩個靶子,算不得銅價,化銅時就燒成灰了。如今是鐵櫪木的,沉重。」叔寶卻慷慨道:「把那八斤零頭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實數。」主人道:「這是潞州出產的去處,好銅當價是四分一斤,該五兩短二錢,多一分也不當。」叔寶算四五兩銀子,幾日又吃在肚裡,又不得回鄉,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悅之色。叔寶回店,坐在房中納悶。
    舉世盡肉眼,誰能別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論。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將進來,向叔寶道:「你老人家再尋些什麼值錢的東西當罷!」叔寶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門中道路,除了隨身兵器,難道帶什麼金寶玩物不成?」小二道:「顧不的你老人家。」叔寶道:「我騎這匹黃驃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爺在我家住有好幾時,再不曾說這句;說什麼金裝間,我這潞州人,真金了還認做假的,那曉得有用的兵器!若說起馬來,我們這裡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腳力。我看秦爺這匹黃驃,倒有幾步好走,若是肯賣,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寶道:「這是就有銀子的?」小二道:「馬出門就有銀子進門。」叔寶道:「這裡的馬市,在怎麼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門裡大街上。」叔寶道:「什麼時候去?」小二道:「五更時開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飯與秦爺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賣馬。
  叔寶這一夜好難過,生怕錯過了馬市,又是一日,如坐針氈。盼到交五更時候起來,將些冷湯洗了臉,梳了頭。小二掌燈牽馬出槽。叔寶將馬一看,叫聲噯呀道:「馬都餓壞在這裡了!」人被他炎涼到這等田地,那個馬一發可知了。自從算帳之後,不要說細料,連粗料也沒有得與他吃了,餓得那馬在槽頭嘶喊。婦人心慈,又不會鍘草,瞞了丈夫,偷兩束長頭草,丟在槽裡,憑那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駒,弄得蹄穿鼻擺,肚大毛長。叔寶敢怒而不敢言。要說餓壞了我的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連人也沒有得吃,那在馬乎?只得接扯攏頭,牽馬外走。王小二開門,叔寶先出門外,馬卻不肯出門,逕曉得主人要賣他的意思。馬便如何曉得賣他呢?此龍駒神馬,乃是靈獸,曉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鞍轡、捎行李了。牽棧馬出門,除非是飲水囗青,沒有五更天牽他飲水的理。馬把兩只前腿蹬定這門檻,兩只後腿倒坐將下去。若論叔寶氣力,不要說這病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見那馬囗瘦得緊,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調息綿綿的喚。王小二卻是狠心的人,見那馬不肯出門,拿起一根門閂來,照那瘦馬的後腿上,兩三門閂,打得那馬護疼撲地跳將出去。小二把門一關道:「賣不得,再不要回來!」
  卻說叔寶牽馬到西營市來。馬市已開,買馬與賣馬的王孫公子,往來絡繹不絕。看馬的馳驟雜囗,不記其數。有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一匹馬來,都叫:「列位讓開些,窮漢子牽了一匹病馬來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氣。叔寶牽著馬在市裡,顛倒走了幾回,問也沒人問一聲,對馬歎道:「馬,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精壯!怎麼今日就垂頭喪氣到這般光景!叫我怎麼怨你,我是何等的人?為少了幾兩店帳,也弄得垂頭喪氣,何況於你!」常言道得好;
    人當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
    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先時還是人牽馬,後來到是馬帶著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來,空肚裡出門,馬市裡沒人瞅睬,走著路都是打盹睡著的。天色已明,走過了馬市,城門大開,鄉下農夫挑柴進城來賣。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兒;若是別的糧食,收拾起來枯槁了,獨有這一種氣旺,秋收之後,還有青葉在上。馬是餓極的了,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莊家一交撲倒。叔寶如夢中驚覺,急去攙扶。那人老當益壯,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著忙,不曾跌壞我那裡。」那時馬嚼青柴,不得溜韁。老者道:「你這匹馬牽著不騎,慢慢的走,敢是要賣的麼?」叔寶道:「便是要賣他,在這裡撞個主顧。」老者道:「馬膘雖是跌了,韁口倒還好哩!」叔寶正在懊悶之際,見老者之言,反歡喜起來了。
    喜逢伯樂顧,冀北始空群。
  問老者道:「你是鞭杖行,還是獸醫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獸醫。老漢今年六十歲了,離城十五裡居住。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進城來,肩也不曾換一換,你這馬輕輕的撲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這馬韁口還好;只可惜你頭路不熟,走到這馬市裡來。這馬市裡買馬的,都是那等不得窮的人。」叔寶笑道:「怎麼叫做等不得窮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貴子弟,未曾買馬,先叫手下人拿著一副鞍轡跟著走。看中了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轡,放個轡頭,中意方才肯買。他怎肯買你的病馬培養?自古道:『買金須向識金家。』怎麼在這個所在出脫病馬來?你便走上幾日,也沒有人瞧著哩!」叔寶道:「你賣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賣了這匹馬,事成之後,送你一兩銀子牙錢。」老者聽說,大喜道:「這裡出西門去十五裡地,有個主人姓單,雙名雄信,排行第二,我們都稱他做二員外。他結交豪傑,買好馬送朋友。」
  叔寶如酒醉方醒,大夢初黨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檢點。在家時常聞朋友說:『潞州二賢莊單雄信,是個延納的豪傑。』我怎麼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襤褸,鵠面鳩形一般,卻去拜他,豈不是遲了!正是臨渴掘井,悔之無及。若不往二賢莊去,過了此渡,又無船了,卻怎麼處?也罷,只是賣馬,不要認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賣了此馬,實送你一兩銀子。」老者貪了厚謝,將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門口,叫賣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擔頭上,有一個青布口袋兒,袋了一升黃豆,進城來換茶葉的。見馬餓得狠,把豆兒倒在個深坑塘裡面,扯些青柴,拌了與那馬且吃了。老莊家拿扁擔兒引路,叔寶牽馬竟出西門。約十數裡之地,果然一所大莊,怎見得?但見:
    碧流縈繞,古木陰森。碧流鶯繞,往來魚騰縱橫;古木陰森,上
  下鳥聲稠雜。小橋虹跨,景色清幽;高廈雲連,規模齊整。若非舊
  閥,定是名門。
  老莊家持扁挑過橋人莊。叔寶在橋南樹下拴馬,見那馬瘦得不像模樣,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麼肯買?」因連日沒心緒,不曾牽去飲水啃青刷金包,鬃尾都結在一處。叔寶只得將左手衣袖卷起,按著馬鞍,右手五指,將馬領鬃往下分理。那馬怕疼,就掉過頭來,望著主人將鼻息亂扭,眼中就滾下淚來。叔寶心酸,也不去理他領鬃,用手掌在他項上,拍了這兩掌道:「馬耶,馬耶!你就是我的童僕一般。在山東六府馳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有戀戀不捨之意,我卻忍心賣你,我反不如你也!」馬見主人拍項吩咐,有欲言之狀:四蹄踢跳,嘶喊連聲。叔寶在樹下長歎不絕。正是:
    威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卻說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畢,閒坐廳前。見老人家豎扁擔於窗扇門外邊,進門垂手,對員外道:「老漢進城賣柴,見個山東人牽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跌落膘,韁口還硬。如今領著馬在莊外,請員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黃驃馬?」老漢道:「正是黃驃馬。」雄信起身,從人跟隨出莊。
  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高一丈,貌若靈官,戴萬字頂皂莢包金,穿寒羅細褶,粉底皂鞋。叔寶自家看著身上,不像模樣得緊,躲在大樹背後解淨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淚痕。雄信過橋,只去看馬,不去問人。雄信善識良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馬雖筋骨峻(山曾),卻也分毫不動。托一托頭至尾,准長丈餘,蹄至鬃,准高八尺;遍體黃毛,如金絲細卷,並無半點雜色。此馬妙處,正是:
    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
    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罷了馬,才與叔寶相見道:「馬是你賣的麼?」單員外只道是販馬的漢子,不以禮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稱。叔寶卻認賣馬,不認販馬,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人;自己的腳力,窮途貨於寶莊。」雄信道:「也不管你買來的自騎的,竟說價罷了。」叔寶道:「人貧物賤,不敢言價;只賜五十兩,充前途盤費足矣。」雄信道:「這馬討五十兩銀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細料,用些工本,還養得起來。若不吃細料,這馬就是廢物了。今見你說得可憐,我與你三十兩銀子,只當送兄路費罷了。」雄信還了三十兩銀子,轉身過橋,往裡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買。叔寶只得跟過橋來道:「憑員外賜多少罷了。」
  雄信進莊來,立在大廳滴水簷前。叔寶見主人立在簷前,只得站立於月台旁邊。雄信叫手下人,牽馬到槽頭去,上引些細料來回話。不多時,手下向主人耳邊低聲回覆道:「這馬狠得緊,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綠豆,還在槽裡面搶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喬做人情道:「朋友,我們手下人說,馬不吃細料的了。只是我說出與你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叔寶也不知馬吃料不吃料,隨口應道:「但憑尊賜。」雄信進去取馬價銀。叔寶卻不是階下伺候的人,進廳坐下。雄信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著馬價銀出來,喜容可掬。叔寶久不見銀,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比他得馬的歡喜,卻也半斤八兩。叔寶難道這等局量褊淺?他卻是個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晝夜熬煎。今見此銀,得以回家,就如見母的一般,不覺:
    歡從眉角至,笑向頰邊生。
  叔寶雙手來接銀子。雄信料已買成,銀子不過手,用好言問叔寶道:「兄是山東,貴府是那一府?」叔寶道:「就是齊州。」雄信把銀子向衣袖裡一籠,叔寶大驚,想是不買了,心中好生捉摸不著。正是:
    隔面難知心腹事,黃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銀的意思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9 AM

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詩曰:
     乞食吹竿骨相懼,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干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命下人看茶過。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因衣衫襤褸,醜得緊,不好答應「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捨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裡?」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去。」言罷徑步入內。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逕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裡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們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往裡走?」叔寶道:「怎麼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只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內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裡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題起。」櫃裡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裡面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題了。」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裡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贊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洩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鎔肺腑萬種風情
  情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裡,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這也是肚裡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餚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到像歷城秦爺的模樣。」正是: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道:「仲尼、陽貨面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麼得一寒至此?」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便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己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室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麼大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是誰。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游。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揖了。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麼?怎麼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這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叔寶唯唯,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逕出西門,往二賢莊。
  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逕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捨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後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逕把門扇關鎖了。叔寶到店來扣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面那木櫃上,是我揩抹乾淨的,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來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寶牙關一咬,眼內火星直爆,拳頭一舉,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怎麼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來朝不等紅日東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打見官,可是豪傑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面。適來又在王伯當面前,說他做人好,怎麼朝更夕改,又說他不好?我轉是不妥當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必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只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了。在門縫裡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裡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
  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櫃上放下。王小二道:「這是馬價裡搭來的麼?不要他的貨便好。」叔寶道:「這卻不是馬價裡來的。有銀子在此。」抽中取出銀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要吃了,竟拿帳來算罷。」小二遞過帳簿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叔寶看後邊日子倒住得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一總平兌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款待不周,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與我。」柳氏道:「秦爺此時往那裡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處。」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與叔寶。叔寶取雙間行李,作別出店,逕奔東門長行而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09 AM

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詩曰:
    困厄識天心,題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
    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這人,偏似困苦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說窮愁,便病也與他一場,直到絕處逢生,還像不肯放捨他的。王伯當、李玄邃為叔寶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賢莊,已是深黃昏時候。此時雄信莊門早已閉上了。聞門外犬吠甚急,雄信命開了莊門,看有何人在我莊前走動。做兩步走出莊來,定睛一看,卻是王、李二友。三人攜手進莊,馬卸了鞍,在槽頭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氈過來,與二友頂禮相拜坐下。雄信命點茶擺酒。
  敘罷了契闊,伯當開言:「聞知兄長今日恭喜得一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說,今日三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千里龍駒。」伯當道:「馬是我們預先曉得是一匹良馬,只是為人再不要討了小便宜,討了小便宜,就要吃大虧。」雄信道:「這馬敢是偷來的麼?」伯當道:「馬倒不是偷來的,且問賣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得緊,不會與他細盤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與那姓王的相熟。」伯當道:「我們倒不與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與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賣馬的就是秦叔寶,適在西門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贈。」雄信點頭咨嗟:「我說這個人,怎麼有個欲言又止之意?原來就是叔寶,如今往那裡去了?」伯當道:「下處在府西王小二店內,不久就還濟南去矣。」雄信道:「我們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齊道:「便是。」這等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把馬都備停當,又牽著一匹空馬,要與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尋問叔寶。叔寶卻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趕上,說出他的是非來,不說叔寶步行,說:「秦爺要緊回去,偶有回頭差馬連夜回山東去了。」就是有馬,那雄信放開千里龍駒也趕上了。忽然家中有個兇信到:雄信的親兄出長安,被欽賜馳驛唐公發箭射死,手下護送喪車回來。雄信欲奔兄喪,不得追趕朋友。王、李二友因見雄信有事,把這追趕叔寶的念頭,亦就中止,各散去訖。
  單題叔寶自昨晚黃昏深後,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裡路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如叔寶要走,一百裡也走到了。他賣了馬,又受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兒,相著平日用馬慣的人,今日黑暗裡徒步,越發著惱,闖入山坳裡去,迷了路頭。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頭一看,潞州城牆還在背後,卻只好五裡之遙。
    富貴貧窮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內懷才莫論才。
    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災。
    饒君縱有沖天氣,難致平生運未來。
  卻說叔寶,窮不打緊,又窮出一場病來。只因市店裡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心中又著實不自在,又是連夜趕路,天寒霜露太重,內傷飲食,外邊感了寒氣。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紅面熱,渾身似火,頭重眼昏,寸步難行,還是稟氣旺,又捱下五裡路來。離城十裡,地名十裡店,有二三百戶人家,入街頭就是一座大廟,乃東嶽行宮。叔寶見廟宇軒昂,臣到裡面曬曬日頭再走。進三天門,上東嶽殿前一層階級,就像上一個山頭,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陰空庇護。不想四肢無力,抬不起腳來,一個頭眩,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那一聲響跌,好像共工奮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擊破始皇輦。論叔寶跌倒,也不該這等大響,因有這兩條金裝間,背在背後,跌倒摜去,將磨磚打碎七八塊。守廟的香火,攙扶不動,急往鶴軒中,報與觀主知道。
  這觀主卻不是等閒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又不肯事生業,一味好的是讀書。以此無書不讀,莫說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諸書,無不精熟,就是詩詞、歌賦、小技,卻也曲盡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著英雄豪傑,傾心結納。因是隋時重門蔭,薄孤寒,一時當國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歎生不遇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後過一個道友,姓徐名洪客,與他意氣相投,道:「隋主猜忌,諸子擅兵,自今一統,也只是為真人掃除,卻不能享用。我觀天像,真人已生。大亂將起,子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可預先打點一個王佐,應時而起,朝夕只與他講些天文,說些地理、帷幄奇謀,疆場神策。」忽一日對魏徵道:「昨觀王氣,起於參井之分,應是真人已生。罡星復人趙魏分野,應時佐命已出,王氣猶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應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訪,交結於未遇之先,異日再與子相會。」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卻在潞州。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是一個做得開國功臣的,因此借離東嶽廟中,圖與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尋幾個豪傑出來,以為後日幫手。這日正在鶴軒內看誦黃庭。正是:
    無心求羽化,有意學鷹揚。
  香火進報道:「有個酒醉漢,跌倒在東嶽殿上。隨身兵器,將磨細方磚,打碎了好幾塊,攙又攙他不動,來報老爺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觀天像,有罡臨於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離了鶴軒,逕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像: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纔那只腳還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面通紅。他得的陽症,類於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徵點頭歎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叔寶心裡明白,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有病」兩字。那方磚雖淨,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叔寶把頭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受症,內傷飲食,外感風寒,還是表症,不打緊。
  卻只是大殿上風頭裡睡不得,後面又沒有空閒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傢伙的一間耳房裡去。雖非精室,卻無風雨來侵。地上舖些稻草,把粽團蓋上,放叔寶睡下,雙間因眾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寶被囊打開,內有兩匹潞綢,紫衣一件,一張公文批回,又有十數兩銀子,就對叔寶道:「這幾件東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顧,待貧道收在房中,待兄病體痊可,交付還兄何如?那雙間,我叫道人搓兩條粗壯草繩,捆束在一處,就放在殿角耳門首,量人也偷不動,好借他來辟去些陰氣虛邪。」叔寶聽說伏地叩首。玄成把紫衣潞綢等件,收拾進房,在鶴軒中撮一帖疏風表汗的藥兒,煎與叔寶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開言,玄成不住的煎藥與叔寶吃,常來草舖頭邊坐倒,與叔寶盤桓,漸將米湯調理,病亦逐漸安妥。
  不覺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卻是三元壽誕。近邊居民,在東嶽廟裡做會。五更天就開大門,殿上撞鐘擂鼓。叔寶身子虛弱,怎麼當得?雖有玄成盤桓,卻無親人看管,垢面逢頭,身上未免有些齷齪,氣息難當。這些做會的人,個個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作護法,又常把些酒食饜足這些地方無賴破落戶,方得住身安穩。魏玄成雖做黃冠,高岸氣骨還在,如何肯俯仰大戶,結識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容留無籍之人,穢污聖殿。叔寶聽見,又惱又愧。正無存身之地,恰湊著單員外來了。
  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嶽廟來,要與故兄打亡醮。眾會首迎出三天門來道:「單員外來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說話麼?」眾人道:「東嶽廟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奪,容留無賴異鄉之人,穢污聖殿,不堪瞻仰。單員外須要著實處他。」雄信是個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為禍先,緩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對他講,自有道理。」說了自主殿來,叫手下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走到兩旁游玩。只見鐘架後盡頭黑暗裡間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一看,卻是一對雙間,草繩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便問眾人道:「這兵器是那裡來的?」眾道人齊聲答道:「這就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
