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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世界經典文學] 雙城記

第01部 死人復活  
           第01章 時代  
           第02章 郵車
           第03章 夜間黑影  
           第04章 準備
           第05章 酒店  
           第06章 鞋匠
第一章  時代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簡而言之,那時跟現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囂的權威堅持要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形容它。說它好,是最高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高級的。

英格蘭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平庸的王后;法蘭西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姣好的王后。對兩國支配著國家全部財富的老爺來說,國家大局足以萬歲千秋乃是比水晶還清楚的事。

那是耶穌紀元一干七百七十五年。靈魂啟示在那個受到歡迎的時期跟現在一樣在英格蘭風行一時。騷斯柯特太太剛滿了她幸福的二十五歲,王室衛隊一個先知的士兵已宣佈這位太太早已作好安排,要使倫敦城和西敏寺陸沉,從而為她崇高形象的出現開闢道路。即使雄雞巷的幽靈在咄咄逼人地發出它的預言之後銷聲匿跡整整十二年,去年的精靈們咄咄逼人發出的預言仍跟她差不多,只是少了幾分超自然的獨創性而已。前不久英國國王和英國百姓才得到一些人世間的消息。那是從遠在美洲的英國臣民的國會傳來的。說來奇怪,這些信息對於人類的影響竟然比雄雞巷魔鬼的子孫們的預言還要巨大。

法蘭西的靈異事物大體不如她那以盾和三叉戟為標誌的姐妹那麼受寵。法蘭西正在一個勁兒地往坡下滑,印製著鈔票,使用著鈔票。除此之外她也在教士們的指引下建立些仁慈的功勳,尋求點樂趣。比如判決一個青年斬去雙手,用鉗子拔掉舌頭,然後活活燒死,因為他在一群和尚的骯髒儀仗隊從五六十碼之外他看得見的地方經過時,竟然沒有跪倒在雨地裡向它致敬。而在那人被處死時,生長在法蘭西和挪威森林裡的某些樹木很可能已被「命運」這個樵夫看中,要砍倒它們,鋸成木板,做成一種在歷史上以恐怖著名的可以移動的架子,其中包含了一個口袋和一把鍘刀。而在同一天,巴黎近郊板結的土地上某些農戶的簡陋的小披屋裡也很可能有一些大車在那兒躲避風雨。那些車很粗糙,濺滿了郊野的泥漿,豬群在它旁邊嗅著,家禽在它上面棲息。這東西也極有可能已被「死亡」這個農民看中,要在革命時給它派上死囚囚車的用場。可是那「樵夫」和「農民」儘管忙個不停,卻總是默不作聲,躡手躡腳,不讓人聽見。因此若是有人猜想到他們已在行動,反倒會被看作是無神論和大逆不道。

英格蘭幾乎沒有秩序和保障,難以為民族自誇提供佐證。武裝歹徒膽大包天的破門搶劫和攔路翦徑在京畿重地每天晚上出現。有公開的警告發表:各家各戶,凡要離城外出,務須把傢俱什物存入傢俱店的倉庫,以保安全。黑暗中的強盜卻是大白天的城市商人。他若是被他以「老大」的身份搶劫的同行認了出來,遭到挑戰,便瀟灑地射穿對方的腦袋,然後揚長而去。七個強盜搶劫郵車,被押車衛士擊斃了三個,衛士自己也不免「因為彈盡援絕」被那四個強盜殺死,然後郵件便被從從容容地弄走。倫敦市的市長大人,一個神氣十足的大員,在特恩安森林被一個翦徑的強徒喝住,只好乖乖地站住不動。那強盜竟當著眾隨員的面把那個顯赫人物擄了個精光。倫敦監獄的囚犯跟監獄看守大打出手;法律的最高權威對著囚犯開槍,大口徑短槍槍膛裡填進了一排又一排的子彈和鐵砂。小偷在法庭的客廳裡扯下了貴族大人脖子上的鑽石十字架。火槍手闖進聖.嘉爾斯教堂去檢查私貨,暴民們卻對火槍手開槍。火槍手也對暴民還擊。此類事件大家早已習以為常,見慣不驚。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劊子手不免手忙腳亂。這種人無用勝於有用,卻總是應接不暇。他們有時把各色各樣的罪犯一大排一大排地掛起來。有時星期二抓住的強盜,星期六就絞死; 有時就在新門監獄把囚犯成打成打地用火刑燒死;有時又在西敏寺大廳門前焚燒小冊子。今天處決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明天殺死一個只搶了農家孩子六便士的可憐的小偷。

諸如此類的現象,還加上一千樁類似的事件,就像這樣在可愛的古老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相繼發生,層出不窮。在這些事件包圍之中,「樵夫」和「農民」仍然悄悄地幹著活,而那兩位大下巴和另外兩張平常的和姣好的面孔卻都威風凜凜,專橫地運用著他們神授的君權。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就是像這樣表現出了它的偉大,也把成幹上萬的小人物帶上了他們前面的路--我們這部歷史中的幾位也在其中。
第二章  郵車
  
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多佛大道伸展在跟這段歷史有關的幾個人之中的第一個人前面。多佛大道對此人說來就在多佛郵車的另一面。這時那郵車隆隆響著往射手山苦苦爬去。這人正隨著郵車跟其他乘客一起踏著泥濘步行上山。倒不是因為乘客們對步行鍛煉有什麼偏愛,而是因為那山坡、那馬具、那泥濘和郵件都太叫馬匹吃力,它們已經三次站立不動,有一次還拉著郵車橫過大路,要想叛變,把車拖回黑荒原去。好在韁繩、鞭子、車伕和衛士的聯合行動有如宣讀了一份戰爭文件的道理。那文件禁止擅自行動,因為它可以大大助長野蠻動物也有思想的理論。於是這套馬便俯首投降,回頭執行起任務來。

幾匹馬低著頭、搖著尾,踩著深深的泥濘前進著,時而歪斜,時而趔趄,彷彿要從大骨節處散了開來。車伕每次讓幾匹馬停下步子休息休息並發出警告,「哇呵!嗦呵,走!」他身邊的頭馬便都要猛烈地搖晃它的頭和頭上的一切。那馬彷彿特別認真,根本不相信郵車能夠爬上坡去。每當頭馬這樣叮叮噹噹一搖晃,那旅客便要嚇一跳,正如一切神經緊張的旅人一樣,總有些心驚膽戰。

四面的山窪霧氣氤氳,淒涼地往山頂湧動,彷彿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沒有找到。那霧粘乎乎的,冰寒徹骨,緩緩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然後宛如污濁的海濤,彼此滲誘,融合成了一片。霧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捲的霧和幾碼之內的路,此外什麼也照不出。勞作著的馬匹發出的臭氣也蒸騰進霧裡,彷彿所有的霧都是從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

除了剛才那人之外,還有兩個人也在郵車旁艱難地行進。三個人都一直裹到顴骨和耳朵,都穿著長過膝蓋的高統靴,彼此都無法根據對方的外表辨明他們的容貌。三個人都用盡多的障礙包裹住自己,不讓同路人心靈的眼睛和肉體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跡。那時的旅客都很警惕,從不輕易對人推心置腹,因為路上的人誰都可能是強盜或者跟強盜有勾結。後者的出現是非常可能的,因為當時每一個郵車站,每一家麥酒店都可能有人「拿了老大的錢」,這些人從老闆到最糟糕的馬廄裡的莫名其妙的人都有,這類花樣非常可能出現。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底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多佛郵車的押車衛士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那時他正隨著隆隆響著的郵車往射手山上爬。他站在郵件車廂後面自己的專用踏板上,跺著腳,眼睛不時瞧著面前的武器箱,手也擱在那箱上。箱裡有一把子彈上膛的大口徑短搶,下面是六或八支上好子彈的馬槍,底層還有一把短劍。

多佛郵車像平時一樣「愉快和睦」:押車的對旅客不放心,旅客彼此不放心,對押車的也不放心,他們對任何人都不放心,車伕也是對誰都不放心,他放心的只有馬。他可以問心無愧地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他相信這套馬並不適合拉這趟車。

「喔呵!」趕車的說。「加勁!再有一段就到頂了,你們就可以他媽的下地獄了!趕你們上山可真叫我受夠了罪!喬!」

「啊!」衛兵回答。

「兒點鐘了,你估計,喬?」

「十一點過十分,沒錯。」

「操!」趕車的心煩意亂,叫道,「還沒爬上射手山!啐!喲,拉呀!」

那認真的頭馬到做出個動作表示堅決反對,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苦挨苦掙著往上拉,另外三匹馬也跟著學樣。多佛郵車再度向上掙扎。旅客的長統靴在郵車旁踩著爛泥叭卿叭哪地響。剛才郵車停下時他們也停下了,他們總跟它形影不離。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膽大包天敢向另一個人建議往前趕幾步走進霧氣和黑暗中去,他就大有可能立即被人當作強盜槍殺。

最後的一番苦掙扎終於把郵車拉上了坡頂。馬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押車衛士下來給車輪拉緊了剎車,然後打開車門讓旅客上去。

「你聽,喬!」趕車的從座位上往下望著,用警惕的口吻叫道。

「你說什麼,湯姆?」

兩人都聽。

「我看是有匹馬小跑過來了。」

「我可說是有匹馬快跑過來了,湯姆,」衛士回答。他放掉車門,敏捷地跳上踏板。
「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大家注意!」

他倉促地叫了一聲,便扳開幾支大口徑短搶的機頭,作好防守準備。

本故事記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郵車踏板上,正要上車,另外兩位乘客也已緊隨在後,準備跟著進去。這時那人卻踩著踏板不動了--他半邊身子進了郵車,半邊卻留在外面,那兩人停在他身後的路上。三個人都從車伕望向衛士,又從衛士望向車伕,也都在聽。車伕回頭望著,衛兵回頭望著,連那認真的頭馬也兩耳一豎,回頭看了看,並沒有表示抗議。

郵車的掙扎和隆隆聲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沉寂使夜顯得分外安謐平靜,寂無聲息。馬匹喘著氣,傳給郵車一份輕微的震顫,使郵車也彷彿激動起來,連旅客的心跳都似乎可以聽見。不過說到底,從那寂靜的小憩中也還聽得出人們守候著什麼東西出現時的喘氣、屏息、緊張,還有加速了的心跳。

一片快速激烈的馬蹄聲來到坡上。

「嗦呵!」衛兵竭盡全力大喊大叫。「那邊的人,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馬蹄聲戛然而止,一陣潑刺吧唧的聲音之後,霧裡傳來一個男入的聲音,「前面是多佛郵車麼?」

「別管它是什麼!」衛兵反駁道,「你是什麼人?」

「你們是多佛郵車麼?」

「你為什麼要打聽?」

「若是郵車,我要找一個旅客。」

「什麼旅客?」

「賈維斯.羅瑞先生。」

我們提到過的那位旅客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押車的、趕車的和兩位坐車的都不信任地打量著他。

「站在那兒別動,」衛兵對霧裡的聲音說,「我若是一失手,你可就一輩子也無法改正了。誰叫羅瑞,請馬上回答。」

「什麼事?」那旅客問,然後略帶幾分顫抖問道,「是誰找我?是傑瑞麼?」

(「我可不喜歡傑瑞那聲音,如果那就是傑瑞的話,」衛兵對自己咕嚕道,「嘶啞到這種程度。我可不喜歡這個傑瑞。」)

「是的,羅瑞先生。」

「什麼事?」

「那邊給你送來了急件。T公司。」

「這個送信的我認識,衛兵,」羅瑞先生下到路上--那兩個旅客忙不迭地從後面幫助他下了車,卻未必出於禮貌,然後立即鑽進車去,關上車門,拉上車窗。「你可以讓他過來,不會有問題的。」

「我倒也希望沒有問題,可我他媽的放心不下,」那衛兵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哈羅,那位!」

「嗯,哈羅!」傑瑞說,嗓子比剛才更沙啞。

「慢慢地走過來,你可別介意。你那馬鞍上若是有槍套,可別讓我看見你的手靠近它。我這個人失起手來快得要命,一失手飛出的就是子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

一個騎馬人的身影從盤旋的霧氣中慢慢露出,走到郵車旁那旅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彎下身子,卻抬起眼睛瞄著衛士,交給旅客一張折好的小紙片。他的馬呼呼地喘著氣,連人帶馬,從馬蹄到頭上的帽子都濺滿了泥。

「衛兵!」旅客平靜地用一種公事公辦而又推心置腹的口氣說。

充滿警惕的押車衛士右手抓住抬起的大口徑短槍,左手扶住槍管,眼睛盯住騎馬人,簡短地回答道,「先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是台爾森銀行的--倫敦的台爾森銀行,你一定知道的。我要到巴黎出差去。這個克朗請你喝酒。我可以讀這封信麼?」

