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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 梅花三弄

梅花烙

乾隆年間,北京。

對碩親王府的大福晉雪如來說,那年的秋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八月初,就降了第一道霜。中秋節才過,院子里的銀杏樹,就下雪般

的飄落下無數無數的落葉。雪如挺著即將臨盆的肚子,只覺得日子是

那么沉重,厚甸甸的壓在肩上,壓在心上,壓在未出世的嬰兒身上,

壓在自己那矛盾而痛楚的決定上,壓在對孩子的期待和擔憂上……這

種壓力,隨著日子的流逝,隨著臨盆日子的接近,几乎要壓垮了她,

壓碎了她。

側福晉翩翩是那年五月初八,王爺壽誕之日,被多事的程大人和

吳大人,當作“壽禮”送進府里來的。隨翩翩一起進府的,還有個二

十四人組成的舞蹈班子。翩翩是回族人,以載歌載舞的方式出現在壽

宴的舞台上,穿著薄紗輕縷,搖曳生姿。肌膚勝雪,明眸如醉。那種

令人驚艷的嫵媚和異國風情,几乎是在一剎那間就擄獲了王爺的心。

“翩翩”是王爺賜的名,當晚就收了房。三個月之間,王爺不曾再到

雪如房里過夜。八月初,隨著第一道霜降,翩翩傳出懷孕的喜訊,九

月,就封為側福晉。

雪如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十八歲嫁進王府,轉瞬已十年

,十年間,王爺對她確實寵愛有加。盡管她連生了三個女兒,帶給王

爺一連三次的失望,王爺都不曾再娶妻妾。

如今,她的第四個孩子即將出世,而翩翩,卻搶先一步進了府,

專寵專房不說,還迅速的懷了孩子……如果,自己又生一個女兒?如

果,翩翩竟生了兒子?

今年的秋天,怎會這樣冷?

日子的流逝,怎會這樣令人“心驚膽顫”?

身邊的秦姥姥,是雪如的奶媽,當初一起陪嫁進了王府,對雪如

而言,是仆從,也是母親。秦姥姥,從六月起,就開始在雪如的耳邊

輕言細語:“這一胎,一定要生兒子!無論怎樣,都必須是兒子!你

好歹,拿定主意啊!”

“生兒育女,靠天靠菩薩靠祖宗的保佑,怎能靠我‘拿定主意’

就成?”她煩惱的接口。

“哦!”秦姥姥輕呼出一口氣:“把都統夫人,請來商量吧!”

都統夫人,是雪如的親姐姐雪晴,姐妹倆只是差兩歲,從小親愛

得蜜里調油。雪晴敢做敢當,有見識有主張,不像雪如那樣溫婉嫻靜

,溫婉得几乎有些兒優柔寡斷。

“翩翩的事怪不得王爺,三十歲還沒有兒子,當然會著急,如果

我是你,早就想辦法了,也不會拖到翩翩進門,封了側福晉!又懷了

身孕,直接威脅到你的身份地位!”雪晴說,眼光直勾勾的看著雪如

那隆起的肚子。

“想辦法?怎么想辦法?每次懷孕,我又吃齋又念佛,到祖廟里

早燒香晚燒香……就是生不出兒子,有什么辦法呢?”

雪晴的眼光,從她的肚子上移到她的眼睛上,那兩道眼光,銳利

明亮閃爍著某種令人心悸的堅決,她的語氣,更是斬釘斷鐵,每個字

都像利刃般直刺雪如的心房:“這一胎,如果是男孩,就皆大歡喜,

如果是女孩,那么,偷龍轉鳳,在所不惜!”

雪如大驚失色。這是王室中的老故事,一直重復著的故事,自己

并非沒有想過,但是,“想”與“做”是兩回事。

“想”不犯法,“做”是死罪。何況,誰能割舍自己的親生骨肉

,再去撫養別人的孩子,一如撫養自己的孩子?行嗎?不行!不行!

一定不行!

“不這么做,翩翩如果生了兒子,母以子貴,王爺會廢掉你,扶

正翩翩!想想清楚!想想坐冷宮,守活寡的滋味……想想我們的二姨

,就因為沒生兒子,怎樣悲慘的度過一生……想想清楚!想想清楚!



她想了,足足想了三個月,從夏天想到秋天。在她的“左思右想

”中,秦姥姥忙得很,雪晴也忙得很。一會兒秦姥姥出府去,一會兒

雪晴又入府來。王爺忙著和翩翩日日笙歌,夜夜春宵,無暇顧及府中

的一切。而日子,就這般沉甸甸的輾過去,輾過去,輾過去……

十月二日的深夜,雪如終于臨盆了。

那天的產房中,只有秦姥姥、雪晴、和雪晴的奶媽蘇姥姥。蘇姥

姥是經驗丰富的產婆,也是姐妹二人的心腹。孩子呱呱落地,啼聲響

亮,蘇姥姥利落的剪斷臍帶,對雪如匆匆的說:“恭喜福晉,是位小

少爺!”

孩子被蘇姥姥裹在臂彎里,往后就退。雪晴飛快的將事先准備好

的男嬰,往雪如眼前一送:“快看一眼,我要抱出去報喜了!”

雪如的心,陡的往地底沉去,剛剛消失的陣痛,似乎又卷土重來

,撕裂般的拉扯著雪如的五臟六腑。不!不!不!不!

不!心中的吶喊,化為眼中的熱淚。她奮力起身,一把拉住了正

要往室外逃去的蘇姥姥:“不!把孩子給我!快把我的孩子,給我!



“雪如,此時此刻,已不容后悔!”雪晴啞聲的說:“任何人闖

進門來,你我都是死罪一條!我答應你,你的女兒,蘇姥姥會抱入我

的府中去,我待她將一如親生!你隨時還可來我家探望她。這樣,你

并沒有失去女兒,你不過是多了一個兒子!現在,事不宜遲,我要抱

著小公子去見王爺了!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將集中在前廳,蘇姥姥

,你就趁亂打西邊的后門溜出去!懂了嗎?”

蘇姥姥點著頭,雪晴抱著男嬰快步出門去。

無法后悔了!再也無法后悔了!雪如死命搶過自己的女兒來,那

小小的,軟軟的,柔柔的,弱弱的小生命啊!她緊擁著那女嬰,急促

的,啞聲的喊著:“秦姥姥,梅花簪!梅花簪!”

秦姥姥飛奔至火盆前,拿夾子將炭火撥開,用手絹裹住簪柄,取

出已在火中烤了多時的一支梅花簪來。簪子是特制的,小小的一朵金

屬梅花,下面綴著綠玉,綴著珠串,又綴著銀流蘇。

“你們要做什么?”蘇姥姥慌張的問。

“我要給她烙個記號免得你們再李代桃僵!”雪如緊張的說著,

落著淚,把孩子面朝下放在膝上,用左手托著孩子的頭,右手握住那

燒紅了的梅花簪,咬緊牙著,等待著。

“恭喜王爺!喜得麟兒呀!”

前廳傳來紛雜的道賀聲,人來人往聲,腳步奔跑聲……,接著,

鞭炮齊鳴!一叢叢煙火,“□”“□”的沖上到去,乒乒乓乓的爆響

開來。五光十色的煙花,滿天飛舞,把窗紙都染白了。

雪如手中的梅花簪,立即烙上了嬰兒的右肩。

嬰兒雪嫩的肌膚上,一陣白煙冒起,嗤嗤作聲。嬰兒“哇”的大

哭起來,哭聲淹沒在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里。雪如抖著手摔掉了那梅花

簪,看了看那紅腫的梅花烙痕,心中一陣絞痛,不禁淚如雨下,她一

把摟住了孩子,痛喊著說:“我苦命的女兒呀!這朵梅花,烙在你肩

上,也烙在娘心上!今天這番生離,決非死別!娘會天天燒香拜佛,

向上天祈求,希望終有那么一天,你能夠回到娘的身邊來!”她摟著

孩子,吻著孩子:“再續母女情,但憑梅花烙!”

蘇姥姥見時候不早,沖上前去,從雪如懷里,死命的搶去了嬰兒



“福晉呀,為大局著想吧!孩子我抱走了!”

蘇姥姥抱著嬰兒,用一大堆臟衣服臟被單掩蓋著,迅速的沖出門

去了。

雪如哭倒在秦姥姥懷里。

對雪如來說,那個晚上,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跟這個“梅花烙

”出了王府,徘徊在雪晴的都統府里去了。雖然,她換來的那個兒子

珠圓玉潤,長得十分可愛。但是,她卻怎樣也忘不掉出生就離別的那

個女兒,和那個“梅花烙”。

新生的兒子,王爺為他取名皓禎,喜歡得不得了。滿月時大宴賓

客,連皇上都送了厚禮來。皓禎有挺直的鼻梁,和一對靈活的大眼睛

,王爺口口聲聲,說孩子有他的“遺專”,濃眉大眼,又有飽滿的天

庭,一定會后福無窮。雪如聽在耳里,看在眼里,驚在心里,痛在心

里。是的,這是一件不容后悔的事情,是一件永遠的秘密。第二年春

天,翩翩果然一舉得男,取名皓祥。王爺連續獲得兩個兒子,樂得眉

開眼笑。

那些日子,連家丁仆從,都能感染到王爺的快樂與幸福。

“瞧,好危險呢!”秦姥姥在雪如耳邊說:“總算咱們搶先了一

步!”

“可是,可是……”雪如攥著秦姥姥的手,可憐兮兮的追問著:

“你有沒有去都統府?你瞧見她沒有?長得可好?怎么姐姐老避著我

?現在,已事隔半年,沒有一丁點兒風吹草動,我可不可以去姐姐家

,瞧瞧那孩子……”

“噓!”秦姥姥制止著:“別孩子長孩子短的,當心隔牆有耳,

一個字都別提!”

“可是,可是……”

“別再說‘可是’了,我給你看看去!”

秦姥姥去了又回,回來又去,來來回回跑著,總說孩子不錯,長

得像娘,小美人胎子……說完就轉身,悄悄掉著眼淚。瞞了足足大半

年,雪晴才在一次去碧云寺上香的機會里,和雪如單獨相處。

“不能再瞞你了!”雪晴含淚說:“那個孩子,蘇姥姥抱出去以

后,我們就把她放在一個木盆里,讓她隨著杏花溪的流水,漂走了。

我們再也沒有去追尋她的下落,是生是死,都看她的命了!”

“什么?”雪如眼前一陣發黑,只覺得天旋地轉。這几句話,像

是一個焦雷,對她劈頭打了下來,震得她心魂俱碎。

“怎么會這樣?你對我發過誓,你會愛她,待她一如己出,絕不

叫她委屈,我相信你,才把孩子交給你……你怎能做這樣的事?你怎

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她抓住雪晴,不相信的搖撼著她,聲

嘶力竟的喊著哭著。“我不相信,你騙我,騙我!”

“我沒有騙你!”雪晴也落淚了。“我是想得深,想得遠,孩子

抱走前,你還給她烙上烙印,這樣難以割舍,留下是永久的心腹之患

!萬一你將來情難自禁,真情流露,而鬧到東窗事發,王爺、你、我

,都會倒楣的!你也知道,咱們大清就是注重王室血統,我們這是欺

君罔上、滿門抄斬的死罪呀!你想想看,想想清楚,那孩子,我怎么

敢留下來?你要怪也罷,你要恨也罷,我實在是為你著想,無可奈何

呀!”

雪如瞪著雪晴,睜圓了雙眼,淚霧迷鎊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而

在滿心滿懷的痛楚里,了解到一個事實,她那苦命的女兒,就在那出

生的一天,已注定和她是“生離”,也是“死別”了。她這一生,再

也無緣,和那孩子相聚相親了。她咬著嘴唇,吸著氣,冷汗從頭上涔

涔滾下。孩子,她那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就這樣永遠永遠的失去了

!她是多么狠心的娘呀!驀然間,那椎心之痛,使她再也承受不住,

她扑進雪晴懷里,失聲痛哭。

“哭吧!哭吧!”雪晴緊擁著她,也淚落不止。“痛痛快快的哭

完一場,回府里去,什么痕跡都不能露出來!而今而后,就當那女兒

從來不曾存在,你有的,就是皓禎那個兒子!”

是的,回到府里,什么痕跡都不能露出來!她有的,就是皓禎那

個兒子!就是皓禎那個兒子,!一時間,四面八方,都對她涌來這句

話的回音:就是皓禎那個兒子!

皓禎十二歲那年,初次跟著王爺去圍場狩獵。

十二歲的皓禎,已經是個身材頎長,丰目俊朗的美少年了。自幼

,詩書和騎射的教育是并進的。皓禎天賦聰明,記快力強,又能舉一

反三,深得王爺的寵愛。相形之下,僅小半歲的皓祥就顯得遲鈍多了

。皓禎不僅書念得好,他的射箭、騎馬、練功夫、拳腳等武朮訓練,

也絲毫不差。他的武朮師父名叫阿克丹,是個大高個子,力大無窮,

看起來凶凶的,不愛說話,那張粗粗黑黑的臉孔上,又是大胡子,又

是濃眉毛,眼睛一瞪,就像兩個銅鈴。這粗線條的阿克丹,卻是王府

里的武功高手。他是個直腸子的人,自從王爺把他分配給了皓禎,他

的一顆心,就熱騰騰的扑向皓禎了。看到年紀小小的皓禎,俊眉朗目

,身手矯捷,而又能出口成章,他就打心眼里“敬愛”他,几科是“

崇拜”著他的。

皓禎的初次狩獵,是他生命中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天,王爺帶著他和皓祥,以及兩百多個騎射手,做一次小規模

的狩獵。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兩個兒子實習一下狩獵的緊張氣氛,和

狩獵獲時的刺激與喜悅。那天的圍場有霧,視線不是很清楚。馬隊奔

跑了半天,并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的獵物。因而,他們穿過樹林,到了

林外那空漠的大荒原上。

就是在這荒原中,皓禎一眼看到了那只白狐。

白狐顯然是被馬蹄聲驚動而落了單,它蟄伏在草叢里,用一對烏

溜滾圓的黑眼珠,受驚嚇的、恐懼而害怕的瞪著皓禎,渾身的白毛都

豎了起來,一副“備戰”的樣子。

“嗨!”皓禎興奮的大叫出聲:“有只狐狸!有只白狐狸!”

白狐被這樣一叫,撒開四蹄,就對那遼闊無邊的莽莽草原狂奔而

去。王爺興奮的一揮馬鞭,大聲喊:“給我追呀!別讓它跑掉了!”

馬蹄雜沓,煙塵滾滾。兩百匹馬窮追著一只小小的白狐狸。皓禎

一馬當先,王爺有意要讓皓禎露一手,暗示大家不要射箭。皓禎追著

追著,白狐跑著跑著……一度,皓禎已搭上了箭,張弓欲射,但那白

狐一回頭,眼睛里閃爍著憐。皓禎頓感渾身一凜,有什么柔軟的感覺

直刺內心深處,不忍之心,竟油然而生。他放下弓箭來,身邊的阿克

丹已按捺不住,吼著說:“讓我來!”

皓禎急忙回頭,想也沒想,就大聲嚷著:“咱們捉活的,咱們捉

活的!別殺了它!”

“好好好!”王爺聲如洪鐘,一疊連聲的嚷著:“呼們捉活的!

誰也別傷它!”

“貝勒爺!”阿克丹對皓禎說,皓禎是“碩親王府”的長子,蔭

封“貝勒”。“貝勒”是爵位的名稱。“既然捉活的,請用獵網!”

阿克丹扔過來一卷網罟,網罟上有著梭子形的鉛錘,對腕力是一種很

大的考驗。皓禎接過獵網,再度對白狐奔去。

王爺帶著大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阻斷了白狐的去路。

那白狐已無路可走,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了。它四面察看,眼神

驚惶。皓禎再度接近了白狐,手中鉛錘重重擲出,一張網頓時張開,

將那只白狐網了一個正著。眾騎士歡聲雷動。

“捉到了!捉到了!貝勒爺好身手!好本事!好功夫!捉到了!



阿克丹一躍下地,走到白狐身邊,將整只狐狸,用網網著,拎了

起來。

“好!”阿克丹吼著:“這只白毛畜牲,是大少爺的了!”

王爺騎著馬走過來,笑吟吟的看著那只白狐。

“嗯,不錯!不錯!這樣一身白毛的狐狸并不多見,”王爺瞇著

頭說:“這身皮毛,用來做衣裳做帽子,一定出色極了!”

“哥哥!”皓祥跟在后面直嚷嚷:“我要一頂帽子!給我給我,

我來做頂白毛帽子!”

“這是哥的獵物,”王爺對皓祥說:“預備怎么辦,全由他做主

!”

皓禎心頭一動,再定睛去看那白狐。奇怪,這只狐狸似乎頗通人

性,已經了解自己的命運,是在皓禎手中,它一對晶晶亮亮的眼睛,

就是瞅著皓禎,轉也不轉。那眼里,似乎盛載著千言萬語:几百種祈

憐,几百種哀懇。皓禎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口熱熱的,脹脹的。那

柔軟的感覺。裹住了他的心。

“阿瑪!”他回頭問父親:“真的全由我做主?”

“當然!”

“那么……”皓禎肯定的說:“我要放了它!”

“放了它?”王爺大惑不解:“這是你的獵獲物呀,怎么要放了

它呢?”

“這是一只母狐,孤單單的,獵去沒什么大用。阿瑪以前教訓過

:‘留母增繁,保護獸源’,說是祖先留下來的規矩!所以,孩子兒

不敢亂了規矩,決定放它回歸山林!”

王爺愕然片刻,接著,驕傲和贊許,就充溢在他的胸懷里,他熱

烈的看了皓禎一眼,就大聲說道:“哈!哈!哈!哈!好極了!好極

了!”手一揮:“阿克丹,就照皓禎的意思,放了吧!”

“是!”阿克丹應著,從獵網中拎出白狐。想想不甘心,抓著狐

狸大大的尾巴,他拔出腰間匕首,割下一叢狐毛,對皓禎說:“祖先

也有規矩,初獵不能空手!”然后,他把狐狸往草地上一放。

白狐在草地上打了個滾,立即一躍而起,渾身一抖,像一陣旋風

般的飛奔而去。

皓禎目送著那只白狐遠去,唇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白狐跑著跑

著,居然站住了,慢慢回首,對皓禎凝視了片刻,再掉頭奔去。奔了

几步,它再度站住,再度回首凝望。皓禎、王爺、阿克丹,和眾騎士

都看傻了。狐狸是通人性的呢!大家几乎有種敬畏的感覺。那白狐一

共回首三次,終于消失在廣漠的荒原里了。

皓禎這次的初獵,就像傳奇故事般在京里流傳開來。“捉白狐,

放白狐”的事,連宮中都盛傳著,皇帝還特別召見了皓禎,賞賜了折

扇一把。皓禎的英勇,皓禎的仁慈,皓禎的智慧……在十二歲時,就

已出名了。

對這樣一個兒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挑剔了。雪如早已認了命,將

自己那份失落的母愛,牢牢的系在皓禎身上了。見皓禎如此“露臉”

的初獵歸來,她用那叢白狐狸毛,細心的制成一條穗子,綴在皓禎的

隨身玉□上。

皓禎一直帶著這個玉□,從不離身。這玉□是家傳的寶物,上面

有著父親的“恩寵”,母親的“愛心”,還有“白狐”留下的紀念品



皓禎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白吟霜。

皓禎身邊有一文一武兩個親信,武的是阿克丹,文的是小寇子。

這小寇子才十八、九歲,是從小就淨了身的,換言之,是個小太監。

七歲時就跟著皓禎,陪他讀書,伴他游戲。

小寇子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唯一的缺點是愛耍貧嘴,有時,也

會因皓禎的寵信而有恃無恐。但,對于皓禎,他和阿克丹一樣,都是

全心全意,忠心耿耿的愛戴著。

那天,皓禎帶著小寇子,出了府,換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要去“

透透氣”。是的,“透透氣”!二十年來,在王府中學規矩,學武功

,學詩書,學字畫,學應對,學琴棋……就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學不

完的東西,學來學去,几乎要把人學成了書呆子。于是,每當實在學

得厭煩的時候,皓禎就會摘掉寶石頂戴,打扮成平常貴公子的模樣,

帶著小寇子出去逛逛街。去天橋看看把式,去茶館喝杯茶,偶爾,也

去戲園子聽聽戲。皓禎把自己這種行動,統稱為“透透氣”。

那天,他“透氣”透到了天橋的龍源樓。

龍源樓是家規模挺大的酒樓,平常,是富商巨賈請客宴會之處,

出入的人還非常整齊,不像一般小酒樓那樣混雜。所以,皓禎偶爾會

來坐坐,喝點兒酒,吃點小菜,看看樓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群。這

天,他才走進酒樓,就覺得眼前一亮,耳中聽到一片絲竹之聲,叮叮

咚咚,十分悅耳。他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個年

若十七、八歲的姑娘,盈盈然的端坐在大廳中,懷抱一把琵琶,正在

調弦試音。在姑娘身邊,是個拉胡琴的老者。那姑娘試完了音。抬起

頭來,掃視眾人,對大家微微一欠身,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說:“我是

白吟霜,這是家父白勝齡,我們父女,為各位貴賓,侍候一段,唱得

不好,請多多包涵!”

皓禎無法移動身子,他的眼光,情不自禁的就鎖在這位白吟霜臉

上了。烏黑的頭發,挽了個公主髻,髻上簪著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

垂著流蘇,她說話時,流蘇就搖搖曳曳的。

她有白白淨淨的臉龐,柔柔細細的肌膚。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

爍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張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

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整個面龐細致清麗,如此脫俗,簡直不帶一絲

一毫人間煙火味。她穿著件白底綃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坐在那兒

兒,端庄高貴,文靜優雅。那么純純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

芙蓉,纖塵不染。

好一個白吟霜!皓禎心里喝著彩。站在樓梯的欄杆旁,仔細打量

,越看越加眩惑:怎么,這姑娘好生面熟,難道是前生見過?

吟霜似乎感覺到皓禎在目不轉睛的看她,悄悄抬起睫毛,她對皓

禎這兒迅速的看了一眼。皓禎的心猛的一跳,如此烏黑晶亮的眸子,

閃爍著如此清幽的光芳,怎么,一定是前生見過!

一陣胡琴前奏過后,吟霜開始唱了起來:“月兒昏昏,水兒盈盈

,心兒不定,燈兒半明,風兒不穩,夢兒不寧,三更殘鼓,一個愁人

!花兒憔悴,魂兒如醉,酒到眼底,化為珠淚,不見春至,卻見春順

,非干病酒,瘦了腰圍!歸人何處,年華虛度,高樓望斷,遠山遠樹

!不見歸人,只見歸路,秋水長天,落霞孤鶩!關山萬里,無由飛渡

,春去冬來,千山落木,寄語多情,莫成辜負,愿化楊花,隨郎黏住

!吟霜的歌聲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歌詞,從喉中源源涌出,像溪

流緩緩流過山石,潺潺的,輕柔的。也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叮叮咚

咚,是首優美的小詩。至于那歌詞,有些兒幽怨,有些兒纏綿……像

春蠶吐出的絲,一縷縷,一絲絲,會將人的心,緊緊纏住。皓禎從沒

有這樣的感覺,府中多是丫環女侍,還有舞蹈班子,從沒有一個姑娘

,曾讓皓禎動過心。而現在,僅僅是聽了一首小曲子,怎么自己竟如

此魂不守舍?他來不及分析自己,只見吟霜在一片喝彩聲中盈盈起立

,手拿一個托盤,在席間討賞。客人們并不踴躍,盤中陸陸續續,落

進一些銅板。吟霜走到樓梯角,經過皓禎身邊,皓禎想也沒想,就放

進去一錠五兩的銀子。吟霜驀的一驚,慌忙抬頭,和皓禎四目相接了

。小寇子趕緊過來,對吟霜示意:“還不趕快謝過我家少爺!”

被小寇子這樣一嚷,皓禎忽然覺得,自己那錠銀子給得魯莽。仿

佛對吟霜是一種褻瀆,一種侮辱。生怕對方把自己看成有錢人家的紈

□子弟。心中一急,額上竟冒出汗來,他急忙對吟霜一彎腰,有些手

足失措的說:“對不起,此曲只應天上有,我能聽到,太意外了!我

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方式,來表達這首曲子帶給我的感覺……希望你

……希望你……”他竟舌頭打結起來:“希望你不認為這是褻瀆……



吟霜定定看了皓禎兩秒鐘,眼里有了解,有感激,有滄桑,有無

奈,有溫柔。她低低說了句:“我白吟霜自幼和父親賣曲為生,碰到

知音,惟有感激。謝謝公子!”

皓禎正要再說什么,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魯莽的、囂張的一

路嚷過來:“那個漂亮的,唱曲子的小姑娘在哪兒?”說著,那人已

大踏步跨過來,一見到吟霜,就眉開眼笑,立即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

:“來來來,給我到座里去唱他兩句!”皓禎眉頭一皺怒氣往腦袋里

直沖。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原來,這人也是個小王爺,蔭封“貝子”

,名叫多隆,和皓禎在許多王室的聚會里都見過面。同時,這多隆還

是皓祥的酒肉朋友。皓禎和多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彼此看彼此都不

順眼。

現在,眼見多隆對吟霜動手動腳,他就按捺不住。吟霜已閃向一

邊,同時,白勝齡攔了過來:“這位大爺,您要聽曲子,我們就在這

兒侍候!”

“什么話!”多隆掀眉瞪眼的。“到樓上去唱!來,來,來!”

他又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

“去啊!快去啊!”多隆的隨從大聲嚷著:“你可別有眼不識泰

山,這是多隆貝子,是個小王爺呀!”

白勝齡再一攔。

“尊駕請自上樓,要聽什么,盡管吩咐,咱們就在這兒唱!”

多隆伸手,對白勝齡一掌推去,就把那老人給摔出去了。

吟霜大驚失色,扑過去喊著:“爹!爹!你怎樣?”

皓禎忍無可忍,早忘了出門“透氣”必須掩飾行藏,否則給王爺

知道了,必定遭殃。他沖上前去,一把就扣住了多隆的手腕,厲聲說

:“貴為王公子弟,怎可欺壓良民?你太過分了!”

多隆抬起頭來,一看是皓禎,就跺著腳叫了起來:“什么過分不

過分,你在這兒做什么?原來你也看上了這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呀

?沒關系!叫上樓去,咱們兩個,一人分她一半……”

皓禎一拳就揮了上去,正中多隆的下巴,勢道之猛,使多隆整個

人都飛了出去,帶翻了好几張桌子,一時間,杯盤碗碟,唏哩嘩啦的

碎了一地。多隆的隨從驚呼起來,擁上前來要幫忙,皓禎拳打腳踢,

把阿克丹教的功夫,盡情揮洒,打了個落花流水。店小二、店掌柜全

跑上來,又作揖,又哈腰,叫苦連天:“別打!別打!大爺們行行好

,別砸了我的店呀!”

多隆從地上爬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嘴角腫了一大聲。對皓禎遠

遠的揮拳作勢,嚷著說:“你給我記牢了,此仇不報非君子!總有一

天,我要你栽在我手里!”一邊嚷著,他竟然一邊就逃之夭夭了。他

的隨從,他跟著跑了個無影無蹤。

皓禎整整衣服,小寇子愁苦臉的站在面前。

“這下可好了!”小寇子嚷著:“你出來透氣,透了個這么大的

氣,萬一傳到府里,你是公子爺,沒關系,我可只有一個腦袋呀!”

“好了,別嚷了!”皓禎推開了小寇子。“天塌下來,還有我頂

著呢!”他對吟霜看過去。

吟霜扶著父親,顫巍巍的走了過來,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

“謝謝公子!”

皓禎還想說什么,小寇子又拉又扯又跺腳。

“我的少爺,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皓禎從口袋中,又掏出一錠銀子,給了掌柜。

“打壞許多東西,對不起。”

“啊呀!”掌柜喜出望外。“謝謝大爺!您可真是大人大量,好

身手,好功夫,又好氣量……”

“成了!”小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少說兩句,待人家父女倆

好一點,可別為難人家!再到這種事兒,要出面保護人家才是!”

機靈的小寇子,把皓禎要說的話都給說了。

“是!是!是!”掌柜一疊連聲的應著。

小寇子抬首看皓禎:“行了吧?這總可以回去了吧!”

皓禎再看了吟霜一眼。此時,吟霜已低眉斂目,把頭垂得低低的

,不肯抬起頭來。他只看到秀發中分的發線,和那輕輕搖晃的耳墜子



“后會有期!”

他再說了句,就出門而去了。

皓禎就這樣愛上了龍源樓。

一連好些日子,他都在龍源樓度過了他的黃昏。不去坐在樓上的

雅座里,卻去坐在大廳的一角里。靜靜的喝著酒,聽著吟霜婉轉動人

的歌聲。他從不敢要吟霜到桌前來喝一杯,生怕任何邀請約都成了冒

犯。從小,嚴肅的家教,讓他深深了解,歌台舞榭,皆非自己逗留之

地。所以,他悄悄而來,悄悄而去。不對吟霜說什么,更不曾做什么

,只是聽她唱歌,默默的保護著她。阿克丹和小寇子,總是隨行在側

,阿克丹自從知道皓禎在龍源樓打架的事以后,就對皓禎亦步亦趨。

對小寇子,阿克丹私下里是罵了千百回:“你帶著貝勒爺,去喝酒鬧

事,還因為唱曲的姑娘大打出手,又和那多隆貝子結仇……你是活得

不耐煩了,是不是?也不伸手摸一摸,自己脖子上,有几個腦袋瓜子

?那多隆劣跡昭彰,有仇必報,萬一哪天給他逮著機會,報這一箭之

仇……咱們貝勒爺吃了虧怎么辦?”

“所以啊,所以,”小寇子笑嘻嘻的:“只好請出師父你老人家

來啦!你可別讓貝勒爺吃虧啊!你也知道,我只會耍嘴皮子,可不能

動拳腳啊!”

“你會耍嘴皮了,你會說!”阿克丹眼睛一瞪:“就勸貝勒爺再

也別去龍源樓!”

“這話──我不說,我不說!”小寇子忙不迭的后退。“要說,

你去說!”

阿克丹是要去說,但,他直眉豎目的,才起一個頭,皓禎就用一

種前所未有的溫柔,把他的話給岔開了:“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

下來就是榮華富貴,有的人卻要流浪江湖……咱們這些有福的人,要

常常去照顧那些不幸的人才好!”

沒辦法。阿克丹雖然口拙,腦袋不笨。跟了皓禎好些日子,看皓

禎對吟霜默默含情的那副神態,不禁心中十分著急,卻想不出法子來

。暗地里,他觀察著吟霜。奇怪,這女子從不曾上前來勾搭皓禎,只

是,每次都會對皓禎投來深深的一個注視,就自顧自唱著她的歌。她

和皓禎,好像一個是純來唱歌的,一個是純來聽歌的,如此而已。

沒辦法。阿克丹雙手抱在胸前,像個鐵塔似的站在皓禎身后。皓

禎那么愛聽歌,他就只好來站崗。

接著,府里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事震動了整個王府,使王爺、福

晉、皓禎、皓祥……全忙得暈頭轉向,也使王爺快樂到了極點。原來

,皇上降旨,皓禎被皇上看中了,御筆朱批,指婚給了蘭公主,成為

未來的駙馬爺。

蘭公主閨名蘭馨,并非皇上親生,原是齊王府的格格,自幼父母

雙亡,被皇后帶在身邊,收為義女。皇帝已經年邁,蘭馨承歡膝下,

深得皇帝老兒的歡心。因而,宮里也就“蘭公主,蘭公主”的叫著。

當蘭公主逐漸長成,所有親王大臣,都知道蘭公主的“額駙”,是當

今最好的美缺。暗地里,大家對這位子競爭激烈,也因此,許多適婚

的王公子弟,都不曾訂親。而現在,這檔喜事,竟從天而降,難怪王

爺,會笑得合不攏嘴。

“前些日子,皇上分批召見親王子弟,我就覺得是別有用心,又

對我重提當年‘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那時,我就已有預感,果

然!這件天大的喜事,是落在咱們皓禎身上了。”王爺說著,竟忘形

的把雪如的手緊緊一握:“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一個兒子!



雪如的心,“怦”然一跳,胸口緊緊的,眼中熱熱的,說不出是

喜是悲。

皓禎在全家的震動中,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沒有歡喜,也沒有激

動。指婚,蘭公主,皇上,額駙……這些名詞離他都很遙遠。從小,

他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是父母的大事,不是自己的大事。所有王室子

弟,都要有門當戶對的婚姻,大清國注重血統,嫡出庶出,都有很大

差別。他無權對自己的婚姻表示任何意風也不知道那蘭公主是美是丑

。但,他就是無法興奮起來、快樂起來,當闔府里又宴會又放鞭炮,

亂成一團時,他卻有“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簡直有些

兒“失落”!隨著這件喜事的認定,就有一連串忙碌的日子。進宮、

謝恩、拜會、宴親友……皓禎一時之間,成了京里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像一個傀儡,忙出忙進,忙里忙外,他有好一陣子,都沒有再去龍

源樓。

當他終于能抽出身子,再訪龍源樓時,已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

站在那大廳里,他驚愕的發現,吟霜和她的父親,都不見了!

“哎喲,這位公子!”掌柜的鞠躬如也,跌腳嘆息。“您怎么這

么久都沒來?那位吟霜姑娘,真是可憐……”

“怎么回事?人呢?”皓禎急急追問:“發生什么事了?不是吩

咐了你,要你好好照顧人家嗎?”

“沒辦法呀!”掌柜的直嘆氣:“我可斗不過那位多隆貝子呀!



“多隆貝子!”阿克丹一聲巨吼:“他把人給搶去了嗎?”

“不是!不是!”掌柜的搖著手,對這個阿克丹實在有些畏懼。

“人倒沒沒搶去,人命倒是逼出來了!”

“什么?”皓禎腳下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你說什么?什么

人命?”

“你給我快快說呀!”小寇子往前一沖,抓住了掌柜胸前的衣服

。“少給我賣關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是!我說,我說!”掌柜的掙扎著,嚇得語無倫次。

“大概七、八天以前,那多隆貝子又帶了一票人來,進門就嚷嚷

著說,這站崗的、護花的都走了,白姑娘輪到他了。一邊說一邊就動

手,叫手下的人去搶人,當時,白姑娘抵死不從,又哭又叫。白老爹

看女兒要給人搶去,就奮不顧身,扑上去阻攔,對那多隆貝子,又罵

又踢,只想搶出白姑娘。可憐的女老爹,已經快七十的人了,怎是多

隆貝子的對手,當時,就被多隆狠揍了一頓,又把白老爹一腳從樓上

踹到樓下,當場,白老爹就口吐鮮血,不省人事了。這多隆見闖下人

命,才帶著人逃走了。但是,白老爹就沒挨過那個晚上,雖然咱們也

請了大夫,白老爹還是咽了氣……”

皓禎聽得傻住了,呆住了,在滿懷的悲憤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然后呢?”小寇子大聲問:“白老爹死了,那白姑娘呢?你給

人家落葬了嗎?辦了喪呈嗎?報了喪事嗎?報官了嗎?”

“大爺!各位大爺!”掌柜的哭喪著臉:“你想,咱們是開酒樓

啊,要人和為貴啊!這王孫公子,咱們得罪不起啊!再說,有人死在

店里,實在是晦氣啊!本來,請唱曲的姑娘,就圖個熱鬧,早知會出

人命,我有十個膽子,也不會留那白姑娘的……”

“你廢話少說!”阿克丹一聲怒喝,把那掌柜的整個人都拎起來

了。“白姑娘現在人在哪里?白老爹葬了還是沒有?快說!”

“我說我說……”掌柜的拼命作揖打躬:“我實在沒辦法,就把

那白老爹就用一扇門板,給抬到郊外的法華寺去暫厝著了,那白姑娘

……白姑娘……聽說,每天都跪在天橋那兒,要賣身葬父呢!”

“你……”阿克丹把掌柜的用力一推,氣壞了。“你居然把他們

趕出去了!你還有人心嗎?”

皓禎已無法再追究下去。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就往門外沖去。

阿克丹慌忙拋下掌拒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趕過來。三個人也不備車,

也不說話,埋著頭往前急走。

然后,皓禎看到吟霜了。

她一身縞素,頭上綁著白孝巾,直挺挺的跪在那兒,素素的淨淨

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睛里,一滴淚也沒有。她懷抱一把琵琶

,正在那兒悲愴的唱著:“家迢迢兮天一方,悲滄落兮傷中腸,流浪

天涯兮不久長!樹欲靜風不止,樹欲靜兮風不止,子欲養兮親不待,

舉目無親兮四顧茫茫,欲訴無言兮我心倉皇!”

皓禎走了過去,站定了。低下頭,看到吟霜面前,地上鋪著張白

布,上面寫著:“吟霜與父親賣唱為生,相依為命,回故鄉未几,卻

驟遭變故,父親猝然與世長辭。身無長物,復舉目無親,以致遺體奉

厝破廟之中,不得安葬。吟霜心急如焚,過往仁人君子,若能伸出援

手,厚葬先父,吟霜愿為家奴,終身銜環以報。”

白布上,有過路人丟下的几枚銅幣,顯然,并沒有真正要幫忙的

人。

“吟霜!”皓禎喊了一聲,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名字。

吟霜抬起頭來,看到皓禎了。她呆呆的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對漆黑漆黑的眸子,慢慢的潮濕了。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沿

著那蒼白的面頰,迅速的滾落下去了。

他伸手給她,喉嚨啞啞的:“起來,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唱了

。我,來晚了,對不起!”

她的眼睛閉了閉,重重的咽了口氣。成串的淚珠,更加像泉水般

涌出,紛紛亂亂的跌落在那身白衣白裙上了。

白勝齡入了土,安葬在香山公墓里。

白吟霜搬進了東城帽兒胡同的一個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是小寇子提供的,他的一門遠親,正好有這么一棟空房

子,空著也白空著,就租給了皓禎。房子不大,總共才八間,門窗也

顯得破舊了些。但是,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合適,更好的房子了。

皓禎雖不十分滿意,也只得將就將就了。她在,這四合院的地理位置

非常幽靜,帽兒胡同是典型老百姓住宅區,住在這兒,是再也不用擔

心多隆來鬧事了。

從辦喪事,到遷入帽兒胡同,一共只花了三天的時間。速度之快

,決定之快,行動之快,都不是皓禎自己所預料的。首先,是白老爹

已咽氣多日,實在不宜再拖下去,入土為安比黃道吉日更重要,所以

,阿克丹安排好了墓地,就迅速的安葬了。然后,是吟霜的去留問題

,吟霜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即有多隆的后顧之憂,又有生活上的燃

眉之急。皓禎在救人救到底的心情下,無從深思熟慮,知道有這么一

棟房子,就立刻做了決定。

吟霜遷入小四合院,皓禎要阿克丹找人清掃房子,要小寇子去買

日用所需,忙得什么似的,忙完了,看來看去,覺得還有不安,總不

能讓吟霜一個人住在這四合院里。于是,小寇子的三嬸兒常媽搬了進

來,奉命照顧吟霜。過了兩天,常媽又找來了香綺丫頭,一起侍候吟

霜。

阿克丹冷眼看著這種種安排,實在是不安已極。皓禎剛剛才被“

指婚”,是個“額駙”呢!這下了,美其名為“救人”,實在難逃“

私筑香巢”,“金屋藏嬌”的嫌疑。私下里,他敲著小寇子的腦袋,

咬牙罵著:“你這個兔崽子,鬼主意怎么這么多!又有空房子,又有

三嬸兒……現在,弄成這個局面,怎么收拾?萬一傳到王爺耳朵里,

是怎么樣也解釋不清的……萬一再傳到宮里頭去,大家有几條命來擔

待!”

“這可沒辦法!”小寇子振振有辭:“你要怪,就去怪那個無法

無天的多隆!咱們一個月沒去龍源樓,白姑娘就鬧了個家破人亡,你

沒看到皓禎貝勒爺難過成什么樣子!現在,如果咱們撒手不管,那白

姑娘弱不禁風的,誰知道又會落到什么悲慘的境地!何況……我看咱

們的貝勒爺,對白姑娘是動了真感情了……這王孫公子嘛,哪一個不

是三妻四妾的……就算是額駙,也免不了吧!皇上還有三宮六院、七

十二嬪妃呢!所以所以……你不要愁來愁去,盡管對白姑娘好一點,

沒錯!”

沒錯?阿克丹頭腦簡單,心眼遠不如小寇子來得多,他不會分析

,不會長篇大論,他做事只憑直覺﹔這事做得魯莽,可能“錯”大了



第二個覺得諸般不安的,就是吟霜了。

在葬父之后,吟霜就一心一意,要“報效”皓禎了。她始終沒弄

清楚皓禎的身分,連皓禎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看他膽敢和多隆動手

,能文能武,出手闊綽,身邊還跟著阿克丹和小寇子,就已猜到他出

身于富貴之家。富貴之家是不在乎多一個丫頭的!這相關想著,她就

對皓禎虔誠行禮,鄭重說道:“公子,我這就隨您回府上去當個丫環

,今后任勞任怨,終身報效!”

“不行!”阿克丹沖口而出。“你不能入府!”

吟霜怔了怔。皓禎已急忙接口:“出錢葬你爹,純粹為了助人,

如果你認為我是貪圖你的回報,未免把我看低了!”

吟霜急了。

“雖然你不圖回報,可是我卻不能不報,本就白紙黑字,寫得清

清楚楚,我是‘賣身葬父’呀!假若你嫌棄我,認為我當丫頭沒資格

,那么,就讓我去廚房挑水劈柴,做做粗活也可以!”

“不不,你完全誤解了!”皓禎也急了。“我怎么會嫌棄你,實

在是有我的難處呀……坦白跟你說了吧!我是皇親貴族,阿瑪是碩親

王,我本身的爵位是貝勒,名叫皓禎!”

吟霜目瞪口呆,怔怔的看著皓禎。心里早猜過千次百次,知道他

出身不凡,可沒想到,來頭竟這樣大!還沒喘過氣來,小寇子已在一

邊插嘴:“還不止這樣,咱們貝勒爺,上個月才被皇上‘指婚’,配

給了蘭公主,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是‘額附’了!”

吟霜心中沒來由的一緊。驚愕之余,還有份說不出來的惆悵,和

說不出來的酸楚。原來,這位英俊煥發的少年,竟是這樣尊貴的身分

。她更加自慚形穢了。

“再叫你明白些吧!”小寇子又接著說:“第一,咱們王府規矩

森嚴,不是隨隨便便,說進去就進去了。第二,貝勒爺溜出書房,到

龍源樓喝酒打架的事,是絕不能給王爺知道的,這事必須嚴守秘密。

第三,你一身熱孝,戴進門犯忌諱,叫你除去又不通情理……所以,

進府是難,難,難!”

“那……”吟霜慌忙的看看皓禎:“我該怎么辦呢?我無親無故

,走投無路,假若公子……不,貝勒爺要我去自生自滅,我也恭敬不

如從命……那,那……”她咬咬嘴唇,眼中充淚了,心中早已千回百

轉。“那……我就拜別公子,自己去了!”她要跪下。

他一把扶住了她。

“你要去哪兒?”

“一把琵琶,一把月琴,再加上爹留下的一把胡琴,天南地北,

流浪去了。”“不!”皓禎心頭熱熱的,聲音啞啞的。“不能讓你這

樣去了!我‘無法’讓你這樣去了!”

于是,有了四合院,有了常媽,有了香綺。

吟霜搖身一變,從落魄江湖的歌女,儼然變成四合院里的小姐了

。常媽慈愛可親,香綺善解人意,吟霜有了伴,心里不知有多高興。

皓禎三天兩天就來一次,談王府,談皓祥,談王爺和福晉,談思想,

談看法,談人生……吟霜也談自己,怎樣自幼隨父母走江湖,怎樣挨

過許多苦難的歲月,怎樣十歲喪母,和父親相依為命……她的故事,

和他的故事,是那么天壤之別,截然不同的,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都情不自禁的,去分擔著對方的苦與樂,去探索著彼此的心靈。

但是,吟霜是很不安的。自己的身分,非主非仆,到底會怎樣呢

?皓禎對自己,雖然體貼,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到底,他是有情,

還是無情呢?這種生活,是苟安,還是長久呢?逐漸的,他不來,她

生活在期待里,他來了,她生活在驚喜里。期待中有著痛楚,驚喜中

有著隱憂,她是那樣患得患失,忽喜忽悲的了。彈弄著月琴,她最喜

歡在燈前酒后,為他唱一首《西江月》:“彈起了彈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細聽﹔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紅煙

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

后酒微醒,深院月照人靜!彈起了彈起了我的月琴,唱一首《西江月

》,你且細聽!”

他聽著這首歌,深深的凝視著她,長長久久的凝視著她,知道她

是這世界中,自己唯一能看見的人了。

真正把皓禎和吟霜,緊緊拴在一起的,竟是多年以前的那只白狐



那天,吟霜看到了皓禎腰間的玉□,和玉□下的狐毛穗子,她那

么驚奇,從沒看過用狐狸毛做的穗子!皓禎解下玉□,給她把玩,告

訴了她,那個“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

吟霜細細的聽,眼睛亮晶晶,閃著無比的溫柔,聽得感動極了。

聽完了,她握著玉□,久久沉思。

“想什么?”他問。

“想那只白狐,想當初的那個畫面,那只狐狸,臨去三回首,它

一定對你充滿了感激之心,說不出口吧!”她抬眼看皓禎:“這白狐

狸毛,可不可以分一半給我?”

“你要這穗子?”皓禎詫異的問:“要穗子做什么?”

“你別問了!”她笑了笑,很珍惜握著那叢狐毛。“我就是想要

一些狐狸毛。”

“好吧!”皓禎也笑笑說:“不過拆弄弄的挺麻煩,就連玉□放

在你這兒吧,下次來的時候,再還給我!”

下一次,他再來的時候,已經隔了好些天。那天,他來的時候,

情緒非常低落。因為,府里出了一件事,有個名叫小蕊的樂女,是內

務府選出來,交給翩翩去訓練的。不知怎么竟給皓祥看上了,皓祥挑

逗不成,竟霸王上弓,占了小蕊的便宜。這小蕊也十分節烈,居然跳

進湖中尋了自盡。整個府中鬧得雞犬不寧,翩翩雙手遮天,承擔了所

有的罪名,遮掩了皓祥逼奸的真相。皓禎明知這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卻不得不幫著翩翩遮瞞,以免王爺氣壞身子,更怕家丑外揚。偏偏

那皓祥,不但不領情,還對著他大吼大叫,咆哮不已:“你不要因為

你是正出,就來壓我!我一天到晚生活在你的陰影底下,都苦悶得要

發瘋了!為什么你娘是個格格,我娘偏是個回回?為什么皇上把蘭公

主配給你,而不配給我?我苦悶,我太苦悶了,這才找小蕊解悶,誰

知道她那么想不開!你少訓我,我會做這些事,都因為你!”

怎會這樣呢?皓祥怎會變成這樣呢?這“出生”的事,誰能控制

?誰能選擇父母呢?兄弟之間,竟會因正出庶出而積怨難消。王府之

中,因有寶石頂戴,而輕易送掉一條人命?他想不通太想不通了。人

,難道真是如此生而不平等,有人命貴,有人命賤嗎?

他就在這種低落的情緒中,來到帽兒胡同,進了小四合院。

誰知道,一院子的冷冷清清,吟霜不見蹤影,常媽迎了出來:“

白姑娘帶著香綺出去了。”

“去哪兒了?”他問。

“不知道,沒說。”

“去多久了?”他問。

“吃過午飯就出去了,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皓禎眉頭一皺,怎么去了那么久?能到哪里去呢?他踱進大廳,

坐了下來,決定等吟霜。阿克丹見吟霜不在,就催促著說:“既然人

不在,咱們就早點回府吧!這兩天府里不安靜,怕王爺要找人的時候

找不著……”

“要回去你回去!”皓禎對阿克丹一瞪眼。“我要在這兒坐等,

我要等吟霜回來!”

阿克丹閉了嘴,不敢說話了。和小寇子退到偏房里,吹胡子瞪眼

睛的生悶氣。皓禎這一等,就又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喝光了三壺茶,

蹁了几千步的方步,看了几百次的天色……,吟霜就是無影無蹤。然

后,天色暗了,屋里掌燈了。接著,窗外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

皓禎這一生,還沒有嘗過等待的滋味,看著雨滴沿著屋檐滴落,他又

著急,又困惑。吟霜舉目無親,能去什么地方?會不會冤家路窄,又

碰到那個多隆?越想就越急,越急就越沉不住氣……然后,吟霜終于

回來了,和香綺兩個,都淋得濕濕的。一聽說皓禎已經等了好久,吟

霜就急急的沖進大廳。她的頭發濕漉漉的,懷里緊抱著一個藍色的布

包袱。

皓禎瞪著她,看到她發梢淌著水,臉色蒼白,形容憔悴。

皓禎一肚子的著急和煩躁,此時,又揉合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心痛

,立刻就爆發了:“這個家什么地方沒幫你打點好?你說!”他重重

的拍了一下桌子。

吟霜驚跳了一下,臉色更白了。

“吃的用的穿的,我哪一樣漏了?就算漏了,你盡管叫常媽或是

香綺出去買,你自己跑出去做什么?”他像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嚷嚷

著:“就算你非自己去不可,也該早去早回。在外面逗留這么久,天

下雨了也不回來,天黑了也不回來,萬一再遇上壞人,再發生多隆搶

人的事件,你預備怎么辦?老天不會再給你一個皓禎來搭救你的!你

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是!是!”吟霜急切的點著頭,眼里充滿哀懇之色。“我知道

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就算你嫌家里氣悶,你要出去逛逛,也最好等我在的時候,有

人陪著才好,是不是?何況你熱孝在身,一身縞素,出了門總是引人

注意,最好就待在家里……有事沒事的,少出門去閑逛,畢竟,現在

不是跟著你爹,在跑江湖呀……”

吟霜聽到這兒,眼淚就滾出來了。站在一邊的香綺,再也忍受不

住,沖上前去,就把吟霜懷里的藍色包袱搶過來,三下兩下的解開了

,把一個小小的圓形綃屏,往皓禎手中一送,急急的說:“小姐和我

,是去裱書店,裱這個綃屏!因為老板嫌麻煩,不肯裱,小姐跟他好

說歹說,求了半天人家才答應。她又不放心把東西留在那兒,硬要盯

著人家做!這才等了那么久,這才淋了雨,到現在才回來!”

皓禎驚訝的看著手中那個綃屏,頓時怔住了。那綃屏上,綃著一

只白色的狐狸,尾巴高揚著,白毛閃閃發光。揚著四蹄,正在奔跑。

一面奔跑,一面卻回眸凝視,眼睛烏溜溜的,脈脈含情。皓禎的心臟

,“咚”的猛然跳動,白狐!儼然就是當初那只白狐呀!連身上那毛

,都栩栩如生!他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抬起頭,香綺又搶著說:“

自從貝勒爺留下那個玉□,小姐就好几個晚上都沒睡覺,你沒瞧見她

眼圈都發黑了嗎?人都熬瘦了嗎?她用白狐狸毛,摻和著白絲線,日

夜趕上,親手綃了這個綃屏,說是要送給貝勒爺……好不容易綃完了

,又趕著去配框……小姐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哪兒還有閑情逸致,

出門逛街?”

皓禎凝視著吟霜,吟霜也揚起睫毛,靜靜的瞅著皓禎了。

一時間,皓禎只覺得一股熱血,在嘴唇……猝然門,所有的矜持

全部瓦解,他放下綃屏,沖了過去,忘形的張開雙臂,把她緊擁入懷

,一疊連聲的說:“吟霜!吟霜!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我這樣期望自

己不是皇族之后,但愿是個平凡人,但愿能過平凡的日子,這帽兒的

胡同,這小四合院,就是我的天堂!吟霜,早已緊緊的、緊緊的拴住

我這顆心了!”

吟霜緊偎在他懷里,淚,不受控制的滾滾而下。

乖巧的香綺丫頭,慌忙溜出門去。張羅吃的,張羅姜湯,張羅干

衣服,張羅熏香……小寇子和阿克丹面面相覷,看著窗外夜色已深,

聽著雨打芭蕉,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逃不掉的,就是逃不掉。

那夜,皓禎沒有回王府。

在吟霜的臥房中,羅帳低垂,一燈如豆。皓禎擁著吟霜,無法抗

拒的吻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翹翹的鼻尖,她溫軟的唇,她細膩的頸

項,她柔軟的胸房……啊,吟霜,吟霜,心中千回百轉,激蕩著她的

名字。啊,吟霜,吟霜,懷中軟玉溫存,蠕動著她的青春。皓禎完全

忘我了,什么名譽、地位、公主、王府、顧忌……都離他遠去,什么

都可以丟棄,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可以忘記,什么都可以割舍…

…他只要吟霜。吟霜,是生命中的一切,是感情上的一切,是一切中

的一切。

他輕輕褪去她的衣衫,吻,細膩的輾過那一寸一寸的肌膚。忽然

間,他愣了愣,手指觸到她右邊后肩上的一個疤痕,一個圓圓的,像

花朵似的疤痕,他觸摸著,輕問著:“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摸。

“我娘跟我說,打我出生時就有了。”

“那么,是個胎記嘍?怎么有凸出來的胎記?給我看看!”

他轉過她的身子,移過燈來,細看她的后肩,嘆為觀止。“你自

己看不見,你一定不知道,它像朵梅花!”

“是啊,”吟霜害羞的縮了縮身子。“我娘告訴過我,它像一朵

梅花。”

“啊!”皓禎放下了燈,再擁住她。“你肯定是梅花仙子下凡投

胎的,所以身上才有這么一個像烙印似的記號,怪不得你仙風傲骨,

飄逸出塵!原來,你是下凡的梅花仙子!你是我的梅花仙子!”說著

,他的唇,熱熱的印在那朵“梅花烙”上,輾過每一片花瓣。他誠摯

的、熱情的、由衷的喊出聲來:“吟霜,你是我這一生最深的熱愛,

我,永不負你!”

說完,他們兩個,就纏繞著滾進床去。

是的,吟霜正是二十年前,雪如失落了的女兒。命運之神,揮動

著它那只無形的手,把這兩個生也該屬于兩個世界,活也該屬于兩個

世界,死也該屬于兩個世界的男與女,硬給推進了同一個世界。

接著,是一段旋乾轉坤般的日子。皓禎的每一個黎明,都充滿著

嶄新的希望,見吟霜!每一個黑夜,都充滿了最美麗的回憶,想吟霜

!兩人見面時,是數不清的狂歡,兩人分離時,是剪不斷的相思。這

才了解,古人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詩詞,寫相愛,寫相憶,寫相思。真

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當然,在這份刻骨之愛里,也有煎熬,也有痛楚﹔也有憂慮,也

有擔心。皓禎深深明白,這種“金屋藏嬌”的情況,絕非長久之計。

如果要一勞永逸,除非把吟霜接進府里去,讓父母都承認她的身分,

雖然吟霜與“夫人”早已絕緣,或者可以有“如夫人”的地位。但是

,這也是一種“奢望”呀!王爺為人耿直,怎會容忍皓禎在王府外,

和吟霜這樣的江湖女子,賃屋同居?雪如呢?雪如端庄高雅,平日几

乎足不出戶,又怎能了解皓禎這種近乎荒唐的行徑呢?皓禎千思萬想

,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小寇子和阿克丹,見事情演變至這個局面,

更是人心惶惶。只怕大難臨頭,誰也拿不出一個主意。至于吟霜,她

一聽“入府”二字,就嚇得魂飛魄散,几千几萬直覺,都告訴她,這

“王府”不是那么容易進去,萬一進去了,是福是禍,也難預料!抓

著皓禎的手,她苦苦哀求著:“你就讓我住在帽兒胡同,一切維持現

狀!我已經非常非常滿足了!我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地位,只在乎天

長地久!你只要隨時抽空來看我,我就別無所求了!”

吟霜吟霜啊!皓禎痛楚的想著:你不知道,沒有身分,沒有地位

,就沒有“天長地久”呀!能“苟安”于一時,是運氣好,萬一東窗

事發,別說“苟安”不成,恐怕“平安”都做不到呀!