  雄信忙欲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踱將出來,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捨親們都在這裡,談論這座東嶽廟,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須要莊嚴潔淨,以便瞻仰。今聞先生容留什麼人住在廟中,作踐穢污,眾心甚是不喜,故此特問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樣人?」玄成從容道:「小道出家人,豈敢擅奪。只因見這個病夫,不是個尋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發他去。又況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藥石調治,才得痊安。出於一念惻隱,望員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忙問道:「殿角的雙間,就是那人的兵器麼?是那裡人氏?」玄成道:「山東齊州人。」雄信為叔寶留心,聽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問道:「姓什麼?」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開言,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單名叫秦瓊。及至次日清楚,與他盤桓問及,表字叫做叔寶,乃北齊功勳苗裔。」雄信忙止住接口問道:「如今在那裡?」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這間耳房裡住下。」雄信攙著玄成的手,推進側門裡來,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手下人三四個在舖上抓尋,影兒也沒有一個,雄信焦躁道:「難道曉得我來,躲在別處去了不成?」一個香火道:「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後邊軒子裡。」雄信見說,疾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虧了魏玄成的藥石,調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勢已退,神氣漸覺疏爽。是日因天氣和暖,又見殿上熱鬧,故走出來。小解過,就坐在後軒裡,避一避眾人憎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裡盛著幾升米,手裡托著幾扎乾菜走出。叔寶問道:「你拿到那裡去?」火工道:「干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幾升小米,幾把乾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兒將息將息。」叔寶見說,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與孝養,反拋母親在家,累他倚閻而望。」想到其間,止不住雙淚流落。見桌上有記帳的禿筆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雖在公門中當差,還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題著幾句道:
    囗虎驅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雲裡,凝眸盼望,征衣滴血。
    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
    七尺軀,空生傑,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
    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閒白了少年頭,誰知得?(右調
    寄「滿江紅」)
  叔寶正寫完,只聽見同烘烘的一行人走進來。叔寶仔細一看,見有雄信在內,吃了一驚,避又無處避得,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杆上。只聽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裡!」此時單雄信緊上一步,忙搶上來,雙手捧住叔寶,將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淒惶,單雄信不能為地主,羞見天下豪傑朋友!」叔寶到此,難道還不好認?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賤軀污穢,觸了仁兄貴體。」雄信流淚道:「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穢污之有?」正是:
    已成蘭臭合,何問跡雲泥。 回頭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且暫停幾日,叔寶兄零丁如此,學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儀禮物先生都收下了,我與叔寶兄回家。待此兄身體康健,即到寶觀來還顧,就與先兄打亡醮,卻不是一舉而兩得?」吩咐手下:「秦爺騎不得馬,看一乘暖轎來。」
  其時外邊眾施主,聽見說是單員外的朋友,盡皆無言散去了。魏玄成轉到鶴軒中去,將叔寶衣服取出,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批回,十數兩銀子,當了雄信面前,交與叔寶,雄信心中暗道:「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哩。」叔寶舉手相謝,別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賢莊。自此魏玄成、秦叔寶、單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書房,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設重衣因疊褥,雄信與叔寶同榻而睡,將言語開闊他的胸襟,病體十分痊妥。日日有養胃的東西供給叔寶,還邀魏玄成來與他盤桓,正賽過父子家人。正是:
    莫戀異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只是山東叔寶的老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朝夕懸望,眼都望花了。又常聞得官府要拿他家屬,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籤問卜,越望越不回來,憂出一場大病,臥在床上,起身不動。正是:
    心隨千里遠,病逐一愁來。
  還虧得叔寶平日善於交幾個通家的厚友,曉得叔寶在外日久,老母有病,眾人約會齊了,饋送些甘供之費,又兼省問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來相看,這也難得,都請進內房中來。」坐到榻前,共是四人:西門外異姓同居,今開鞭仗行的賈潤甫;齊州城裡與叔寶同當差的三人,唐萬仞、連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於床上,叔寶的娘子張氏,立在臥榻之後,以幔帳遮體。秦母見兒子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觀景傷情,不覺滾下淚來道:「列位賢侄,不棄老朽,特來看我,足見厚情。但不知我兒秦瓊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腸都斷。」賈潤甫等對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無十分大慮,不爭早晚多應到家。」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兒六月裡與你同差出門,燒腳步紙起身,你便九月裡回來了。如今隆冬天氣,吾見音信全無,多應不在人世了。」媳婦聽得婆婆一句話兒,幼婦不敢高聲,在帷帳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來。眾人異口同聲,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幹的甚私事?常言道:『同行無疏伴。』一齊出門,難道不知秦大哥路上為何耽擱,端的幾時就該回來,如今為何還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舉目無親,叫他怎不牽掛?」樊建威道:「諸兄在上,老伯母與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辯。諸兄是做豪傑的人,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六月裡山東趕到長安,兵部衙門掛號守批回,就耽誤了兩個月。到八月十五,才領了批。秦大哥到臨潼山,適遇唐國公遇了強盜,正在廝殺之際,大哥抱不平起來,救了唐公,出得關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澤州。不想盤纏銀子,總放在我的箱內,及至分路之後,方才曉得,途中也用盡了。如今等不得他回來,也補送在此。」把一包銀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四兩銀子,叫他買潞綢的,想必他也拿來盤纏了。」樊建威道:「我到津州的時節,馬刺史又往太原恭賀唐公李爺去了。兩個犯人養在下處,卻又柴荒米貴。及至官回投文領批,盤費俱無了。」秦母道:「這都是你的事,你此後可曉得吾兒的消息呢?」樊建威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爺到太原時,秦大哥已該到潞州了。那時蔡刺史還不會出門,是斷乎先投過文了。我曉得秦大哥是個躁性的人,難道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盤費,也枉道到潞州尋他,討個的信。因沒了盤費,逕自回來,那裡曉得秦大哥還不到家?」眾友道:「這個也難怪你,只是如今你卻辭不得勞苦,還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才是道理。」樊建威道:「老伯母不必煩惱,寫一封書起來,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找尋大哥回來便了。」
  秦母命丫環取文房四寶,呵開凍筆,寫幾個字封將起來,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一同付與樊建威道:「這銀子你原拿去盤費,尋他回來卻不是好!」樊建威道:「小侄自盤纏去,見了大哥,也就盤纏他回來了,何必要動他前日的銀子?」秦母道:「你還是拿去,只覺兩便。」眾人道:「如今只要急尋大哥回來,你便多帶些盤纏去也好,不如從了老伯母之命。」樊建威道:「如此,小侄就此告別,去尋大哥了。」秦母道:「還勞你卻是不當。」眾人將送來的銀錢,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訖。樊建威回家,收拾包裡行囊,離了齊州,竟奔河東潞州一路,來尋叔寶。不知可尋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0 AM

第十一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詩曰:
    雪壓關山慘不收,朔風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臥,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增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路,得與知心少逗留。
  這一道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樊建威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東,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叫做叔寶,會在你家作寓麼?」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建威聞言,長歎流淚。王小二店裡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身走進去了。
  柳氏聽見關心,走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麼?」樊建威道:「你怎麼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日日在這裡望樊爺來。我們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黃昏時候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麼?」樊建威道:「正為沒有回家,我特來尋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臘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還了飯錢,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
  天寒風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建威冒雪沖風,耳朵裡頸窩裡,都鑽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只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灞橋來。攘攘
  挨挨顛倒把乾坤壓,分明將造化填。蕩摩得紅日無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長江上凍得魚沈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傷了壟
  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官階,遮掩了
  綠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東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
  天上飛來冷禍胎,教人遍地下生災。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人當頭曬,
  暖溶溶和氣春風滾地來。掃彤雲四開,現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建威寒顫顫熬過了十裡村鎮,天色又晚,沒有下處,只得投東嶽廟來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麼得樊建威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嶽香火正在關門,只見一人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人情的,即便延納樊建威到後軒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與觀主施體。觀主道:「貴處那裡?」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東齊州人,往潞州找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麼?」樊建威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我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個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建威忙問:「在那裡?」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觀中來。」樊建威頓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麼樣了。」觀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敞宮還願。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發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樊建威一聞此言,卻像什麼光景?就像是:
  窮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挨,久別親人重會。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駭驥。
                     (調寄「西江月」)
  觀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裡受些寒氣,身子睏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觀主知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飯,送出東嶽廟來,指示二賢莊路徑。樊建威竟投雄信莊上來。
  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清興,飲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爺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二人出莊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時,銀子卻在弟處,不會分得。回去送與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為盤纏不會帶得,擔擱出無數事來。」雄信道:「前話慢題,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爺的行李,一直引到書房暖處。雄信先與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雪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麼?」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叔寶開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里能牽游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見兄急急裝束,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道:「不是小弟無情,飽則揚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樹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個實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釣譽的人。」叔寶道:「請兄見教,怎麼是真孝?怎麼是假孝?」雄信道:「大孝為真,小孝為假。詢情遂意,故名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顏,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麼呼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雄信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齊為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乃亡國之臣,不得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後,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復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後,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徑,舟而不游,趺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叔寶道:「然則小弟不去,反為孝麼?」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於不去麼?只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打尋,只為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文耽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逕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稟明了劉老爺,說兄臥病在潞州,尚未回來,注消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和,小弟還要替兄設處些微本錢,觀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望,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時,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涉,對樊建威道:「我卻怎麼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建威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後,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寶向雄信道:「這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叔寶就寫完了書,取批回出來,付與樊建威,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雄信回後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為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建威為賜敬。建威當日別去,回到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
  一日叔寶閒著,正在書房中看花遣興。雄信進來說了幾句閒話,雙眉微蹙,默然無語,斜立蒼苔,叔寶見他這個模樣,只道他有厭客之意,耐不住問道:「二哥平日胸襟灑落,笑做生風,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長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氣悶了三四日,因這椿事,急切難以擺佈,且把丟開。如今只因弟婦有恙,無法可以調治,故此憂形於色。」叔寶道:「正是我忘了問兄,尊嫂是誰氏之女?完姻幾年了?」雄信道:「弟婦就是前都督崔長仁的孫女,當年岳父與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幾時,父母雙亡,家業漂零,故此其女即歸於弟處。且喜賢而有智,只是結衣離以來,六七年了,尚未生產。喜得今春懷孕,迄今十一月尚未產下,故此弟憂疑在心。」叔寶道:「弟聞自古虎子麟兒,必不容易出胎;況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須過慮?」
  正閒話間,只聽見手下人,嘈嘈的進來報道:「外邊有個番國僧人在門首,強要化齋,再回他不去。」雄信聽說,便同叔寶出來。只見一個番僧,身披著花色絨繡禪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鉤鐮,鬚鬢逢松,卻
  似獅張海口。嘴裡念著番經羅喃,手裡搖著銅磬琅當。只道達摩乘
  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雄信問道:「你化的是素齋葷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見說,叫手下的切一盤牛肉,一盤饃饃,放在他面前。雄信與叔寶坐著看他。那番僧雙手扯來,不多幾時,兩盤東西吃得罄盡。雄信見他吃完,就問他道:「師父如今往那裡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轉到西京去走走。」雄信道:「西京乃輦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麼?」番僧道:「聞當今主上倦於政事,一切庶務,俱著太子掌管。那太子是個好頑不耐靜的人,所以咱這裡修合幾顆要藥,要去進奉他受用。」叔寶道:「你的身邊只有要藥,沒有別的藥麼?」番僧道:「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產調經的丸藥,乞賜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個葫蘆,傾出豌豆大一粒藥來,把黃紙包好,遞與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時,用沉香湯送下。如吃下去就產是女胎;如隔一日產,便是個男胎了。」說完立起身來,也不謝聲,竟自揚長去了。雄信攜著叔寶的手,向書房中來。叔寶歎息道:「主上怠政卸權,四海又盜賊蜂起,致使外國番隅,多已知道。將來吾輩不知作何結果?」雄信道:「愁他則甚?若有變動,吾與兄正好揚眉吐氣,干一番事業。難道還要庸庸碌碌的過活?」說罷進去。
  其夜,雄信將番僧的藥,與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時,但聞滿室蓮花香,即養下一個女孩兒來,取名愛蓮。夫妻二人喜之不勝。正是:
    明珠方吐艷,蘭茁尚無芽。
  叔寶聞知,不勝欣喜。倏忽間不多幾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揪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二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裡,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 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睏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後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因主人好客,手下人個個是殷勤的人,眾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麼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眾人恐怕一時照顧不迭,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後邊報與主人道:「秦大爺要去了。」雄信聞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為何陡發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周,有些見罪麼?」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言罷流下淚來。有集唐詩道:
    愁裡看春不當春,每逢佳節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雲裡,水遠山長愁殺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傷感。即如此,天明就打發吾兄長行便了。今晚倒穩睡一覺,以便早趕。」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日還家,笑顏便增了許多。」叔寶上床伸腳暢睡不題。你道雄信為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下來,伯當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巧,耀眼爭光。欲以厚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舖蓋起來。將白銀打匾,縫在舖蓋裡,把舖蓋打卷,馬□了鞍轡,捎在馬鞍繑後,只說是舖蓋,不講裡面有銀子。方才把那黃驃馬牽將出來,又自有當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嶽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旁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
  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納。往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話說,兄當牢記,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寶兄低頭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過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叔寶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贐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閒話。」只得口裡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對飲三杯,玄成也陪飲了三杯。叔寶告辭,把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繑後,舉手作別。正是: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只因鄉思急,頓使別離輕。 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那黃驃馬見了故主,馬健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裡路,才收得住。捎的那舖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叔寶自己□的,便有筋節,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頓頓松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辜負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一村鎮,且暫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逕投店來。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1 AM

第十二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詩曰:
    英雄作事頗囗囗,讒夫何故輕淄涅。
    積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難解辨。
    雉網鴻罹未足悲,從來財貨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遺恨,奴守利財能爾為。
    堪悲自是運途蹇,干戈匝地無由免。
    昂首嗟噓只問天,紛紛肉眼何須譴。
  凡人無錢氣不揚,到得多財,卻也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資財,先得了一個守財虜的名頭,又免不得個有司著想,親友妒嫉。若在外囊囊沉重了些,便有動掠之虞。跡涉可疑,又有意外之變,怕不福中有禍,弄到殺身地位?