「可以,不過要快一點,先生。」

他拆開信,就著馬車這一側的燈光讀了起來-一他先自己看完,然後讀出了聲音:「『在多佛等候小姐。』並不長,你看,衛士。傑瑞,把我的回答告訴他們:死人復活了。」

傑瑞在馬鞍上愣了一下。「回答也怪透了」,他說,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你把這話帶回去,他們就知道我已經收到信,跟寫了回信一樣。路上多加小心,晚安。」

說完這幾句話,旅客便打開郵車的門,鑽了進去。這回旅伴們誰也沒幫助他。他們早匆匆把手錶和錢包塞進了靴子,現在已假裝睡著了。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只想迴避一切能引起其他活動的危險。

郵車又隆隆地前進,下坡時被更濃的霧像花環似地圍住。衛士立即把大口徑短搶放回了武器箱,然後看了看箱裡的其它槍支,看了看皮帶上掛的備用手槍,再看了看座位下的一個小箱子,那箱裡有幾把鐵匠工具、兩三個火炬和一個取火盒。他配備齊全,若是郵車的燈被風或風暴刮滅(那是常有的事),他只須鑽進車廂,不讓燧石砸出的火星落到鋪草上,便能在五分鐘之內輕輕鬆鬆點燃車燈,而且相當安全。

「湯姆!」馬車頂上有輕柔的聲音傳來。

「哈羅,喬。」

「你聽見那消息了麼?」

「聽見了,喬。」

「你對它怎麼看,湯姆?」

「什麼看法都沒有,喬。」

「那也是巧合,」衛士沉思著說,「因為我也什麼看法都沒有。」

傑瑞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裡的霧中。此刻他下了馬,讓他那疲憊不堪的馬輕鬆輕鬆,也擦擦自己臉上的泥水,再把帽簷上的水分甩掉--帽簷裡可能裝上了半加侖水。他讓馬韁搭在他那濺滿了泥漿的手臂上,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車輪聲再也聽不見,夜已十分寂靜,才轉身往山下走去。

「從法學會到這兒這一趟跑完,我的老太太,我對你那前腿就不大放心了。我得先讓你平靜下來,」這沙喉嚨的信使瞥了他的母馬一眼,說。「死人復活了!」這消息真是奇怪透頂,它對你可太不利了,傑瑞!我說傑瑞!你怕要大倒其霉,若是死人復活的事流行起來的話,傑瑞!
第三章  夜間黑影
  
每個人對別的人都是個天生的奧秘和奇跡--此事細想起來確實有些玄妙。晚上在大城市裡我總要鄭重其事地沉思,那些擠成一片一片的黑洞洞的房屋,每一幢都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每一幢的每一間也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那數以十萬計的胸膛中每一顆跳動的心所想像的即使對最靠近它的心也都是秘密!從此我們可以領悟到一些令人肅然竦然的東西,甚至死亡本身。我再也不可能翻開這本我所鍾愛的寶貴的書,而妄想有時間把它讀完了。我再也無法窺測這淵深莫測的水域的奧秘了。我曾趁短暫的光投射到水上時瞥見過埋藏在水下的珍寶和其它東西。可這本書我才讀了一頁,它卻已注定要卡噠一聲億萬斯年地關閉起來。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線只在它表面掠過、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對它一無所知的時候用永恆的冰霜凍結起來。我的朋友已經死了,我的鄰居已經死了,我所愛的人,我靈魂的親愛者已經死了;在那人心中永遠有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要把這個奧秘記錄下來,傳之後世。現在我已接過這個遺願,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實現。在我所經過的這座城市的墓地裡,哪裡有一個長眠者的內心世界對於我能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為深奧難測呢?或者,比我對他們更為深奧難測呢?

在這個問題上,即在這種天然的無法剝奪的遺傳素質上,這位馬背上的信使跟國王、首相或倫敦城最富有的商人毫無二致。因此關在那顛簸的老郵車的狹小天地裡的三個乘客彼此都是奧秘,跟各自坐在自己的六馬大車或是六十馬大車裡的大員一樣,彼此總是咫尺天涯,奧妙莫測。

那位信使步態悠閒地往回走著,常在路旁的麥酒店停下馬喝上一盅。他總想保持清醒的神態,讓帽簷翹起,不致遮住視線。他那眼睛跟帽子很般配,表面是黑色的,色彩和形狀都缺乏深度。他的雙眼靠得太近,彷彿若是分得太開便會各行其是。他眼裡有一種陰險的表情,露出在翹起的三角痰盂樣的帽簷之下。眼睛下面是一條大圍巾,裹住了下巴和喉嚨,差不多一直垂到膝蓋。他停下馬喝酒時,只用左手拉開圍巾,右手往嘴裡灌,喝完又用圍巾圍了起來。

「不,傑瑞,不!」信使說。他騎馬走著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對你可不利,傑瑞。傑瑞,你是個誠實的生意人,這對你的業務可是不利!死人復--他要不是喝醉了酒你就揍我!」

他帶回的信息使他很為迷惘,好幾次都想脫下帽子搔一搔頭皮。他的頭頂已禿,只剩下幾根亂髮。禿得亂七八糟的頭頂周圍的頭髮卻長得又黑又硬,向四面支稜開,又順著前額往下長,幾乎到了那寬闊扁平的鼻子面前。那與其說是頭髮,倒不如說像是某個鐵匠的傑作,更像是豎滿了鐵蒺藜的牆頂,即使是跳田雞的能手見了也只好看作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障礙,敬謝不敏。

此人騎著馬小跑著往回走。他要把消息帶給倫敦法學院大門旁台爾森銀行門口警衛棚裡的守夜的,守夜的要把消息轉告銀行裡更高的權威。夜裡的黑影彷彿是從那消息裡生出的種種幻象,出現在他面前,也彷彿是令母馬心神不寧的幻象橫出在那牲畜面前。幻象似乎頻頻出現,因為她每見了路上一個黑影都要嚇得倒退。

與此同時郵車正載著三個難測的奧秘轟隆轟隆、顛顛簸簸、叮叮噹噹地行走在蕭索無聊的道路上。窗外的黑影也以乘客們睡意朦朧的眼睛和游移不定的思緒所能引起的種種幻象在他們眼前閃過。

在郵車上台爾森銀行業務正忙。那銀行職員半閉著眼在打瞌睡。他一條胳膊穿進皮帶圈,借助它的力量使自己不至於撞著身邊的乘客,也不至於在馬車顛簸太厲害時給扔到車旮旯兒裡去。馬車車窗和車燈朦朧映入他的眼簾,他對面的旅客的大包裹便變成了銀行,正在忙得不可開交。馬具的響聲變成了錢幣的叮噹,五分鐘之內簽署的支票數目竟有台爾森銀行在國際國內業務中三倍的時間簽署的總量。於是台爾森銀行地下室裡的保險庫在他眼前打開了,裡面是他所熟悉的寶貴的貯藏品和秘密(這類東西他知道得很不少)。他手執巨大的鑰匙串憑藉著微弱的燭光在貯藏品之間穿行,發現那裡一切安全、堅實、穩定、平靜,跟他上次見到時完全一樣。

不過,儘管銀行幾乎總跟他在一起,郵車卻也總跟他在一起。那感覺迷離恍惚,像是叫鴉片劑鎮住的疼痛一樣。此外還有一連串印象也通夜沒有停止過閃動--他正要去把一個死人從墳墓裡挖出來。

可是夜間的黑影並不曾指明,在那一大堆閃現在他面前的面孔中哪一張才是那被埋葬者的。但這些全是一個四十五歲男人的面孔,它們之間的差別主要在於所表現的情感和它們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輕蔑,挑戰、頑強、屈服、哀悼的表情一個個閃現,深陷的雙頰、慘白的臉色、瘦骨嶙峋的雙手和身形。但是主要的面孔只有一張,每一顆頭的頭髮也都過早地白了。睡意朦朧的旅客一百次地問那幽靈:

「埋了多少年了?」

回答總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你對被挖出來已經完全放棄希望了麼?」

「早放棄了。」

「你知道你復活了麼?」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希望你喜歡活下去?」

「很難說。」

「你要我帶她來看你麼?你願來看她麼?」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前後不同,而且自相矛盾。有時那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別急!我要是太早看見她,我會死掉的。」有時卻是涕泗縱橫,一片深情地說,「帶我去看她。」有時卻是瞪大了眼,滿臉惶惑地說,「我不認識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這樣想像中的對話之後,那乘客又在幻想中挖呀,挖呀,挖個不止--有時用一把鐵鍬,有時用一把大鑰匙,有時用手--要把那可憐的人挖出來。終於挖出來了,臉上和頭髮上還帶著泥土。他可能突然消失,化為塵土。這時那乘客便猛然驚醒,放下車窗,回到現實中來,讓霧和雨灑落到面頰上。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霧和雨、在閃動的燈光、路旁晃動著退走的樹籬前睜了開來,車外夜裡的黑影也會跟車內的一連串黑影會合在一起。倫敦法學院大門旁頭有的銀行大廈,昨天實有的業務,實有的保險庫,派來追他的實有的急腳信使,以及他所作出的真實回答也都在那片黑影裡。那幽靈一樣的面孔仍然會從這一切的霧影之中冒出來。他又會跟它說話。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我希望你想活。」

「很難說。」

挖呀-一挖呀--挖呀,直挖到一個乘客作出一個不耐煩的動作使他拉上了窗簾,把手牢牢地穿進了皮帶,然後打量著那兩個昏睡的人影,直到兩人又從他意識中溜走,跟銀行、墳墓融匯到一起。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對於被挖出來你已經放棄了希望麼?」

「早放棄了。」

這些話還在他耳裡震響,跟剛說出時一樣,還清清楚楚在他耳裡,跟他生平所聽過的任何話語一樣--這時那疲勞的乘客開始意識到天已亮了,夜的影子已經消失。

他放下窗,希著窗外初升的太陽。窗外有一條翻耕過的地畦,上面有一部昨夜除去馬軛後留下的鏵犁。遠處是一片寂靜的雜樹叢,還殘留著許多火紅的和金黃的樹葉。地上雖寒冷潮濕,天空卻很晴朗。太陽升了起來,赫煜、平靜而美麗。

「十八年!」乘客望著太陽說。「白晝的慈祥的創造者呀!活埋了十八年!」
第四章  準備
  
郵車上午順利到達多佛。喬治王旅館的帳房先生按照他的習慣打開了郵車車門,動作略帶幾分禮儀性的花哨,因為能在冬天從倫敦乘郵車到達這裡是一項值得向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道賀的成就。

這時值得道賀的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只剩下了一個,另外兩位早已在途中的目的地下了車。郵車那長了霉的車廂裡滿是潮濕骯髒的乾草和難聞的氣味,而且光線暗淡,真有點像個狗窩;而踏著鏈條樣的乾草鑽出車來的旅客羅瑞先生卻也哆哆嗦嗦、一身臃腫襤褸、滿腿泥濘、耷拉著帽簷,頗有點像個大種的狗。

「明天有去加萊的郵船麼,帳房?」

「有的,先生,若是天氣不變,而且風向有利的話。下午兩點左右海潮一起,就好航行了,先生。要個舖位麼,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過我還是要個房間,還要個理髮匠。」

「然後,就吃早飯麼,先生?是,先生,照您的吩咐辦。領這位先生到協和軒去!把先生的箱子、還有熱水送去。進了屋先給先生脫掉靴子--裡面有舒服的泥炭火。還要個理髮匠。都到協和軒辦事去。」

協和軒客房總是安排給郵車旅客,而郵車旅客通常是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在喬治王旅館的協和軒便出現了一種別有情趣的現象:進屋時一律一個模樣,出門時卻有千差萬別。於是另一個帳房先生、兩個看門的、幾個女僕和老闆娘都彷彿偶然似地停留在協和軒和咖啡室之間的通道上,遲遲不去。不久,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紳士便走出門來,去用早餐。此人身穿一套出入交際場所穿的褐色禮服,那禮服有大而方的袖口,巨大的荷包蓋,頗有些舊,卻洗燙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咖啡室裡除了這位穿褐色禮服的先生再也沒有客人。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爐前面,他坐在那兒等待著早餐時,爐火照在他身上,他卻一動不動,彷彿在讓人給他畫像。

他看上去十分整飭,十分拘謹。兩手放在膝蓋上,有蓋的背心口袋裡一隻懷表大聲滴答著,響亮地講著道,彷彿要拿它的莊重與長壽跟歡樂的火焰的輕佻與易逝作對比。這人長著一雙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為他那質地上乘的褐色長襪穿在腿上裹得緊緊的,閃著光,鞋和鞋扣雖不花哨,卻也精巧。他戴了一個亞麻色的小假髮,式樣別緻,鬈曲光澤,緊緊扣在頭上。據說是用頭髮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甩真絲或玻璃絲紡出來的。他的襯衫雖不如長襪精美,卻也白得耀眼,像拍打著附近海灘的浪尖,或是陽光中閃耀在遙遠的海上的白帆。那張臉習慣性地繃著,一點表情也沒有。可在那奇妙的假髮之下那對光澤明亮的眼睛卻閃著光輝。看來這人在訓練成為台爾森銀行的那種胸有城府、不動聲色的表情的過程中確曾飽經磨練。他的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暈,險上雖有皺紋,卻無多少憂患的痕跡。這大約是因為台爾森銀行處理秘密業務的單身行員主要是為別人的憂患奔忙,而轉手的憂患也如轉手的服裝,來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羅瑞先生彷彿在完成請人畫像的動作時睡著了,是送來的早餐驚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對管帳的說:

「請你們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時候都可能到達。她可能來打聽賈維斯.羅瑞,也可能只打聽台爾森銀行的人。到時請通知我。」

「是的,先生。倫敦的台爾森銀行麼,先生?」

「是的。」

「是的,先生。貴行人員在倫敦和巴黎之間公幹時我們常有幸接待,先生。台爾森銀行的出差人員不少呢。」

「不錯。我們是英國銀行,卻有頗大的法國成份。」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親自出差,先生?」

「近幾年不大出差了。我們--我--上次去法國回來到現在已是十五個年頭了。」

「真的,先生?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呢,先生。那是在我們這批人之前,先生。喬治王旅館那時還在別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是我願打一個不小的賭,先生,像台爾森銀行這樣的企業在--不說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經挺興旺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說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侍者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從餐桌邊退後了幾步,把餐巾從右臂轉到左臂上,然後便悠然站著,彷彿是站在天文台或是瞭望台上,觀賞著客人吃喝,那是侍者們世代相傳不知已多少年的習慣做法。

羅瑞先生吃完了早飯便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彎彎的,似是一隻海上的鴕鳥為了逃避海灘,一頭扎進了白堊質的峭壁裡。海灘是大海與石頭瘋狂搏戰的遺跡。大海已經幹完了他想幹的事,而它想幹的事就是破壞。它曾瘋狂地襲擊過城市,襲擊過峭壁,也曾摧毀過海岸。街舍間流蕩著濃濃的魚腥味,使人覺得是魚生了病便到這兒來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裡去洗海水浴一樣。海港裡有少量漁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漸漸升起快要漲滿時遊人更多。這有時叫某些並不做生意的小販莫名其妙地發了財,可奇怪的是,這附近卻沒有人樂意承擔一個點燈夫的費用。

已是下午時分,有時清明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的空氣又蒙上了霧靄與水氣。羅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霧靄。黃昏時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樣等著晚餐,這時他心裡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燒得通紅的煤塊裡挖。

飯後一瓶優質紅葡萄酒對於在通紅的煤塊裡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別無妨礙。羅瑞先生已經悠閒了許久,剛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後一杯。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煥發的老年紳士露出了完全滿足的神態。此時那狹窄的街道上卻響起了轔轔的車輪聲,然後隆隆的車聲便響進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說。

一會兒工夫,侍者已經進來報告,曼內特小姐已從倫敦到達,很樂意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

「這麼快?」

曼內特小姐在途中已經用過點心,不想再吃什麼,只是非常急於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若是他樂意而又方便的話。

台爾森銀行的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後一杯酒,整了整耳邊那奇怪的淡黃色小假髮,跟著侍者來到了曼內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間陰暗的大屋,像喪禮一樣擺著黑色馬毛呢面的傢俱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幾張桌子曾上過多次油漆。擺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兩枝高高的蠟燭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張張桌面上,彷彿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墳墓的深處,若是不挖掘,就別想它們發出光來。

那黑暗很難穿透,在羅瑞先生踩著破舊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時,一時竟以為曼內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裡,直到他走過那兩枝蠟燭之後,才發現這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爐之間的桌邊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騎馬披風,旅行草帽的帶子還捏在手裡。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嬌小美麗的身軀,一大堆金色的秀髮,一雙用詢問的神色迎接著他的藍色眼睛,還有一個那麼年輕光潔、卻具有那麼獨特的能力、可以時而抬起時而攢聚的前額上。那額頭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驚覺,也不僅僅是一種聰明集中的專注,不過它也包括了這四種表情。他一看到這一切,眼前便突然閃過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一個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峽時曾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閃掠,海裡濁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說像呵在她身後那窄而高的穿衣鏡上的一口氣一樣消失了。鏡框上是像到醫院探視病人的一群黑種小愛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還沒有腦袋,都在向黑皮膚的女神奉獻盛滿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籃--他向曼內特小姐鄭重地鞠躬致敬。

「請坐,先生。」年輕的聲音十分清脆動聽,帶幾分外國腔調,不過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羅瑞先生說著又用早年的儀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來。

「我昨天收到銀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說有一個消息--或是一種發現--」

「用詞無關緊要,兩個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關於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的,我從來沒見過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羅瑞先生在椅子上動了動,帶著為難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愛神的探病隊伍,彷彿他們那荒唐的籃子裡會有什麼對別人有用的東西。

「因此我必須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銀行的一位先生接頭。那先生很好,他為了這件事要專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計你會這麼說,先生。」

她向他行了個屈膝禮(那時年輕的婦女還行屈膝禮),同時溫婉可愛地表示,她認為他比她要年長許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銀行說,既然瞭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議的人認為我必須去一趟法國,而我卻是個孤兒,沒有親友能與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護,我將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經離開了倫敦,可我認為已經派了信使通知他,請他在這兒等我。」

「我很樂意接受這項任務,」羅瑞先生說,「更高興執行。」

「先生,我的確要感謝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你。銀行告訴我說,那位先生會向我詳細說明情況,讓我作好思想準備,因為那事很令人吃驚。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我當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急切的興趣,要想知道真象。」

「當然,」羅瑞先生說。「是的--我--」

他略作停頓,整了整耳邊蓬鬆的假髮。

「這事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他並沒有立即說起,卻在猶豫時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輕的眉頭抬了起來,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表情--獨特而美麗,也頗有性格--她舉起手來,好像想以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抓住或制止某種一閃而過的影子。

「你從來沒見過我麼,先生?」

「難道我見過你麼?」羅瑞張開兩臂,攤開了雙手,帶著爭辯的微笑。

在她那雙眉之間、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現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纖細的皺紋。她一直站在一張椅子旁邊,這時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望著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說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國家我只好稱呼你英國小姐曼內特了。」

「隨您的便,先生。」

「曼內特小姐,我是個生意人,我在執行一項業務工作。你在跟我來往中就把我當作一部會說話的機器好了--我實在也不過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們一個客戶的故事告訴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複的那個詞,匆匆補充道,「是的,客戶;在銀行業務中我們把跟我們有往來的人都叫做客戶。他是個法國紳士;搞科學的,很有成就,是個醫生。」

「不是波維人吧?」

「當然是,是波維人。跟令尊大人曼內特先生一樣是波維人。這人跟令尊曼內特先生一樣在巴黎也頗有名氣。我在那兒有幸結識了他。我們之間是業務關係,但是彼此信任。那時我還在法國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可以問問是什麼時候麼,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個--英國小姐結了婚,我是他婚禮的經辦人之一。他跟許多法國人和法國家庭一樣把他的事務全部委託給了台爾森銀行。同樣,我是,或者說曾經是,數十上百個客戶的經辦人。都不過是業務關係,小姐;沒有友誼,也無特別的興趣和感情之類的東西。在我的業務生涯中我曾換過許多客戶--現在我在業務工作中也不斷換客戶。簡而言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機器。我再說--」

「可你講的是我父親的故事;我開始覺得--」她奇怪地皺緊了眉頭仔細打量著他--「我父親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年也去世了。把我帶到英國來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羅瑞先生抓住那信賴地走來、卻帶幾分猶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禮貌地放到唇上,隨即把那年輕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後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時而擦擦面頰,時而整整耳邊的假髮,時而俯望著她的臉,打著手勢說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

「曼內特小姐,帶你回來的是我。你會明白我剛才說過的話有多麼真實:我沒有感情,我跟別人的關係都只是業務關係。你剛才是在暗示我從那以後從來沒有去看過你吧!不,從那以後你就一直受到台爾森銀行的保護,我也忙於台爾森銀行的其它業務。感情!我沒有時間講感情,也沒有機會,小姐,我這一輩子就是在轉動著一個碩大無朋的金錢機器。」

做完了這篇關於他日常工作的奇怪描述之後,羅瑞先生用雙手壓平了頭上的亞麻色假髮(那其實全無必要,因為它那帶有光澤的表面已經平順到不能再平順了),又恢復了他原來的姿勢。

「到目前為止,小姐,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親的故事--這你已經意識到了,現在我要講的是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如果令尊大人並沒有在他死去時死去--別害怕,你嚇得震了一下呢!」

她的確嚇得震了一下。她用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請你,」羅瑞先生安慰她說,把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緊抓住他的求援的手指上,那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控制自己,不要激動--這只是業務工作。我剛才說過--」

姑娘的神色今他十分不安,他只好停下了話頭,走了幾步,再說下去:

「我剛才說:假定曼內特先生並沒有死,而是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假定他是被綁架了,而那時猜出他被弄到了什麼可怕的地方並不困難,難的只是找到他;如果他的某個同胞成了他的敵人,而那人卻能運用某種在海的那邊就連膽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悄談起的特權,比如簽署一張空白拘捕證就可以把任何人送進監牢,讓他在任何規定的時間內被世人忘記。假定他的妻子向國王、王后、宮廷和教會請求調查他的下落,卻都杳無音訊--那麼,你父親的歷史也就成了這個不幸的人的歷史,那波維城醫生的歷史。」

「我求你告訴我更多一些情況,先生。」

「我願意。我馬上就告訴你。可你能受得了麼?」

「除了你現在讓我感到的不安之外,我什麼都受得了。」

「你這話倒還有自制力,而你--也確實鎮靜。好!」(雖然他的態度並不如他的話所表示的那麼滿意)「這是業務工作,就把它當業務工作看吧!--一種非辦不可的業務。好,假定那醫生的妻子雖然很有勇氣,很有魄力,在孩子生下來之前遭到過嚴重的傷害-一」

「那孩子是女的吧,先生?」

「是女的。那是業--業務工作--你別難過。小姐,若是那可憐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遭到過極大的傷害,而她卻下定了決心不讓孩子承受她所承受過的任何痛若,只願讓孩子相信她的父親已經死去,讓孩子就像這樣長大--不,別跪下!天啦!你為什麼要向我跪下?」

「我要知道真象。啊,親愛的,善良慈悲的先生,我要知道真象。」

「那是--是業務。你把我的心弄亂了。心弄亂了怎麼能搞業務呢?咱們得要頭腦清醒。如果你現在能告訴我九個九便士是多少,或是二十個畿尼合多少個先令,我就很高興了。那我對你的心理狀態也就放心了。」

在他溫和地把她扶起後,她靜靜地坐著,雖沒有回答他的請求,但抓住他的手腕的手反倒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於是賈維斯.羅瑞先生才略微放心了些。

「說得對,說得對。鼓起勇氣!這是業務工作!你面前有你的業務,你能起作用的業務,曼內特小姐,你的母親跟你一起辦過這事。而在她去世之前--我相信她的心已經碎了--一直堅持尋找你的父親,儘管全無結果。她在你兩歲時離開了你。她希望你像花朵一樣開放,美麗、幸福,無論你的父親是不久後安然出獄,還是長期在牢裡消磨憔悴,你頭上都沒有烏雲,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

他說此話時懷著讚許和憐惜的心情低頭望著她那滿頭金色的飄灑的秀髮,似乎在設想著它會立即染上灰白。

「你知道你的父母並無巨大的家產,他們的財產是由你母親繼承過來留給你的。此後再也沒有發現過金錢或其它的財富,可是--」

他感到手腕捏得更緊了,便住了嘴。剛才特別引起他注意的額頭上的表情已變得深沉固定,表現出了痛苦和恐懼。

「可是我們已經--已經找到了他。他還活著。只是大變了--這幾乎是勢所必然的。差不多成了廢人--難免如此,雖然我們還可以往最好的方面希望。畢竟還,活著,你的父親已經被接到一個他過去的僕人家裡,在巴黎。我們就要到那兒去:我要去確認他,如果還認得出來的話;你呢,你要去恢復他的生命、愛、責任心,給他休息和安慰。」

她全身一陣震顫,那震顫也傳遍了他的全身。她帶著惶恐,彷彿夢囈一樣低低地卻清晰地說道:

「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將是他的鬼魂!--而不是他。」

羅瑞先生默默地摩挲著那只抓住他手臂的手,「好了,好了,好了。聽我說,聽我說,現在最好的和最壞的消息你都已經知道了。你馬上就要去看這個蒙冤受屈的可憐人了。只要海上和陸上的旅行順利,你很快就會到達他親愛的身邊了。」

她用同樣的調子說,只是聲音低得近似耳語,「我一直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可他的靈魂卻從沒來糾纏過我。」