就在這種“好甜蜜,又害怕,既歡喜,又哀愁”的煎熬里,那個

最恐懼的事終于來了!皇上下旨完婚,皓禎與蘭公主婚期定了:三月

十五日晚上。

婚期一定,就是一連串忙碌的日子,整個王府都几乎翻過來了。

重新粉刷油漆房子,安排新房,買家具。大肆整修以外,皓禎要學習

禮儀,彩排婚禮種種規矩,去宮里謝恩,跟著王爺去拜會諸王府,還

要隨傳隨到,隨時進宮,陪皇上吃飯下棋聊天。事實上是皇上有諸多

“訓勉鼓勵”,必須時時聽訓,了解到身為“額駙”的榮寵。當然,

皓禎的衣冠鞋帽,隨身物品,几乎件件打點,全部要煥然一新。僅僅

量身、制衣、就忙得人暈頭轉向。

在這種忙碌里,皓禎根本就沒有辦法再抽身到帽兒胡同。

小寇子銜命來來向吟霜報告了几句,就又匆匆的跑走了。吟霜依

門佇立,二月的北京,風寒似刀,院中積雪未融,一片白茫茫的。吟

霜的心情,和那冰雪相似,說不出有多冷,說不出有多蒼涼。這才驀

然了解,無情不似多情苦!天下無情的人有福了!想到婚禮,想到蘭

公主,想到洞房花燭夜,想到和她有肌膚之親的皓禎,將和另一個女

人有肌膚之親……

她知道不該吃醋,不該嫉妒,她也沒有資格吃醋,沒有資格嫉妒

,但是,她的心碎了。

距婚禮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每天迎著日升日落,心里模糊的想

著,婚后的皓禎,可能再也不來帽兒胡同了!說不定,她已經永遠失

去皓禎了。這種想法撕痛了她的五臟六腑,她神思恍惚,茶飯不進,

整個人形銷骨立。

三月十二日的晚上,吟霜又憑窗而立,神思縹緲。離婚禮只有三

天了。此時此刻,皓禎一定忙于試裝,忙于最后的准備工作吧!正想

著,小院外忽然傳來馬蹄答答,接著,四合院的門合院的門被拍得砰

砰作響:“常媽!香綺!快來開門呀!”吟霜渾身一凜,心臟狂跳。

這聲音,這是皓禎呀!她飛奔出了房門,飛奔穿過院落,比常媽和香

綺都快了一步,沖過去拉開門閂,打開大門。

皓禎騎在一匹駿馬上,正停在門口。

“是你?真的是你?”吟霜哽咽的問,已恍如隔世。“你怎么來

了?你怎么脫得了身?”

皓禎翻身下馬,奔進了四合院。一語不發,就緊緊的攥著吟霜的

手,雙眼炯炯,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吟霜。

吟霜深深抽著氣,也一瞬不瞬的回視著皓禎。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皓禎的手用力一拉,吟霜就扑進他懷中去

了。他用雙手環抱著她的身子,把頭埋在她的發邊,嘴唇貼著她的耳

朵,他熱烈的、顫抖的、沙啞的、急促的說:“吟霜,聽著!我只能

停五分鐘,府里在大宴賓客,我從席間溜了出來,快馬加鞭,趕來見

你一面!我馬上要走,立刻要走!你聽好,不管我跟誰結婚,我的妻

子是你!我不會忘記你,不會拋下你!千言萬語一句話:我永不負你

!你要相信我、等待我!婚禮之后,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接入府,咱

們的事才是我的終身大事!你,要為我珍重,為我保重,別辜負我這

樣千思萬想,受盡煎熬的一顆心!所以……”他的淚,熱熱的掉落在

她發際,蕩疼了她的心。“你不能再瘦了,不能再憔悴下去,要為我

振作,要為我保重呀!”

“是!是!是!”她哭著,抽噎著,淚濕透了他的衣襟。

“你這樣趕來,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可以咀嚼生生世世了!

你放心,我會為你珍重,我一定為你珍重!我等你,等你,等一千年

,一萬年都可以!”

馬兒在門口,發出一聲長嘶。

兩人悚然而驚,他推開了她,再深深看了她一看,那眼光,似乎

恨不得將她吸進自己的身體里。

“我走了!”他轉過身,迅速的跳上了馬背。

她追到門口,扶著門,痴痴的看著皓禎。他一拉馬韁,馬兒撒開

四蹄,連人帶馬,如飛般的消失在胡同盡處。

香綺、常媽走過來,一左一右的扶持著她。兩人眼中,都蓄滿了

淚。

三天后的晚上,皓禎和蘭公主完成了婚禮。

滿人有許多規矩,行婚禮在晚上而不在白天。王室的婚禮,更有

許多規矩,許多排場。那夜,迎親隊伍真是浩浩蕩蕩,街上擠滿了人

看熱鬧。婚禮隊伍蜿蜒了兩里路。皓禎騎馬前行,后面有儀仗隊、宮

燈隊、旌旗隊、華蓋隊、宮扇隊、喜字燈籠隊……再后面才是八抬大

紅轎子,坐著陪嫁宮女,然后才是公主那乘描金綃鳳的大紅喜轎。她

貼身的奶媽崔姥姥,帶著七個宮中有福的姥姥,扶著轎子緩緩前進。

皓禎滿臉肅穆,面無表情,眼光直視著前方,像個傀儡般向前走著,

渾然不知那擠在街邊看熱鬧的人潮中,吟霜和香綺也在其中。吟霜那

對熱烈的眸子,如醉如痴的看著那英姿俊朗的皓禎,和那綿延不斷的

隊伍,這才更加體會出來,她和皓禎之間,這咫尺天涯,卻有如浩瀚

大海,難以飛渡。

當晚,經過了復雜的婚禮程序,皓禎和蘭公主終于被送進了洞房

。又經過一番恍恍惚惚的折騰,新娘的頭蓋掀了,合歡酒也喝了,子

孫餑餑也吃了……崔姥姥還著眾宮女太監姥姥們,終于退出了洞房。

皓禎和他的新娘面對面了。

皓禎凝視著蘭公主,她穿金戴銀,珠圍翠,盛妝的臉龐圓圓潤潤

,兩道柳葉眉斜掃入鬢,垂著的眼睫毛濃密修長,嘴角挂著個淺淺的

笑,一半兒羞澀,一半兒嫵媚。皓禎心里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真糟

糕!她為什么不丑一點兒呢?如果她很丑,自己對她的冷落,也就比

較有道理一些,但她卻長得這么天生麗質,儀態萬千。“請公主與額

駙,行‘合巹之禮’!”

門外,崔姥姥高聲朗誦了一句,接著,一個太監又朗聲說:“唱

‘合巹歌’!”

于是,門外檀板聲響,“合巹歌”有板有眼,起伏有致的唱了起

來。蘭公主的頭垂得更低,卻用眼角偷偷的瞄了一下皓禎。皓禎開始

感到緊張了,手心都冒起汗來。他瞅著蘭公主,知道自己必行這“周

公之禮”,逃也逃不掉,賴也賴不掉。

他伸出手去,觸摸到了她披著的描金綃鳳紅披風,他知道自己該

拉開那個活結褪下披風。但是,剎那間,吟霜那含淚含愁的眸子在他

眼前一閃,他的手驟然的縮了回去。

公主震動了一下,有些驚惶的揚起睫毛,飛快的看了他一眼。

他深抽口氣,“合巹歌”已經唱到第二遍了。他再伸出手去。這

次,涌到他眼前的,竟是吟霜的胴體,那潔白的肌膚,那軟軟的手臂

,和那朵小小的梅花烙。他陡的驚跳了起來,差點從床上跌落地上。

這才驀然體會到,如果自己把這“周公之禮”,當成一種“義務”,

自己很可能會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他甩甩頭,摔不掉吟霜。

他閉閉眼,閉不掉吟霜。

他咬咬嘴唇,咬不走吟霜。

他心慌意亂,思潮起伏,每個思潮里都是吟霜。

公主再度揚起睫毛,悄悄看皓禎,見皓禎那英俊的面龐,越來越

蒼白,烏黑的眸子,越來越深黝。雖是三月,他額上竟沁出了汗珠…

…公主心中一陣憐惜,以為自己懂了。她輕聲的,像蚊子般吐出几句

話來:“折騰了一天,你累了,我……也累了!不急在一時,先,歇

著吧!”

皓禎如釋重負,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來。

第二夜,王府在宴賓客,皓禎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夜,王府再宴賓客,皓禎又醉了。

就這樣,連續五夜過去了。

根據滿清王室規矩,公主下嫁,額駙需要另行准備公主房,公主

召見時才得入房,平日必須留在自己房內。蘭公主并非正牌公主,皇

上體恤碩王府,不曾下令再建公主房。但是,碩王府仍然把南邊最好

的一棟房子,名叫“漱芳齊”的,修葺成公主房。五天過去了。公主

房內開始傳出一些竊竊私語,這些“私語”,透過崔姥姥,透過秦姥

姥,終于到了福晉雪如的耳里。

雪如大驚失色。五夜了,居然不曾圓房?這皓禎到底怎么了?公

主如花似玉,長得珠圓玉潤,又有哪一點不合皓禎的心意?還是……

皓禎年幼,竟不懂這些事情?不不!這太荒謬了!太荒唐了!雪如心

急如焚,帶著秦姥姥,氣急敗壞的沖進了皓禎的房間。

皓禎正拿著那白狐綃屏,痴痴的發怔。

“皓禎!”雪如開門見山,劈頭就問:“你和公主是怎么一回事

?你真的……不曾圓房嗎?”

皓禎,抬眼看著雪如。

“你是太緊張呢?還是不懂呢?”雪如急急的問:“哪有夜夜都

喝醉的道理?你這樣不懂規矩,傳出去怎么做人呢?蘭公主一肚子委

屈,如果進宮去哭訴怎么辦?你長這么大個兒,總不會連男女之事,

都不開竅吧?你知道,你藐視皇恩,簡直莫名其妙嘛!”

“額娘!”皓禎喊了一聲,滿臉的痛苦,滿眼的無奈。滿身上下

,都透露著某種煎熬的痕跡。那張年輕的臉,沒有喜悅,沒有興奮,

更沒有新婚燕爾的甜蜜,只有憔悴,只有傷痛。

“怎么了?”雪如心慌意亂起來。“你有什么難言之隱嗎?到底

是怎么回事,你說啊!”

“□□”一聲,皓禎對雪如雙膝點地,跪下了。手中,高高舉著

那個白狐綃屏。

“額娘,你救我!”皓禎嚷著:“只有你能救我,你是我的親娘

呀!這個綃屏,出于一個女子之手,她的名字叫白吟霜,除非她能進

府,否則,我無法和公主圓房!”

雪如目瞪口呆,驚愕得話也說不出來,握著那綃屏,她瞪著那栩

栩如生的白狐,簡直手足失措了。

然后,她知道了皓禎和吟霜的整個故事,除了“梅花烙”這個小

印記以外,皓禎把什么都說了。

這天晚上,一輛馬車來到了胡同。

常媽被急促的敲門聲驚動,才打開大門,小寇子已閃身入門,直

奔入房:“白姑娘!白姑娘,我家福晉來了!”

吟霜從椅子里彈了起來,整張臉孔,驚嚇得慘白慘白。她蹌踉跟

著走到房門口,秦姥姥已扶著雪如,走入大廳里來。吟霜抬眼,恐慌

的看了看雪如,就急忙垂下頭去,匍匐于地了。

“吟霜拜見福晉!”她顫抖著說,直覺的感到,大禍臨頭了。皓

禎才新婚,福晉怎會親自來帽兒胡同?皓禎說了什么?

老天啊,皓禎到底說了什么?她伏在地上,頭不敢抬,身子瑟瑟

發抖。

雪如看著一身縞素的吟霜,白衣白裳,頭上簪著朵小白花。伏在

那兒,只看到聳動的肩膀。她咳了一聲,小寇子早就推一張椅子來,

秦姥姥扶著雪如坐下。

“你給我抬起頭來!”雪如冷冰冰的說。

“是!”吟霜聽出福晉聲音里的威嚴和冷峻,嚇得更加厲害,微

微抬起一點頭,整個臉孔仍然朝著地面。

“我說,抬起頭來!”雪如清晰的說:“看著我!”

吟霜無可奈何了,她被動的抬起頭來,被動的看著面前這個雍容

華貴的女子……她的眼光和雪如的眼光接觸了。

雪如心中怦然一跳,多么美麗的一對眼睛啊!像黑夜里的兩盞小

燈,也像映著湖水里的兩顆星辰,那樣盈盈如秋水,閃閃如寒星!那

臉龐,那鼻梁,那小小的嘴……怎么如此熟悉。如此似曾相識?她有

些錯愕,有些意外,整個人都恍恍惚惚起來。就在恍惚中,身邊的秦

姥姥發出輕微的一聲驚呼:“呀!”

“怎么?”她迅速的抬眼去看秦姥姥。

“沒什么,”秦姥姥慌忙搖頭。“這白姑娘,有點兒面善!”

她低低的說。

雪如更加怔忡了。再去看吟霜時,她准備了一肚子的話,竟然一

句都說不出口。她准備好的一袋銀子,竟也拿不出手。

至于那些疾言厲色的訓斥,更不知從何說起。在這等沉默中,吟

霜六神無主了。

“福晉!”吟霜顫顫抖抖的開了口:“請原諒我!請你不要生氣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地位,從來不敢有任何奢求!我在這兒,只是

就近照顧我爹的墳墓,然后以報恩之心,等待貝勒爺偶爾駕臨!此外

我再無所求,我絕不會惹麻煩,也不會妨礙任何人,更不會找到府上

去!您,您就當我是貝勒喜歡的小貓小狗好了,讓我在這兒自生自滅

!”

“哼!”雪如好不容易,才“哼”出一聲來:“說什么小貓小狗

,說什么自生自滅?你知道嗎?皓禎為了你,至今未曾和公主圓房,

你這小貓小狗,力量未免也太大了!”

“什么?”吟霜一驚。“貝勒爺沒和公主圓房?怎會這樣呢?為

什么呢?”她心慌慌的問。滿懷酸酸的痛楚中,卻又有那么一絲絲甜

意。

“為什么?”雪如瞪著她,“你告訴我為什么?”

“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實在是讓我百般為難呀!”雪如盯

著吟霜。“你說你不曾妨礙任何人,事實上,你的存在,已經妨礙了

許多人!如果皓禎再執迷不悟,公主怪罪下來,全家都有大禍!你了

解嗎?”

吟霜拼命點頭。

“你年紀輕輕,才貌雙全,”雪如再深抽了口氣,勉強的說著:

“為什么要白白糟蹋呢?你應該配個好丈夫,做個正室,何必過這種

名不正、言不順的日子?假若你肯離開皓禎,我絕不會讓你委屈!”

吟霜抬起頭來,定定的看著雪如了。

“我懂了!”她絕望的,悲切的說:“您的意思,是要把我許配

他人?要我負了貝勒爺,絕了他的念頭?您不在乎我的感覺,也不在

乎貝勒爺嗎?”

雪如一怔。秦姥姥忍不住急步上前:“福晉是為你著想呀!你不

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以你這等人才,又有福晉在后頭幫你撐著,總會

給你配個好人家的!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門兒福氣,你快謝恩吧!”

吟霜點頭,眼中透露出一決絕的神色,她不住的點著頭,嘴里喃

喃的說著:“我明白了!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福晉既然不能容我

,那我只剩一條路可走!要我負皓禎,以絕他的念頭,不如讓我消失

,以絕所有后患!”

說完,吟霜站起身來,就如現一只受傷的野獸般,迅速沖出房門

,用盡全力,奔向后院。雪如大驚失色,伸手一攔,哪兒攔得住,吟

霜已消失在門口。雪如跳起身子,蒼白著臉喊:“吟霜!你要做什么

?你聽我說呀!”

小寇子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了一聲:“不好!她要去投井!”

喊完,他跟著直沖出去,奮力狂奔,追著吟霜。吟霜已奔到井邊

,在眾人的狂叫聲中,爬上井邊的護欄,眼看就要躍入井中,小寇子

連滾帶爬,沖到護欄底下,奮力一躍,拉住了吟霜的腳。吟霜掙扎著

,卻掙扎不過小寇子,手指攀著護欄,死命不放。小寇子使出全力,

用力一拉,吟霜終于攀不住,從護欄上滾落到井邊。仆伏在井邊潮濕

的泥地上,不禁放聲大慟。

雪如、秦姥姥、常媽、香綺全奔了過來,香綺扑上前去,哭著扶

起吟霜,痛喊著說:“吟霜小姐,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讓貝勒爺

怎樣活下去呀?”

雪如站在那兒,目睹了這樣驚險的一幕,聽到香綺這樣一說,再

看到又是泥、又是淚的吟霜,她整顆心都絞起來了,絞得全身每根神

經都痛了。她喘著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吟霜,淚,就沖進眼眶里去

了。

“你這孩子,”她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哽咽的。“不過是和

你商量商量,你心里有什么話,有什么主意,你說呀!性子這么剛烈

,出了任何差錯,你又讓我情何以堪?”

吟霜只是埋著頭哭,小寇子仆伏到雪如面前,跪在那兒,誠摯的

、哀求的說:“福晉!奴才斗膽,獻一個計策,就說白姑娘是我三嬸

的干女兒,自幼失了爹娘,無家可歸,所以是奴才求著福晉,收容她

在府里當個丫頭。然后,等過個一年兩年以后,再說白姑娘給貝勒爺

看中了,收為小星,不知這樣做可不可以?”

雪如聽著,此時,實在已經亂了方寸。她看著吟霜,不由自主的

,就順著小寇子的話,去問吟霜了:“這樣做,你愿不愿意呢?”

吟霜不相信的抬眼看雪如,就跪在地上,一邊哭著,一邊對雪如

磕頭如搗蒜。雪如情不自禁的一彎身,扶住了吟霜,含淚瞅著她:“

只是,孝服必須除了,秦姥姥,給她做几件鮮艷的衣裳……”她看看

跪在一邊的香綺,又長長一嘆:“看樣子,你身邊這個丫頭,對你也

情深義重的!也罷,既然是王府添丫頭,一個是添,兩個也是添,就

說你們兩個是一對姐妹,給我一起進府來吧!”

香綺大喜過望,忙不迭的磕下頭去:“香綺謝謝福晉,謝謝小寇

子!謝謝秦姥姥……”

吟霜含淚仰望著雪如。雪如眼中,盛滿了溫柔,盛滿了憐惜。她

心中一動:這眼光,多像她去世的親娘呀!

吟霜和香綺,就這樣進了親王府。

雪如把東邊一個沒人住的小跨院,稱作“靜思山房”的几間小屋

,暫時讓吟霜和香綺住下。這“靜思山房”的位置比較偏僻,房子也

已多年失修,本來,早就要翻建了,只是王府中待修待建的房子實在

太多,這小跨院反正空著,也就無人過問了。吟霜和香綺住了進去,

小寇子,阿克丹,秦姥姥全來幫忙新技朮掃,吟霜挽起頭發,卷起袖

子,也跟大家一起洗洗擦擦,忙得不亦樂乎。幸福的感覺,把她整個

人都包裹住了。

皓禎趕來了,見到吟霜,兩人都覺得,已經分開几千几萬年了。

皓禎握著吟霜的手,看她除了孝服,用藍布包著頭發,更有另一種風

情,不竟看得痴了。吟霜是千言萬語,簡直不知從何說起。輕輕一跺

腳,埋怨的句子,就脫口而出了:“你怎么要為了我,而弄得闔府不

寧啊!”

“我也知道自己不對,”皓禎急忙說:“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

,面對著她,老想著你,我實在是力不從心呀!現在,你進了府,我

的心就定了!或者……”

“別再‘或者’了!”吟霜著急的說:“咱們對彼此一往情深,

巴望的就是天長地久,你再這樣任性下去,我們的天長地久也會受到

阻礙的!現在我入府了,不是丫頭還是女婢,我可以常常看到你,即

使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請你為了我,去做真

正的額駙,做公主真正的丈夫!讓不知情的人得著心安,而知情的人

,也不再為你擔憂著急……這樣,才能安大家的心,這樣,才是真正

愛我,為我著想的一條生路啊!”

皓禎怔怔的看著吟霜。

“可是,我有犯罪感!”

吟霜深抽了一口氣。

“和我在一起,你有犯罪感?”她問。

“不是!和她在一起,我有犯罪感!你已經先入為主,占據了我

整個心靈,我沒有絲毫空隙,再來容納他人,無論是我的身體,或是

我的心靈,都渴望忠于一份感情,難道,這也是錯嗎?”

“你說這話,我太感動了!”吟霜眨著含淚的眸子。“但是,你

已經娶了她呀!你被指婚的時候,就已注定了你的身分與地位,難道

你違背皇上的旨意,辜負父母的期望……就不是‘不忠’嗎?皓禎!

皓禎!”她急切的仰著臉,熱烈的低嚷著:“要愛我,先愛她!要親

近我,先親近她,請你,求你,拜托你……”

他痴痴的看著那張臉,那閃亮的雙眸,那蠕動的紅唇,聚然間,

他俯下頭去,用自己的唇去堵住了她的。

“哼哼!”一聲重重的哼聲,把兩人倏地分開了,兩人抬頭一看

,雪如面罩寒霜,已站在兩人面前。“身在王府,可不是帽兒胡同的

小四合院!”雪如鄭重而嚴肅的說。“別以為這兒幽靜,沒人來!府

里的丫環、太監、當差的、打更的……都可能闖見!何況還有公主帶

來的那一大票人!所以,你們兩個,行動要分外小心!”她看著皓禎

,再看看吟霜,實在是無法放心。“從明天開始,吟霜到我房里來侍

候,讓秦姥姥教你一點兒丫頭規矩!”

“是!”吟霜恭敬的應著,知道雪如這番安排,是一種“監視”

,一種“隔離”,這樣也好!

“皓禎,你還不走?”雪如跺跺腳。“我已經什么都依了你,你

也該實現對我的承諾,快去吧!”

皓禎再看了吟霜一眼,吟霜眼中,盛滿了囑咐、祈求,似乎在說

著先前的那几句話﹔“要愛我,先愛她﹔要親近我,先親近她!”

皓禎嘆了一口長氣,出門去了。

這天晚上,公主房中寶帳低垂,熏爐中,香煙裊裊,皓禎凝視著

公主,看到的不是公主,而是吟霜的臉。也罷,且把公主當吟霜!他

的心一橫,伸手去輕解公主的羅裳,似乎在解著吟霜的衣扣。公主悄

悄的抬起含羞帶怯的睫毛,看到的是一張溫柔的、動情的臉孔﹔那么

年輕,那么俊秀,那么神思縹緲,那么眉目含情……她曲意承歡,一

心一意的奉獻了自己。

吟霜就這樣,在福晉房里當起差來。擦桌椅,洗窗子,燙衣服,

做針線,修剪花木,照顧盆栽……她和香綺兩個,真的事無巨細,都

搶著去做。福晉看在眼里,安慰在心里。這孩子,倒也勤快,雖然出

身江湖,卻沒有絲毫的風塵味,非但沒有,她舉手投足間,還自有那

么一份高貴的氣質。雪如發現,自己是越來越喜歡起吟霜來,看著她

在室內輕快的工作,竟然也是一種享受。雪如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

卻常常對著吟霜的背影,怔怔的發起愣來。

總覺得吟霜似曾相識,但又說不出為什么。不止她有這感覺,秦

姥姥也有這感覺。或者,人與人之間,這種感覺,就叫作“投緣”吧

!但是,真把這“似曾相識”的原因挑破的,卻是王爺。當王爺初見

吟霜,他几乎沒有注意她。雪如對他說:“這是新進府的兩個丫頭,

是姐妹倆,姐姐叫吟霜,妹妹叫香綺!”

吟霜和香綺跪伏于地,說著秦姥姥教過的話:“奴才叩見王爺!



王爺揮揮手,對家里的丫環婢女,實在沒什么興趣。他心不在焉

的說:“起來!下去吧!”

“是!”

吟霜和香綺磕了頭,雙雙站起,垂著手,低著頭,退出房去。退

到了門口,王爺不經意的抬了抬眼,正好和吟霜照了面。王爺一怔,

沖口而出:“站住!”

吟霜嚇了一跳,和香綺都站住了。

“回過頭來!”王爺說。

吟霜和香綺,都回過頭來。

王爺盯著吟霜看了片刻,微微頷首說:“好了!下去吧!”

兩人如皇恩大赦,慌忙下去了。這兒,王爺定了定了定神,回頭

對雪如輕松的一笑,說:“這個丫頭,乍看之下,有几分像你!”

“是嗎?”雪如愣了愣:“會嗎?”

“可別多心啊!”王爺哈哈笑著。“不該拿丫頭和你相比!不過

,她那神韻,和你初入府時,確有几分相似!要說,這人與人,也好

生奇怪,同樣的眉毛、眼睛、鼻子,怎么都造不出重復的面孔?老天

造了太多的人,偶爾,就會造出相似的來了!”

“怪不得,”雪如怔忡的說:“總覺得她看起來面熟,原來如此

!敢怪不得挺喜歡她的,原來如此!”

雪如不曾往別的方向去想。府里有太多要操心的事,自從公主下

嫁,規矩就多得不得了。皓禎和吟霜,又像個隨時會燃燒起來的火球

似的,讓人拋不開,也放不下,提心吊膽。

時間迅速的滑過去,園里的牡丹花才謝,樹梢的蟬兒就囂張起來

了。六月的北京城,已像是仲夏,天氣熱得不得了。

隨著天氣的燥熱,蘭公主的心情也浮躁不已。皓禎已被皇上賜了

個“御前行走”的職位,每天要和王爺一起上朝,比以前忙碌得多了

。按道理,她和皓禎還是新婚燕爾,應該膩在一塊兒才對。誰知這皓

禎非常古板,輕易不來公主房。大概是這“公主”的頭銜太大,把他

壓得透不過氣來吧!他在公主面前,總是唯唯諾諾,恭敬有余,而親

熱不足。公主也設身處地,為他想過千次百次,也曾明示暗示,對他

說過好多回:“不管我是什么身分,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婚姻

美滿,相夫教子,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我別無所求,只想做個普

通的女人,所以,忘了我是公主吧!讓我們做單純的夫妻吧!”

能說這話,對蘭馨來說,已經實在不容易。自幼,養在深宮,簡

直隨心所欲,有求必應,這一生,几乎沒遇到過挫折,更不了解什么

叫失意。誰知嫁到王府來,這個“額駙”卻把她弄得不知所措。那樣

的一表人才怎么總是不解風情,曾經“捉白狐,放白狐”,應該是個

很感性的人呀,怎么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熱氣?偶然“熱情”時,又

為魂兒出竅,神游太虛。

這個人到底是怎么了?蘭公主有一肚子的疑問,苦于問不出口。

“公主”的身分,又使她不像一般夫妻那樣方便。要見額駙,必須借

崔姥姥之口,去傳旨召見。皓禎完全不主動進公主房,她不好意思常

常“召見”,何況有時,召也召不來。

“喝醉了。”“去都統府了。”“明兒個有早朝。”“已經歇下

了。”

“去練功去了!”去□馬了”……理由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三個月過去了,蘭公主身上沒有絲毫喜訊。這樣“清心寡欲”,

想要有喜訊也不容易。蘭公主的心情越來越壞,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公主”的“架式”,就逐漸擺出來了。崔姥姥冷眼旁觀,急在心里

,疼在心里,卻苦于無法幫助蘭馨。

就在六月的一個下午,蘭公主終于發現了吟霜的存在。

午后,崔姥姥說,普通人家的媳婦兒都會做些吃的用的,沒事時

就給婆婆送去,婆媳之間可以聊聊天,談談她們兩個共同所喜愛的那

個男人。由這種“交流”里,往往獲益非淺。

蘭公主動了心。所以,把宮里送來的几碟小點心,讓崔姥姥用托

盤裝著,她就親自帶著崔姥姥,給雪如送來。

事先,她并不曾先通報雪如。

穿過回廊,繞過水榭,走過月洞門……一路上丫環仆佣紛紛請安

問她,她都猛搖手,叫大家不要驚動福晉。才到福晉房間外的回廊上

,就一眼看見皓禎那心腹太監小寇子正鬼鬼祟祟的走來走去。正好小

寇子背對著公主,她就徑自往福晉門口去,本來不曾特別注意。誰知

小寇子一回頭,看到了公主,竟然臉色大變。上氣不接下氣的就直沖

過來,攔在福晉房門口,“□咚”好大一聲給公主跪下,然后就揚著

聲音大喊:“公主吉祥!”

蘭公主不笨,頓時間,疑心大起。崔姥姥反應更快,已一把推開

了房門。

門內,皓禎和吟霜,慌慌張張的各自跳開。

公主眼尖,已一眼看到,皓禎的手,分明從吟霜面頰上移開。他

在撫摸她的臉!公主驚詫得瞪大眼,還來不及反應,吟霜已嚇得魂飛

魄散。她猛一抬頭,見公主那瞪得圓圓的眼睛正直直的逼視著自己,

更是大驚失色。她蹌踉一退,竟把崔姥姥手中的托盤給撞得跌落下來

,點心散了一地,托盤也碎了。

“哦!”吟霜驚呼一聲,就扑下去撿碎片。

“大膽!”蘭公主一聲暴喝。憤怒、羞辱、妒嫉、痛楚……

各種情緒匯合在一起,像一把大火,從她心中迅速的燃燒起來。

“你是什么人?說!”

吟霜被公主這一聲暴喝,嚇得全身發抖,這一抖,手中碎片把手

指也割破了,血,立刻沁了出來。

“呀!”皓禎驚喊,本能的就要往吟霜處沖去,小寇子連滾帶爬

,匍匐進來,攔住了皓禎。

“回公主!”小寇子對公主急急說﹔“她是新來的丫頭,才進府

沒有几天,什么規矩也不懂,請公主息怒開恩不要跟她計較!”

“掌嘴!”崔姥姥怒聲接口:“公主沒問你話!你回什么話?”

“喳!”小寇子響亮的應了一聲,就立刻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

的耳光。

這樣的仗勢,讓吟霜更是驚惶得不知所措,她跪在那兒,只是簌

簌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皓禎見小寇子已連續自打了十來個耳光

,禁不住大聲的喊:“小寇子,住手!”

“要打小寇子嗎?”皓禎氣呼呼的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小寇

子是我的人,誰要動他,就先動我!”

崔姥姥一驚,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公主見這樣,心中更是怒不可遏,她沖上前去,往吟霜面前一站

,怒瞪著吟霜,大聲說:“你是誰?給我清清楚楚的報上來!”

“我、我、我……”吟霜的臉色慘白,嘴角發抖。

“大膽!”公主又喝:“什么‘我、我、我!’誰給你資格在這

兒說‘我我我’!”

“是是是!”吟霜抖得更厲害。

“什么‘是是是’?”公主恨聲喊。“還有你說‘是是是’份兒

嗎?”

吟霜不知該如何說話了。此時,雪如帶著香綺和秦姥姥,快步趕

了過來。一見這等狀況,雪如已心知肚明,立刻訓斥著吟霜說:“糊

涂丫頭,已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見著公主,見著王爺,見到我和貝

勒爺,都要自稱‘奴才’,錯了一點兒規矩,就是大不敬!還不跟公

主請罪求饒!”

吟霜顫顫抖抖的對公主磕下頭去。

“奴才……奴才罪該萬死,請公主饒命!”

皓禎臉色鐵青,氣沖沖的想要舉步,小寇子死命攥住了他的衣服

下擺,遮攔著他。

“公主!”雪如不慌不忙的說:“這吟霜丫頭,是我屋里的,才

進府不久,還沒訓練好呢!”

“哦?”公主狐疑的看著福晉,又看著臉色陰沉的皓禎,心中七

上八下。一個才進府的丫頭?是不是自己太小題大作了?

她再定睛看吟霜,好美麗的一張臉,那么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她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原來還沒訓練好規矩,怪不得呢?”她眼

波一轉,笑了。聲半日變得無比的溫柔:“叫什么名字呢?”

“奴……奴才叫白吟霜!”這次,吟霜答得迅速。

“白吟霜!”公主念了一遍,再仔細看了吟霜一眼,就笑著抬眼

看雪如:“額娘,您把這吟霜丫頭給了我吧!我看她模樣生得挺好,

一股聰明樣兒,就讓我來訓練她吧!我那公主房,丫頭雖然多,還沒

有一個這有這么順眼!”

“你……”雪如一驚,看公主笑臉迎人,一時間,亂了方寸,不

知要怎樣回答。皓禎已沖口而出:“你要她干嘛?”

吟霜生怕皓禎要說出什么來,立刻對公主磕下頭去,大聲說:“

奴才謝謝公主恩典!”

公主伸手,親自扶起了吟霜。

“起來吧!”

吟霜不敢起身。雪如見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她飛快的看了皓

禎一眼,再對吟霜語重心長的說:“從今天起,你每天一清早,就去

公主房當差!公主這樣抬舉你,也是你的一番造化!你要好生記著,

費力的當差,小心的伺候,盡心盡力的叫公主滿意。只要公主喜歡你

,你就受用不盡了。你有多大的福命,全看你的造化,你的努力了!

懂嗎?”

吟霜聽出了雪如的“言外之意”,一種近乎天真的“希望”就在

她心頭燃燒了起來,她拼命的點著頭,由衷的、感激的應著:“奴才

懂得了!”

皓禎張嘴欲言,卻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就這樣眼睜

睜看著吟霜,被調到公主房去了。

當晚,皓禎就不請自來,到了公主房。公主在滿腹狐疑中,也有

几分驚喜,几分期待。皓禎四下看了看,吟霜正在房中,好端端的伺

候著茶水,伺候完了,公主就和顏悅色的遣走了她。吟霜低頭離去以

前,給了皓禎極盡哀懇的一瞥,這一瞥中,說盡了她的心事:“不可

以為了我,得罪公主呀!”

委曲求全。這就是委曲求全。但,“委曲”之后,真能“全”嗎

?皓禎凝視著公主,心里是千不放心,萬不放心。可是,公主那充滿

笑意的臉龐上,是那么高貴,那么誠懇,那么溫柔!

“皓禎,”公主坦率的開了口。“今天下午的事,真對不起,看

到你對吟霜丫頭動手動腳,我就打翻了醋壇子了!我几乎忘了你是這

王府里的貝勒爺,從小被丫頭們侍候慣了,……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如果你真喜歡這丫頭,我幫你調教著,將來給你收在身邊,好嗎?

皓禎傻住了。注視著公主,竟不知如何接口是好。”想想看,就算皇

阿瑪,也有個三宮六院呢!”公主繼續說,聲音誠誠懇懇的。“與其

你到外面,找些我不認識的人,還不如我在府里,為你准備几個人!

你瞧,我都想清楚了!你可不要不領情,瞎猜忌我!”

“我、我怎敢瞎猜忌你呢?”皓禎迎視著公主的眼光,心里雖然

充滿疑惑,嘴里卻誠誠懇懇的說著:“你貴為公主,一言九鼎。我們

都是皇族之后,也都看多了后宮恩怨。希望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勾

心斗角這一套!你坦白對我,我就坦白對你,那吟霜丫頭,我確實頗

有好感,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千萬不要為難了她!我對你,就感激不

盡了。”

公主怔了怔,做夢也沒想到,皓禎居然直承對吟霜丫頭,確有“

好感”。這種“承認”,使公主心里刺痛起來。表面上,她還必須維

持風度,那有一個公主去和家里的丫頭爭風吃醋呢?她眼中掠過一絲

難以覺察的陰郁,立刻,她收起了受傷的感覺,勉強的堆出一臉笑意

:“說什么感激呢?你未免言重了!別說你看中一個丫頭,就是你看

中一個格格,我也該為你娶進門來呀!咱們還在新婚,你好歹給我一

點面子,等過一年半載,再提收房納妾的事兒,好不好?”

能說不好嗎?

皓禎畢竟年輕,也畢竟單純。他忽略了人性,也不了解一個嫉妒

的女人,是怎么一種人?一個嫉妒再加失意的女人,又是怎樣一種人

?當然,他更沒防備公主身邊,還有個厲害的人物──崔姥姥。皓禎

的几句“肺腑之言”,就把吟霜打進了萬劫不復的地獄。

吟霜從不知道,當丫頭是這么艱難的事。

一清早,伺候公主洗臉,就伺候了足足一個時辰。原來,公主不

用臉盆架,要吟霜當“臉盆架”,崔姥姥在一旁“指點”、“調整”

臉盆架的高低遠近。吟霜雙手捧著臉盆,跪在公主面前,臉盆一忽兒

要高舉過頭,一忽兒要平舉當胸,一忽兒要伸舉向前,一忽兒又要后

退三分。這樣,好不容易高低遠近都調整好了,公主慢吞吞的伸手碰

了一下水。

“太燙了!”

手一帶,整盆水就翻了吟霜一頭一臉。

“笨貨!”崔姥姥嚴厲的喊:“快把地擦干了,再去打盆水來。



吟霜匆匆忙忙,再打了一盆水來。

“太冷了!”

水又當頭淋下了。

吟霜知道自己的悲劇已經開始了。但她仍然存著一份天真的想法

。公主是太生氣了,在這樣巨大的憤怒中,報復和折磨的行為是難免

的。如果自己逆來順受,說不定可以感動公主的心。福晉不是已經暗

示得很明白了嗎?自己的未來,是操縱在公主手里啊!想要和皓禎“

天長地久”,這是必付的代價啊!

這樣想著,吟霜就心平氣和的承受著各種折磨。洗臉水在“太熱

了”、“太冷了”、“太少了”、“太多了”……各種理由下,打翻

一盆又一盆,好不容易,盥洗的工作終于完成了,又輪到侍候早餐。

當然,餐桌是用不著了,吟霜舉著托盤。經過前面的折騰,手臂已酸

軟無力,雖然拼命忍耐,托盤仍然抖得厲害。碗碟彼此碰撞,鏗然有

聲。崔姥姥怒聲喝斥道:“不許動!”

怎能不動呢?于是,整個托盤又被掀翻了。

然后,就輪到沏茶,捧著剛沏出來的、滾燙的青花細磁茶杯,里

面是公主最愛喝的西湖龍井。茶杯才送到公主面前,公主輕輕啜了一

口,就生氣的將杯子摔到托盤里,茶杯翻了,滾燙的熱茶潑了吟霜一

手,吟霜慌忙縮手,杯子又打碎了。

“笨!茶沏得太濃了!”

“奴才再去沏!”

吟霜忙著收拾碎片,也顧不得燙傷的手。當然,再沏來的茶又太

淡了,再度翻了吟霜一手一身。

然后,吟霜學著烯香爐。這香爐是個精致的銅麒麟的嘴張著,香

爐里點起了香,煙會從麒麟嘴中出噴出來。輕煙裊裊,香霧陣陣,充

滿詩意,又好看,又好聞。但是,吟霜做這事時,真是膽顫心驚,一

點詩意都沒有。把檀香粉撒入香爐中,用火點燃了,再了煙霧來,才

捧到公主面前,公主惱怒的一推:“誰說用用檀香?我最恨檀香!我

要麝香!”

這回,潑到身上的,是帶著火星的香灰。吟霜那件純白綃牡丹的

新衣,已經慘不忍睹,又是茶、又是水、又是灰,還有好些個火星燃

起的小破洞。

到了晚上,公主叫掌燈。崔姥姥拿了兩支蠟燭來,要吟霜雙手,

一手舉一支蠟燭。公主坐在臥榻上慢悠悠的看書,燭油就一滴一滴的

滴在吟霜手上。不敢喊痛,不敢縮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吟霜一

任燭油點點滴滴,燙傷了手,也燙傷了心。香綺再也看不過去,膝行

到公主面前:“公主!請讓奴才代替吟霜姐捧蠟燭!”“大膽!誰說

你可以進來?”公主大喝了一聲,眼光一轉,看到吟霜滿臉焦急,就

嘴角一撇,笑了起來。“也罷,我正嫌燭光不夠亮,既然你想幫忙,

就再拿兩支蠟燭來!”

這樣香綺也捧著蠟燭,一齊當“燭台”了。

從早上折騰到晚上,吟霜早已是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公主也累

得七葷八素,沒力氣再出新招了。把吟霜叫到面前,緊緊的盯著她,

公主坦率的問:“你是不是想找機會,到額駙面前去告狀呢?”

“奴才……奴才不敢!”

“你給我聽清楚!”崔姥姥在一邊接口:“在這王府里頭,雖然

王爺和福晉是一家之主,但是,大清的規矩,指婚以后,先論皇室的

大小,再論家庭的長幼,所以呢,公主才是這個府里地位最尊貴的人

!別說你只是個丫頭,就算額駙、王爺、福晉,對公主也要禮讓三分

!假若公主真的生氣了,府里所有的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奴才、奴才知道了!”吟霜急急的說,知道崔姥姥并非虛張聲

勢,說的都是實情。如果公主真的豁出去了,恐怕皓禎也要遭殃。這

樣一想,她就更加惶恐了。“你知道了,你就想想清楚!”公主說著

,眼神凌厲。“只要額附有一絲一毫的不痛快,我會看著辦的!留你

在府里,已經是你的造化!你可別不知好歹!去胡亂搬弄是非!”

“奴才絕不會搬弄是非,絕不會”吟霜誠摯的說:“奴才只一心

一意的相在公主跟前當差,既然當不好,責打受罰,也是罪有應得,

除了慚愧不已,別無二心!”

“這樣說好!”公主哼了一聲:“去梳梳洗洗,弄弄干淨,別讓

額駙看到你這副鬼樣,還當我欺負了你!”

“是!”吟霜趕快行禮退下,匆匆忙忙的去梳洗了。

這樣,吟霜見到皓禎時,是一臉的笑,一臉的若無其事,只是拼

命把他推出房,不敢“接待”他。皓禎雖然一肚子的狐疑與不安,卻

一時間,抓不住任何把柄。事實上,自從吟霜進了公主房,皓禎想見

吟霜一面,就已難如登天。再加上皇上最后的差遣特多,這“御前行

走”的工作也多而忙碌。每天從朝中退下,已經晚上,再去公主房,

不一定見得著吟霜,卻因去了公主房,而必須“歇下”,這才是另一

種折磨。尤其,不知吟霜會怎么想?

一連好几天,真正知道吟霜備受苦難和折磨的,只有香綺。這小

丫頭反正跟著吟霜,吟霜受折磨時,她總是沉不住氣,要上前“替罪

”,公主以為她們是親姐妹,見這樣的“姐妹情深”,心里也不是滋

味。折磨一個和折磨一雙差不了多少,香綺就跟著遭殃。

這天下午,阿克丹和小寇子都沒跟皓禎上朝,因為已有王爺身邊

的侍衛們隨行。兩人就坐在王府的“武館”中喝茶,一面悄聲談著吟

霜,兩人都非常擔憂。這“武館”是“諳達”們休息練功,訓練武朮

的地方,一向是丫頭們的禁地。

“諳達”就是滿人“師父”的意思。兩人正談著談著,忽然看見

一個小丫頭,飛奔著闖進武館,嘴里亂七八糟的、氣極敗壞的大叫著

:“阿克丹!阿克丹!救命呀!……阿克丹……”

阿克丹和小寇子都跳了起來,定睛一看,來人是香綺。香綺發絲

凌亂,面色慘白,汗流浹北,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寇子驚愕的問:“香綺!你怎么來了?”

“快去救吟霜姐呀!”香綺緊張的喊,眼淚已滾滾而下。

“公主在對她用刑呀!”

“用刑?”阿克丹大眼圓睜,濃眉一豎:“什么叫用刑?怎么用

刑?”

“先跪鐵鏈,吟霜姐已經吃不消了!現在,現在……現在叫傳夾

棍,要夾吟霜的手指呀……”

“夾棍?”小寇子不相不相信的問。“公主要對白姑娘用私刑嗎

?”

“可惡!”阿克丹一聲暴吼,拔腿就往公主房狂奔。

小寇子沒命的去抱住阿克丹,急急的喊著:“冷靜冷靜!公主房

不能硬闖呀!咱們去稟告福晉吧!你不要去呀!不行不行呀……”

阿克丹一腳踹開了小寇子,怒吼著說:“等你這樣慢慢搞,白姑

娘全身的骨頭都被拆光了!貝勒又不在府里,我不去誰去?我豁出去

了!”

阿克丹一面喊著,已一面沖往公主房。小寇子眼見拉不住,拉著

香綺就直奔福晉房。

在公主房的天井中,吟霜十個手指,都上了夾棍,痛得汗如雨下

。她呻吟著,哀喚著,顫聲的求饒著:“饒了奴才吧!求求你,我再

也受不了了!請你,再給我機會,讓我努力的去做好……”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公主恨恨的說:“你怎么做都做不好

,你真正的錯,是不該存在,更不該進入王府!”公主看著行刑的太

監們:“給我收!”

夾棍一陣緊收,吟霜十個手指,全都僵硬挺直,痛楚從手指蔓延

到全身,她忍不住,發出淒厲的哀嚎:“啊……”

就在此時,公主房的房門,被一腳踹開了,阿克丹巨大的身形,

像一陣旋風般卷進,在宮女、太監、侍衛們的驚呼聲中,他挨著誰,

就摔開誰,一路殺進重圍。直殺到吟霜身邊,他抓起了兩個行型的太

監,就直扔了出去,兩個小太監跌成一團,哇哇大叫。

在這等混亂中,公主早嚇得花容失色。崔姥姥飛快的攔在公主面

前,用身子緊緊遮著公主,慌張的喊著:“快保護公主呀!有刺客呀

!有刺客呀……”

阿克丹三下兩下,就卸掉了吟霜手上的夾棍,吟霜身子一軟,坐

在地上,把雙手縮在懷里,站都站不起來。阿克丹一轉頭,直眉豎目

的看了公主一眼,就對公主直挺挺的跪下,硬幫幫的磕了一個頭。

“奴才不是刺客,奴才名叫阿克丹,是府里的諳達,負責武朮教

習的!”阿克丹洪亮有力的說著,雙手握著夾棍向前一伸,“嘩啦”

一聲用力拉開:“奴才愿意代白姑娘用刑,懇請公主恩准!”

蘭公主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瞪著阿克丹,在飽受驚嚇,又大

感意外之余,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此時,雪如一手扶著香綺,一手扶著小寇子,后面跟著秦姥姥,

顫巍巍的趕來了。宮女、侍衛、太監、丫頭們全忙不迭的屈膝請安,

一路喊了過去:“福晉萬福!”

公主還沒緩過氣來,雪如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公主請息怒!”雪如喘著氣,直視著公主。那份“福晉”的尊

貴,就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壓迫著公主了。“這阿克丹在府中三代

當諳達,是王爺的左右手。皓禎六歲起,就交給阿克丹調教,皓禎視

他,如兄弟一般。此人性格直爽,脾氣暴躁,凡事直來直往,想什么

就干什么。今天得罪了公主,固然是罪該萬死,但,請看在王爺和皓

禎的份上,網開一面!要怎么處罰,就交給我辦吧!不知公主,給不

給我這個面子?”

公主心中一慌,面前站著的,畢竟不是吟霜或奴才,這是皓禎的

親娘呢!是自己的“婆婆”呢!她勉強咽了口氣,輕聲的說:“額娘

言重了!”

“那么承情之至!”雪如立刻接口:“這吟霜丫頭,我也一并帶

走了!”

“這……”公主嘴一張,身子往前一沖,想要阻止。

“沒想到這吟霜丫頭,如此蠢笨!”雪如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就

面罩寒霜,十分威嚴的說:“居然把公主氣得對她用夾棍!她原是我

房里的丫頭,沒調教好,也是我房里出的差錯!我不能再讓她在公主

面前,頻頻出錯,惹公主生氣!阿克丹!你還不‘跪安’,杵在這兒

干嘛?”

秦姥姥響亮的應了一聲“是”,急忙上前去攙扶起吟霜。

而加響亮的“喳”了一聲,就磕下頭去。

“好了,不打憂公主!咱們告退了!”雪如說著,彎身行禮,帶

著吟霜、秦姥姥、阿克丹、小寇子、香綺等人,就浩浩蕩蕩的離去了



公主眼睜睜的看著雪如把人給救走,她只是睜大眼睛,拼命吸著

氣,腦子里一團紊亂,簡直理不出一點頭緒來。怎么?

一個新進門的丫頭,竟有皓禎垂憐,阿克丹舍命相護,還有福晉

出面救人!她怎有這種能耐?她到底是誰?到底來自何處?有什么背

景身世呢?

吟霜被帶到福晉房里。

雪如注視著遍體鱗傷的霜吟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卷起吟霜的衣袖、褲管,她迫不及待的去檢查她身上的傷痕,片

片瘀紫,點點燙傷,處處紅腫……還有那已迅速腫起起的十根手指頭

!雪如心里,像有根繩子重重一揣,抽得五臟六腑都痛楚起來。怎會

發生這樣的事?那公主,好歹出身皇室,自幼也是詩畫熏陶,受深閨

女訓,自然該懂三叢四德,怎么出手如此狠毒?雪如一面一疊連聲叫

秦姥姥和丫頭們拿金創藥、拿定神丹、拿熱水、拿棉花……一面捧著

吟霜的手,就不住的吹氣。水捧來了,藥也拿來了,雪如又親自為她

洗手擦藥。嘴里不由自主的的,疼惜的低喊著:“這個樣子,也知道

有沒有傷筋動骨,要不要傳大夫?秦姥姥,要不要傳大夫呀?”

“不要不要,千萬不要!”吟霜急切的感著。“我的手指都能動

,身上也只是些皮肉小傷,千萬不要傳大夫,如果給貝勒爺知道了,

會鬧得不可開交的!”吟霜說著,就拼著命活動著手指頭,給雪如看



雪如心里一驚,吟霜說的確實有理,這事必須瞞過皓禎,否則后

果不堪想像。她緊緊的凝視著吟霜,這冰雪聰明、蘭質蕙心的女孩兒

,即使出身在江湖百姓家,卻賽過名門閨秀!

“吟霜啊!”她忍不住激動的說:“我太難過了!我應該多護著

你一些的!不說是為了皓禎的比故,單講我心里頭對你的感覺吧!已

經從認可,到了喜愛與疼惜的程度,說什么我都有責任要保護你呀!



吟霜聽得又感動又感激,看著福晉,心里熱烘烘的。

“可我做了什么了?”雪如自責的繼續說:“我總以為公主是有

身分有地位的人,不會對你做出太離譜的事來,這才把你交給了公主

,沒料到她竟會下手如此狠毒!想想看,萬一我湊巧不在府中,你和

阿克丹,只怕都已成刀下亡魂!這,想來我就毛骨悚然了!”

“您不要自責吧!”吟霜急急接口,惶然得不知所措了。

“是我太不爭氣,太沒有用嘛!以致公主恨我入骨,跟我形同水

火,落到現在這個地步,驚動了您的大駕!您居然親自為我出頭,冒

險得罪公主,不顧婆媳失和……我真不知道憑什么得您如此眷顧,如

此愛護?又憑什么讓大家都舍身為我,聯手護我?我……我……”她

說關說著,淚珠已奪眶而也。“我太感動了!我真的太感動了!”

“聽我說!”雪如心疼的把吟霜擁入懷中。“你的苦難到今天為

止!從今兒起,我一肩扛下來了,在我心底,你就是我的媳婦兒了!

我再也不讓你去公主房!公主要怪罪,就讓她怪罪我吧!”

聽到雪如這句:“在我心底,你就是我的媳婦兒了!”吟霜又驚

又喜,整顆心就像一張鼓滿風的帆,飄向那浩瀚的、溫柔的大海里去

了。那份喜悅和滿足正如同大海中的潮水,滾滾涌至,把手指上的傷

痛,身體上的折磨,都給淹沒沖刷得無影無蹤了。

這天晚上,皓禎興沖沖的來到了“靜思山房”。小寇子、阿克丹

緊跟在他身后,拎著食籃,里面又是酒,又是菜,又是各種精美小點

心。

“吟霜!”皓禎笑著去抓吟霜的手,吟霜輕輕一閃,他只抓到她

的衣袖。“我娘告訴我,她又把你從公主房要了回來。太好了!把你

放在公主身邊,我真是千不放心、萬不放心,要見一面,比登天還難

!害我這些日子,過得亂七八糟!現在,好了!你又回到靜思山房里

,我們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來來來!來喝酒!”

他又要去抓她的的手,她再度輕輕閃開。微笑著說:“別拉拉扯

扯的,喝酒就喝酒嘛!”

“怎么?”他一怔:“几天不見,你憔悴了不少!身體不舒服嗎

?受了涼嗎?”

“哪有?”她急急接口,喊香綺、喊小寇子、喊阿克丹。

“來啊!咱們把酒茶擺起來,讓我侍候貝勒爺喝一杯!”她慌忙

去提食籃,擺餐桌。但,那腫脹的手指實在不聽使喚,一壺酒差點沒

掉到地下去。香綺和小寇子都奔上前來,拿碗的拿碗,拿壺的拿壺。

好不容易坐下了。皓禎看著吟霜,盡管憔悴消瘦,那眉尖眼底,

卻滿是春風呀!他未飲先醉,斟滿了杯子,就連干了三杯。酒一下肚

,心潮更加澎湃。這樣的夜,已經好久都沒有了。窗外月光把柳樹的

枝枝椏椏投射在窗紗上搖搖曳曳。

窗內,燭光照著吟霜的翦水雙瞳,閃閃爍爍。他深深的啜了一口

酒,趁著酒意,醺醺然的說:“吟霜!我想聽你彈琴!”

“彈琴?”香綺正斟著酒,酒杯砰然落在桌上。“不可以!不可

以……”

“彈琴?”小寇子正幫皓禎布著菜,筷子嘩啦掉落地。“彈什么

琴?彈什么琴?”

在門口把風的阿克丹也沖進了室內。

“不能彈琴!”他氣呼呼的,直截了當的喊:“貝勒爺可以走了

,改天再來!”

“怎么了?”皓禎狐疑的看著眾人。“我很想聽吟霜彈琴,你們

一個個是中了邪嗎?吟霜!”他看著她:“我最喜歡你彈那首《西江

月》,以前在帽兒胡同,咱們每次喝了酒,你就彈著唱著……自從你

進府,那種日子,反而變得好遙遠了……”

吟霜站起身子,轉身就去拿了琴來。

“那么,我就再為你彈一次!”

“小姐!”香綺驚呼:“你不要逞能了吧!”

“貝勒爺!”小寇子對皓禎又哈腰又請安:“福晉交代,你不能

這兒久留,請回房吧!”

“是!”阿克丹大聲接口:“早走為妙!”

“什么早走為妙?”皓禎生氣了,對大家一瞪眼:“整個府里,

沒有一個人了解我,沒有一個人體會我的心嗎?此時此刻,你們就是

用一百匹馬,也休想把我拖出這靜思山房……”

“叮叮咚咚”一陣琴弦撥動,琴聲如珠落玉盤,清清脆脆的響了

起來,打斷了皓禎的怒吼。滿屋子的人,都靜默無聲了,每個人的眼

光,都落在吟霜身上。

吟霜撥著弦,十根手指,每個指尖都痛得鑽心。她含淚微笑,面

色越來越白,額頭沁出汗珠。琴聲一陣撩亂,連連撥錯了好几個音,

額上的冷汗,就大顆大顆的跌落在琴弦上。

香綺扑過去,把吟霜一把抱住,哭著喊:“不要彈了!不要彈了

!”

皓禎震動極了,愕然的瞪著吟霜,然后,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來,

拉開了香綺,直扑向吟霜。把吟霜正往懷里藏去的雙手,用力的強拉

出來,然后,他就大大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吟霜那雙手,已經不

是“手”了。十根手指,全腫得像十根紅蘿卜,彼此都無法合攏。藥

漬和瘀血,遍布全手,斑斑點點。而那十個指甲,全部變為瘀紫。

“吟霜!”好半晌,他才沙啞的痛喊出來:“你發生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銳利而狂怒的掃過香綺、小寇子、阿克丹。

“你們一個個,這樣隱瞞我,欺騙我!你們都知道她受了傷,才

一直催我走,阻止她彈琴,但是你們沒有一個人要告訴我真相!”他

咆哮著:“你們好狠的心!你們氣死我了!”

“□□”一聲,小寇子跪了下去:“是福晉的命令,咱們不能不

瞞呀!”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皓禎臉色鐵青,兩眼瞪得像銅鈴,

里面冒著燃燒般的火焰。“怪不得額娘會把吟霜討回來!原來如此!

這手指是什么東西弄的?夾棍嗎?是夾棍嗎?”他大聲問,不等回答

,他猝然抓住吟霜的手腕,把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了她那傷痕累

累的胳臂。

皓禎死死看著這胳臂,好半晌,不動也不說話。然后,他用力雙

手握拳,砰的一聲捶向牆去,嘴里發出野獸受傷般的一扭狂嗥:“啊

……”

這聲狂叫把全體的人都震撼住了。吟霜噙著滿眼淚,哀懇的瞅著

皓禎,不知如何是好。

“你弄得這樣傷痕累累,卻叫我完全蒙在鼓里!”他大叫出聲:

“你不是浪跡街頭,無依無靠的白吟霜,你是身在王府,有我倚靠的

白吟霜!你卻弄成這個樣子!今天就當我是咽下最后一口氣,無法保

護你!那也應該還有阿克丹,沒有他還有小寇子,還有香綺……”他

一個個指過去,眼中噴著火:“就算大家統統死絕,無以為繼了,還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呀!”

他一腳踹開了腳邊的一張凳子,厲聲大喊:“香綺!”

“貝勒爺!”香綺跪在地上,哭著,簌簌發抖。

“你給我一個一個說清楚,這每個傷痕,是從哪兒來的?”