  說話秦叔寶未到皂角林時,那皂角林夜間有響馬,割了客人的包去。這店主張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個人,在潞州遞失狀去,還不曾回來,婦人在櫃裡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進客房,牽馬槽頭上料,點燈擺酒飯,已是黃昏深夜。張奇被蔡太守責了十板,發下廣捕,批著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響馬,著眾捕盜人押張奇往皂角林捉拿。曉得響馬與客店都是合夥的多,故此蔡太守著在他身上。叔寶在客房中,聞外面喧嚷,又認是投宿的人,也不在話下。
  且說張奇進門,對妻子道:「響馬得財漏網,瘟太守面糊盆,不知苦辣,倒著落在我身上,要捕風弄月,教我那裡去追尋?」婦人點頭,引丈夫進房去。眾捕盜亦跟在後邊,聽他夫妻有甚說話。張奇的妻子對丈夫道:「有個來歷不明的長大漢子,剛才來家裡下著。」眾捕盜聞言,都進房來道:「娘子你不要迴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婦人道:「列位不要高聲,是有個人在我家裡。」眾人道:「怎麼就曉得他是來歷不明?」婦人道:「這個人渾身都是新衣服,舖蓋齊整,隨身有兵器,騎的是高頭大馬。說是做武官的,畢竟有手下儀從;說是做客商的,有附搭的伙計。這樣齊整人,獨自個投宿,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了。」眾人道:「這話講得有理,我們先去看他的馬。」手下掌燈,往後槽來看。卻不是潞州的馬,像是外路的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來失落了,單問:「如今在那個房裡?」婦人指道:「就是這裡。」眾人把堂前燈,都吹滅了,房裡卻還有燈。眾人在避縫外,往裡窺看。叔寶此時晚飯吃過,傢伙都收拾,出去把房門拴上,打開舖蓋要睡。只見褥子重很緊,捏去有硬東西在內,又睡不得,只得拆開了線,把手伸進去摸將出來。原來是馬蹄銀,用鐵錘打匾,研方的好像磚頭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寶又驚又喜,心中暗道:「單雄信,單雄信,怪道你教我回山東,不要當差。原來有這等厚贈,就是掘藏,也還要費些力氣,怎有這現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辭,暗藏在舖蓋裡邊。單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塊有多少重,把銀子逐塊拿在手裡掂一掂,試一試。那曉得: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眾捕盜看他暗喜的光景,對眾人道:「是真正響馬。若是買貨的客人,自己家裡帶來的本錢,多少輕重,自然曉得。若是賣貨的客人,主人家自有發帳法碼,交花明白,從沒有不知數目的。怎麼拿在飯店裡,掂斤播兩。這個銀子難道不是打劫來的麼?決是響馬無疑。」常言道:「縛虎休寬。」先去後邊把他的馬牽來藏過了,眾捕盜腰間解下十來條索子,在他房門外邊,櫃欄柱磉門房格子,做起軟絆地繃來,絆他的腳步。檢一個有膽量的,先進去引他出來。
  店主張奇,先瞧見他這一桌子的銀子,就留了心,想:「這東西是沒處查考的,待我先進房去,擄他幾塊,怕他怎的?」對眾人道:「列位老兄,你們不知我家門戶出入,待我先進去引他出來何如?」眾捕人曉得利害的,隨口應道:「便等你進去。」張奇一口氣吃了兩三碗熱酒,用腳將門一蹬,那門閂是日夜開閉,年深月久,滑溜異常,一腳激動,便跳將出來。張奇趕進房去,竟搶銀子。叔寶為這幾兩銀子,手腳都亂了。若空身坐在房裡,人打進來招架住了,問個明白,就問出理來了。因有滿桌子的銀子,不道人來拿他,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衝,動手就打。一掌去,遏的一聲響,把張奇打來撞在牆上,腦漿噴出,噯呀一聲,氣絕身亡。正是:
    妄想黃金入袖,先教一命歸泉。
  外面齊聲吶喊:「響馬拒捕傷人。」張奇妻子舉家號陶痛哭。叔寶在房裡著忙起來:「就是誤傷人命,進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幾時。我又不曾通名,棄了行囊走脫了罷。」洩開腳步,往外就走。不想腳下密佈軟絆,輕輕跌倒。眾捕盜把撓鉤將秦瓊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寶伏在地繃上,用膀臂護了自己頭腦,任憑他攢打,把拳頭一囗,短棍俱折。眾人又添換短的兵器,鐵鞭拐子、流星鐵尺、金剛箍、鐵如意,乒乓劈拍亂打。正是:
    虎陷深坑難展爪,龍道鐵網怎騰空。
  四腳都打傷了。眾人將叔寶跣剝衣裳,繩穿索綁,取筆硯來寫響馬的口詞。叔寶道:「列位,我不是響馬,是山東齊州府劉爺差人。去年八月間,在你本府投文,曾解軍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贈金還鄉,不知列位將我錯認為盜,誤傷人命,見官自有明白。」眾人那裡聽他的言語,把地下銀子都拾將起來,贓物開了數目,馬牽到門首抬這秦瓊。張奇妻子叫村中人寫了狀子,一同離了皂角林,往潞州城來。這卻是秦瓊二進潞州。
  到城門首時,三更時候,對城上叫喊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拒捕又傷了人命,可到州中報太爺知道。」眾人以訛傳訛,擊鼓報與太爺。蔡刺史即時吩咐巡邏官員開城門,將這一干人押進府來,發法曹參軍勘問。那巡邏官員開了城門,放進這一干人到參軍廳。這參軍姓斛斯名寬,遼西人氏,夢中喚起,腹中酒尚未醒。燈下先叫捕人錄了口詞,聽得說道:「獲得賊銀四百余兩,有馬有器械,響馬無疑。」便叫:「響馬你喚甚名字?那裡人?」叔寶忙叫道:「老爺,小的不是響馬,是齊州解軍公差秦瓊。八月間到此,蒙本府劉爺給過批回。」那斛參軍道:「你八月給批,緣何如今還在此處,這一定近處還有窩家。」叔寶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參軍道:「這銀子是那裡來的?」叔寶道:「是友人贈的。」斛參軍道:「胡說,如今人一個錢也捨不得,怎有許多銀子贈你?明日拿出窩家黨羽,就知強盜地方與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張奇?」叔寶道:「小的十九日黃昏時候,在張奇家投歇,忽然張奇帶領多人,搶入小的房來。小的疑是強盜,失手打去,他自撞牆身死。」斛參軍道:「這拒捕殺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何處?」叔寶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參軍道:「這一發胡說。你且將投文時,在那家歇宿,病時在誰家將養,一一說來,我好喚齊對證。還可出豁你。」叔寶只得報出王小地、魏玄成、單雄信等人。斛參軍聽了一本的帳,叫且將賊物點明,響馬收監,明日拘齊窩主再審。可憐將叔寶推下監來。正是:
    平空身陷造羅網,百口難明飛禍殃。
  次日,斛參軍見蔡刺史道:「昨家老大人發下人犯,內中拒捕殺人的叫做秦瓊,稱系齊州解軍公人,卻無批文可據。且帶有多銀,有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於張奇身死是實,但未曾查有窩家失主黨羽,及檢驗屍傷,未敢據覆。」蔡刺史道:「這事也大,煩該應細心鞠審解來。」斛參軍回到廳,便出牌拘喚王小二、魏玄成、單雄信一干人。
  王小二是州前人,央個州前人來燒了香,說是他公差飯店,並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說強盜專在庵觀寺院歇宿,百方刁手背,詐了一大塊銀子。雄信也用幾兩,隨即收拾千金,帶從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處。喚手下人去請府中童老爹與金老爹來。原來這兩個,一個叫做童環,字佩之;一個叫做金甲,字國俊。俱是府中捕盜快手,與雄信通家相處。雄信見金、童二人到下處來,便將千金交與他,憑他使用。兩人停妥了監中,去見叔寶,與他同了聲口。斛參軍處貼肉手思,魏玄成也是雄信為他使用得免。及至皂角林去檢驗屍傷,金、童二人買囑了仵作,把張奇致命處,做了磚石撞傷。捕人也是金、童周全,不來苦執覆審,把銀子說是友人蒲山公李密與王伯當相贈的,不做盜賊。不打不夾,出一道審語解堂道:
    審得秦瓊以齊州公差至潞州,批雖寄回,而歷歷居停有主,不得以盜
  疑也。張奇以金多致猜,率眾掩之。秦瓊以倉猝之中,極力推毆,使張奇
  觸牆而死。律以故殺,不大苛乎?宜以誤傷末減,一戍何辭。其銀兩據稱
  李密、王伯當贈與,合無俟李密等到官質明給發。
  論起做了誤傷,也不合充軍,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盜賊,自應給還,卻將來貯庫,這是衙門討好的意思,干設以肥上官。捕人誣盜也該處置,卻把事都推在已死張奇身上。解堂時,斛參軍先面講了,蔡刺史處關節又通,也只是個依擬,叔寶此時得了命,還敢來討鞍馬器械銀兩?憑他貯庫。問了一個幽州總管下充軍,金解起發。雄信恐叔寶前途沒伴,兵房用些錢鈔,托童佩之、金國俊押解,一路相伴。批上就金了童環、金甲名字,當差領文,將叔寶扭鎖出府大門外,松了刑具,同到雄信下處,拜謝活命之恩。
  雄信道:「倒是小弟遺累了兄,何謝之有?」叔寶道:「這是小弟運途淹蹇,至有此禍,若非兄全始全終,已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佩之、國俊安家,邀叔寶到二賢莊來,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布衣服,又收拾百金盤費,壯叔寶行色,擺酒錢別告辭。雄信臨分別,取出一封書來道:「童佩之,叔寶在山東、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會相會的,慕他名也少不得接待。這幽州是我們河北地方,叔寶卻沒有朋友,恐前途舉目無親,把這封書到了涿郡地方,叫做順義村,也是該處有名的一個豪傑,姓張名公謹,與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進幽州,轉達公門中當道朋友,好親目叔寶。」佩之道:「小弟曉得。」辭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
    春日陽和天氣好,柳垂金線透長堤。
  三人在路上說些自己本領,及公門中事業,彼此相敬相愛。不覺數日之間,到了涿郡。已牌時候,來至順義村。一條街道,倒有四五百戶人家,入街頭第二家就是一個飯店。叔寶站住道:「賢弟,這就是順義村,要投張朋友處下書;初會問的朋友,肚中饑餓,不好就取飯食。常言說:『投親不如落店。』我們且上飯店中打個中火,然後投書未遲。」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講得有理。」三人進店,酒保引進坐頭,點下茶湯,擺酒飯。才吃罷,叔寶同國俊、佩之出店觀看。
  只見街坊上無數少年,各執齊眉短棍,擺將過去。中軍鼓樂簇擁。馬上一人,貌若靈官,戴萬字頂包巾,插兩朵金花,補服挺帶,彩緞橫披;馬後又是許多刀槍簇擁,迎將過去。叔寶問店家:「迎送的這個好漢,是什麼人?」主人道:「我們順義村,今日迎太歲爺。」叔寶道:「怎麼叫這等一個兇名?」店主道:「這位爺姓史,雙名大奈,原是香將,迷失在中原。近日謀幹在幽州羅老爺標下,授旗牌官。羅老爺選中了史爺人材,不知胸中實授本領,發在我們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三個月沒有敵手,實授旗牌官。舊歲冬間立起,今日是清明佳節。起先有幾個附近好漢,後邊是遠方豪傑,打過幾十場,莫說贏得他的沒有,便是跌得平交的也沒見,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叔寶問道:「今日可打了麼?」店家道:「今日還打一日,明日就不打了。」叔寶道:「我們可去看得麼?」店家笑道:「老爺不要說看,有本事也憑老爺去打。」叔寶道:「店家替我們把行李收下,看打擂台回來,算還你飯錢。」叫佩之、國俊把盤費的銀子,謹慎在腰間。
  三人出得店門。後邊看打擂台的百姓,絡繹不絕。走盡北街,就是一所靈官廟,廟前有幾畝荒地,地上築起擂台來,有九尺高,方圓闊二十四丈。台下有數千人圍繞爭看。史大奈吹打迎上擂台。叔寶弟兄三人,捱將進去,上擂台馬頭邊,看可有人上去打還沒有人?只見那馬頭左首,兩扇朱紅欄杆,方方的一個拐角兒。欄杆裡面設著櫃,櫃台上面天平法碼支架停當。又有幾個少年掌銀櫃。三人到欄杆邊,叔寶問:「列位,打擂是個比武的去處,設這櫃欄天平何用?」內中一人道:「朋友,你不知道,我們史爺是個賣博打。」叔寶道:「原來是為利。」那人道:「你不曉得,始初時沒有這個意思。立起擂台來,一個雷聲天下響,五湖四海盡皆聞,英雄豪傑群聚於台下。我們史爺為人謹慎,恐武不善作打傷了人,沒有憑據,有一個人上去打,要寫一張認狀。如要上去的,本人姓名鄉貫年庚,設個誓要寫在認狀上,見得打死勿論。這個認狀卻雷同不得,有一個人要寫一張,爭強不伏弱,那人肯落後,都要爭先,為寫這個認狀,幾日不得清白。故此史爺說不要寫認狀了,設下這櫃欄天平。財與命相連;好事的朋友都到櫃上來交銀子。」叔寶道:「交多少?」那人道:「不多。有一個人交五兩銀子,不拘多少人,銀子交完了,史爺發號令上來打。有一個先往上走,第二個豪傑趕上一步,拖將下來,拖下的就不得上去,就是第三個上去了。當場時有本事打我史爺一拳,以一博十,贏我史爺五十兩銀子,踢一腳一百兩銀子,跌一交贏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一頓拳頭打殘疾回去怨命就罷了。起先聚二三十人上台去,被史爺紛紛的都慣將下來,一月之間,贏了千金。但有銀子本領不如的,不敢到櫃上來交,有本領沒有銀子的也打不成。故此後來這兩個月上去打的人甚少,今日做圓滿,只得將櫃欄天平佈置在此,不知道可有做圓滿的豪傑來?」叔寶對佩之、國俊笑道:「這倒也是豪傑幹的事。」佩之就攛掇叔寶道:「兄上去。官事後中途發一個財。兄的本領,是我們知道的,一百五十兩手到取來,幽州衙門中用也是好的。」叔寶道:「賢弟,命不如人說也閒,我的時運不好。雄信送幾兩銀子,沒有福受用,皂角林惹官事,來潞州受了許多坎坷。這裡打人又想贏得銀子,莫說上去,只好看看罷。」佩之就要上去道:「這個機會不要蹉了,小弟上去要耍罷。」
  這個童佩之、金國俊不是無名之人,潞州府堂上當差有名的兩個豪傑。叔寶與他不是久交,因遭官事,雄信引首,得以識荊,又不曾與他比過手段,見他高興要上去耍耍,叔寶卻也奉承道:「賢弟逢場作戲,你要上去,我替你兌五兩銀子。」叔寶交銀子在櫃裡,童佩之上擂台來打。那擂台馬頭是九尺高,有十八層疆剎。才走到半中間,圍繞看的幾千人,一聲喝彩,把童佩之嚇得骨軟筋酥。這幾千人是為許久沒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圓滿,眾人吶喊助他的威。卻不曉得他沒來歷的,嚇軟了,卻又不好回來,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卻不像先前本來面目了,做出許多張志來:咬牙切齒,怒目睜眉,揎拳裸袖,綽步撩衣,發狠上前。下邊看的人贊道:「好漢發狠上去了。」
  卻說史大奈在擂台上三月,不曾遇著敵手,旁若無人。見來人腳步囂虛,卻也不在他腔子裡面。獅子大開口,做一個門戶勢子,等候來人,上中下三路,皆不能出其匡郭。童環到擂台上,見史大奈身軀高大,壓伏不下,他輕身一縱,飛仙踹雙腳掛面落將下來,史大奈用個萬敵推魔勢,將童環腳拿落在擂台上,童環站下,左手撩陰,右手使個高頭馬勢,來伏史大奈。史大奈做個織女穿梭,從右肋下攢在童環背後,楂住衣服鸞帶,叫道:「我也不打你了,竄下去罷!」把手一撐,從擂台上竄將下來,下邊看的一讓,摜了個燕子衍泥,拍拓跌了一臉灰沙。把一個童佩之,弄得滿面羞慚。
  一個秦叔寶急得火星爆散,喝道:「待我上去!」就住前走。掌櫃的攔住道:「上去要重兌銀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叔寶不得工夫兌,取一大錠銀子,丟在櫃上道:「這銀子多在這裡,打了下來與你算罷。」也不從馬頭上上擂台去,平地九尺高一竄,就跳上擂台來,竟奔史大奈。史大奈招架,秦瓊好打。
    拽開四平拳,踢起雙飛腳。一個韜肋壁胸敦,一個剜心側膽
  著。一個青獅張口來,一個鯉魚跌子躍。一個餓虎撲食最傷人,一
  個蛟龍獅子能兇惡。一個忙舉觀音掌,一個急起羅漢腳。長拳架
  勢自然兇,怎比這回短打多掠削?