「還有一件事,」羅瑞先生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說時語氣很重,「我們找到他時他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抹掉了。現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個名字只能是有害無益;去追究他這麼多年來究竟只是遭到忽視或是有意被囚禁,也會是有害無益;現在再去追究任何問題都是有害無益的,因為很危險。這個問題以後就別再提了--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別提了。只要千方百計把他弄出法國就行了。我是英國人,是安全的,台爾森銀行在法國聲望也很高。可就連我和銀行也都要避免提起此事。我身上沒有片紙隻字正面提到這個問題。這完全是樁秘密業務。我的委任狀、通行證和備忘錄都包括在一句話裡:『死人復活了。』這適可以作任何解釋。可是,怎麼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聽到!曼內特小姐!」

她在他的手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甚至沒有靠到椅背上,卻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她瞪著眼睛凝望著他,還帶著那最後的彷彿是雕刻在或是烙在眉梢的表情。她的手還緊緊地抓住他。他怕傷害了她,簡直不敢把手抽開,只好一動不動,大聲叫人來幫忙。

一個滿面怒容的婦女搶在旅館僕役之前跑進屋裡。羅瑞儘管很激動,卻也注意到她全身一片紅色。紅頭髮,特別的裹身紅衣服。非常奇妙的女帽,像是王室衛隊擲彈兵用的大容量的木質取酒器,或是一大塊斯梯爾頓奶酪。這女人立即把他跟那可憐的小姐分開了--她把一隻結實的手伸到他胸前一搡,便讓他倒退回去,撞在靠近的牆上。

(「我簡直以為她是個男人呢!」羅瑞先生撞到牆上喘不過氣來時心裡想道。)

「怎麼,你看看你們這些人!」這個女人對旅館僕役大叫,「你們站在這兒瞪著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去拿東西?你們若是不把嗅鹽、冷水和醋拿來,我會叫你們好看的。我會的,快去!」

大家立刻走散,去取上述的解救劑了。那婦女把病人輕輕放到沙發上,很內行很體貼地照顧她,叫她作「我的寶貝」,「我的鳥兒」,而且很驕傲很小心地把她一頭金髮攤開披到肩上。

「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怒氣沖沖地轉向羅瑞先生,「你為什麼把不該告訴她的東西告訴她,把她嚇壞了?你看看她,漂亮的小臉兒一片煞白,手也冰涼。你認為這樣做像個干銀行的麼?」

這問題很難回答,弄得羅瑞先生狼狽不堪,只好遠遠站著,同情之心和羞慚之感反倒受到削弱。這個健壯的女人用「若是你們再瞪著眼睛望著,我會叫你們好看的」這種沒有明說的神秘懲罰轟走了旅館僕役之後,又一步步恢復了她的工作。她哄著姑娘把她軟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

「希望她現在會好些了,」羅瑞先生說。

「就是好了也不會感謝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我可愛的小美人兒!」

「我希望,」羅瑞先生帶著微弱的同情與羞傀沉默了一會兒,「是你陪曼內特小姐到法國去?」

「很有可能!」那結實的婦女說。「如果有人讓我過海去,你以為上帝還會把我的命運放在一個小島上麼?」

這又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賈維斯.羅瑞先生退到一旁思考去了。
第五章  酒店
  
街上落下一個大酒桶,磕散了,這次意外事件是在酒桶從車上搬下來時出現的。那桶一骨碌滾了下來,桶箍散開,酒桶躺在酒館門外的石頭上,像核桃殼一樣碎開了。

附近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和遊蕩,來搶酒喝。路上的石頭原很粗糙,鋒芒畢露,叫人以為是有意設計來弄瘸靠近它的生物的,此時卻變成了一個個小酒窪;周圍站滿了擠來擠去的人群,人數多少隨酒窪的大小而定。有人跪下身子,合攏雙手捧起酒來便喝,或是趁那酒還沒有從指縫裡流走時捧給從他肩上彎下身子的女人喝。還有的人,有男有女,用殘缺不全的陶瓷杯子到水窪裡去舀;有的甚至取下女人頭上的頭巾去蘸滿了酒再擠到嬰兒嘴裡;有的用泥砌起了堤防,擋住了酒;有的則按照高處窗口的人的指示跑來跑去,堵截正要往別的方向流走的酒,有的人卻在被酒泡漲、被酒渣染紅的酒桶木片上下功夫,津津有味地咂著濕漉漉的被酒浸朽的木塊,甚至嚼了起來。那兒完全沒有回收酒的設備,可是,不但一滴酒也沒有流走,而且連泥土也被刮起了一層。如果有熟悉這條街的人相信這兒也會有清道夫的話,倒是會認為此時已出現了這種奇跡。

搶酒的遊戲正在進行。街上響起了尖聲的歡笑和興高采烈的喧嘩--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喧嘩。這場遊戲中粗魯的成份少,快活的成份多。其中倒有一種獨特的夥伴感情,一種明顯的逗笑取樂的成份。這種傾向使較為幸運和快活的人彼此歡樂地擁抱、祝酒、握手,甚至使十多個人手牽著手跳起舞來。酒吸完了,酒最多的地方劃出了許多像爐橋似的指爪印。這一場表演也跟它爆發時一樣突然結束了。剛才把鋸子留在木柴裡的人又推起鋸子來。剛才把盛滿熱灰的小罐放在門口的婦女又回到小罐那裡去了-一那是用來緩和她自己或孩子飢餓的手指或腳趾的疼痛的。光著膀子、蓬鬆著亂髮、形容枯槁的男人剛才從地窖裡出來,進入冬天的陽光裡,現在又回到地窖裡去了;這兒又聚起一片在這一帶似乎比陽光更為自然的陰雲。

酒是紅酒;它染紅了的是巴黎近郊聖安托萬的一條窄街,也染紅了很多雙手,很多張臉,很多雙赤足,很多雙木屐。鋸木柴的手在柴塊上留下了紅印;用酒餵過嬰兒的婦女的額頭也染上了她重新裹上的頭巾的紅印。貪婪的吮吸過酒桶板的人嘴角畫上了道道,把他畫成了老虎。有一個調皮的高個兒也變成了老虎。他那頂像個長口袋的髒睡帽只有小部分戴在頭上,此時竟用手指蘸著和了泥的酒渣在牆上寫了一個字:血。

他寫的那東西在街面的石板上流淌並濺滿居民身上的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此時烏雲又籠罩在聖安托萬的頭上,適才短暫的陽光曾從他神聖的臉上驅走烏雲。現在這兒又籠罩著沉沉的陰霾--寒冷、骯髒、疾病、愚昧和貧困是服侍這位聖徒的幾位大老爺--他們一個個大權在握,尤其是最後一位:貧窮。這兒的人是在磨坊裡飽經苦難,受過反覆碾磨的人的標本--但磨他們的肯定不是那能把老頭兒磨成小伙子的神磨。他們在每一個角落裡發抖,在每一道門裡進進出出,在一家窗戶前張望。他們穿著難以蔽體的衣服在寒風中瑟縮。那碾磨著他們的是能把小伙子磨成老頭兒的磨;兒童被它磨出了衰老的面容,發出了沉重的聲音;它在他們的臉上,也在成年人的臉上,磨出了一道道歲月的溝畦,又鑽出來四處活躍。飢餓無所不在,它專橫霸道。飢餓是破爛不堪的衣服,在竹竿上,繩子上,從高高的樓房裡掛了出來;飢餓用稻草、破布、木片和紙補綴在衣物上;飢餓在那人鋸開的少量木柴的每一片上反覆出現;飢餓瞪著大眼從不冒煙的煙囪往下看;飢餓也從骯髒的街道上飄起,那兒的垃圾堆裡沒有一丁點可以吃的東西。飢餓寫在麵包師傅的貨架上,寫在每一片存貨無多的劣質麵包上,寫在臘腸店裡用死狗肉做成出售的每一根臘腸上。飢餓在旋轉的鐵筒裡的烤板栗中搖著它焦乾的骨頭嗒嗒作響。飢餓被切成了一個銅板一小碗的極薄的干洋芋片,用極不情願花掉的幾滴油炒著。

飢餓居住在一切適合於它居住的東西上。從一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分出了許多別的彎曲狹窄的街道,街上滿是犯罪和臭氣,住滿了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人,人人散發出襤褸的衣衫和睡帽的氣味。一切可以看到的東西都陰沉著臉,望著病懨懨的一切。在人們走投無路的神色裡,還帶著困獸猶斗的意思。雖然大家精神萎靡,可抿緊了嘴唇、眼裡冒火者也大有人在-一那嘴唇因嚥下的怒氣而抿得發白。也有的人眉頭絞成一團,就像他們打算自己接受或讓別人接受的絞索。店舖的廣告(幾乎每家店舖都掛著廣告)也全是匱乏的象徵。屠戶和肉鋪的廣告上全是皮包骨頭的碎塊;麵包師傅陳列的廣告是最粗劣的麵包片。酒店廣告上拙劣地畫著喝酒的客人捧著少量的淡酒和啤酒在發牢騷,滿臉是憤怒和機密。沒有一樣東西興旺繁榮,只有工具和武器除外。磨刀匠的刀子和斧頭鋒利珵亮,鐵匠的錘子結實沉重,槍匠造的槍托殺氣騰騰,能叫人殘廢的石頭路面有許多水窪,盛滿了泥和水。路面直通到住戶門口,沒有人行道,作為補償,陽溝一直通到街道正中--若是沒受到阻塞的話。可要不阻塞須得下大雨,但真下了大雨,它又會在胡亂流轉之.後灌進住戶屋裡。每隔一段較大的距離便有一盞粗笨的路燈,用繩和滑車吊在街心。晚上,燈夫放下一盞盞的燈,點亮了,再升到空中,便成了一片暗淡微弱的燈光之林,病懨懨地掛在頭上,彷彿是海上的爝火。實際上它們也確是在海上,這隻小船和它的船員確已面臨風暴襲來的危險。

因為,不久之後那地區閒得無聊、肚子不飽的瘦削的窮苦人在長期觀察燈夫工作之後就想出了一個改進工作方法的主意:用繩和滑車把人也吊起來,用以照亮他們周圍的黑暗。不過,那個時期此刻尚未到來。刮過法蘭西的每一陣風都吹得窮苦人破爛的衣襟亂飄,卻都不起作用,因為羽毛美麗歌聲嘹亮的鳥兒們並不理會什麼警告。

酒店在街角上,外形和級別都超出大多數的同行。剛才它的老闆就穿著黃色的背心和綠色的褲子,站在門外看著人們爭奪潑灑在地上的酒。「那不關我的事,」他最後聳了聳肩說。「是市場的人弄翻的。叫他們補送一桶來好了。」

這時他偶然見到了那高個兒在牆上寫的那玩笑話,便隔著街對他叫道:

「喂,加斯帕德,你在牆上寫些什麼?」

那人意味深長地指了指他寫的字。他們這幫人常常彼此這麼做。可他這一招並不靈,對方完全不理會一-.這樣的現象在這幫人之間也是常有的。

「你怎麼啦?你要進瘋人院麼?」酒店老闆走過街去,從地上抓一把爛泥塗在他的字上,把它抹掉了,說,「你幹嗎在大街上亂畫?這種字體就沒有別的地方寫麼,告訴我?」

說話時他那只乾淨手有意無意地落到了那開玩笑的人心口。那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敏捷地往上一蹦,便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跳起舞來。一隻髒鞋從腳上飛起,他又一把接住舉了起來。在當時情況下,他剛才那惡作劇即使不致弄得家破入亡,也是很危險的。

「把鞋穿上,穿上,」店老闆說。「來杯酒,來杯酒,就在那兒喝!」老闆提出勸告之後就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髒手--他是故意的,因為他那手是為他弄髒的。然後他又橫過街回到了酒店。

這位酒店老闆三十左右年紀,脖子粗得像公牛,一副好鬥的形象。他準是燥熱體質,因為雖是嚴寒天氣,他還把外衣搭在肩頭,並不穿上,而且捲起了襯衫袖子,讓棕黃的胳膊直露到手肘。他有一頭蓬鬆鬈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這人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雙眼之間分得很開,惹人注目。大體看來他脾氣不壞,卻透著股倔強勁,顯然是個有魄力有決斷想幹什麼就得幹成的人。你可別跟他在兩面是水之處狹路相逢,這人是無論用什麼東西也拽不回頭的。

他進屋時,他的妻子德伐日太太坐在店裡櫃檯後面。德伐日太太跟他年齡相近,是個壯實的女人,一雙機警的眼睛似乎很少望著什麼東西。她的大手上戴滿了戒指,五官粗大,卻安詳沉靜。她那神態叫人相信她所經管的帳目決不會有任何差錯。她對寒冷很敏感,所以用裘皮裹得嚴嚴實實,還用一條色彩鮮亮的大圍巾纏在頭上,只露出了兩個大耳環。毛線就在她面前,她卻放著沒織,只是一手托著胳膊,一手拿著根牙籤剔牙。她的丈夫走進酒店時她一聲沒吭,只輕輕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再配上她那濃眉在牙籤之上微微的一抬,便是向她丈夫建議,最好在店裡轉一圈,看看在他過街去之後有沒有新的顧客進來。