于是,這天深夜,整個公主房都騷動了。

皓禎氣勢洶洶的來了,一路把太監侍衛們全給擋開,殺氣騰騰,

長驅直入。

公主還沒有入睡。白天的事,仍縈繞腦際。吟霜被福晉救走了,

自己盡管貴為公主,卻拿福晉無可奈何。公主恨在心頭,氣在心頭,

卻完全失去了主張。連計策多端的崔姥姥,也亂了方寸。蘭馨這一生

,珠圍翠繞,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雖然自幼驕寵,但也讀過四書五經

,學過琴棋書畫。在嫁到王府來以前,她就聽過皓禎的故事,對自己

的婚姻,充滿了遐思綺想。嫁進來以后,見皓禎果然是個文武雙全的

翩翩佳公子,自己這顆心了就熱烘烘的,連同自己那白璧無瑕的身子

,一起奉獻給皓禎了。這種“奉獻”,對她來說,是“完完整整”的

,是“纖塵不染”的,也是“毫無保留”的。但是,這樣的“奉獻”

,卻換得了什么?在不知道有吟霜此人時,她還能自我排解,把皓禎

的冷淡解釋為“不解風情”。發現吟霜的存在,她才真是挨了狠狠一

棒,原來皓禎身上也有熱情,這熱情的對象竟是府里的一個丫頭!她

在嫉妒以外,有更深更重的受傷,她的身份被侵犯了,自尊被傷害了

,連尊嚴都被剝奪了。

“她不過是個丫頭呀!”蘭馨對崔姥姥不住口的問:“怎么有這

么大的魔力呢?如果我連個丫頭都斗不過,我還當什么公主呢?我的

臉往哪兒擱呢?”

“公主別急,公主別生氣,”崔姥姥一疊連聲說:“咱們再想辦

法!”

“人都被福晉帶走了,咱們還有什么辦法?”

“辦法總是有的,你還有皇阿瑪呢!”

“你糊涂!”公主一跺腳。“這閨閣中的事,也能去跟皇阿瑪講

嗎?要丟臉,在王府里丟就夠了,難道還要丟到皇宮里去?”

崔姥姥連忙應著,又轉過語氣來安慰公主:“我看那吟霜丫頭,

弱不禁風的,是個福薄的相,哪有公主這樣高貴!想那額駙,對吟霜

丫頭,頂多是有些心動罷了,不可能認真的!這男人嘛,總是風流些

,等他知道你在生氣以后,他衡量衡量輕重,也會想明白的!你別慌

,他一定會來賠罪的!你瞧吧!”

崔姥姥話未說完,皓禎確實來了。他一路乒乓乓乓,見人推人,

見東西推東西,聲勢驚人的直闖進來。崔姥姥大吃一驚,才攔過去,

已被皓禎一聲怒吼喝退:“你退下去!我有話要和公主說!”

他三步兩步,沖到公主面前。橫眉豎目,眼中閃耀著熊熊怒火,

咬牙切齒的開了口:“我統統都知道了!關于你虐待吟霜的種種陰毒

手段,我統統知道了!你的所做所為令人發指,令人不齒!我簡直難

以置信,天底下居然有你這種惡毒的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我的妻子

,如此無品無德,你已經不只令你的丈夫蒙羞,也令整個皇家宗室蒙

羞!”

公主蹌踉一退,臉都氣白了,臉都氣白了,身子都發抖了。

“你……你瘋了?膽敢這樣子教訓我!她不過是個丫頭,我要打

要罵,都任憑我!而我是公主,是皇上指給你、名正言順的妻子呀!

”公主顫聲說。

“對!論名分、論地位,你是天,她是地!可是論人格,講性情

的話,她是天,你是地!”

“住口住口!”蘭馨受不了了,大聲叫著說:“你和她到底是什

么關系?你這樣處處護著她?今天你母親、你身邊的人全現形了,你

也原形畢露!你說你說,她到底是從哪里跑來的賤人?”

“不許你這么罵她!”皓禎狂怒的大吼了一聲。“你要知道她是

我的什么人嗎?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她是我心之所牽、魂之所系,是

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個女人!”

公主像被一個閃電擊中,臉色慘白,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說什么?”她不相信的問。

“對!”皓禎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的說:“她是我

的女人!是我所愛的女人!如果你能容納她,我和你那婚姻還有一絲

絲希望,偏偏你不能容納她,這樣百般欺負她,你不是置她于死地,

你根本是置我于死地!”他站在她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她:“你

聽明白!你再想想清楚!你盡可高高在上,當你的公主,放她一馬!

井水不犯河水,過你的榮華富貴,太平日子!如果你不肯,定要除之

而后快,你就把我一起除掉吧!”

公主又驚又怒,又痛又恨,睜大了眼,激動萬分的喊了出來:“

你威脅我?你這樣子威脅我?為了那個女人,你居然半夜三更闖進來

,對我極盡羞辱之能事!”她抽著氣,淚珠奪眶而出。“皇阿瑪被你

騙了!什么智勇雙全,什么才高八斗,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她一口氣喊了几十個“假的”,喉嚨都喊啞了,淚珠如雨般滾

落:“皇阿瑪誤了我!我把什么都給了你,現在已經收不回來……皇

阿瑪!”她抬頭向天:“你誤了我!”

這句“皇阿瑪,你誤了我!”使皓禎一震,看到蘭馨那盛妝的面

龐,已經淚痕狼藉,心中也掠過了某種愴惻之情。他閉了閉眼睛,深

抽了口氣,啞聲說:“這種王室的指婚,向來由不得人,是誤了你,

也誤了我!如果你我都沒有那種勇氣在一開始就拒絕錯誤,但求你我

都能有某種智慧,來解今日的死結!否則,這個悲劇,不知要演到何

年何月……”

他長嘆一聲,掉頭走了。

蘭馨公主,無助的哭倒在那刻著鴛鴦戲水,刻著雙鳳比翼的雕花

大床上,淚水濕透了綃著百子圖的紅緞被面。

第二天一清早,蘭公主就帶著崔姥姥、宮女、太監們一大隊人,

浩浩蕩蕩的回宮了。

這件事再也瞞不住王爺了。事實上,公主回宮這個突發狀況,已

使整個王府全亂成了一團。王爺在大廳里背著手,走來走去,又驚又

急又氣。雪如、皓禎、小寇子、阿克丹全被叫齊不說,浩祥和翩翩也

來了。皓祥見著皓禎就氣極敗壞的喊:“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一家子

啊?為一個丫頭去得罪公主?你瘋了?還是腦子有問題?”

皓禎和皓祥實在不對路,兩人誰看誰都不順眼。

“我和公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皓禎氣呼呼的說:“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一人當?”皓祥尖聲說:“你講些什么外國話?公主如果生

氣了,皇上如果怪罪下來,阿瑪、額娘、我,哪一個逃得掉?什么叫

‘連坐’,什么叫牽連‘九族’,你懂不懂?你成天‘御前行走’,

走來走去,連大清王法你都走丟了?”

翩翩見王爺臉色鐵青,不住伸手去拉皓祥。

“好了好了,”她悄聲說:“有你阿瑪在,你就少說兩句吧!”

皓祥掙開了翩翩,忍不住怒瞪了翩翩一眼。就是這樣!每次自己

說話翩翩都要攔!全因為翩翩懦弱,自己這“庶出”的兒子就永無出

頭之日!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王爺大聲一吼,已知道事情的關鍵人

物,是新進府不久的丫頭白吟霜,就一疊連聲叫帶吟霜。

吟霜和香綺匆匆的趕來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吟霜自從入府后

,在人前不敢穿白色衣服,但人后總是換上素服,以盡孝思。現在倉

促趕來,身上仍穿著件月白色的衣裳,只有襟上綃了几只蝴蝶,一條

月白色的裙子,只有邊緣綴著几朵小花。臉上几乎未施脂粉,頭上挽

著松松的發髻,插著一支竹制的簪子。看來十分素雅端庄,那樣荊釵

布裙,仍然有著掩不住的美麗。她腳步蹌踉的帶著香綺走進大廳,乍

見一屋子人,心臟就咚然一聲,往地底沉去。皓禎夜鬧公主房,公主

負氣回宮的事,她已有耳聞,如今見王爺滿面凝霜,雪如滿眼倉皇,

她感到“大禍已至”,而自己正是“罪魁禍首”,雙腿一軟,就對王

爺跪下了,香綺也慌忙跪下,雙雙匍匐于地。

“吟霜和妹子香綺,叩見王爺福晉。”她囁嚅著。

“抬起頭來!”王爺命令著。

吟霜被叫得抬起頭,怯怯的瞅著王爺。

王爺眉心微微一皺,他記得這張臉孔,他記得這對眼睛,他更記

得這種清靈飄逸的美。

“你是小寇子引進府的,對吧?”

“喳!”小寇子響亮的答了一聲,生怕吟霜答出漏洞來。

“她是我三嬸的干女兒,無爹無娘,只有姐妹兩個,所以入府,

在福晉跟前當差!”

“哼!”王爺瞪了小寇子一眼,還來不及說什么,皓祥已毛毛躁

躁的插進來。“阿瑪,這小寇子仗著哥寵他,專門不做好事,咱們府

里根本不缺人手,莫名其妙弄個人進來,明眼人一看就知!當丫頭是

幌子,向主子獻美人才是真的吧?”

吟霜聽皓祥說得如此難聽,本來就已玉容慘淡,此時,臉色就更

加蒼白了。

“你別無的亂放矢!”皓禎氣壞了,忍不住對皓祥吼去。

“事實不容狡辯!你和公主還在新婚燕爾,就迷上一個丫頭!你

有公主還不知足,還要貪戀美色來禍及全家!你難道不知道紅顏禍水

嗎?”

皓禎忍無可忍,扑上去就給了皓祥一拳。

翩翩驚叫,滿屋人都變色了,王爺不禁大怒,對皓禎怒吼著說:

“你反了?為了這個女子,你要和全世界為敵嗎?”

“如果我必須與全世界為敵,我就只好和全世界宣戰!”皓禎挺

著背脊,朗聲宣告,兩眼炯炯然的注視著王爺:“阿瑪,額娘,我現

在正式向全家宣布,吟霜不再是府里的丫頭,我早已把她收房了,所

以,她是我的妻妾!就像側福晉是你的妻妾一樣!全家如果再有任何

人對她不禮貌,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本來我要給吟霜一個儀式,事已

至此,也不用儀式了……”他走過去,拉住皓祥的衣服,指指吟霜:

“你看清楚,從今以后,她等于是你的嫂嫂!”

“嫂嫂?”皓祥怪叫著,去看王爺:“阿瑪,你就由著他胡來嗎

?”

“我怎么胡來了?納個妾就叫胡來?如果阿瑪不曾納妾,你如何

存在?”

“你……”皓祥氣得發抖,握著拳想揮向皓禎。

“住口!住口!”王爺大吼著,瞪視著皓禎:“王孫公子,娶几

房妻妾,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鬧得滿城風雨,

全家不寧!如果我再不說你几句,你簡直要無法無天了……”

吟霜眼見大廳中,兄弟、父子都吼成了一團,自己跪在那兒,真

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從沒料到,自己和皓禎的兒女私情,會弄到王府

大廳來公然討論,那份尷尬和難堪,更是兜心而起。再聽到皓禎為了

維護她,几乎什么禮貌都不顧了,她就又著急又感動。此時此刻,各

種復雜的情緒,像几千几萬股奔流,翻翻滾滾的涌上心頭,她再也無

法控制自己,匍匐著,往前跪行了兩步,對王爺磕下頭去:“王爺!

所有的罪過,都是奴才不好!鬧得這樣闔府不寧,上下憂心,怒才當

真罪該萬死……請王爺息怒,不要怪罪貝勒爺,奴才但憑王爺處置發

落……”

吟霜話未說完,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天旋地轉,人就昏過去了



皓禎大驚,奔上前去,忘形的就抱起了吟霜,只見吟霜面色慘白

,雙目緊闔,氣若游絲,不禁心中大痛。他抬眼看著父親,急切而痛

楚的喊了出來:“你知道嗎?她這些日子,受虐待、受酷刑、受責備

、還要受公審、受屈辱……她只是一人弱女子……你們怎容不了她?

怎么沒有絲毫惻隱之心呢……”

王爺怔著,不知怎的,心里也亂糟糟的,對那吟霜,竟生出某種

酸楚的憐惜。而雪如,已跳起身子,一疊連聲的喊:“傳大夫!快傳

大夫!”

大夫來了。

在吟霜那靜思山房里,大夫為吟霜把了脈,察看了瞳仁、氣色,

再問了香綺几個問題,大夫就笑吟吟的出了臥房,對雪如和皓禎拱手

為禮:“恭喜福晉,恭喜貝勒爺,這位少夫人沒有大礙,她有喜了!



有喜了?有喜了?有喜了!

雪如和皓禎面面相覷。

“有喜了?”福晉凝視著皓禎:“有喜了?這表示,碩親王府,

后繼有人了?真的?真的?”

皓禎狂喜的轉頭看大夫:“你確定嗎?”

“確定確定,大約兩個月左右,”他掐指一算:“明年春天,小

小王爺就要出世了!”

皓禎和雪如再度驚喜的互視。忽然間,雪如內心里的耽憂,全都

迎刃而解。吟霜有了身孕!這件天大的“喜訊”,就是公主,也沒奈

何了。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事!有了“身孕”,

不止保住了地位,還會抬高身分。雪如深深吸了口氣,頓時笑逐顏開

,轉頭急呼:“秦姥姥,快把吟霜遷到上房里去!”

“不能遷,不能遷,”秦姥姥急忙說:“有了身孕,不能隨便搬

遷,怕動了胎氣!”

“那,”雪如急急說:“豈不委屈了吟霜?也罷,快去我房里,

把上好的絲被棉褥枕頭都抱來,再挑几個能干的丫頭和姥姥,送過來

侍候吟霜!”

“是!”秦姥姥喜悅的請了個安,掉頭就走:“我立刻去辦!”

雪如太歡喜了。她緊緊的握了一下皓禎的手,急急的說:“你這

兒陪著吟霜,看她缺什么、要什么,盡管吩咐秦姥姥去辦!好好安慰

安慰她,教她切莫再傷心難過,有喜了,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可要

好好保養身子,珍惜這個小生命!我呢,我這就去向你阿瑪報喜!”

當王爺聽到這消息時,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就再度証實了雪如

的看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尤其王室對“子嗣”的重視,真是賽過

一切!第三代即將來臨,王爺怎能不喜上眉梢。

“有喜了?有喜了?哈!”他搖著雪如:“咱們豈不是要當爺爺

奶奶了?”他臉色一正:“傳話下去,從今天起,下人們要改口稱呼

吟霜‘白姨太’,再不能吟霜吟霜的叫了!”

“是!我這就傳話下去!”

一時間,王府里忙忙碌碌。一向冷僻的“靜思山房”頓成熱鬧場

所,丫頭仆婦,送湯送水,煎藥端茶,戶為之穿,恭喜之聲不絕于耳

。阿克丹、小寇子都成了熱門人物,連香綺也成了巴結奉承的對象。

這個“喜訊”峰回路轉,竟把吟霜的悲劇轉過來了。

在吟霜床邊,皓禎握著她的手,就別說有多么興奮了。他吻著吟

霜受傷的十個手指,一個個吻過去,每吻一下,就說一句“天長地久

”。吟霜噙著淚,帶著笑,被他弄得神魂皆醉。

“以后,你要改口稱我爹為阿瑪,稱呼我娘為額娘了!”皓禎深

情的凝視著她:“你總算名分已定!”

“我……真的可以?”吟霜仍然像做夢一般,不敢相信。

“整個王府都會接受我?承認我?我是白姨太?我終于成為你的

侍妾:白姨太?”

“別那么一股受寵若驚的樣子!我不能讓你成為夫人,已經夠心

痛了!真恨自己,不能給你更多!”

“我還求什么呢?”吟霜熱淚盈眶,激動的說:“能和你朝夕相

處,又懷了你的孩子……”她撫著自己的肚子,充滿了感情的看著皓

禎:“突然間,最美好的事都降臨在我的頭上,我已經太滿足,太快

樂了!”

兩人彼此相擁,說不盡的濃情蜜意。但,驀然間,吟霜的害怕和

擔憂又襲上心頭,眼中再度布上了烏云。

“可是,”她顫栗的說:“公主已經去宮里告狀了,萬一皇上怪

罪下來,萬一公主又不肯饒我……”

“噓……”皓禎伸出一個手指,壓在吟霜的唇上。“現在你唯一

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養好,以外的全體交給我吧!我現在充滿了信

心和勇氣,即使面對皇上,我也心懷坦蕩!”

吟霜的擔憂并非“過慮”,第二天下了朝,皓禎這“御前行走”

就被召進了皇上的御花園。

“皓禎,你怎么要這樣辜負我呢?”

“皇上聖明!”皓禎用一種“勇者無懼”的神情,坦然的對皇上

“推心置腹”起來:“臣與蘭馨公主,閨房失和,弄得皇上要親自過

問,實在是辜負天恩,罪該萬死!但是,男女間的事,是人生最最無

法勉強的事,我對蘭馨抱愧之至!至于牽涉進來的另一個女子白吟霜

,與我發生感情,早在婚禮之前。雖然她明知我的婚姻不能自主,將

來她毫無名分可言,然而,她全然不計較,她的一片真心痴情,強烈

到可以為臣粉身碎骨。這樣一個女人,無法不令臣刻骨銘心。如果‘

情有獨鐘’也是一種罪過,我只有以待罪之身,聽憑發落!”

皇上怔住了。注視著浩禎,那么慷慨陳辭,坦然無懼!皇上實在

喜愛這個年輕人。

“你這樣說,是根本不准備接納蘭馨了?”

“臣不敢!只要蘭馨不過問吟霜,臣與蘭馨,仍是夫妻!我保証

相敬如賓!只怕蘭馨不容吟霜,這才會鬧得舉家不寧,驚動聖駕!”

“唔!”皇上沉吟著,心里已全然明白,蘭馨是打翻醋壇子了。

那皇上三宮六院,年輕時,也有數不清的風流韻事。此時,見皓禎俊

眉朗目,英姿颯颯,不禁想起自己年輕時代來。

想著想著,就無法對皓禎疾言厲色了。“唔!”他再哼一聲。

“今天,我就姑且原諒你,不過,你自己要有個分寸,你畢竟是

額駙,不可讓蘭馨過分冷落!我不聽你那套什么‘情有獨鐘’,只希

望你能‘處處周全’,這閨閣之中,本就比國家大事還難處理!你好

自為之!下次蘭馨再哭回家門,我定不饒你!”

“是!”皓禎松了好大一口氣,沒料到后上這樣輕易放行。

而且,吟霜之事,既已面稟皇上,就更加“妾身分明”了!他喜

出望外,恭敬的應著:“臣謹遵聖諭,謝皇上寬宏大量,不罰之恩!



皇上不罰,吟霜有喜,碩親王府里,更是一片喜洋洋了。

王爺和福晉,想到哪兒,臉上都是笑吟吟的。只有皓祥,郁決到

了極點,對翩翩掀眉瞪眼,氣呼呼的說:“真奇怪,這皓禎怎么處處

搶先我一步!比我早出世,襲了貝勒爵位!比我早結婚,得到額附身

分!連娶姨太太,都比我早一步!現在,又早一步要生兒子了!老天

,我為什么那么倒楣呢!我為什么該是‘第二’呢?太沒天理了!太

沒天理了!”

當蘭馨公主,結束了她的歸寧,回到王府,才發現吟霜的身分,

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白姨太?”公主驚愕的挑著眉毛,瞪大了眼睛,“她已被正式

收房?成了白姨太?而且,她懷孕了!她居然懷孕了!”

她把手中一個茶杯,□啷一聲擲于地:“皓禎,他欺我太甚!”

崔姥姥急忙過來,又給她拍背,又給她撫胸口,嘴里喃喃叫著“

不氣,不氣!”公主一把攥住崔姥姥,十分無助、十分悲痛的問:“

為什么?為什么這白吟霜有這么大的力量?能夠旋乾轉坤?我是公主

啊,我怎么就斗不過她?王府里,人人向著她,都沒有人向著我!這

也罷了,怎么皇阿瑪也不為我做主,反而訓了我一頓,要我有容人氣

度,要我寬宏大量……這明明就是叫我和吟霜平起平坐嘛!現在,她

居然懷了孕!我看,早晚我會被她壓下去!怎么會這樣嘛?現在我又

該怎么辦嘛?”

公主說著,滿臉的悲切與茫然。崔姥姥見公主如此,真是又又憐

惜,卻苦于無法安慰。此時,宮女小玉,在打掃砸碎的茶杯,跪在地

上細心的撿拾碎片。一面撿著,一面忍不住插嘴說:“公主,奴才聽

到府里的丫頭姥姥侍衛們,傳來傳去,說了好多關于白姨太的事,不

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公主一怔,瞪著小玉。

“說!”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是這樣的,”小玉怯怯的開了口,壓了聲音:“大家都說,那

東跨院,也就是靜思山房,自從白姑娘住進來以后,就常常看到白色

的人影飄來飄去。這白姑娘姓白,名字叫‘吟霜’,好像都和‘白’

字有關。據說,那白姑娘還綃了一個綃屏給額附,綃屏上是只白狐狸

。公主一定知道額駙小時候,捉白狐、放白狐的事……所以,大家都

說,這白姨太不是人,是……”她四面看看,生怕那“白”什么的會

“無所不在”,聲音更低了:“是……是‘大仙’哩!”

那是一個盛行鬼狐之說的年代。人們相信鬼,相信神,最奇怪的

事,是相信“狐狸”會變成“大仙”。

“大仙?”公主脫口驚呼,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她是大仙?



“別胡說!”崔姥姥忙接口,叱罵著小玉:“那是民間小老百姓

才去相信的!這王府里面,上有公主,下有王爺福晉,都是福厚高貴

之命,那些牛鬼蛇神,怎能近身?別在這兒捕風捉影,妖言惑眾!”

“喳!”小玉忙叩頭,想退下去。

“不忙!”公主回過神來,急聲喊:“你還聽到什么,都說出來

!”

“喳!”小玉又應著,四面張望了一下。“還聽說,這白姨太就

是當日放生的白狐,化成人形,要來‘送子報恩’!”

“送子報恩?”公主失聲重復了一句。

“是啊!要不,才進府沒多久,就從丫頭搖身一變,成了白姨太

,不是太神通廣大了?這會兒,又有了喜,大家說,大家說……”

“說什么?”公主大聲問。

“說白姨太,一定會生個兒子!”

公主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眼光直勾勾的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

,視線并沒有停在畫上,而是穿過了畫,透過了牆,落在遙遠的,不

知名的地方。那兒在曠野,有草原、有皓禎,有白狐……白狐一步一

回首,烏黑的眼珠,正是吟霜的眼珠……小玉退下了。

崔姥姥見公主神思恍惚,目光遲滯,心中就慌了。這蘭馨公主是

崔姥姥從小帶大的,身分是主仆,感情卻賽過母女。

她急忙忙去倒了杯水來,給公主喝了,見公主仍是神不守舍,就

拉著她的胳臂,搖了搖她,急急的說:“你千萬不要聽信這些謠言,

你想想看,那白吟霜怎會是大仙呢?如果她是大仙,先前咱們整她的

時候,也不見她施展什么本領啊!水淋她,針扎她,蠟油燙她,夾棍

夾她……她何必乖乖受罪,盡可以做法呀!是不是?”公主怔忡的想

了想,面色灰敗。

“但是,她還是贏了,不是嗎?我拿她一點兒轍沒有,不是嗎?



“不不!還有辦法的!”崔姥姥長長一嘆。“現在,只好放開白

吟霜,也放下你公主的身段,用盡工夫,夫挽回額駙的心!”

“挽回?”公主愣然的眨著大眼。“我甚至好懷疑,我曾經擁有

過他的心嗎?如果根本不曾擁有,現在又談什么挽回呢?”

“快別說這樣喪氣話!你是正室,她是偏房,你的出身是公主,

她的出身是丫頭,如果你也有了孩子,這‘正出’和‘庶出’,距離

就大了!所以,當務之急,是也要懷孕才好!”

“懷孕?懷孕?”公主臉色一沉,眼光陰暗,悲憤的喊出來:“

懷孕是一個人就能懷的嗎?人家好歹是有了,我呢?早先尚未撕破臉

的時候,閨房中就已經是推三阻四,勉勉強強的了,現在可好,一切

都挑明了,人家更是專房之寵了……我怎么懷孕啊?”公主說著,羞

憤和委屈一齊掩上心頭,蒙著臉就哭了。

“不傷心,不傷心!”崔姥姥拍著公主:“咱們等機會,等機會

,只要機會來了,說不定旋乾轉坤的,就是咱們了!”

公主看看崔姥姥,心中充滿了苦澀、難堪、羞惱、和無助。

“天啊!”她喊著:“我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跟一個丫頭爭丈

夫,還要等機會!我怎么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呢?”

崔姥姥心痛極了。

“等著瞧吧!”她低低估噥著:“總有一天,會給咱們逮著機會

的!路還遠著呢!等著瞧吧!”

機會真的來了!而且來得太出人意外,這個“機會”,把整個王

府,又都震動得天下大亂了。

這天,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節的前一天。在碩親王府中每年到了

這個日子,府中會大宴賓客,王府中的戲班子、舞蹈班子都登台演出

,府中有身分的女眷,她都能坐在台下,和賓客們一起享受聽戲的快

樂,是個闔府同歡的日子。當然,男賓和女眷是要分開坐的,中間用

屏風隔開。

這晚,吟霜初次以“如夫人”的身分,被雪如帶在身邊,參加了

這場盛會。坐在台下,她穿著新縫制的紅色衣掌,梳著婦人頭,發髻

上簪著珍珠鑲翠的發飾,容光煥發,明眸似水,真是美麗極了。公主

雖坐在她的上位,也是珠圍翠繞,前呼后擁,但,不知怎的,她就覺

得自己被吟霜給比下去了。尤其吟霜臉上,綻放著那樣幸福和安詳的

光彩,簡直讓人又忌又恨!

吟霜見到了公主,倒是惴惴不安,畢恭畢敬的,又請安又屈膝,

臉上卻不得不堆著笑意,一來維持風度,二來要示惠給皓禎,真是几

千几萬個“無可奈何”!

台上,一場熱鬧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才鬧完,孫猴子和眾武生一邊

串漂亮的□斗云翻下了場。台下賓客們大聲叫好,掌聲雷動。下面要

換戲碼,客人和女眷們都乘機走動走動,添茶添水。就在此時,戲園

外,侍衛大聲唱著名:“多隆貝子駕到!”

皓禎嚇了一跳,霍然站起。隔著屏風的吟霜,已驚得花容失色,

手中的一個茶杯,差點掉落地,茶水竟洒了一身,香綺慌忙上來擦拭

。公主詫異的看著吟霜,不知她何以如此失態。還沒轉過神來,皓祥

竟領著多隆,走到屏風這面來了,皓祥以討好的聲調,朗聲報著:“

啟稟公主,多隆貝子求見,跟公主請安!”

公主眉頭一皺,正要揮手說不必,卻一眼看到吟霜直跳起來,臉

色大變,身子往香綺北后躲去。公主疑心頓起,立刻轉了語氣:“進

來吧!”

多隆跨了進來。他和公主,原是嫡親的表兄妹。當初如果不是皓

禎鋒芒畢露,雀屏中選,這“額駙”的地位,也很可能落在他身上的

。他起了過來,對公主甩袖子,跪下,磕頭。

“臣多隆,叩見公主!”

“起來吧!”

“謝公主恩典!”

多隆站起身來,抬頭一看。吟霜避無可避,用袖子往臉上遮去。

同時,皓禎帶著阿克丹和小寇子,也急急的繞到屏風這面來了。

“請多隆貝子,到這邊來入座!”小寇子大聲說:“別驚擾了公

主!”

“有什么驚擾不驚擾的!”公主看到小寇子就有氣。“多隆是自

家表兄弟,不必見外,就在這兒入座吧!”

“謝公主恩典!謝公主恩典!”多隆大喜過望,一疊連聲的說著

。已有小太監端過一張凳子來,多隆就側身坐下,喜孜孜的東張西望



吟霜這一下急壞了,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王爺好不容易承

認了自己,但卻從不知自己曾行走江湖,酒樓賣唱。

她真不敢想,萬一穿幫,會怎么樣?

“吟霜!”公主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擋著我了!你不坐

下,站在那兒做什么?”

“是!是!”吟霜輕哼著,遮遮掩掩的往回坐。

吟霜?多隆大吃一驚,定睛對吟霜看去。皓禎已一步跨上前來,

伸手搭在多隆手腕上:“雖是親戚,男女有別!請到這邊坐!”

怎的?公主已經“賜坐”,你這額駙還不給面子?多隆心中有氣

,再抬眼看那“吟霜”,這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跳了起來,直

視著吟霜,怪叫著嚷開了:“吟霜!白吟霜,原來你已經進了碩親王

府!你害我找遍了北京城!”

“放肆!”阿克丹直沖上前,伸出巨靈之掌,就要去抓多隆。“

白姨太的閨名,豈可亂叫,跟我出去!”

“你才放肆!”公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這阿克丹好大狗膽,

上次殺入公主房中,現在又直闖女眷席。公主本是冰雪聰明,現在,

已料到這多隆和吟霜之間,定有隱情,心中就莫名的興奮起來。跨前

一步,她指著阿克丹,聲色俱厲的大聲說:“這是反了嗎?膽敢在我

面前如此張狂!來人,給我把侍衛統統叫來!看誰還敢輕舉妄動!”

她抬眼看多隆,沉聲說:“多隆,你不要害怕,盡管告訴我,你可認

得吟霜嗎?”

多隆得到公主的“鼓勵”,更是得意忘形,和皓禎的新仇舊恨,

正可以一起總算!于是,他在福晉面前,在趕過來一看究竟的王爺面

前,在皓禎及吟霜面前,他就呼天搶地的喊開了:“這吟霜原是我的

人呀!她在龍源樓唱曲兒的時候,已經跟我了,我還來不及安排她進

家門,她就失蹤了!原來,是被皓禎搶了去……”他直問到吟霜面前

:“吟霜,你怎可這樣朝秦暮楚,得新忘舊!”

吟霜面色雪白,嘴唇簌簌發抖,又驚又氣之余,一句話都說不出

來。皓禎怒吼了一句:“多隆!你血口噴人!無中生有!我跟你拼了

!”

公主往前一攔。

“事關王府名聲,非同小可!”公主轉頭去看王爺,眼光銳利如

刀。“阿瑪,你能不聞不問嗎?你要被欺瞞到几時呢?”

王爺已震驚到了極點,也惱怒到了極點。

“立刻給我把吟霜帶上樓去,你們一個個……”他指著皓禎、小

寇子、阿克丹、多隆:“全跟我來!”

于是,連夜之間,王爺和公主,在王府“懷遠樓”的一間秘室中

,夜審吟霜。樓上,樓下,都排排站著公主的侍衛,把房間團團包圍

著,氣氛森嚴。

崔姥姥不聲不響的站在房門口,靠著牆邊,一雙眼光卻銳利的投

射在吟霜身上。

雪如帶著秦姥姥,站在房門的另一邊,雪如心急如焚,她雖然知

道吟霜的出身,但對多隆的“指証”,仍然嚇得心神大亂。出于對吟

霜的喜愛,更出于那份本能的信任,她不相信多隆的話。但是,多隆

把吟霜的身分拆穿了,雪如也難逃“欺瞞”的責任!何況,這多隆言

之鑿鑿,字字句句,如判了吟霜的死刑,雪如實在聽得驚心動魄。

“回公主,回王爺,這白吟霜原是龍源樓的賣唱女子,皓禎曾經

為了搶奪她,在龍源樓對我拳腳相向!此事由不得我胡說八道,龍源

樓的徐掌柜和店小二都親眼目睹!我功夫不如禎貝勒,爵位也不如他

,但這白吟霜早就委身于我……”

“多隆!”皓禎一聲狂叫,沖運去就勒住多隆的脖子。“你這樣

信口雌黃,你居心險惡,太卑鄙了……”

多隆躲都躲不及,被勒得直嗆直咳,公主怒拍椅子扶手,厲聲說

:“來人來人!快去制住額駙!”

好几個侍衛應聲而入,七手八腳的扯開了皓禎,皓禎漲紅了臉對

多隆繼續憤怒的大喊:“我知道你得不到吟霜,心在未甘!你害她還

不夠慘嗎?你殺了她的父親,害她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現在還要

這般羞辱她,你不怕舉頭三尺,神明有眼?!”

王爺大踏步走上前來,抬頭痛心已極的看了皓禎一眼,就掉頭去

看那跪在地上的吟霜,森冷的說:“誰都不要再說話!吟霜!抬起頭

來!我有話問你!”

吟霜面無人色的抬起頭來,淒苦已極的看著王爺。

“你曾在龍源樓唱曲嗎?”

“你是小寇子的親戚嗎?”

“不是。”

“你和皓禎在何處相遇?”

“在……龍源樓。”

“你到底是什么出身?”

“從小跟著我爹和我娘,彈琴唱曲兒為生!”

“你怎能入府當丫頭?”

雪如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接口說:“是我!”

王爺迅速轉眼去看雪如,眼中,盛滿了不相信、悲痛,和被欺騙

后的惱怒。

“我實在是情迫無奈!”雪如哀懇的看著王爺:“皓禎前來求我

,我見他們兩個情深義重,這才想法子把吟霜接入府,這之中的原委

和經過,我再慢慢對你說。現在,請看在吟霜已有身孕的份兒上,就

別再追究了吧!”

“怎能不追究?”公主厲聲說:“姑不論酒樓歌榭的賣唱女子,

怎么混進王府,這已有身孕,到底從何而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皓禎怒喊著。

“我的意思很明白!”公主喊了回去,直視著皓禎:“我懷疑她

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皓禎跺著腳,快要氣瘋了。“她以白璧之身

,跟隨了我……”

“那,”公主指著多隆:“他,又怎么說?!”

“他是含血噴人!他是胡言亂語!你們要相信一個這樣無恥的小

人,而沒有人肯相信我!”皓禎氣極,一聲狂叫:“啊……”同時,

雙手用力一格,竟把抓著他的几個侍衛硬給震得飛了出去。他拳打腳

踢,又踢翻了兩個,然后,一反手,他搶下了一個侍衛的長劍,就舞

著對多隆劈了過來。多隆大駭,狂叫著躲開去,而王爺,已迅速的攔

上前去,暴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皓禎一劍正要刺出,一見是父親,硬生生把劍收住,房中所有的

人,都失聲驚叫了。

“怎么?你要逆倫殺親嗎?”王爺沉痛的說,指了指地上的吟霜

:“為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你居然串通母親,和你的親信,

聯手來欺騙我!你罔顧禮法親情,造次犯上,漠視皇恩浩蕩,冷落公

主……你……你……”他重重喘著氣:“你真讓我痛心!”

跪在地上的吟霜,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了,崩潰的用手抱住頭,發

出一聲淒厲的狂喊:“夠了!夠了!我走!我走……”

喊著,她站了起來,反身就往樓下奔去。公主大叫。

“抓住她!”

她已奔到樓梯口,崔姥姥見機不可失,伸出腳來,就把吟霜重重

一絆,吟霜沖得飛快,被這一絆,整個人失去重心,就一腳踏空,從

那陡峭的樓梯上,滾落了下去。雪如大驚失色,伸手想抓住吟霜,撈

到了吟霜肩上的衣服,嗤的一聲,衣服撕破了,吟霜的身子,仍然像

滾球一般一路翻滾了下去。

“不要!吟霜!吟霜……”皓禎狂奔過去。

“天啊!”雪如跟著奔下樓。

吟霜臥在樓梯底下,那肌膚上,一朵小小的、粉紅色的“梅花烙

”正清晰的展現著。

“天啊!”雪如再喊了一聲,整個人都呆掉了。一下子就跌坐在

地上。

就在那夜,吟霜失去了她的孩子。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并沒有摔

傷筋骨,但,她整個人都虛脫了。

窗外,秋風正肆意的吹著,把窗框叩得簌簌作響。窗內,一燈如

豆,淒然的照射著那低垂的床帳。吟霜蜷縮在床上,手棉被把自己連

頭蒙住,她緊緊閉著眼睛,不哭,不動,不說話,不思想……她什么

都不想做了,甚至不想看這個世界。皓禎坐在床前面,緊緊握著她的

一只手,牙齒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痛了。他注視著那露在被外的發

絲,竟也失去安慰她的力氣。兩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任憑

夜色流逝,更鼓頻敲。

香綺進來了好几回。

“大夫說,小姐需要好好休息,你就讓她睡吧!”香綺哀懇的看

著皓禎:“這兒有我服待,您也去休息休息吧!熬了一夜,您的眼睛

都紅了。吟霜小姐的身子要緊,您的身子也要緊呀!”

皓禎搖搖頭,動也不動的坐著,眼光直勾勾的看著吟霜。

吟霜躺在那兒,也是紋風不動。冷冷的夜色,似乎被這樣巨大的

沉哀,給牢牢的凍住了。

同時,在王府的另一端,公主在自己房里,也是徹夜未眠。

“審吟霜”的一段公案,因吟霜的流產而告一段落。那多隆,在

吟霜滾下樓,全家亂成一團的當兒,就悄悄溜走了。接著,府里救吟

霜、傳大夫、備車備馬、抓藥、熬藥……鬧了個雞犬不寧。公主趁亂

收兵,到房里,心臟還□□□□跳個不停。丫頭宮女,來來往往奔跑

,傳遞消息,吟霜流產了!孩子掉了!公主的心腹大患也除去了!她

睜著大眼,怔忡的看著崔姥姥,不知怎的,她并沒有什么歡喜的感覺

,那顆心,始終在□□□□的跳,跳得她心慌意亂,神思不寧。公主

在人前盡管要強,在人后卻自有脆弱的一面。

“我……我們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她囁嚅的問崔姥姥。

“額駙會不會從此和我結下血海深仇,更不要理我了?”

崔姥姥注視著公主,被公主的不安傳染了,也有些心驚肉跳。

“可那吟霜,確有條條死罪呀!”崔姥姥想自己說服自己。

“我為額駙的王室血統,不得不出此下策!現在好了,總算一個

大問題解決了……一切慢慢來,皇天有眼,不會讓你的一片痴心,都

白白耽誤的!”

公主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怎么了?”崔姥姥問。

“有陣冷風吹來,你覺不覺得?”公主縮了縮脖子,看看那影綽

綽的窗紙,窗外一棵桂花樹,枝椏伸得長長的,張牙舞爪的映著窗紙

。“如果……如果……如果那吟霜果真是白狐,她會不會來找我算帳

?”

“公主啊!”崔姥姥低喊著:“如果她果真是白狐,我怎會絆得

倒她,她又怎會失掉孩子?”

“對,對,我糊涂了!”

正說著,桂花樹上,一個黑不溜丟的東西,豎著個大尾巴,“□

啦”一聲從枝椏上飛掠而去。

“白狐!”她驚叫。

“不是的!不是的!”崔姥姥連聲說:“只是一只貓而已!公主

啊,你別怕,額駙現在盡管恨你,將來自會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何況

,現在王爺什么都明白了,他會清理門戶,為你撐腰的!”

“可是,”公主顫栗的回想著:“那福晉,她在樓梯底下,抱著

吟霜,她那眼光,好像……好像我把她給殺了!你有沒有看到?”她

問崔姥姥:“她似乎整顆心都碎了!”

是的,雪如自從看到那朵“梅花烙”以后,就整個人都陷進瘋狂

般的思潮里。昏亂、緊張、心痛、懷疑、驚惶、害怕、欣喜……各種

復雜的情緒,如狂飆般吹著她,如潮水般涌著她,她心碎神傷,簡直

快要崩潰了。吟霜流產,和“梅花烙”比起來,前者已經微不足道。

她在自己臥室中,發瘋般的翻箱倒柜,找尋她那支梅花簪子。

秦姥姥忙著關窗關門,確定每扇窗都關牢了,這才奔過來,抓緊

了雪如的手,緊張的說:“冷靜冷靜!王爺好不容易睡下了,可別再

驚醒他!簪子我收著呢,我找給你!”

秦姥姥打開樟木大箱,開了紅木小箱,再取出個描金綃鳳的織錦

小盒,打開小盒子,那個特制的梅花簪子,正靜靜的躺在里面。

“梅花簪!”雪如拿起了簪子,緊壓在自己的胸口:“就是這簪

子烙上去的!一模一樣啊!秦姥姥,你也看到了,你也清清楚楚看到

了,是不是啊?”

“是,是,是。”秦姥姥深深吸著氣,又緊張又惶恐。“但是,

這可能只是個巧合,吟霜那肩上,說不定是出水痘,或者出天花什么

的……留下的疤痕,正巧……有這么點兒像梅花……”

“那,”雪如拿著簪子就向外走。“我們去找吟霜,馬上核對核

對!”

“不行不行”秦姥姥慌忙拉著雪如:“那孩子,這一晚受的罪還

不夠嗎?又受氣、又受辱、又受審、又摔足、又掉了孩子……這會兒

,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又拿著個簪子要去比對……你怎么對她說!說

你要看看,她是不是你當初遺棄的女兒嗎?你別忘了,旁邊還有皓禎

呢!不,不,不!”秦姥姥越想越怕:“這秘密是死也要咬住的,絕

不能透露的,萬一泄露出去,別說你我都是死,這皓禎、吟霜、以及

王爺,個個都是欺君之罪!何況,皓禎已經以王族血統的身分,娶了

公主呀!大清開國以來,這滿漢不通婚,王族血統不能亂呀!你快冷

靜一點!冷靜一點呀!”

“我不能冷靜!我怎能冷靜下來呢?想想看,這些年來,一直以

為我那苦命的女兒,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突然間,她卻出現在我面

前,原來,就是吟霜呀!怪不得頭一次見面就覺得她似曾相識,怪不

得王爺說她像我年輕時候……對了對了!錯不了!她肯定就是我那個

孩子……可憐,這些日子來,我眼睜睜看著她受虐待,受折磨,卻無

力救她……老天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它兜一個圈子,把我的女兒送

回到我面前,卻讓我母女相對不相識!如今,相識又不能相認!”雪

如激動得淚如泉涌了。“我顧不得,我要去認她!”

“不行不行!你失去理智了!”秦姥姥急得又是汗、又是淚。“

說不定她不是呢?她的爹和娘有名有姓,是唱曲子的,不是嗎?”

“那,”雪如緊握著簪子,簪子上的“梅花”,都刺進了掌心,

。“我去問問她!”

秦姥姥死命攥住了雪如。

“你要穩住呀!就是要去,也等天亮了再去!你想清楚了再去!

這會兒,你才從她那兒回來不久,又失魂落魄的沖了去,你不怕走漏

秘密,難道你也不想保護吟霜嗎?”

雪如跌坐在床沿,眼光直直的落在窗紙上。天,怎么還不亮呢?

怎么還不亮呢?

天鎊鎊亮的時候,吟霜終于蠕動了一下身子。

皓禎急切的扑上前去。

吟霜把棉被從面孔上輕輕掀開,透了口氣,她快要窒息了。皓禎

跪落在床前,用手輕拂開她面頰上的發絲,深深切切的注視著她的眼

睛。她蹙了蹙眉,黑而密的兩排睫毛微微向上揚,她終于睜開眼睛了



她的視線和他的接觸了。兩人的眼光就這樣交纏著,彼此深深切

切的看著彼此,好久好久,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緊緊緊緊的互視著

。這眼光,已訴盡了他們心中的痛楚,和對彼此的憐惜。然后,吟霜

伸出了雙手,一下子就把皓禎緊緊的摟住,把頭埋進皓禎的胸前,她

這才吐出滾下樓梯后的第一句話:“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名譽,我,

生不如死啊!”

皓禎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膛上。滾滾的熱淚,就奪眶而出

了。他恨不得就這樣把她壓入自己的心臟,吸入自己的身體,讓兩人

變為一個,那么,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他們分開!

“就算失去了天與地,”他啞聲說,每個字都絞自內心深處。“

就算太陽和月亮都沉到海底,就算全世界變為冰雪和沙漠,你,絕不

會孤獨,因為你永遠永遠有著我啊!”

“皓禎!”吟霜痛喊著。淚,也汩汩流下。

兩人緊擁著,讓彼此的淚,滌淨兩人被玷污的靈魂,也讓彼此的

淚,洗去兩人沉重的悲哀。

就在這忘我的時刻,雪如帶著秦姥姥趕來了。看到這樣兩顆相擁

的頭顱,這樣兩個受苦的心靈,雪如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她沖過去

,把這兩個孩子,全擁入她的懷中。她痛中有痛、悲中有悲、淚中有

淚、話中有話的喊了出來:“老天啊!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會讓你們

夫妻兩個,相遇相愛﹔又是怎樣的天道循環,會讓我們娘兒三個,有

散有聚!這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是我的錯!我不曾把你們保護好,

不曾讓你們遠離傷害,不曾給你們最溫暖的家,甚至不曾順應天意…

…這才讓你們受苦若此!我真悔不當初,不知如何是好!老天若要懲

罰,罰我吧!我已年老,死不足惜!你們如此年輕,生命如此美好!

老天啊!讓所有災難,都交給我一個人去承擔吧!只要你們幸福!你

們幸福!”

皓禎和吟霜,被雪如這么強烈的感情,弄得又驚愕又震動。但是

,他們自己有太多的痛,這些痛和雪如的痛,加起來正渾然一體。他

們就含淚承受著雪如的擁抱,和雪如的母愛,并且,深深的被雪如感

動了。

王爺經過好几天的調查,小寇子、阿克丹、常媽,以及龍源樓的

掌柜,都叫過來一一盤查清楚,這才把吟霜的身世弄明白了。最起碼

,是他“自以為”弄“明白”了。關于在龍源樓駐唱,多隆調戲,皓

禎救人,白老頭護女身亡,吟霜賣身葬父,到帽兒胡同,皓禎“金屋

藏嬌”,直至冒充小寇子的親戚,被雪如帶入府來……這種種經過,

都弄得清清楚楚。

王爺在震驚之余,心底某種柔軟的感情,卻不能不被這一對小兒

女給勾引出來:多么曲折,又多么感人的一段情呀!王爺不笨,人世

間的滄桑看了很多,王室的勾心斗角也經歷了不少,對多隆這種人,

可以說是司空見慣,了解得透徹極了。

等到他把這所有經過,都弄清楚之后,雖然“被欺騙”的感覺仍

然深重,但對那白吟霜,卻有滿心同情,對那失去的“孫兒”,更生

出一份“痛惜”的情緒來。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種種“蒙

蔽”和“欺騙”不能不罰!于是,小寇子被拉入刑房,痛責了二十大

板。

阿克丹自請懲罰,跪在練功房一晝一夜。雪如見皓禎身邊的兩大

親信,都不能逃過,就拉著王爺的袖子,急切而哀懇的說:“如果你

還要罰皓禎和吟霜,那你就罰我吧!隨你要把我怎么樣,但你絕不可

以去動他們一分一毫!吟霜受了這么多委屈,已經痛不欲生,至于皓

禎,早被這樣的身心煎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你雖是王爺,也是父

親呀!你已經親眼看到他們兩個這種生死相許的感情,你就算不了解

,也該有份悲憫之心吧!”

“哼!”王爺輕哼了一聲,心中早已軟化,嘴上卻不能不維持著

王爺的尊嚴。“希望家里所有的欺騙,到此為止!如果再發生欺騙的

事情,我定不饒恕!”

雪如心中,“咚”的重重一跳。欺騙!這王府中最大的一樁“欺

騙”,該是“吟霜”了。

就在王爺調查事情經過的這兩天中,雪如也趁吟霜熟睡時,悄悄

核對了她肩上的烙痕。“梅花簪”與“梅花烙”分厘不差,雖然只是

匆匆一比對,已讓雪如和秦姥姥屏止呼吸,淚眼相看。然后,在無人

時刻,雪如握著吟霜的手,小心翼翼的,盤問了吟霜的身世:“孩子

,我從不曾問起你的父母,到底,你母親是怎樣的人?你有兄弟姐妹

嗎?你還有親人嗎?”

“不!我沒有兄弟姐妹,我是獨生女,我娘是在四十歲那年,才

生了我的!”“哦?”

“我爹名叫白勝齡,是個琴師,拉一手好胡琴。我娘多才多藝,

會京韻大鼓,也會唱各種曲子,還能寫詞。當年他們在京里駐唱,我

也是在京里出生的!”

“哦!”雪如喘口氣。“你是那一年那一日出生的?”

“我是戊寅年十月二日生的!”吟霜抬頭,熱烈的看著雪如。“

我和皓禎談起過,才知道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實在太巧了!”

雪如早已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的斷定了吟霜的身分,

瞅著她,她整個心絞扭著,絞得又酸又痛。她深抽了口氣,紛亂的再

問了句:“那時候,你們住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我小時候,住在郊外,一個叫杏花溪的小地方!”

杏花溪?杏花溪!那就是二十一年前,孩子順水漂流的小溪呀!

原來她竟被這白氏夫婦撿了回去!什么都不必再問了,什么都不必懷

疑了!雪如怔怔的看著吟霜,看著看著就一把把她擁入懷中,緊緊的

摟著,激動的說:“聽著!孩子呀!你的苦難都已過去!因為,從現

在起,就是有五雷轟頂,也有我給你擋著!”

那天,雪如帶著秦姥姥悄悄出府,到了香山公墓,去祭拜白勝齡

的墳。在墳前,雪如虔誠的燒著香,跑了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

頭,低低祝禱說:“白師父,白師母,你們在天之靈,請受我三拜!

謝謝你們養大了我的女兒,謝謝你們愛護她,養育她,把她調教得如

此之好!如今,我已相信因果循環,但愿來世,我們再結因緣,我愿

效犬馬之勞,以報今生之恩!”

吟霜的身世,雖已大白,可憐的雪如,卻不能相認。秦姥姥說得

對,這是全家要受牽連的欺君大罪,是必須死死咬住的秘密!雪如咬

緊牙關,緊緊封鎖著自己的秘密。但,聽到王爺口口聲聲談到“欺騙

”時,怎能不心驚肉跳,字字鑽心呢?這才明白,二十一年前的一個

行動,竟要付出一生慘痛的代價!如果僅僅是自己的一生也就罷了,

若要連累到吟霜和皓禎的一生,她真是罪莫大焉,死有余辜了!

小寇子挨打,阿克丹受罰,吟霜失掉了孩子……皓禎承受了這所

有的一切。是的!王爺說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這天下午,他帶著府里几個武功高手,直奔公主房。

公主聽門口大聲宣報“額駙駕到”,就帶著崔姥姥,急急迎上前

去。這是“夜審吟霜”以后,皓禎首次來公主房。公主一則有愧,二

則有悔,三則有情,四則有盼……所以,腳步是急促的,神情是渴盼

的,眼中是布滿祈諒的。

誰知,皓禎帶著人手,長驅直入,整個臉孔,像用冰塊雕刻出來

的,說不出有多冷,說不出有多硬。他站在房子中間,回首對帶來的

侍衛們命令說:“把這個崔氏,給我拿下!”

侍衛一擁而上,迅速的就抓住了崔姥姥,几根粗大的麻繩,立即

拋上身,把崔姥姥的手腳,全綁了個結結實實。崔姥姥大驚,直覺到

“大禍臨頭”,雙腿一軟,就對皓禎跪下了,嘴中急急嚷著:“額駙

饒命!額駙饒命!”一面回頭大叫:“公主救命呀!救命呀……”

公主急沖上前,一把抓住皓禎的衣袖,搖撼著說:“你要做什么

?趕快放開她!”

皓禎一甩袖子,就把公主甩了開去。他退后一步,冷冷的看著公

主,臉上一無表情,聲音冷峻而堅決。

“公主,你聯合那多隆,在王府里興風作浪,又唆使崔氏,對吟

霜暗施毒手……你以為你是公主,就可為所欲為!但,別忘了,你已

嫁進王府,是我富察氏的妻子,我現在無法以國法治你!我以家法治

你!從今以后,你被打入冷宮,我再也不會與你有任何來往。至于這

崔氏,她將為我那失去的兒子償命!立即推赴刑房接受絞刑!”

“冤枉啊!皓禎!”公主急了,眼見那些侍衛,拉著崔姥姥就要

走,她急得把公主的身分地位全忘了。“我沒有聯合多隆,是他自己

來的呀,我也沒唆使崔姥姥,那、那、那是個意外呀……”她焦灼的

喊著:“快放下我的崔姥姥呀!她是我的奶媽,是我身邊最親的人…

…皓禎,你誤會了,是誤會呀……”

“是嗎?”皓禎的聲音更冷了。“誤會也罷,不是誤會也罷,反

正悲劇已經造成,無法彌補了!”他一抬頭,厲聲說:“帶走!”

“來人呀!來人呀……”公主急喊著,奔上前去,攔住了侍衛:

“要帶走崔姥姥,先要帶走我!”

公主的侍衛們,早已奔了出來。但皓禎有備而來,每個來人都孔

武有力,分站在院落最重要的角落,個個手扶長劍,殺氣騰騰。公主

的侍衛們見此等狀況,竟不敢動手。

“你要在這王府之中,展開械斗嗎?”皓禎直視著公主,語氣鏗

然。“你引起的戰爭還不夠多嗎?一定要血流成河,你才滿意嗎?”

“不!不!不!”公主淒聲大喊,忙伸手阻止侍衛們。又掉頭看

皓禎,眼中遍是淒惶。“我錯了!好不好?你不要帶走我的崔姥姥…

…我不讓你帶走我的崔姥姥……”

“好!”皓禎一摔頭:“不帶走也成,就地正法!馬上動手!”

一個大漢,立即取出一條白綾,迅速的纏在崔姥姥頸上。

崔姥姥魂飛魄散,尖聲狂叫:“公主……公主救命……”

才叫了兩句,那白綾已經收緊,崔姥姥不能呼吸了,眼珠都凸了

出來,雙手往脖子上亂抓亂扒,張著大嘴,喉中發出格格格的沙啞之

聲。

公主的三魂六魄,全都飛了。眼見崔姥姥命已不保,她一個情急

,就對皓禎跪了下去,崩潰的大哭起來。她的雙手,死死抱著皓禎的

腳,哭喊著說:“不可以!不可以啊!崔姥姥和我情如母女,比親娘

還親呀!我給你跪下,我給你磕頭,我不是公主,我沒有身分地位,

我只是個走投無路的女人,一個無法得到丈夫的愛,無法得到親情溫

暖,不知所措的女人呀……我給你磕頭!”她“□□□”的磕下頭去

:“我一無所有,只有崔姥姥,請你饒了她!請你發發好心,饒了她

吧……”

公主這樣一下跪磕頭,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那行刑的大漢也驚得

松了手。崔姥姥立即跌坐在地上,又喘又咳。

就在這不可開交的時候,王爺已帶著雪如,氣急敗壞的趕來了。

“老天!”王爺一看局面,就對皓禎大吼著說:“你闖入公主院

中,動用私刑,無異于犯上作亂,你知不知道?趕快放人!”

“在我們府里,動用私刑,早已司空見慣!”皓禎悲痛的抬眼看

王爺:“小寇子挨打,阿克丹受罰,吟霜被公審,遭暗算……哪一件

不是私刑?既然王府中已有此例,多一條、省一條命又有何妨?這崔

氏我恨之入骨,今天勢必要她償命!”

“皓禎!”王爺著急的喊:“你連我的話都不肯聽了嗎?”他大

步上前,伸手緊握住皓禎的手腕,直視著皓禎的眼睛,他義正辭嚴,

真切懇摯的說道:“吟霜受了委屈,孩子又平白失去,我知道你現在

充滿了不平,充滿了憤恨。可是,這世上畢竟沒有完人,你自己也有

諸多不是之處!現在雨過天青,吟霜的身份地位,已經得到全家的認

同,她的出身和名譽,也沒有人再追究與懷疑,這對你來說,不是失

之東隅,收之桑榆嗎?你還這么年輕,今年做不成爹,還有明年呢!

犯得著為此殺人,多添一段冤孽嗎?”

皓禎迎視著父親,在王爺這樣誠摯的目光,和這樣真切的語氣中

軟化了。他呆呆看著王爺,好半晌不言不語。然后,他掉回頭來,直

視著公主,啞聲說:“看在阿瑪的面子上,我今天放崔氏一馬!但是

,每一筆帳,我都還記著呢!你想清楚,阿瑪已親口說了,吟霜的身

分地們,出身名譽,都已經得到全家的認同,你如果再造謠生事,我

必定追究到底,誓不饒恕!你如果想回宮去,再參我一本,告我一狀

,也悉聽尊便!反正富貴由天,生死有命,我什么都不在乎!”

公主渾身顫抖著,滿面淚痕,此時,但求崔姥姥不死,哪兒還敢

急執?她拼命點著頭說:“我不敢、不敢告狀、不敢造謠,我、我、

我什么都不敢了!”

皓禎手一軍,眾大漢收劍撤兵。王爺長嘆一聲,對公主匆匆說了

句:“一切到此為止,既往不咎,大家息事寧人吧!”