  也不像兩個人打,就如一對猛虎爭餐,擂台上流做一團。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難道史大奈在順義村打了三個月擂台,也不曾有敵手,孤身就做了這一個好漢。一個山頭一只虎,也虧了順義村的張公謹做了主人,就是叔寶有書投他,尚未相會的。
  此時張公謹在靈宮廟,叫包人整治酒席,伺候賀喜。又邀一個本村豪傑白顯道。他二人是酒友,等不得安席,先將幾樣果菜在大殿上,取壇冷酒試嘗。只見兩個後生慌忙的走將進來道:「二位老爺,史老爺官星還不現。」公謹道:「今日做圓滿,怎麼說這話?」來人道:「擂台上史爺倒先把一個摜將下來,得了勝,後跳一個大漢上去,打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擂台底下觀看,史爺手腳都亂了,打不過這個人。」張公謹道:「有這樣事?可可做圓滿,就逢這個敵手。」叫:「白賢弟,我們且不要吃酒,大家去看看。」出得廟來,分開眾人,擂台底下看上邊還打哩,打得愁雲怨霧,遮天蓋地。正是:
    黑虎金錘降下方,斜行要步鬼神忙。劈面掌參勾就打,短簇賺
  擘破撩襠。
  張公謹見打得兇,不好上去,問底下看的人:「這個豪傑,從那一條路上來的?」底下看的人,就指著童佩之、金國俊二人道:「那個鬟腳裡有些沙灰的,是先摜下來的了。那個衣冠整齊的,是不曾上去打的。問這兩個人,就知道上頭打的那個人了。」張公謹卻是本方土主,喜孜孜一團和氣,對佩之舉手道:「朋友,上面打擂的是誰?」童佩之跌惱了,臉上便拂乾淨了,鬟腳還有些沙灰,見叔寶打贏了,沒好氣答應人道:「朋友,你管他閒事怎麼?憑他打罷了!」公謹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恐怕是道中朋友,不好挽回。」金國俊卻不惱他,不曾上去打,上前來招架道:「朋友,我們不是沒來歷的人,要打便一個對一個打就是了,不要講打攢盤的話。就是打輸了,這順義村還認得本地方幾個朋友。」公謹道:「兄認得本地方何人?」國俊道:「潞州二賢莊單二哥有書,到順義村投公謹張大哥,還不曾到他莊上下書。」公謹大笑。白顯道指定公謹道:「這就是張大哥了。」國俊道:「原來就是張兄,得罪了。」公謹道:「兄是何人?」國俊道:「小弟是金甲,此位童環。」公謹道:「原來是潞州的豪傑。上邊打擂的是何人?」國使道:「這就是山東歷城秦叔寶大哥。」
  張公謹搖手大叫:「史賢弟不要動手,此乃素常聞名秦叔寶兄長。」史大親與叔寶二人收住拳。張公謹挽住童佩之,白顯道拖著金國俊四人笑上台來,六友相逢,彼此陪罪。公謹叫道:「台下看擂的列位都散了罷!不是外人來比勢,乃是自己朋友訪賢到此的。」命手下將櫃台往靈官廟中去。邀叔寶下擂台,進靈官廟舖拜氈頂禮相拜,鼓手吹打安席,公謹席上舉手道:「行李在於何處?」叔寶道:「在街頭上第二家店內。」公謹命手下將秦爺行李取來,把那櫃裡大小二錠銀子返壁於叔寶。叔寶就席間打開包裹,取雄信的存書,遞與公謹拆開觀看道:「啊!原來兄有難在幽州,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此席酒不過是郊外小酌,與史大哥賀喜,還要屈駕到小莊去一坐。」六人匆匆幾杯,不覺已是黃昏時候。公謹邀眾友到莊。大廳秉燭焚香,邀叔寶諸友八拜為交,拜罷擺酒過來,直飲到五更時候。史大奈也要到帥府回話,白顯道也要相陪。張公謹備六騎馬,帶從者十余人,齊進幽州投文。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2 AM

第十三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詞曰:
    雲翻雨覆,交情幾動窮途哭。惟有英雄,意氣相孚自不同。
  魚書一紙,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鮑清風尚可追。
                    調寄「減字木蘭花」
  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貴時密如膠漆,患難時卻似搏沙,不肯攏來。若俠士有心人,莫不極力援引,一紙書奉如誥敕;這便是當今陳雷,先時管鮑。順義村到幽州只三十裡路,五更起身,平明就到了。公謹在帥府西首安頓行李,一面整飯,就叫手下西轅門外班房中,把二位尉遲老爺請來。這個尉遲,不是那個尉遲恭,乃周相州總管尉遲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遲南,兄弟叫尉遲北,向來與張公謹通家相好,現充羅公標下,有權衡的兩員旗牌官。帥府東轅門外是文官的官廳,西轅門外是武弁的官廳,旗牌聽用等官,只等轅門裡掌號奏樂三次,中軍官進轅門扯旗放炮,帥府才開門。尉遲南、尉遲北戎服伺候,兩個後生走進來叫:「二位爺,家老爺有請。」尉遲南道:「你是張家莊上來的麼?」後生道:「是。」尉遲南道:「你們老父在城中麼?」後生道:「就在轅門西首下處,請二位老爺相會。」
  尉遲南吩咐手下看班房,竟往公謹下處來。公謹因尉遲南兄弟是兩個金帶前程的,不便與他抗禮,把叔寶、金、童藏在客房內,待公謹引首,道達過客相見,才好來請。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三人正坐,兄見尉遲兄弟來到,各各相見,分賓主坐下。尉遲南見史大奈在坐,便開言道:「張兄今日進城這等早,想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參謁本官了。」公謹道:「此事亦有之,還有一事奉聞。」尉遲南道:「還有什麼見教?」公謹衣袖裡取出一封書來,遞與尉遲昆玉,接將過來拆開了,兄弟二人看畢道:「啊,原來是潞州二賢莊單二哥的華翰,舉薦秦朋友到敝衙門投文,托兄引首。秦朋友如今在那裡?請相見罷了。」公謹向客房裡叫:「秦大哥出來罷!」豁琅琅的響將出來。童環奉文書,金甲帶鐵繩,叔寶坐著虎軀,扭鎖出來。尉遲兄弟勃然變色道:「張大哥,你小覷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單二哥的華翰到兄長處,因親及親,都是朋友,怎麼這等相待!」公謹陪笑道:「實不相瞞,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兒,恐賢昆玉責備,所以如此相見,倘推薄分,取掉了就是。」尉遲兄弟親手上前,替叔寶疏了刑具,教取拜氈過來相拜道:「久聞兄大名,如春雷轟耳,無處不聞,恨山水迢遙,不能相會。今日得見到此,三生有幸。」叔寶道:「門下軍犯,倘蒙題攜,再造之恩不淺。」尉遲南道:「兄諸事放心,都在愚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國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環、金甲。」尉遲南道:「皆不必太謙,適見單員外華翰上亦有尊字,都是個中的朋友。」都請來對拜了。尉遲南叫:「佩之,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麼?」佩之答道:「就是。」尉遲南道:「借重把文書取出來,待愚兄弟看裡邊的事故。待本官升堂問及,小弟們方好答應。」重環假小心道:「這是本官鈴印彌封,不敢擅開。」尉遲南道:「不妨。就是釘封文書,也還要動了手。不過是個解文,打開不妨?少不得堂上官府,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何足介意。」公謹命手下取火酒半杯,將彌封潤透,輕輕揭開,把文書取出。尉遲兄弟開看了,遞還童環,吩咐照舊彌封。
  只見尉遲南嘿然無語。公謹道:「兄長看了文書,怎麼嘿嘿沉思?」尉遲南道:「久聞潞州單二哥高情厚誼,恨不能相見,今日這椿事,卻為人謀而不忠。」秦叔寶感雄信活命之恩,見朋友說他不是,顧不得是初相會,只得向前分辯:「二位大人,秦瓊在潞州,與雄信不是故交,邂逅一面,拯我於危病之中,復贈金五百還鄉。秦瓊命蹇,皂角林中誤傷人命,被太守問成重辟,又得雄信盡友道,不惜千金救秦瓊,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怎麼嫌他為人謀而不忠?」尉遲南道:「正為此事。看雄信來書,把兄薦到張仁兄處,單員外友道已盡。但看文書,兄在皂角林打死張奇,問定重罪,雄信有回天手段,能使改重從輕,發配到敝衙門來。吾想普天下許多福境的衛所,怎麼不揀個魚米之鄉,偏發到敝地來?兄不知我們本官的利害,我不說不知。他原是北齊駕下勳爵,姓羅名藝,見北齊國破,不肯臣隋,統兵一枝,殺到幽州,結連突厥可汗反叛。皇家累戰不克,只得頒詔招安,將幽州割與本官,自收租稅養老,統雄兵十萬鎮守幽州。本官自恃武勇,舉動任性,凡解進府去的人,恐怕行伍中頑劣不遵約束,見面時要打一百棍,名殺威棒。十人解進,九死一生。兄到此間難處之中。如今設個機變:叫佩之把文書封了,待小弟拿到掛號房中去,吩咐掛號官,將別衙門文書掣起,只把潞州解文掛號,獨解秦大哥進去。」
  眾朋友聞尉遲之言,俱吐舌吃驚。張公謹道:「尉遲兄怎麼獨解秦大哥進去?」尉遲南道:「兄卻有所不知。裡邊太太景是好善,每遇初一月半,必持齋念佛,老爺坐堂,屢次叮囑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倘解進去的人多了,觸動本官之怒,或發下來打,就不好親目了。如今秦大哥暫把巾兒取起,將頭髮蓬松,用無名異塗搽面龐,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辭不得責,進帥府報稟,本人選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間,著愚兄下來驗看,上去回覆果然有病,得本官發放,討收管,秦大哥行伍中,豈不能一槍一刀,博一個衣錦還鄉?只是如今早堂,投文最難,卻與性命相關,你們速速收拾,我先去把文書掛號。」
  尉遲二人到掛號房中,吩咐掛號官:「將今日各衙門的解文都掣起了,只將這潞州一角文書掛號罷。」掛號官不敢違命,應道:「小官知道了。」此時掌號官奏樂三次,中軍官已進轅門。叔寶收拾停當,在西轅門伺候,尉遲二人將掛過號的文書,交與童環,自進轅門隨班放大炮三聲,帥府開門。中軍官、領班、旗鼓官、旗牌官、聽用官、令旗手、捆綁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對對,一層層,都進帥府參見畢,各歸班侍立府門首。報門官報門,邊關夜不收馬兵官將巡邏回風人役進,這一起出來了,第二次就是供給官,送進日用心紅紙和飲食等物。第三次就是掛號官,捧號簿進帥府,規矩解了犯人,就帶進轅門裡伺候。掛號官出來,卻就利害了:兩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鑼,一齊響起。一面虎頭牌,兩面令字旗,押著掛號官出西首角門,到大門外街台上。執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進。童環捧文書,金甲帶鐵繩,將叔寶扭鎖帶進大門,還不打緊;只是進儀門,那東角門鑽在刀槍林內。到月台下,執牌官叫跪下。東角門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遠,就像爬了幾十裡峭壁,喘氣不定。秦叔寶身高丈餘,一個豪傑困在威嚴之下,只覺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這位官員:
    玉立封侯骨,金堅致主心。發因憂早白,謀以老能沉。
    塞外威聲遠,帷中感士深。雄邊來李牧,烽火絕遙岑。 鬚髮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動。羅公叫中軍,將解文取上來。中軍官下月台取了文書,到滴水簷前,雙膝跪下。帳上官將接去,公座旁驗吏拆了彌封,舖文書於公座上。羅公看潞州刺史解軍的解文,若是別衙門解來的,打也不打與就發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羅公得意門生。這羅公是武弁的勳衛,怎麼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門生?原來當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軍糧違限,據軍法就該重處,羅公見他青年進士,法外施仁,不曾見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羅公門下。今羅公見門生問成的一個犯人,將文書看到底,看蔡建德才思何如,問成的這個人,可情真罪當。親看軍犯一名秦瓊,歷城人。觸目驚心,停了一時,將文書就掩過了,叫驗吏將文書收去,譽寫入冊備查,吩咐中軍官:「叫解子將本犯帶回,午堂後聽審。」童環、金甲,聽得叫他下去,也沒有這等走得爽利了,下月台帶鐵繩往下就走。
  此時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都在西轅門外伺候,問尉遲道:「怎麼樣了?」尉遲道:「午堂後聽審。」公謹道:「審什麼事?」尉遲南道:「從來不會有這等事,打與不打就發落了,不知審什麼事?」公謹道:「什麼時候?」尉遲南道:「還早。如今閉門退堂,盡寢午膳,然後升堂問事,放炮升旗,與早堂一般規矩。」公謹道:「這等尚早,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壓驚。出了轅門,卸去刑具,到下處安心。只聽放炮,方來伺候未遲。」
  卻說羅公發完堂事,退到後堂,不回內行。叫手下除了冠帶,戴諸葛巾,穿小行衣,懸玉面囗帶,小公座坐下。命家將問驗吏房中適才潞州解軍文書,取將進來,到後堂公座上展開,從頭閱一遍,將文書掩過。喚家將擊雲板,開宅門請老夫人秦氏出後堂議事。秦氏夫人,攜了十一歲的公子羅成,管家婆丫環相隨出後堂。老夫人見禮坐下,公子待立。夫人聞言道:「老爺今日退堂,為何不回內衙?喚老身後堂商議何事?」羅公歎道:「當年遭國難,令先兄武衛將軍棄世,可有後人麼?」夫人聞言,就落下淚來道:「先兄秦彝,聞在齊州戰死。嫂嫂寧氏,止生個太平郎,年方三歲,隨任在彼,今經二十余年,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爺為何問及?」羅公道:「我適才升堂,河東解來一名軍犯。夫人你不要見怪,到與夫人同姓。」夫人道:「河東可就是山東麼?」羅公笑道:「真是婦人家說話,河東與山東相去有千里之遙,怎麼河東就是山東起來?」夫人道:「既不是山東,天下同姓者有之,斷不是我那山東一秦了。」羅公道:「方纔那文書上,卻說這個姓秦的,正是山東歷城人,齊州奉差到河東潞州。」夫人道:「既是山東人,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雖不能記憶,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見這姓秦的一面,問他行藏,看他是否。」羅公道:「這個也不難。夫人乃內室,與配軍覲面,恐失了我官體,必須還要垂簾,才好喚他進來。」
  羅公叫家將垂簾,傳令出去,小開門喚潞州解人帶軍犯秦瓊進見。他這班朋友,在下處飲酒罈驚。止有叔寶要防聽審,不敢縱飲,只等放炮開門,才上刑具來聽審,那裡想到是小開門,那轅門內監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爺坐後堂審事,叫潞州解子帶軍犯秦瓊聽審!」那裡找尋?直叫到尉遲下處門首,方才知道,慌忙把刑具套上。尉遲南、尉遲北是本衙門官,重環、金甲帶著叔寶,同進帥府大門。張公謹三人,只在外面伺候消息。這五人進了大門,儀門,上月台,到堂上,將近後堂,屏門後轉出兩員家將,叫:「潞州解子不要進來了。」接了鐵繩,將叔寶帶進後堂,階下跪著。叔寶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這些刀斧威儀。羅公素衣打份,後面立青衣大帽六人,盡皆垂手,台下家將八員,都是包巾扎袖。叔寶見了,心上寬了些。羅公叫:「秦瓊上來些。」叔寶裝病怕打,做俯伏爬不上來。羅公叫家將把秦瓊刑具疏了,兩員家將下來,把那刑具疏了。羅公叫再上來些。叔寶又肘膝往上,捱那幾步。羅公問道:「山東齊州似你姓秦的有幾戶?」秦瓊道:「齊州歷城縣,養馬當差姓秦的甚多,軍丁只有秦瓊一戶。」羅公道:「這等你是武弁了。」秦瓊道:「是軍丁。」羅公道:「且住,你又來欺誑下官了。你在齊州當差,奉那劉刺史差遣公幹河東潞州,既是軍丁,怎麼又在齊州當那家的差?」秦瓊叩首道:「老爺,因山東盜賊生發,本州招募,有能拘盜者重賞。秦瓊原是軍丁,因捕盜有功,劉刺史賞小的兵馬捕盜都頭,奉本官差遣公幹河東潞州,誤傷人命,發在老爺案下。」羅公道:「你原是軍丁,補縣當差,我再問你:『當年有個事北齊主盡忠的武衛將軍秦彝,聞他家屬流落在山東,你可曉得麼?』叔寶聞父名,淚滴階下道:「武衛將軍,就是秦瓊的父親,望老爺推先人薄面,筆下超生。」羅公就立起來道:『你就是武衛將軍之子。」
  那時卻是一齊說話,老夫人在朱簾裡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親姓什麼?」秦瓊道:「小的母親是寧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那個?」秦瓊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見他的親侄兒伶仔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簾,自己伸手揭開,走出後堂,抱頭而哭,秦瓊卻不敢就認,哭拜在地,羅公也頓足長歎道:「你既是我的內親,起來相見。」公子在旁,見母親悲淚,也哭起來。手下家將早已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爺的內侄,老夫人是他的嫡親姑母,後堂認了親了,領批回不打緊,明日金押送出來與你。」尉遲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張公謹等眾朋友,都在外面等候;見尉遲兄弟笑出來,問道:「怎麼兩位喜容滿面?」尉遲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羅老爺就是他嫡親姑爺,老太太就是姑母,已認做一家了。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賀喜。」
  去說羅公攜叔寶進宅門到內衙,吩咐公子道:「你可陪了表兄,到書房沐浴更衣,取我現成衣服與秦大哥換上。」叔寶梳蓖整齊,洗去面上無名異;隨即出來拜見姑爺、姑母,與公子也拜了四拜。即便問表弟取柬帖二副,寫兩封書:一封書求羅公金押了批回,發將出來,付與童佩之,潞州謝雄信報喜音;一封書付尉遲兄弟,轉達謝張公謹三友。此時後堂擺酒已是完備,羅公老夫婦上坐,叔寶與表弟列位左右。酒行二巡,羅公開言:「賢侄,我看你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棄世太早,令堂又寡居異鄉,可曾習學些武藝?」叔寶道:「小侄會用雙間。」羅公道:「正是令先君遺下這兩銀金裝間,可曾帶到幽州來?」叔寶道:「小侄在潞州為事,蔡刺史將這兩根金裝間作為兇器,還有鞍馬行囊,盡皆貯庫。」羅公道:「這不打緊,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門生,容日差官去取就是。只是目今有句話,要與賢侄講:老夫鎮守幽州,有十余萬雄兵,千員官將都是論功行賞,法不好施於親愛。我如今要把賢侄補在標下為官,恐營伍員中有官將議論,使賢侄無顏。老夫的意思,來日要往演武廳去,當面比試武藝,你果然弓馬熟嫻,就補在標下為官,也使眾將箝口。」叔寶躬身道:「若蒙姑父題拔,小侄終身遭際,恩同再造。」羅公吩咐家將,傳兵符出去,曉諭中軍官,來日盡起幽州人馬出城,往教軍場操演。
  明早五更天,羅公就放炮開門,中軍簇擁,史大奈在大堂參謁,回打擂台事,補了旗牌。一行將士都戎裝貫束,隨羅公駟馬車擁出帥府。
    十萬貔貅鎮北畿,斗懸金印月同輝。
    旗飄易水雲初起,槍簇燕台霜亂飛。
  叔寶那時沒有金帶銀帶前程,也只好像羅公本府的家將一般打扮:頭上金頂纏綜大帽,穿揉頭補服,銀面(革廷)帶,粉底皂靴,上馬跟羅公出東郭教軍場去了。公子帶四員家將,隨後也出帥府;奈守轅門的旗牌官攔住,叩頭哀求,不肯放公子出去。原來是羅公將令:平昔吩咐手下的,公子雖十一歲,膂力過人,騎劣馬,扯硬弓,常領家將在郊外打圍。羅公為官廉潔,恐公子膏粱之氣,踹踏百姓田苗,故戒下守門官不許放公子出帥府。公子只得命家將牽馬進府,回後堂老母跟前,拿出孩童的景像,啼哭起來,說要往演武廳去看表兄比試,守門官不肯放出。老夫人因叔寶是自己面上的瓜葛,不知他武藝如何,要公子去看著,先回來說與他知道,開自己懷抱,喚四個掌家過來。四人俱皆皓然白鬚,跟羅公從北齊到今,同榮辱,共休戚,都是金帶前程,稱為掌家。老夫人道:「你四人還知事,可同公子往演武廳去看秦大叔比試。說那守門官有攔阻之意,你說我叫公子去的,只是瞞著老爺一人就是。」四人道:「知道了。」公子見母親吩咐,歡喜不勝。忙向書房中收拾一張花哨的小弩,錦囊中帶幾十枝軟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試回家,就荒郊野外,射些飛禽走獸要子。
  五人上馬,將出帥府,守門官依舊攔住。掌家道:「老太太著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試,只瞞著老爺一時。」守門官道:「求小爺速些回來,不要與老爺知道。」公子大喝一聲:「不要多言!」五騎馬出轅門,來到東郭教軍場。此時教場中已放炮升旗,五騎馬竟奔東轅門來,下馬瞧操演。那四個掌家,恐老爺帳上看見公子,著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把公子夾在中間,東轅門來觀看。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4 AM

第十四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詩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於將埋沒豐城獄。
    有時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蒼天燭。
    丈夫蹤跡類如此,倏而雲泥倏虎鼠。
    漢王高築驚一軍,淮陰因是維灌信。
    困窮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囗。
    但教有寶懷間蘊,終見鳴河入帝裡。
  俗語道得好: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叔寶在山東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許多波浪,只是一個時運未到。一旦遇了羅公,怕不平地登天,顯出平生本領?羅公要扶持叔寶,大操三軍。羅公坐帳中,十萬雄兵,畫地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條。帳前大小官將頭目,全裝披掛,各持鋒利器械,排班左右。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枉在山東自負。你看我這姑爺五旬以外,鬚髮皓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如此。」要知羅公也卻不要看操,只留心於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喚將過來,叫:「秦瓊。」叔寶跪應道:「有。」羅公問:「你可會什麼武藝?」秦瓊道:「會用雙間。」羅公昨日帥府家宴問過,今日如何又問?因知他雙間在潞州貯庫,不好就取間與他舞。羅公命家將:「將我的銀間取下去。」羅公這兩條間連金鑲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間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間的手,用這羅公的輕間越覺松健。兩個家將,捧將下來。叔寶跪在地下,揮手取銀間,盡身法跳將起來。輪動那兩條間,就是銀龍護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下,就沒有舞間的人,獨喝彩秦瓊麼?羅公卻要座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乎道:「好!」
  公子在轅門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見表兄的間,舞到好處,連身子多不看見,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聲喝乎,暗喜道:「果然好。」叔寶舞罷間,捧將上來。羅公又問道:「還會什麼武藝?叔寶道:「槍也曉得些。」羅公叫取槍上來。兩班官將奉承叔寶,揀絕好的槍,取將上來。槍桿也有一二十斤重,鐵條牛筋纏繞,生漆漆過。叔寶接在手中,把虎身一挫,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斷,攢打粉碎,一連使折兩根槍。秦瓊跪下道:「小將用的是渾鐵槍。」羅公點頭道:「真將門之子。」命家將:「槍架上把我的纏桿矛抬下與秦瓊舞。」兩員家將抬將下來。重一百二十斤,長一丈八尺。秦瓊接在手中,打一個轉身,把槍收將回來,覺道有些拖帶。羅公暗暗點頭道:「槍法不如。此子還可教。」這裡隱著個羅府傳槍的根腳。羅公為何說叔寶槍法不如?因他沒有傳授。秦瓊在齊州當差時,不過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勢野戰之法,卻怎麼當得羅公的法眼?恰將就稱讚幾聲。這些軍官見舞得這重槍也吃驚,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隨著羅公喝彩,連叔寶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寶舞罷槍,羅公即便傳令開操。只聽得教場中炮聲一響,正是:
    陣按八方,旗分五色,龍虎奮翼,放幟迷天。橫空黑霧,皂纛標
  坎北之兵;徹漢朱霞,赤幟識南離之像。平野滿梁園之雪,旄按庚
  辛;亂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頑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稱幽冀
  軍。
  操事已完,中軍官請號令:「諸將三軍操畢,稟老爺比試弓矢。」羅公叫秦瓊問道:「你可會射箭。」羅公所問,有會射就射;不會射就罷的意思。秦瓊此時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間與槍舞得好,便隨便回答應:「會射箭。」那知羅公標下一千員官將,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長,挑選六十員騎射官員,都是矢不虛發的,若射金剛腿槍桿,就算不會射的了。羅公曉得秦瓊力大,將自己用的一張弓、九枝箭,付與秦瓊。軍政司將秦瓊名字續上,上台跪稟道:「老爺,眾將射何物為奇?」羅公知有秦瓊在內,便道:「射槍桿罷。」這槍桿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陣上的槍桿,卻是後帳發出一扛木頭槍桿來,九尺長,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卻插一根本槍,將令字藍旗換去。此時軍政司卯簿上唱名點將。那知這些將官,俱是平昔間練就,連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並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寶因是續上的在後面,看見這些官將射中槍桿,心中著忙:「我也不該說過頭話,方纔我姑爺問我道:「會射箭麼?」我就該答應道:「不會」也罷了,他也不怪我。卻怎麼答應會射?心上自悔。