酒店老闆眼珠一轉,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屋角。其他的顧客沒有變化: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櫃檯前悠悠地品味著所餘不多的酒。他從櫃檯經過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年輕姑娘遞了個眼色,「就是他。」

「你鑽到那旮旯裡搞什麼鬼呀?」德伐日先生心想,「我又不認識你。」

可是他卻裝出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生客的樣子,只跟在櫃檯邊喝酒的三個客人搭訕。

「怎麼祥,雅克?」三人中有一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潑翻的酒喝,喝光了沒有?」

「每一滴都喝光了,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就在雙方互稱雅克時,剔著牙的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眉頭更抬高了一些。

「這些可憐蟲裡有好些人,」三人中第二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是難得有酒喝的。他們除了黑麵包和死亡的滋味之外很難嘗到別的東西。是吧,雅克?」

「是這樣的,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第二次交換著叫雅克時,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仍然十分平靜地剔著牙,眉頭更抬高了一些,輕輕地挪了挪身子。

現在是第三個人在說話,同時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

「啊!那就更可憐了!這些畜生嘴裡永遠是苦味,日子也過得艱難。我說得對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這第三次雅克叫完,德伐日太太已把牙籤放到了一邊,眉毛仍然高抬著,同時在座位上略微挪了挪身子。

「別說了!真的!」她的丈夫嘰咕道。「先生們--這是內人!」

三個客人對德伐日太太脫下帽子,做了三個花哨的致敬動作。她點了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表示領受。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酒店,以一派心平氣和胸懷坦蕩的神氣拿起毛線專心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仔細盯著她,現在說道,「日安。你們想要看的房間--我剛才出去時你們還問起的一-就在五樓,是按單身住房配備好了傢俱的。樓梯連著緊靠左邊的小天井,」他用手指著,「我家窗戶邊的小天井。不過,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個人去過,他可以帶路。再見吧,先生們!」

三人付了酒錢走掉了。德伐日先生的眼睛望著他老婆織著毛線,這時那老先生從屋角走了出來,客氣地要求說一句話。

「說吧,先生,」德伐日先生說,平靜地跟他走到門邊。

兩人交換的話不多,卻很乾脆。德伐日先生幾乎在聽見第一個字時就吃了一驚,然後便很專注地聽著。話沒有談到一分鐘,他便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老先生向年輕姑娘做了個手勢,也跟了出去。德伐日太太用靈巧的手織著毛線,眉頭紋絲不動,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羅瑞先生和曼內特小姐就這樣從酒店走了出來,在德伐日先生剛才對那幾個人指出的門口跟他會合了。這門裡面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小天井,外面是一個公共入口,通向一大片人口眾多的住房。德伐日先生經過青磚鋪地的人口走進青磚鋪地的樓梯口時,對他往日的主人跪下了一隻腳,把她的手放到了唇邊。這原是一個溫和的動作,可在他做來卻並不溫和。幾秒鐘之內他便起了驚人的變化,臉上那溫和、開朗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神秘的、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有點不好走。開始時不妨慢一點。」三人開始上樓,德伐日先生用粗重的聲音對羅瑞先生說。

「他是一個人麼?」羅瑞先生問。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有誰能跟他在一起?」另一個人同樣低聲說。

「那麼,他總是一個人?」

「是的。」

「是他自己的意思麼?」

「他非如此不可。他們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接手時--那對我有危險,我必須小心--他就是那樣,現在還是那樣。」

「他的變化很大麼?」

「變化!」

酒店老闆停下腳步,一拳揍在牆上,發出一聲凶狠的詛咒,這個動作比什麼直接的回答都更有力。羅瑞先生和兩個夥伴越爬越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這樣的樓梯和附屬設施現在在巴黎較為擁擠的老市區就已經是夠糟的了,在那時對於還不習慣的、沒受過鍛煉的人來說更是十分難堪。一幢大樓便是一個骯髒的窠。大樓的每一個居室-一就是說通向這道公用樓梯的每一道門裡的一間或幾間住房--不是把垃圾從窗口倒出去,就是把它堆在門前的樓梯口上。這樣,即使貧窮困乏不曾把它看不見摸不到的骯髒籠罩住戶大樓,垃圾分解所產生的無法控制、也無可救藥的骯髒也能叫空氣污染。而這兩種污染源合在一起更叫人無法忍受。樓梯所經過的就是這樣一個黑暗陡峭、帶著髒污與毒素的通道。賈維斯.羅瑞因為心緒不寧,也因為他年輕的同伴越來越激動,曾兩次停下腳步來休息,每次都在一道淒涼的柵欄旁邊。還沒有完全敗壞,卻已失去動力的新鮮空氣似乎在從那柵欄逃逸,而一切敗壞了的帶病的潮氣則似乎從那裡撲了進來。通過生銹的柵欄可以看到亂七八糟的鄰近地區,但更多的是聞到它的味道。視野之內低於聖母院兩座高塔塔尖和它附近的建築的一切沒有一件具有健康的生命和遠大的希望。

他們終於爬到了樓梯頂上,第三次停下了腳步。還要爬一道更陡更窄的樓梯才能到達閣樓。酒店老闆一直走在前面幾步,就在羅瑞先生身邊,彷彿害怕那小姐會提出問題。他在這裡轉過身子,在搭在肩上的外衣口袋裡仔細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把鑰匙來。

「那麼,門是鎖上的麼,朋友?」羅瑞先生吃了一驚,說。

「是的,不錯,」德伐日的回答頗為冷峻。

「你認為有必要讓那不幸的人這樣隔絕人世麼?」

「我認為必須把他鎖起來,」德伐日先生皺緊了眉頭,靠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鎖起來過的日子太長,若是敞開門他會害怕的,會說胡話,會把自己撕成碎片,會死,還不知道會遭到什麼傷害。」

「竟然可能這樣麼?」羅瑞先生驚叫道。

「竟然可能麼!」德伐日尖刻地重複道。「可能。我們這個世界很美好,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很多類似的事也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而且干了出來一-干了出來,你明白不!--就在那邊的天底下,每天都有人干。魔鬼萬歲!咱們往前走。」

這番對話聲音極低,那位小姐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可這時強烈的激動已使她渾身發抖臉上露出嚴重的焦慮,特別是露出害怕和恐懼。羅瑞先生感到非得說幾句話安慰她一下不可了。

「勇氣,親愛的小姐!勇氣!業務!最嚴重的困難很快就會過去。一走進門困難就過去了,然後你就可以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帶給他,給他安慰和快樂了。請讓我們這位朋友在那邊攙扶著你。好了,德伐日朋友,現在走吧。業務,業務!」

他們放輕腳步緩慢地往上爬。樓梯很短,他們很快便來到了頂上。轉過一道急彎,他們突然看到有三個人彎著身子,腦袋擠在一道門邊,正通過門縫或是牆洞專心地往屋裡瞧著。那三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急忙回過頭來,站直了身子。原來是在酒店喝酒的那三個同名的人。

「你們一來,我吃了一驚,竟把這三位朋友給忘了,」德伐日先生解釋說,「你們都走吧,幾位好夥計,我們要在這兒辦點事。

那三人從他們身邊側身走過,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層樓似乎再也沒有別的門。酒店老闆目送三人走開,才直接來到門邊。羅瑞先生略有些生氣地小聲問道:

「你拿曼內特先生作展覽麼?」

「我只讓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這你已經看到了。」

「這樣做好麼?」

「我認為很好。」

「這少數人都是些什麼人?你憑什麼作選擇?」

「我選中他們,因為他們是真正的男子漢,他們都使用我的名字--雅克是我的名字--讓他們看看會有好處的。夠了,你是英國人,是另外一回事。請你們站在這兒等一等。」

他做了一個警告的手勢,讓他們別再往前走,然後彎下腰,從牆上的縫隙裡望了進去,隨即抬起頭,在門上敲了兩三下--顯然只是想發出聲音,再沒有其它的目的。懷著同樣的目的他把鑰匙在門上敲了三四下,才笨手笨腳地插進鎖孔,大聲地轉動起來。

那門在他手下向裡面慢慢打開。他往屋裡望了望,沒有出聲。一點輕微的聲音作了某種回答,雙方都只說了一兩個音節。

他回過頭招呼他倆進去。羅瑞先生用手小心地摟住姑娘的腰,扶住她,因為他覺得她有些站立不穩了。

「啊一-啊--啊,業務,業務!」他給她鼓勁,但面頰上卻閃動著並非業務的淚光。「進來吧,進來吧!」

「我害怕,」她發著抖,說。

「害怕什麼?」

「害怕他,害怕我的父親。」

她的情況和嚮導的招手使羅瑞先生無可奈何,只好把那只放在他肩上的發著抖的手臂拉到自己脖子上,扶她站直了身子,匆匆進了屋,然後放下她,扶她靠緊自己站住。

德伐日掏出鑰匙,反鎖上門,拔出鑰匙拿在手裡。這些事他做得緩慢吃力,而且故意弄出些刺耳的聲音。最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站住,轉過頭來。

閣樓原是做儲藏室堆放柴禾之類的東西用的,十分陰暗;那老虎窗樣的窗戶其實是房頂的一道門,門上還有一個活動吊鉤,是用來從街而起吊儲藏品的。那門沒有油漆過,是一道雙扇門,跟一般法國式建築一樣,從當中關閉。為了御寒,有一扇門緊緊關閉,岳扇也只開了一條縫,誘進極少的光線。這樣,乍一進門便很難看見東西。在這種幽暗的環境裡,沒有經過長期的適應和磨練是無法進行細緻的工作的。可是現在這種工作卻在這裡進行著。因為一個白髮老人正坐在一張矮凳上,背向著門,面向著窗戶,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酒店老闆站在窗前望著他。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伐日先生說,低頭看著那個低垂著的白髮的頭。那人在做鞋。

那頭抬起了一下,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作了回答,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日安!」

「我看你工作得還是很辛苦?」

良久的沉默,然後那頭才抬了起來;那聲音回答說,「是--我在工作。」這一回有一雙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發問的人,然後那張臉又低了下去。

那聲音之微弱今人憐憫,卻也嚇人,並非由於體力上的衰弱,雖然囚禁與粗劣的食物無疑都起過作用;卻是由於孤獨與廢棄所導致的衰弱,而這正是它淒慘的特色。它彷彿是漠漠遠古的聲音那微弱、瀕危的迴響,已完全失去了人類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與共鳴,彷彿只是一種曾經美麗的顏色褪敗成的模糊可憐的污斑。那聲音很低沉,很壓抑,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令人想起在荒野裡踽踽獨行、疲憊不堪、飢餓待斃的旅人,那無家可歸的絕望的生靈在躺下身子準備死去之前苦念著家庭和親友時所發出的哀音。

一聲不吭的工作進行了幾分鐘,那雙失神的眼睛又抬起來望了望。眼裡全無興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機械地意識到剛才有個唯一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現在還沒有空出來。

「我想多放一點光線進來,」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鞋匠,「你可以多接受一點麼?