然后,王爺,福晉,皓禎,帶著眾侍衛走了。

公主一下子扑到崔姥姥身前,拼命去扯看見還繞著她脖子的白綾

。崔姥姥驚魂未定,又咳又喘。公主不斷撕扯著那條白綾,淚落如雨

。嘴里,喃喃的,嘰哩咕嚕的,不停的說著:“我知道斗不過她,一

定斗不過她,她不是人,是白狐,是白狐,一定是白狐……”

就這樣,吟霜不是人,是“大仙”,是“白狐”的傳言,就在府

中沸沸騰騰的傳開了。本來,這狐鬼之說,最容易引起人們的穿鑿附

會,也最容易被好事者散播傳誦。何況,府中房舍眾多,又各成院落

,各有丫頭仆佣太監侍衛們,人多口雜,你一句,我一句,眾說紛紜

,越傳越烈。

這種傳言是壓制不了的。于是,吟霜與皓禎也聽到了,雪如和王

爺也聽到了。“我是白狐?我是來報恩的白狐?”吟霜驚愕的睜大了

眼睛。“怎么會這樣說呢?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狐狸呢?”

“其實,這種傳言也有它的好處!”小寇子說:“大家談起來的

時候,都是好害怕好尊敬的樣子,那丫頭宮女房里,還有人悄悄畫了

白姨太的像,在那兒祭拜呢!所以,反正這傳言對白姨太沒有什么傷

害,說不定還有保護作用,就讓他們去說吧!”

“白狐?”皓禎啼笑皆非,瞅著吟霜。“就因為常常穿白衣服,

就變成狐狸了?”他笑著去看她的眉、去看她的眼。“讓我看看有沒

有一點兒‘仙氣’?”

“如果我是白狐,”吟霜笑容一收,黯然的說:“我一定變成這

么一點點大,”吟霜比了小小的兩寸:“躲到你的袖子里,那么,你

走到哪兒,都可以帶著我。你陪皇上去承德狩獵,我也可以跟著你!



那正是九月初,每年秋獵的季節。皇上已經降旨,要王爺帶著皓

禎皓祥,一起隨行。當然,這秋狩獵的隊伍十分龐大,隨行的還有其

他王室子弟,和王公大臣。但,一家父子三人,都被征召的,碩親王

府仍是惟一僅有的!這是了不得的殊榮,換了任何人,都會興奮不已

。唯有浩禎,卻愀然不樂,因為,此去少則十天,多則一月,把吟霜

留在公主旁邊,沒有自己來守護,他真是千不放心,萬不放心。雖然

,雪如一疊連聲說:“有我有我!你放心,好好去陪皇上,只要皇上

欣賞你,這公主就拿你沒奈何了!至于吟霜,我會拼了命來保護她的

,我會像一個親生的娘一樣來保護她的!你去了,我會時時刻刻讓她

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看誰敢欺侮她!”

“現在的公主,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秦姥姥接口,對皓禎說

:“自從你要殺崔姥姥以后,她整個人都變了樣子,她一點也不凶了

,一點氣焰都沒有了,我聽小玉說,她嚇得要死,她被‘白狐’的傳

言給嚇壞了,聽到‘白姨太’三個字就發抖,所以,她不會再來欺侮

吟霜了!”

“這樣吧,我把阿克丹和小寇子留下來保護她!”皓禎仍是不放

心的說。

“不行不行!”吟霜堅持不肯。“我哪有那么嬌弱,我在府里,

有這么多人包圍著,怎會有事呢?你出門在外,才需要有人照顧,小

寇子和阿克丹跟你去!要不然,我也不放心!”

最后,折衷辦法,阿克丹跟了皓禎,小寇子留在府里。因為阿克

丹脾氣暴躁,常常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小寇子反應快,能隨機應變



于是,皓禎要啟行了。

雖然是小別,皓禎和吟霜仍然離愁百斛,依依不舍。整夜挑燈話

別,說不盡的千言萬語。至于公主房,卻是冷冷落落,一片寂寥。公

主也徹夜不眠,站在窗前,若有所待。但見滿院秋風,簌簌瑟瑟。偌

大的庭院,像一座死城。而那遠處的靜思山房,卻徹夜燈明,如同白

晝。這公主的失意與落寞,就真筆墨不能形容了。

然后,皓禎、皓祥和王爺,都走了。

府里的三個重量級男人一起離去,王府驟然清靜了許多。

吟霜每日拿著針線,到雪如房里來,靜靜的綃著皓禎的腰帶,皓

禎的錢包,皓禎的手帕……她的手那么巧,連皓禎的朝服,她也開始

綃了。雪如常常面對著她,看著看著就出神了:這樣溫柔如夢,這樣

飄逸如仙……她是她的女兒呀!她嫡嫡親的女兒呀!雪如神思恍惚,

每天每天,必須用最大的意志力,來克服自己想把一切和盤托出的沖

動。

好多日子過去了,府里靜悄悄,大家相安無事。

然后,公主房傳出來,公主病了。

一連几日傳太醫,終于驚動了雪如。帶著翩翩,她去公主房探視

。公主躺在床上,神情萎頓,兩眼呆滯無神,精神恍惚,答非所問。

雪如暗暗嚇了一跳,怎么突然之間,病得這么重,萬一有個閃失,如

何是好?太醫開了方子,不外是培元補氣,治療風寒的藥方,連抓了

好多服藥,吃下去也沒有什么起色。公主看來更憔悴,更消瘦了。然

后,她開始拒絕吃藥,也不肯躺在床上,整天在室內繞來繞去,像一

只困獸。看到樹影燈影,都會驚慌失措。常常一把抓住崔姥姥就驚叫

起了:“白狐!白狐!它來抓我了呀!它來報仇呀!它就在我窗子外

面呀……”

崔姥姥慌忙關窗子,把每扇窗子都關起來了!“它進不來了!別

怕別怕!”

公主轉著眼珠,四周注視,拍著胸口,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一轉

眼,見牆上一個宮燈影子,又指著大叫起來:“它進來了!它進來了

!沒有用的!她是白狐,她無所不在,我斗不過她的!你瞧你瞧,”

她抓著崔姥姥,渾身簌簌發抖。“她把額駙弄走了,她孤立我!要來

對付我呀!她就這屋里,你感覺到沒有?”公主眼光發直:“冷颼颼

的一股風,過來了,過來了,過來了……”

“公主呀!”崔姥姥也嚇得魂飛魄散了。“咱們快走吧!咱們回

宮去吧!咱們離開這可怕的地方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公主激烈的吼出來,倏然一退,悲切的看著崔姥姥:

“我怎能回宮去?我回宮了,萬一皓禎來找我,找不著,怎么辦?”

“他……”崔姥姥目瞪口呆,看著公主,見公主雖然嚇成這樣子

,仍然心系著皓禎,姥姥那句“他不會來的!”就硬生生收了回去。

她咽了口氣,束手無策的說:“那要怎么辦?怎么辦?”

“崔姥姥!”宮女小玉在一邊侍候公主喝藥,急急的插進嘴來:

“公主這樣子吃藥,吃了好多服都不見效,看樣子根本不是病,是沖

煞了大仙!正經的,還是請個道士來幫幫忙吧!”

“道士!”公主聽了,脫口就驚呼出來,眼眼里閃著光,像溺水

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對對對!請道士來作法!你快去給我請個道

士來!”

于是,道士就入了公主院中。

那道士一手拿搖鈴,一手拿拂塵,半闔著眼睛,對院落四面八方

,東搖搖鈴,西搖搖鈴,嘴中念念有辭,念著一串沒人聽得懂的咒語

。然后,他就煞有介事的面朝東方,“呀”的一聲說:“果有狐祟!



“是嗎?是嗎?”公主對東面看去,赫然就是靜思山房的方向!

“那要怎么辦?”

“必須設壇,公主屏除雜念,坐于壇后,再把那幻化于人形之狐

仙綁于壇前,盆道即可作法化解!”

崔姥姥聞言傻住了。

“這白姨太……”她渾身通過一陣顫栗,就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

自己的脖子。“咱們沒有人敢去碰她,更別說綁她了,不行不行,做

不到的!”

“那么,把她請到這院子里來也成!”道士說:“剩下的事交給

貧道!各位別怕,貧道自有辦法與她斗法,叫她現了原形,邪咒自然

就破解了!”

“道長能讓她現出原形?真的能嗎?”崔姥姥問。

那道士頻頻點頭。

“這么說,”崔姥姥充滿希望的。“只要她現形,所有被她迷惑

的人,都會清醒過來了?”

“那自然!”道士一股正氣凜然的樣子:“不管她迷惑的是男人

,還是女子,都會醒來的!”

如果額駙能醒過來,如果福晉知道她是只狐狸,如果公主不再被

邪氣纏身,如果額駙能回到公主身邊……崔姥姥看著公主,毅然一點

頭。不管是用騙的,用搶的,非把吟霜弄來不可!即使為此丟掉項上

人頭,也在所不惜!

這天一早,吟霜才梳洗過后,正預備去雪如那兒,就被崔姥姥給

攔下了。她直挺挺的跪在吟霜面前,哀聲說:“白姨太!我求求你發

發慈悲,親自去看看公主,站在她床前,對她說一些你已經原諒饒恕

了她的話,不論公主把你想成什么,你都不要跟她計較!我實在已經

無計可施,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求你,因為公主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如

果你不解除她的心病,只怕她會凶多吉少!”崔姥姥說著,就對吟霜

磕頭如搗蒜:“上次絆白姨太摔交,是我罪該萬死,請您大人不計小

人過……只要能救我們公主,就是把我殺了,我也情愿!”她真心真

意的流下淚來。“你是個好心腸的人,這么做,固然是委屈了你,可

救命要緊,何況,那公主畢竟也是額駙的人呀!如今額駙不在家,我

不知該求誰,走投無路呀……”

吟霜心中一陣惻然。自從公主臥病,她就很想去探視服侍,只是

雪如攔著,說什么也不讓她去。吟霜當然知道“狐祟”之說,卻認為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她內心,其實很想

和公主言歸于好,然后共事一夫,那才是長久之計。因而,她彎腰扶

起了崔姥姥,熱心的說:“好吧!我就跟你走一趟!果真能使公主心

神安寧,那就大家都安心了!總之,我先瞧瞧去!”

小寇子迅速攔了過來。

“不行!”小寇子說:“要去,也要和福晉一起去!”

“小寇子,”吟霜搖著頭說:“你不要小題大作吧!”說完,跟

著崔姥姥就走。

小寇子直覺不妙,撒開腿就直奔福晉房。

這邊廂,吟霜跟著崔姥姥,迅速的來到公主院落中。才走進院子

,身后的門就砰然一聲闔攏,把急急追來的香綺關在門外了。

吟霜大驚,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嗖的一聲,左邊有條繩索飛來,

嗖的一聲,右邊又有條繩索飛來。吟霜身上,立即就被套了兩圈繩索

。只見面前,有兩個小道士交錯游走,嘴中念念有辭,她被纏繞得動

彈不得。

吟霜驚恐的睜大眼睛,對前面看去,這才看清,眼前竟有個祭壇

,有個老道士站在壇后,雙目半闔,嘴里大聲念叨,一手高舉著搖鈴

,一手在胸前結著手印。在道士后方,地上畫了個八卦圖形,公主就

盤腿坐在這圖形中,閉著眼睛,動也不動。

“公主呀!”吟霜大叫:“你在做什么?快放開我呀!快放開我

呀!”

公主紋風不動。道士手中的搖鈴往祭桌上重重一扣,雙眼驀地張

開,眼眼對著吟霜身上。

“啊……”吟霜驚叫關:“不要!不要……”

兩個小道士各朝繩索的一端,不住拉緊,吟霜被牢牢捆住,站在

那兒,無處可躲。

道士已換了一把木劍,劍端插著黃符,在吟霜面前揮來舞去,嘴

里喃喃念著:“拜天地神明日月之光檐前使者傳言童子奏使功曹拜請

天監靈通遣得強兵降臨手執生刀寶劍身騎白馬奔馳舞動金鞭黑旗打起

諸神廟開枷脫鎖救良民急急如律令……”念著念著,他就托起桌上的

香爐,把黃符焚化,然后將香爐在吟霜面前晃來晃去,驟然一聲大喝

:“疾病厄運,灰飛煙滅!”

頓時間,一爐香灰,全潑向吟霜。

“啊……”吟霜慘叫著,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香灰。

“妖魔狐鬼,立現原形!”

道士又大喝一聲,拿起桌上的一碗雞血,再對吟霜潑去。

“啊……”吟霜再度慘叫:“不要這樣對我啊,不要不要啊……

我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

“嘩”的一聲,又是一盆水洒了過來。

道士手執搖鈴,在吟霜面前又晃又搖,嘴里再度念咒,然后,又

是噴水、撒香灰、潑雞血……一一來過。

“啊……啊……啊……”吟霜不住慘叫著,躲不開,逃不掉,已

滿頭滿胸滿衣裳都是水、雞血,和香灰。

這時,雪如和小寇子已沖了過來,遠遠的,就看到香綺扑在門上

,用全力捶打著院門,嘴里尖叫著:“開門!開門!不要這樣啊……



雪如大驚,直奔過來,那公主院的圍牆上有各式鏤空花窗,雪如

湊過去一看,簡直驚得魂飛魂散,她隔著花窗,對里面就大喊大叫起

來:“你們在做什么?這太過分了!快來開門!崔姥姥,你不要命了

嗎?快來開門啊……快來啊……院子里,道士作法做得十分緊張,根

本沒有人理雪如。小寇子張望了一眼,就又飛奔到”練功”房去調人

手。

片刻之后,吟霜已滿身狼狽,水、汗、香灰和血漬弄得全身一塌

糊涂。她嗆得不停的咳嗽,又嚇得不停的哭泣。而院外,侍衛們已經

趕到,合力撞開了院門。

“師父,”兩個小道士放掉手中的繩子:“她沒現原形啊!怎么

辦?”

崔姥姥沖上前來,激動的抓著道士。

“你不是說能讓她現出原形的嗎?現在是怎么回事?”

“這這……”道士回頭一看,見來人眾多,慌忙說:“她法力高

強,貧道法力不夠,斗不過她,無可奈何,無可奈何……”他對徒弟

們一招手:“快走啊!”

趁著眾人沖入,一團混亂之時,他竟帶著兩個小道士,一溜煙的

逃之夭夭了。雪如顧不得追道士,顧不得罵崔姥姥,顧不得責問公主

……她只是扑向吟霜,一邊拼命解繩子,一邊拼命用衣袖去擦拭吟霜

的頭發和面龐,一邊流著淚痛喊著:“吟霜!我苦命的孩子啊!我眼

睜睜看你在我面前,受此屈辱,我卻無法幫你說清楚,我真痛不欲生

呀……”

吟霜被雪如帶回了房里。

丫頭們穿穿梭梭,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絞毛巾的絞毛巾,倒

茶的倒茶,捧薰香的捧薰香。香綺把干淨衣服拿來了,雪如親手解開

了吟霜的發髻,要給她洗頭發。吟霜被動的站著。淚,仍然不停的流

下來。她心中愴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無法平靜下來。

“我是白狐……”她流著淚喃喃的說:“我怎么會變成一只白狐

?!人人都把我看成白狐,道士居然對我作法,無論我怎么說,沒有

人要相信我……這樣子對我念咒洒雞血,要我現出原形……現出原形

……”她泣不成聲:“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我怎么會陷進這樣的局

面呢?”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別再傷心了!”秦姥姥連忙給她拭了

一把淚。“來!快把這臟衣服換掉!”她伸手解開她的衣扣,脫下她

已弄臟的衣裳。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雪如喊著:“我可以証明你百分之百

不是白狐呀!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說,我又怎會讓你陷進這局面呢?”

雪如說著,就繞過去,撈起了吟霜腦后的長發,幫助秦姥姥給吟

霜換衣裳。衣裳從吟霜肩上褪了下來,雪如觸目所及,又是那朵“梅

花烙”。

雪如的眼光,再也離不開那個烙痕,頓時間,所有的壓抑,所有

的克制,所有的憐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

全體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對她迅速的沖擊淹沒過來。

她什么都顧不得了,崩潰的扑下身去,一把就緊緊的抱住吟霜,

哭著大喊:“再續母女情,但憑梅花烙!”

吟霜還沒有從“作法”的驚慌中恢復,就又被雪如的激動陷進更

大的驚慌。她皺著眉頭,微張著嘴,睜大眼睛,完全莫名其妙,不知

所措。秦姥姥一陣瞠目結舌之后,就慌忙把室內的丫頭們,連同香綺

一起趕了出去,她又忙著關門關窗子。

“吟霜呀!”雪如哭泣著喊了出來:“你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

的女兒呀!二十一年前呱呱落地,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你是我和

王爺的孩子呀……怎會是白狐?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你肩上,還

有我親手烙上去的記號呀……”

吟霜大大吸了一口氣,腦中紛亂已極,她掙扎著,拼命想掙開雪

如的擁抱。一面錯愕的急喊:“你在說些什么?我一個字也不懂!”

滿面淚痕的雪如,已繞到吟霜的正面,伸出雙手,她緊握著吟霜

的手,不讓她逃了開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雪如痛極的,不顧一切的說著:“吟霜

,咱們是母女呀,真正的骨肉至親,你聽清楚了嗎?我是你娘,你親

生的娘呀!”

吟霜往后一退,臉色慘白的轉向秦姥姥。

“秦姥姥,你快來!”她急促的,慌亂的喊著:“福晉大概受了

太多刺激,腦筋糊涂了……她說這么奇怪的話,我聽都聽不懂……”

秦姥姥沖上前來,忍不住也淚眼婆娑了。

“吟霜!福晉所言句句屬實,她確實是你嫡嫡親的親娘啊!你原

是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吟霜再往后一退,但,雪如緊拉著她的手,她又無處可退,無處

可逃了。她眨動著眼睛,困惑昏亂已極,不住的看雪如,再看秦姥姥

,看了秦姥姥,又看雪如。“梅花簪!梅花簪!”雪如立刻從懷中掏

出那個簪子,自從發現梅花烙以后,這支簪子她就一直隨身帶著。她

把簪子直送到吟霜眼前。“看見這簪子沒有?當年我忍痛把你送走,

在送走前,我就用這支簪子,在你的右肩后面,烙下了一個‘梅花烙

’!你自己摸摸看!”她拉著吟霜的手,去觸摸那烙痕。

見吟霜一臉茫然,又急急嚷:“秦姥姥!拿面鏡子來,讓她看!

讓她自己看一看!”

于是,秦姥姥拿了小鏡子來,她們把吟霜推到大鏡子前面,用小

鏡子照著那朵“梅花烙”給吟霜看,這是吟霜生平第一次見到自己這

“與生俱來”的“梅花烙”。

然后,雪如和秦姥姥,細述了當年“偷龍轉鳳”的一幕。

怎樣事先籌划,怎樣抱進皓禎,怎樣再度產女,怎樣烙上烙印,

怎樣抱出府去……以至雪晴怎樣承認,已將孩子放入杏花溪,隨波流

去了。

整個故事說完,已是黃昏時候了。吟霜披散著頭發,穿著件新換

上的袍子,坐在梳妝台前動也不動。雪如和秦姥姥一左一右在她前面

,几乎是哀怨般的瞅著她。吟霜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了,從小,爹和

娘也留下許多蛛絲馬跡,如今一一吻合……原來,自己是白勝齡撿到

的孩子!她雖然已經□然,但這件真相仍然來得太突兀,太令人震驚

了。她坐在那兒,一時之間,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說話,不能

移動……她臉上毫無表情,像是一尊化石。

“吟霜!”雪如急了:“你說話呀!你有什么恨,你有什么怨,

你都說出來吧!是我鑄下的大錯,讓你從小流落江湖,受盡人世風霜

,即使入府以后,我也不能保護你,讓你再飽受欺凌……這些這些,

每日每夜,都像几萬只虫子,在咬噬著我的心啊!我錯了!孩子呀,

我對不起你,請你讓我在以后的歲月中,來補償你吧!”

吟霜瞪著雪如,眼中,無淚,無喜,也無悲。

“說話呀!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了解了沒有?”

吟霜終于有了動靜。

突然間,她就“□”的一下子,從椅中站了起來,直著眼兒,她

緊盯著雪如,淒楚而困惑的喊:“如果我是你的女兒,那皓禎算什么

?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故事?說這么殘忍的故事?二十一年前,你

選擇了皓禎,選擇了榮華富貴,身分地位,你就選擇到底,為什么要

再來認我?不不不!”她激烈的搖著頭,踉蹌的退回門去。“我不是

你的女兒,我是白吟霜,我不是王府的四格格,我是皓禎的姨太太!

我請你不要再來逼我,我已經做了二十一年的白吟霜,我永遠永遠都

只是白吟霜!”

喊完,她打開房門,就淒絕的沖了出去。

雪如的臉色慘白如紙,站在那兒,像寒風中的一面旗子,飄飄搖

搖,晃晃蕩蕩。

夜,深了。

蘭馨公主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乍然坐起,急聲喊:“道長!道長

!你別走!你讓她現原形呀!”

崔姥姥和小玉,連忙扶起公主,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自從

道士溜走,吟霜被雪如救去,公主坐在那八卦陣中,始終神志不清。

宮女們把她扶回臥房,崔姥姥又把她扶上了床,她一覺就睡到了深夜



“公主!醒醒!醒醒!”崔姥姥喚著:“你睡了好几個時辰了!

肚子餓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公主坐在床上,兀自發著愣。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神情

一動:“法事!對了對了!道長為我做了一場法事呀!我想起來了!

然后……然后我只覺得好疲倦,整個人都虛脫了似的……”她一把抓

住崔姥姥,很緊張的問:“她有沒有現形?有沒有?”

“唉!”崔姥姥懊惱的嘆口長氣,一臉的沮喪和擔憂。“咱們叫

那道士給擺了一道!說什么現原形,我瞧他舞弄了半天,符咒、香灰

、雞血都用盡了,人家白姨太還好端端的站在那兒,根本沒事人一樣

!等福晉趕來,那道士就趁亂溜了,丟下這個爛攤子,我真不知道如

何收拾!那小寇子指著我說,等額駙回來跟我算帳!我看……”她眼

圈一紅,伸手摸著脖子:“這一回啊,我怕是真的逃不過了!”

公主聽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盛滿了困惑。

“真的沒有讓她現出原形嗎?可是……可是……”她摸摸胸口,

又摸摸頭。“我現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么悶,頭也沒那么疼了!靈

的靈的!”她猛點著頭:“道士作法還是有用,原來我都覺得快不行

了,你知道嗎?是道長救了我!如果沒有他跟我這樣化解一下,我說

不定已經一命嗚呼了!他真的救了我,真的真的呀!”“當真嗎?”

崔姥姥疑惑的問:“你真的覺得好多了?”

“是啊是啊!”公主四面張望,神經兮兮的。“那白吟霜,有沒

有現出個狐狸爪子什么的?”

“沒有啊!”

“狐狸耳朵呢?”

“也沒有啊!”

“狐狸尾巴呢?……”公主小小聲再問。

“什么都沒有啊!”崔姥姥拼命搖頭。

“那道長說,”小玉在一邊,忍不住插嘴了。“這白姨太功夫高

強,他不是對手,我想,道長并沒有說謊,他確實斗不過白姨太!”

“這樣啊!”公主吃了一驚,頓時又膽顫心驚起來。“這么說,

我的劫數還沒有完?我請道士來對她作法,她豈不是要更恨我了?只

怕她要使出更厲害的手段來報仇了,怎么辦?怎么辦?”她掀開被子

,翻身下床,忙忙亂亂的找尋她的鞋子。“公主,你要到哪里去?你

要做什么?”崔姥姥趕緊幫公主穿上鞋子。

“符咒!”公主叫著:“道長不是給我好多符咒嗎?快快快!快

給我找來!”“好好好,你別急,別急!”崔姥姥從柜子里拿出一大

疊黃色的符咒:“你瞧,都在這里!”

“來來來!”公主忙接過了符咒:“我們趕快把它貼起來,門上

、窗子上、柱子上、帳子上、柜子上、架子上……都要貼!快叫人來

幫我貼!把里里外外全給我貼滿了!什么地方都不能漏!”

公主說著,就去找漿糊。

“漿糊呢?漿糊呢?”

小玉奔出去找漿糊。片刻以后,宮女們已棒著一盆剛熬好的漿糊

進來了。公主卷起袖子,竟親自涂漿糊,親自貼符咒,每貼一張,就

說一句:“這里貼一張!這里貼一張!這里貼一張……”

一時間,滿屋子的宮女,都忙著貼符咒。崔姥姥看著那忙忙碌碌

貼符咒的宮女們,再看看滿屋子貼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最后,眼光落

到公主身上,只見公主眼神混亂,情緒緊張,臉色蠟黃,腳步踉蹌的

奔來跑去,爬高爬低,不住的把符咒對牆上、窗上、柱子上貼去……

她驀地明白了,這公主根本神志不清,接近瘋狂了!崔姥姥雙腿一軟

,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了。

“天啊!這怎么是好?看樣子我必須進宮,向皇后稟告一切了…

…”

這天,阿克丹騎著一匹快馬,真抵碩親王府。

阿克丹奔進王府,奔到雪如面前,扑跪下去,就大聲的稟報:“

皇上帶著王爺和兩位貝勒爺已經進京,皇上要順道來探視公主,所以

王爺派我先行趕回,通知府中快快准備,恭迎聖駕!”

雪如嚇得直跳了起來。

“皇上要親自駕臨王府?真的嗎?”

“福晉有所不知,”阿克丹滿面焦灼之色。“皇上是接到了皇后

派來的信差,說什么公主遭邪魔作祟,久病不愈,情況堪虞,皇上才

要過來,親自一探究竟啊!”

雪如不禁變色。但是,現在什么都來不及細想,只有趕快命府中

眾人,准備在大廳接罵。

轉眼之間,皇上果然駕到。

大廳中,一條紅地毯長長的由內鋪到外,地毯兩旁,分列侍衛,

整齊划一的站著。隨著一聲“皇上駕到”,就應聲跪下。雪如帶著翩

翩及眾女眷,全體匍匐于地。

“叩見皇上!”雪如和女眷們齊聲說:“起來吧!”

“是!”雪如帶著女眷站起,個個垂手肅立。低頭斂眉,不敢抬

眼平視。

皇上在大廳正中的椅子上落座。王爺、皓禎、皓祥,和隨身侍衛

太監們侍立于后。皇上抬眼,環視一周,沒有見到蘭馨公主,心中狐

疑,就沉著聲問雪如:“這蘭馨,怎么不曾前來接駕?”

“回皇上,公主有些兒玉體違和,動作緩慢了一些,我這就去通

知公主,請她立刻前來……”

“免了!”皇上一伸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等我喝杯茶,自

己去看她罷了!”

此時,早有小太監,用細瓷黃龍杯,盛著最好的碧螺春出來。皇

上輕輕啜了口茶,身后眾人鴉雀無聲。王爺、皓禎、皓祥雖是久未回

家,這時,全都不敢和家人目光相接,個個筆直站著,目不斜視。雪

如心中像擂鼓般七上八下,卻苦于沒有任何機會和王爺交談。

皇上喝完了茶,立即就起身。

“去吧!去公主房!”

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就到了公主房。才走進院里,蘭馨公主

已扶著崔姥姥和小玉,顫巍巍的跪伏于地。

“皇阿瑪!聽說你還不曾回宮,就趕來看我,我真是太感動了!

請原諒我沒有在大廳接駕,因為……我實在不敢跨出這院子一步啊!



皇上聽了,實在困惑。抬眼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院中的

圍牆上、樹木上、太湖石上、花窗上,以及正房的窗窗格格,鏤花門

的片片扇扇,全都貼滿了黃色的符咒。這等奇異景象,不只驚呆了皇

上,也驚呆了王爺,和跟隨在后的皓禎和皓祥。王爺飛快的看了雪如

一眼,眼中盛滿詢問,雪如回了哀傷無奈的一瞥。皓禎暗中深吸口氣

,面色就整個陰暗下去。皓祥皺皺眉頭,心中又氣又急,不知家里又

出了什么狀況,生怕自己會遭“池魚之災”。

皇上按捺住驚愕,扶起公主。一見到公主蒼白的臉龐,昏亂的眼

神,憔悴的容顏,和那形銷骨立的身軀,皇上就激動起來了。

“怎么弄成這副模樣?簡直叫人不忍卒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把你整個人都變了樣?快說!”

“皇阿瑪不要生氣,”公主瑟縮著說:“我……我……我前几天

是病得很厲害,但是,現在已經好多了,不礙事了!那……那只白…

…白……”她四面看著,害怕的又縮回了口。

“白什么?”皇上大聲追問。

“白狐啊!”公主小小聲的說了出來,說出口膽子就壯了些。“

皇阿瑪,你看,道長給了我好多符咒,我把里里外外全貼滿了,這樣

,那白狐就進不來了。所以,我現在身體已經好多了,也許我的氣色

不大好,不過假以時日,我會慢慢恢復的!請皇阿瑪不要擔心!”

皇上聽了這篇話,眼睛都直了。

“白狐?”他愕然說:“哪兒來的白狐?”

皓禎面孔雪白,沖上前去,對皇上跪下了。

“這白狐之說,完完是怪力亂神,一派謠言!皇上天縱聖明,千

萬不要聽信這種無稽之談……”

皇上瞪視著皓禎,心里頓時明白了。

“原來是你那個小妾!叫什么名字來著?”皇上問。

“回皇上,名叫白吟霜!”皓禎無奈的說。

“立刻給我帶上來!”皇上一聲令下。“我倒要看看,這白吟霜

是怎樣一個女子!”

“皇阿瑪!”公主急了,慌忙說:“不要帶她來這兒,千萬不要

帶她來這兒,我……我現在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了,我躲在這院子里很

安全,您老人家千萬別把她再弄來……現在道長也不在這兒,沒有人

制得了她……”

“她怎會把你嚇成這樣子?”皇上驚愕之余,怒氣陡然上升。“

帶上來!立刻帶上來!看她有什么法朮可施!”

于是,吟霜被好几個太監,押了過來。

吟霜面如死灰,發亂釵橫,神態倉皇。跪在皇帝面前,她匍匐于

地,雙手橫擺于地面,額頭輕觸著自己的手背,動也不敢動。

“抬起頭來!”皇上沉聲說,聲音威嚴極了。

吟霜這一生,好几次被人命令“拾起頭來”,但都沒有這次這樣

,令人膽顫心驚,嚇得神魂俱碎。吟霜抬起了頭,仍然垂著睫毛,眼

光只敢看地面。

“抬起眼睛,看我!”皇上命令著。

“是!”吟霜揚起睫毛,眼中不自禁的充淚了。她被動的、怯怯

的看著皇上,那眼睛是水汪汪而霧鎊鎊的,一對烏黑晶亮的眼珠,在

水霧中閃著幽光。

皇上愣了一下,怎有如此美麗的女子?后宮佳麗三千,都被這女

子比下去了。怪不得蘭馨斗不過她!“色”字一關,几個男人能夠逃

過?要救蘭馨,必須除掉這個女子!管她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皇上死

死瞪著吟霜,目光如電。吟霜在這樣的逼視下,神色越來越倉皇,心

跳越來越迅速……她惶恐的眨了眨睫毛,目光就無法停在皇上的臉孔

上,而悄悄的垂了下來。

“大膽!”皇上一聲暴喝:“我要你看我,你看何處?目光不正

,媚態橫生,果非善類……”

“皇上”皓禎一急,就跪著膝行而前,倉皇伏地,冒死諫辭:“

皇上開恩!吟霜絕非如傳聞所言,請皇上明察!公主玉體違和,是臣

的過失,不是吟霜的罪過,請皇上降罪于臣,我自愿領罪,以替代吟

霜……”

“住口!”皇上見皓禎對吟霜這樣情深義重,不禁更加有氣,轉

頭看一公主,只見公主那對目光,竟痴痴的落在皓禎身上。皇上心中

一緊,已做了決定。“不管白吟霜是人、是狐,她以邪媚功夫,迷惑

額駙,引起家宅不和,已失去女子該有的優嫻貞靜,和品德操守,原

該賜死!今天看在額駙求情的份上,免其死罪!著令削發為尼,青燈

古佛,了此殘生!”

吟霜腦中,轟然一響,伏在那兒,萬念俱灰了。皓禎更是如遭雷

擊,面色慘變。兩人都還來不及反應,雪如已扑上前去,“咚”的跪

下,怪聲哀求:“皇上!臣妾斗膽,請皇上責罰臣妾,施恩吟霜吧!

這家宅不和,皆因臣妾領導無方,管理不善,與吟霜無關呀!臣妾愿

削發為尼,潛心禮佛,每天持齋頌經,以懺悔罪孽,但求吟霜免罪!



王爺驚駭極了,怎么也沒想到雪如會膽大如此!又忘形如此!怎

會要替代吟霜去削發為尼呢?他伸手想拉雪如,又不敢輕舉妄動,整

個人都不知所措了。

雪如這一個冒冒失失的舉動,使皇上也大出意料。他看看雪如,

看看皓禎,再看看吟霜。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聲,他氣沖沖的說

:“看樣子,傳言不虛!這女子有何等蠱惑功夫,才能讓你們一個個

舍命相護!現在,誰都不許為她求情,我限你們三天以內,把這女子

給我送到白云庵去!如三日之內不見交代,就派人前來捉拿,立即賜

死!”皇上拂了拂袖子,回頭再看公主。“至于蘭馨,我帶回宮去細

細調養!等你們處理完了這段公案,再來接她!”

皇上說完,帶著眾侍衛,往門外就走。

“恭送皇上!”王爺和家眷們又跪伏在地。

于是,皇上帶著公主,連同崔姥姥、小玉等宮女,一起回宮去了

。那公主不情不愿的跟著皇上離去,還不時的回頭看皓禎。而皓禎,

在這么巨大的晴天霹靂下,早已魂魄俱散,心神皆碎了。

這天晚上,整個王府中,除了公主房以外,處處燈火通明。

雪如抓著王爺的手腕,迫切的搖著,苦苦的求著:“你再想想辦

法吧,好不好?你明兒進宮去,再求求皇上,請他開恩!吟霜才二十

一歲,和皓禎情深義重,塵緣未了,送進尼姑庵里去,豈不是冒瀆了

青燈古佛!你去跟皇上說,咱們想盡辦法來彌補公主,勸皓禎回頭…

…只要能留下吟霜……”

“你好糊涂!”王爺忍不住對雪如嚴厲的說:“你難道還不明白

,這事已經毫無轉圜的余地!今天咱們都在刀口上掠過,全仗著公主

在辭色之間,對皓禎仍然一片痴心,皇上才沒有把我們全家治罪!現

在不過是把吟霜送入白云庵,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你不要不識相,禍

闖得已經夠大了!現在,吟霜好歹有條活路,你再得寸進尺,她就只

有死路一條了,你難道還看不出來,皇上對吟霜,實在是想除之而后

快的嗎?”

“那……那……”雪如震顫著:“好,我們要怎么辦?要怎么辦

呢?”

“怎么辦?”王爺一瞪眼,果決的說:“皇上雖給期限三天,咱

們一天也不耽誤,明天一早,就把吟霜送到白云庵去!”

雪如神情慘烈,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同時間,在靜思山房,皓禎正站在吟霜面前,緊緊握著她的手,

一臉激動的說:“吟霜,咱們逃走吧!”

“逃走?”吟霜痴痴的看著皓禎。

“對!”皓禎用力的點點頭。“沒有人能幫助我們了,我們必須

拯救自己的命運,除了逃走已無別的路可走了!我不要活生生和你拆

散,不能忍受你削發為尼。逃吧!咱們逃到外地,逃到一個不知名的

小地方,隱姓埋名,去過一夫一妻的簡單生活!”

“奴才跟了你們去!”阿克丹一步向前,大聲說:“保護你們,

幫你們干活!”

“我也要去!”香綺拭了拭淚。

“好!豁出去了!”小寇子一拳捶在桌子上。“今夜摸黑走!我

去幫貝勒爺收拾東西,香綺,你幫白姨太收拾收拾……”

吟霜熱淚盈眶的看看皓禎,再看看三個義仆,終于投入皓禎的懷

里,把皓禎緊緊一抱。

“哦!我真的很想說,好!我跟你去!咱們一塊兒去浪跡天涯吧

!可是……咱們真能這樣做嗎?這是違抗聖旨,罪在不赦,即使逃到

天涯海角,真能逍遙法外嗎?而且,咱們走了,阿瑪和額娘怎么辦呢

?”吟霜想著雪如,想著自己肩上的“梅花烙”,更是別有情懷在心

頭,真正是柔腸寸斷了。“咱們身為兒女,不曾孝順過爹娘,只是…

…只是……讓他們操了好多心……現在,還要一走了之,讓他們來幫

我們頂罪嗎?”

皓禎震動著,清醒了。一時間,啞口無言。

小寇子、阿克丹和香綺都默默的垂下了頭。

室內靜了片刻,然后,皓禎猝然沖開去,用力的捶打著牆壁。

“這太不公平了!這太沒道理了!怎會發生這樣的事?皇上因一

時的憤怒,卻決定了別人一世的悲苦!兩個相愛的心靈,卻注定不能

相守在一起……這太沒有天理了!這樣的世界,我還能相信什么?神

嗎?佛嗎?菩薩嗎?它們都在哪里呢?都在哪里呢?”

吟霜奔上前去,從背后抱住了皓禎,顫聲說:“青絲可斷,我和

你的情緣,永遠永遠不斷!”

皓禎聳動著肩膀,無法回頭,無法看吟霜。

“皓禎,你不要太難過,”吟霜咽著淚說:“說不定我是一只白

狐,你就當我是只白狐吧!”

“你是嗎?”

“我……”吟霜一怔,淚霧迷鎊。“可能是。我來報恩,我來還

愿,如今恩情已經報完,我的……期限已到,必須走了!”

“你──是──嗎?”皓禎再問,一字一字的。

吟霜的心,頓時粉碎了。她抱緊皓禎,哭著說:“從來沒有一個

時刻,我這樣期望自己是只白狐!如果我不是人,而是只狐,那有多

好,好有多好……我真想,鑽進你的衣袖里,追隨你,陪伴你,今生

今世,再不分開……”

第二天早上,全家老老少少,都不約而同的到了院子里,來送吟

霜。王爺、雪如來了,翩翩和皓祥也來了,秦姥姥帶著正室的丫環仆

婦們,阿克丹帶著練功房的侍衛們,小寇子帶著宮女太監們,連翩翩

房里的姥姥和丫頭們……都紛紛來了,黑壓壓的站了一院子。原來,

吟霜自入府后,雖然引起許多謠言和事端,但,她待人親切謙和,平

易近人,因而深得下人們的喜愛。再加上,自從“狐仙”之說,沸沸

揚揚以后,這下人們對她更有一份尊敬和好奇。此時,全知道皇上賜

令削發為尼,這一遁入空門,就再無相見之日,大家就都生出依依惜

別的情緒來。當然,暗中,仍有許多聲音,說這“白云庵”是“囚”

不住“白狐”的!

吟霜穿著件白底藍花的布衣,扎著同色的頭巾,背著個小小的包

袱,臉上脂粉未施,娥眉未掃,看來依然清麗。那布衣布裙的裝束,

更給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憐。她站在院中,環顧四周,這庭院深深的

王府,終究成不了她的“家”!這是“命中注定”的“悲劇”,是她

一生下來就逃不掉的“悲劇”!

皓禎站在她身邊,眼光始終跟隨著她轉,神情慘淡。

雪如目光,更是緊鎖在吟霜臉上,那眼里,哀哀切切,淒淒惶惶

,訴說著內心几千几萬種傷痛與不舍。

院中,那么多人,卻一片沉寂,無人言語。惟有秋風瑟瑟,落葉

飄飄。

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爺面前跪下,她心中洶涌著一份特殊

的感情,此時已無力隱藏,帶著那么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輕輕柔柔的

開了口:“阿瑪,從我入府以來,惹出了許多紛爭,讓你生氣,煩惱

不斷,我真不是個好媳婦兒,請你原諒!現在我去了,一切麻煩也隨

我而去,這兒會恢復平靜安寧的!”

王爺不由自主的,就被吟霜的眼光,觸動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

為什么,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輕聲說:“聖命難違,我也無可奈何

了!我備了馬車,有四個侍衛送你去,你……好好的去吧!”

“是!阿瑪多保重了!”吟霜磕了個頭。

王爺動容的點點頭。吟霜轉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

淚,便滾滾而下。

“額娘的恩情,我無從報答,只有等來世了!”吟霜話中有話,

含悲忍痛的說。

“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頓時崩潰了,痛哭失聲。剎那間

,所有的顧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見了,她眼前只有吟霜,這個好不

容易,失而復得的孩子!“誰知道有沒有來世,咱們有的就是今生,

即使這個‘今生’也已經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

被我們虛擲了,人生有几個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

她抓著吟霜,狂亂而激動的喊:“如果你當不成我的媳婦兒,就當我

的女兒吧!我不要你離開我,我不要你年紀輕輕,遁入佛門!你是我

的女兒呀……”

王爺伸手去拉雪如:“你不要悲傷過度,說些糊里糊涂的話吧!

讓她走吧!剃度以后,你還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扑上去抓住王爺的衣服,拼命搖著他:“你

救救她!不能讓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兒呀,她是你親生的女兒呀,

她不是白狐,不會作祟,因為,她是咱們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額娘!”吟霜大叫,從地上跳起來,震驚的后退。“停止停止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雪如,”王爺蹙著眉頭,大惑不解的。“你是怎么回事?真的

被蠱惑了?迷失了本性嗎?”

“對!我看就是這么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瑪,你快把

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送去白云庵吧!到了白云庵,就是庵里的事了

,免得她繼續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

生的女兒呀……”

吟霜抬眼,飛快的看了皓禎一眼,皓禎驚愕的站在那兒,目不轉

睛的瞪著雪如,眼中盛滿了惶惑。

“額娘!你不要亂說,不要亂說呀!”吟霜急切的嚷,心中一橫

,大喊出聲:“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經把福晉蠱惑得

胡言亂語,我又迷惑了額駙,我承認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

狐……”

“吟霜!”雪如扑過來,抓著吟霜的雙肩,用力搖撼著:“你為

什么要這樣說?你為什么要承認自己是白狐?你寧愿承認自己是白狐

,而不肯承認自己是我的女兒嗎?你就這樣恨我,這樣不要原諒我嗎

?”她哭喊著:“當年偷龍轉鳳,我實在是情迫無奈,你要原諒我,

你一定要原諒我呀……二十一年來,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夠了!”王爺大叫一聲,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

開:“你因為舍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這樣的謊言,你簡直是發瘋了

!入魔了……”

“我沒瘋!我沒瘋!”雪如什么都顧不得了:“我苦難了你二十

一年,現在說的才句句實言啊!吟霜確實是我們的女兒啊,她和皓禎

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實上,是皓禎比她先出生了數日……在我生產那

天,才抱進府里來……”

王爺悚然而驚,他抽了口冷氣,某種“恐懼”一下子就抓住了他

的心,他不要聽了,他不敢聽了,沖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

:“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怪物,立刻給我滾出去……”

“刷”的一聲,王爺腰間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抽了出來。院

落里圍觀的丫頭侍衛宮女太監全失聲驚呼:“啊!……”

雪扣握著匕首,往脖子上一橫,冷聲說:“親生女兒不認我,丈

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辯,眼看要骨肉分離,我生不如死……”她

雙目一闔,淚落如雨,咬緊牙關,絕望的說:“自做孽……不可活!

”手就用力,准備自刎。

“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聲,扑上去,就伸手去搶那匕首:

“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認你!我認你,我認你,

我認你……”不顧匕首的刀刃,已划傷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

開:“娘!你既是我的親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后,再度棄我而去?



“*□”的一聲,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

霜手指上的血跡,互相輝映,怵目驚心。

“你認我了?”雪如不相信的,做夢般的問。“你終于認我了?



“娘啊!”吟霜痛楚的大喊,此時此刻,也什么都顧不得了。“

我早就認你了,在我心底深處,已認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說啊……



“吟霜!”雪如激動的喚著,淚落如雨:“讓你這一聲娘喊得如

此艱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頭痛哭,渾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爺、皓禎、皓祥、翩翩都呆怔的站著,各自陷在各自的震驚里

。滿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聲的對皓祥說:“這……白……白狐,

好像功力高強啊?”

“夠了!”雪如迅速的抬起頭來:“不要再說白狐那一套!吟霜

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禎:“對不起,皓禎……你……你……你不

是我的兒子呀……”

皓禎面如死灰,腳下一個顛跛,身子搖搖欲墜。

“你騙人!”王爺陡地大吼了一聲,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

瞪得像銅鈴,呼吸重濁:“你收回這些胡言亂語!我命令你!你立刻

收回!我一個字也不要相信!毫無証據,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



“証據?你要証據是吧?”雪如淒絕的問,就伸出手去,驀地把

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后用力一拉,露出了那個“梅花烙”。“這朵梅

花烙,當初我親手烙上去,就為了日后可以相認!”她從懷中,再掏

出了那個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

上。王爺大大的睜著眼睛,死死的瞪著那“梅花烙”,整個人呆怔著

,像是變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有個怪笑之聲,突然揚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眾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揚著頭,不可遏止的大笑著,笑聲

如夜梟的長啼,划破了沉寂的長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來,皓禎搶在我前面,什么都搶了第一!

原來他只是個冒牌貨!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貝勒,卻在

他手下,”他指著皓禎:“被他處處控制,處處欺壓,在我面前扮演

長兄,扮演著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著沖到翩翩面前,已經

笑中帶淚,恨聲說:“你雖然是個回回,也該有些大腦,你怎么允許

這件事在你眼前發生?如果沒有那個假貝勒,你早做了福晉,你懂不

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涂,害我到今天都無出頭之日!”他

再掉頭,跌跌沖沖的沖到王爺面前去,對王爺激動的喊著:“我知道

,這許多年來,皓禎才是你的驕傲,皓禎才是你的快樂,皓禎才是你

的光榮,皓禎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兒子!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對我不

屑一顧!哈哈!多么諷刺啊!你這個不爭氣的,沒出息的,讓你看不

順眼的兒子,才真正流著你的血液!而那個讓你驕傲,讓你快樂,讓

你光榮的兒子,卻不知道身上流著誰的血液……”

“啪”的一聲,王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

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連連后退了好几步。

翩翩急忙上前扶著他,驚愕的抬眼看王爺,似乎不相信王爺會出

手打皓祥。

王爺重重的吸了口氣,痛楚的搖了搖頭。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

看看皓禎,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團混亂。各種震驚紛至沓來,緊緊

緊緊的壓迫著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對皓祥沉痛的、悲切的說了句:

“我但愿有個爭氣的假兒子,不愿有個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兒子

!”

“你……你?”皓祥喘著氣,嘴角,沁出血來。他顫抖著,無法

置信的看著王爺。然后,他發狂般的大叫了一聲:“啊……”就雙臂

一震,把翩翩給震開了去。他揮舞著手,對王爺、對翩翩、對雪如和

吟霜、對皓禎,對整個院子里嚇傻了的仆役們,大聲的吼了出來:“

什么碩親王府?什么兄弟手足,什么父母子女,什么王爺額駙……我

全看扁了!你們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關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

!”他對大家一伸拳頭:“咱們走著瞧!看那個假貝勒能囂張到几時

?”

說完,他掉轉了身子,就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嚎叫著沖出府外去了



滿院靜悄悄,誰也沒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

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尋視,茫然已極,困惑已極,深受傷害

的問:“你們沒有一個人要去留他嗎?”她走到王爺面前:“他是你

唯一的兒子,是不是?你就這么一條香煙命脈,是不是?”

“不是。”王爺目光呆滯,聲音機械化的:“我還有皓禎!”

皓禎的身子搖了搖,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樹,他的

眼光直直的望著王爺,王爺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熱烈的看著他了

。父子二人,目光這樣一接,二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全在兩人眼底

流過。誰說父子間一定要流著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

欣賞愛護,不是比血緣更重嗎?兩人眼中,交換著千言萬語,兩人的

眼眶,都迅速的潮濕了。

翩翩看看王爺,看看皓禎,看看擁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頓時

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這兒。她只是當初獻給王爺的一個“壽

禮”,一個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的“壽禮”!

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門邊,轉身對門外大叫著:“皓祥!等

我!你要到哪兒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

她追著皓祥而去。

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這樣暫時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亂亂糟糟的。下人們,議論紛紛,主人們,

神思恍惚。

王爺和雪如,關著房門,“細說”當年往事。有無盡的悔,無盡

的怨,無盡的責難,和無盡的傷心。當這些情緒都度過之后,還有無

盡的驚奇,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才能讓吟霜和皓禎,竟被命運的鎖鏈

,給牢牢的鎖在一起!這樣一“細說”,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和傷痛

。說到日落西山,說到沒枯燈盡,依然說不完。

而皓禎和吟霜,在東跨院里,默然相對,都不知此身何在?

忽然間,皓禎和吟霜的地位,已經易地而處。吟霜是王府的格格

,皓禎才是無名的“棄嬰”。這種變化,使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

其是皓禎,他几乎被這事實給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兒,

長長久久都不說一語。

深夜,他終于想明白了,抬起頭來,他怔怔的看著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鳩占鵲巢二十一年,渾渾噩噩走這么

一趟,目的就是領你進府,讓你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飛回故居!”

“你不明白!”吟霜盯著他,熱烈的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如果我倆自幼不曾相換,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分,養在深閨,哪有機

會和你相遇?不論你是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們終此一生,都

只是兩個陌生人而已!上蒼為了結合我們,實在用心良苦!如果現在

時光能夠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

能擁有你這一份情!對我而言,這份情,比任何身分地位,都要貴重

了几千几萬倍!”

他瞅著她,在她那炙熱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說:“我是貝勒,或是貧民,這都不重要!

你是格格,或是賣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你是誰,我都

愛你!無論我是誰,我也都愛你!”

她點頭,深深的點頭,偎進了他的懷里。

“有你這几句話,”她想著那青燈古佛的漫長歲月:“夠我几生

几世來回味了!”

第二天,吟霜還來不及動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隊官兵直闖

了進來,帶隊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著皇上的聖旨,他大聲

的朗讀,王爺、雪如、皓禎、吟霜等都跪伏于地:“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查額駙皓禎,并非碩親王所出,實為抱養之子,卻謊稱子嗣,

承襲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舉,已紊亂皇族血脈,動搖國

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碩親王與福晉乃皇親國戚,特免死罪,著即

監禁兩年,降為庶民,碩親王府其余人等,一概軍府第歸公,擇日遷

居。白吟霜斥令削發為尼。皓禎以來歷不明之身,謬得額駙之尊,罪

不可赦,當處極刑!三日后午時,斬立決!欽此!”

王爺、雪如,和皓禎就這樣入了獄。吟霜暫時無人拘管,因聖旨

上未曾明示,何時削發?何時為尼?

王府中頓時一團混亂,官兵押走了王爺等人之時,順便洗劫了王

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個房間都難逃厄運,箱箱籠籠全被翻開

推倒,衣裳釵環散了一地。丫環仆佣眼看大勢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

,竟逃的逃,走的走,連夜就散去了大半。

一夜之間,偌大的王府,變成一座空曠的死城。

北國的秋,特別蕭颯。銀杏樹的葉子,又落了滿地,無人清掃。

亭亭台台,樓樓閣閣,和院院落落,再也聽不到人聲笑語,看不到衣

香鬢影。蒼苔露冷,幽徑花殘。長長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無人影

。只有層層落葉,在寒風中翻翻滾滾,從長廊的這一頭,一直滾向那

一頭。

昔日繁華,轉眼間都成過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來了,看到府中這等殘破景象,不禁面面

相覷,說不出話來。等到知道聖旨上竟是:“碩親王府其余人等,一

概爵撤封,府第歸公,擇日遷居……”

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的說:“怎會這樣呢?難道我們進宮密告

,都沒有功勞嗎?為什么把我革爵?降為庶民?我沒有欺君,我沒有

犯上呀!這太不公平了!”秦姥姥顫巍巍的走上前來,抖著手,指著

皓祥說:“心存惡念啊!禍雖未至,福已遠離。”

阿克丹不知從何方沖出,伸手就抓住皓祥胸前的衣服,怒目圓睜

的爆出一吼:“對!這叫報應,你們害人害己,不僅是無福之人,更

是王府的罪人!”

小寇子也沖過來了:“你們讓王爺福晉入獄,讓額駙判了死刑,

你們于心能安嗎?你們夜里睡得著嗎?如今,金錢財物,花園房舍,

榮華富貴一起失去,你們就滿意了嗎?……”

“你……你……你這個臭奴才!”皓祥又氣又恨,對小寇子伸出

了拳頭:“我要你好看!”

“算了吧!”阿克丹把皓祥用力一推,推倒于地。“你已經被降

為庶民了!省省你的少爺架子吧!王爺和額駙垮了,你還有什么天下

……你睜大眼睛看看,王府中還留下了什么?”

翩翩環顧四周,天愁地慘,一片荒涼。箱籠遍了,雜物紛陳……

她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整個人都失神了。就在此時,吟霜氣極敗壞的

奔了過來,一見到翩翩,竟像見到唯一的救星般,對翩翩就跪了下去

:“側福晉!請你救救大家吧!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從昨天到現在,

我去了都統府,去了悅王府,康王府,還去了大格格、二格格、三格

格家里……大家聽說是碩親王府來的,就慌慌張張的關上大門,根本

沒有人肯見我!連我那嫡親的姨媽,都連夜出京避風頭去了……我現

在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進宮去見公主!側福晉,我知道你才從宮里

回來,你和公主,一直走得很近,你和那崔姥姥,也很投緣。請你幫

我,那宮門森嚴,我進不去!你想想法子,讓我和公主見上一同,讓

我去求公主……要不然,皓禎是死路一條,阿瑪和額娘在牢獄里,也

是活不成的!我求求你……”她對翩翩“□□□”的磕下頭去:“把

我扮成宮女,把我扮成你的丫環,帶我進宮去吧!”

翩翩見吟霜說得聲淚俱下,磕頭如搗蒜,心中不禁緊緊一抽。畢

竟,她在王府中已二十年,又何忍見王府瓦解凋零!

她凝視吟霜,終于明白吟霜只是人而不是狐,她進不了那座宮門

,但是,進去又有何用?

“那公主,”翩翩勉強的開了口,喉中澀澀的。“她恨你都來不

及,怎會幫你呢?”

“不管她幫不幫,這是最后的一條路了!”吟霜悲喊著:“只剩

兩天了,后天此時,皓禎就身首異處了!事不宜遲,請你幫我做最后

的努力,請你!求你!拜托你……”她再磕下頭去,額頭都磕腫了。

“也罷!”翩翩看著那荒涼的庭院:“我立刻就去打點布置,看

能不能打通崔姥姥那一關!”

這一布緒,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崔姥姥才同意了,愿帶吟霜見公

主。事實上,崔姥姥有崔姥姥的想法,只有她最深的體會出公主對額

駙的一番心。如今,額駙問斬,公主這一片痴心,將系向何方?如能

留下人來,則日久天長,一切仍然有望……而且,而且……

于是,這天晚上,吟霜打扮成宮女,被崔姥姥從偏門中,悄悄帶

進了宮。這已是皓禎的最后一夜了。

公主她那寢宮之中,不住踱著步子,“花盆底”的宮鞋,踏在青

磚地上,篤篤有聲,敲碎了那寂靜的夜,也踩碎了公主自己的心。

“公主!”崔姥姥帶進吟霜來。“有人求見!”

公主乍見吟霜,嚇了好大一跳。

“怎么?怎……么!又是你!你連皇宮都進得來?你的法力越來

越大了……”她慌亂的回頭喊:“崔姥姥!崔姥姥!”

“是我帶她進來的!”崔姥姥哀傷的看著公主。“現在真相都已

經大白了,她根本不是白狐,皇上不是對你都說過了嗎?你再不用怕

她了!你和她的心病,也應該解一解了,要不然,你這一輩子,都要

這樣恍恍惚惚的度過嗎?醒一醒吧!公主!”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公主仍然神魂不定,怔忡的瞪視著吟

霜:“我不知道,一切都把我攪糊涂了!皇阿瑪說我嫁的是個假皇親

,他要把他處死,好,那我不是成了寡婦嗎?你……”她目不轉睛的

看著吟霜:“你……你那么神通廣大,怎么不去救皓禎呢?”

“我如果真的神通廣大,如果真的法力無邊,”吟霜悲痛的說:

“我還會來求你嗎?我早就去施法了!”她往前一步,急促的抓住了

公主的雙臂,忍不住就給她一陣搖撼。“公主!請你清醒過來!你一

定要清醒過來!因為皓禎已到最后關頭,明日午時,就要處死了!不

管他是真皇親,還是假皇親,他是真貝勒,還是假貝勒……他都是我

們兩個人的丈夫呀!是我們兩個人都深深愛著的,唯一的,真正的丈

夫呀!”