  羅公是有心人,卻不要看眾將射箭,單為叔寶。見秦瓊精神恍惚,就知道他弓矢不濟,令他過來。叔寶跪下。羅公道:「你見我標下這些將官,都是奇射。」羅公是個有意思的人,只要秦瓊謙讓,羅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寶不解其意,少年人出言不遜道:「諸將射槍桿是死物,不足為奇。」羅公道:「你還有恁奇射?」叔寶道:「小侄會射天邊不停翅的飛鳥。羅公年高任性,曉他射不得槍桿,定要他射個飛鳥看看,吩咐中軍官諸將暫停弓矢,著秦瓊射空中飛鳥。軍政司將卯薄掩了,眾將官都停住了弓矢,秦瓊張弓搭箭,立於月台,候天邊飛鳥。青天白日望得眼酸,並無鳥飛。此時十萬雄兵,搖旗擂鼓的演操,急切那有飛禽下來?羅公便道:「叫供給官取生牛肉二方,掛在大纛旗上。」只見血淋淋掛在虛空裡蕩著,把那山中叼雞的餓鷹,引了幾個來叼那牛肉。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公子在東轅門外,替叔寶道忙:「我這表兄,今日定要出醜。諸般雀鳥好射,惟有鷹射不得。塵不迷人眼,水不迷魚眼,草不迷鷹眼。鷹有滾豆之睛。鷹飛霄漢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滾,他還看見,你這箭射不下鷹來,言過其實,我父親就不肯重用你了。可憐人也是英雄,千里來奔,我助他一枝箭吧。」撩開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滿了,錦囊中取一枝軟翎竹箭,放在弩上,隱在懷中。那些官將頭目十萬人馬,都看秦大叔射鷹,卻不知公子在轅門外發弩。就是跟公子的四個掌家,也不知道;前邊兩個不消說是不知道了,後邊兩個在他面前,向西站立,夕陽時候,日光射目,用手搭涼棚,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寶射鳥。公子弩硬箭又不響。故此不知。公子卻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寶不射,他射下鷹來,算那一個的帳?可憐叔寶見鷹下來叼肉,剛要扯弓,那鷹又飛開去了。眾人又催逼,叔寶沒奈何,只扯滿弓弦,發一箭去。弓弦響動,鷹先知覺。看見箭來,鷂子翻身,用招疊翅把叔寶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卻不會傷得性命。秦瓊心上著忙,只見那鷹翩翩躚躚,裹著叔寶那一枝箭,落將下來。五營口哨,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齊唱彩。
    旁觀贊歎一齊起,當局精神百倍增。
  連叔寶也不知這個鷹怎麼射下來的?公子急藏弩,摭掩袍服內,領四員家將上馬,先回帥府。中軍官取鷹來獻上。羅公自有為叔寶的私情,親自下帳替叔寶簪花掛紅。動鼓樂迎回帥府。吩咐其余諸將,不必射箭,一概有賞,賞勞三軍。羅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府內,此事不曾對老母說,恐表兄面上無顏。
  羅公回到府中家宴上,對夫人道:「令侄雙間絕倫,弓矢尤妙,只是槍法欠了傳授。」向秦瓊道:「府中有個射圃,賢侄可與汝表弟習學槍法。」秦瓊道:「極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兄弟二人,日在射回中走馬使槍。羅公暇日自來指撥教導,叫他使獨門槍。
  光陰茬再,因循半載有余。叔寶是個孝子,當初奉差潞州,只道月余便可回家,不意千態萬狀,逼出許多事來。今已年半有余,老母在山東不能回家侍養,難道在帥府就樂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憐他思母之心,無時不有。只因曉得一分道理,想道:「我若是幽州來探親,住的日久,說家母年邁,就好告辭。我卻是問罪來的人,幸遇姑爺在此為官題拔,若要告辭,我又曉得這個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滿心願?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為官,你回去也罷了,若不是我老夫為官,你也回去麼?』那時歸又歸不成,又失了他的愛。」這個話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籌算到今;卻與表弟厚了,時常央公子對姑母說,姑爺面前方便我回去罷。可知公子的性兒,他若不喜歡這個人,他在府中時刻難容他;與表兄英雄相聚,意氣符合,捨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要打發他,還要在中間阻撓,怎麼肯替他方便?不過隨口說謊道:「前日晚間已對家母說,父親說只在幾日打發兄長回去。」沒處對問,不覺又因循幾個月日,只管遷延過去。
  直到仁壽三年八月間,一日羅公在書房中考較二人學問。此時公子還不會梳洗,羅公忽然抬頭,見粉牆上題四句詩,羅公認得秦瓊的筆跡。原來叔寶因思家念切,一日酒後,偶然寫這幾句於壁上。羅公認是秦瓊心上所發,見了詩怫然不快。這幾句怎麼道?
    一日離家一日深,獨如孤鳥宿寒林。
    縱然此地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
  羅公不等二子相見,轉進後堂。老夫人迎著道:「老爺書房考較孩兒學問,怎麼匆匆進來?」羅公歎道:「他兒不自養,養煞是他兒。」夫人道:「老爺何發此言?」羅公道:「夫人,自從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與吾兒一般,並無親疏。我意思等待邊廷有事,著他出馬立功,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職,衣錦還鄉。不想令侄卻不以老夫為恩,反以為怨。適才到書房中去,壁上寫著四句,總是思鄉意思,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夫人聞言,眼中落淚道:「先兄棄世太早,家嫂寡居異鄉,止有此子,出外多年,舉目無親。老爺如今扶持,捨怪就是一品服還鄉,不如叫他歸家看母。」羅公道:「夫人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懷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羅公道:「不要傷感,今日就打發令侄回去。」叫備餞行酒,傳令出去。營中要一匹好馬,用長路的鞍繑,進帥府公用。羅公到自己書房,叫童兒前邊書房裡,與秦大叔講:「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貯庫物件,開個細帳來,我好修書。」那時蔡建德還復任在潞州,正好打發秦瓊,到彼處自去取罷。
  童兒到書房中道:「大叔,老爺的意思,打發秦大叔往山東去。教把潞州貯庫物件,開一細帳,老爺修書。」公子進裡邊來對叔寶說了,叔寶歡喜無限。公子道:「快把潞州貯庫的東西開了細帳,叫兄長自去取。」叔寶忙取金箋簡,細開明白。重兒取回。羅公寫兩封書:一封是潞州蔡刺史處取行李,一封是舉薦山東道行台來總管衙門的薦書。酒席完備,叫童兒:「請大叔,陪秦大叔出來飲酒。」老夫人指著酒席道:「這是你姑爺替你餞行的酒。」叔寶哭拜於地。羅公用手相挽道:「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欲待你邊廷立功,得一官半職回鄉,以繼你先人之後。不想邊廷寧息,不得如我之意。令姑母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發你回去。這兩封書:一封書到潞州蔡建德取鞍馬行李;一封書你到山東投與山東大行台兼青州總管,姓來名護兒。我是他父輩。如今分符各鎮一方,舉薦你到他標下,去做個旗牌官。日後有功,也還圖個進步。」叔寶叩射,拜罷姑母,與表弟羅成對拜四拜。入席飲酒數巡,告辭起射。此時鞍馬行囊,已捎搭停當。出帥府,尉遲昆玉曉得了,俱備酒留飲。叔寶略領其情,連夜趕到涿州辭別。張公謹要留叔寶在家幾日,因叔寶急歸,不得十分相強。張公謹寫書附復單雄信,相送分手。
  叔寶歸心如箭,馬不停蹄,兩三日間,竟奔河東潞州。入城到府前飯店,王小二先看見了,住家飛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為什麼?」小二道:「當初在我家少飯錢的秦客人,為人命官司,問罪往幽州去了。一二年到掙了一個官來,纏(馬宗)大帽,騎著馬往府前來。想他惱得我緊,卻怎麼處?」柳氏道:「古人說盡了:『去時留人情,轉來好相見。』當初我叫你不要這等炎涼,你不肯聽。如今沒面目見他。你躲了罷。」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怎麼躲不得?」小二道:「我是飯店,倘他說我住住兒等他相見,我怎麼躲得這些時?」柳氏道:「怎麼樣?」小二道:「只說我死了罷。人死不記冤,打發他去了,我才出來。」王小二著了忙,出這一個題目與妻子,忙走開了。柳氏是個賢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叔寶到店門外下馬,柳氏迎道:「秦爺來了。」叔寶道:「賢人,我還不曾進來拜謝你。」叫手下看了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書來。取羅公書竟往府中出。
  此時蔡公正坐堂上,守門人報幽州羅老爺差官下書。蔡公吩咐著他進來。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時,愈加謹慎,進東角門捧著書走將上來。蔡刺史公座上,就認得是秦瓊,走下滴水簷來,優待以禮。叔寶上月台庭參拜見。蔡公先問羅公起居,然後說到就是仁壽二年皂角林那椿事,我也從寬發落。叔寶道:「蒙老大人題拔,秦瓊感恩不淺。」蔡公道:「那童環、金甲幽州回來,道及羅老將軍是令親,我十分歡喜,反指示足下到幽州與令親相會了。」叔寶道:「家姑夫羅公有書在此。」蔡公叫接上來。蔡公見書封上,是羅公親筆,不回公座開緘,就立著開看畢道:「秦壯士,羅老將軍這封書,沒有別說,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寶道:「是。」蔡刺史叫庫吏取仁壽二年寄庫贓罰簿。庫吏與庫書,除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將贓罰簿呈現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珠筆對那銀子。當日皂角林捕人進房已失了些,又加參軍廳乘機干沒,不符前數。止有碎銀五十兩,貯封未動。那黃驃馬一匹,已發去官賣了,馬價銀三十兩貯庫五色潞綢十匹,做就寒復衣四套,緞帛舖蓋一副,枕頂俱在,熔金馬鞍轡一副,鐙扎俱全,金裝間二根,一一點過,叫庫吏查將出來,月台上交付秦瓊。叔寶一個人也拿不得許多東西,解他的那童環、金甲見了,卻幫扶他拿這些東西。蔡刺史又吩咐庫吏:「動本府項下公費銀一百兩包封,送羅老將軍令親秦壯士為路費。」這是:
    時來易覓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
  叔寶拜謝蔡公,拿著這一百兩銀子,佩之、國俊替他搬了許多行李,竟往王小二店中。叔寶正與佩之、國俊見禮敘話,只見柳氏哭拜於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涼,得罪秦爺。原來是作死。自秦爺為事,參軍廳拘拿窩家,用了幾兩銀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寶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我囊橐空虛,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態炎涼,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針一線之恩,至今銘刻於心。今日即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婦孤兒了。我曾有言在此,你可比淮陰漂母,今權以百金為壽。」柳氏拜謝。叔寶暫留佩之、國俊在店少待,卻往南門外去探望高開道的母親,不想高母半年前已遷往他處去了。正是:
    富來報德易,困日施恩難。所以韓王孫,千金酬一餐。
  叔寶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領出來的那些物件,捎在馬鞍繑旁,馬就壓挫了,難駝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牽了馬,陪兄到二賢莊單二哥處,重借馬匹回鄉。」辭別柳氏,三人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4 AM

第十五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詩曰:
    友誼雖雲重,親恩自不輕。雞壇堪系念,鶴發更縈情。
    心逐行雲亂,思隨春草生。倚門方念切,這莫滯行旌。
  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只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後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報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來看我!」辦酒倚門等候。因想三人步行遲緩,等到月上東山,花枝亂影,忽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卸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家童抬過酒來,四人入席坐下。
  叔寶取出張公謹回書,送雄信看了。雄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與羅令親相會情由。今日願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有余,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訴衷腸。」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納,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後,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寶道:「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只今一個月之內,第十三封書,卻不是令堂寫來的,乃是尊正也能書。書中言令堂有恙,不能執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全人間母子之情。」叔寶聞言,五內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能容;只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心急馬行遲,怎麼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後,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出官賣。小弟即將銀三十兩,納在庫中,買回養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那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喊嘶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的黃驃馬牽出來。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裡領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按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乾淨,□將起來,把那重行李捎上,不復入席吃酒,辭別三友,騎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十分迅捷。
    及第思鄉馬,張帆下水船。旋裡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跑發。耳內只聞風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裡路。日當中午,已到濟州地面。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只到本地,看見城牆,恨不能肋生兩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然下馬,牽著步行。把纏(馬宗)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面貌,低頭急走。轉進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後門。可憐當家人三年出外,門垣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裡面問道:「呀,我夫幾年在外,是什麼人擊我家後門?」叔寶聽得妻子說這幾句,早已淚落心酸,出聲急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麼?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便接應道:「還不得好。」急急開門,叔寶牽進馬來。娘子開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見丈夫回來,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去。」
  叔寶躡足潛蹤,進老母臥房來,只見有兩個丫頭,三年內都已長大。叔寶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裡床,鼻息中止有一線游氣,摸摸膀肩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游魂復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裡床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站在床前道:「媳婦在此。」秦母道:「我那兒,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為泉下之人,千里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的兒子回來了,跪在這裡。」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溲,媳婦同兩個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今聽見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口只是喊,將秦瓊膀臂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與你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然,何勞丈夫拜謝?」夫妻對拜四拜,起來坐於老母臥榻之前。秦母便問在外的事。秦瓊將潞州顛沛,遠戍遇站始末,一一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爺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麼?」叔寶道:「姑爺現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羅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後了。」遂掙起穿衣,命丫頭取水淨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兒子媳婦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健,再拜不遲。」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話。就收拾那羅公的薦書,自己開過腳色手本,戎服打扮,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這來總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封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台,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遂投文人進帥府。來公看了羅公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有。」這一聲答應,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間懸於腕下,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道眉黑如刷漆,是一個好漢子。來公甚喜,叫:「秦瓊,你在羅爺標下,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官將,卻是論功行賞,法不可私親。權補你做個實受的旗牌,日後有功,再行升賞。」秦瓊叩首道:「蒙老爺收錄於帳下,感知遇大思不淺。」來公吩咐中軍,給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遍拜同僚。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都來叩見。叔寶卻是有作用的人,將幽州帶回來的千金囊橐,改換門閭,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去到後堂伺候。秦瓊隨至後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下,為官三月,並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賚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恐中途疏虞。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此任麼?」叔寶叩首道:「老爺養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秦瓊不敢辭勞。」來爺吩咐家將,開宅門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入包。
  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瓏白玉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
  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說話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官將就謙卑,不過官銜禮單,怎麼用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有戰功,賜御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僕射,寵冠百僚,權傾中外。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鎮,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賚禮,俱用壽表。
  羅公賞秦瓊馬牌令箭,並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馬三匹,兩匹背馬弓嗎,一匹差官坐馬。因叔寶虎軀大,折一匹草料銀兩,又選二名健步背包。叔寶命健步背包,歸家燒腳紙起身,進內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行色匆匆,跪於膝下,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離別。在外三年,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行,莫似當年使老身倚門而望。」秦瓊道:「兒今非昔比,奉本官馬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賚過壽禮,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吩咐張氏晨昏定省。張氏道:「不必吩咐。」叔寶令健步背包,上了黃驃馬長行。
  離了山東,過河南,進潼關渭南三縣,到華州華陰縣少華山地方,遠望一山,勢甚險惡,吩咐兩名健步:「緩行,待我自己當先。」那二人道:「秦爺正欲趕路,怎麼傳叫緩將下來?」叔寶道:「你二人不知,此間山勢險惡,恐有歹人潛藏,待我自己當先。」二人見說,就不敢往先,讓叔寶領紫絲韁縱黃驟馬。三個人膊馬相捱,攢出谷口。
  只見前面簇擁著一儔英俊,貌若靈官,橫刀躍馬,攔住去路,叫:「留下買路錢來!」這個就見得秦叔寶勇者不懼,見了許多嘍囉,付之一笑道:「離鄉三步遠,別是一家風。在山東河南,綠林響馬,問我姓名,皆抱頭鼠竄,今日進了關中地方,盜賊反來問我討買路錢?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嚇走了這個強人。」叔寶把雙間縱馬,照此人頂梁門打將下來,此人舉金背刀招架,雙間打在刀背上,火星亂爆,放開坐下馬,殺個一團。刀來間架,間去刀迎,約鬥有三十余合,不分勝敗。原來山中還有兩個豪傑。倒有一個與叔寶通家,就是王伯當,因別了李玄邃,打此山經過,也因遇了寨主,戰他不過,知是豪傑,留他入寨。那攔住叔寶討常例的,叫做齊國遠,上邊陪王伯當飲酒的,叫做李如珪。