鞋匠停止了工作,露出一種茫然諦聽的神情,望了望他身邊的地板,同樣望了望另一面地板,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麼?」

「你可以多接受一點光線麼?」

「你要放進來,我只好忍受。」(「只好」兩字受到很輕微的強調)

只開了一線的門開大了一些,暫時固定在了那個角度。一大片光線射進閣樓,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隻沒做完的鞋放在他膝頭上;幾件平常的工具和各種皮件放在腳旁或長凳上。他長了一把白鬍子,不長,修剪得很亂;面頰凹陷,眼睛異常明亮。因為面頰乾瘦和凹陷,長在仍然深濃的眉毛和亂糟糟的頭髮之下的那雙眼睛似乎顯得很大,雖然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它們天生就大,可現在看去卻大得不自然。他那破爛的黃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由於長期與直接的陽光和空氣隔絕,他跟他那帆布外衣、松垂的長襪和破爛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紙似的灰黃,混成一片,難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擋住眼前的光線,那手似乎連骨頭都透明了。他就像這樣坐著,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著眼。在直視眼前的人形之前,他總要東望望,西望望,彷彿已失去了把聲音跟地點聯繫的習慣。說話之前也是如此,東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說話。

「你今天要做完那雙鞋麼?」德伐日問。

「你說什麼?」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雙鞋麼?」

「我說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卻讓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頭忙起活兒來。

羅瑞先生讓那姑娘留在門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才抬起了頭。他並不因見了另一個人而顯得驚訝,但他一隻顫巍巍的手指卻在見他時放錯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鉛),然後那手又回到了活兒上,他彎下腰重新做起鞋來。那目光和身體的動作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說。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像剛才一樣抬頭望了望,雙手還在繼續工作。

「來吧!」德伐日說。「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壞。把你做的鞋讓他看看。拿好,先生。」

羅瑞先生接過鞋。

「告訴這位先生這是什麼鞋,是誰做的。」

這一次的停頓比剛才要長,好一會兒之後鞋匠才回了話:

「我忘了你問的話。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你能不能介紹一下這類鞋,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情況。」

「這是女鞋,年輕女士走路時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沒見過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圖樣。」他帶著瞬息即逝的一絲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說。

現在手上再沒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關節放在左手掌心裡,然後又把左手的指關節放到右手掌心裡,接著又用一隻手抹了抹鬍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這樣一刻不停地依次摸來摸去,每說出一句話他總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從那片空白之中喚醒過來簡直像是維持一個極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維持瀕於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麼。

「你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

「北塔一O五。」

「就這個?」

「北塔一0五。」

他發出了一種既非歎息也非呻吟的厭倦的聲音,然後又彎腰幹起活兒來,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羅瑞先生注視著他說。

他那枯槁的眼睛轉向了德伐日,彷彿希望把題目交給他來回答,從那兒沒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會兒,才又轉向提問者。

「做鞋不是我的職業麼?不是。我--我是在這兒才學做鞋的。我是自學的。我請求讓我--」

他又失去了記憶。這回長達幾分鐘,這時他那兩隻手又依次摸索起來。他的眼睛終於慢慢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張臉上。一見到那張臉,他吃了一驚,卻又平靜下來,像是那時才醒來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題目上。

「我申請自學做鞋,費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時間,批准了。從那以後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羅瑞先生仍然注視著他的臉,說:

「曼內特先生,你一點都想不起我了麼?」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兒呆望著提問題的人。

「曼內特先生,」羅瑞先生一隻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點也想不起這個人了麼?看看他,看看我。你心裡是不是還想得起以前的銀行職員,以前的職業和僕人,曼內特先生?」

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兒一會兒呆望著羅瑞先生,一會兒呆望著德伐日,他額頭正中已被長期抹去的聰明深沉的智力跡象逐漸穿破籠罩著它的陰霾透了出來,卻隨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隱沒了,不過那種跡象確實出現過。可他的這些表情卻都在一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上準確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著牆根悄悄走到一個能看見他的地點,此時正凝望著他。她最初舉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與他隔開,怕見到他,也是表現了一種混合著同情的恐懼。現在那手卻又伸向了他,顫抖著,急於把他那幽靈樣的面孔放到她溫暖年輕的胸膛上去,用愛使他復活,使他產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輕漂亮的臉上重複得如此準確(雖是表現了堅強的性格),竟彷彿是一道活動的光從他身上移向了她。

黑暗又籠罩了他,他對兩人的注視逐漸鬆懈下來,雙眼以一種昏瞀而茫然的表情在地下找了一會兒,便又照老樣子東張西望,最後發出一聲深沉的長長的歎息,拿起鞋又幹起了活兒。

「你認出他了麼,先生?」德伐日先生問。

「認出來了,只一會兒。開頭我還以為完全沒有希望了,可我卻在一瞬間毫無疑問地看到了那張我曾十分熟悉的面孔。噓!咱們再退開一點,噓!」

那姑娘已離開閣樓的牆壁,走近了老人的長凳。老人在低頭幹活兒,靠近他的人影幾乎要伸出手來摸摸他,而他卻一無所知。此中有一種東西令人肅然竦然。

沒有話語,沒有聲音。她像精靈一樣站在他身邊,而他則彎著腰在幹活。

終於,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那刀就在他身邊--不是她站立的一邊。他拿起了刀,彎下腰要工作,眼睛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的臉。兩個旁觀者要走上前來,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並不擔心他會用刀傷害她,雖然那兩人有些不放心。

他恐懼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開始做出說話的動作,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呼吸急促吃力,不時停頓,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是什麼?」

姑娘淚流滿面,把雙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又伸向他;然後把他摟在胸前,彷彿要把他那衰邁的頭放在她的懷抱裡。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她歎了口氣,「不是。」

「你是誰?」

她對自己的聲音不放心,便在他身邊長凳上坐了下來。他退縮了一下,但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一陣震顫明顯地通過他全身。他溫和地放下了鞋刀,坐在那兒瞪大眼望著她。

她剛才匆匆掠到一邊的金色長髮此時又垂落到她的脖子上。他一點點地伸出手來拿起發鬟看著。這個動作才做了一半他又迷糊了,重新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又做起鞋來。

但他做得並不久。她放掉他的胳膊,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懷疑地看了那手兩三次,似乎要肯定它確實在那兒,然後放下了工作,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根髒污的繩,繩上有一塊捲好的布。他在膝蓋上小心地把它打開,其中有少許頭髮;只不過兩三根金色的長髮,是多年前纏在他指頭上扯下來的。

他又把她的頭髮拿在手上,仔細審視。「是同樣的,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怎麼回事?」

在苦思的表情回到他額上時,他彷彿看到她也有同樣的表情,便拉她完全轉向了亮光,打量她。

「那天晚上我被叫走時,她的頭放在我的肩上一-她怕我走,雖然我並不怕--我被送到北塔時,他們在我的袖子上找到了這個。『你們可以把它留給我麼?它不能幫助我的身體逃掉,雖然能讓我的精神飛走。』這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用嘴唇做了多次動作才表示出了這些意思。但是他一旦找到了話語,話語便連貫而來,雖然來得緩慢。

「怎麼樣--是你嗎?」

兩個旁觀者又嚇了一跳,因為他令人害怕地突然轉向了她。然而她卻任憑他抓住,坦然地坐著,低聲說,「我求你們,好先生們,不要過來,不要說話,不要動。」

「聽:」他驚叫,「是誰的聲音?」

他一面叫,一面已放鬆了她,然後兩手伸到頭上,發狂似地扯起頭發來。正跟除了做鞋之外他的一切都會過去一樣,這陣發作終於過去。他把他的小包捲了起來,打算重新掛到胸口,卻仍然望著她,傷心地搖著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美麗,這是不可能的。看看囚犯是什麼樣子吧!這樣的手她當年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臉她當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聲音她當年從來沒有聽到過。不,不。她--還有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塔那漫長的時間之前。你叫什麼名字,我溫和的天使?」

為了慶賀他變得柔和語調和態度,女兒跪倒在他面前,哀告的雙手撫慰著父親的胸口。

「啊,先生,以後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是誰,我為什麼不知道他們那痛苦不堪的經歷。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在這兒告訴你的是我請求你撫摸我,為我祝福,親我,親我啊,親愛的,我親愛的!」

他那一頭淒涼的白髮跟她那一頭閃光的金髮混到了一起,金髮溫暖了白髮,也照亮了它,彷彿是自由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身上。

「如果你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了你曾聽到過的甜蜜的音樂--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但我希望會--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如果你在撫摸我的頭髮時能回想起在你自由的青年時代曾靠在你胸前的頭的話,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若是我向你表示我們還會有一個家,我會對你一片孝心,全心全意地服侍你,這話能令你想起一個敗落多年的家,因而使你的心憔悴,你就為它哭吧,哭吧!」

她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像搖孩子似的在胸前搖著他。

「如果我告訴你,我最最親愛的人,你的痛苦已經過去,我是到這兒來帶你脫離苦海的,我們要到英國去,去享受和平與安寧,因而讓你想到你白白葬送的大好年華,想到我們的生地--對你這樣冷酷無情的法蘭西,你就哭吧!哭吧!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談起我還活著的父親和已經死去的母親,告訴你我應當跪在我光明磊落的父親面前求他饒恕,因為我不曾營救過他,不曾為他通宵流淚、睡不著覺,而那是因為我可憐的母親愛我,不肯讓我知道她的痛苦。若是這樣你就哭吧!哭吧!為她而哭!也為我哭!兩位好先生,謝謝上帝!我感到他神聖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他的嗚咽抽搐在我心上!啊,你看!為我們感謝上帝吧!感謝上帝!」

他已倒在了她的懷裡,他的臉落到了她的胸膛上:一個異常動人,也異常可怕的場面(因為那奇冤和慘禍)。兩個在場人都不禁雙手掩面。

閣樓的靜謐久久不曾受到干擾,抽泣的胸膛和顫抖的身軀平靜了下來。正如一切風暴之後總有靜謐。那是人世的象徵,被稱作生命的那場風暴必然會靜下來,進入休息和寂寥。兩人走上前去把父女倆從地上扶了起來--老人已逐漸歪倒在地上,精疲力竭,昏睡過去。姑娘是扶著他倒下去的,讓他的頭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的金髮垂了下來,擋住了他的光線。

「如果我們能把一切安排好,」她說,羅瑞先生已好幾次抽動鼻孔,這時才對她彎下身來。她向他舉起手說,「我們立即離開巴黎吧!不用驚醒他就能從門口把他帶走--」

「可是你得考慮,他經得起長途跋涉麼?」羅瑞先生問。

「這個城市對他太可怕,讓他長途跋涉也比留在這兒強。」

「這倒是真的,」德伐日說,此時他正跪在地上旁觀,聽著他們說話。「更重要的是,有一切理由認為,曼內特先生最好是離開法國。你看,我是不是去雇一輛驛車?」

「這是業務工作,」羅瑞先生說,轉瞬之間恢復了他一板一眼的工作態度。「既是業務工作,最好就由我來做。」

「那就謝謝你了,」曼內特小姐催促道,「就讓我跟他留在這兒。你看,他已經平靜下來。把他交給我好了,不用擔心。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如果你關上門,保證我們不受干擾,我毫不懷疑他在你回來的時候會跟你離開時一樣平靜。我保證盡一切努力照顧好他。你一回來我們馬上就帶他走。」

對這做法羅瑞先生跟德伐日都不怎麼贊成。他們都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留下來陪著,但是又要僱馬車,又要辦旅行手續;而天色又已經晚了,時間很急迫。最後他們只好把要辦的事匆匆分了個工就趕著辦事去了。

暮色籠罩下來,女兒把頭放在硬地上,靠在父親身旁,觀察著他,兩人靜靜地躺著。夜色越來越濃,一道光從牆壁的縫隙裡透了進來。

羅瑞先生和德伐日先生已辦好了旅行所需的一應事項,除了旅行外衣、圍巾,還帶來了夾肉麵包、酒和熱咖啡。德伐日先生把食品和帶來的燈放到鞋匠長凳上(閣樓裡除了一張草荐床之外別無他物),他跟羅瑞先生弄醒了囚徒,扶他站起身來。

人類的全部智慧怕也無法從那張臉上那驚恐茫然的表情解釋他心裡的神秘。他是否明白已經發生的事?他是否回憶起了他們告訴他的東西?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自由?沒有任何聰明的頭腦能夠回答。他們試著和他交談,但是他仍然很迷糊,回答來得很緩慢。見到他那惶惑迷亂的樣子,他們都感到害怕,都同意不再去驚擾他。他露出了一種從沒出現過瘋狂迷亂的表情,只用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但-聽見他女兒的聲音就面露喜色,並把頭向她轉過去。

他們給他東西吃,他就吃;給他東西喝,他就喝;給他東西穿,他就穿;給他東西圍,他就圍,一副長期習慣於擔驚受怕、逆來順受的樣子。他的女幾攬住他的胳膊,他反應很快,立即用雙手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們開始下樓,德伐日先生提著燈走在前面,羅瑞先生斷後。他們才踏上長長的主樓梯沒幾步,老人便停下了腳,盯著房頂和四壁細看。

「你記得這地方麼,爸爸?你記得是從這兒上去的麼?」

「你說什麼?」

但是不等她重複她的問題,他卻喃喃地作出了回答,彷彿她已經再次問過了。

「記得?不,不記得,太久了。」

他們發現他顯然已不記得從監牢被帶到這屋裡的事了。他們聽見他低聲含糊地念叨著「北塔一O五」。他向四面細看,顯然是在尋找長期囚禁他的城堡堅壁。才下到天井裡,他便本能地改變了步態,好像預計著前面便是吊橋。在他看到沒有吊橋,倒是有馬車在大街上等著他時,他便放掉女兒的手,抱緊了頭。

門口沒有人群;窗戶很多,窗前卻闃無一人,甚至街面上也沒有行人。一種不自然的寂靜和空曠籠罩著。那兒只看到一個人,那就是德伐日太太一-她倚在門框上織著毛線,什麼都沒看見。

囚徒進了馬車,他的女兒也跟著上去了,羅瑞先生剛踩上踏板,卻被他的問題擋住了一-老人在痛苦地追問他的皮匠工具和沒做完的鞋。德伐日太太立即告訴丈夫她去取,然後便打著毛線走出燈光,進了天井。她很快便拿來了東西,遞進馬車--又立即靠在門框上打起毛線來,什麼都沒看見。