公主大大的震動了,眼睛睜得圓滾滾的,呼吸急促的鼓動著胸腔

,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吟霜。

“公主,你的敵人是我,不是白狐!不要因為你自己的挫敗,而

逃避到‘白狐’的邪說里去!你要站起來,跟我爭皓禎,跟我搶皓禎

,說不定,有一天你會贏過我!如果皓禎死了,你就再也贏不了了!



公主臉色一動,眼中閃閃發光。她挺了挺下巴,又有了“公主”

的權威。

“你不要對我用激將法,”她冷冷的說:“皓禎死了,你也贏不

了了!”

“哦!這就是你的想法!”吟霜激動的嚷:“可見你的內心深處

,仍然是清醒明白的!你寧愿皓禎死掉,我們兩個都做輸家,也不愿

意皓禎活著,卻只愛我一個!你要用死亡來終止皓禎對我的愛!”她

點著頭,眼光凌厲,灼灼然的逼視著公主。“你有你的驕傲,你的自

尊,但,到了最后,你卻走了一步這樣窩囊的棋!這步棋,讓你這一

生都輸定了,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

公主緊緊的閉著嘴唇,不說話。

“但是,”吟霜繼續說,一句比一句有力:“你能不愛他嗎?你

能不想他嗎?你能不希望他有回報嗎?大婚之夜,合巹之時……往日

種種,難道都不曾在你回憶中縈繞嗎?他的死亡,能讓這所有的相思

回憶都一筆勾銷嗎?”她盯著公主的眼睛,急切的說:“我們談一個

條件,好不好?只要你救了皓禎,我保証消失在你們面前,我用我的

死亡來交換皓禎!沒有了我,你還有一生一世的時間,來贏得皓禎的

心!”

公主牽動了一下嘴角,眼中閃過一抹痛楚。

“你死了,”她眼神縹緲。“他的心會跟著你走,我才沒那么傻

!”

“那么,我不死!皇上已下令,要我去當尼姑,青燈古佛,長伴

一生,再也不來擾你們。”

“你當了尼姑,他會在尼姑庵前結廬而居!”

“他不會,他還有父母要侍奉……”

“他會。我已經太了解他了!”

“那么,去問皇上求情,赦免了我們,和我共有他吧!你救了王

爺和福晉,皓禎感恩,我也感恩,讓我們三個,和平共存!那總好過

你為他守寡,是不是?”吟霜喊著,去抓公主的手。

公主神情一慟,掙脫了吟霜。

“你走!”她簡單的說。“我已經讓自己變得麻木不仁了,你說

任何話,對我都沒有作用了!你走!我不要見你!也不要聽你!”

吟霜絕望到了極點,她瞪視著公主,只看到一張心灰意冷、毫無

表情的臉孔。麻木不仁!是的,她已經無動于衷,麻木不仁了。

“公主!”她做最后一搏。“死亡沒有辦法結束人間的真愛,只

能把它化為永恆,與天地同在……”

“夠了夠了!”公主憤然的一把推開吟霜,激烈的沖著她喊:“

我知道你們的愛崇高偉大極了,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同在!這么偉大

的愛,還怕‘死亡’嗎?他死了,你盡可跟著他去!你走!我不管你

是人是狐、是鬼是神、我已經受夠了你!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吟霜的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門邊,然后,她堅決的、木然的轉

過身子,直挺挺的走了出去。臉上,已沒有來時的惶恐無助,取而代

之的,是一種視死如歸的堅毅。是的,公主說得好﹔這么偉大的愛,

還怕“死亡”嗎?

同一時間,在宮中的大牢里,皇上特別恩准,讓王爺、雪如與皓

禎共進最后的晚餐。

獄卒送進了佳肴美酒,嘆口氣說:“大限在明日午時,一早就得

動身赴法場,這一頓請好好享用吧!”

王爺和雪如,看著托盤里那六碟小菜、一壺美酒,真是痛入心肺

。皓禎走過來,斟了一杯滿滿的酒,就雙手捧著,對王爺和雪如跪了

下去,誠摯的說﹔“阿瑪,額娘,我糊里糊涂,當了你們二十一年的

兒子,這二十一年來,我帶給你們的歡樂不多,帶給你們的煩惱和痛

苦卻不少!原以為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承歡膝下,不料這么短暫,就

要分離……阿瑪與額娘的恩情,只有等來生再報。這杯酒,我敬你們

兩位,心中有句話,想對你們說﹔謝謝你們抱養了我!生我者是誰,

我不知道,養我育我的,是你們,謝謝你們給了我這樣丰富的一生,

我真的不虛此行了!”他一仰頭,把杯子干了。

雪如已淚落如雨,號哭著把皓禎抱住:“你還說這種話,每個字

都刺痛我的心呀!娘對不起你,是我一手改寫了你的命運,是我一手

促成了你今天的悲劇,沒有我,你今天或者在某處某地,安居樂業,

娶妻生子,好好的過著你的人生!”

“也許是吧!”皓禎說:“可是那樣,我就不會遇見吟霜了,正

像吟霜說的,如果可以從頭來過,讓我們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們仍然

選擇現在的局面!”他看著雪如,叮囑著:“照顧吟霜!”

雪如拼命點頭,說不出話來了,心酸已極。淚,完全無法控制的

滾滾流下。王爺站在一邊,眼光直直的看著這對母子,竟無法開口。

好半晌,他才佝僂著身子,去裝了一碗飯,又夾了好多菜,拿著碗筷

,遞給皓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人盛飯。

“飯菜涼了……”他哽咽的說:“你……趁熱吃了吧!”他的手

抖抖索索的。“是!”皓禎慌忙雙手接過碗來。

王爺一瞬也不瞬,定定的看著皓禎。皓禎勉強的拿著筷子,扒著

飯粒往嘴里送去,盡管食難下咽,卻努力的、一口一口的吃著。王爺

貪婪的看著他,似乎想把他整個身影,都攫入內心深處去。他嘴里,

喃喃的說著。

“兒子,好好吃一點兒……”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嘴唇

顫抖著。最后,仍然只是困難的重復了一句:“兒子!吃飽一點兒!



皓禎看了王爺一眼,鼻塞聲重的應了一個字:“好!”

然后,他就端著飯碗,努力而專心的吃著那餐飯。王爺和福晉,

痴痴的看著他吃。三個人就這樣默默相對,大牢內一燈如豆,夜寒如

水。寂靜的夜里,只有碗筷相碰的聲音。

一清早,通往法場的這條大路,就擠滿了人,萬頭攢動,人聲鼎

沸。大家你擠你、我擠你的想擠到大路邊上去,看一眼今天要被斬首

的那個駙馬爺。

終于,囚車來了。臨暫官刑部佟大人打前陣,騎著一匹棗紅色駿

馬前行,后面跟著雙排衛兵,衛兵后面是囚車。囚車后面又是雙排衛

兵。馬蹄、衛兵、囚車……沖開了圍觀的群眾。

“看呀!看呀!”群眾們推擠著,爭先恐后的跳著叫著,莫名其

妙的興奮著:“是個好漂亮的年輕人呀……”

“聽說有寶石頂戴,是個小王爺呀!”

“□!來頭大著呢!是碩親王府里的貝勒,是蘭公主的額駙,還

是御前行走呢!”

“這么大的來頭,怎么年紀輕輕就犯了死罪呢?……”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又叫又嚷,議論紛紛。

皓禎昂首站在囚車里。囚車的車頂,有個圓孔,他的脖子從圓孔

中伸出,頭露在車外,身子在車里,雙手負于身后,緊緊捆綁著。他

雖然憔悴清□,卻不像一般犯人那樣蓬首垢面。雪如在天亮前還幫他

梳了頭發。他衣飾整潔,神情肅穆。

站在那兒,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這樣奇怪的“死囚犯”,使群

眾們看得更興奮了。

忽然間,人群間傳來一聲尖銳而淒厲的呼號:“皓禎!等等我!

我來了!”

皓禎全身一震,定睛對人群中看去。

吟霜全身縞素,白衣白裳,頭上綁著白色的孝帶,奮力沖破人潮

,狂奔著追向囚車。

“皓禎!”她邊跑邊喊著:“我來送你了!我一定要見你這最后

一面,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皓禎看到吟霜了,本能的,他想扑過去,但是脖子被圈住,整個

人都動彈不得。他踮著腳。奮力伸長了脖子,急切的大喊:“老天有

眼,讓我還能看到你!吟霜,為我珍重!為我珍重!聽到了嗎?要為

我珍重呀!”

群眾一陣騷動,見吟霜勢如拼命般殺出重圍,大家竟不由自主的

讓出一條路來。

吟霜追著囚車急跑,終于給她追上了囚車,死命的抓住了欄杆,

整個人都挂在囚車上了。

“皓禎!你聽著!”她急促的、悲淒的、一連串的喊出來:“你

我這一份心,這一片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萬物都是我

們的証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我都是你的!

永遠永遠都是你的……”

“吟霜!”皓禎也喊著:“有情如你,我死而無憾了!你說出來

的話,我都知道,你沒說出來的話,我也知道!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要為我活下去!要為我報答阿瑪和額娘……”

“不不不!”吟霜激烈的搖著頭:“只有這一句,不能依你!你

生我也生,你亡我也亡!”

“吟霜!”皓禎怒喊:“知我如你,怎不聽從我?”

兩人隔著囚車,忘形狂叫。這等奇異景象,使觀眾都看呆了。監

斬官佟大人回頭一看,不禁又驚又怒,勒住馬,大吼了一句:“這成

何體統?衛兵!拉她下去!”

“是!”衛兵們大聲應著,就沖上前去,拉住吟霜雙手,要把她

拖下車來。吟霜的手指,死命扣住欄杆,徒勞的掙扎著,一面對皓禎

急喊著:“我的話還沒說完……皓禎……皓禎……”

她怎敵得過衛兵們的力氣,才喊了兩聲,已被衛兵們七手八腳的

拖了下來。她乍然松手,整個人滾倒在地上,被衛兵們用長矛阻絕,

爬在地上,無法前進。

“吟霜!回去吧!吟霜……”皓禎淒厲的喊著。囚車繼續向前走

,人潮隨即掩至,吟霜的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已迅速的被人潮所吞噬

。他不禁仰頭向天,自肺腑中絞出一聲哀號:“啊……”

囚車到了刑場。

刑場正中,斷頭台像個猙獰的怪獸,聳立著。

衛兵們四面八方,重重的圍護著刑台,以防意外發生。台上,劊

子手已經在等候,鼓手也手執鼓槌,站在那面大鼓前,等著擂鼓。台

下,圍觀的群眾仍在急先恐后的伸頭伸腦,議論紛紛。在群眾前面與

刑台之間,阿克丹和小寇子跪在一具棺柩前面,等著收尸。皇上特別

恩准,看在皓禎曾為額駙的份上,允許碩親王府收尸下葬。對“斬首

”的犯人來說,確是一項大恩。平常,首級是要挂在城牆上示眾的。

皓禎下了囚車,被衛兵們推往刑台上去。

阿克丹和小寇子,立刻雙雙磕下頭去,激動的說:“貝勒爺!奴

才們給您磕頭!”

皓禎一見到他們兩個人,就也激動了起來。

“小寇子,阿克丹,你們不要送我!你們應該去守著吟霜呀!她

被衛兵們拉了下去,現在不知道身在何方……”

小寇子眼眶一熱,淚水已奪眶而出。

“貝勒爺!”他坦白的說:“此時此刻,我們誰也顧不了誰了,

只有各盡各的本分……”

皓禎無法再說什么,已經被帶上了刑台。

佟大人走上了監斬官的位子。

皓禎被推到斷頭台刑具面前,刑具上有個凹槽,等著頭顱擱上去

。劊子手站到了皓禎身后,手上的大刀迎著陽光閃熠。

時辰未到,大家等待著。太陽正向頭緩緩移動。

群眾們你推我擠,睜大了眼睛,吵吵嚷嚷,生怕錯過了這場“死

亡”大戲。就在這等待的時刻里,吟霜又追了過來,奮力狂奔著,她

的白衣白頭帶,全在肅殺的秋風中飛舞,嘴里,她不顧一切的狂喊著

:“皓……禎……”

群眾太驚愕了,被這種淒厲的身影所震懾,紛紛退避。

吟霜已直扑台前。

“吟霜!”皓禎震動已極,嘶聲急喊:“這是刑場啊!你到刑場

來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我不要你目睹我的死!我只要你記住我

的生!回去!什么都不要說了,回去!”

“你甚至不要我送你嗎?”吟霜喊著。

“維持住你心里那個我!不必看著我身首異處!”皓禎撕裂般的

狂吼著:“不要!我不要!你回去!快回去!”

吟霜明白了,了解了。和皓禎這番轟轟烈烈的相知和相愛,彼此

在對方心中眼中,都是最完美的形象。她點了點頭,心領神會。帶著

一臉的堅決,她眼神熱烈,雙眸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清晰的、堅定

的喊著:“我明白了!我這就回去!”她緊緊盯著皓禎:“我們生相

從,死相隨!午時鐘響,魂魄和你相會!天上人間,必然相聚!”

喊完,她一轉頭,就從來時的路上,飛奔而去了。

皓禎看著她的背影,他沒有再喊她,沒有再說任何的話。

他已從她那堅定的眼神中,讀出了她內心的毅然決然。驀然間,

他覺得乍然解脫。不再激動,不再牽挂。仰頭看天,太陽正向頭頂移

動,是的,“午時鐘響,魂魄相會,天上人間,必然相聚!”如果此

生活著,未能盡情的愛。死去,總該魂魄相依了。

“午時鐘響,魂魄相會!天上人間,必然相聚!”他喃喃復誦著

吟霜的句子,又加了兩句:“生而無歡,死而何懼?”

同一時間,公主在回廊里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她那急促的腳步

聲,和她那急促的心跳聲,匯合成一股音浪,在她腦中耳中,瘋狂般

的回響著:“皓禎,皓禎,皓禎,皓禎,皓禎……”

腳步愈急,心跳愈急。心跳愈急,回響愈急:“皓禎,皓禎,皓

禎,皓禎,皓禎……”

崔姥姥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廊下,眼光定定的看著公主。不時,就

幽幽的報上一句:“公主,辰時正了!”

“公主,巳時正了!”

“公主,巳時一刻!”

“公主,巳時二刻!”

公主驀然止步,仰頭看天,太陽已向頭頂移動。

公主返身,往御書房直奔而去。見到了皇上,她扑跪于地,磕頭

如搗蒜。

“皇阿瑪,蘭馨跟你磕頭啊!蘭馨跟你磕頭啊!蘭馨跟你磕頭啊

……”她不斷的說著,忘形的說著,不停的磕頭頭。

“不許磕頭!”皇上一怒而起。“世上不是只有這一個男子,你

還年輕,皇阿瑪會為你做主……”

“皇阿瑪,蘭馨更重的磕下頭去:“你早已為我做過主了!蘭馨

給你磕頭,蘭馨給你磕頭……”

皇上瞪著公主,震動得無言可答。

刑場上,差一刻就到午時。

鼓手開始擂鼓,鼓聲急響。

皓禎被推到刑具最前方,他跪了下來,臉上一無所懼。那刑具的

凹槽就在眼前,不知有多少頭顱,已從這凹槽中滾落了下去。

鼓聲越急。群眾都已鴉雀無聲。

遠遠的鐘樓,鐘聲驟響。

監斬的佟大人,大聲宣布:“午時正!行刑!”

皓禎將頭放入凹槽內,引頸待戮。鼓聲乍止。劊子手舉起了大刀



就在此時,公主一人一騎,飛快的趕了過來,手里高高的舉著“

聖旨”,嘴里,瘋狂的大喊著:“有聖旨啊!有聖旨啊!有聖旨啊!



群眾再度騷動。劊子手立刻抽刀退后。台下的阿克丹和小寇子,

驚喜的抬起頭來,眼望著公主趕到台下,翻身落馬。

佟大人跪著接了聖旨,大聲的朗讀:“額駙皓禎立即免罪釋放,

不得有誤!欽此!”

群眾都嘩然大叫起來了,有的叫好,有的拍手,有的失望,有的

跌腳,有的弄不清狀況,問來問去,有的嘖嘖稱奇,認為吟霜喊動了

天,喊動了地……就在這一團亂中,皓禎被松了綁,不敢相信的站起

身來,呆呆的看著那滿面淚痕,驚魂未定的蘭馨公主。

“蘭馨……”他喃喃的念著她的名字。

阿克丹和小寇子已經扑上前來,對公主倒身就拜。

“皇恩浩蕩啊!”阿克丹喊著:“奴才叩謝萬歲爺恩典,叩謝公

主恩典!”

皓禎一見阿克丹和小寇子,驟然間醒覺過來,頓時心驚肉跳。

“午時鐘響,魂魄相會!”他念叨著,破口狂呼出一聲:“吟霜

!不……要……”

然后,他看到公主騎來的那匹快馬,他不假思索的縱身一躍,落

在馬背上。拉起馬韁,就策馬狂奔。群眾們紛紛走避,又是一場大驚

大亂。

“吟霜!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

皓禎一路狂喊著,如飛般消失在道路盡頭。

鐘樓敲響午時的第一響時,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綾拋上了屋梁。

秦姥姥和香綺跪落在地,雙雙扶著吟霜腳下的凳子。兩人都了解

,吟霜死志之緊,萬難勸解。何況,皓禎此時,大約已人頭落地,他

們二人的“人間”約會已散,“天上”約會才剛剛開始。

“奴才恭送白姨娘,祝白姨娘和貝勒爺……魂魄相依,再不分離

!”

香綺說不出話來,伏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格登”一聲,椅子被踢翻。秦姥姥和香綺都震動著,誰也不敢

抬頭。只聽到遠遠的鐘樓,繼續敲著鐘聲,最后一響結束了,余音仍

然綿綿邈邈,回蕩在瑟瑟秋風里,回蕩在庭院深深里。

過了好片刻,秦姥姥才站起身來,向上仰望,吟霜的一縷香魂,

早已歸去,臉色仍栩栩如生。她抱住了吟霜的腳,和香綺兩個,合力

解下了吟霜。

把吟霜放在床上,秦姥姥細心的為她整理衣衫,梳好發髻,簪上

釵環。香綺在一邊,眼淚簌簌直掉,看吟霜未曾眼凸舌露,闔著眼就

像熟睡一般,她痴心以為,吟霜未死。死亡不應該是這么容易的事。

但伸手去她鼻下,才發現呼吸俱無。她驟然間心中大慟,哭倒在秦姥

姥懷里。

“香綺,別哭!”秦姥姥說著,自己卻老淚縱橫:“吟霜這一生

,從呱呱落地,就被烙上烙印,送出宮去,放入河中……然后和皓禎

相遇,又不能相守,飽受折磨。她過得好辛苦。現在,不苦了!再也

不苦了,天上,有皓禎少爺等著她,會把她接了去。他們兩個,會守

在一起,不怕任何風波災難了……”

秦姥姥話未說完,皓禎已像旋風般卷入府來,直奔靜思山房,嘴

里狂叫著:“吟霜!吟霜!吟霜……”

“是貝勒爺!”香綺大叫,跳起身,沖到門外去,扶著門,就整

個人都傻了。雙腿一軟,她跪下去,悲聲大叫:“貝勒爺!你怎么回

來了?你是人,還是鬼?你來接小姐嗎?”

秦姥姥也沖了出來,臉孔雪白。皓禎明白了,他已來遲一步。

他走進了吟霜的房間,看到床上的吟霜了。她躺在那兒,寧靜安

詳,兩排睫毛密密的合著,唇邊似乎還有個淺淺的微笑。他一直走到

床邊,定定的看著她。然后,他彎下身子,伸出顫抖的雙手,把她抱

了起來。緊擁在懷中,他依偎著她的面頰,低低的、喃喃的說:“午

時鐘響,魂魄相會,天上人間,必然相聚!吟霜,我一直沒辦法保護

你,沒辦法和你過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生活,沒辦法回報你的一片深

情……最后,連午時鐘響的約會,我又誤了期!你現在一個人走,豈

不孤獨?找不到我,你要怎么辦?”他抱著她向門外走去。“不!我

不會讓你再孤獨,咱們找一塊淨土,從此與世無爭,做一對神仙眷侶

,重新來過,好嗎?好嗎?事到如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

我們了!即使是‘生’與‘死’,也不能拆散我們了……”

王爺和雪如,一得到皇上的特赦,就立刻扑奔家門。王府門口,

一片靜悄悄,大門洞開著,門口也無把守。門內,地上積了數日的落

葉,像一層褐色的地毯。皓禎騎來的那匹馬,正獨自在院中踢腿噴氣

,揚起了滿院落葉。

王爺和雪如交換了一個視線,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兩

人還來不及進府,忽然聽到一團人聲,兩人回頭一看,原來阿克彤和

小寇子,簇擁著公主回來了。

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坐騎,她對王爺和雪如急呼:“你們見

到皓禎了?馬在這兒,他已經到家了!”

“他果然得到特赦?”王爺悲喜交集的問:“你確實把他救下來

了?他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公主尚未答話,府內忽然傳來一片哭叫之聲。王爺、雪如、公主

都悚然而驚,急忙沖入大門。

皓禎抱著吟霜的尸體,直直的、面無表情的從內院走了出來。他

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眼光望著前方不知我的地方,對于周遭的一切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在他身后,皓祥死命的想拉住他,拼命喊著。翩翩、秦姥姥、香

綺也追在后面,各喊各的,各哭各的,一片天愁地慘。

“哥哥!你要去哪里?”皓祥嚷著,在他這一生中,只有此時,

“哥哥”二字叫得如此真摯。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呀!好在你我都留得命在,未來還長

著呀……”他一抬頭,見到王爺和雪如,就扑奔上前,求救的喊:“

阿瑪,大娘,你們快來攔住哥哥呀!”

王爺和雪如瞪視著皓禎,瞪視在皓禎臂彎中,動也不動,了無生

氣的吟霜,兩人都嚇傻了。呆呆站在那兒,在巨大的驚懼當中,無人

能夠說話了。

皓禎也機械化的站定了。

秦姥姥往前一沖,痛斷肝腸的哭著說:“王爺、福晉,吟霜小姐

,一心一意要追隨貝勒爺,午時鐘響,就自我了斷了……沒料到貝勒

爺趕了回來,就……就……就這樣陰錯陽差了。”

雪如雙眼發直,一個勁兒的搖頭,小小聲的呢喃著:“不……那

不會是吟霜……不可以的……那不是吟霜,不是,不是……我的吟霜

一出世就多災多難,一場場浩劫都熬過去了……這不是的,不會的…

…”她不住口的,低低的嘰咕著,整個人都失神了。

王爺一個顛跛,几乎站立不住。他的面孔扭曲著,張嘴欲哭,卻

哭不出聲音,最后發出了哀嚎:“怎么會這樣呢?一切的災難都結束

了,我們一家人,正該好好團聚……”他突然沖向了皓禎,用雙手捧

起吟霜的臉,仔細的看著她,沙嗄的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是我的骨

肉,不曾有一天善待過你,現在才知道真相,正預備好好補償仍然,

你怎么可以這樣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禎木然的站著,緊緊抱著吟霜。任憑王爺和雪如,拉的拉、扯

的扯,他就是站立著,紋風不動。

阿克丹和小寇子,見了這等場面,兩人雙雙跪落地。

“為什么好人會死?”阿克丹抬首向天:“為什么像白姨太這樣

善良的人,要比我們都早一步?”

“白姨太,回來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貝勒爺約好了,

要同生同死,現在貝勒爺已經回來了,你也回來吧!老天爺,你顯顯

靈吧!讓吟霜小姐活過來呀!”

翩翩整個人痙攣著,支持不住的抓著皓祥的手,支持不住的抓著

皓祥的手,顫抖著對吟霜、皓禎、王爺、雪如四人跪了下去。

“天啊!”她哭著:“我們做了什么?我們……做了什么孽……

什么孽呀……”

“是我做的孽!”王爺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著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爺痛哭著:“我們聯合起來,做了這番罪孽,卻要

讓吟霜一人來承擔嗎?……”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淒風苦雨。只有蘭馨,她震動已極的

看著這一切,腦中清楚浮現的,是吟霜前晚才說過的話:死亡沒有辦

法結束人們的真愛,只能把它化為永恆,與天地同在!她深深的吸著

氣,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皓禎,和皓禎臂彎里,已進入“永恆”的吟

霜。內心掠過一抹尖銳的刺痛:她輸了!這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她已

經徹底的輸了。

皓禎不再佇立。他的神情始終嚴肅、鎮定,而堅決。眼光也始終

直直的望向遠方。此時,他掙開了家人,抱著吟霜,又繼續往大門走

去。

蘭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攔了過去,驚痛的問:“你要抱著她

到哪里去?”皓禎繼續注視前方,聲音空空洞洞的,像來自深幽的山

谷:“她從哪里來,我就帶她到那里去!我現在終于知道了!她是白

狐,原屬于荒野草原,來人間走這一遭,嘗盡愛恨情仇,如今債已還

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歸去。我這就帶她到大草原去,說不定…

…她就會活過來,化為一只白狐,飄然遠去……在我記憶深處,好像

……好像几千年前,我也是一只白狐,我們曾經在遙遠的天邊,并肩

走過……說不定,我也會化為白狐,追隨她而去……”

這篇似是而非的話,說得每一個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沒有一個人再要攔阻皓禎,他就抱著吟霜,

往外面走去。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沖上前喊:“

不要糊涂了,她不是什么白狐,她是人生父母養的!是王府的四格格

呀,怎么會是只狐狸呢?過去是我不能面對現實,所以把她和白狐硬

扣在一起,弄得整個王府蜚短流長,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遺

憾結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復生,傷痛之余,你也應該珍惜自己死

里逃生,珍惜整個家族化險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

重新建設,你沒有了吟霜,但是……你還有我呀!你瞧,我的腦子已

經不糊涂,人也明白過來了!讓我支持著你,陪伴著你,好不好?”

皓禎面無表情,無動于衷的身子一側,就和公主擦身而過。他走

到了那匹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馬背。

公主一急,沖到王爺和雪如的面前:“他真的要走了,你們都不

阻止他嗎?”王爺呆怔著,一句話也不說。雪如卻像著了魔一般,心

神恍惚的,低低喃喃的說:“回歸原野……飄然遠去……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說不定几千年前,他們是一對白狐,一對恩愛夫妻……這

樣也好,生而為人,不如化而為狐……去吧去吧──”公主慌亂四顧

,人人都著魔似的悲淒著,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縹緲的境界里。

她恐慌的大喊:“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沒有人理會她。而皓禎,已跨上馬背。他擁緊了吟霜,重重的一

拉馬韁,那馬兒昂起頭來,發出一聲長嘶,狂奔而去。

“皓禎!”公主緊追于馬后,哀聲大叫著:“你究竟要去哪里?

你什么時候回來?皓禎……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懂感情!天下不是

只有你一個人有遺憾!你這樣一走了之,丟下的債,你几生几世也還

不清……”

皓禎策馬,絕塵而去。把公主、王爺、雪如、皓祥、翩翩、阿克

丹、小寇子、秦姥姥、香綺……全拋在身后,把人世間種種恩恩怨怨

,糾糾纏纏,牽牽挂挂……都一齊拋下。

他越騎越快,越跑越遠,始終不曾回顧。馬蹄揚起一路的塵埃,

把往日繁華,全體遮掩。

遠處,有蒼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無盡的曠野,有遼闊的草原

……,他奔馳著,一直奔向那遙遠的天邊。
鬼丈夫

民國三年。湖南霧山村。

靠山的村子獵戶多,每近舊歷年終,這里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祭

天謝典,感謝老天爺讓大家在即將過去的一年滿載而歸,而由年輕壯

丁們合跳的面具舞,將把這個儀式帶到最高潮。

樂梅早就聽說過有這么一回事兒,只是家住得遠,母親又管得嚴

,所以一直不曾參加過。今年,耐不住表哥宏達的慫恿,兩人便瞞著

家人,趕了大半天的騾車,打算好好來見識一番。

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著號角,響遏行云﹔一群姑娘抬

出一缸又一缸的酒,捧出一籃又一籃的食物,擺滿了長桌﹔人們扶老

攜幼,不斷從四面八方圍涌而來,每個人都在說著笑著鬧著嚷著,期

待這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樂梅氣喘吁吁地爬上村邊的一塊大石頭,眺望著不遠處的那片景

象,眼中發亮了。

“好熱鬧哦。”

“我就跟你說肯定好玩的嘛!”宏達得意的。“幸好咱們趕得快

,看樣子,面具舞還沒開始呢。”

人群外圍爆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兩人循聲望去,看見一群臉戴

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正列隊走入場中,為首的兩個人扛著一具獸籠

,里頭是一只雪白的動物。“那是什么呀?”樂梅張大了眼睛。

“快,咱們快過去瞧瞧!”說著,宏達已經跳下了石塊。

人群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表兄妹倆不知怎的竟能擠到前頭。這

下,樂梅可看仔細了。

原來,那是一只狐狸,正隨著行進中隊伍的晃動而在籠中起伏跌

撞著,一雙碧綠色的眸子則驚慌地望著獸檻外對它圍觀指點的人群﹔

它是如此無措,如此惶恐,但窘態和懼意卻絲毫未減它動人的外表,

陽光下,那身皮毛閃閃發亮,潔淨若雪。想來,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

獵最出色的戰利品之一。人們發出了一陣陣興奮的驚嘆,但樂梅心里

卻難受起來,她的視線同情地追隨著那只不幸的獵物,禁不住脫口而

出:“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

這番自言自語并沒有引起任何附議,只有走在隊伍最末的柯起軒

聽見了,并且回過頭來望著她。

面具雖然遮住了他的臉,卻沒藏住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張

泛著笑意的嘴,他那么目不轉睛、簡直是大膽的盯著她,使她不得不

紅著臉低下頭,心中又是可驚,又是可氣,還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亂。

這人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他卻這樣看著她!

就在宏達差點沒捋起衣袖的時候,他終于及時回過頭去,隨著隊

伍漸行漸遠。宏達瞪著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聲。

“算那小子識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賞他兩拳了!”

“好了好了,咱們別惹是生非吧!”樂梅小聲說道:“我一個女

孩兒家這樣拋頭露面的,本來就容易引人側目。我看……”說著,她

越發慌亂了,轉身排開人牆就要往外。“我看我還是回去的好!”

“哎哎,樂梅!”宏達趕緊攔住她,連哄帶求。“咱們大老遠跑

來,什么都還沒見識就要走,未免太沒意思了。別怕呀,反正有我在

,誰敢欺負你嘛?噯噯,你瞧,人家要開始了耶!”

正勸解間,那隊戴面具的男子已經走入場中央,集體向坐在主位

的村長一拜,宏遠便帶頭鼓起掌來,樂梅只好跟著大家一起拍手,也

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話了。面具舞果然名不虛傳,那十來名男子圍繞

著獸籠且歌且舞,歌聲嘹亮高亢,揚手踢腿間更是充滿了原始獷悍的

生命力。觀眾們叫不斷,樂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便把回家的

念頭拋向了九霄云外。几位姑娘捧著盛了琥珀色液體的木碗繞場分給

群眾,輪到樂梅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喝了,因為感覺很可口

,便無法收束地喝個不停。宏達在一旁瞪眼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

問那執壺的姑娘:“這是什么?甜茶嗎?”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這是咱們自己釀的酒

。”

宏達表情一垮,忙不迭奪下樂梅手中的碗,氣急敗壞地嚷:“你

怎么喝起酒來了?”一看木碗竟已見底,他更是絕望得聲音都變了:

“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開心的拍著手,樂梅也捂著嘴對宏達一笑,臉紅紅的,像

個犯了錯卻理直氣壯的小孩。

這時,場中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樂梅心驚膽顫地循聲望去,只見

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比出射狐的動作,她不禁尖叫了起來。然而全

場喝采如浪,她的驚呼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浪頭上一卷,立刻

淹沒于無形。她緊盯著舞群頻頻比出的射狐動作,眼睛越大,心跳越

來越快,終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宏達的袖子,急聲問:“那些人要干什

么?他們應該只是比划個樣子,不至于真的放箭吧?”

宏達正看得有趣,對她的問題完全不關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樂梅可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一眼瞥見剛才執壺的那位姑娘就站在

不遠處,立刻不假思索的擠過人群挨到她身邊去,急切喚道:“姑娘

!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們霧山村的

人吧?”

“不是,我是從四安村來的,不懂你們的規矩。”她一心一意只

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我說那些人拿弓箭只是為舞蹈助興,對不

對?他們不會真的射殺那只白狐,對不對?”

“不對,最后是真要殺的,那是整個活動的最高潮呢?”姑娘熱

心的解釋。“按照咱們的儀式,每位勇士都必須輪流放箭,將那白狐

射死之后,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后要剝皮,再來就要把它烤熟了,分

給大家吃。至于血則調在酒里,分給大家喝。”

樂梅聽得簡上快昏倒了,那姑娘看她面無人色,很好心的問:“

酒挺烈的,是嗎?”

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虛弱的點點頭。

“那你還是別看流血場面的好。待會兒歌聲一停,你就把眼睛蒙

起來吧!”

說完,那姑娘便轉過頭去,隨著大伙兒擊掌打后子。樂梅眼望著

那只被困在籠中,拼命沖撞欄杆的白狐,耳聽著全場越來越激烈的擊

掌吆喝聲,一顆心几乎就要躍出胸口,仿佛將被射殺的是她自己。

怎么可以!她重重喘著氣,怎么可以!它是無辜的!它只是偶然

迷失于網罟,你們沒有權利這樣凌遲它!你們這些殘忍的、殘忍的人

類……

隨著全場情緒的升高,可憐的白狐死命沖著欄杆,似乎快瘋了,

樂梅覺得自己也要瘋了。

歌聲乍停,觀眾驟然安靜下來,屏息等待著好戲上場,只有那只

瀕死的白狐仍頻頻撞籠,發出絕望的哀號。舞群中為首的那名男子緩

緩舉弓對准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樂梅忽然魂飛魄散的大喊

了一聲:“不!”

喊聲未停,她的人已經扑向獸籠,而那支來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

而出,在她連人帶籠地翻倒同時,箭鏃划過了她的手臂。全場觀眾那

里料到會目睹這等場面,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其中叫聲最慘烈的當

然是宏達,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柔弱膽小的表妹竟有如此的驚

人之舉。

雖然挨了一箭,但這時的樂梅早已顧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獸

籠上的插梢一拔,一面開門一面對那避過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

快逃啊!逃得越遠越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原本圍成圓環狀的人群頓時被沖出獸籠的白

狐奔竄得一團混亂。

“哇!它發狂了!快跑呀,當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別讓它跑啦……”

一時之間,人們你推我擠,爭先恐后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

有,扑倒的有,摔跤的有,哭爹叫娘聲不絕于耳,場面完全失控了。

當樂梅確定后頭并無追兵的同時,她也確定自己已經迷路了。

這里是一片疏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靜悄悄的

荒無人跡。她驚魂甫定的拍拍胸口,這才有余暇檢視臂上的傷勢,卻

發現血漬早已把袖子染紅了一大塊,她不禁低喊出聲:“天哪!”

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鎮定的奔到溪邊,選了一塊石頭坐下,俯

身撈水清洗傷口。但傷勢似乎比她以為的還要嚴重,被水一潑,痛徹

心肺,也把她逼出了一聲驚呼:“啊!”

今兒個真是夠狼狽的。她可憐巴巴的對著傷口吹氣,心里擔憂待

會兒怎么和宏達會合,回家怎么對母親解釋,還有那只白狐,也不知

它是否逃離成功了……胡思亂想了半天,她忽然瞥見水面上飄燙著一

個面具的倒影,當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來:“哇!”

她跳起身來轉過頭去,赫然發現一個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顯

然,他也被她那聲尖叫嚇了一跳。

“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証,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

完全鋪陳在她面前。

“你看,讓人害怕的是面具,至于我,應該不會讓你覺得恐懼,

是不是?”

他的確有一張斯文、英俊、使人易于親近的臉,但樂梅對他仍充

滿了防備。

“你們這些人未免太野蠻了!好好的一只白狐,又要剝它的皮,

又要吃它的肉,還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具,而是面具里

的人!”

他凝視著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這可是自己找罵挨啦。好吧,算我說了傻話,但我的意

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罷了。”

“是嗎?”她并不輕易撤防。“或許,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

心吧?”

“哦?”他有些困惑。“你認為我有什么企圖嗎?”

“當然呀,因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識地退后一步。

“你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是不是?”

“他們會不會善罷干休,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追蹤你

,純粹是因為你受了傷。”他望著她滲血的手臂,微微皺起了眉。“

而且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秀氣的姑娘,怎么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里?



“我不是一個人,我表哥跟我一塊兒來的,他……”她驚慌地左

顧右盼,巴不得宏達能立刻出現。“他肯定在找我了。”

見她小嘴兒一癟,一副就快哭出來的樣子,他趕緊跨前一步,試

圖安撫:“好了好了,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別這么害怕,好嗎?來,

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要過來!”她連退几步,期期艾艾的懇求:“我向你道歉好

不好?對不起,我放走你們的祭品是太衝動了些,可是你們也實在不

該那樣對它呀,是不是?”發現自己的語氣歉意少而責備多,她又慌

忙解釋:“我是說,白狐雖然是你們的捉到的,可它并不屬于你們,

而是屬于山林,應該讓它自由自在的過一只狐狸的生活,你說對不對

?”

他啼笑皆非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當然*□,我現在才來講道理是遲了些,但是當時情急呀,真

的,我絕不是有意破壞你們的慶典,而是……而是……”

他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而是覺得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

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

她瞪大了眼睛,天啊,原來回頭看她的就是這個人,難怪他要這

樣追蹤她!他一定以為,她是存心來鬧場的。

“我真的沒有預謀!”她拼命搖頭,緊張得語氣倫次,聲音都變

了。“我只是一時之間,情不自禁就沖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

己為什么會這樣。那只白狐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很有人性似的,可

我聽說你們要射它剝它烤它吃它,我實在是不忍心!我想這都是因為

……因為……”她慌亂地想了半天,終于讓她想到了:“是的,你們

的酒,我喝了好多好多!一定是酒后壯膽的緣故,一定是!”

起軒忍不住笑了。

“哈,那么我回頭一定要讓他們把包谷酒改個名兒,叫做勇氣百

倍酒!”笑夠了之后,他雙眉一揚,正色道:“好了,現在你得跟我

回村子里去,你的傷必須馬上包扎!”

樂梅趕忙搖手。

“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擔保不會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

來吧!”

“不,你不要過來,你……”

她閃躲著往后退,一不小心絆倒一塊石頭,眼看就要仰后跌進溪

水里去,他已急步上前,及時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一提。在這一

瞬間,他忽然瞥見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頓時渾身一震,整

個人都呆住了,而她則死命掙脫了他的掌握,轉身就跑。他略一定神

,急忙追著她喊:“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過身來,驚訝極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名字是樂梅?”

她更驚訝了,一股強烈的不安霎時涌入心中。

“你是誰?”

“我說對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眼神定定

凝視著她,低低的說:“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開的林子里

,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然就帶著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

所以取名樂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輕輕迸出一句:“這是一種巫朮嗎

?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些呢?”

他并不說話,仍然以那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

施了咒語一般,只能一瞬不瞬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么靜靜對峙著,

直到鬧嚷的人聲響起,才大夢初醒般的分開視線。

那頭,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這兒奔來。樂梅本能的想逃開,卻

被起軒一把握住了。

“別怕,有我在!村長的兒子是我的好友,我負責替你擺平!最

主要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一種草藥,你的傷正需要。”

他那沉穩而懇切的語氣由不得人拒絕,她眩惑的看著他,像看著

一道謎題。

“你到底是誰?”

“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后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

場等你。”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對著那群一涌而至的男子

叫道:“萬里!萬里!你在里面嗎?”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應聲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線條分

明的臉,那雙濃眉下的眼睛正炯炯盯著樂梅,似笑非笑的說:“可馬

你找到了。”

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傷,轉頭對身后的同伴低聲吩咐了什么,便

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帶。樂梅以為這些人必定是要對她進行某種制

裁,不禁下意識的往起軒背后躲,而他感覺到她對他的信賴,也情不

自禁的將她護在身后,對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許你為難她!”

萬里詫異的瞟了他一眼,徑自解著腰帶,臉上仍是那種似笑非笑

的表情。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眼,一個是‘不許’,一個‘為難’。許

不許,咱們再討論,至于為難嘛,”他以下巴橫了樂梅一記。“是她

把白狐放走,弄得天下大亂,咱們還得勞師動眾,漫山遍野來尋她,

你說這是誰為難誰?”

樂梅心驚膽顫的盯著萬里手上那條帶子,結結巴巴的問:“你…

…你要把我綁起來嗎?”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著不動!”

起軒抗議了。

“你別這么凶,她已經嚇壞了。”

“她嚇壞了?”萬里瞪大了眼睛。“當我放出一箭,預備射的是

一只白狐,結果卻莫名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訴我,這又是誰

嚇壞了誰?”

旁邊傳來一陣石塊相擊聲,樂梅尋聲望去,看見一名男子正蹲在

地上搗著一把糊成膏狀的草。起軒溫和的對她解釋:“那就是我跟你

說的草藥,待會兒幫你敷在傷口上。”

她微覺惡心的看著那爛泥般的草藥,喃喃的說:“我想,不需要

了吧?”

“你聽著!”萬里有限的耐性已經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閑置

已久,箭鏃上全生滿了鐵鏽!”

“可是草藥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見得干淨。”她委屈的咕噥。“

而且,你又不是大夫……”

萬里氣綠了臉,起軒趕忙補充說明:“他馬上就要成為大夫了。

事實上,他們楊家家學淵源,代代出名醫,而萬里正准備繼承他父親

的衣缽……”

“別跟她嚕嗦那么多!”萬里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樂梅的手臂,

大喝一聲:“上藥!”

他的動作委實太魯莽了些,嚇得樂梅頻頻掙扎喊叫,可這絲毫不

曾影響他手邊的工作。當他試圖以解下的腰帶縛裹她那條敷滿藥膏的

手時,她忽然望見宏達正氣急敗壞的朝這兒奔來,立刻拼盡全力大喊

:“宏達!宏達!快來救我呀!”

宏達遠遠就已見到有人竟敢當眾對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聽樂梅

這么一喊,更是暴跳如雷,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來就把萬里一

拳打倒在地。萬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了,只覺得一陣金星亂迸

,旁邊的同伴們紛紛質問:“喂喂,你這人講不講理啊?怎么不分青

紅皂白就動手打人呢?”

“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輕薄良家婦女,我還要跟他講道理?”

樂梅還來不及阻止,宏達已再度沖上前,對萬里又是一番拳打腳

踢,萬里當然不甘平自挨打,一躍而起便要還手,卻因起軒的勸制而

吃了更多拳頭。同伴們見萬里處于劣勢,一哄而上把宏達團團圍住,

一陣拳腳齊飛,情勢立刻改變了。

樂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軒試圖拉開這場混戰,反遭池魚之殃,

莫名其妙的也挨了一拳。

“快叫他們停止!”他對萬里大喊:“這是誤會!回頭我再跟你

解釋!”

萬里眼見這時的宏達只有挨揍的份,心想這樣的干架也沒意思了

,便喝令大伙兒統統住手,然而宏達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四仰八叉

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樂梅忙不迭扑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懊惱



“怎么打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聽我把話說完嘛!”她指指手臂上

裹了一半的傷處。“他們是在給我上藥啊。”

宏達一臉冤枉。

“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嗎?”

樂梅瞟了一眼萬里,委屈的低下了頭。

“那人好粗魯,我一時急了才那么叫的。”

旁邊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挂了彩,個個都吹胡子瞪眼

的。宏達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只得硬著頭皮向大伙兒道歉,但誰也

不理他,唯有起軒笑了笑,望著樂梅,問道:“這就是你表哥吧?四

安韓家的二少爺。”

宏達困惑的看看起軒,也問樂梅:“他是誰?”

她怔怔的直視著起軒,好半天才囈語似的答了一句:“巫師!”

“啊?”宏達更不解了。

“別管我是誰。”起軒發話的對象雖是宏達,眼睛卻看著樂梅。

“你最好趕快帶你表妹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們還有一大段路

得趕呢。”

“是啊,你們是該走了。”萬里氣呼呼的說:“而我們的麻煩,

也可以結束了。”

宏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差點結下的仇家,有些訕訕的再問樂

梅:“他又是誰?”

不等樂梅說話,萬里已自嘲的回答:“巫醫!”

眾人笑著遠去,起軒對樂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隨即轉身走了。

一場干戈或許已化為無形,但他明白,有一種關于感情的爭戰,

才剛剛在他心里開始。

萬里的長相雖然粗枝大葉,心思卻是相當細膩的,更何況他和起

軒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觀起軒方

才對那女孩的態度,以及這會兒的魂不守舍,萬里知道,他的老友是

對人家動心了。當然啦,那女孩確實挺標致,但起軒并非好色之徒,

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斷是,這

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們都已散去,起軒還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萬里終

于忍不住大吼:“喂,柯起軒,我在等你的解釋!”

起軒這才愣愣的抬起頭來,滿腔的欲語還休,化為一聲情緒復雜

的苦笑:“唉,一言難盡!”

“好,那咱們就多言几句。首先,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你認識的

嗎?”

起軒點了點頭。

“那你怎么不早講呢?”萬里繼續抽絲剝繭。“這么說,她和她

那個表哥,都是你邀來的*□?”

“什么?我邀他們來?”起軒茫然著。“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



萬里蹙眉瞪著起軒半晌,忽然一言不發的抓起他的手開始把脈。

“你干嘛?”起軒莫名其妙的問。

萬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沒有毛病。”

“去你的!”起軒一把抽回手。

“本來嘛,我問你認不認識,你點頭,接著你又說根本不認識。

前言不搭后語,你這不是昏了頭是什么?”

起軒猛然起身走開,心煩意亂的撥了撥頭發,試圖整理自己蕪雜

的思緒。

“我說不認識,是因為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我說,則是因為咱們

兩家在十八年前有過段淵源。”他的聲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淵源!



萬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尋常,因此,他只是維持著抱胸聆聽的

姿勢,靜靜等待下文。

“當年我才兩歲,實在也記不得什么,事情都是日后拼拼湊湊聽

來的。”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以冷靜的語氣開始敘述:“大概的情形

是:咱們一家人從北方返鄉的途中,遇見一對落難的夫婦,正要往四

安村投靠親戚,人家半路臨盆,十分狼狽,我爹娘便義不容辭的幫了

忙,然后又義不容辭的結下同路之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

常投緣,甚至連兒女親家都定下了,誰知天有不測風云,行過半途,

竟然殺出一群攔路虎!讀書人哪里見過這番陣仗,當時不免亂了方寸

,在一團混亂的搶劫過程中,我爹一個大意,失手誤殺了人家的丈夫

,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那女孩兒的爹。”

萬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軒十數年的交情,這還是

首次聽說他們柯家有這么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么認出來的?你明明說和那女孩素未謀面!”

“也是湊巧,她要跌倒水里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無意中看

見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梅花胎記?”萬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說那對夫婦半路臨盆嗎?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

個女兒,而她的手腕上,竟然就有個梅花形狀的胎記!”

說到這里,他努力保持的冷靜開始瓦解了,手勢越來越多,語氣

越來越急:“你說,這樣特殊的女孩兒,天底下找得出第二個嗎?她

姓袁,名叫樂梅,而這名字還是我爹取的呢,當我喊出她的姓名,看

見她臉上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時,更証明我沒有認錯人!還有后來她

那個表哥,我說出他是四安韓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進一步確認,因

為他們當年投靠的親戚,正是四安韓家啊!”

“好好好,你別這么激動,我相信她是!好不好?”萬里聽得昏

頭轉向。“你認對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淋了起軒一身,把他那些熱烈的手勢

和語氣全潑掉了。

“她問啦,可是我怎么敢說?”他郁悶而沮喪的。“我只能故作

神秘的搪塞過去了。”

萬里起身走向起軒,以一種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端詳著他的朋

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惋惜、抱憾的聲音了?”

起軒瞥了萬里一眼,苦笑著搖頭。

“你是無法體會的,也難以想像這個悲劇對種們家所造成的影響

,十八年來,它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如影隨行,揮之不去,雖然大

家盡量不提,但誰都能感覺到那份可怕的壓力。聽我娘說,我爹以前

是個豪邁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來,所看見的卻是一個沉默寡

言、郁郁寡歡的父親﹔我還聽說返鄉之后的頭几年,他一直鍥而不舍

的造訪韓家,努力的嘗試贖罪,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所以,

當我發現面前的女孩兒竟然就是袁樂梅時,我……我有一種沖動的感

覺,真想不顧一切的為她做任何事!”他停頓了半晌,嘆出一口絕望

而幽長的氣:“可是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對她說!多年來,我

只能默默的同情我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間,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

那種刀割般的痛苦。”

萬里望著起軒,眼前浮起的卻是柯士鵬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

個正直溫和、樂善好施并且深受敬重的鄉紳,但也是個最不快樂的好

人,他的眼中恆常有一種空洞而的神情,而現在,起軒的眼里也有類

似的神情。

“聽著,”萬里不忍的拍拍起軒的肩。“人說父債子還,可那得

看是什么債。金錢之債,總有清結的一天,但恩怨之債就沒轍了。既

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那倒未必!”起軒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某種奇異的表情。

“據我所知,我爹的彌補之道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么說?”

“他曾經反復向對方請求,希望履行結親的約定,把袁樂梅許配

給我。可不是嗎?只要能聯姻成一家人,咱們就可以照顧人家母女一

輩子了!”

萬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再度以那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細

的端詳他的老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蠢蠢欲勸、躍躍欲試的聲音了?”

起軒雙眉一揚。“是又怎么樣?”

“那么據我的診斷,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異想天開症!”

萬里一揮手,大聲說:“處方十二個字:萍水相逢,過往云煙,拋到

腦后!”

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拋到腦后,映雪就不會有這么多的煎熬、怨

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

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

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奪

匕首,最后終于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

,每當她閉上眼睛,懷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

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

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梅

,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

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就靈巧美麗、善

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

母,該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

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這里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

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天待她并不厚,先遇因為一場洪水奪去了家園,使她不得不在

臨盆之際跟著丈夫跋山涉水,到四安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接著又因

為一場劫掠奪去了丈夫,使她年紀輕輕就注定了孤寡終老的命運。可

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連串的天災人禍并沒有讓她失去心愛的女兒

,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樂梅,她總算不是一無所有。回想起來,映雪

還是覺得感謝的。

樂梅不僅是她心之所系,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

,當她赫然發現一向乖巧聽話的女兒,不但瞞著她出門游玩,竟然還

負傷回家時,震怒與傷心便几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這會兒,淑蘋忙著給鼻青臉腫的兒子上藥,伯超忙著數落兒子對

樂梅未盡保護之責,宏威忙著要取家法來教訓弟弟,怡君則忙著替小

叔求情。身處風暴中心的宏達眼見只有怡君同情自己,哭喪著臉嘟囔

:“還是大嫂明理!”

伯超原已火冒三丈,這么一聽,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還強嘴?自己胡鬧也就算了,還帶著樂梅去冒險!既然帶了

樂梅,怎么會白白讓她挨了一箭?樂梅是你舅媽的寶貝女兒,也是咱

們全家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對得起你舅媽,對得起你娘和我嗎?哼!

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干出更離譜的事來!”

說著,他便作勢朝宏達沖去,宏威和怡君趕緊攔著父親,淑蘋也

趕緊護著兒子,當下又是一團混亂。這時,一直灰白著臉坐在一旁的

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顫聲道:“姐姐,姐夫,請你們聽我說

!”

一時之間,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齊轉過臉來望著她。

“要說教訓,怎么也輪不到宏達的頭上,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

樂梅不對!”映雪含淚注視著垂首站在身邊的女兒,痛心的說:“她

如果懂得自我約束,任宏達怎么慫恿,她也應該不為所動。但她不僅

沒有約束自己,還任性到這樣不可原諒的地步!她簡直是丟了韓家的

臉,也丟了我的臉……是我這個做娘的教導不嚴,我愧對你們!”

話還沒說完,她已雙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駭了一跳,樂梅

更是驚痛不已,緊跟著也跪落在地。一時之間,眾人又勸又扶,到底

是把映雪拉起來了,但樂梅只是默默的低著頭,不愿起身,懊悔而內

疚的淚,扑簌簌流了一臉。

“唉呀,這件事沒有這么嚴重嘛!”怡君見扶不動樂梅,只好轉

向去勸映雪:“宏達和樂梅年紀輕,有時難免玩心重些。不過這一回

,他們都算得到相當厲害的教訓了,咱們就是不講不罵,他們自個兒

也再不敢淘氣的,舅媽您說是不是?”

伯超也氣急敗壞的對映雪直嚷:“真是的,還分什么你家我家,

說什么愧對不愧對?真要說教導不嚴,那也絕不是你一人的責任,我

和淑蘋擔的責任更重大呀!”

映雪黯然的搖搖頭。“我這會兒心情很激動,不想多說,以免失

言,只想請姐夫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么事兒,你只管說。”

“請姐夫給樂梅換個丫頭!從今以后我要更加嚴格的看管樂梅,

需要個伶俐的幫手,小佩不成!”

原本縮在門邊偷偷抹眼淚的小佩丫頭一聽這話,頓時跑到映雪跟

前噗通一跪,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起來。

“舅奶奶,您別氣我呀,我雖然有點兒傻,可我會想法子變聰明

些,好不好?只要能讓我繼續和小姐在一起,以后我一定會聽舅奶奶

的話,會聽老爺的話,會聽太太的話,還會聽大少爺、二少爺、大少

奶奶的話,也會聽……”她慌慌張張的環顧了周遭一遍,發現全體已

被她點名完畢,再沒人可求救時,立刻哭得更大聲了。“反正我會聽

你們大家的話嘛!”

然后她就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

。那副可憐的模樣讓樂梅心疼極了,她一面緊緊把小佩攬在懷里,一

面對母親哀求:“娘,我知道我的行徑令您失望,任您怎么處罰,那

都是我應當領受的,但請您千萬別遷怒小佩吧,她八歲就跟了我,這

么多年來,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我不該

行為失檢,不該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蹤,不該惹是生非,最最不該的是

讓自己受了傷!我明白,爹是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的,對您來說,那是

個致命的打擊,而您為了我,咬牙熬了過來,并且把全部的愛都給了

我,那么,我也應該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護自己,可是我沒有做

到,反而傷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請您原諒我吧!”

她哀懇的仰望著母親,眼中滿是自責與懺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

出手,輕輕撫去女兒臉上的淚痕,自己的淚水卻禁不住淌了一臉。淑

蘋也濕了眼眶,息事寧人的勸著映雪:“好了,你心里很清楚,樂梅

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開口說句原諒的話吧!她還受著傷呢,快別

折騰她!”

映雪哽咽著點點頭。

“娘不怪你了,起來吧。”她扶起樂梅,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佩

,嘆了一口,又說:“你也起來,咱們不換丫頭就是了。”

雨過天晴,風波平息。樂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

也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

風波是平息了,表面上,樂梅仍舊一如往或,過著無事無憂的閨

秀生活,但她心里,卻隱隱浮動著一片若有似無的云霧。

那片云霧雖然清清淡淡,卻也一直揮之不去,造成了相當程度的

困擾,讓她在獨處的時候怔忡失神,寫詩滴心情,作畫無情緒,成天

除了發呆,一事無成。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樂梅懷疑自己大概是生病

了,一種時而恍惚、時而臉紅的怪病。

哦,都是那個奇怪的人不好!他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與她有關的

事?又為什么要那么神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樂梅想著他摘下面具時,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樣,也想著他那近似

蠱惑的低沉聲音: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后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

會在南門市場等你……她不禁撫著微燙的臉頰,輕輕自問:“這算是

一種邀約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以為了一個根本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緒縹緲,

如此心神不寧?

“這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可以的!”她生氣的責備自己。“

趕集日那天我絕對不出門!而且也絕對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緊閉了几秒鐘的眼睛,然后很有把握的點點頭。

“行了,從現在開始,我已經完全忘了他!”

結果,趕集日那天,因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

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拼命央求,她還是身不由己一的來到了市集



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

眼望去盡是一片熱鬧升平的新鮮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

的顧盼瀏覽著,小佩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樂梅心里七上

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為期待,抑或是因為

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小佩也一心響往著擲圈圈兒

的游戲,樂梅和怡君說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著小佩去擲圈圈兒

了。但樂梅對這種小孩游戲一點也不熱中,數盡零錢銅板給小佩盡情

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著眼前涌動喧嘩的人群,情緒

驟然低落了。

我這不是太傻氣了嗎?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費工夫

!誰會真的這樣和自己過不去呢?人家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我居然還

當真……這么一想,她不覺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對面那個骨董販子

熱烈吆喝著:“字畫皆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

自王公府第,從前可是瞧不見的,如今換了民國變了天,咱們也可以

擁有啦!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樂梅反正沒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

隨意欣賞著那些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視線被一只物件吸

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繡屏,里面繡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販

子順她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她細看,巴結著介紹:“這位小姐

,您可真有眼光!這于意兒原來可是一位小王爺的愛物兒呢,而且那

里頭用的還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那位小王爺

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愛情故事,大概就像聊齋之

類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細不說,還有這么一番典故,可不是頂

特別嗎?”