  飲酒之間,嘍囉傳報上聚禮廳來:「二位爺,齊爺巡山,通公門官將,討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殺將起來,三四十回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旁觀,見齊爺刀法散亂,敵不過此人,請二位爺早早策應。」這班英雄義氣相尚的,齊國遠不能取勝他人,忙叫手下看馬,取了器械,下山關來,遙見平地人賭鬥。伯當在馬上看那下面交戰的,好像秦叔寶模樣,相厚的朋友,恐怕損傷,半山中高叫道:「齊國遠不要動手了!」此山路高,下來還有十余裡,怎麼叫得應?況空谷傳聲,山鳴水應,此時齊國遠正鬥,也不知叫誰,見塵頭起處,二騎馬簌的一響,已到平地。伯當道:「果然是叔寶兄!」二人都丟兵器,解鞍下馬,上前陪罪。伯當要邀歸山寨,叔寶此時,恐驚壞了兩名背包健步,忙叫近前道:「你們不要著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兩個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爺行李上山。眾豪傑各上馬,邀叔寶同上少華山。入關到廳敘禮,伯當即引手陪罪,擺酒與叔寶接風洗塵。叔寶與伯當敘闊別寒溫,叔寶將皂角林傷人問罪,遠戍幽州,遇親題技帥府至回鄉,承羅公薦在來公標下為旗牌官,細細備說。「今奉本官差遣,賚送禮物,趕來年正月十五長安楊越公府中拜壽。適才齊兄見教,得會諸兄,實三生之幸。」因問李玄邃蹤跡。伯當道:「他因楊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長安。」叔寶又問道:「伯當,你緣何在此?」伯當道:「小弟因此山經過,蒙齊、李二弟相留。已修書雄信,要去過節盤桓。今日遇見兄長進長安公幹,卻就鼓起小弟這個興來,不往單二哥處去了,陪兄長安賚賀,就去看燈,兼訪玄邃。」叔寶是個多情的人,道:「兄長有此高興,同行極遠。」齊國遠、李如珪開言道:「王兄同行,小弟願隨鞭登。」叔寶卻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當偶在綠林中走動,卻是個斯文人,進長安沒有滲漏處。這齊國遠、李如珪,卻是兩個鹵莽滅裂之人;若同他到長安,定要惹出一場不軌的事來,定然波及於我。」卻又不好當面說他兩個去不得,只得用粉飾之語,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愛功名富貴的人,棄了前程,浪游湖海。我看此山關隘,城垣房屋殿宇,規矩森雄,倉廩富足,又兼二兄本領高強,人丁壯健,隋朝將亂之秋,舉少華之眾,則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養老。苦與我同進長安看燈,不過是兒戲的小事。京行要一個月方回,眾人散去,二位回來,將何為根本?那時卻歸怨於秦瓊。」齊國遠以叔寶為誠實之意,卻也遲疑。李如珪卻大笑道:「秦兄小覷我與兄弟,難道我們自幼習武藝時節,就要落草為寇?也只為粗鄙,不能習文,只得習武。近因奸臣當道,我們沒奈何,同這班人嘯聚此山,待時而動。兄例說我二人,在此打家劫捨,養成野性,進長安恐怕不遵兄長約束,若出禍來,貽害仁兄。不領我們去是正理,若說恐小弟們無所歸著,只是小覷我二人了,是要把綠林做終身了。」把個叔寶說個透心涼,只得改口道:「二位賢弟,若是這等多心,大家同去變罷了。」齊國遠道:「同去再也無疑。」吩咐嘍囉收拾戰馬,選了二十名壯健嘍囉,背負包裹行李,帶盤費銀兩。吩咐山上其余嘍囉,不許擅自下山。秦叔寶也去扎縛那兩個健步,不可洩漏,大家有禍。
  三更時候,四友六騎馬,手下眾人,離了華山,取路奔陝西。約離長安有六十裡之地,是日夕陽時候,王伯當與李如珪運轡而行,遠望一座舊寺鼎新,殿脊上現出一座流金寶瓶,被夕陽照射。伯當在馬上道:「李賢弟,可見得世事,忽成忽敗。當年我進長安時候,這座寺已頹敗了,卻又是什麼人發心。修得這種齊整?」如珪道:「我們如今且在山門下,只當歇歇腳步,進去瞻仰瞻仰,便曉得是何人修建。」叔寶自下少華山,不敢離齊、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過客最多,恐二人放技響箭,嚇下人的行李來,貽禍不小。籌算這兩個人到長安,只暫住兩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椿大禍。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還有一個足月,倒不如在前邊修的這個寺裡,問長老借僧房權住。過了殘年,燈節前進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馬一夾,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今年長安城下處卻貴哩!」齊國遠笑道:「秦兄也不像個大丈夫,下處貴多用幾兩銀子罷了,也拿在口裡說。」叔寶道:「賢弟有所不知,長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數的。每年房價,行商過客,如舊停歇。今年卻多了我們這輩朋友。我一人帶兩名健步,會見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難道就是我秦瓊有朋友。這些差來賀壽的官,那一個沒個朋友?高興到長安看燈,人多屋少,擠塞一塊,受許多拘束,卻不是有銀子沒處用?」他兩個卻是養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這等,怎樣的便好?」叔寶道:「我的意思,要在前邊修的寺裡借僧房權住。你看這荒郊野外,走馬射箭,舞劍掄槍,無束無拘,多少快活。住過殘年,到來春燈節前,我便進城送禮,列位卻好看燈。」
  王伯當也會意,也便極力攛掇,說話之間,已到山門首下馬。命手下看了行囊馬匹,四人整衣進了山寺二門,過韋馱殿,走南道上大雄寶殿。那甬道也好遠,這望上去,四角還不會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畫了,簷前還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簷口。架木外設一張公座,張的黃羅傘。傘下公座上坐上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規矩。月台下豎兩面虎頭硬牌,用硃筆標點,還有刑具排列。這官兒不知是何人,叔寶眾人不知進去不進去。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5 AM

第十六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詩曰:
    俠士不矜功,仁人豈昧德。置壁感負羈,范金酬少伯。恩深自
  合肝膽鏤,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見報德祠宇揭夫起,報德酬恩類
  如此。
  信陵君魏無忌,因妹夫平原君為秦國所圍,虧如姬竊了兵符與信陵君,率兵十萬,大破秦將蒙騖,救全趙國。他門客有人對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於我,是不可忘;我有德於人,這不可不忘。」總之,施恩的斷不可望報,受恩的斷不可忘人。
  話說王伯當乃棄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裡看得上那黃傘下的紫衣少年,齊國遠、李如珪,青天白日,放火殺人,那裡怕那個打黃傘的尊官?秦叔寶卻委身公門,知高識下,趕在兩道中間,將三友攔住道:「賢弟們不要上去,那黃傘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伯當道:「施主罷了,怎麼就不走?」叔寶道:「不是這等說,是個現任的官員。」李如珪道:「兄怎麼知道?」叔寶道:「用這兩面虎頭便牌,想是現任官員。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與他見禮好,還是不見禮好?」伯當道:「兄講得有理。」四人齊走小南道,至大雄寶殿,見許多的匠作,在那裡做工。叔寶叫了一聲。眾人近前道:「老爺們有什麼話吩咐?」叔寶道:「借問一聲,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這等齊整?」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國公李老爺修蓋的。」叔寶道:「他留守太原,怎麼又到此間來幹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壽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爺奉聖恩欽賜回鄉,晚間寺內權住,竇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爺怕穢污了清淨地土,發心佈施,重新修建。那殿上坐著打黃傘的,就是他的郡馬,姓柴名紹,字嗣昌。」叔寶心中就知是那日在臨潼山,助他那一陣,晚間到此來了。
  弟兄四人,進東角門就是方丈。見東邊新起一座門樓,懸紅牌書金字,寫報德祠三字,伯當道:「我們看報什麼德的?」四人齊進,見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高有丈餘。裡邊塑了一尊神道,卻是立身,戴一頂荷葉簷粉青色的范陽氈笠,著皂布海衫,蓋上黃罩甲,熟皮鋌帶,掛牙牌解刀,穿黃鹿皮的戰靴。向前豎一面紅牌,楷書六個大金字:「恩公瓊五生位。」旁邊又是幾個小字兒:「信官李淵沐手奉祀。」原來當年叔寶在臨潼山,打敗假強盜時,李公問叔寶姓名,叔寶不敢通名,放馬奔潼關道上。李公不捨,追趕十余裡路,叔寶只得通名秦瓊。李公見叔寶搖手,聽了姓,轉不曾聽名,誤書在此,叔寶暗暗點頭:「那一年我在潞州怎麼顛沛在那樣田地,原來是李老爺折得我這樣嘴臉。我是個布衣,怎麼當得勳衛塑像,焚香作念。」暗自感歎咨嗟。那三個人都看那像兒,齊國遠連那六個金字都認不得,問:「伯當兄,這可是韋馱天尊麼?」伯當笑道:「適才二山門裡面朱紅龕內,捧降魔杵,那便是韋馱。這個生位,其人還在,唐公曾受這人恩惠,故此建這個報德祠」眾人聽見伯當說個「在」字,都驚詫起來,看看這個像,又瞧瞧叔寶的臉。那個神龕左右塑著四個人,左首二人,帶一匹黃驃馬。右首二人,捧兩根金裝間。伯當近叔寶附耳低言:「往年兄長出外遠行,就是這等打份?」叔寶暗暗搖手,叫:「賢弟低聲說,這就是我了。」伯當道:「怎麼是兄?」叔寶道:「那仁壽元年,潞州相遇賢弟時,我與樊建威長安掛號出來,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鄉,到臨潼山,被盜圍殺,樊建威攛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陣,打退強賊。那時我放馬就走,唐公追趕來問我姓名;我沒奈何,只得通名秦瓊,搖手叫他不要趕,不知他怎麼倉猝時錯記瓊五,這話一些說不得。」伯當笑道:「只因他認你做瓊將軍,所以折得將軍在潞州這樣窮了。」兩邊說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望見四人雄赳赳的進去,不知什麼人,吩咐家將,暗暗打聽。家將們就隨在後邊,看他舉動。
  叔寶們在同堂內說話時,外面早有人聽見,上月台來報郡馬爺:「那四位老爺裡面,有太老爺的恩人在內。」柴嗣昌聽了,整衣下月台進報德祠,著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禮,伯當指著叔寶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臨潼山相會的故人,姓秦名瓊,李大人當年倉猝錯記瓊五;郡馬如不信,雙間馬匹現在在山門外面。」嗣昌道:「四位傑士,料不相欺,請到方丈。」命手下舖拜氈,頂禮相拜,各問姓名。齊國遠、李如珪,都通了實在的姓名。郡馬叫人山門外牽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疊。就吩咐擺酒,接風洗塵。那夜就修書差人往太原,通報唐公。將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內,飲酒作樂。
  倏忽數日,又是新年,接連燈節相近。叔寶與伯當商議道:「來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進長安還要收拾表章禮物,十五日絕早進禮。」伯當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罷了。」叔寶早晨吩咐健步,收拾鞍馬進城。紫嗣昌曉得他有公務,不好阻撓,只是太原的回書不到,心內躊躇,暗想:「叔寶進長安,賚過了壽禮,逕自回去了,決不肯重到寺中來;倘岳父有回書來請,此人去了,我前書豈不謬報?今我陪他進長安去看看燈,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國寺來,好候我的岳父的回書。」嗣昌對叔寶道:「小生也要回長安看燈,陪恩公一行何如?」叔寶因搭班有些不妥當。也要借他勢頭進長安去,連聲道好。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馬,著眾將督工修寺。命隨身二人,帶了包匣,多帶些銀錢,陪同秦爺進京送禮。飯後起身,共是五儔英俊、七騎馬、兩名背包健步,從者二十二人,離永福寺進長安。叔寶等從到寺至今,才過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變: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遠灘。
    春氣著山萌秀色,和風沾水弄微瀾。
  雖是六十裡路,起身遲了些,到長安時,日已沉西。叔寶留心不進城中安下處,恐出入不便。離明德門還有八里路遠,見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掛一個招牌,寫「陶家店」。叔寶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熱鬧,尋不出大店來,且在此歇下罷。」催趲行囊馬匹進店,各人下馬,到主人大廳上來,上邊掛許多不曾點的珠燈。主人見眾豪傑行李舖陳僕從,知是有勢力的人,即忙笑臉殷勤道:「列位老爺,不嫌菲餚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幾盞粗燈,權為接風洗塵之意。到明日城中方才燈市整齊,進去暢觀,豈不是好?」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心中是有個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們進城沒事幹,街坊頑耍,惹出事來,況他公幹還未完,正好趁主人酒席,挽留諸友。到五更天,□過了壽禮,卻得這個閒身子,陪他們看燈。叔寶見說,便道:「即承賢主人盛情,我們總允就是了。」於是眾友開懷痛飲,三更時盡歡而散,各歸房安歇。
  叔寶卻不睡,立身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傢伙,見叔寶立在面前,問:「公貴衙門。」叔寶道:「山東行台來爺標下,奉官□壽禮與楊爺上大壽,正有一事奉求。」店主道:『湛麼見教?」叔寶道:「長安經行幾遍,街道衙門日間好認。如今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門去,寶店可有識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路?」主人指著收傢伙一人道:「這個老僕,名叫陶容,不要說路徑,連禮貌稱呼,都是知道的。陶容過來!這位山東秦爺,要進明德門,往越府拜壽去,你可引路。」陶容道:「秦爺若帶得人少,老漢還有個兄弟陶化,一發跟秦父拿拿禮物。叔寶道:「這個管家果然來得。」回房中叫健步取兩串皮錢,賞了陶容、陶化,就打開皮包,照單順號,分做四個氈包,兩名健步,與陶容弟兄兩個拿著,跟隨在後。叔寶乘眾友昏睡中,不與說知,竟出陶家,進明德門去了不題。
  卻說越公乃朝廷元輔,文帝隆寵已極。當陳亡之時,將陳宮妃妾女官百員賜與越公為晚年娛景。越公雖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個奸雄漢子。一日因西堂丹桂齊開,治酒請幕僚宴飲,眾人無不諛辭迎合,獨李玄邃道:「明公齒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越公會意,即知玄邃道他後庭幸寵,恐不能長久的意思,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用,自有法以處之。」到明日越公出來,坐在內院,將內外錦屏大開,即叫人傳旨與眾姬妾道:「老爺念你們在此供奉日久,辛勤已著,恐怕誤了你們青春。今老爺在後院中,著你們眾姬妾出去。如眾女子中,有願去擇配者立左,不願去者立右。」眾女子見說,如開籠放鳥,群然蜂擁將出來,見越公端坐在後院,越公道:「我剛才叫人傳諭你們,多知道了麼?如今各出己見站定,我自有處。」眾女子雖在府中受用,每想單夫獨妻,怎的快樂。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邊。越公蹩轉頭來,只見還有兩個美人:一個捧劍的樂昌公主,陳主之妹,一個是執拂美人,是姓張名出塵,顏色過人,聰穎出眾,是個義俠的奇女子。越公向他兩個說道:「你二人亦該下來,或左或右,亦該有處。」二人見說,走下來跪在面前。那個捧劍的涕泣不言,只有那執拂的獨開言道:「老爺隆恩曠典,著眾婢子出來擇配,以了終身,也是千古奇逢,難得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口鼻,皆是豪華受用,怎肯出去,與甕牖繩樞之子,舉案終身?古人雲:『受恩深處便為家。』況婢子不但無家,視天下並無人。」越公見說,點頭稱善。又問捧劍的:「你何故只顧悲泣?」樂昌公主便將昔曾配徐德言破鏡分離之事,一一陳說,後得徐德言為門下幕賓,夫妻再合是後話。當時越公見說,也不嗟歎,便叫二美人起來站後,隨吩咐總管領官,開了內宅門。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歸家,自擇夫婿。凡有衣飾私蓄,悉聽取去。於是眾女子各各感恩叩首,泣謝而出。越公見那些粉黛嬌娥,擁擠出門,後覺心中爽快。自此將樂昌公主與執拂張氏,另眼眷寵為女官,領左右兩班金釵。
  光陰荏苒。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壽誕,天下文武大小官員,無不賚禮上表,到府稱賀。其時李靖恰在長安,聞知越公壽誕,即具揭上謁,欲獻奇策。未及到府,門吏把揭拿去。時越公尚未開門,只得走進側室班房裡伺候。那些差官將吏,俱亦在內忙亂。西邊坐著一個虎背熊腰、儀表不凡的大漢,李靖定睛一看,便舉手道:「兄是那裡人氏?」那大漢亦起身舉手道:「弟是山東人。」李靖道:「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秦名瓊。」李靖道:「原來是歷城叔寶兄。」叔寶道:「敢問兄長上姓何名?」李靖道:「弟即是三原李靖。」叔寶道:「就是藥師兄,久仰。」兩人重新敘禮,握手就坐,各問來因。叔寶問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兩人正在敘話得濃,忽聽得府內秦樂開門,有一官吏進來喊道:「那個是三原李老爺,有旨請進去相見。」李靖對叔寶道:「弟此刻要進府去相見,不及奉陪;但弟有一要緊話,欲與兄說。見若不棄,千萬到弟寓所細談片晌。」叔寶唯唯。李靖即同那官兒進府。越公本是尊榮得緊,文武官僚尚不輕見,緣何獨見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時與越公同仕於隋,靖乃通家子侄,久聞李靖之才名,故此願見。其時那官兒,引了李靖,不由儀門而走,乃從右手前道中進去,到西廳院子內報名。李靖往上一望,見越公據胡床,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如意。床後立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冠十二員,以下群妾甚眾,列為錦屏。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當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越公斂容起謝,與靖寒溫敘語,隨問隨答,娓娓無窮。越公大悅,欲留為記室,因是初會,未便即言。時有執拂美人,數目李靖。靖是個天挺英雄,怎比紉褲之子,見婦人注目偷視,就認做有顧盼小生之意,便想去調戲他?時已將午,李靖只得拜辭而出。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執拂張美人送靖。張美人臨軒對吏道:「主公問去的李生行第幾,寓何處?可即他往否?」史往外問明,進來回覆,張美人歸內。
  如今且慢題李靖回寓,再說秦叔寶押著禮物,進越公府中來。原來天下藩鎮官將,差遣賚禮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處收禮物。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資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刻起來,受許多的波累。那山東一路禮物,卻派在李玄邃記室廳交收。是時秦瓊到來,玄邃看見,慌忙降階迎接,喜出意外。叔寶呈上表章禮儀,玄邃一覽,叫人盡書,私禮盡壁。遂留叔寶到後軒取酒款待,細談別後蹤跡。叔寶把遇見王伯當同來的事,說了一遍。「但恐兄長事冗,不能出去一會。」並說:「遇見李靖,資貌不凡,豐神卓犖。適才府門外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敘。回書回批,乞兄作速打發。」玄邃見說,命青衣斟酒,自己卻在案旁揮寫回書回批,頃刻而就,付與叔寶。分手時,玄邃囑托致意伯當,不得一面為恨。
  叔寶別了玄邃,竟到西明巷來,李靖接見喜道:「兄真情人也。」坐定便問:「兄年齒多少?」叔寶道:「二十有四。」又問道:「兄入長安時,可有同伴否?」叔寶隱卻下處四個朋友,便說:「奉本官差遣賚禮,止有健步兩名,並無他人。兄長為何問及?」李靖道:「小弟身雖湖海飄蓬,凡諸子百家,九流異術,無不留心探討。最喜的卻是風鑒。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氣侵人,怕有驚恐之災,不敢不言。然他日必為國家股肱,每事還當仔細。小弟前日夜觀乾像,正月十五三更時候,彗星過度,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兄長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貪耍觀燈游玩。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東為妙。」一番言語,說得叔寶毛骨依然。念著齊國遠在下處,恐怕惹出事來。慌忙謝別了李靖,要緊回下處。
  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內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傑也。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捨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帳。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到內完去,把兵符竊了。改裝做後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未有裡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裡去的?」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你們問我則甚?」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張美人數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的?」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主人道「進門東首那間房裡。」張氏見說,忙走進來。其時李靖夜膳過後,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只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粉
  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干?」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李靖道:「有甚見教?」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去,當面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傑。」李靖見說:「這又奇了,怎麼要弟猜起來?」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再猜之。」李靖道:「這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張氏道:「非也,實對先生說罷了。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李靖見說道:「這那裡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志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張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李靖道:「富貴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李靖變了顏色,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