德伐日坐上馭手座位,說,「去關卡!」雙手「叭」的一聲揮動鞭子,一行人就在頭頂昏暗搖曳的路燈下蹄聲得得地上路。

馬車在搖曳的路燈下走著。燈光好時街道便明亮,燈光差時街道便幽暗。他們馳過了火光點點的店舖、衣著鮮艷的人群、燈火輝煌的咖啡廳和戲院大門,往一道城門走去。提著風燈的衛兵站在崗哨小屋邊。「證件,客人!」「那就看這兒,軍官先生,」德伐日說,走下車把衛兵拉到一旁,「這是車裡那位白頭髮先生的證件。文件和他都交我負責,是在一一」他放低了聲音,幾盞軍用風燈閃爍了一下,穿制服的手臂舉起一盞風燈,伸進馬車,跟手臂相連的眼睛用頗不尋常的眼色望了望白髮的頭。「行了,走吧!」穿制服的人說。「再見!」德伐日回答。這樣,他們從搖曳在頭頂越來越暗淡的不長的光林裡走了出去,來到浩瀚無涯的星光之林下面。

天彎裡懸滿並不搖曳的永恆的光點,天穹下夜的陰影廣闊而幽渺。有的光點距離這小小的地球如此遼遠,學者甚至告訴我們它們發出的光是否足以顯示出自己尚成問題。它們只是宇宙的微塵,而在宇宙中一切都能容忍,一切都干了出來。在黎明之前整個寒冷而不安的旅途中,點點星光再一次對著賈維斯.羅瑞先生的耳朵悄悄提出了老問題--羅瑞先生面對已被埋葬又被掘出的老人坐著,猜測著老人已失去了哪一些精微的能力,哪一些能力還可以恢復:

「我希望你願意重返人世?」

得到的還是老答案:

「我不知道。」
第02部  金絲網絡  
           第01章 五年後  
           第02章 看熱鬧
           第03章 失望  
           第04章 祝賀
           第05章 豺狗  
           第06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
           第07章 大人在城裡  
           第08章 大人在鄉下
           第09章 果剛的腦袋  
           第10章 兩個諾言
           第11章 搭擋小像  
           第12章 體貼的人
           第13章 不體貼的人  
           第14章 誠實的生意人
           第15章 編織  
           第16章 編織不已
           第17章 某夜  
           第18章 九天
           第19章 —個建議  
           第20章 —個請求
           第21章 回音震盪的腳步
           第22章 海潮繼續增高
           第23章 烈焰升騰
           第24章 漂向磁礁
第一章  五年後

倫敦法學會大門旁的台爾森銀行即使在一千七百八十年也已是個老式的地方。它很窄小,很陰暗,很醜陋,很不方便。而且它之所以是個老式的地方,是因為從道德屬性上講,銀行的股東們都以它的窄小、陰暗、醜陋為驕傲,以它的不方便為驕傲。他們甚至誇耀它的這些突出特點,並因一種特殊的信仰而熱血沸騰:它若不是那麼可厭就不會那麼可敬。這並非是一種消極的信仰,而是一種可以在比較方便的業務環境中揮舞的積極武器。他們說台爾森銀行用不著寬敞,用不著光線,用不著花裡胡哨,諾克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台爾森公司,謝謝上帝!--

若是有哪位董事的孩子打算改建台爾森銀行,他就會被剝奪了繼承權。在這個問題上,台爾森銀行倒是跟國家如出一轍。國家總是剝奪提出修改法律和習俗的兒子們的繼承權,因為法律和風俗正是因為它們長期令人深惡痛絕而尤其可敬的。

其結果便是台爾森銀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種完美的成就。它的大門白癡式地頑固,在被你硬推開時,它的喉嚨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咕噥,讓你一個趔趄直落兩步台階掉進銀行,等到你定過神來,就已進入了一個可憐的店堂。那兒有兩個小櫃檯,櫃檯邊衰老不堪的辦事員在最陰暗的窗戶前核對簽字時,會弄得你的支票簌簌發抖,彷彿有風在吹著。那窗戶永遠有從艦隊街上飛來的泥水為它洗淋浴,又因它自己的鐵柵欄和法學會的重重蔽障而更加陰暗。如果你因業務需要必須會見「銀行當局」,你便會被送進後面一個像「死囚牢」的地方,讓你在那兒因誤入歧途而悔恨沉思,直到「當局」雙手抄在口袋裡踱了進來,而在那嚇人的幽暗裡你連驚異得眨眨眼也難於辦到。你的錢是從蟲蛀的木質抽屜裡取出來的,也是送到那兒去的。開抽屜關抽屜時木料的粉末就飛進你的鼻子,鑽進你的喉嚨。你的鈔票帶著霉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紙。你的金銀器具被塞進一個藏垢納污之地,一兩天之內它們的光澤就被周圍的環境腐蝕掉。你的文件被塞進臨時湊合使用的保險庫裡,那是用廚房的洗碗槽改裝的。羊皮紙裡的脂肪全被搾了出來,混進銀行的空氣裡。你裝有家庭文件的較輕的箱子則被送到樓上一間巴米賽德型的大廳裡,那裡永遠有一張巨大的餐桌,卻從來沒擺過筵席。在那兒,即使到了一千七百八十年,你的情人給你寫的初戀的情書和你的幼年的孩子給你寫的最初的信件剛才免於受到一排首級窺看的恐怖不久。那一排首級掛在法學會大門口示眾。這種做法之麻木、野蠻和凶狠可以跟阿比西尼亞和阿善提媲美。

可是事實上死刑在各行各業都是一種時髦的竅門。台爾森銀行自然不甘落後。死亡既是大自然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為什麼不可以在立法上採用?因此偽造文件者處死;使用偽幣者處死;私拆信件者處死;盜竊四先令六便士者處死;在台爾森銀行門前為人管馬卻偷了馬跑掉者處死;偽造先令者處死。「犯罪」這個樂器的全部音階,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誰若是觸響了都會被處死。這樣做對於預防犯罪並非全無好處一-幾乎值得一提的倒是:事實恰好相反--可它卻砍掉了每一樁具體案件帶給這世界的麻煩,抹掉了許多拖泥帶水的事情。這祥,台爾森銀行便在它存在的日子裡,跟它同時代的更大的企業一祥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若是在它前面落地的人頭不是悄悄地處理掉,而是排在法學院大門口,它們便可能在相當程度上遮去了銀行底層原已不多的光線。

蜷縮在台爾森銀行各式各樣昏暗的櫃櫥和半截門上認真地工作著的是些衰邁不堪的人。年輕人一進入台爾森銀行便被送到某個地方秘藏起來,一直藏到變成個老頭兒。他們把他像奶酪一樣存放在陰暗的角落裡,等它長出藍霉,散發出地地道道的台爾森香味來,再讓他被人看見。那時他已在神氣十足地研讀著巨大的帳本,並把他的馬褲和套鞋熔鑄進那個機構,以增加它的份量。

台爾森銀行外面有一個干零活的,偶爾應應門,跑跑腿,除非有人叫,從不進門。這人起著銀行活招牌的作用。上班時間他從不缺席,除非是跑腿去了。可他走了也還有他的兒子代理:那是個十二歲的醜陋的頑童,長得跟那人一模一樣。大家知道台爾森銀行頗有氣派地容忍了這個干零活的。銀行一向需要容忍一個人來幹這種活,而時勢和潮流送到這個崗位上的就是他。這人姓克朗徹,早年在東部的杭茲迪奇教區經教父母代為宣佈唾棄魔鬼的行為時接受了傑瑞這個名字。

地點:克朗徹先生在白袍僧區懸劍胡同的私人寓所。時間:安諾多米尼一干七百八十年三月一個颳風的早晨七點(克朗徹先生總把「安諾多米尼」說成「安娜.多米諾」,顯然以為基督教紀元是從一個叫安娜的女士發明了多米諾骨牌,而且用自己的名字為它命名而開始的)。

克朗徹先生寓所的環境並不溫馨,一共只有兩個編號,另外一號還是一個小屋,只有一塊玻璃作窗戶。但這兩間屋卻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那個多風的三月清晨雖然時間還早,他睡覺的屋子卻已擦洗得乾乾淨淨。一張非常清潔的白檯布已經鋪在一張粗糙的松木餐桌上,上面擺好了早餐的杯盤。

克朗徹先生蓋了一床白衲衣圖案的花哨被子,像是呆在家裡的丑角。開頭他睡得很沉,漸漸便開始翻來翻去,最後他翻到被面上,露出了他那一頭麥穗樣楂開的頭髮,彷彿會把被子劃成破布條似的。此時他非常惱怒地叫了一聲:

「他媽的,她又幹起來了!」

一個乾淨整齊,後來很勤快的婦女從一個角落裡站了起來(她剛才跪在那裡),動作很快,卻帶著惶恐,表明挨罵的正是她。

「怎麼,」克朗徹先生在床上找著靴子,「你又在干了,是麼?」

他用這種致敬的方式問了早安之後,便把靴子向那女人擲去作為第三次問候。那靴上滿是泥,可以說明克朗徹先生家庭經濟的奇特情況:他每天從銀行下班回來靴子總是乾乾淨淨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時那靴子就已塗滿了泥。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克朗徹先生沒打中目標,便改變了問候方式。「又找麻煩是不是?」

「我只不過在做祈禱。」

「做祈禱!多麼可愛的女人!咚一聲跪下地來咒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咒你,我是為你祈禱。」

「沒有。你要是為我祈禱,我會那麼凶麼?過來!你的媽媽是個好女人,小傑瑞,她祈禱你的爸爸失敗,不讓他發跡。你那媽很盡職,兒子。你那媽很信上帝,孩子。咚地一聲跪下地來就祈禱她唯一的兒子嘴裡的奶油麵包叫人搶走。」

克朗徹少爺(他此時穿著襯衫)一聽這話難免生氣,轉身便向媽媽表示強烈抗議,不願別人搶走他的食物。

「你以為你那祈禱值幾個錢?」克朗徹先生說,沒有意識到自己態度已前後不一。「你這個自以為得意的女人,你說你那祈禱能值幾個錢?」

「我是從內心裡祈禱,傑瑞。只值這一點,再也沒有多的了。」

「再也沒有多的,」克朗徹先生重複道。「那麼,它就不值幾個錢。總而言之,我不准許誰祈禱我倒霉,我告訴你。我受不了。我不能讓你嘰嘰咕咕祈禱得我倒了霉。你想跪可以跪,你得為你的男人和娃娃祈禱點好的,可別祈禱他們倒霉。要是我老婆不那麼不近人情,這可憐的孩子他娘不那麼不近人情,我上周就可以賺到錢了,就不至於挨人咒罵,受人破壞,得不到上帝保佑,倒下大霉了。他媽的!」克朗徹先生一面穿衣服一面說。「我上個禮拜不走運,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一個規規矩矩的可憐生意人所遇到的最倒霉的事!小傑瑞,穿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時候,你拿眼睛盯著點你娘,她只要想跪下來你就叫我。因為,我告訴你,」他掉頭又對他妻子說,「我像現在這樣是不會出門的。我已經是像一部快要散架的出租馬車,困得像鴉片癮發了。我的腰眼累壞了,若不是因為它疼,我簡直連哪裡是我,哪裡是別人都分不清楚了。可是兜裡還是沒有增加幾文。所以我懷疑你從早到晚都在祈禱不讓我的腰包鼓起來,我是不會饒你的,他奶奶的,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克朗徹先生嘟嘟噥噥說著話:「啊,不錯,你也信上帝,你不會幹出對你男人和孩子不利的事,你不會的!」說時從他那飛速旋轉的憎惡的磨盤上飛濺出尖刻譏諷的火花,同時擦著靴子做上班的準備。這時他的兒子則按照要求監視著他的母親。這孩子頭上也長著尖刺一樣的頭髮,只是軟一些,一對年輕的眼睛靠得很近,像他爸爸。他不時竄出他睡覺的小屋(他在那兒梳洗),壓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了,媽媽-一爸爸,你看!」一番瞎緊張之後他又帶著忤逆不孝的傻笑竄進屋裡去了。他就這樣不斷嚴重地干擾著他的母親。

克朗徹先生到吃早飯時脾氣仍然毫無好轉,他對克朗徹太太做祈禱懷著一種特別的厭惡。

「好了,他奶奶的!你又玩什麼花樣了?又在幹什麼?」

他的妻子回答說,她只不過在「乞求保佑」。

「可別求!」克朗徹先生四面望望說,彷彿希望麵包因為他妻子的請求而消失。「我可不願給保佑得沒了房子沒了家,飯桌上沒了吃的。閉嘴!」

他雙眼通紅,脾氣很大,彷彿徹夜不眠參加了晚會回來,而那晚會又無絲毫樂趣。他不是在吃早飯,而是在拿早飯發脾氣,像動物園裡的居民一樣對它嗥叫。快到九點他才放下他聳起的鬣毛,在他那本色的自我外面擺出一副受人尊敬的公事公辦的樣子,出去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雖然喜歡把自己叫作「誠實的生意人」,其實他的工作幾乎難以叫作「生意」。他的全部資本就是一張木頭凳子。那還是用一張破椅子砍掉椅背做成的。小傑瑞每天早晨便帶著這凳子跟他爸爸去到銀行大樓,在最靠近法學會大門一邊的窗戶下放下,再從路過的車輛上扯下一把乾草,讓他打零工的爸爸的腳不受寒氣和潮濕侵襲。這就完成了全天的「安營紮寨」任務。克朗徹先生幹這個活兒在艦隊街和法學院一帶的名氣很大,也跟這一帶的建築一樣十分醜陋。