樂梅并沒有仔細聆聽販子的介紹,也無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

,只是回想著自己放生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后的種種,不禁神飛

魂馳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她的視線舍不得離開那繡屏里的白狐。“這要多少錢

啊?”

販子豎起了兩根指頭。

“二十塊!”

她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遠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舍的

要把繡屏放回去,販子卻不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贊揚寶物

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價,但樂梅只是

頻頻搖頭,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還是買不起。

“干脆你開個價吧!”販子也怨了:“你說多少嘛?”

“我說六塊錢!”

身后忽然響起一個低沉而從容的聲音,樂梅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

,心跳頓時加劇。

“哦,”她吶吶低喊:“是你!”

“我說過會來的!”起軒緊盯著她。事實上,打從她一入市集,

他就跟蹤在后了。

販子困惑的看看起軒,又惑的看看樂梅。

“這……我該聽誰的?”

“聽我的。”起軒接口:“我說六塊錢,怎么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販子拉長了臉。

“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塊十塊,真的是最低價了!”

起軒不慌不忙的掏出錢來,在手上掂了掂。

“八塊錢!點頭就成交,搖頭咱們就走人!”

販子好似多么為難一般,但總算不情愿的答應了,起軒則爽快的

付了錢。樂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

到那只裝著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

它遞向起軒。

“呃,這是你的繡屏。”

“不,是你的!”

說著,也不管她一臉的瞠目結舌,他就掉頭走開了。她不好意思

在大庭廣眾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

集中心,好才著急的喊住他:“喂,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兒?這是你花

錢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

他雖然應聲回頭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胳臂上的傷好點了沒

?還疼嗎?”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她無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識到手中的

盒子。“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后,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沒有受到嚴

厲的責備?長輩們很生氣嗎?”

她著魔似的怔看著他,喃喃說道:“是的,我娘非常生氣。”

“那她處罰你了,嚴重嗎?”

“嗯,她……”不知從什么地方忽然炸起爆竹聲響,把她嚇了一

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臉上迅速泛起懊惱的紅靨。“多荒謬呵,我居

然站在這兒跟你談起話來了。”

他順水推舟,趁勢拐入正題。

“你來趕集,不就是想認識我,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

佩撞見,又要解釋不清。“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

誰!現在請你快把你的繡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

他好半天不吭聲,久久才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受挫,還有

些受傷:“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買下它,是因為看你那樣愛不

釋手,而且它碰巧繡了一只白狐,好似在呼應你先前驚天動地放走的

那只白狐﹔我覺得它注定是屬于你的,所以,我為你買下了它!”

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男子以這么大膽,可是也這么真誠的語氣對她

說話!不由自主的,她抬起眼動容的望著他,兩人的視線纏繞了片刻



“買下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是那個小販的說詞打動了

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說不出的溫柔。“不管是否虛構,我都愿意相

信,這個白狐繡屏,確實牽引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

“愛情”這個字眼驀然令樂梅重返現實,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

、少女該有的矜持,以及母親多年來耳提面命的教養。

天啊,如果讓母親知道,她和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子在這兒

悄悄私談……樂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亂的逃開了他的視線,聲

音里也充滿了抗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繡屏,我卻沒有道

理接受!”

他無法理解她的轉變,不禁有些詫異,有些著急。

“為什么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贈予,而且……而且我又沒有錢

還你……”

“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試圖說服她。“你看,我們已經見

過兩次面,而且又談了這么多話,我怎么會是陌生人呢?”

樂梅忽然意識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兒聽

著他、看著他,她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至于是什么麻煩呢

?此刻的她心里已經夠亂了,所以拒絕細想。

“我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她不安的退后一步,軟弱的強調:“

我真的要走了。”

“這樣吧,”他仍然不肯放棄。“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

因為你將自己出錢!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

,這樣總行了吧?”

“可是我怎么還你呢?”她困惑著。“我根本不知道你……”

“你不必擔心!”他低低的打斷她。“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面

的!”

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時之間,她弄不清自己究竟

是該拒絕,該發問,還是該道謝,可他并不容她想清楚,作勢朝她身

后望了一眼,挑挑眉說:“唔,我好像看見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她驟然一驚,回頭一望,卻沒看見熟人的影子,再轉過頭來一看

,竟連他都不見了。

她無措的捧著那只裝了繡屏的紙盒,茫然的想,為什么我會遇上

這等怪事兒呢?這個繡屏好奇怪,那個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

怪!就像他說的,已經見過兩次面,談過許多話,甚至還莫名其妙的

接受了他的禮物,可是,我對他卻仍然一無所知!

樂梅帶著滿心的怔忡、解和繡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對她所發現的

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你說多少錢買的呀?”淑蘋興致勃勃的問。

“一塊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眾人。“樂梅才花了一塊錢耶!



淑蘋嘖嘖稱奇。

“真是太離譜了!這么精致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十塊

錢!”

“是有這個價值。”映雪不可思議的看著女兒。“你到底是怎么

講的價?”

“我也沒怎么講價,”樂梅微笑的嘴角有點兒發僵。“那個小販

原來開的價,就只有五塊錢,而我跟他說,我身上只有一塊錢,然后

……他就賣給我啦。”

同樣的說詞,怡君在和樂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聽了一次,這會兒

,她依然充滿了歡喜贊嘆。

“我們樂梅就是有這個運氣,撞上一個不識貨的,撿了個大便宜

!”

大家都笑了,樂梅眼見過了明路,暗暗松了一口氣,也跟著開心

的笑了。

淑蘋對著擺在桌子中央的繡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詳越喜愛。

“真是個好東西呀,繡工真細呀,而且頂特別的是,我從來只看

人家繡些花兒啦烏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

“就是因為是只白狐,她才會去買。”映雪含笑的望著女兒。“

對不對?”

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哦,對對對!”

“被箭射傷,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像有點兒

玄機耶,說不定樂梅救的那只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么一段兒

,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樂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說看我了!”

怡君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映雪和淑蘋亦相對莞爾

,只有小佩丫頭一臉認真。

“大少奶奶說的,也許是真的噯。這個白狐繡屏,我越看越靈!



說著,她就取了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樂梅

趕緊搶先把它抱在懷里,對向來闖禍頻繁的小佩懇求:“我拜托拜托

你吧,我這屋子里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

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著樂梅取笑。“剛才還笑我哪,瞧你把它寶貝

得什么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么一點兒小迷信呢。”

樂梅正眾人的笑聲中難為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著,那人說還

會再見面,她該相信他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在什么時候呢?

燈節這夜,起軒和樂梅第三度見了面。

地點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現身在她面前,并且

趁著宏威、宏達、怡君和小佩擠入人群中搶看花燈時,不由分說的把

走在最后頭的她胳臂一握﹔因為驚訝與慌張的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思

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

在遠離市集的僻靜處,他終于放開了她,單刀直入的說:“抱歉

這么拉著你,可是我必須單獨跟你說說話!”

她揉著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紅耳赤、又驚又氣的瞪著他,哦,這

人可真蠻橫大膽!她決定自己應該義正詞嚴的數落他兩句,結果說出

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我……我有在攢錢!”

“什么?”他愣了一下。

“攢錢我說!”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讓自己更嚴肅些。“八塊錢

不是小數目,距離上回趕集日,不過十二天,你……你不會以為,我

已經攢夠了錢吧?就算攢夠了,你都是這樣突然出現,我……我并不

能預知,又怎么會帶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他與她靠得這么近,使她緊張得几乎說不出話來?”

“那……那不然……”

“假如這十二天,天天都是燈節就好了!”他完全不顧及她的反

應,只是沉浸在自己滿腔熱烈的情緒中。“那么你就可以天天出來,

我也可以天天見著你!”

“燈……燈節嗎?”她更緊張了。“人人都出來看燈的,你遇見

我,不過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們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說是碰巧,可我住在霧

山村,是踩著自行車,騎了几里路來的!”

他的語氣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軟了聲調:“好嘛,我相信你

就是了,你別這么激動!”

想來她一定不能明白,他這些日子過得多么魂不守舍,更不會知

道他天天到韓家附近站崗,只為遠遠看她一眼!他有些絕望的盯著她

那張天真清麗、無沾無滯的小臉,低聲說:“我的突然出現,背后其

實是煞費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見不著你的時候!”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喘著氣說:“你……你對我說話越來越大膽

了!如果你以為我是個輕浮的女孩兒……”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著急的打斷她。“我只是忍不住要

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對你而言,我這人或許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

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真的!這……這很難解釋清楚。”

因為他那百分之百的誠懇與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軟了。

“那么,你可以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怎么能夠相信一個陌

生人的話呢?更別提什么解釋了!”

他很不愿意對她說謊,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十有

八九會立刻掉頭就走,而且這一輩子絕對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識的

,他避開了她清澈而純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說不下去。

“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通明燈火,靈感

一閃:“單名一個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這個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繼續底下一連串的

發問:“還有呢?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四

安韓家?你不可能認識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認識?”

他生硬的點點頭,避重就輕的說了真話:“不錯,家父的確認識

你姑爹,認識許多年了。”

“我就猜著是這樣,”她自言自語著:“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

么可能把我出生時的事兒說給別人聽……”

她驀地住了口。不對呀,就算再熟吧,這么私人的部份也不該隨

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給我安排親事?這個念頭一閃

過,她頓時無措起來。

“我……我要走了。”

他吃了一驚,上前攔住她,几乎是懇求的說:“再等一會兒,好

嗎?”

“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你說了太久的話,”她不安的低語:“大

表哥他們肯定在找我了。”

“那么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見她去意甚堅,也急了。

“剛才一見面我就想問你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慌意亂的只想一逃

了之,但他并不輕易放過。

“你希望我像趕集日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嗎?所

以你會算日子,准確記得從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對嗎?你期

待見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樣殷切,對嗎?對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更直接,讓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他又硬是

攔著不讓走,使她整個人陷入一片惱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驟然委屈的叫了起來。“你總是躲在暗處窺伺,

總是神出鬼沒,又總是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

一點兒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覺不覺得你好可惡,好不光明正大

?”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

屏息凝視著她,一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更

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腳,整個人已接近淚的邊緣。“

本來就是你……”

她說不下去了,一個轉身就要跑開,他卻上前一攬,情不自禁的

把她抱在懷中。

“的確是我不好,請原諒我的可惡。”他捧起她的臉,溫柔而熾

烈的輕喚:“樂梅!樂梅!你知道么,你的一點兒小秘密,給了我多

大的勇氣!我答應你,我會光明正大的做給你看,請你耐心的等著我

,好嗎?好嗎?”

他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著他。兩

人就這樣痴痴相對著,直到一群小孩提著花燈鬧嚷嚷的在不遠處跑過

,她才如夢初醒似的驚跳開來,隨即逃也似的飛奔而去。

他目送著她融進流離燈火中的纖纖背影,眼底閃爍著明燦的火光

。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么做了。

起軒接下來所做的事,無疑是在自己家里投下了一顆炸彈,他的

哥哥起云首先炸響開來:“什么?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韓家提親?而且

你還見過袁樂梅?”

“是的!”起軒沉著而肯定的。“自從跳面具舞那天看見她之后

,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娶!爹,娘,你們一

定要為我出面,她本來就是你們為我選定的媳婦兒,不是嗎?”

一家人面面相覷,都驚詫得無法言語。好半晌之后,延芳望著兒

子,打破了沉寂:“可是,你是怎么認出她的?你們彼此交談過嗎?



起軒遲疑了一會兒,決定有所保留。這屋子里的每個人年紀都比

他大,也比他保守,尤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簡直還活在清朝時代,如

果他說實話,只怕奶奶第一個不能接受。

“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悻悻的。“當然,她不是一個人

來的,身旁還有家人相陪,而我在無意中聽見他們的談話,才發現她

就是袁樂梅。”

“那她現在長成什么模樣兒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問:“記得

最后一回見到她時,她是五歲吧,生得玲瓏剔透,可愛極了。如今她

也有十七、八歲了,應該是個漂亮的姑娘了,是吧?”

“這還用問嗎?小時候已經讓您形容得那么好,長大之后自然更

是亭亭玉立。她固然美貌,但絕非艷麗,而是那種脫俗飄逸的美,就

像一朵梅花!噢,應該說是一朵白梅,她就像一朵白梅那樣純潔清新

!”

這一番熱烈的形容再度讓每個人都傻了眼。士鵬若有所思的一頷

首,淡淡的補注:“而這朵白梅已經在你的心里生了根!”

“是的!”起軒雙眼發亮的望著父親。“她不但讓我一見傾心,

更讓我深信所謂的姻緣天定,不然為什么在韓家緊閉大門,而且你們

也放棄了這么多年之后,我和樂梅卻會有這番巧遇呢?這不是天意是

什么?”

士鵬與延芳對望了一眼,彼此都能從對方眼底讀出某種默契。當

年那場意外一直是他們夫妻倆挂心介意的隱痛,如果真如起軒所說,

他和樂梅是姻緣天定的話,那么罪孽就有補救的機會了。

可是柯老夫人挂心介意的卻是士鵬這些年來的愁慘困頓,她不曾

親身體會過那場意外,卻不只一次親眼見過兒子和媳婦從四安韓家碰

釘子回來,那么反反復復的拖磨多年,韓家是一點兒也不肯化解,他

們柯家倒攪得一片愁云慘霧。后來,她不得不命令兒子和媳婦再也不

許上韓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許再提起那樁傷心往事,偏偏這會兒,

她最疼愛的孫子竟然又把陳年舊創勾了出來!

“哼!我瞧這跟老天爺沒關系,根本就是你意亂情迷了!”

她氣沖沖的指著起軒。“現在你給我聽著,不管那個袁樂梅長得

像梅花兒還是桃花兒,你都趁早打消結親的念頭!想當年,你爹跟人

家說盡多少好話,賠盡多少不是,結果人家給了他多少難堪,讓他受

了多少罪?哼,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哪里知道這些?”說到這里,柯

老夫人語氣一軟,恩威并施的哄道:“反正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

兒又不只有她一個,你喜歡漂亮的,奶奶負責替你物色就是*□,包

准賽過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軒硬聲說:“容貌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沉魚落雁,我也一個都不要!”

柯老夫人氣得變了臉色,一旁給她捶背的孫媳婦兒佳慧趕忙安撫

:“奶奶不氣不氣,我來說他兩句。”

柯老夫人賭氣別開了臉,佳慧就對起軒微笑說道:“好,容貌不

是主因,另外還有為爹一償宿愿的心意在里頭,對吧?不過,大嫂說

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介意:隔了這么多年,再要爹娘硬著頭皮去看

人家的臉色,你又于心何忍啊?”

她表面說得客氣,話中卻不無挖苦的意味。起軒還來不及反駁,

起云已經大聲接口:“佳慧說得對,你就別給爹娘出難題了吧!什么

姻緣天定,什么一見傾心,全是你自個兒一廂情愿。人家若曉得你是

誰,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紅辣椒!所以我勸你別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攀這門親,無非是自討苦吃!”

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起軒勢單力薄,只有奮力一擊:“自討苦

吃就自討苦吃!總之我心甘情愿!”

“好了好了,別再爭執了!”士鵬手一揮,定定的望著小兒子。

“咱們就走一趟四安韓家吧。”

沒想到還能如此峰回路轉,起軒抽了一口氣,正要感謝父親,柯

老夫人卻愕然發言:“你真要去?你們爺兒倆是不是都昏了頭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鵬懇切的說:“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

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寧。今天得知起軒和樂梅這番巧遇,坦白說,我也

忍不住要想,莫非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安排一切?”他的視線

掃過眾人,最后停留在起軒的臉上,聲音里充滿了希望:“姑且不論

這個安排是不是一次轉機,就為了起軒的感覺,這一趟,也已勢在必

行了!”

如果求親一事對柯家來說是一顆炸彈,那么對韓家而言,就是一

場災難了。

大廳中,伯超、淑蘋和映雪站在這頭,士鵬、延芳和起軒站在那

頭,這邊嚴陣以待,那邊陪著笑臉,但怎么說都是一個壁壘分明的局

面。好半天,映雪終于冷冰冰的拋出一句:“你們又來做什么?”

“唉!”士鵬不禁長嘆一聲。“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映雪一咬牙。“歲月能改變的,只有我的外表,其他什么都沒變

,也永遠不會變!”

“別這樣吧!”延芳哀懇道:“咱們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難道

就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說几句話嗎?”

“很抱歉,長長的十八個年頭,你或者在修身養性,但對于一個

失去丈夫、帶著孤兒寄人籬下的寡婦來說,怎么可能像你一樣悠哉?

就算我馬齒徒長,性情怪僻又怎樣?那還不是拜你們之賜!”

起軒神色一凜,忍不住想上前爭論,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對

映雪解釋:“你誤會我了,我真的沒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們明明知道,”伯超板著臉打斷:“只要跨進我家大門,不

論你們說什么、做什么,都是動輒得咎,又何必自討沒趣?”

“咱們并沒要求你們什么,”淑蘋黯然接口:“僅僅一件事兒,

老死不相往來,這也很困難嗎?喪親之痛,咱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

,才把它壓在心底,你們為什么又來挑起它呢?”

起軒跨前一步,再也無法忍耐的沖口而出:“這個創傷不是你們

才有,咱們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并不是挑破舊創,讓它流

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此話一出,伯超、淑蘋和映雪都相對愕然,士鵬連忙介紹:“哦

,這是小犬,起軒。”

起軒這才警覺到自己的態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穩住情緒,行

禮如儀。

“小侄起軒見過韓伯伯、韓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時,宏達正悠哉游哉的從廳外走過,“柯起軒”三個字讓他停

下腳步,好奇的湊近窗口朝內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驚。天哪!

這家伙不是那天那個巫師嗎?他正要喊出聲來,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

捂。別急,先告訴樂梅去!這么一想,他就三步并做兩步的跑走了。

這頭,映雪并不說話,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修長、帥氣的青年,

她臉上那種尖銳與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歲月漂洗過的

感慨和憂傷。終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親了解母親,延芳察言觀色,

柔聲說出映雪心中的話:“一轉眼兒,孩子都這么大了,是不是?想

當初,你看到的起軒,還是個兩歲的小男孩呢。”

士鵬也不禁緩緩接口:“記不記得咱們在路上搶著給新生兒取名

字的事兒?樂梅這個名字,還是我想出來的哩。”

記不記得?映雪心中一陣亂針戳刺般的痛,他竟然問她記不記得

!如果真有什么令她記恨一輩子的,那就是懷玉的慘死異鄉!就算天

毀地滅,她也不會忘記,更不能原諒!

“你們帶著兒子來敘舊嗎?”她無法克制的顫抖著,眼里几乎冒

出火花。“我真不敢相信,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咱們是老朋友似的

,簡直荒謬透頂!這種心血來潮就上門歪纏的行為是多么令人厭惡痛

恨,你們難道連一點兒自知這明也沒有嗎?”

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軒的預料之中,而他絕不輕言退卻。

“袁伯母,”他很快的說:“家父家母今日上門拜訪,并非心血

來潮,而是我請求他們為我出面,前來求親的。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

,懇請伯母答應,將令嬡許配給我!”

伯超和淑蘋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反應也在起

軒的預料之中,而這時的他更沒有退卻的道理。

“這門親事其實是舊話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

來。我的相貌,伯母已經看見了,至于我的人品,我愿意接受伯母提

出的任何考驗。總之,我要爭取每個機會,讓伯母認識我,然后接受

我!”

士鵬贊許的望著兒子,為他氣定神閑、不卑不亢的表現感到驚喜

和驕傲,然而卻聽映雪利刃似的聲音割過耳朵:“好,那么我告訴你

,你沒有機會!問題不在于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于你姓柯

!因為你是柯士鵬的兒子,所以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

說完,她一轉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軒還來不及上前多說什么,伯

超已下了逐客令:“親事免談,你們請回吧!倘若要我叫人來趕,那

就不好看了!”

眼見淑蘋已挽著映雪匆匆往內室走去,起軒一時方寸大亂,這樣

絕決的結果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別人不肯給他機會,那么他就

自己制造機會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險棋,也總比進退不得來得好!

“為什么您不問樂梅的意見?”他朝著映雪的背影大喊:“我與

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獨裁就決定我們之間的一切!”

這句話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線,霎時炸得滿室皆驚。映雪先是

一呆,接著便急促轉身死瞪著起軒,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誰跟你‘我們’?什么叫做‘我們之間的一切’?你竟敢對我

說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話來!我的女兒充其量只聽說過你的名字,而你

居然說什么彼此有情!這……這簡直是侮辱我的女兒!”

“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試圖解釋:“起軒的意思是說,他見過

樂梅,而且對她一見鐘情,那是發生在咱們村里面具舞的慶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后我同樂梅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你們四安

村的趕集日,另一次則是元宵燈節!”

棋局既然已走到這個地步,起軒干脆把兩人之間的交往經過全盤

托出。映雪越聽臉色越白,最后終于聽不下去了。

“你胡說!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她猛然轉向士鵬和延芳,

咬牙切齒的喊道:“柯士鵬!許延芳!你們屢次求親被拒,那是你們

自取其辱!如果你們因而惱羞成怒,盡管沖著我來,不要教唆你們的

兒子來口出狂言!這樣子糟蹋我的樂梅,你們良知何在?”

這番話未免傷人,延芳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你說這話實在太冤

枉人了!關于起軒和樂梅之間的種種,咱們和你一樣,都是初聞乍聽

,驚訝并不在你之下。不過,我相信起軒不會憑空捏造,他初見樂梅

已經為她傾心,所以才會一再設法相見。雖然此舉有所不宜,可是咱

們今天來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順呀!”

“不錯。”盡管心里亦是一片震驚,士鵬仍努力維持著冷靜。“

既然這一雙小兒女彼此已經有了好感,你何不暫時撇開成見,正視起

軒的真心和咱們的誠意,甚至,你也不妨聽聽樂梅自己的想法。”

“是的是的!”起軒急切的懇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輪流瞪視著士鵬和起軒,整個人几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

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十八年前,老子毀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后

,兒子又來毀她女兒的名節!此刻,她恨不得對他們擲去一萬句惡毒

的詛咒,但一時之間卻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久久才喑啞的迸出聲來:

“姐姐,姐夫,你們不說句話嗎?人家竟然要樂梅出來對質了!這算

什么?簡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見局面趨向不可收拾的情狀,起軒開始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

他倒不后悔下了險棋,只后悔自己這步棋下得太急,話說得太快。

“袁伯母,請您平心靜氣的聽我解釋……”

“好了,什么都別說了!”伯超揮手打斷他,又皺著眉望向士鵬

。“既然你們也不是全都知情,那么應該把你們的兒子帶回去,好好

問個清楚。至于樂梅,那是咱們韓家的事兒……”

話語未落,門外已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宏達的叫喊:

“你是怎么啦?不能去呀!你不怕回頭挨罵嗎?喂喂,樂梅!樂梅!

……”

廳內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著門外,就見樂梅花容凌亂的出

現在那兒,一面喘氣,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廳內搜尋著。起軒情不自

禁的喚了一聲:“樂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過來,臉色立刻蒼白如

雪,因為她印証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剛才的焦急、慌亂、不信

加上此刻的憤怒、失望、傷心驟然齊涌上心頭,委屈的淚水卻滾下臉

頰。“怎么可以……”她激動萬分的哭喊出來:“你怎么可以這樣欺

騙我?”

說完,她就急急轉身,哭著往后奔去。起軒嘶聲大喊:“樂梅!

樂梅你聽我解釋……”

他沖到門外欲追,卻被隨后趕來的宏達一把抓住。

“喂!你給我等一等!樂梅是你叫的嗎”你先給我解釋清楚,這

是怎么一回事?”

“還解釋什么?”廳內,伯超氣急敗壞的大嚷:“你們趕緊給我

走!不然我真要叫人來攆你們了!”

舊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鵬無奈而沉郁的長嘆了一聲,看來贖罪

之路,這下更是困難重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們告辭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軒的手臂,把起

軒張口欲說的話堵了回去:“你認為你的解釋,現在有誰聽得進去呢

?走吧!”

映雪并不關心柯家三人的離去,她只是雙眼發直的呆站在原地,

只是徹底被樂梅剛才的反應擊潰了。

原來,柯士鵬的兒子所說的那些相見與私會,都是真的!

原來,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寶愛的女兒,竟然瞞著她做出那等違

失閨秀身分的事來,而且,對方的父親還殺了她的父親……

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飯,亦不理眾人的勸慰,逕自拉著女兒關

入自己臥房內,對著亡夫的靈牌長跪不起。她不言不語,不斥不罵,

甚至也不哭,整個人像一株千年冷松,仿佛雙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

后,樂梅低著頭跪著,慚愧、悔恨又擔憂的淚水紛陳了一臉。

“娘,您別這樣!我寧愿您打我罵我,也好過您對我不理不睬。

娘,求求您跟我說話……”

映雪直視著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斷女兒:“你叫我說什

么?我能說什么?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恥的行

為,証明我十八年來的苦心孤詣已毀于一旦!我太對不起你爹了!你

不要跟我說話,就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向你爹懺悔吧!”

一席話聽得樂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親緊緊一抱,痛聲哭喊:

“不要不要嘛!我求求您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

去看面具舞遇見他,純粹是一種巧合,接下來那兩次,也都是他突然

間就冒出來,我根本是處于被動的。我……我曉得我處理得很糟,可

從頭到尾,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主動,這一點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

映雪心中微微一軟,終于回過頭來望著哭泣的女兒,語氣里揉進

了痛惜:“好,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完全被動,可他這樣三番兩次

的找機會接近你,這份處心積慮,已經昭然若揭了。說得難聽點,他

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個庄重的好女孩兒,是應該如此輕易撤防,如

此輕率大意,甚至如此輕易上勾嗎?”

這一席話又逼出了樂梅更多的淚水,除了對自己的責備,還有對

母親的歉意,更有對那人的怨恨。

“不應該!不應該!我一開始就犯了大錯,千不該萬不該去看什

么面具舞……”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哦,如果我從沒遇見那個人

就好了。”

映雪靜靜注視著女兒,心里那份軟意如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最

后覆蓋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兒,”她疼憐的握著樂梅的手,不覺酸楚起來,聲音也有了

淚的成分:“當我失去你爹之后,若問我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理由,

這個理由就是你!除了給你一份完整的母愛,我還要替你爹來關注你

、保護你,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嗎?”

“我懂!我怎么不懂!”樂梅含著淚頻頻點頭。“雖然我從小就

沒有爹,可您從不讓我感覺任何欠缺。這么多年來,您省吃儉用,克

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卻一樣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自己的

生命還重要,我都知道的!”

“對!因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來,就讓所有的人都刮目

相看,他們會說,盡管袁懷玉年紀輕輕便不幸過世,可他留下的一對

孤女寡婦是如此爭氣,一點兒也不曾辱沒了他!我要你成為你爹的驕

傲,也成為我的驕傲!”

說到這里,映雪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樂梅反而不哭了,她緊緊

咬著唇,定定的說:“我不會辜負您和爹的!這一次請您原諒我,我

發誓,類似的事往后再也不會發生了。從今以后,我若是再見柯起軒

一面,或是跟他說一句話,我就不是人!”

可是起軒卻不能不再見樂梅,而萬里也不能不幫他出主意。

“病人多半是這樣的,”他對著反復游走的起軒下了一個結論:

“對于大夫的指示左耳進右耳出,給他開了藥方嘛,又不好好吃,等

鬧到不可收拾了,他又來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軒痛苦的喃喃自語:“怎么辦?

她現在肯定認為我是個惡劣、卑鄙、齷齪、陰險、混蛋又可恨的小人

!”

萬里聳了聳肩。

“那也沒法子呀,假如我是她,我也會認為你是個惡劣、卑鄙、

齷齪……你剛剛還說什么來著?”

起軒終于停下徘徊的腳步,氣急敗壞的大嚷:“別管我說什么了

,反正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但對樂梅來說,恐怕就是!他絕望的想起她含恨離去的表情,又

開始倉惶的走來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設法見見她,我必須向她道歉,向她解釋,

而且得越快越好……”他忽然一把扯住萬里,焦急的說:“快幫我想

想,我有什么機會可以見到樂梅?最近有什么節慶日子沒有?有沒有

啊?哦,現在我急得腦子里裝滿了漿糊。”

萬里十分同意的點點頭。

“我看現在你的腦子里真的只有漿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見到

袁樂梅,你以為她還會追著你還東西,或是驚喜得目瞪口呆?老兄,

西洋鏡已經拆穿啦,記得嗎?據我的判斷,她可能只有兩種反應,要

不尖叫,要不就給你一耳光。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想你是沒有什么機

會開口道歉的,更別提解釋了。”

他說的是三分真話,七分戲謔,可是起軒卻聽得很專心,末了還

一直點頭。

“對對對,所以地點很重要,得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

干擾的地方,這樣我才有可能暢所欲言,可是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

方好呢?”

起軒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樣可讓萬里愣住了。看樣子,他的老朋友

真的是病人膏肓,無藥可救啦,他有點受不了的拍拍起軒的肩:“喂

,我說……”

“有了有了!”起軒眼中忽然一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個普寧

寺,后面的小山坡看來挺荒涼的,應該沒什么人去。對!就選在那兒

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來。“可是我怎么樣能把她弄到哪

兒去呢?”

萬里氣得雙手亂揮。

“你干脆沖進她家里,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軒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沮喪的搖搖頭。

“行不通的,”他無助的說:“今天這么一鬧,韓家的人一見是

我,肯定讓我吃閉門羹。我想,我根本見不到樂梅,就會被轟出來了

!”

萬里簡直快氣昏了。

“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輕!偏偏我又是個大夫,見死不救有違醫

德,所以……”

“所以你要幫我去搶人?”起軒的眼中又充滿了希望。

萬里想自己一定馬上就要昏倒了。

“我瘋了我,幫你去搶人!頂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幫你搶,然

后火速奔往那個小山坡,讓你們私下解決,省得還要先打退她那一干

親戚……”

“有道理!那還等什么?咱們現在就去!”

說完,起軒不由分說,轉身牽了自行車就跑。

分明是氣話,那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家伙卻當真了。萬里目瞪口呆

的望著起軒的背影,低喊了一聲“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不久之后,他們已經來到四安村韓家門前的附近。起軒十分專心

的盯著那兩扇門,萬里則無可奈何的瞪著他的朋友,為自己跟著趟入

這種莫名其妙的渾水而詫異不已。當然,那個養在深閨的袁樂梅是不

會輕易單獨出門的,就算他們等到太陽下山,恐怕連她的一根頭發也

不會看見,可是想來起軒這個瘋子是絕不肯罷休的!萬里清了清喉嚨

,同時也清了清思緒,開始冷靜的思索較為可行的辦法。”

“這樣吧,”他用一種決斷的語氣同起軒商量:“只要見著有人

出門,咱們就上前請他代為傳話給袁樂梅好了!”

起軒已經等得望眼欲穿,這會兒不免有些煩躁。

“他們家的人我又不全認識,隨便出來個人,我怎么能確定是不

是韓家的人?就算確定,我也不能肯定他會不會傳話?就算肯定,我

還是不能斷定樂梅來不來赴約呀!”

萬里一眼瞥見了什么,趕緊推了起軒一把。

“那么你現在先確定一下那個人你認不認識。”

起軒順著萬里的視線望去,只見宏達正跨出大門,心不在焉的往

另一頭走去。“是韓宏達!”

“認識的,是吧?”萬里高興的說,但馬上又愣了一下。

“奇怪,這名字聽起來怎么這么熟?”

“你也認識的,他就是那個表哥!”

“好極了!”萬里當機立斷的踢松自行車的腳架,推車就跑。“

咱們追!”

起軒也跟著騎上自己的車,臉上卻堆滿了懷疑的表情。

“叫他幫我傳話?他會肯才怪!”

“會會會!”萬里信心十足的。“這小子挺沉不住氣,他是最佳

人選,你信我的!”

宏達的確是沉不住氣,當他回頭看見起軒和萬里正朝他飛車而來

時,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而聽起軒說明天下午將在普寧寺后面的

小山坡等待樂梅前來赴約,他更是氣得想一拳揮過去。

“你……你還想見她?她今天差點兒就給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

?我舅媽那種人向來是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就非要弄得淚流成河,急

死全家不可啊!”

連續兩個“死”字讓起軒的臉色也慘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達的

衣領,一疊連聲的問:“她把樂梅怎么了?她打了她?罵了她?傷害

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達被勒得差點兒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

掙脫開來。

“關你什么事兒?”他一手握著脖子,一手指著起軒,忿忿的說

:“我嚴重警告你哦,你要再敢來糾纏不休,害樂梅倒楣的話,我會

跟你拼了哦!”

起軒一咬牙。

“好,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沖進你家看是怎么回事兒!”

萬里趕忙將起軒攔腰一抱,藉機對宏達喊話:“喂,你看見了吧

?如果你明天不讓他見著你表妹,我是攔不住這個瘋子喲。到時候,

你舅媽肯定又要發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楣了。”

這番心戰顯然是起了作用,宏達瞠目結舌的瞪著起軒那副掙扎的

樣子,不禁著急起來。

“姓柯的,你別亂發瘋!樂梅既沒缺塊肉,也沒少層皮,只要你

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端的沒事兒!”

起軒心里一松,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話傳到,讓我親眼確定她沒事兒,否則我就殺進

你家里去!”“好哇!你來呀,你來試試看!”宏達氣沖沖的卷起衣

袖。

“我會在門口等著你,看你殺不殺得進去!”

萬里這才放開起軒,對宏達比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故作嚴肅的扮

演起仲裁的角色。

“稍安勿躁!我認為你們兩個打架是很不聰明的,因為那肯定又

要驚動你家,而你舅媽一看見起軒,又免不了發作一下,到時她淚流

成河,你們兩個血流成河,豈不更糟?”

宏達聽得一愣一愣,萬里見他入彀了,又繼續往下分析:“所以

*□,唯一讓你表妹不倒楣的做法,就是你負責把話傳到,而且讓她

一定赴約。起軒見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靜悄悄的息事寧人

,不是很好嗎?”

宏達苦惱的抓抓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愿的對起

軒大嚷:“哎呀,就算我把話傳到,她也不會來見你的啦。她自己都

說了,要是再見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說一句話,她就不是人!”

起軒立刻被擊潰了,一顆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這么說?”

“對!所以你不要再煩她了!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里的主意,

什么道歉,什么解釋,說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達橫了起軒一眼

,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獨占先機的勝利

與驕傲。“告訴你吧,你再怎么強求都沒用,因為樂梅根本是我的!

我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成親,你以為我在等什么?”

起軒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萬里卻在一旁接口

:“是啊,你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時機成熟,父母點頭啊!我再干脆告訴你們,事實上

,我和樂梅的好事已經近了,”宏達強調的重復:“很近了!”

“是嗎?”萬里一臉正經的想了想。“要講時機的話,早兩年,

該成熟的也成熟了,為什么這個頭遲遲不點?嘿,我就醫學的觀點來

分析,倒有一解。這個表親通婚嘛,雖然是屢見不鮮,不過情況要分

兩種,如果是遠親,問題不大,如果是近親,譬如你和你表妹這種的

,就不太妥了。”

宏達氣憤的瞪著萬里。

“有什么不妥?”

“多了!不是我要嚇唬你,實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醫,看了太多

的悲劇。近親通婚,可憐的是下一代,生出來的孩子不是白痴,就是

畸形,還有沒手的啦,缺腳的啦,無腦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么慘

狀都有!所以我奉勸你千萬別冒這個險,不然一個不巧,痛苦可是一

輩子呀!”

“你……你是什么蒙古大夫啊?”宏達的臉綠了。“這么惡毒的

詛咒人!”

萬里嚴肅的直搖手。

“哦,這絕不是詛咒。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兒,回頭你好

好的問問長輩,祖上是否有重復發生的疾病,有的話,那更是萬萬不

可,因為這可是會遺傳的!”

宏達已經氣得快吐血了。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氣不過的沖上來就把萬里打得往后一仰,幸好被起軒抱住了而

沒有跌倒。萬里甩開一頭一臉的金星,也生氣了,但拳頭才一緊,雙

臂卻讓起軒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萬里氣急敗壞的朝身后箝制他的起軒大吼:“你怎么又來這套?

你上次讓我挨的揍還不夠?你……”

話還沒說完,宏達已扑身上來,雙拳左右開弓不算,還以膝蓋撞

萬里的肚子。起軒頻喊住手無效,急不過的將萬里一旁甩開,沖上來

揪住宏達,憤然吼道:“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

,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

宏達不甘示弱的反吼回去:“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這句話立刻生效了,起軒被一拳打跌在地,還來不及起身,宏達

又狠狠補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擺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門找麻煩!”

“你別逼我出手!”起軒跳起來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宏達哪里聽得進去,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又要動手,卻被起軒

左手一擋,右拳眼看著就要朝宏達飛去,但中途竟硬生生的停住。宏

達本來已瞇著眼睛准備挨打,看起軒棄手,馬上便發動攻擊。在毫無

准備之下,起軒又挨了一拳。

這時,癱在地上的萬里忽然喊道:“韓宏達,你淨找人出氣,真

是太沒風度!你也沒弄清楚祖上有病沒病,何必氣成這樣了?!”

“你還講!還講!”宏達憤恨的往萬里扑去。“分明討打!”

萬里本來只是佯裝傷兵,此刻利落的一躍而起,三兩下就把宏達

擒拿住了。

“老虎不發威,叫你當成病貓了。來來來……”萬里將宏達押向

起軒面前。“把他剛才欠你的討回來!”

起軒瞪著宏達,是很想修理他,卻遲遲不動手。

“快呀!”萬里催促。

起軒握了几下拳頭,心里悶悶的,突然泄了氣。

“算了!”他苦笑的說:“他是樂梅的表哥,我實在打不下手。



萬里似笑非笑的看著起軒,為他愛屋及烏的情操有一點點感動,

然而還要藉機戲謔:“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這回

,這筆帳……”

“算我的!”起軒很快的接口。

“你們兩個少做戲了!”宏達悲壯的一挺胸。“誰要領你們的情

?快動手,少廢話!”

話一說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萬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蹌著站穩之

后,一回頭,卻看萬里和起軒已經跨上自行車走了。

宏達愣愣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滿心的懊惱、氣恨和莫名其妙

,但最多的還是手足無措。怎么這么倒楣?他悻悻的想,那兩個可惡

的家伙突然出現,然后又突然離去,卻留給他一堆棘手的難題!

樂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平靜的輾斷了和起軒之間的一切,但宏達

帶回來的難題,又使她維持了一個下午的平靜徹底瓦解。

自從解事以來,她就習慣性的分擔母親所有的喜怒哀樂,當然也

分擔了那份對柯家的敵意,這敵意几乎是一種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

說,一種牢不可破的真理。但是,起軒的出現,卻錯亂了她長久以來

所認定的這些,也錯亂了她全部的心情與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進她的生命,讓她驟不及防的飄上云端,然后,

他又唐突的揭開真正的身分,讓她驟不及防的跌入深淵。而現在,她

只想默默的平撫自己心中那道隱藏的傷口,他卻不讓她安寧,硬是假

藉道歉之名來干擾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于何地?她都已經被他整

得無處自容了,他竟然還不肯放過她!

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來是那么斯文可親,

那么真摯誠懇,讓她什么都來不及弄清楚,就一頭栽進他設下的陷阱



“為什么天底下會有這種偽君子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流了

一臉。“而這個偽君子為什么又偏偏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達憤憤不平的直點頭。

“對對對!他是偽君子,咱們別上他的當,明天不去!絕對不去

!”

“可是不去的話,他又要跑來家里鬧,到時候,誰知道他又會說

出什么話來?”樂梅恐懼的捧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

!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証又發誓的,怎么能再傷她一次?

哦,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啊?”

宏達恨恨的卷起衣袖,擺出摩拳擦掌的架勢。

“你別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門,我就打得他頭破血流

、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別說了!”樂梅重重一跺腳,生氣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

家打架!你……你分明是存心驚動我娘!”

宏達被她變化的情緒反應攪得一頭霧水。

“我錯了,算我錯了,好不好?”他吶吶的道歉。“你別急,我

想想看有什么辦法……想想看……”

他開始拼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絞盡了腦汁,還是一點兒主意也

沒有。正傍徨著,忽然聽樂梅說:“好吧,我去見他。”

宏達吃驚的看著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必須清清楚楚的跟他做個了斷,才能一勞永逸!”樂梅堅決

的對自己一頷首,接著又一把抓住宏達,急切的求助:“你肯幫我的

,是不是?”

宏達昏頭脹腦的點點頭,點完才莫名其妙的問:“幫什么呀?”

“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時候,咱們打從后門溜出去。你用自行車火

速載我去,我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話講清楚,然后咱們再火速趕回來。

”樂梅一咬牙,斬釘截鐵的說:“然后,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了!”

于是,起軒和樂梅第五度見了面。

在普寧寺后面的小山坡上,宏達被萬里軟硬兼施的拉開了。這兒

,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她一徑低著頭,努力維持著冷淡與平靜,不愿看他,也不愿先開

口說話。四周安靜極了,除了揚過樹梢的風聲,就只有彼此的心跳聲

。久久,她終于聽見他低沉如嘆息的聲音響起:“對不起,請你原諒

我。”

她猛然拾起頭來瞪視著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緒全然白費。

“原諒你?”她的眼中迅速涌入淚水。“我為什么要原諒一個騙

子?你哪一點值得我原諒?”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動的說:“如果我真是一個騙子,何必暴露

身分,拉著父母到你家求親?”

她一時語塞,找不出話可反駁,只能怔怔的望著他右邊臉頰上的

一塊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達打架的結果。

“你知不知道這背后其實并不容易!事隔多年再舊話重提,我必

須力駁家中反對的聲浪,才能將父母說動,讓他們鼓起勇氣上你家去

。”他盡量抑制著激越的情緒,但還是壓不下眼中那種燒灼的熱烈神

情:“不錯,先前我確實欺騙了你,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絕無心存玩

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實的身分,那是因為我太擔心把你嚇跑,才不

得不出此下策啊。那時你或許可以說我是騙子,可是如今,你應該對

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況我都登門求親了,難道還不足以向你証明

我的決心和誠意?就看在這一點上,難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嗎?”

哦,他又以那種真摯的、誠懇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語氣,在一

點一滴的滲透她了!她逃避的轉過身去,軟弱的抗議:“你強辭奪理

!”

他繞到她面前,不肯放棄的緊盯著她的眼睛。

“樂梅,我犯下的最大錯誤,是我太沉不住氣,太急于得到你了

!”

她掙扎的退后一步,強迫自己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准再對我說這種話!”

但他仍節節進攻。

“誰不准?你母親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說句冒犯的話,

她太獨裁,太專制,她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算抬起眼來怒視著他,開始反擊了。

“你居然還振振有辭的批評我母親?讓我告訴你,她是全天下最

溫柔、最堅強的母親!只有在面對你們柯家人的時候,她才有劍拔弩

張的一面,什么原因你心知肚明!”

這一擊恰中要害,頓時他無話可說,只覺得泄氣而沮喪。

好半天之后,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種無奈、懇切的語氣說:“

咱們為什么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一樁意外讓兩家人反目成仇,也讓

你母親和我父親變成兩個最痛苦、最不快樂的人,而且還把這種種痛

苦和不快,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視之

為理所當然?為什么大家要浪費十八個年頭活在恨當中,而不活在愛

當中?”

隨著這席話,她臉上那種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

份不自覺的動容。這樣的表情變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里又充滿了希

望。

“所以我現在要改變它!我選擇了愛,”他仍定定的凝視她,出

其不意的反問:“你呢?”

她駭了一跳,一時之間吶吶不能成言。堅持著,她忽然生氣了,

為什么他總是令她如此驟不及防?而為什么自己又總是如此輕易就被

他說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該再來見他的,只要一看著他、聽著他,

她的全副武裝就潰不成軍了。

“你聽著!”她急促而慌亂的,恨不得一口氣趕緊說完,然后趕

緊離開。“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從今以后,你我划清

界線,請你不要再突然出現,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傳什么

話,就當咱們是從不曾見過的陌生人,再也不見,永遠都不見……”

原先為了她而打架,他的臉已瘀傷了一塊,現在,為了她說的話

,他負傷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深受打擊的表情,看來如此絕望、灰心、

沉默,而且可憐。她越說越痛惜不忍,只好逼著自己轉開視線,把心

一橫,繼續期期艾艾的往下說:“至于……至于那個繡屏,我應當拿

來還給你的,可是……我難以自圓其說……反正,反正我不會賴帳的

,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會還給你。我已經知道你是柯起軒,錢該還到

什么地方去,我自會安排……”

他仍然一聲不響。她不敢看他,心里漲滿了慌亂與酸楚,眼中則

漲滿了泫然欲泣的淚。

“就……就這樣吧,”她努力掩飾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說:

“我走了。”但她才剛轉身,手臂就被他緊緊握住了。她倉促而震驚

的抬頭,視線正好觸及他焦灼、痛楚的雙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划清界線,又為什么掉眼淚呢?”

她心慌意亂的試圖掙脫他。

“我沒有掉眼淚……”然而話還沒說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淚就很

不合作的掉了下來,令她越發恐慌。“你放開我,”她几乎是哀求的

低嚷:“讓我走吧。”

但他只是將她握得更緊。

“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他不顧一切的沖口而出:“當我是何明

,還是什么張三李四也好,那時你已經喜歡我了!現在我還是這個人

,變的只是個名字,卻換來了划清界線!早知如此,我還求什么光明

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瀾,情急之下不禁越說越不能

控制自己:“算我后悔了行不行?我寧愿做何明,做張三李四,行不

行?”

如果這是激將法,那么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動的語氣攪得一片

昏亂,也不禁沖口而出:“你知道你最可惡的是什么嗎?就是你現在

所說的!你欺騙我的動機全屬自私,只為你自己著想!明知道這一切

是不可能的,是絕無希望的,你為什么還要來招惹我?為什么要讓我

喜歡上你?”

他呆住了,因為她終于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

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復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拋

到腦后,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

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顛倒,

我真恨自己這么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

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復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后更是

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

的哭喊:“你干什么?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后,我怎么還放

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

!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然涌起,迫使她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

“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對不起爹!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于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靜極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

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

喊,從四面八方回蕩而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

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

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

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么柯家歷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

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几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跨院后頭。

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

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

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有了云雨。這段不能見容于世

的戀情揭露之后,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里,秀才也在

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后,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

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

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

,而前者不堪忍受后者長期的凌虐,也選擇了投井的結局。

前后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



悲劇仿佛有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

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

雖然被其他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甜美、

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發,眼露

凶光,說了許多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冤鬼附身

”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于她的失蹤,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后,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

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庄悲劇。

有感于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并

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于那些歷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

,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閑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

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復一年、生生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

守。至于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這天夜里,回到霧山村之后,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

孩兒。

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

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

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

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于是

,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

“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

座野草侵階、蛛網挂門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嘆:“怎么寒松園

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沒有人住。”

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藉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

倦,很憔悴,懷里的一只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

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臟的臉頰和打散的發辮,則說明了她曾走

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顏

。起軒心中涌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

“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里什么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么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

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

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一個丫頭。”

起軒恍然的“哦”了一聲,對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這樣一個人來的?”

她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

疚的看看她的腳踝,不安的問:“很疼嗎?是扭傷了還是怎么了?”

“不礙事。”她忍耐的搖搖頭,停了一會兒,又指著眼前大門上

那塊斑駁的橫匾,有些難為情的問:“我請問你,這兒是寒松園吧?

我識字不多,中間那個‘松’字倒還認得,可旁邊那兩個字就沒把握

了。也許我弄錯地方了,是不是?也許這兒根本不是霧山村?”

說到這里,她已是一臉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層淚的薄膜。

起軒越發不忍,趕緊說:“這兒是霧山村,你沒有弄錯,這座宅

子也的確是寒松園。只不過那個告訴你的人所知有限,柯家在十多年

前就遷出這座宅子了。”

“他們搬走了?”她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

“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別緊張!他們并沒有搬得多遠。這兒是村頭,現在的柯庄不過

就在村尾。”她一時似乎沒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接著,她的

神情忽然一凜。

“你也受傷了?”

“嗄?”他不解的。

她指指他右頰上的那塊瘀青,他才會意過來。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傷的

。”

她放心的點點頭。

“不是因為我而跌傷的就好。”

多么單純、善良的女孩兒,他撞倒了她,她還擔心是否傷了他!

在好奇與同情之外,他對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南平鄉。”

他飛快的想了想,不覺訝然。

“那兒離這里,少說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几里路,總之天還沒亮我就開始走,直到剛才發

現了這座大宅院。”她的視線又飄回寒松園的橫匾,悵然的對自己笑

了笑:“雖然沒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對了,沒迷路呢。”

“怎么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么遠的路?一個姑娘家,人生

地不熟的,實在太冒險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兒落腳呢?這兒有親

戚嗎?”

她垂下眼,黯黯的搖了搖頭。

“我什么親戚都沒有,就我一個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

…”她的雙唇一抿,醞釀許久的淚終于掉了下來。“我娘几個月前也

去了。幸虧隔壁大嬸兒好心,讓我幫她干活兒,換口飯吃,可我也不

能一直麻煩人家呀。后來就聽人說起柯家,于是我就想來試試運氣…

…”

“那么你的運氣不錯,”他鼓勵的對她一笑。“因為你遇見了我

!”不等她回答,他已徑自起身,把自行車牽到她跟前,溫和的說:

“來,我載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對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爺!”

他停了停,又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愣的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怯怯的開口:“我姓

方,名紫煙,紫色的紫,煙火的煙。”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好,紫煙,如果你想進我家當丫頭,必須看我奶奶的意思,可

是你不用害怕,我會替你說情的。”

“謝謝二少爺!”她感激又謙卑的說:“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



當她坐上自行車后座的時候,起軒似乎從她對寒松園的臨別一瞥

里,窺見了某種深不可測的復雜神色,但他并未經心,只是苦笑著想

:這個叫做紫煙的可憐女孩兒說我是她的貴人,而我和樂梅之間的僵

局,又有誰能打開?誰能拯救呢?

想到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見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從前當家的時候,并不是一個可親的主母,但現在年紀

大了,主要事務有兒子和媳婦操勞煩心,她反而隨和起來。聽說了紫

煙的情況,覺得可憐,再看了紫煙的容貌,又覺得可疼,雖然家里實

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還是決定收容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讓她在自

己房里當差。

令人驚喜的是,這紫煙不僅乖巧伶俐,還相當麻利勤快。

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

帳上挂了濕毛巾,這么簡單的小偏方,竟解決了老夫人經年的夜咳痼

疾﹔知道老夫人為風濕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藥酒給老夫人推拿,又

解決了老夫人長期的酸痛。也難怪老夫人對她疼憐之余,又多了一份

寵愛。

老人牙齒松動,咬不來費力的東西,愛吃甜爛之物,而紫煙頂拿

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湯、酒釀蛋之類的甜食,每天變換著花樣討老

夫人喜歡。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來,更難怪老夫人對她不僅疼寵,

還頻頻告訴別人,自從這小丫頭來了之后,她的日子順心多了。

要不是為了起軒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會更順心。這天午后,在

花園亭子里喝茶時,她把孫子叫到身邊,當著兒子媳婦的面,和顏悅

色的勸告:“我跟你說,袁樂梅那檔子事兒不成就算啦,也沒什么大

不了嘛。這些時日,都見你無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實在瞧不

過眼兒了,所以剛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兒上邀請唐老爺帶他的千金

到咱們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豈只袁樂梅一個!

明天你可得仔細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書

達禮……”

起軒起先聽到樂梅的名字,早已鑿心萬段,這會兒又聽奶奶扯出

不相干的別人,更是煩亂萬分,忍不住剪斷奶奶底下的話:“我不要

相親!倘若你們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

老夫人和悅的表情霎時一垮,延芳趕忙打圓場:“你怎么這么說

呢?奶奶也是為你好啊!她不忍心見你成天垂頭喪氣,請唐小姐來玩

,主要是想轉移一下你的心思,誰說一定是相親來著?”

連母親都站到那邊去了!難道家里就沒人了解他嗎?起軒越發煩

躁了。

“我自個兒的心思,轉不轉得了我最清楚!我都無可奈何了,那

位唐小姐又能做什么呢?”

“你還沒見著她,怎么知道她不能做什么?”老夫人生氣的說:

“既然你可以對袁樂梅一見鐘情,焉知這樣的事兒不會發生在唐小姐

身上?”

“奶奶!您以為一見鐘情是很容易發生的嗎?許多人怕一輩子都

沒有過!好比您,好比爺和娘,難怪你們無從體會!那么我告訴你們

,所謂鐘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每一縷

心思、每一寸意識都被那人占據了呀!”盡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軒還

是抑止不住這些日子以來,反復煎熬的激越情緒。“見不著她,天地

化為零!天地都化為零了,你們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個唐小姐,我也

視而不見!”

老夫人一時目瞪口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士鵬震懾的望著兒子

,好半晌才沉重的開口:“天地化為零,你用這么強烈的字眼來表達

,是要叫我怎么辦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都可以為你搬出家世、財

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這個袁樂梅,我和你一樣,是一籌

莫展啊!”

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憂愁的接口:“你一定得自我克制

才行,否則這樣愈陷愈深,怎么得了啊?”

他何嘗不想克制?但感情豈是几上塵灰,可以一拍就化為無形!

起軒把雙手插入發中,痛苦又煩亂的喊道:“我早就深陷進去了,早

就無可自拔了!”

然后,他一轉身,絕望的奔出花園。這頭三人面面相覷,心中各

有滋味。

稍后,老夫人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嘆不已。

“*□!合該是欠了他們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轉

眼間就顛倒成這個樣子?”

紫煙在一旁遞上懷爐,體貼的說:“方才在園子里過了風,這會

兒先暖暖手吧。”

“咱們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煞星,几人下來都要出些不安寧

的事兒!”老夫人一面搓著懷爐,一面對著紫煙繼續嘀咕:“你先前

認錯的那座宅子寒松園啊,就是風水不好。所以在老太爺過世之后,

咱們家便搬來這兒了,一住十多年,倒還真風平浪靜﹔誰知冤家路窄

,鬼使神差,竟讓咱們起軒碰上那個袁樂梅……”她忽然警覺的打住

了,有些訕訕的望著紫煙:“哦,我說這些,你一定聽得沒頭沒腦,

鬧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兒。”

紫煙從一只精致的小鍋里盛起一碗粥品,微笑著說:“那不打緊

,只要您想說,我總乖乖的聽。您大可把心煩的事兒全倒給我,就當

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淨了,您也無事一身輕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這么簡單就好嘍!”想想,她又感慨起來。“我這么一大

把年紀,經過的風浪也算不少了,偏就這兒孫的事兒讓我覺得力不從

心,唉!”

紫煙捧著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輕吹著使涼,言語也是小心翼翼

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么事兒都及不

上您的健康要緊。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氣自然可以庇護兒孫,就好像

福星高照一樣,那還用操什么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望著紫煙搖頭直笑。

“你這張嘴天生涂了蜜是吧?”

紫煙把手中的碗盅遞給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要說甜,我的

嘴可比不上這碗花生羹,您快嘗嘗。”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邊吃邊稱贊。紫煙殷勤的說:“這

花生羹吃起來,牙齒不費勁兒,又頂潤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歡,以后

我常煮給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著,喜孜孜的點頭。“想不到這樣

廉價的東西,竟然可以做出這么好的滋味!你這丫頭真聰明呀,這費

了你許多工夫吧?”

紫煙捂著嘴笑了起來。

“其實很簡單!只消在湯里加一點兒蘇打粉,花一個鐘點的時間

就熬成了。”“好孩子!你是打哪兒學來這么多訣竅啊?”

紫煙的笑容驀地一收,咬著唇低下頭去,好半天才輕聲回答:“

都是我娘教給我的。”

見她神情傷感,老夫人不覺涌起一股關懷。

“你進門好些天了,我都還沒好好問問你的身世。說說看,你家

里究竟是怎么個情形?”

紫煙的唇咬得更緊,眼圈也紅了。

“紫煙是個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說出來怕污了您的耳朵

。”

“你只管說吧。”老夫人堅持著。“我想聽!”

“是!老夫人想聽,那我就說了。我家住南平鄉,當我娘懷我的

時候,我爹出遠門做生意去,誰知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我根本

連爹長得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拔長大…

…”

“你爹人不回來,難道連信也不曾捎過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

岔。

紫煙黯然的搖搖頭。

“沒有!他就像斷線的風箏,不見了。”

“那么你娘也不改嫁,居然為他守一輩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說,還要養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燒

飯,什么粗活都做,好不容易苦苦撐到我長大,她卻再也撐不住自己

,她……”紫煙噙著淚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吐出兩個字:“瘋了。



老夫人呆望著紫煙,又是驚異,又是疼惜,怎么也沒想到這么聰

敏的女孩兒,竟有一個失蹤的爹,一個發瘋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

身世。

“不過我娘并沒折磨自己太久,又瘋又病的過了一年,她就去了

。”紫煙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垂憐

?”