  兩人正在房裡亂嚷,只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來,是武衛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道:「小弟便是。」張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張。」張氏道:「妾亦,」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願為昆仲。」那人見說,復仔細一認,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弟兄甚妙。」那時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堅。」李靖上前執手道:「莫非虯髯公麼?」那人道:「然也。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論,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並不是為兄執柯者。細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柯何如?」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見李爺眉宇不凡,願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仲堅見說大笑稱快。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拂的美人麼?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回腸。」張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張兄,早已認出,不煩賤妾饒舌了。」仲堅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閒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成酒餚來,權當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復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張氏道:「剛才進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李靖忖道:「好一個精細女子!」仲堅叫手下,移了酒餚進來。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道:「大哥幾時起身?」仲堅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張氏見說,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李靖道:「這又奇了,還要到那裡去?」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說完點燈竟出房門。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堅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虎,少頃必來。」兩人又說了些心事,只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堅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裡去,討了三匹好馬。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游太原,豈非兩便?」兩人見說,稱奇贊歎。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內來伺候,即差人查看。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越公猛省道:「我失檢點,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於案上,取來呈上。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得傍華桐,
  雖不及金屋阿嬌,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妾緣幼
  受許君之術,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
  敢為張耳之妻,庸奴其夫哉!臨去朗然,不學兒女淫奔之態。謹
  稟。
  越公看罷,心中了然。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把這事兒丟開不題。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6 AM

第十七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詩曰:
    玉宇晚蒼茫,河星實異金甚。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驚鶴,簫聲咽鳳凰。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裡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閒?直到功名成遂,那時鬚鬢皤然,要頑耍卻沒了興致。還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於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識得個悲歡,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說秦叔寶見了李靖,忙趕回下處。這班朋友,用過了酒飯,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見叔寶來了,眾人齊聲道:「兄長怎麼不帶我們進城去?」叔寶道:「五鼓進城,干什麼事?如今正好進城耍子。」王伯當問起李玄邃,叔寶道:「所□禮物,恰好撥在玄邃記室廳收;但彼事冗,不及細談。聞知兄長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對眾人道:「我們如今收拾進城去罷。」
  於是眾豪傑多上馬,共七騎馬,三十多人,別了陶翁,離了店門。伯當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醜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叔寶道:「怎麼?」伯當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後二十余人,背負包裹,如今進城,只得穿城走過去,行長路的到北方轉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認不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務,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他只要步行頑耍,恐有不便怎處?」伯當與叔寶,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莫若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城,管什麼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馬卸了鞍繑,牽在城河飲水,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矩,叫他帶了氈包拜匣,並金銀錢鈔,跟進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緊轡整鞍,等候我們出城。」眾朋友齊道:「說得有理。」
  說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吩咐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在身。把回書與回批,可用托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叔寶同諸友,各帶隨身暗器,領兩員家將進城。那六街三市,勳衛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結彩,戶戶舖氈,收拾燈棚。這班豪傑,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所縛燈樓。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牆後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升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怎麼有許多人喝彩,乃是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圓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晉陽公主,官拜駙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穿了繽錦,吃了珍饈,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幫閒他使酒漁色頑耍游蕩。這回情一節,不會踢得一兩腳,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在行,是以行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把父親的射圃討了,改做個球場。正月初一,踢到這燈節下來,把月台上用五彩裝花緞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五彩球門,書「官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個美人,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團圓情無出其右,綽號金鳳舞、彩霞飛。月台東西兩旁,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回情把持,兩個一夥,吊頂行頭,輔行頭,雁翅排於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回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傑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損、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台上就送彩緞一匹,銀花一封,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門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貽笑於人的。正是:
    材在骨中踢不去,俏從胎裡帶將來。
  卻說叔寶同眾友,捱擠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藥師的話來,對伯當道:「凡事不要與人爭競,以忍耐為先。必要忍到不能忍處,才為好漢。」王伯當與柴嗣昌,聽了叔寶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只是齊國遠、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復萌,以膂力方剛,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去,看圓情頑耍。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自幼落草,惟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裡曉得什麼圓情頑耍的事?看著人圓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得,對李如珪附耳道:「李賢弟,圓骨碌的東西,叫做什麼?」如珪笑戲答道:「叫做皮包鉛,按八卦災害數,灌六十四斤冷鉛造就。」國遠道:「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呢,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麼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緞彩、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麼?」
  這些話不過二人附耳低言,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肩背道:「這位爺要逢場作戲。」圓情近前道:「請老爺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著了忙,暗想:「我只是盡力踢就罷了。」那個丟頭的伙家,弄他技藝粗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環出海,送與子弟廉心裡來。齊國遠見球來,眼花繚亂,又恐怕踢不動,用盡平生氣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把那球踢在青天雲裡,被風吹不見了。那圓情的見行頭不見了,只得上前來,喜孜孜滿面春風道:「我兩小人又不曾有什麼得罪處,老爺怎麼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了?」齊國遠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他們這些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見過。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爺高姓貴處那裡,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情理,故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裡賞你罷。」就在袖裡取出五兩銀子,賞了圓情的,拉著國遠道:「和你吃酒去罷。」分開眾人,齊往外去,見秦叔寶兄弟三人,從外進來,領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看見道:「二位賢弟那裡去?還同我們進去耍子。」卻又一同裡將進來。這四個人地都是會踢球的,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囗節的。王伯當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叔寶道:「圓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此間乃十日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
  柴嗣昌少年樂於頑要,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那該伏侍的兩個圓情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
  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旁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的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郡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的道:「只是要相公破格的搭合。」郡馬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爺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圓情的道:「原來是個中的相公。」上月台來稟少爺:「江湖上有一位豪傑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公子卻也只是要頑要,吩咐兩個美人好好下去,後邊隨著四個丫環,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台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座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人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裝雜踢,從彩門裡就如穿梭一船,踢將過去。月台上家將,把彩緞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裡,只管收起。齊國遠喜得手舞足蹈:「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翠袖,那個搖拽湘裙。飄揚翠袖,輕籠玉手纖纖;搖
  拽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
  穩。踢個明珠上佛頭,實踢埋尖拐;接來倒膝弄輕佻,錯認多搖擺。
  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彩。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 後人有詩贊道:
    美女當場簇繡團,仙風吹下雨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鬟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緞四匹,搭台兩位圓情的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論國情的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往街市閒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上了藍橋,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正是:
    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雲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
  密,錦繡重重。影晃得乾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
  平地上金蓮瓣湧。活潑潑神鰲出海,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
  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流;畫
  橋邊謎,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燈照徹四海玲瓏。花容女容,燈光
  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笠歌送,端的徹夜連育興不窮。管什麼漏盡
  銅壺,太平年歲,元宵佳節,樂與民同。
  叔寶吩咐找熟路看燈,就到司馬門前來,看燈棚多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緞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盞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著:「萬獸齊朝。」牌樓上一對燈聯,左首一句:周作呈祥,賢聖降凡邦有道。右首一句:隋朝獻瑞,仁君治世壽無疆。麒麟燈下,有各樣獸燈圍繞:
    解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毛。白澤燈,光輝燦爛。
  青熊燈,形相蹊蹺。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老鼠
  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駱駝燈,不堪載輦。白像燈,儼
  似隋朝。麋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走馬燈,躍力馳
  騁。斗羊燈,隨勢低高。 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有兩個古人,騎兩盞獸燈:左首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首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高。麒麟乃是毛蟲長,故引千
  群猛獸朝。
  眾人看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了叔寶,奔楊越公府中而來。這些宰臣依舊在於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百姓人家,也搭個小燈棚兒。設天子牌位,點燭焚香,如同白晝。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聯:
    鳳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
    龍髭揚北海人間盡得沾恩 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
    仙鶴燈,身棲松柏。錦雞燈,毛映雲霞。黃鴨燈,欲鳴翠柳。
  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囗囗
  燈,似來桑拓。囗囗燈,隱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
  兔堪誇。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鶼鶼燈,纏綿倩
  主。鴛鴦燈,歡喜冤家。 各色鳥燈,無不俱備,也不能盡數。左右有兩個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駕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白鶴海屋添籌。有詩四句:
    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位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越公楊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安門來。那齊國遠自幼落草,不曾到得帝都。今日又是個上元佳節,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捱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亂叫亂跳,按捺他不住。
  叔寶道:「我們進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裡燈去。」到五鳳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前,卻設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司禮監裴寂,右手是內檢點宗慶,帶五百禁軍,都穿著團花錦襖,每人執齊眉紅棍,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這就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匾,逕寸寶珠,穿就四個字道:「光照天下」。玉嵌金鑲的一對聯句道:
    三千世界笙歌裡,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燈景至,大是不同。王伯當、柴嗣昌、齊國遠、李如珪一班人看了御燈樓,東奔西走,時聚時散,或在茶坊,或在酒肆,或在戲館,那裡思量回寓?叔寶屢次催他們出城,只是不聽。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6 AM

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屍。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游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裡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只幹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後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淫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面景緻,也不大動他心裡。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閒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團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游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的婦女,不由心神蕩漾,一雙腳頭,只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舖媽媽,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游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裡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情綽趣,何嘗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