他在八點三刻「安營紮寨」完畢,正好來得及向走進台爾森銀行的年紀最大的老頭子們碰碰他的三角帽。在這個颳風的三月清晨傑瑞上了崗位。小傑瑞若是沒有進入法學院大門去騷擾,去向路過的孩子們進行尖銳的身體或心理傷害(若是那孩子個子不大,正好適於他這類友好活動的話),他就站在父親旁邊。父子二人極為相像,都一言不發看著清晨的車輛在艦隊街上來往。兩個腦袋就像他們那兩對眼睛一樣緊靠在一起,很像是一對猴子。有時那成年的傑瑞還咬咬乾草,再吐出來,小傑瑞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跟注視艦隊街上別的東西一樣骨碌碌地轉著、望著他。這時,兩人就更相像了。

台爾森銀行內部一個正式信使把腦袋從門裡伸出來,說:

「要送信!」

「嗚啦,爸爸!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傑瑞像這樣祝賀了爸爸,便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他爸爸剛才嚼過的乾草產生了研究興趣,並沉思起來。

「永遠有銹!他的指頭永遠有銹!」小傑瑞喃喃地說。「我爸爸那鐵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這兒並沒有鐵銹呀!」
第二章  看熱鬧
  
「你對老貝勒很熟,是嗎?」一個衰老的行員對跑腿的傑瑞說。

「沒--錯,先生,」傑瑞帶幾分牴觸地回答說,「我對它的確很熟。」

「那好。你也認識羅瑞先生?」

「我對羅瑞先生比對老貝勒要熟悉得多,先生,」傑瑞說,那口氣並非不像迫不得已到老貝勒去出庭作證。「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寧可熟悉羅瑞先生,而不願熟悉老貝勒。」

「很好。你去找到證人出入的門,把這個寫給羅瑞先生的條子給門房看看,他就會讓你進去的。」

「進法庭去麼,先生?」

「要進去。」

克朗徹的兩隻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而且在互相探問,「你對此有何高見?」

「要我在法庭裡等候麼,先生?」作為雙眼彼此探問的結果,他問。

「我來告訴你吧。門房會把條子遞給羅瑞先生,那時你就向羅瑞先生打個手勢,引起他的注意,讓他看到你守候的地方。然後你就就地等待,聽候差遣。」

「就這樣麼,先生?」

「就這樣。他希望身邊有個人送信。這信就是通知他有你在那兒。」

老行員仔細折好字條,寫上收件人姓名。克朗徹先生一聲不響地觀察著他,在他吸乾墨水時說:

「我估計今天上午要審偽證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破腹分屍的呀,」傑瑞說。「野蠻著呢!」

「這是法律,」衰老的行員把他吃驚的眼鏡轉向他。「這是法律!」

「我認為法律把人分屍也太厲害了點。殺了他就夠厲害的,分屍太過分了,先生。」

「一點也不,」老行員說。「對法律要說好話。好好保護你的胸口和嗓子,好朋友,別去管法律的閒事,我奉勸你。」

「我這胸口和嗓子都是叫濕氣害的,先生,」傑瑞說。「我掙錢過日子要受多少濕氣,你想想看。」

「好了,好了,」衰老的行員說,「咱們誰都掙錢過日子,可辦法各有不同。有人受潮,有人枯燥。信在這兒,去吧。」

傑瑞接過信,外表畢恭畢敬,心裡卻不服,說,「你也是個乾瘦的老頭兒呢。」他鞠了一躬,順便把去向告訴了兒子,才上了路。

那時絞刑還在泰本執行,因此新門監獄大門外那條街還不像後來那麼聲名狼籍,但監獄卻是個惡劣的地方,各種墮落荒唐與流氓行為都在那裡出現,各種可怕的疾病也都在那裡孳生,而且隨著囚徒進入法庭,有時甚至從被告席徑直傳染給大法官,把他從寶座上拉下來。戴黑色禮帽的法官對囚犯宣判死刑時,也宣判了自己的毀滅,甚至毀滅得比囚犯還早的事出現過不止一次。此外,老貝勒還以「死亡逆旅」聞名。面無人色的旅客不斷從那兒出發,坐著大車或馬車經過一條充滿暴烈事件的路去到另一個世界。在穿過大約兩英里半的大街和公路時,並沒有幾個公民(即使有的話)為此感到慚傀。習慣是強有力的,習慣成自然在開始時也很有用處。這監獄還以枷刑聞名。那是一種古老而聰明的制度,那種懲罰傷害之深沒有人可以預見。它也以鞭刑柱聞名,那也是一種可愛而古老的制度,看了之後是會令人大發慈悲,心腸變軟的。它也以大量的「血錢」交易聞名,那也是我們祖宗聰明的一種表現,它能系統全面地引向天下最駭人聽聞的僱傭犯罪。總而言之,那時的老貝勒是「存在便是合理」這句名言的最佳例證。這個警句若是沒有包含「過去不存在的也都不合理」這個令人尷尬的推論的話,倒可以算作是結論性的,雖然並不管用。

骯髒的人群滿佈在這種恐怖活動的現場。送信人以習慣於一聲不響穿過人群的技巧穿過了人群,找到了他要找的門,從一道小活門遞進了信。那時人們花錢看老貝勒的表演正像花錢看貝德蘭的表演一樣,不過老貝勒要貴得多。因此老貝勒的門全都嚴加把守--只有罪犯進出的交通口例外,那倒是大敞開的。

在一陣耽誤和躊躇之後,那門很不情願地開了一條縫,讓傑瑞.克朗徹擠進了法庭。

「在幹啥?」他悄聲問身邊的人。

「還沒開始。」

「要審什麼案?」

「叛國案。」

「要分屍的,是麼?」

「啊!」那人興致勃勃地回答,「先要在架於上絞個半死,再放下來讓他眼看著一刀一刀割,再掏出內臟,當著他的面燒掉。最後才砍掉頭,卸作四塊。這種刑罰就是這樣。」

「你是說,若是認定他有罪的話?」傑瑞說道,彷彿加上一份「但書」。

啊!他們會認定他犯罪的,」對方說,「別擔心。」

克朗徹先生的注意力此刻被門衛分散了。他看見門衛拿著信向羅瑞先生逛去。羅瑞先生跟戴假髮的先生們一起坐在桌前,距離囚犯的辯護人不遠。那辯護人戴著假髮,面前有一大捆文件。差不多跟他們正對面還坐著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克朗徹先生當時和後來看他時,他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傑瑞大聲咳嗽了一下,又揉了揉下巴,做了個手勢,引起了羅瑞先生的注意一一羅瑞先生已站起身在找他,見了他便點點頭又坐下了。

「他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剛才和他談話的人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瑞說。

「若是有人調查起來,你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瑞說。

法官進場,引起了一番忙亂,然後靜了下來,這就阻止了他倆的對話。被告席馬上成了注意力的中心。一直站在那兒的兩個獄史走出去,帶來了囚犯,送進了被告席。

除了那個戴假髮望天花板的人之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告身上。那兒的全部人類的呼吸都向他滾去,像海濤,像鳳,像火焰。急切的面孔努力繞過柱頭,轉過犄角,都想看到他。後排的觀眾站起了身,連他的一根頭髮也不肯放過;站著的人手扶著前面的人的肩頭往前看,不管是否影響了別人,只想看個明白--他們或踮起腳尖、或踩在牆裙上、或踩在簡直踩不住的東西上,要想看到囚徒身上的各個部位。傑瑞站在站立的人群中很顯眼,好像是新門監獄帶鐵蒺藜的牆壁的一個活的部分,他那有啤酒味兒的鼻息向囚犯吹去(他在路上才喝了一盅),也把那氣味跟別人的氣味-一啤酒味、杜松子酒味、茶味、咖啡味等等--混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股浪潮。那浪潮已融合為一股渾濁的霧和雨向他沖刷過來,也已經向他身後的大窗戶沖刷過去。

這一切注視與喧嘩的目標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身材勻稱,氣色良好,有一張被陽光曬黑的面孔和一對深色的眼睛,看樣子是一個年輕的紳士。他穿著樸素的黑色(或許是深灰色)的衣服,長長的深色頭髮用帶於繫好掛在腦後;主要是避免麻煩而不是為了裝飾。心裡的情緒總是要通過身體表面透露出來的,因此他的處境所產生的蒼白便透過黃褐的面頰透露了出來,表現出他的靈魂比陽光更為有力。除此之外他很冷靜。他向法官行過了禮,便一聲不響地站著。

人們注視此人、向他噴著霧氣時所表現出的興趣並非是能使人類崇高的那一類興趣。若是他所面對的判決不是那麼恐怖,若是那刑罰野蠻的細節有可能減少一部分,他的魅力也就會相應減少。此人的好看之處正在於他要被那麼卑鄙地一刀刀地臠切;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屠殺,被撕成幾塊,轟動情緒就是從這兒產生的。不同的觀眾儘管可以用不同的辭藻和自欺本領為這種興趣辯解,可它歸根到底是醜惡凶殘的。

法庭裡鴉雀無聲!查爾斯.達爾內昨天對公訴提出了無罪申辯。那公訴狀裡有數不清的響亮言辭,說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叛徒,出賣了我們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君主、國王、主子。因為他在不同的時機,採用了不同的方式方法,幫助了法國國王路易進攻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這就是說,他在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的國土和上述的法國國王路易的國土上穿梭往來,從而十惡不赦地、背信棄義地、大逆不道地,諸如此類地向上述法國國王路易透露了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已經部署齊備打算派遣到加拿大和北美洲的兵力。法律文件裡芒鎩森然,傑瑞的腦袋上也漸漸毛髮直豎,楂開了鐵蒺藜,他經過種種曲折之後才大為滿足地獲得了結論,懂得了上述那個一再被重複提起的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正站在他面前受審,陪審團正在宣誓;檢察長先生已準備好發言。

被告此時已被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想像中絞了個半死、砍掉了腦袋、卸成了幾塊。這一點被告也明白。可他卻沒有在這種形勢前表現出畏怯,也沒有擺出戲劇性的英雄氣概。他一言不發,神情專注,帶著沉靜的興趣望著開幕式進行,一雙手擺在面前的木欄杆上。木欄杆上滿是草藥,他的手卻很泰然,連一片葉子也不曾碰動-一為了預防獄臭和監獄熱流行,法庭裡已擺滿了草藥,灑滿了醋。

囚徒頭上有一面鏡子,是用來向他投射光線的。不知多少邪惡的人和不幸的人曾反映在鏡子裡,又從它的表面和地球的表面消失。若是這面鏡子能像海洋會托出溺死者一樣把它反映過的影像重現,那可憎的地方一定會是鬼影幢幢,令人毛骨竦然的。也許囚犯心裡曾掠過保留這面鏡子正是為讓囚犯們感到難堪和羞辱的念頭吧,總之他挪了挪位置,卻意識到一道光線射到臉上,抬頭一看,見到了鏡子時臉上泛出了紅暈,右手一伸,碰掉了草藥。

原來這個動作使他把頭轉向了他左邊的法庭。在法官座位的角落上坐著兩個人,位置大體跟他的目光齊平。他的目光立即落到兩人身上。那目光閃落之快,他的臉色變化之大,使得轉向他的目光全都又轉向了那兩個人。

觀眾看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剛過二十的小姐,另一個顯然是她的父親。後者以他滿頭的白髮十分引人注目。他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緊張表情:並非活躍性的緊張,而是沉思的內心自省的緊張。這種表情在他臉上時,他便顯得憔悴蒼老,可是那表情一消失--現在它就暫時消失了,因為他跟女兒說話一-他又變成了一個漂亮的男人,還沒有超過他的最佳年華。

他的女兒坐在他身邊,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搭在胳膊上面。她因害怕這場面,也因憐憫那囚徒,身子挪得更靠近他了。因為只看到被告的危險,她的額頭鮮明地表現出了專注的恐怖與同情。這種表情太引人注目,太強有力,流露得太自然,那些對囚犯全無同情的看客也不禁受到感染。一片竊竊私語隨之而起,「這兩人是誰呀?」

送信人傑瑞以自己的方式作了觀察,又在專心觀察時吮過了手上的鐵銹,此時便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兩人是誰。他身邊的人彼此靠攏,依次向距離最近的出庭人傳遞詢問;答案又更緩慢地傳遞回來,最後到達了傑瑞的耳裡。

「是證人。」

「哪一邊的?」

「反對的。」

「反對哪一邊的?」

「反對被告一邊的。」

法官收回了適才散射的目光,向椅背上一靠,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青年--那人的性命就摸在他手心裡。此時,檢察長先生站起身來,絞起了絞索,磨起了斧頭,把釘子釘進了斷頭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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