老夫人趕忙將碗筷往几上一放,執起紫煙的手,慈祥懇切的勸慰

:“是的是的,你應當想成是天可憐見,讓你娘早些解脫,少受些苦

。至于你呢,你現在咱們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盡甘來

了。而且你又這么能干乖巧,這么善體人意,叫我是打從心底喜歡,

所以你放心吧,往后咱們柯家會好好照顧你的,嗯?”紫煙怔怔的望

著老夫人,臉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謝:“謝……謝謝老夫人

。”

這孩子一定是受寵若驚了,也難怪她不習慣,只怕是從前吃了太

多苦頭的緣故!老夫人更加憐惜的拍拍紫煙的手背,卻沒看見她的眼

底又掠過了那種深不可測的復雜神色。

不管那個糖小姐還是鹽小姐到底來不來,起軒一大早就帶著昨夜

寫的信,避出家門去找萬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件事兒會沒完沒了!”不等起軒把話說

完,萬里就嚷了起來:“這次又是什么?傳信給那個袁樂梅?你讓我

証實了我的理論,女人像鴉片沾不得,沾上了就變成她的奴隸!我真

想不透,為什么那么多男人甘愿當奴錄?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嗎?

”他氣急敗壞的走開,又猛然回過身來,上上下下的指著起軒。“看

看你!原來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現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

你……你簡直就是一頭驢子嘛,一頭鼻子前吊了根紅蘿卜的笨驢子,

傻不愣登的拼命往前趕,為了一根永遠吃不著的紅蘿卜!”

他哇啦哇啦的罵著,但起軒只是沉默的注視著他,臉上除了絕望

,還有受傷。萬里無可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頭一仰,瞪著天空,喃

喃的說:“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么為你抓只鴿子!”

“抓鴿子?”起軒一呆。

“飛鴿傳書你聽過沒有?”萬里沒好氣的。“如果你想再攔一次

韓宏達,我敢說這封信的下場是化為一堆灰燼,而袁樂梅連一片灰都

不會讀到!”

起軒很認真的想了想,很懷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熱切的問:“

但……你會訓練鴿子嗎?”

“我會才有鬼!”萬里氣沖沖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

、站崗、打架不算,還要為你訓練鴿子!現在你給我聽著,”飛鴿”

是不難啦,可要叫它“傳書”,而且還得傳對人,我看少說也要半年

工夫!”

“你在尋我開心是不是?”起軒陰郁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

己設法!”

他一掉頭就要走,被萬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滿意這個法子沒關系,可你也別冤枉我!我楊萬里是

什么人?為了朋友,別說是飛鴿傳書,就是獅子跳火圈我也給你辦到

!我是一片認真,實話實說,誰尋你開心了?”

萬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樣的確不像是開玩笑,起軒不覺軟化了

下來。

“對不起,我這會兒心亂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別跟我計較了吧

。”

“不計較?行!”萬里仍余怒未消。“除非你想得出比飛鴿更適

合的傳書人選!”

起軒愣愣的望著萬里,驀地靈光一閃,想起前兩回在四安村市集

上跟蹤樂梅時,所看見的那個叫做小佩的丫頭。

這天下午,樂梅正獨坐在房中,對著那個白狐繡屏默默發怔時,

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了進來,好緊張好害怕的說,她幫王媽出門打

醬油,在路上碰到兩個好奇怪的人,一個姓楊,一個姓何,他們不但

知道她叫小佩,還硬塞了一封信給她。

“凶巴巴的那個姓楊,他說這封信要給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

都會遭殃,挺和氣的那個姓何,他說只要把信藏好,一回家馬上交給

小姐,就什么事兒都不會發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們到底是

誰啊?他們……”

“那封信呢?”樂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里?”

“在這兒,在這兒,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沒有讓舅奶奶看到。”

小佩手忙腳亂的解開衣襟上的絆扣,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樂梅。

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開去守門之后,樂梅反而不急著看信了,

只是緊緊把信攥在胸前,期待與害怕、甜蜜與酸楚齊聚心頭,令她一

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

改變什么,不過平添心痛罷了!她這么告訴自己,卻還是顫抖著雙手

,拆開了信。

“樂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形

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這几日來,我

心灰意懶,渾渾噩噩,終于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

山劍海、毒蛇猛獸放入這道鴻溝中,然后我再試著用道德、禮教、恩

怨、親情等等來綁住自己,最后我問自己該怎么辦?我的答案是要你

!要你!要你!”于是,我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卻力有未逮。現在

,我整個人懸挂在這道鴻溝的邊緣上,而你會怎么做呢?倘若你不管

我,我的下場就是被萬劍穿心、慘遭吞噬,可你不會這么忍心的,是

不是?你會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樣是午后,同樣在小山坡上,我等著你的答案。起軒

。”

湖水藍的信箋上,那一手漂亮但凌亂的行草,仿佛是水邊的蘆花

倒影,每一個字都是那么淋漓、湮蘊而模糊,讓樂梅讀得很吃力,不

得不反反復復的讀了許多遍。最后,她才發現,字跡之所以水意潸然

,原來是因為她自己早已淚成江河的緣故。

他說,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么能背叛于爹、失信于娘?他

說,他等著她的答案,可是她怎么能給他相同的答案?橫亙在他們之

間的是一道無底的漩渦,一旦跋涉,就注定滅頂的宿命,他為什么還

要隔岸呼喚她?為什么還堅持涉水向她走來?

這天夜里,樂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寧寺后頭的小山坡上,起軒等了一下午,并沒有等

到樂梅,卻看小佩匆匆忙忙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宣布:“何先生

,小姐說……說她不會來的,請你別等了……她……她叫我快快跑來

告訴你這句話,現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

宣布完畢,她果然匆匆轉身就要起跑,一旁的萬里看起軒竟然毫

無反應,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軒大叫:“喂!你說話呀!好歹可

以讓她傳些什么話給袁樂梅呀!”

起軒只是恍惚的望著小佩,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徹夜的無眠,

徹夜的渴盼與期待,換來如此冷淡的結果,他已無話可說。

而小佩還在那兒掙扎的說個不停,几乎快哭了。

“你別拉我嘛!小姐說我不可以逗留,講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

你放手呀……”

“不要吵!”萬里又氣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給我乖乖的站著

別動,先休息一下,待會兒才跑得快,懂不懂?”

小佩頓時噤了聲。真凶!她捂著嘴巴,好委屈的想,難怪小姐昨

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定也是叫這嚇的……

“你回去告訴你小姐,”萬里指著起軒,大聲說:“他一大早就

騎著自行車出發,足足騎了四個鐘頭才到這兒,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就

放棄了!他要在這兒一直等,等到天黑為止,不過天黑之后,他還得

騎四個鐘頭回去!你們要知道,這一路上黑漆漆不說,還得經過什么

山溝小溪、獨木橋、小樹林、羊腸曲徑,那條羊腸曲徑還有一個地方

被雨水沖得坍方了,斷壁懸崖就挨在腳邊兒,一不小心掉下去,絕對

是粉身碎骨!你聽清楚了沒有?”

他說得氣急敗壞,連帶比手划腳,而小佩只是瞪著一雙茫然又單

純的大眼睛,滿臉的莫名其妙。

“那個……那個懸崖嘛,然后……然后下雨嘛,對不對?”

她結結巴巴的。“還有什么羊……羊什么腸……”

“羊腸曲徑!羊腸曲徑!”萬里亂揮著雙手,腸子都快氣斷了。

“就是像羊的腸子那么窄,那么小,那么彎曲的路!好不好!”

小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真有這么小的路?在哪里?”

叫她傳話比訓練一只鴿子還累!萬里呻吟了一聲,決定就此放棄



“我投降了!”他舉起雙手表示認輸,轉身對起軒說:“我看我

們還是回去訓練鴿子來得快些!”

但起軒只是一言不發的掏出紙筆,匆匆的寫了一行字,隨即把紙

片一折,迅速的遞向小佩,說:“回去把這個交給小姐!”

然后,他就往身后的樹干一靠,抱起雙臂,以一種等待的姿勢,

定定注視著前方。

他也許可以被打擊,也許可以暫時失望,但他絕不可以放棄!就

算路再長,夜再險,就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聽樂梅當面對他說那

個日夜懸念的答案!為了她,他早已心無旁鶩,身無退路,一如方才

了在紙片上所寫的那句話: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樂梅并沒有讓起軒等太久,在接到那張紙條之后,她就不顧一切

的奔出家門,來到他的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淚瞪著他,聲音因激動

和昏亂而喘息、顫抖。“那么我來了!我給你拖下萬丈深淵,跟你一

起粉身碎骨,這樣你滿意了嗎?”

話語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擁入懷中。多日的想念、酸楚與壓抑

驟然釋放,令她伏在他胸前痛哭起來。不遠處的萬里靜靜的目睹這一

幕,很識相的走開了,但在為好友感到欣慰的同時,他心中卻也掠過

一縷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悵惘。

“咱們不會粉身碎骨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我們倆

就可以得救了!”起軒捧起樂梅梨花帶雨的臉龐,心疼而溫柔的說:

“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難,只剩下你母親,那么,就讓我們倆一

起來面對她!”

她迷茫的淚眼中浮現一抹驚慌。

“什么意思?”

“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親表明心跡!”

她猛然離開他的掌握,慘白著臉往后退。

“不!絕不能這么做!”

“你別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像你母親的反應會相

當強烈,但無所謂。她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來,她明天反對,我后

天再來,如此鍥而不舍,總有一天她會屈服的,對不對?”

“不對!”她心慌意亂的直搖頭。“你不了解我娘,她對你們柯

家的恨,是強烈到寧死不屈的!如果她會軟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

母頻頻登門請求寬恕的時候,她就該退一步了,不是嗎?”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許不會對我父母投降,也不會對我

投降,但她會對你投降,因為她是那么愛你!她最終的希望就是你的

快樂幸福,可她現在所做的,卻是阻止你得到快樂幸福﹔當然,她是

不肯承認,所以咱們要讓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們兩人

就完了!”

他決然的語氣令她又是一驚。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

良辰美景虛設,這種苦澀的滋味,過去几日她已嘗夠﹔但要和他在一

起,又得經過怎樣的顛覆與動蕩?她簡直不敢也不能想像,當母親乍

聽這件事之后,會有什么激烈的反應。

“這樣好不好?”她以哀求的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別出面,讓

我自己去跟我娘說。”

“為什么?”他詫異而著急的。“這是一場戰爭,我要讓你一個

人孤軍奮斗,我要和你并肩作戰啊!”

他這種預設敵人的態度,讓她霎時又激動起來。

“誰說要和我娘作戰來著?你攪在里頭,那就絕對是一場戰爭,

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話,我不會爭,也不會吵,我……我就是求她嘛,

不斷的求她,求到她心軟為止。這樣,我說的話她才聽得進去,事情

才有轉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

“你真的會跟你娘說?真的會求她?”

她點點頭。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么時候說?”

又來了!他總是這么緊迫釘人,連一絲喘息的余地也不給她!剛

才她交代一頭霧水的小佩為她守門,然后就跑出來的行徑已經很危險

了,他還這么咄咄相逼!

“你存心逼我是不是?”她一跺腳,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

我現在心里亂得不得了,你……”

“好好好,你別生氣,”他擁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釋:“我不

是存心逼你,我只是很惶恐,只是不確定你的決心是不是和我一樣強

烈。你娘會對你心軟,你同樣也會不忍心傷她,那么,如果最后反而

是你屈服,我怎么辦?”他越想越慌張,不禁低下頭去,不放心的凝

視著她,試圖從她的雙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會輕易屈服

吧?你是真的要我吧?”

他竟然懷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以她

的自身做為明証了,他竟然還問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

“你……你怎么問得出口?”她無法置信的瞪著他,因狂烈的傷

心和憤怒而簌簌發抖。“我現在站在這里和你見面,所犯的罪就足夠

萬劫不復了,你還質疑我的決心?你……”

她還沒來得及掙開他的掌握,他已用雙臂死命的箍緊了她,迫切

而惶恐的低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請你原諒我吧!其

實,是我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更具體的向你証明

我自己。你看,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這么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該怎么

讓你相信,愛我不是犯罪,絕不是的!雖然你現在在為我受了這么多

苦楚和折磨,可是我會以一生一世的時間對你証明,我是值得你傾心

相許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么緊,讓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實上,就算萬劫不

復,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亦心甘情愿,如果他們真有一生一世的話



“你不必對我証明什么,”她定定的望著他,淚水沿著面頰滾了

下來,一顆接一顆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我

就再也無法把你從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傾心相許了啊!”

她的聲音是如此輕柔,然而話中語意卻是經過火劫水潦之后的熾

烈與堅定,倘若此刻他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那么他才真是萬劫

不復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臉,想吻去她臉上紛陳的淚,卻情

不自禁的吻了她的唇。

她迷亂的承接著他的吻,整個人仿佛陷入一片流沙,不住暈眩下

沉,一顆心卻好似掙出了翅膀,輕飄飄的朝天空飛去。一時間,兩人

都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天旋地轉,萬物皆醉,直到普寧寺傳來催暮

的晚鐘響聲,才把她催回現實。她半昏半醒的掙脫了他的懷抱,喃喃

的說:“我得回去了。”

是的,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也該分別了,可是他仍痴痴的執著

她的手,痴痴的看著她,就像一個不肯從好夢里醒來的小孩。她不得

不轉開臉去,努力讓自己更清醒些。

“三天后,你在這兒等我吧!雖然我不能保証一定有什么結果,

可是我會讓你知道事情的發展。”

這番話霎時喚回了他的意識,是的,眼前還有難關要過呢。

“好!三天后我在這兒等你,我准時在這兒等你!”

她戀戀不舍的望著他,心中漲滿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卻是欲語還休,好半晌才輕聲說道:“回去的時候,騎車千萬小心

,好嗎?小佩說什么……什么懸崖?還說有一道好窄好小的路,路上

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別的不講,就為了三天后要來見你,我

絕對會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她不禁也甜甜一笑。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浮現如

此美麗的笑容,一時驚艷,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趕緊退后一步,匆匆

拋下一句“三天后再見吧!”,隨即笑著轉身跑開。

樂梅匆匆回了家,與守候在后花園為她等門的小佩會合之后,又

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閨房,但一跨進門,主仆倆就雙雙吃了一驚。

桌前,映雪正背對著兩人端坐著,明明聽到有人進門,她卻紋風

不動,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況顯然有些不尋常,樂梅心中涌

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娘,您……您几時來我房里的?”她努力穩住聲調。“我……

我和小佩到花園喂魚去了。”

映雪仍無任何反應。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怯怯的向映雪走去。

“娘?”

她伸出手想去按母親的肩,一眼卻發現映雪的膝上,正攤放著起

軒寫給她的那封信!

霎時,樂梅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而映雪還是僵坐著不動。

“你是不是去見他?”

樂梅的意識有短暫的空白,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映雪終于轉過身來緊緊的盯著女兒,一張臉蒼白如此,但聲音里

仍抱著一絲希望:“是不是?”

樂梅咬了咬牙,把頭一點。雖然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點頭動作

,卻令映雪如遭電擊,雙手也不由得痙攣起來,本能的把那封信絞成

一團。

“娘!請您聽我說……”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樂梅就向衣柜沖去,沒命的將柜里的衣

掌往外亂扔。“我要帶你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免得你再墮落下去

!”

墮落?樂梅的心中狠狠一抽。

“求求您別這么說!”她拉住母親,惶惑而慌張的試圖解釋:“

我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愛?”映雪猛然轉過頭來。“這樣子你就稱之為‘愛’了,還

說沒有墮落?”洶涌的怒潮席卷而來,令她發出了迫促的叫喊:“這

柯起軒是個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潔的你不配穿綾羅綢緞!

”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兒的手臂,刻不容緩的就要往外走。“咱們

回我房里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離開這兒!”

從頭到尾都嚇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著樂梅被映雪拖出了房門,這

才心魂俱裂的沖向屋外,一中放聲大喊:“老爺……太太……小姐要

被帶走了……快來人哪……老爺……太太……”

若不是小佩的奔忙走告使得韓家及時趕來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

要拽著樂梅跨出大門去了。

伯超和淑蘋雖然也為樂梅與起軒的私會深感意外,但還是按捺著

那份震驚,軟硬兼施的勸解。映雪冷靜,然而映雪卻鐵了心要走。

“你們什么都不要再說,也不要攔我,我是沒臉在這兒多待一分

鐘了!為了一個柯起軒,我這個女兒已經徹底作踐了她自己!在她身

敗名裂、帶累韓家的門風之前,我必須帶著她離開這里!別擔心咱們

母女倆兩袖清風,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帶她到遠遠的外地去,找間尼

姑庵遁入空門,了斷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駭了一跳。

“什么?”淑蘋難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說什么呀?”

“我這不是氣話,而是很認真的決定!”映雪抱著亡夫的牌位,

神色慘然。“哀莫大于心死!對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我已萬念

俱灰!”

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淚的樂梅聞言一震,這才抬起臉來望著映雪

。宏達見她一直不說話,急不過的嚷:“別嚇傻了!快跟舅媽解釋,

你這完全是迫于無奈,而去見柯起軒的目的,也是要斷他死纏不放的

念頭!別這么含冤不白呀!你快說呀!”樂梅仍一言不發,只是悲哀

的、靜靜的凝視著母親,久久,她總算開了口,說的卻不是宏達提示

的內容:“娘!咱們母女如此情深,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您會對

我說出這么多鄙視的話!每聽一句,我就覺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

每說一句,心里也同樣在流血!您以為我愿意這樣傷您的心嗎?您以

為我愿意背棄自己的誓言,陽奉陰違的來辜負您嗎?我不愿意,千萬

個不愿意呵,請您相信我,我已經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與警惕了,可

是我……”她掩住臉,泣不成聲。“我到最后還是……還是情不自禁

……”

全家人都被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達更是驚愕得呆若木雞,而樂

梅的告白仍在持續:“我知道對不起爹,對不起您,對不起全家人,

可是我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哪怕絞斷青絲,遁入空門,我也還是心

在凡塵,情挂起軒呵!”

映雪不能置信的瞪著樂梅,心寒直透背脊,氣得渾身發顫。

“你……你當著全家人的面,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簡直厚顏無

恥!”

樂梅心中又是一痛,卻依然不肯放棄轉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對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對我的愛,卻是甚

于自己生命的。那么,您為什么不能因為愛我而退一步,嘗試接受柯

家的人?也許,也許您會覺得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几句甜言蜜語,就讓她的女

兒從“不共戴天”轉化成了“海闊天空”?

“好……好啊,我珍愛得勝于自己生命的女兒,原來就這么點兒

出息!”她的聲音輕飄虛軟,几乎沒有一絲力氣。“我的女兒拿了一

把刀,讓仇家去握刀柄,卻逼自己的母親握刀刃,她要這樣子証明我

對她的愛,否則我就是在恨她……”她搖搖頭,淚水流了一臉。“樂

梅啊,你實在不懂我對你的愛!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寧死

而不愿恨你!”

當下,她萬念俱灰,抱著亡夫的靈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

死,幸好被宏達攔了一把,總算沒有釀成悲劇,但樂梅已經嚇得魂飛

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來,她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倘若母親

因為她的緣故含恨以終,不僅她自己會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將

更深。

自從知道起軒的真正身分之后,她的生命就變成了一條繩索,繩

索的那端是他,這頭是母親,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她,牽縛著她,

都不許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為兩端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

一旦有一端松脫,都是徹骨的痛!

但是,母親的求死,逼著她不能不選擇,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種

選擇。

“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放棄……”她抱著母親痛哭

,橫了心發誓:“從今以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沒有柯起軒這個人!



話一出口,她仿佛聽見那條繩索掙斷的裂聲,而她整個人也已支

離破碎了。

斷了相見,卻斷不了思念,三天后,樂梅只得私下央求宏達,代

她與起軒見上一面,就說彼此無緣,請他往后自己珍重。

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達帶來的消息卻讓起軒的一顆心急遽下墜

,當下不由分說就要往韓家奔去,只想找樂梅問個清楚。萬里見他瀕

臨瘋狂狀態,不得不拼死勁把他按住,大聲喝道:“柯起軒,你給我

冷靜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對女兒都不惜死諫,若是見到你,那還

有不拼命的嗎?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達抗議了。“姓楊的,你當我舅媽是野人哪?”

萬里橫了他一眼,做出請便的手勢。

“好,是你的舅媽,你形容好了!”

宏達瞪著垂頭坐在地上的起軒,好半晌才咕噥了一句:“我猜她

會拿把菜刀砍你!”

萬里得意的對宏達點點頭,再轉向起軒,雙手一攤。

“瞧!那你是乖乖讓她砍,還是跟她一決生死?這兩種狀況都有

同一個結果,就是樂梅一頭去撞假山!”

起軒心中一悚,萬里的話雖然夸張,但也離事實不遠。

“我……我沒有為難樂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對她的決

心永遠不會改變……”他懇求的望向宏達。“那么,我寫封信好了,

你幫我帶給她。”

宏達白眼一翻,挖苦的說:“謝謝你啊,就是你讓小佩傳的那封

信給我舅媽搜出來了,才弄得這么雞飛狗跳。你還要我傳信?別害人

了吧!”

“那傳話總可以吧?”萬里很快的接口:“死無對証!”

宏達瞥著起軒,滿心不是滋味。

“這我也不干!”

“可是你剛才不是幫樂梅傳話了嗎?”

“那不一樣!”

宏達頭一揚,正要拂袖而去,身后的萬里冷冷拋來一句:“小肚

雞腸!”

“你說誰?”宏達氣沖沖的猝然回頭,几乎逼問到萬里的鼻子上

。“誰小肚雞腸?”

萬里氣定神閑的睨著他,慢條斯理的說:“本來嘛!眼看人家兩

情相悅,醋缸都打破了,算什么好漢?光會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量,

表示樂意替她傳話,來到這兒卻又別別扭扭,一副英雄氣短的德行!

好啦,你現在趕快決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還是小肚雞腸?說

!”

宏達火大了。

“我當然是大度大量!”

“干脆!”萬里拇指一豎,一臉激賞。“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

再嚕嗦,從今兒個起,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見面,互通消息!”

宏達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什么,萬里已經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爽快的說:“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這個朋友

我交定了!”

一旁的起軒并未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那條小

徑的盡頭,想著三天前樂梅離去的一幕。當時,兩人對未來都充滿了

希望,誰知美夢竟是倏忽即過,而惡夢卻又迅速聚攏……

不稱意的事兒一樁連一樁,起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柯老夫人

見了就頭痛,昨兒鬧了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

子不舒服,心上連帶的不痛快,懶洋洋的只是沒勁兒,好在紫煙想了

個聰明的法子,把熱鹽裝熱敷,說是可以活絡肩骨,她也就隨紫煙布

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讓紫煙一會兒為她捶肩,一會兒為她

按摩太陽穴,果然覺得肩痛被鹽袋的熱氣緩緩化解,于是人也漸漸有

了精神,總算會說會笑了。“咱們家是几代的鹽商,旁的不敢說,這

鹽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沒人知道還可以這么利用。”她拍了拍紫

煙的手,笑道:“你這孩子到底還有多少小秘訣?趕明兒個我把家里

一大幫子丫頭全叫來,讓你給她們開堂授課怎么樣?”

“那不行!”紫煙撒嬌的說:“把她們都教會了,我就不稀奇啦

,您還會疼我嗎?”

“鬼靈精!”老夫人笑得更開懷了。“人家什么都學得來,就你

這張嘴啊,那是怎么都學不來的!”

“真的?”紫煙走向不遠處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

:“那我這張嘴,請老夫人把這碗燕窩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頓收,看著那碗粥,只是遲疑。

“待會兒再吃。”

紫煙微微一愣,馬上又殷勤勸說:“待會兒就涼了,怕不好吃了

。”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興闌珊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

這几天淨鬧肚子,抓了藥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實在沒胃口

。”

紫煙怔忡了一下,輕輕把粥品擱回茶几上,沒說話。

“唉!”老夫人長嘆了一聲,不禁感傷起來。“人老了,就是不

中用。”

“您快別這么說,”紫煙的雙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輕捶著,語氣里

也充滿了安撫的意味。“只要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總會想法子給您調

理好的。”

老夫人心中一動。

“還好有你陪著我,不時替我張羅這個調理那個,而且說笑解悶

什么的,我才覺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說呀,自從你到咱們家以后

,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邊的一個丫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又

嘆了一口氣。“她叫紡姑。”

紫煙忽然整個人一僵,捶背的動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這會兒正

沉湎在往事中,并未感覺身后的人有什么不對。

“那丫頭就和你一樣,模樣兒討人喜歡,性情更是機敏伶俐,做

起事來麻利又仔細,尤其難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嘆著:“那

時候,我還真是疼她!”

某種奇異的神情悄悄襲上紫煙的臉龐。

“后來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常。

“她后來怎么樣了?”

老夫人并沒有回答,全副意識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歲月,

回到了舊日的寒松園。

紡姑確實人見人愛,但也正因為這樣的緣故,竟讓當時寄住在這

兒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內侄,本是個游手好閑的闊少,家道中落之后

,仍不脫浮浪個性,總是四處留情。之于紡姑,他并沒有多少真怎么

能再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

痛,又保証又發誓的,心,不過貪戀她年輕貌美,而且天真好騙,待

知道紡姑已珠胎暗結時,他對她全部的熱情也用完了,當下不但推得

一干二淨,從此甚至避不見面。無計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變化,

眼看著就要瞞不住人,傷心傍徨的紡姑只好偷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

將她配給少展做小,不為別的,只為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爹。本來

年輕主子收個丫頭也不算什么,問題是少展成婚在即,對方又是個有

頭有臉的人家,一旦曉得寶貝女兒還沒過門,未來的女婿倒先置了一

個弄大肚子的姨太太,這門親事必吹無疑。因此,柯老夫人盤算過后

,認為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給紡姑一筆錢,讓她離開寒松園,先把

孩子生下來再說,至于以后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但紡姑怎能

接受這樣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賠了感情,懷了孩子,已經夠無措難

堪的,向來疼她靈巧、說她貼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發她

,全然不顧多年的主仆情分,卻當她是一塊臟了、破了、該扔了的抹

布!羞憤交加之下,她企圖跳井,只想一死了之。被攔下來的時候,

紡姑哭著,鬧著,說了許多瘋話,那些話別人不懂,柯老夫人卻是明

白的。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亂終棄的行徑,惹來后患,柯老夫人只

得立刻把她攆出寒松園,并喝令從此以后,紡姑與柯家兩不相干,若

誰敢與她接近、為她求饒,誰就隨她一起滾。”你們柯家如此絕情絕

義,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總有一天……”

這么多年過去了,紡姑被架出大門時的淒厲詛咒,仿佛還回蕩在

耳邊。柯老夫人不覺打了個寒噤,似乎又看見紡姑回頭瞪她時,那雙

充滿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紡姑,試圖挽回過去的

錯誤……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她略一定神,才發現被她抓住的人并非紡姑,而是紫煙。

“我沒事。”她放開了紫煙,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復

:“沒事。”“對不起,我不該問的,咱們不談她了。”

“不不,我想談,我……”老夫人忽然又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

紫煙的手。“我告訴你,雖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終沒忘記她。當年,

她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而我又在氣頭上,所以……所以她就離開了咱

們家。事后想起來,心里實在懊悔,可我總以為,她還會回來求情吧

?誰知那丫頭性子也倔,竟然一去無回了……”

紡姑和少展那一段,沒有別人知道,老夫人也當這是個不可外揚

的秘密,所以多年來從未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和紡姑有關的一切都絕

口不提﹔但這會兒,她卻收束不了自己傾吐的心情,話說得越來越急

,紫煙的手也被她握得越來越緊。

“……她和你一樣是個孤兒,根本無家可歸,離開咱們家之后,

也不知會去哪里。好長一段時間,我還真擔心她,遣人打聽了几回,

都探不出什么消息,讓我想接濟她什么的都無從著手。唉,那丫頭看

樣子也不像個命薄的,所以我只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實的好人,有

了靠傍,沒有在外頭飄飄蕩蕩,不然,我委實難安……”她喉頭一哽

,禁不住掉下淚來:“有時候,我還真希望她會突然出現,回來看看

我,讓咱們老主仆不計前嫌,敘敘舊什么的,我也好把我心里的這番

懊悔,說給她聽聽。”她放開了紫煙的手,抽出夾在腋下的手絹兒,

一面拭淚,一面有些難為情的解釋:“真不知道怎么會跟你提起這些

?不過,說了之后,我現在心里確實舒坦多了!”

紫煙那頭一直悄無聲息,老夫人不經意的抬頭一看,立刻吃了一

驚,也不知什么時候,她竟已淚流滿面了。

“哎呀,你這傻丫頭!”老夫人趕忙把剩余的淚草草一抹。

“你瞧,我不哭*□,你也別陪我難過啦!”

但紫煙只是呆呆的望著她,仍然淚如泉涌。這孩子真是善良,或

許是因為她自己受過那么多苦楚,所以對別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

!老夫人疼惜她,微笑著把話題岔開去:“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

,你的聰明法子又奏效啦!這下我可有胃口了,來來來,你把燕窩粥

端來給我吃,嗯?”

紫煙怔了一下,吶吶的說:“別吃了吧,都涼了。”

“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人一心只想討紫煙喜歡。“你煮的粥,

就算涼了也好吃的。去端來吧,去!”

紫煙背對著老夫人走向茶几,端起了碗盅,卻沒有拿過來的意思

,只是站在那里發呆。

老夫人詫異的看著她的背影,不解的喚道:“紫煙?”

紫煙忽然沖向門檻,把手中的湯粥往外面一潑,然后又奔回老夫

人跟前,破破碎碎的哭泣解釋:“那碗粥……那碗粥涼了,我怕您吃

了又要鬧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這丫頭會有這種反應,想來必是讓剛才那番剖白感動了吧?老夫

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將紫煙攬入懷中,不勝感慨的想,好一個貼心

、單純的孩子!

打從樂梅十五歲起,上門說媒的人就未斷過,但映雪從來也沒仔

細考慮,一則是那些人選都不入她的眼,二則是她認為女兒還小,應

該在她身邊多留几年﹔然而最近,她忽然發現女兒長大了,大得可以

宜室宜家,也可能成禍成災。

夜長夢多啊,雖然女兒答應不再和那個柯起軒來往,但誰知道還

會有什么后續事件發生?照樂梅落落寡歡的神色看來,那個人分明還

擱在她心里!如果她一時糊涂,糟蹋了自己,怎么辦?如果她枉擔了

閨秀之名,鬧得滿城風雨,辜負了她死去的爹,怎么辦?

映雪決定了,在這些災禍發生之前,必須趁早把樂梅嫁出去!

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對象在心中篩選了一遍,覺得還是宏達最合

適,那孩子雖不出眾,但他心眼實,和樂梅又是青梅竹馬,將來絕不

會虧待她的。其實,以前淑蘋就不止一次暗示過親上加親的意思,映

雪當時未置可否,這會兒卻不能不主動表態了。只是,以目前這種狀

況,樂梅還高攀得起嗎?

宏達會不會嫌棄她?

當映雪吞吞吐吐的對伯超和淑蘋如此表示時,淑蘋先是一愣,隨

即也吞吞吐吐起來:“這……這本來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可現在這般

局面,恐怕還是得問問孩子們自己……”

“不錯!”伯超沉吟著接口:“以樂梅目前的心情,你要跟她談

婚事,那絕對是勉強,嚴重的勉強!”

映雪還來不及招架,就聽宏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對我也一樣勉強!”

跟著這句話,他的人已跨進了大廳,這頭三人愣看著他,都有些

莫名其妙,而他則徑自在那頭繼續表明立場:“舅媽,您若早几個月

前把樂梅許配給我,我會給你磕三個響頭,然后歡天喜地的買鞭炮慶

祝去,但弄到現在,人家都兩情相悅、轟轟烈烈了,我杵在中間干什

么呢?”

淑蘋瞥了一眼映雪發白的臉色,趕緊數落兒子:“真是沒規矩!

大人說話,你一個勁兒的插什么嘴?”

“我怎么能不插嘴,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呀!”宏達正經八百的反

駁,一臉凜然。“你們用父母之命壓迫樂梅,就算成功了,我也勝之

不武,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卑鄙!所以我在此鄭重聲明:哪怕我再喜歡

樂梅,我也不愿意做個小人!”

淑蘋張口結古,無話可辯,干脆推到伯超身上:“你也不說他兩

句,光任他在那兒胡扯!”

“唔,”伯超贊許的望著兒子,慢條斯理的開口:“不錯!很有

那么點兒骨氣!”

映雪的臉色又白了几分,心里也大大受傷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

兒要給人,竟然給不出去!如果連宏達都拒絕,那么別人豈有不介意

的?倘若樂梅和柯起軒的情事傳揚出去的話……她頓時著慌起來,怎

么辦?看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夏家怎么樣?雖然家境普通,可好歹是詩禮人家,也算過得去

是不是?”她倉促的想了想,歇斯底里的往下遷就。

“要不,王家也可以,若王家不成,還有陳家……”

“舅媽,您不覺得應該先問問樂梅自己的意愿嗎?”宏達抗議了



“她現在還有什么資格挑剔人家?”映雪的滿腔怒氣驟然爆發,

厲聲道:“她完全沒有!”

伯超和淑蘋面面相覷,都被映雪的反應駭住了。宏達更是聽不下

去,轉身往外便走,卻看樂梅正怔怔的站在門檻邊上,他頓時一呆。

“樂梅?”

她并未理會他,徑自擦過他的肩,直直走到映雪跟前,顫聲說:

“娘,別把我嫁出去吧,我寧愿一輩子留在家里侍候您,侍候姑爹姑

媽。”

大廳中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勢,窒息緊張,一觸即發。眾人都不

約而同的把視線轉向映雪,她則尖銳的橫了樂梅一眼,冷冷的說:“

我把你留在家里做什么?好讓你給韓家惹來更多麻煩嗎?好讓你尋機

和柯起軒藕斷絲連嗎?如果有一天,你肚了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怎么

辦?你姑爹已經養了你十八年,難不成還要他繼續養你的……”

“舅媽!”宏達憤怒的大叫了一聲,阻止她往下說。

但映雪話中的意思已經太明顯了,明顯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難

堪。樂梅狠狠的搖晃了一下,仿佛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個巴掌,她的

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后泛灰。伯超也霍然站起身來,氣急敗

壞的大嚷:“你說這話真是太過分了!”“一點也不過分!”映雪激

烈的駁回去。“你們到底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所以只有我這個親娘敢

說重話!別忘了懷玉當年是怎么死的,倘若樂梅又毀在柯家人手里,

難道還要懷玉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嗎?”

“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樂梅再也無法忍受,整個人抖得

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娘,您不能因為不相信我,就把我當貨物一

樣的拋售出去啊!您……您要我怎么保証?怎么發誓?您說好了,我

全依您!只要能讓我守身如玉,我什么都可以依您!”

“你說什么?守身如玉?”映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

發直了。“你為誰守身?為誰如玉?你是像我一樣的寡婦嗎?我才談

得上守身如玉!至于你憑什么說這四個字?你憑什么?”

“我承認,我不想嫁人就是為了柯起軒!”樂梅崩潰欲絕,脫口

喊道:“我守身如玉也是為了他!我都承認了好不好?”

“你……”映雪重重的喘著氣。“你恬不知恥!”

“就算您同情我,可憐我行不行?”樂梅痛苦的捂住臉,淚水由

指縫間流下來。“我心里已經打定主意,既然我這輩子和起軒是無緣

了,也不愿意嫁給別人,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再去愛任何人,遑論委身

呢?那是強逼我不貞不潔啊!您要這么殘忍的對我嗎?您應該可以體

會的,我的心意就如您為爹終生守節一樣,只求全心全意對一份感情

忠實到底!將心比心,您就成全我這個可憐的心愿吧!好不好?求求

您了……”

這番痴心告白,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動容,除了映雪。

“你居然敢跟我比?”她的臉色冷得像一座化不開的冰山,眼底

卻跳動著憤怒的火焰,語氣里滿是傲然、鄙夷和不屑:“我同你爹是

憑媒妁之言,聽父母之命,從小定大定,正式下聘,到大花轎來迎娶

,一步步規規矩矩,多么的慎重其事。洞房花燭,我與你爹才生平第

一次見面,婚后相敬如賓,一點一滴的把感情培養起來。哪里像你?

學那些戲曲小說里頭不正經的浪蕩女子,私相授受,暗中偷情!你的

心靈已經玷污了,那就如同失節,還大言不慚什么守身如玉,還敢跟

我相提并論?你簡直侮辱了我和你爹!”

樂梅聽得一步一踉蹌,臉上再無一絲血色,仿佛瀕臨懸崖邊緣,

隨時都會縱身下墜。

“夠了夠了!”淑蘋再也無法坐視眼前局面,扑上來抓住映雪。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會對樂梅說出這種話……”

話語未止,一旁的樂梅已驟然爆發,狂喊如裂帛:“是!我是污

穢骯臟!我是下流無恥!在你這個烈女的心中,我根本一無是處!所

以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反正不是柯起軒就好,管他張三李四王二麻

子,我都人盡可夫!”

映雪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淑蘋,沖上前去就甩了女兒一巴掌

。樂梅本已搖搖欲墜,挨了這力道不輕的一掌,立刻仰跌在地。淑蘋

不禁驚叫了一聲,宏達慌亂的來扶,伯超則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映雪的管教方式雖然嚴格,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動手打女兒!而樂

梅一向是個最乖巧的孩子,竟會說出那樣的驚人之語!

樂梅縱然乖巧,但她畢竟是映雪的女兒,骨子里也有同樣的固執

與剛烈,平時潛藏不動,這會兒卻叫那熱辣的一掌激迸了出來。她掙

扎的撐起身,不讓宏達扶她,也不撫摩頰上的紅印,只是昂然站在那

里,以一種決絕的、憤恨的、陌生的眼光直視著母親。

雖然樂梅一句話也沒說,然而那種眼光像一把匕首,狠狠戳入映

雪心頭,霎時就將她擊垮了。

“好!你什么都不必說,你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便表示咱們母女

的感情從此一刀兩斷!”她咬著牙,抖抖索索的說:“我李映雪就當

沒你這個女兒!袁樂梅已經死了,不存在了!你走,隨你去找柯起軒

還是什么人,統統與我無關!”

她沖上去,瘋狂而死命的把樂梅往門外推,整個人置身在一片悲

憤交雜的烈焰狂濤中,讓眾人攔都攔不住。

“映雪!你冷靜點兒……”

“舅媽!別沖動啊……”

有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著喊著,有許多只手慌亂無措的擋著攔

著。混亂中,映雪硬是把女兒推出門檻,隨即把門迅速一關,也不管

門內眾人的厲言軟勸,徑自反過身來抵在門上,重重的喘著氣。

而門外的樂梅也并沒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聲全然崩潰的哭喊

,然后就朝前庭大門奔了出去。

“樂梅!”宏達沖向窗子,對著她遠去的背影大叫:“樂梅你別

走啊……”

“映雪你快開門吧!”淑蘋在這頭哀求著:“樂梅也在氣頭上,

這一去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你把樂梅趕出家門不算,還堵著門不讓咱們追人!”伯超氣急

交加的罵道:“你對我這個一家之主究竟有點尊重沒有?你……”

映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站在那里,背抵著門,好似她也是門的

一部分,整個人像是給掏空了一般,眼神空洞,木無表情。她知道她

會后悔的!眼前這三個人雖然和她有親戚關系,雖然也在同一張屋檐

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可是在這世界上,她真正的親人只有她的女兒

,而她卻親手把唯一的女兒趕出去了!她知道她會后悔的……

映雪閉上了眼睛,痛心的淚再也忍不住的嘩然奔落。是的,她已

經后悔了。

樂梅哭著奔出家門,心里昏亂一片,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只是

憑著潛意識的召喚,往霧山村的方向而去。

由于情緒不穩,不斷涌出的淚水又糊住了視線,使她一路顛躓,

來到被雨水沖壞的這條山徑時,一個不慎,她就失足墜下了山崖。

伯超發動了全部的家丁出門,找穿了大街小巷,卻遍尋不著樂梅

,宏達只得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往霧山村尋索,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發

現了昏迷不醒的她。

當樂梅被帶回韓家的時候,不僅是人事不知,額頭上還有個撞裂

的傷口,全身更布滿了凝結后的血跡﹔總之,她整個人奄奄一息,除

了尚有呼吸之外,簡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跡象。連請兩位大夫,都為

之束手無策,說她恐有性命之憂。

全家一片凝重愁慘,映雪更是悔恨萬分,只能坐在床沿痛哭,完

全失去了主意。

“樂梅呀,你怎么可以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她撫著女兒蒼白

如紙的臉龐,淚水扑簌簌直掉。“倘若你要真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即

使不想活,都沒有臉去見你爹啊……”

樂梅緊閉的眼睛忽然顫動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樂梅?”她焦灼的試探。“娘在這兒!你……能睜開眼睛瞧瞧

我嗎?”

樂梅果真緩緩睜開了眼,半開半合的,眼神很渙散,似乎無法集

中視線。

“娘……別不理我,別……別……”她的聲音十分細碎、虛弱。

她醒了!映雪心中一寬,緊跟著卻也一痛。

“傻孩子!娘怎么會不要你!”她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啜泣著說

:“我收回那些可怕的氣話,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眾人都圍了過來,為了樂梅的蘇醒而松了一口氣。

“樂梅,”淑蘋俯下身,急急的問:“你覺得怎么樣?疼不疼?

忍著點兒,藥馬上就抓回來了……”

“樂梅,”宏達也急切的探過身來喊:“你別怕!咱們已經把你

救回來了,你現在躺在自個兒的床上,很安全的……”

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著,每個人都搶著對樂梅說話,卻交織成

一片混聲,什么也聽不清楚。伯超不得不提出制止:“哎呀,小聲點

兒,小聲點兒,人才剛醒……”

“不!起軒……”樂梅忽然抬高了音量,語氣也迫促起來:“咱

們不能在一起……不可以……我不能對不起爹和娘……我不能……”

大家都愣住了,屋內霎時鴉雀無聲,只有樂梅無意識的獨白在哽

咽繼續:“好……好……我跟你一起下去,咱們……咱們一塊兒萬劫

不復……萬劫不復……”

原來她沒醒!原來這不過是她昏迷中的囈語!映雪捂住臉,再度

無助的痛哭起來。

約定的日子,宏達卻沒來赴約。萬里不耐久等,正想開口提議到

韓家附近轉轉看,卻發現起軒早已不由分說的往韓家的方向走了。萬

里搖搖頭,沒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韓家前門的小徑上,有個人影匆匆走來,兩人定睛一看,可不

正是宏達!而宏達看見他們,卻活像見了鬼一樣,目光閃避,吞吞吐

吐,臉色十分古怪。起軒心中疑云大起,萬里也覺得不對勁兒,催著

哄著,好說歹說,几乎又要打架了,宏達才被逼出了實話。

“還不就是我舅媽!她忽然間發瘋一樣的,非要把樂梅嫁掉不可

,樂梅跟她爭,跟她求,鬧得不可開交,最后翻了臉,舅媽竟當場把

樂梅趕出家門,說不認這個女兒了。后來我們全家出動去尋找樂梅,

好不容易終于在往霧山村的山路上發現了她……”

宏達喉間一哽,有些說不下去。萬里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急不

過的大吼:“然后呢?你快說呀!然后呢?”

宏達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的望向起軒。

“我想,樂梅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時,

卻不慎失足,跌下了山谷。”

起軒一臉痙攣,張開口想問什么,卻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干澀、

困難的迸出一句:“她死了?”

宏達傷痛的搖搖頭。

“她跌破了頭,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嘔吐和囈語不斷……”

感謝天!起軒閉上了眼睛,至少她還活著!感謝天……

“樂梅她……”宏達遲疑了一會兒,畢竟還是說了:“她一直叫

著你的名字。”

起軒的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當下,他沒有一絲猶豫,轉

身就往韓家奔去。

不管身后宏達和萬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險惡的狀況,只要能看

到樂梅,守在她的身邊,他什么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

那就砍吧,如果這樣可以代替樂梅受苦,那么他甘之如飴!

因為出了事,韓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馬翻,平日森嚴的門禁也松弛

了許多,竟讓起軒一路長驅直闖,如入無人之地。也因為小佩丫頭正

蹲在一扇廂門外抹眼淚,形成最好的路標,使他不必詢問,就在成套

的數排廂房中,正確俐落的找到樂梅的房間。

在房內陪守的眾人看見起軒一點兒也沒有阻礙的沖進來,都大吃

了一驚,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呼喚樂梅,更是驚呆得忘了反

應。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映雪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確定眼前這人真

是柯起軒,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

熬、傍徨等種種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泄的對象。

“你這個凶手!都是你把樂梅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

她哭喊著扑上去,對著起軒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我跟你

拼了!你父親殺了我丈夫,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兒!她要有個三長兩

短,我就與你們同歸于盡!你這個凶手!凶手……”

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了他!起軒并未反擊,只是緊緊護著樂

梅,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

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底是把映雪架離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兒一

頭哭一頭嚷:“你們怎么還不把這個凶手趕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起軒凝視著昏迷中的樂梅,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

。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的時候,她是笑著離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

意識的躺在這兒,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

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轉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誰是

凶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頓時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

,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出的驚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喑啞的,几

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住口。”

起軒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從頭到尾,我做過什么傷害樂梅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

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后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

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映雪近來和女兒之間種種前所末有的沖突,她的心

一酸,當下又恢復了攻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

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樂梅!你離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

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但愿我把她奪走了!”起軒激烈的剪斷她的指控。“是!我早

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因為我欽

佩你,因為你是樂梅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

,把全副心思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兒,我認為像你這么堅強、執著又

偉大的母親,絕不至于殘忍無情、蠻不講理,絕不至于把人逼上絕路

……”他停頓了一會兒,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出口來:

“但你就是!”

“你……”映雪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

,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來。“你們怎

么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的來批判我?”

“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起軒回頭望著樂梅,啞聲說:

“因為你固執的一再反對,終于變成一只無形的手,把樂梅推下了山

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氣來反駁起軒的控訴。

“她……她還沒……”她也望向樂梅,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

口,只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么可以詛咒她?”

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

卻止不住的奔流。起軒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

“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我不怕她死,真

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么?

到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親、柯家上上下

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著報仇宿愿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

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卻要兩個家庭同歸

于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袁伯父的遺志?”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頭

去,無言以對,然后,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兒,久

久,久久,終于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續--- 鬼丈夫

跟在起軒身后趕來的萬里原本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這時才上前

拍拍好友的肩。

“誰說沒有希望的?別忘了還有我呢。”他轉向眾人,大聲說:

“請各位允許,讓我替樂梅診斷診斷。我叫楊萬里,是個大夫,別看

我年紀輕輕,其實我從十五歲起,就已替人開處方治病了。”

“對對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他祖上五代都是

醫生,就憑這一點,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

就算宏達不幫腔,萬里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懷疑或拒

絕,而他亦沒有辜負別人的信賴,略略觀察把脈之后,便把樂梅的一

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又說顱內出血是她的傷勢關鍵所在,目前

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不免有些耽

誤了病情,但現在搶救還不晚,只要能夠對症下藥,樂梅醒轉過來是

遲早的事。一場分析下來,聽得人人點頭,個個佩服,多少都寬了心



稍后,萬里坐在韓家大廳里開處方單,好讓家丁去藥鋪抓藥時,

伯超走過來道謝,萬里趕忙起身回禮,誠懇的說:“快別客氣,這原

本就是我的天職,為了起軒,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但愿韓伯父

也能拋開成見,全權信賴我。”

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不免有些尷

尬,一時不知何言以對。萬里心里有數,便乘機為好友說項:“我懇

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還要多多擔待起軒,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萬

馬都拉不動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樂梅的病情來說,或許有

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

伯超沉吟了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切有我

擔待!”

萬里說得不錯,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

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他能令她

平靜﹔當她囈語不斷,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寧。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

身邊,將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

的力量灌輸給她﹔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離

開過她的遐睫。

只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

俯下臉去,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

好几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

正的情緒﹔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點一滴的融

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愿讓人知

道。

這天夜里,韓家來了几位意外的客人。當宏達領著他們跨進樂梅

房里的時候,起軒先是一愣,接著就激動的喊出聲來:“奶奶!爹!

娘!你們一定是從萬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趕來了,是不是?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柯老夫人已經沉

穩的開口了:“真是冒昧得很,突然來訪,請各位千萬別見怪。當我

聽萬里說,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傷,我老人家于

心不忍,也于心不安,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范和穩重的威儀,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

,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起來。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見她俯首不語,便

理所當然的回禮:“承情之至!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咱們代她謝過

老夫人!”

道過擾,趨前探視過樂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托

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藥物分外敷與內服,外敷者有一日一

次、兩次與三次不等,內服者又有火煎、水沖的差別,每一種藥還有

不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

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當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蘋和怡君

連連稱射不止。紫煙搖著手,柔聲說:“別客氣!我能盡一分力是一

分,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才好!”

“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堅定的接口:“這兒有韓家、袁家同

咱們柯家,老老少少這么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老天爺不會睜眼不顧

的!”她停頓了一下,視線掃向眾人,問道:“請問,樂梅的母親是

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語,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

而來,也可以感覺老夫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

的婦人,感慨萬分的點點頭。“我早應該來看你的,剛出事的頭几年

,我跟士鵬他爹,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兒來賠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

白我這兒子是怎么樣的人,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他寧愿那把刀

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老

夫人望了兒子一眼,也不禁黯然。“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可我能說

,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應當不厭其煩的來拜訪你,以一個

母親對母親,妻子對妻子,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來一步一步化解

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

心而來,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

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老夫人緩

步踱開,嘆息著說:“所謂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

,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

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梁,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

,甚至几乎付出了生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為人父、枉為人母了!



几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

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七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

格這么說的。總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

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個后悔,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

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

紫煙表情一動,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

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復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么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為玉

帛吧,別讓躺在床上的樂梅不安寧。”老夫人望向樂梅,心里眼里都

是誠懇,都是憐惜。“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也別說為時已晚,

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所以

,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眾人一心,只為樂梅祈福吧!”

眾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士鵬再也

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啞聲對她請求

:“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

,除了祈求他的寬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我誠心誠

意的請求你的允許!”

映雪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盼他代

為做主,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你別看我,是非恩怨都明

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亂麻,千頭萬緒,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結要解

,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正面轉向士鵬,這是她

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

“懷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帶你去!”

聽到這句話,柯韓兩家人都松了一口氣。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

,喊著紫煙,拉著延芳和起軒,和悅的說:“來來來!咱們柯家的人

,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

畢之后,他胸臆間那股洶涌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懷玉……”

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臉一蒙,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

十八年郁結,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都讓痛

快的淚水洗淨了。

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著她的

面頰潸然淌下。

樂梅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長得做不完的夢。

夢連著夢,夢套著夢,夢醒了還是夢。有些夢倏忽即逝,有些夢

縈繞不去,它們一個接一個,如一條時而柔緩、時而險惡的河流,反

反復復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則是一片落花,隨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

浮載沉。

仿佛,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卻因人潮的

涌動,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

。她狂喊著他的名字,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

俱屬徒然,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他被人潮吞噬、淹沒……

仿佛,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

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么,母親頭也不抬,冷冷的說:“我在縫制你

的嫁衣!我已經把你許配給王二麻子了,你忘了嗎?”她哭著說不嫁

,母親便不由分說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紅色的血漿立刻大量噴

涌而出。她魂飛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親,母親卻仍是直挺挺的跪著,

冷冷的說:“你殺了我了,女兒,你殺了我了……”

仿佛,在往霧山村的小徑上,她行單影只,連跑帶跌,趕著去見

起軒一面,但拭不完的淚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腳底一滑,眼

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見的手將她拉扯下墜,直落進一個深不見底

的井中。井水寒徹入骨,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只能任自己的發絲散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無邊的冰冷和

黑暗,一點一滴的解離她的肉身與靈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深井漸漸幻化為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漸漸出

現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遠,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

去,漸漸看出,那竟是起軒灼灼的雙眼。終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

的想,原來,他一直都在燈火闌珊處等著她,原來,他一直都與她靠

得這么近,近得觸手可及﹔但他為什么這樣憔悴,這樣消瘦……她想

伸手去撫他的臉,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她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費盡了力氣,卻只能擠出恍若游絲的一聲:“起……起軒……”

他俯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著忽然轉變為狂喜。

“樂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著他,意識一時接不上,眼前卻又出現了另一張俯視

的臉,母親的臉,同樣憔悴而消瘦,同樣有著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

同樣發出了迫促的喊叫:“樂梅!樂梅!你看見我了嗎?娘在這兒,

你叫我,回答我呀!”

娘和起軒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樂梅掙扎著向兩人看去,終于又

因為虛弱的緣故而閉上了眼睛,喃喃告訴自己:“我……我在做夢…

…”

“不,不是夢!”起軒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說:“你聽我說

,你跌下了山谷,受了傷,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顧你,也一直在

盼望你清醒過來,盼了好多天了!樂梅,請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們,讓

我們確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

“孩子啊,這是真的!”母親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里充滿了淚

意。“娘和起軒可以同時出現在你的面前,沒有張牙舞爪,沒有憤怒

爭吵,你聽清楚了嗎?是的,娘再也不逼你從中擇一,你可以同時擁

有我們兩人的愛!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等著你好

起來……”

起軒的手勁堅定,母親的撫觸溫柔,輕重雖有不同,卻都一樣真

實……那么,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樂梅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在兩

個她最愛的人之間反復游移,確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夠,縱使眼

中蓄滿了喜悅的淚,仍不敢闔眼,只怕眼前這甜美、快樂的一幕會倏

然消失。

如果這是夢,她但愿自己永不醒來。

生命拐了一個大彎,終于回到最初。三個月后,起軒和樂梅履行

了十八年前的定親之約,在雙方親友的祝福下,正式訂婚了。

說好再等三個月就成親,說好映雪和小佩陪著樂梅一起過門。柯

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興興頭頭,又要給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給親家母

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帳,又要租花轎、設筵席,又要請戲班

子、約鑼鼓吹打,還有其他數不清的枝微末節,全都馬虎不得,務必

做到盡善盡美,讓每個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柯老夫人還擔心

不夠花團錦簇,把南廂庫房的鑰匙交給紫煙,吩咐她好好的把家當清

點清點,看看可有什么寶貝可以派上用場。

韓家這頭也不曾閑著。光是置辦嫁妝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馬翻,樂

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辦得風風光光?比嫁

妝更重要的是樂梅的健康,她的傷勢雖然差不多復元了,但大病過后

,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几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

對要把她調了,但大病過后,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几分,因此韓家天天

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容光煥發

的送進柯家大門。

甚至連萬里都忙壞了。為了起軒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

樂梅,帶著她打太極拳,讓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還要研

制各種補血安腦的藥材,讓她精神清爽﹔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真

正令他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樂梅好嗎?樂梅

快樂嗎?樂梅今天穿什么顏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飯?樂梅……因為婚

俗,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苦了起軒不說,萬里也跟著受累,每天

都得回答好友反復的追問,煩得他連嘆帶嚷:“從頭到尾,我不過陪

在你身邊跟著打轉而已,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煩惱、眼淚和瘋狂,

我全都感同身受,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

“萬里啊萬里,”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過來人的口吻,感

慨又幸福的說:“愛情要是沒有痛苦,怎么能領略甜蜜的滋味?要是

沒有眼淚,又怎么能得到歡笑?我告訴你,只有懂得愛的人,才能懂

得生命﹔只有真正愛過,才算真正活過!”

萬里橫了起軒一眼,以他一貫挖苦、戲謔的語氣回敬:“是嗎?

但并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里,都有一位醫朮高超的大夫吧

?若有,那才能”活過”,若沒有,只怕是“活不過”了!”

起軒心中一驚,揚起眉,研究的盯著萬里,似笑非笑的問:“我

是不是聽見一種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

萬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眼看

瞞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對!你說對了,我的確很不是滋味!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后甜,

哭而后笑,那是因為你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

比……”他一拍胸膛,大聲承認:“好比我!”

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唇邊仍帶著

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覺得自己無所遁逃

,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歡樂

梅,也值得你這么驚訝嗎?想我本來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

一個人,為了幫你救你,陪你一起跳進漩渦里,轉得我頭昏腦脹。嘿

,現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

起軒搖搖頭,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

發僵了。

“真想不到啊,鐵漢竟然也會動情,這這這……這就像鐵樹開花

一樣,這……”他偽裝不下去了,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嚴重的

質問:“這是几時發生的事兒?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極拳,兩人有

說有笑,有談有聊的,就拉近了距離?”他一把推開萬里,開始氣急

敗壞的來回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不該等!我就說應該

馬上把她娶回家,親自照顧她,替她養傷!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

我……”

“好了好了!”萬里笑了起來。“你別這么窮緊張好不好?我再

危險,也威脅不了你啊!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這輩

子棄權,等下輩子吧!”