  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游蕩子弟,跟隨在後,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裡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游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戲他。婉兒嚇得只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只得發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髮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雲霧裡推去的,雷電裡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裡。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幾個丫環。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面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打了一頓,領禁房內。見外邊有人進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門,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嫗道:「不要說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裡。」公子說:「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閒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淫惡貫盈,合當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傑,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傑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髮蓬松,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的公子。」叔寶道:「可就是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裡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麼?」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後。」齊國遠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十余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嫗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麼?」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衝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牆裡,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始初時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後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迴避。」眾人道:「宇文公子麼,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後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著紗燈題爐,面前擺隊。長安城裡,這些勳衛府中的家將,扮的什麼社火,遇見公子,當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後邊簇擁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對於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麼故事?」答道:「是虎牢關三戰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這夥人去,叔寶衣服都抓扎停當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傑,隔人頭竄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識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間,王伯當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鋼鞭。那鞭間相撞,叮噹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傑卻展不開。手執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攛。公子只道有這麼一個家數,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於馬前,舉間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間,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間,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傑,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衝橫撞。打得前奔後湧,
  殺得東倒西歪。風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
  足忙奔。屍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
  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傑,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後。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燈,換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復進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囉,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裡惹出禍來,打死什麼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了;若放他關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數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將起來,把這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門。如何關得住?眾豪傑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囉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走了錦鱗蛟。沖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還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間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道:「來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壽六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舉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叔寶也不肯進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門,正所謂賊去關門。那街坊就是屍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燬不知其數。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風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簷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宇文述最溺愛此子,聞知死於非命,五內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後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於響馬;響馬就行兇,把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這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牆裡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那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來,問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面貌衣裝,一一報來,要畫圖形,差人捱拿。眾人先報道:「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雙間。」一說說到雙間,旁邊便惹動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頭目,忙跪下道:「老爺,若說這人使雙間的,這人好查了。小的當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植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這人來,當時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道:「這等,是李淵知我當日要害他,故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面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只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罵李淵,要報殺弟之仇。只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面龐相似的多,會舞間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且強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便是植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麼?也只從容察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只說得是不知姓名人,將他兒子打死,燒燬民房,殺傷人口,速行緝捕。不知事體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fatfatdragon 發表於 2005-7-21 06:17 AM

第十九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詩曰:
    榮華富貴馬頭塵,怪是癡兒苦認真。
    情染紅顏忘卻父,心膻黃屋不知親。
    仙都夢逐湘雲冷,仁壽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頓教遺笑歷千春。
  世間最壞事,是酒色財氣四種。酒,人笑是酒徒;財,人道是貪夫;只有色與氣,人道是風流節俠,不知個中都有禍機。就如叔寶一時之憤,難道不說是英雄義氣?若想到打死得一個宇文惠及,卻害了婉兒一家;更使殺不出都城,不又害了己身?設使身死異鄉,妻母何所依托?這氣爭的什麼?至於女色,一時興起,不顧名分,中間惹出禍來,難免得一時喪身失位,弄到騎虎之勢,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遺臭千年,也終不免國破身亡之禍,也只是一著之錯。
  且不說叔寶今歸家之事,再說太子楊廣。他既謀了哥哥楊勇東宮之位,又逼去了一個李淵,還怕得一個母親獨孤娘娘。不料冊立東宮之後,皇後隨即崩了,把平日妝飾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況且隋文帝,也虧得獨孤皇後身死,沒人拘束,寵幸了宣華陳夫人、容華蔡夫人,把朝政漸漸丟與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仁壽四年,文帝已在六旬之外了,禁不得這兩把斧頭,雖然快樂,畢竟損耗精神;勉強支撐,終是將曉的月光,半晞的露水,那禁得十分熬煉?四月間已成病了。因令暢素營建仁壽宮,卻不在長安大內。在仁壽宮養病,到七月病勢漸重。尚書左僕射楊素,他是勳臣;禮部尚書柳述,他是駙馬,還有黃門侍郎元巖,是近臣。三個人宿閣中。太子廣,宿於大寶寢宮中,常入宮門候安。
  一日清晨入宮,恰好宣華夫人,在那裡調藥與文帝吃。太子看見宣華,慌忙下拜,夫人迴避不及,只得答拜。拜罷,夫人依舊將藥調了,拿到龍床邊,奉與文帝不題。卻說太子當初要謀東宮,求宣華在文帝面前幫襯,曾送他金珠寶貝;宣華雖曾收受,但兩邊從未曾見面。到這時同在宮中侍疾,便也不相避忌。又陳夫人舉止風流,態度嫻雅,正是:
    肌如玉琢還輸膩,色似花妖更讓妍。
    語處鶯聲嬌欲滴,行來弱柳影蹁躚。
  況他是金枝玉葉,錦繡叢中生長,說不盡他的風致。太子見了,早已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慾火?立在旁邊,不轉珠的偷眼細看;但在父皇之前,終不敢放肆。
  不期一日又問疾入宮,遠遠望見一麗人,獨自緩步雍容而來,不帶一個宮女。太子舉頭一看,卻是陳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宮,故此不帶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開,暗想道:「機會在此矣!」當時吩咐從人:「且莫隨來!」自己尾後,隨入更衣處。那陳夫人看見太子來,吃了一驚道:「太子至此何為?」太子笑道:「也來隨便。」陳夫人覺太子輕薄,轉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終日在御榻前與夫人相對,雖是神情飛越,卻似隔著萬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賜我片刻之間,慰我平生之願。」夫人道:「太子,我已托體聖上,名分攸關,豈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如何這般認真?人生行樂耳,有什麼名分不名分。此時真一刻千金之會也。」夫人道:「這斷不可。」極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識時務者,呼為俊傑。夫人不見父皇的光景麼,如何尚自執迷?恐今日不肯做人情,到明日便做人情時,卻遲了。」口裡說著,眼睛裡看著,臉兒笑著,將身於只管挨將上來。夫人體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力大,正在不可解脫之時,只聽得宮中一片傳呼道:「聖上宣陳夫人!」此時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強,且待後期。」夫人喜得脫身,早已衣衫皆破,神色驚惶;太子只得出宮去了。
  陳夫人稍俟喘息寧定,入宮,知是文帝朦朧睡醒,從他索藥餌,不敢遲延,只得忙忙走進宮來。不期頭上一股金釵,被簾鉤抓下,剛落在一個金盆上,噹的一聲響,將文帝驚醒。開眼看時,只見夫人立在御榻前,有慌張的模樣。文帝問道:「你為何這等驚慌?」夫人著了忙,一時答應不出,只得低了頭去拾金釵。文帝又問道:「朕問你為何不答應?」夫人沒奈何,只得亂應道:「沒,沒有驚慌。」文帝見夫人光景奇怪,仔細一看,只見夫人滿臉上的紅暈,尚自未消,鼻中有噓噓喘息,又且鬢松發亂,大有可疑,便驚問:「你為何這般光景?」夫人道:「我沒,沒有什麼光景。」文帝道:「我看你舉止異常,必有隱昧之事,若不直言,當賜爾死。」夫人見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說道:「太子無禮。」文帝聽了這句,不覺怒氣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了兩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獨孤誤我!快宣柳述與元巖到宮來。」
  太子也怕這事有些決撒,也自在宮門首竊聽。聽得叫宣柳述、元巖,不宣楊素,知道光景不妥,急奔來尋張衡、宇文述一干,計議這一件事。一班從龍之臣,都聚在一處。見太子來得慌忙,眾臣問起緣故,宇文述道:「這好事也只在早晚間了,只這事甚急。只是柳述這廝,他倚著尚了蘭陵公主,他是一個重臣,與臣等不相下,斷不肯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張衡道:「如今只有一條急計,不是太子,就是聖上。」正說時,只見楊素慌張走來道:「殿下不知怎麼忤了聖上?如今聖上叫柳、元兩臣進宮,叫作速撰敕,召前日廢的太子,只待敕完,用寶□往長安。他若來時,我們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張庶子已定了一計。」張衡便向楊素耳邊說了幾句。楊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這就是張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巖去取了廢太子來,又是一番事。這就煩宇文先生,太子這邊就假一道旨意,說他二人乘上彌留,不能將順,妄思擁戴。將他下了大理寺獄,再傳旨說宿衛兵士勤勞,暫時放散。就著郭衍帶領東官兵士,把守各處宮門,不許外邊人出入,也不許宮中人出入,洩漏宮省事務。還再得一個人往長安,害卻舊太子,絕了人望。」想一想:「有了,我兄弟楊約,他自伊州來此,便差他干了這一功。」張衡又道:「我是個書生,恐不能了事,還是楊僕射老手堅膊。」太子道:「張庶子不必推辭,有福同享。我還著幾個有膽力內侍,隨你去。」楊素以太子在太寶殿,宇文述就帶下幾個旗校,趕到路上,去把柳尚書、元侍郎兩人綁縛,赴大理寺去了,回來覆命。郭衍已將衛士處處更換,都是東宮旗校,分頭把守。此時文帝半睡不睡的,問:「柳述曾寫完詔了麼?」陳夫人道:「還未見進呈。」文帝道:「詔完即便用寶,著柳述馬上飛遞去。」還是氣憤憤不息的。只見外邊報太子差庶子張衡侍疾,也不候旨,帶了二十余內監,闖入宮來,吩咐入直的內侍道:「東宮爺有旨道:你們連日伏侍辛苦,著我帶這些內監,更替你等,連榻前這些宮女;皇爺前自有帶來內侍供應,你等也暫去休息,要用來宣你。」是這些穿宮官妾,因在宮中承應日久,也巴不得偷閒,聽得一聲吩咐,一哄的出去。只有陳夫人、蔡夫人兩個,緊緊站在榻前。張衡走到榻前,見文帝昏昏沉沉的,他頭也不叩一個,也沒一些好氣的,對著兩個夫人道:「二位夫人,暫且迴避兒。」陳夫人道:「怕聖上不時宣喚。」張衡道:「有我在此,夫人且請少退一步,讓皇上靜養。」這兩位夫人,眼淚流離,沒些主張,只得暫且離宮,向閣子裡坐地。宮中人俱是帶來內侍看守定了,不放人來宮。兩個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宮娥在門外打聽。
  沒有一個時辰,那張衡洋洋的走將出來道:「這干呆妮子,皇上已自賓天了。適才還是這等圍繞著,不報太子知道。」又吩咐各閣子內嬪妃,不得哭泣。待啟過太子,舉哀發喪,這些宮主嬪妃,都猜疑。惟有陳夫人他心中鶻突的道:「這分明是太子怕聖上害他,所以先下手為強;但這釁由我起,他忍於害父,難道不忍於害我?與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尋一個自盡。聖上為我亡,我為聖上死,卻也該應。」只是決斷不下。
    輕盈不讓趙飛燕,俠烈還輸虞美人。
  這壁廂太子與楊素,是熱鍋上螞蟻,盼不到一個消息。卻說張衡忙忙的走來道:「恭喜大事了畢,只是太子的心上人,恐怕也要從亡。」太子見說,一時變喜為愁,忙將前日與楊秦預定下的貼子來遞與楊秦道:「這些事一發僕射與庶子替我料理罷,我自有事去了。」楊素見說,忙傳令旨。令那伊州刺史楊約,長安公幹完,不必至大壽宮覆旨,竟署京兆尹,彈壓京畿。梁公蕭矩,乃蕭妃之弟,著他題督京師十門。郭衍署左領衛大將軍,管領京營人馬。宇文述升左領衛大將軍,管領行宮宿衛,及護從車駕人馬。駙馬宇文士及,管轄京都宮省各門。將作左郎宇文愷,管理梓宮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黃門侍郎裴矩、內侍郎虞世基,管典喪禮。張衡充禮部尚書,管即位儀注。
  不說這廂眾人忙做一團,只說太子見張衡說了,著了急,忙叫左右取出一個黃金小盒,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裡面,外面用紙條緊緊封了;又於合口處,將御筆就署一個花押,即差一個內侍,賜與陳夫人,叫他親手自開。內侍領旨,忙到後宮來。卻說夫人自被張衡逼還後宮,隨即駕崩,心下十分憂疑,哭泣得寢食俱廢。只見一個內侍,雙手捧了一個金盒子,走進宮來,對夫人說道:「新皇爺欽賜娘娘一物,藏於盒內。叫奴婢拿來,請娘娘開取。」隨將金盒放在桌上。夫人見了,心下有幾分疑懼,不敢開封,因問內侍道:「內中莫非鳩毒?」內侍答道:「此乃皇爺親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開看,便知端的。」夫人見內侍推說不知,一發認真是毒藥;忽一陣心酸,撲簌簌淚如泉湧,因放聲大哭道:「妾自國亡被擄,已拚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寵幸,道是今生之福。誰知紅顏命薄,轉是一場大禍;倒不如淪落長門,還得保全性命。」一頭說,一頭哭,又說道:「妾蒙先帝厚恩,今日便從死地下,亦所甘心。早上之事,我但迴避,並不曾傷觸於他,奈何就突然賜死?」道罷又哭。眾宮人都認做毒藥,也一齊哭將起來。內侍見大家哭做一團,恐怕做出事來,忙催促道:「娘娘哭也無益,請開了盒,奴婢好去復旨。」夫人被催不過,只得恨一聲道:「何期今日死於非命!」遂拭淚將黃封扯去,把金盒蓋輕輕揭開。仔細一看,那裡是毒藥,卻是幾個五彩制成同心結子。眾宮人看見,一齊歡笑起來,說:「娘娘萬千之喜,得免死矣。」夫人見非鳩毒,心下安然,又見是同心結子,知太子不能忘情,轉又怏怏不樂。也不來取結子,也不謝恩,竟回轉身,坐於床上,沉吟不語。內侍催逼道:「皇爺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謝恩收了。」夫人只是低頭不做一聲,眾宮人勸道:「娘娘差了,早間因一時任性,抵觸皇爺,致生惶惑。今日皇爺一些不惱,轉賜娘娘同心結子,已是百分僥悻,為何還做這般模樣?那時惹得皇爺動起怒來,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謝恩?」左右催促得夫人無奈何,只得歎一口氣道:「中囗之羞,我知難免。」強起身來把同心結子取出,放在桌上,對著金盒兒拜了幾拜,依舊到床上去坐了。內侍見取了結子,便捧著空盒兒去回旨不題。
  陳夫人雖受了結子,心中只是悶悶不樂,坐了一回,便倒身在床上去睡。眾宮人不好只管勸他,又恐怕太子駕臨,大眾悄悄的在宮中收拾。金鼎內燒了些龍涎鵲腦,寶閣中張起那翠(巾莫)珠簾。不多時日色西沉,碧天上早湧出一輪明月。只見太子私自帶幾個宮人,題著一對素紗燈籠,悄悄的來會夫人。宮人看見太子駕到,慌忙跑到床邊,報與夫人。夫人因心中懊惱,不覺昏昏睡去;忽被眾宮人喚醒,說道:「駕到了,快去迎接。」夫人朦朦朧朧,尚不肯就走,早被幾個宮人扶的扶,拽的拽,將他挽出宮來迎駕。才走到階下,太子早已立在殿上。夫人望見,心中又羞又惱,然到了這個地位,怎敢抗拒,俯伏在地,低低呼了一聲:「萬歲。」太子慌忙換了起來。是夜太子就在夫人閣中歇宿。
  七月丁未,文皇晏駕,至甲寅諸事已定。次日揚素輔佐太子衰經,在梓宮前舉哀發喪。群臣諸衰經,各依班次入臨。然後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換冕服即位;群臣部也換了朝服人賀。只是太子將升陛座時,也不知是喜極,也不知是慌極,還不知有愧於心,有所不安,走到座前,不覺精神惶驚了,手足慌忙。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上雙腳,要上去,不期被階下儀衛靜鞭三響,心虛之際,著了一驚,把捉不定,那雙腳早塌了下來,幾乎跌倒。眾宮人連忙上前挽住,就要趁勢兒扶他上去。也是天地有靈,鬼神共憤,太子腳才上去,不知不覺,忽然又塌將下來。楊素在殿前,看見光景不雅,只得自走上去。他雖然老邁,終是武將出身,有些力量,分開左右,只一雙手,便輕輕的把太子掖上御座;即走下殿來,率領百官,山呼朝拜。正是:
    莫言人事宜奸詭,畢竟天心壓不仁。總有十年天子分,也應三
  被鬼神嗔。
  隋主在龍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見百官朝賀,知無異說,更覺心安。便傳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鎮告哀,又一面差官□即位詔。詔告中外:以明年為大業元年,榮升從龍各官,在朝文武,各進爵級。犒賞各邊鎮軍士,優禮天下,高年賜與粟帛。其余楊素、宇文述、張衡等升賞,俱不必言。又追封廢太子勇為房陵生,掩飾自己害他之跡。此時行宮有楊素等一干夾輔,長安有楊約一干鎮壓,喜得沒有一毫變故。但是人生大倫,莫重君父與兄弟;弒父殺兄,竊這大位,根本都已失了,總使早朝晏罷,勤政恤民,也只個枝葉。若又不免荒淫無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國亡家?卻又不知新主嗣位,做出何等樣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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