“你錯了!”起軒驟然止步,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不僅

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我的!天

地為証,日月為鑒,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梅,跟她白頭到老!”

在一片喜氣洋洋中,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

拈針做線,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動蕩與擾攘都結束了,

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軒分開,他們將攜手結發,共赴美好的

未來!她毫不懷疑這點,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從成親之后開始。

但誰也沒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劇先至,一個月后的某天夜里,

柯家忽然發生大火。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一夜之間,就以風卷殘云之勢,舔盡了一切

預設的美夢與憧憬。

這夜,柯庄大火。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驚動了全村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怎么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

時分,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來幫忙,但火苗蔓

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東風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

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軒。

幸運的是,先前紫煙警覺得早,及時奔走叫喊,柯家上下總算幸

免于難﹔不幸的則是,當時情況過于混亂,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

。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沖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火舌已

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

整整兩個月,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床上,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

布,雙手還得用繩索綁縛在床頭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

蟻咬嚙般的劇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傷勢。

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

,尤其是萬里,在眾人都背過臉去痛哭時,他必須咬緊牙關,運用全

部的意志,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為他最好的朋友進行種種診斷、救治

的工作﹔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對于他都太奢侈了,身為一個醫生

,他沒有崩潰的權利,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因為他已再沒有

多余的力氣能救治別人。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起軒活下去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里,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

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么做,可是從頭到尾,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

侍在起軒床邊,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這份工作唯有艱難可說,不

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體,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

定情緒,除非出于絕對的心甘情愿,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為強烈

的疼痛,他一直掙扎得很厲害,以致她在喂藥或敷藥時,不只一次被

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

放棄。

萬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異,是什么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為起軒

付出這些?為了主仆之情嗎?好入柯這才几個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

老夫人,和起軒并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何來深厚的主仆情分!為了

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如果僅是報恩,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

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

況,她所做的早已遠遠超出答謝的范圍,甚至,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

求,愿意終身伺候起軒!

有一回,在喂藥時,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眾人都束手無策,紫

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

的對入起軒嘴中。她那種專心致志、不顧一切、近于虔誠的態度,不

但震懾了一屋子的人,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于是,她就在

眾人眼光的環繞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喂入起

軒的咽喉。

在那一刻,萬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種強自壓

抑的深情。若不是愛,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兒,怎能舍下矜持,

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但是,恐怕她這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

兒心思,往后將更苦楚,更濃烈,一如那深滲入她唇齒之間、充人嗆

然落淚的藥汁。

萬里靜靜的望著紫煙跪地喂藥的卑屈姿勢,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

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體,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

天道不仁!柯庄雖然付之一炬,總還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軒的外

表,卻再也沒有復元的機會。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至少還有

寒松園可以安身,但起軒從此卻注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無

所逃于天地之間!

不,他并沒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眾人日夜的照料下,終于,

他能發出聲音了,可是每一個音節都是那么破碎、喑啞﹔終于,他能

勉強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瘸跛﹔終于,他能拆開紗

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僅燒壞了他的嗓子和右腿,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至于

他的臉,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張臉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滿了扭

曲疤痕的烙印!終其一生,這幅如影隨行的烙印,將時時刻刻提醒他

關于那場火劫的記憶。

既是逃不過的劫數,為什么不讓他好死?為什么硬要他苟活?他

仿佛做了一個噩夢,悠悠忽忽醒來,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

碎的模樣,卻成了噩夢本身!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

如何讓樂梅面對?當她看見他時,她會尖叫著逃跑嗎?她會嚇昏過去

嗎?她會寧愿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就算她對他仍一往情深,但

他是如此自慚形穢,如何能一如往昔,從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

,但午夜夢回,當她赫然意識到,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

守的丈夫時,她能不恐懼后悔?能不吞聲飲泣?

不,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不能把樂梅拖進來與他一起受罪

!他的生命已經支離破碎了,不能拉著樂梅一同陪葬!她還那么年輕

,還有那么長的人生要過,他有什么權利搗毀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

生一世的結發,如果系縛彼此的不是恩愛,而是痛苦與拖磨,到最后

,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僅僅擁有的只是與樂梅相戀的記

憶,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那么,他將真的什么也不剩下。

而保留這段記憶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是的,就告

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原來的樣子吧,就勸樂

梅另外改嫁,好好過日子吧。

這,是他唯五能為她做的事了。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下了這個決定,然后,他抬起頭來,遙

遙望向陽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著他的前世。

但樂梅一心以為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

的謊言呢?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也沒有人說得出口。打從火災的第

二天,韓家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

濟物資前往寒松園,一面告誡眾人千萬不許在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

點口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至于以后,誰也不敢

想。

兩個多月來,不僅柯家憂心如焚,韓家亦是寢食難安。雖然宏達

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來,總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但從他欲言又

止的神色看來,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么樂觀,對后續發展,多少也

都有了心理准備﹔然而這天,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帶來起軒的口訊

之后,大家還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遺憾,我不曉得還能說什么。”士鵬憂

戚的望著映雪。“唉,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么淺薄,一再的以歡

喜開頭,卻以悲傷收場……”他慢慢的站起身來,對韓家夫婦和映雪

彎下腰去,黯然道:“請原諒!”

延芳也接著起身,含淚鞠躬。伯超和淑蘋忙不迭的相迎安撫,唯

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著,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頭來望

著士鵬,毅然說道:“不!我不能接受!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在祈

禱、等待,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萬

苦爭取來的,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我現在立刻跟你們去寒松

園,我要親自聽他告訴我他的想法!”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從大煎熬到大解脫

,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變化更劇烈,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

謝﹔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當此際,天外卻又飛來橫禍,她無論

如何不能甘愿!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

了,難道女兒也逃不過心碎的命運?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

苦,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后塵!

寒松園的花園里,映雪坐立難安,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有如

天邊欲雨的云絮。偶然間,她一回頭,赫然看見身后不遠處竟站著一

個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驚呼出聲,而那人卻沖著她喊道

:“伯母!”

他的聲音是渾濁、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脫

口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他仿佛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回答她的時候

,聲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澀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趕來,急著見面的人

!”

起軒?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原來的起軒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這人卻灰暗而佝僂

,簡直像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幽靈!看他一步一瘸,蹣跚又吃力的向

她走來,她的五臟六腑霎時緊緊絞扭成一團。他才二十歲啊,正是最

神采飛揚的年齡,卻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頓過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語氣中仍充滿著苦澀的自嘲:“沒變

的,除了‘柯起軒’三個字,我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另一個人了!”

他戴著帽子,纏著頭巾,穿了長袖襯衫和長褲,如此密不透風的

怪異裝束,是為了把自己一身的傷疤里復起來吧?映雪心里一緊,酸

楚狠狠沖入咽喉。

“我……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她驀地住了口,趕忙又

慌急的解釋:“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知道你的聲音不一樣了,也知

道你必須依靠拐杖,可是……可是當我親耳聽見這么沙啞的聲音,親

眼見到你走得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來了!還有你的臉……”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別過臉去,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

哀叫:“不!”

“為什么不?”她急切的說:“無論你的臉變得多么可怕,但你

并沒有嚇跑你的親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經是以母親的心情

來看待你,所以你也不會嚇跑我的,讓我証明給你看吧!”

他逃避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走開了。

“我但愿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看過我的臉!只恨出事的時候,我根

本人事不省,否則我絕不讓別人看見……當我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之后

,我才明白,這段日子里,身邊的人看著我的時候,他們看的不是起

軒,而是一個可憐又可怕的變形人!即使現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擋

不住那種同情而恐懼的眼光……”他的聲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

難辨,夾著自棄欲絕的淚意。

映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哭泣的沖動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強你,但我要說,哪怕你的外貌改變了,聲音變了

,可對我而言你仍是起軒!我想……樂梅她也……”

“別說下去!您不能代替她發言!”他硬聲剪斷她的話。

“對,我不能,那么讓她自己……”

“別為難她!”他更強烈的打斷她。“告訴她,起軒不治了,死

了。當然,她會受不了,會忽忽如狂,會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們,

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樣。所以她會活下去,會妥協,然后……就讓她

改嫁吧!美貌如她,將來不愁沒有好歸宿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映雪聽得又痛又急。

“你別說什么將來,單講眼前你要我去欺騙樂梅,我是怎么也出

不了口的!”他陰郁的望著她,好半天才靜靜開口:“欺騙不了,我

就讓這成為事實!”

“你……”

“這話不是威脅,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見

的只是我的外表,可這場大火燒毀的不僅是我的臉,還有我的自信,

以及對生命的期望。總之,我從里到外都無藥可救了,您倒告訴我,

叫樂梅和一個萬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么幸福可言?我

的人生已經沒有一絲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愛的女兒推進一個暗

無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亂如麻。她知道起軒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也明白他在這段

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無法體會的重創,以至于如此灰心喪志,

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兒!

“你不能因此就對樂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感情是

強烈到俱足生死的!為了你,即使是與她相依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

割舍得下,又怎么會因你毀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軒絕望的搖搖頭。爭執令他疲倦,他決定終止這場各持己見的

談話。

“好了,什么都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為什么?”映雪一愣。

“您剛才不是要看嗎?那么,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著,他

便鼓起全部的勇氣,趁自己還沒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

映雪以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備,可是當她看見那張扭曲、潰

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著,她急急捂住嘴

,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

亂中,他抖著手想把面具戴回臉上,卻因為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

于是他更慌亂了,拐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

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

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梅,那么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

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中,久久,他

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

她才會相信,這樁婚約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

,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解脫……”

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

抬頭望著鴿灰色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云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

眼帘的只是一片慘淡。

回到韓家之后,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

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

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

“怎么了?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她把那只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

攥在胸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系,您說吧,我

……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著女兒。“這個壞消息…

…對你,對咱們所有的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

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大火,燒毀了柯庄……



“什么?”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著氣,眼中充滿恐懼。

“您說什么?”

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脫,只有……”她捧著樂梅的臉龐,但愿能

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

重傷……”

“不……”樂梅慘白著臉往后退。“不……”

“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著你,不敢透露半個

字……”

“兩個多月?”樂梅踉蹌著几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

?”

“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

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直到上個月

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里,映雪已泣不成聲。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著母親

,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

“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

,起軒……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著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

,拼命的搖頭,企圖甩脫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

淚珠。

“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

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起

軒!起軒!起軒……”

眾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著。

“放開我!我要去霧山!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你們放手……放手……”

“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

收殮下葬了呀!”

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睜,几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

“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為什么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么

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

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

“咱們先前瞞著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蘋哭哭啼

啼的接口:“因為那場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后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

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

“咱們這些天仍然瞞著你,實在是因為難以啟齒,”宏達嘆了一

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聽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

也越聽越驚恐。

“誰……誰死了?”她輕扯著宏達的衣袖,顫抖著問:“大家說

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

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

不如死!”

“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

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

“怎么會這樣?”小佩也哭了。“怎么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著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并

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

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么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著新嫁娘的美夢,

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著刺繡,繡

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

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著漸近的佳期,沒有為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飄過眾人,最后停

留在映雪的臉上。“讓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后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著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么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

,怕就已經支持不住了!你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

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

,又有什么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

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哭泣。

寒松園大廳里,柯家人都為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

,起軒終于打破沉寂:“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著拐

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兒不孝,請爹娘委屈求全,

為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

了,因為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

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風追著風,云堆著云,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著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愛兒柯起軒之墓父

柯士鵬母許延芳立于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樂梅伸出顫栗的手,痴

痴的撫著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著一絲

不近情理的希望,但愿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

那一丁點兒的希望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著墓碑痛喊:“我

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聽見我了嗎?”

圍繞在一旁的眾人或是別過臉去,或是吞聲飲泣,誰都不忍心見

這傷痛的一幕。

“起軒,起軒,你又讓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嘆著。

“別人合力隱瞞我,情非得已,我尚可原諒﹔但你就這樣走了,

不曾要求見我最后一面,不曾與我說一句道別的話,只留給我一認無

言的孤墳,我怎么能夠原諒?”

縱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連魂魄都不曾入夢來,多么

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緊抓著墓碑,指尖已微微滲出了血,但她卻絲毫

不覺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問個

清楚!”話語未落,她的額頭已狠狠往碑上一撞。

“樂梅!”映雪魂飛魄散的扑身過來,死命的把女兒抱在懷里,

禁不住嚎啕大哭。“你怎么可以尋死?怎么可以?起軒命厄華年,是

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心,那么你當眾輕生,豈不是比他狠心千百

倍?既知墳塋叫人心碎,你怎么忍心以身相從,再添一座墳呢?”

樂梅躺在映雪懷中,無言以對,只能摟著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

墓后的一棵大樹下,起軒垂著頭,無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顆接

一顆的淚由面具里落下,滲入塵士之間。

心碎的感覺是什么?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毀滅之后的萬古長

夜。

樂梅仰臉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連

心碎都不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心,她的心已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

去了。

自從祭墓回來之后,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吃過任何

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任枕邊的淚濕了干,干了又濕。小佩

求她,沒用,宏達逗她,沒用,萬里天天來看她,也沒用﹔她就是不

言不語不吃不喝,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閉的方式,一點一滴耗盡自

己。

上回失足墜崖,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

,喚起了她求生的欲望﹔而這回,與她“同生”的對象既已不存在,

“共死”就成了唯一的愿力。不管有意或無意,她都在放棄生存!

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

一天委頓,她也瀕臨崩潰了。

“告訴我,我要怎么做才不會失去你?”她坐在樂梅的床邊,哭

著把女兒一把抱起。“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

!”

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干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台上

的那個白狐繡屏。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起軒帶笑的聲

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

……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往后

兩人之間會有那么多的愛怨糾纏。樂梅閉上了眼睛,兩道滾燙的淚水

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而她

欠他的這筆帳,她只能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

“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她的聲音雖然細微、虛弱,每

一個字卻是那么肯定,那么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

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兩家。

寒松園大廳里,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愿。末了,她環視眾人,

傍徨嘆道:“當我答應她之后,她就忽然愿意進食說話,不再消沉自

苦了,所以萬里說得不錯,心病還需心藥醫。抱牌位成親,她的精神

有了寄托,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

不點頭嗎?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接下去該怎么辦?”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一如解鈴還需系鈴人。大家都不約而同

的望向起軒,期待他能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改變,但他垂頭坐

在那兒只是不說話,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一句:“那就讓她抱牌

位成親吧!”

“你瘋了是不是?”宏達跳了起來,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好似

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難道你還懷疑

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軒,你的腦袋并沒有燒壞,你可不可以用它

好好的想一想啊?”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但他仍氣沖沖的大嚷:“我沒辦法

!我心里想什么就要講出來,不管中不中聽!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

,只是你們不敢說,好像他是塊玻璃,一碰即碎似的!”

起軒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身,對宏達嘶吼回去:“

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確是被燒壞了,從

里到外都被燒壞了!可是我還能思考,還能體會!要說樂梅對我的一

往情深,誰會比我的感受更強烈?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當

她絕食欲殞,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候,你們以為在她心里的那

個起軒,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不!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

魂牽夢縈!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

情深!”

宏達不禁語塞。起軒拄著拐杖費力的走開,因為激動的緣故,他

瘸跛得更厲害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若說我還剩下什么,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

片回憶,請你們不要破壞它,更不要剝奪它,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

全部!你們罵我荒謬也罷,罵我自私也罷,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牌位

成親,并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這么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

真為我守寡,誰會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愿意等,等時間動搖她

的意志,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痴心,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愿

意祝福她!”

說到這里,他已咽不成聲。“真的,抱著牌位成親是唯一能令樂

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求求你們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從前的起軒是多么

驕傲的孩子呵!她顫巍巍的向他走去,淚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

!你想怎么做,奶奶統統都依你!”她匆匆拭去縱橫的淚水,轉過身

來望著映雪。“等樂梅康復了,咱們選個日子,就讓她嫁過來吧!能

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我保証,咱們全

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愿意另覓歸宿,咱們也

會樂見其成的﹔只是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說的全說了,能勸的也勸了

,可是女兒的心意那么堅決,也只有暫時這樣。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然而這“暫時”有多久?是一年半載?還是

樂梅說的一生一世?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調的沉寂

氣氛中,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既然決定這樣做,那就別浪費

時間難過,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他看著起軒,挑了挑眉:“例

如說,樂梅一旦進了門,你怎么辦?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

“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就說里頭鬧

鬼,讓落月軒的大門,成為一道禁門!”

“這也許擋得了一時,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

“爹指什么呢?怕樂梅撞見我嗎?”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

就算真的撞見,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

樂梅出嫁這天,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他

們說,分明是一列體面的花轎隊伍,怎么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分

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怎么聽起來卻像送葬的哀樂?

按照規矩,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表示舍不得爹娘﹔紅頭巾下,

樂梅的淚水確實沒斷過,卻并非因為習俗的緣故,而是悼亡她那來不

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僅管衾寒帳冷,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后,樂梅還是堅持

不要別人作陪,寧可一人獨守新房。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她要靜靜

的與她的良人相守。

沒有軟語溫存,沒有輕憐蜜愛,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

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松園里最精致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屋中一切

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但并蒂花粉飾不了那片孤冷,鴛鴦燭

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樂梅獨坐床沿,滿室的紅光并未在她臉上投下

任何喜色,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

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籠

,拿出白狐繡屏和一只荷包。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后,她

的視線仍膠戀著它,情不自禁的低語:“起軒,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

東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當初你為了要我

收下,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不知你是否記得?還是早已忘了

?”

夜涼如水,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枝葉颯颯聲似漣漪,風一弱

淡了,風一強又緊了,聚聚散散,沒個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著當初縫制它時的嬌怯甜蜜,今昔相較,兩番心

境,更令人黯然神傷。

“日復一日,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原想在婚后,出其不意的拿

出來還給你。我猜想你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

會收的,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當作一種紀念,你說好不好

?”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

一聲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默默凝視半晌,不覺痴了。

“唉!喜字成雙,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只有我這個新娘

無人與共,形單影只。”

風聲淒迷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嘆息,仿佛有人躲在窗外回應

她的獨白。

“誰?”她驀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誰在外面?”

無人相應,只有夜風殷勤回答。樂梅等待了一會兒,不見任何地

動靜,卻見自己的孤影映在牆上,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啊,除

了她與她自己的影子,還會有誰呢?

而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這份無依無靠,將是她往后生命

的全部寫照了。

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她無怨,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

捱。樂梅不禁在起軒的牌位前雙手合十,幽幽說道:“起軒,我已成

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憐我孤枕難眠,就常來夢中與我相會吧

!”

這一夜,樂梅睡不安枕,頻頻因嘆息般的風聲而驚醒。第二天早

晨,盡過新婦的禮數之后,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閑逛,也

好認識認識新環境。

對于寒松園的傳說,樂梅曾有耳聞,但置身在陽光下,放眼望去

盡是百花爭妍、雕欄玉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覺得這么美麗的園子實

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可是延芳言之鑿鑿,又由不得她

不信。

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后,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樂梅

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

“這就是落月軒了?而這兩扇門,就是傳說中的禁門了?”

“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順口接道:“寒松園里所有的悲劇

全是在這兒發生的,所以別處你都可以去,只有這兒,你千萬別來!

也許你不信邪,可我告訴你,先前整理這座院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

次,雖然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所以說,不管真有

鬼,還是穿鑿附會,咱們都寧可避而遠之,是不是?”“當然了,任

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趕緊連聲應

承:“就算親家母不交代,咱們也不會隨便靠近這座院子的!”

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對對對,咱們不靠近,不靠近……”

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這下更是連退了几步。“咱們走吧,快走吧!

”話還沒說完,她就一溜煙兒的飛跑而去,好似身后真有惡鬼追趕一

樣。

這頭三人也轉身離開了落月軒。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

方才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便挽住媳婦兒,體貼又歉疚的問:

“跟你說這些,是不是嚇著你了?”

“不會的,”樂梅搖搖頭,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記著您

的叮嚀,那就不人有事的,對嗎?”

“不過,假如……哦,我是說假如,”延芳遲疑著。“假如你在

夜里聽見什么聲音,或是看見什么,你也別害怕。”

“那么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樂梅倏地止步。

延芳與映雪臉色一變,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

“什么意思?”映雪不安的問:“你昨晚聽見了什么?還是……

還是看見了什么?”

“我……我其實不太確定,只是覺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

…好像還聽見嘆息的聲音……”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表情頓時凝

重起來,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又急急補注解釋:“噢,我想那

大概是風聲的緣故!對不起,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我……”

“對,犯不著自己嚇自己!”映雪握住女兒的手,心底一松,卻

也淌過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們不去侵擾他們,那就相安

無事!如你婆婆說的,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里頭,那么女鬼也好

,男鬼也罷,愿他們全都安息吧!”

樂梅心弦一動,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如果傳言屬實,那么起

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飄蕩呢?如果生死僅是門與門的相隔,那么黑

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想到這兒,她不禁回過頭去,對

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

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并下意識的

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

這夜,風聲依然淒迷,葉影依然婆娑,樂梅在風與風、葉與葉的

間隙仔細聆聽,但風依然是風,葉依然是葉,除此無它。眼看長夜將

盡,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發,無情無緒的梳理著,准備就寢。

妝台上,繡屏與荷包靜靜依偎,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

樂梅對鏡怔忡,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

竟抓住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偶然間,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鏡子的

倒影里發現,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而那張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

慶典上遇見起軒時,他臉上戴的那張面具!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她驚跳起來,急急轉過身去。

“起軒!”

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

“起軒!”

她狂亂的扑向窗邊傾身呼喚,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

聲。

“起軒!”

不,不,他不可以就這樣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她

奔出了門,在石階與花徑之間顛躓,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起

軒!起軒你回來呀!你的魂魄有知,憐我朝思暮想,所以前來看我,

是嗎?是嗎?那么也讓我看看你吧!讓我和你說說話吧!求求你別躲

著不見我,求求你別這么忍心對我……”

她半跌半跑著,又哭又叫著,整個人像是一束琴弦,緊懸的心隨

時有斷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被哭喊驚醒的映雪

匆匆趕來,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兒擁在懷里哄了半天,試圖

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的片段,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

“不,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起軒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您

不是還說愿柯家的冤靈全都安息嗎?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那

么現在為什么卻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遠

離落月軒,以免發現門后隱藏的秘密,沒想到卻適得其反!映雪一時

又是懊惱,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么話也別說!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弄得現在

這么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樂梅軟弱的抗議,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

了。“雖然只是一瞥,可是……”

“你是思念過度,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所以聽到風聲,你當是

嘆息,看到葉影,你當是什么面具人影,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

生的幻覺!”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哦,可憐的孩子!你的心情

已夠苦了,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據你,你會更苦,我也會更心

痛的!以后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好嗎?”

真的是幻覺嗎?真的是夢境嗎?樂梅環視著暗沉無人的四周,忽

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什么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淚點了點頭

。或許,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

但是,過沒兩天,小佩也見鬼了。

這晚,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消夜,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月

亮又碰巧沒挂在天上,于是在返回吟風館時,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

月軒去了。然后,她看見一只燈籠,一只沒人提的燈籠,鬼火一般的

飄進那兩扇禁門!

這下,她魂都飛了,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

吟風館時,一張驚怖的小臉已淚痕狼藉,慘白如鬼。

“這兒真的有鬼!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語無倫次

的敘述大致經過,一面哭著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干

嘛還要提燈籠?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地方,提燈籠的就肯定

不是人了嘛!”

“沒事了沒事了,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驚嚇,以后別再單獨

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什么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樂梅勸

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

“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對別人一個

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娘,省得她又擔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小佩委屈的應諾,怯怯

的望著樂梅。樂梅靜靜點頭。

“那你怎么一點都不怕呀?”小佩睜大了眼睛。

樂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還充滿了期待。是的,她現在終于明白了,陰陽兩

界的通行與否,在于信與不信而已﹔生與死不過是形體的轉換,人死

了,愛依然存在,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那么天上人間的相隔就

不構成任何阻礙。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體,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

死,達到心靈與心靈的直接感應﹔縱使她聽不見起軒的聲音,但愛的

默契必能穿越幽冥,達到魂魄與魂魄的直接交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么他就無處不在!

小佩走后,樂梅踱向供桌,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從今以

后,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也不再寂寞孤單,我會好好過日子,因為

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在游煙

繚繞中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寂滅的平靜,淒涼的幸福。

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因為,死亡已

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因為,她擁有一個鬼丈夫!

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起軒的苦卻仍洶涌不定,隨時都有泛

濫成災的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婚禮,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后面,看著她和一塊木頭

牌子拜堂成親﹔明明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

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里,但他只能強迫

自己遠遠的躲著她,幽靈似的避著她,讓她守著蒙在鼓里的活寡,讓

她日日夜夜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

相愛卻不能相守,相戀卻不能相見,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每一

天都是一場自我的沖突與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為明,回應樂

梅的痴心,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

這種心情太痛苦!許多時候,他害怕就要壓抑不住自己,更多時候,

他但愿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

事實上,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

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有在更深人靜的夜,他才能走向樂梅的窗口,

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愿﹔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

現,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

但現在,他決定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

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連于她的窗前呢?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

牌位成親,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上的

燈籠卻教小佩誤信為鬼火,還讓樂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痴心

幻想里,這已違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讓她在鬼魂的想像

中越陷越深!他注定無法給心愛的人幸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

去攪擾她,免得更耽誤她的青春,甚至剝奪她的終身!

因此,從今以后,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還要在她的想像

中消失!他將不再去看她探她,他將不再給她任何捕風捉影的可能,

是的,他將當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了!

決定容易,實踐起來卻是千萬難。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識

煎熬成一缸又濃又稠的苦汁,稍一不慎就會爆炸四濺,潑及無辜。

而自愿服侍他的紫煙,就成了烈焰下首當其沖的犧牲者!

起軒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理喻、最難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

煙為他所做的已超過主仆情分的極限,但他就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感謝

她,甚至無法和顏悅色的和她說一句話。每次莫名其妙的對她發過脾

氣之后,他也覺得懊惱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點,然而他從沒改善

自己的態度,反而變本加厲的為難她。

起軒不懂,像紫煙這么聰慧靈巧的女孩兒,有什么理由陪著他度

過這些灰慘的日子?又為什么甘愿在墳墓般的落月軒里埋沒她的美貌

?她越是逆來順受,他對她的疑惑和不滿就越深,給她的難堪也越多

,即使當著人前,他也毫不掩飾那份嫌惡之意。

其實,他對紫煙并沒有心存惡意,真正讓他嫌棄的,是他這副見

不得人的軀體!但他又無法搗毀他自己,只好搗毀他周圍的世界!

這日,起軒又把紫煙端來的湯藥摜到地下去了。來訪的宏達和萬

里還未跨進落月軒,就聽見起軒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死了爛了是我

自己的事,誰要你來噓寒問暖?誰要你低聲下氣的嘮嘮叨叨?你憑什

么管我吃不吃藥?你憑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

,因為你只是落月軒里的一個丫頭!”

宏達大為不平,但礙于紫煙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發作,直等到

她屈身收拾完地上的殘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沖向起軒,忍無可

忍的喊道:“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紫煙?你……你簡直是在羞辱她!

從你受傷以來,她是多么無微不至的照顧你、遷就你,甚至忍受你,

難道你沒有感覺嗎?她只是一個丫頭?真虧你說得出口!”

起軒正暗惱著自己又傷害了紫煙一次,而宏達的指控恰好戳在他

的痛處上。

“對!我是個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經八脈全燒壞了,

最少我還有感覺!經過這几個月,假如你還看不出來的話,那么我現

在告訴你,”他用拐杖指著門外,喘著氣大吼:“那個女孩兒在為我

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為一個不值得的死人浪費她自己的生命!

而我不愿害她,我想把她趕出落月軒去過她該過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達不懂,萬里卻是明白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認同。

“好一個不要害她,同樣的,你也不要害樂梅,可是你沒發現你

的做法都適得其反嗎?”他雙臂環胸,沉痛的注視著他最好的朋友。

“這段日子,你把自己當成毒藥,將身邊的人一一推開,包括我在內

,但是并非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則紫煙

不會背著人暗暗垂小,樂梅也不會企圖從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

你說你不要害她們,但事實擺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沒有帶給她們解

脫,反而正是傷害她們的根源!”

說完,也不管起軒會有什么反應,萬里就掉頭而去,徑自去找紫

煙了。

她正蹲在落月軒后的院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重新為起軒熬

一碗藥。聽見萬里的腳步聲,她抬頭對他倉促一笑,又低頭繼續熬藥

。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開口道:“

回老夫人身邊去吧!換個人來伺候起軒,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

好驚愕的停下手邊工作,眼中漲滿了慌亂、哀求與無助。

“不要,別把我換掉!老爺他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如果你這么

提議,我就不能跟著少爺了!我知道不該惹少爺生氣,這對他的身子

不好,我……我已經盡可能的避免了﹔也許我做得不夠好,但我保証

以后會更加留心的!”

“問題就在你做得太好了!”萬里禁不住沖口而出:“事實上,

你大可對我坦白,因為從失火的那天晚上開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

秘密!”

“你這話什么意思?”血色迅速自她的臉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沒命的沖進診療房,不理會我的阻止,卻執意伴

隨幫忙。在整個救治過程當中,我看著你不時的流淚發抖,但你強迫

自己勇敢的面對那一身可怕的傷口,不嫌臟,不喊累,甚至拋開了顧

忌,嘴對嘴的替起軒喂藥。患難見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藏著一份強烈

的愛意,你怎能做得出這些?”

隔著藥爐上一蓬蓬的白煙,萬里看不清紫煙臉上的表情,也慶幸

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很別扭,但

我真的是誠心誠意的勸你,對于一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聰明如你應知

趁早抽身,而不是繼續陷溺下去!”

“你在說什么?什么沒有結果?什么趁早抽身?”她在煙霧后頭

茫然的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氣急交加的跳了起

來。“你以為我伺候二少爺,是想成為落月軒的女主人?”

“你不要這么激動……”

“我當然激動,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這么揣測我!”她重重的喘著

氣,眼中浮起淚光。“誰都知道二和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張燒毀

的臉使他和二少奶奶成為一對最悲慘的夫妻,那么我告訴你,如果能

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割下來給他!恨不得能撮合他們!不管你信

不信,我心里就只有這兩個念頭!我伺候二少爺純粹是出于一片心甘

情愿,倘若這么做有一絲為自己終身打算的企圖,我愿遭天打雷劈!

所以請你收回你的揣測,因為你誤解我了!”

“是你誤解我了!”萬里定定的凝視著紫煙。“我沒有揣測你的

企圖,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因為我認為你

太不會保護感情,尤其是起軒早已有所感覺,那么你將更容易受傷!



“早有感覺?”她蹙起了眉。“你是說,二少爺也認為我之所以

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緣故?他擔心我將來會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

所以才常常對我發脾氣?”“這種心態也不能說沒有,但更正確的說

法是,他渴望身邊這個無怨無尤照顧他的人,是樂梅,而不是你。不

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自慚形穢,他不想毀了樂梅,同樣的,他

也不想毀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兒﹔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只

好把自己變成一個陰晴不定的暴君,讓別人都討厭他,而他以為這么

做,就可以斷絕某些感情的發生!”萬里奪笑了一下。“因此,你懂

嗎?他戴了雙重的面具,一張在他的臉上,不讓人看見他﹔另一張在

他的心上,不讓人親近他!”

“原來是這樣,”紫煙難過又同情的低吟:“原來是這樣……”

“怎么?”萬里打量著她。“你好像仍然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



“我沒有什么主意可改變呀!”她很快的說:“本來我就是盡一

個丫頭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了解

這些,以后我會處理得更小心!”

“所謂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傷不叫疼,打落

牙齒和血吞,眼淚往肚子里頭咽,你是不是預備更加小心的掩飾這一

切?”

紫煙不說話。萬里見她分明是默認的意思,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叫

道:“原來我說了半天,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還害了你?怎么回事?

你也和樂梅一樣得了痴心病嗎?”

“別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搖頭。

“你不知道,我……唉,算了,隨便你怎么想吧,別管我就是!”

見她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而遙遠的神情,萬里的心里飄起一朵

莫名其妙的烏云。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聲。“這几個月下來,因為照顧起軒

,咱們朝夕相處,合作無間,我還以為你已把我當朋友了,誰知你卻

覺得這一席談交淺言深,干卿底事。”

說完,他轉頭便走。紫煙一怔,本能的跟了兩步想喊住他,卻又

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佇立不動﹔而他也猶豫的在那頭停下,遲疑了

片刻才掉過臉來,無可奈何的對她聳聳肩。

“誰教我是個大夫呢?有人受傷我就是沒辦法視若無睹!”

他粗聲說:“你最少可以答應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時候,記得找

我為你療傷,行嗎?”

她低下頭,微微嗯了一聲,他則不自然的咳了一下,這才目不斜

視的離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遠,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之間籠著

一層深深的憂郁。

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

缺席。

柯老夫人一面忙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

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



“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后

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

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里,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

大伙兒這才松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心,只是怔忡的

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

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里不能少了他,所

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

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

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

!”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晃

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

臉頰直笑。

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里一響

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

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

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后的人生就全篇改寫了。

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分,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

憂愁?樂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么她的生命將

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

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

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的,她走到供桌前,對

著那一碟碟精致的菜肴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

“起軒,你慢慢用啊,我在這里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

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去落月軒……”

稍后,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

也越來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腳步聲,仿佛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

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并沒大理會,直到身后不

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

頭去。

“誰?”

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几乎

躍出胸口。

“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

“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么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

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驟退了五分。

“好吧,也許你不是起軒。”她握緊了籃子,一面倒退,一面戒

備的環顧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別作弄我,好嗎?”

樹林的邊緣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樂梅對這兒本來就不熟,且又置身

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機。“我只是想

把這籃食物送到落月軒去給我的丈夫,擺在門口就好,不會進去打擾

你們的,這……這樣可以嗎?”

話語甫落,一只夜鳥忽然淒鳴了一聲,自樹梢拍翅飛起﹔樂梅驟

不及防,被大大駭了一跳,差點兒就仰后跌落水池,樹林里及時扑來

一個人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間,支葉因風搖動,林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

臉,于是,樂梅看清楚了,是那張面具!那張初識起軒時,他所戴的

面具!

時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么熟悉的感覺啊

!同樣是在水邊,同樣是他及時拉住了差點兒落水的她……樂梅心顫

神馳,恍惚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喃喃的喊:“起軒……”

接下來卻是一連串錯亂的情節,和那一天的過程大大走樣。

樂梅還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軒已不得不放開了她的手臂,轉

身奔逃而去。他的拐杖比瘸跛的腳步快,橐橐的觸地聲恰似慌急的心

跳節奏。在他身后,樂梅喊著,追著,但始終落后他大約十來步的距

離。

慌亂中,起軒跌跌撞撞的沖進落月軒虛掩的大門,几乎才一推上

門閂,樂梅就扑在門上了。

“起軒開門!起軒,請你開門啊……”

他頭抵著門背喘氣,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么會認出我

?不可能的呀……

“為什么不理我?為什么要躲著我?”樂梅瘋狂的拍著門。

“出來啊!起軒,求求你出來吧!別用這道禁門拒絕我……”

他的雙手痙攣的抓著門板,無聲的飲泣著。門的那一邊,她的聲

音里也凝聚出洶涌的淚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陰間與陽世各有各的空間,是不可能也不

可以交會的,可是你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時時縈繞在我身邊,看我

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護送,看我差點兒落水,你就不顧禁忌的

現形了。雖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但是你不忍心,所

以用咱們初遇時所戴的面具來暗示我,告訴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

是不是?”

他下意識的撫著臉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是這樣!她認

的是這個面具,并非認出了我……頓時他松了一口氣,卻有另一股悵

惘繼之而起……唉,他苦笑著想,我竟然已經把它當作我的臉,而忘

了它是一張面具……

捶門聲終于停止。一陣靜寂之后,她的聲音再度揚起。

“你真的不出來,那我就進去了!”她在那邊深吸了一口氣,顯

然下定了決心。“我要找一把斧頭來砍破這道禁門,打通陰陽的界限

!”

這頭,樂梅轉身正要走,身后的門卻“咿呀”一聲開了。

她屏息回過頭去。

“起軒……”

門后緩慢而遲疑的走出一個拄著拐杖的人,緩慢而遲疑的說:“

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軒少爺。”

那人確實不是她心版上起軒的模樣!除了那張面具,他全身上下

和起軒毫無相似之處,甚至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都與起軒截然相反

!樂梅仿佛兜頭挨了一記重錘,整個人被僵直的釘在原地,滿心的意

亂情迷霎時都煙消云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

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

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

信的意味。“我……我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

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么晚了,不會碰見什么人,所以…

…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

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

:“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軒的面具……”

“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么大的誤會。真對

不起,我不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么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

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才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

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受不起,于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

,見她睜開眼睛,她們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

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裂,但關于昨夜的片段

,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里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

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里一緊,手上的水也

差點兒潑洒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

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

……”

“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么是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

夢了?”

“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口。“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

我一看見他也嚇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后來才弄

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人,不然干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

“你知道什么?”延芳辯護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

苦衷啊!”

樂梅張口欲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你婆婆

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

從不跟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

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里,大家已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

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几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說有某種缺陷

,至于是什么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

吧,所以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

“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的臉長得什么樣子,怎么知道

他是位老伯呀?”

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來不及細思,被母親

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很蒼老……”

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

人沒錯!”

“哦,對,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涌不

已。“他是個老家仆……雇用多年的老家仆……”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映

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

“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人。爺爺過世后,大家不

是全搬到柯庄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里守著。這趟搬回來,院

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么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

并沒有直接接觸過這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

“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言背書。

“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

種很容易被遺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

得撞見什么不干淨的東西,卻忘了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

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研究他,

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

。因此,往后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

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

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并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游到別處去了。

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么為什么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

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必須戴著面具

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

己的面具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么別人

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

想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一夜無眠,起軒終于等到樂梅蘇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

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



“我和你岳母也沒料到她會這么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

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后者會意,便柔聲接口:“雖然這同

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

反而較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么,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

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聲,而且并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

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來不及,那么就只剩下

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

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

怯的站在那兒。

“你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

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

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里很過意不去。”

“沒關系,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

“如果沒別的事,那么二少奶奶請回吧!以后,也不要再上這兒

來了!”

說著,他已准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

好?”

她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后,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

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

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么,請你多告訴我一些

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里掙扎了

一會兒之后,他只有對自己宣布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么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后頭苦笑

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

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于被仇家毀容砍腿的故事。“瘸了腿還沒什

么,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

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

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人愿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

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

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

軒,唔,只有他不怕我!”樂梅專注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

不疑有他。

“后來,大家搬去柯庄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

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么的。

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后,就把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

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嘆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并不像昨夜看來

那么可怖,也不像別人形容的那么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

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里不是只有鬼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

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么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么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后三天兩頭就要上這

兒來,生出更多事端。“你以為我為什么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

,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

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

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后還是避而遠之吧!”

“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痴痴的往里頭眺望。

“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么,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

看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

,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得投降了。

“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里看看就好!



在樂梅先前的想像中,落月軒里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

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

忍不住嘆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

時光……”看見一方石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

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見他默默點頭,她又嘆氣了,輕輕撫著椅

身,不勝依戀的。

“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真

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

我還是相信,他的魂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

人,一定比常人更了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

?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

她越說越急切,讓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對,我

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沖上來扯住他

的衣袖。

“真的?什么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后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舍的

問道:“很真實的出現,然后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

“也不是,我……”他狼狽的走開。“我并不是說可以清清楚楚

的看見他,而是……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境界里,然后……然后我和他

,就用心靈交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可以交談……”這個發現太懾人,令她的雙眸迅速泛起淚

霧,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則漲滿了酸楚與柔情。“

他好嗎?”

“不好!”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么,”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關于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嗎?



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懊惱不已,但此刻,面對她的淚水縱橫,他

再怎么掙扎,終究還是攔不住心底的真情。

“當然他知道!從你去祭墳哭墓,當場要撞碑殉情,到你了無生

趣,一病求死,最后你決心守寡,抱牌位成親,他全都知道!你在陽

間心碎,他在陰間斷魂,可是他又無法可想,你說,他怎么會過得好

呢?”

她聽得痴了,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淚如雨下的望著他

。而他越說越痛,越不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燭夜,你說喜字成雙,連繡屏和荷包都成對,只有你形

單影只,他只恨他不能告訴你,他在陪著你,一直陪到燭盡天明!”

“起軒……”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起軒……”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為她拭淚,又急急的縮了回來。不,他不是

起軒,而是老柯!這個念頭仿佛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

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只得趕緊轉開身子,倉惶拭去。

“為什么?我和他情深若此,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樣的與他溝通

呢?”她淚顫顫的轉向他。“我要怎么樣才能做到?請你指點我好不

好?”

錯了,真的錯了!他心亂而苦惱的搖搖頭。

“我不能指點你什么,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辦到的。總之

,一切到此為止!你請回吧!”他忍著不看她,硬聲說:“拜托你快

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經打擾你太多。非常感謝你,今天一席話

對我意義深重,但是……”她停了停,含淚懇求:“能不能請你再答

應我一件事?”

面對她,他的掙扎永遠徒勞無功。

“說吧!”他軟下聲調。

“不論什么時候,當你再和起軒溝通時,請替我帶一句話,”她

的臉上淚痕猶在,眸子里卻有淚水清洗后的堅定。

“就說我在吟風館等著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說著,樂梅就轉身離去,不斷涌出的淚水使她什么都看不清,當

然也不會看見在她身后,苦痛委地的起軒。

起軒假藉老柯對樂梅傾訴衷腸的一幕悄悄傳開后,長輩們都有些

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煙卻不這么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們兩人能再見面,因為只有這樣的方式,才

能讓他們抒發對彼此的深情,從中得到安慰﹔而這種安慰,縱使別人

有心也無力做到,起軒這兩日的平靜就是証明。

紫煙心里很明白,起軒之所以不肯與樂梅相認,是因了自慚形穢

的心病作祟,別人再怎么勸也沒有用的,只有樂梅是唯一治療的管道

,她雖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實身分,但她不會在老柯面前隱藏對起軒的

痴心,經由這樣的真情接觸,說不定可以逐漸化解起軒的心病……不

,不是說不定,紫煙几乎已經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軒和樂梅

的良方!

所以這天,趁著起軒有作畫的好心情,畫得又是梅花枝葉,紫煙

便一面贊美,一面慫恿,何不藉著老柯,把這幅畫送給樂梅?她的口

才向來技巧而婉轉,頗具說服力,起軒原本也覺得心動,但最后還是

否決了這個建議。

“你一定要這樣攪亂我嗎?老柯這個身分已經讓我對樂梅說了太

多不該說的話,你還來給我亂出主意!”

“可是……”

“不要再說了!”起軒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在

紫煙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畫撕成碎片,并且命令她收拾扔掉



紫煙卻不肯放棄,她偷偷的剪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著吟風館

沒人的時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來的發展,正是紫煙期待的。樂梅在給起軒上香時,發現了

這朵紙剪梅花,一時心醉神迷,以為這必是老柯為她傳話之后的回應

,立刻不顧一切的來到落月軒道謝。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是我非來不可,因為我一定要當

面對你說一聲,謝謝!”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朵紙剪梅花,仿佛捧著

稀世珍寶,整張臉龐都為之發光。“是你幫我傳了話,起軒就以一紙

梅花回應我的心意,對嗎?”

起軒瞪著那朵出自自己手筆的梅花,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

而震驚,介樂梅實在太快樂了,他不但不忍心澆上冷水,反而因她的

痴傻而情難自禁。

“對,這紙梅花的確是他的表示,因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

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憑著

梅花胎記認出了你是樂梅,也認定了你就是他命中所系之人!梅花,

嵌在你的名字里,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靈魂里!”

樂梅聽得心顫魂摧,一瞬不瞬的痴望著起軒,而他也忘情的凝視

她,所有的顧忌霎時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在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

了臉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現實和痛苦!

而這一切,都被紫煙悄悄的看在眼里。

當樂梅離去之后,紫煙主動下跪,請求起軒原諒她的自作主張。

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說話。

“老柯這個人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有什么立場對你生氣?”

“我只是一個丫頭,你對我想生氣就生氣,根本不需要什么立場

!”自從服侍起軒以來,紫煙還是第一次這么大膽的對他說話:“你

現在不生氣,是因為你心里很平和,很柔軟,所以無法生氣!”

他低嘆了一聲,不解而苦惱的看著她。

“你到義想要做什么?証明你對我的心思了若指掌?還是落月軒

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才制造這件事來排遣無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各自都

痛苦不堪,一見了面,痛苦就減輕許多。”她誠懇而熱切的。“我覺

得,你們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藥一樣!”

起軒再度默然,紫煙想這應是默許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所做的安

排感到欣慰。因此,這天夜里,當她走過吟風館,瞥見樂梅伏案而睡

時,就悄悄進門找了一件外套為她披上,并順手將案上的一闋詞帶回

落月軒。紫煙雖然識字有限,看不懂詞中之意,但她猜這必是樂梅的

思念之作,值得給起軒看看,說不定又是一帖靈藥。

第二天早上,她藉口說在門邊拾到一卷紙箋,請起軒過目。他不

疑有他的接過來,攤開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風顫二月風箏線兒斷飄零零,三月桃花隨水轉忽匆

匆,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

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欄杆百聲嘆千言萬語說不完”雖然未曾署名,但

起軒知道,這是樂梅寫的,因為詞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

這卷紙箋為什么會被放在落月軒的門邊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

度替她傳話,但又怕被拒絕,所以悄悄從門縫里遞了進來!

多么傻啊!起軒的眼睛濕了,她這一片痴情,他該如何回報?橫

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最殘忍的現實,他又怎能回報?

整個上午,起軒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紙箋發愣,不知該對她怎么

辦?更不知該對自己怎么辦?終于,他研墨潤筆,在原先的那闋詞后

空白處,題上自己的心情。“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

行但求七夕鵲橋會八方神明負鴛鴦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橋上恨正長

腸百折,愁千縷,萬般無奈把心傷”寫完之后,突然涌起的一股絕望

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寫的再看一遍,便將紙箋一折,心亂如麻的壓

進抽屜底層。而躲在窗下窺視的紫煙,臉上卻泛起了笑意,并盤算著

待會兒如何找個機會,把紙箋再送回吟風館。

她以為這次也會像上次一樣順利,誰知卻引發了往后一連串的軒

然大波。

風波是從萬里來訪之后開始的,而他來訪的目的,是對起軒興師

問罪。

“我不過才几天沒來,怎么寒松園就忽然冒出了一個能通陰陽的

老柯,把樂梅弄得那樣神魂顛倒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起軒靜靜的望著萬里,默然開口:“假如有一個女人,是你以全

部生命去愛的女人,當你們久別重逢時,你可知人世間最大的幸福是

什么?就是把她緊緊擁入懷中,互訴離別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語

氣漸漸急促起來。“你不能想像,面對樂梅時,我得費多大的力氣來

壓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來說一些藏在心里的話,我覺得整個

人就快要瘋了,炸了﹔你罵我反復無常也好,說我莫名其妙也可以,

反正現在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收拾?”

萬里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的皺起眉。

“你最好理個清楚,是不知怎么收拾,還是根本不想收拾?”

“你這話什么意思?”起軒覺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記。

“別發火,我可沒冤你!當初是誰說過個一年半載,寂寞就會動

搖樂梅?又是誰說時間將會改變一切,治愈樂梅?如果你記得自己說

過些話,現在就不會說不知道怎么收拾!”萬里一把揪住起軒,聲色

俱厲的說:“你把‘鬼丈夫’三個字給落實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

無意間找到一個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后解放你的感情,

所以你就欲罷不能了是不是?几個月這么熬過去了,時間根本沒能治

愈樂梅一絲一毫,反而一個老柯就攪得她更無可救藥!你在干什么?

真要以鬼丈夫絆住她一輩子嗎?原來的無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種

手段?”

這番話更是當頭敲得起軒昏亂翻騰,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將萬里

一把推開。

“住口!你憑什么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

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弟,為什么看不見我的痛苦,只看見

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擇言。“因為你也是自私的!因為你生怕

樂梅真給我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熱情,澆滅

她對我的熱情!”

起軒舉起拐杖一揮,把一桌的杯盤掃到地下。在一片狂風暴雨的

碎裂聲中,萬里動也不動,只是直直的瞪著前方,他的臉是青的,眼

是冷的,心則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子,走了。

這頭,起軒把屋中能搗毀的都搗毀之后,頹然的環顧四周,忽然

空洞的笑了起來。呵呵,他心里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統統打成一片了

!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軒,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也不能

待在那里。是的,老柯的身分該結束了,而現在的他,當不了老柯,

回不了起軒,只是寒松園中一個無名無姓、無依無靠的游魂!

然后,他看見樂梅由那頭飛奔而來,手上揚著一張紙箋。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他身邊,一

面喘著,一面遞出紙箋。“我和起軒溝通了!你看,我和起軒終于能

溝通了!”

他雙目暴睜,劈手奪過紙箋,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



她斜身倚在一旁,指著紙箋上的兩闋詞,熱切的解說:“前面這

闋詞是我題的,就在昨天夜里,我伏在桌上睡著了,而他來替我關了

窗,披了衣,當我驚醒過來,他就消失了,紙箋也消失了。我知道,

他一定會再來的,因此撐著不敢睡,可是……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整

夜都沒有來。我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暫時還不能在我的面前現身

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里,以免防礙了他。結果你知道發生

了什么事嗎?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這紙箋送回來了,而且還在

后面題了另一闋詞!你看,就是這一闋,你看到了嗎?”

好似他會不明白一樣,她不放心的指向后面那闋詞,指尖微微顫

抖著。“這是他寫給我的,因為這和他從前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真

的是一模一樣啊!”

他根本沒有看著箋詞,只是呆呆的瞪著她,因她那痴狂的神情和

燒灼的眼眸而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

“上次的紙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這次,是他自己題詞遣懷,真

真實實的對我傾訴。”她如痴如醉,一臉的執迷不悟,整個人沉浸在

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中,絲毫不曾注意他有什么不對。“照這樣下去

,我想,和他面對面接觸的日子應該不遠了,你說是嗎?”

照這樣下去?還能照這樣下去嗎?事情已經走到錯亂糾纏、不可

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開始是他自己打的結,那么現在也只有他能快

刀斬亂麻的剪斷它!

在她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做什么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紙箋撕為兩片

,四片,八片,十六片……

“不……”她驚駭的大叫,扑上來試圖搶奪。“你還給我!這是

起軒給我的信物!你還給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隨風散去﹔而她也

像一片落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夢游似的向前走了兩步之后,驟然

間,她癱軟委地,仿佛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瘦伶

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殘忍,好殘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奪又有誰懂?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

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而判官在哪里?天上的眾神又在哪里?他誰也

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殘忍!可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起軒好!”他拼命壓抑

著狂哭的沖動,讓老柯去說話:“你們兩個,一是孤魂野鬼,處境可

悲,一是葬送青春,處境堪憐,而你的多情又使他牽挂,使他放不下

,遲遲不睦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誤,真的到

此為止吧!”

他說不下去了,再說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后

,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的朝落月軒走去。

屋中,紫煙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軒方才搗毀的那片狼藉。見他進門

,她忙不迭起身相迎,卻遭他一掌揮來,霎時震得眼冒金星。

“你這個賊!為什么要偷我的東西?你竟敢設計我,設計我寫了

字,就偷去給樂梅看!你這是什么居心?暗中搗鬼,像操縱傀儡似的

操縱我們兩人,這很過癮很有趣,是吧?在單調乏味的日子里,你找

到了調劑,所以就樂此不疲,是吧?”

隨著這一疊連聲的怒吼,他的拐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煙的身上。

她無處可躲,只能以胳臂擋著頭部,咬緊了牙默默承受,一聲不吭,

亦不討饒。

“止疼藥?見鬼的止疼藥!你在給咱們吃毒藥!”他嘶喊了一聲

,拼盡最后的力氣把拐杖朝她擲去。“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趁我

還沒動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離開這里,永永遠遠的離開……”

這夜,起軒獨坐在碎片紛陳的角落里,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

光又是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但置身在這片混亂與黑暗中,他卻漸漸

厘清了某些思緒。

萬里罵得對!他確實是被私心昏了頭,只顧眼前的片刻纏綿,欲

把原來的打算拋諸腦后!他確實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樂梅,又舍不

得對她徹底罷手!

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虛偽,這樣毫無原則的態度,才縱容出紫煙

的所作所為,并逼她成了代罪羔羊。剪紙梅花那次讓他得著安慰,他

心平氣和,這次泄露了他的筆跡,卻教他大為恐慌,以致暴跳如雷﹔

然而追根究底,紫煙何辜?一切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氣走了萬里,趕走了紫煙,這些錯誤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諸于

樂梅的折磨如何挽回?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這樣

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著她那副痴痴傻傻的顛倒模樣,起軒

就覺得有一把利刃划過他鮮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該承受這種痛苦!

如果他對她的傷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軒決定了,他將

搬出落月軒,離開寒松園,帶走一切的擾攘,還給她一個寧靜清明的

環境!

從今以后,再也沒有老柯的裝神弄鬼,再也沒有鬼丈夫來攪亂她

的心靈,他將在她眼前消失,徹徹底底的消失!

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

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

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

敷完藥之后,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迸出一句:“渾帳!太過分了!”

“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仿佛被釘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

,對我無理取鬧,我可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

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過眼!要打架?可

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么?”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

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

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后他沒說什么,我就以為他心里是愿意的,沒

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

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我

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

心為我抱不平,可是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

…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

那我怎么回得去呢?”

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

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算我犯賤行不行?”

“你講這什么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

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

?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么?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

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

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后你用一句犯賤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

?拜托!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

聰明會糊涂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么?你為

什么這么不愛惜自己?”

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后几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

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圓睜的雙眼里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

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

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

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

以為那場火是怎么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么會失火?是我放的火!

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么?”

她整個瀕于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哦,但愿我真

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

家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

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撕扯著頭發,哭得肝腸

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

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

,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

流。“當時二少爺快成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

全在里頭。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几捆稻草,里里外外塞滿了那間

庫房,然后……然后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么一眨眼的

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

在那里,雙眼則直直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

不知道那些火苗怎么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

……可是火勢蔓延得那么快,那么快,讓我后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

……”她的眼中盛滿了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

”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前抓住

了她。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

。“為什么你會做出這么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

因為我要報仇!一開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并

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讓意外發生,然后我好藉

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每

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

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

,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誰?



“在身分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

下,笑得短促而淒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

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

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

她平著聲音敘述,聽不出任何起伏,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

“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夫人

,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松

園的表少爺對她先是欺騙玩弄,然后棄如敝屣﹔又痴又傻的紡姑就去

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以為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

誰知卻被當場趕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她忍

不下心,怕害了肚子里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

路。最后,她逼不得已,只將淪落于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

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

我!”

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著傾聽,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為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

他們翻了臉,帶著我離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

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

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于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

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

挖墳的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

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划得好好的,我以為在受了這么多苦之后,在

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后,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當

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

一次的心軟,下不了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

娘,但我就是那么沒用啊,怎么辦?因此,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

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為,這是最

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

,害慘了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

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

回的罪愆。

分擔秘密等義于分擔心情。萬里并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備她,

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于紫煙來說,

任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余﹔現在,她需

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解放,因為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后,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

“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

我怎么辦,不管我會落得什么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的報應!”

“不!”萬里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為什么?”她含淚望著他。“每當別人贊美著說紫煙怎么怎么

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活像一只披著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

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為什么要阻止我招供罪刑

?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

“你好過?那其他的人怎么辦?你教大家怎么樣來接受這個事實

?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凶手,而且這個凶手還是有血緣關

系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奶奶赫然

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

!俯首認罪并不能使你得到解脫,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

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

你聽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聽清楚了嗎

?”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著唇,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眉一緊,厲聲道:

“我問你聽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唇有一排明顯的齒印。

“聽……聽清楚了。”

他瞪著她唇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

几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后的歲月都將背負著罪惡的陰影,而她以

前的日子又是怎么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離的環境中,

她是如何掙扎著求生存?而現在,為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

承受著起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后,

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么

死命的咬著唇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淚吞下?想

到這里,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著牆角,怯怯的說:“在

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后,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

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余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么可以

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糟糕的是,她怎么可以這么評判她自己?他正

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

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

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

視著她,緩緩開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后,我只有更了解你,因為我這才明

白,你的反應靈敏,你的善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臉色,挨了多少

打罵而磨出來的。而你母親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

從小到大年年堆積,使你不快樂,使你看不見希望,也找不著生命正

確的方向。你一直無能為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著一個悲劇的漩渦打

轉,始終不能脫身!”

這下換她目瞪口呆了。認識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從不曉得他還

有這么溫柔的一面﹔而且,他為什么這么了解她?他說的字字句句都

撞進了她的心弦,顫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說是否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沒有

資格論斷你!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味的痛苦

絕望,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根本于事無補,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

來,也要你記住,當你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永遠可以來找我,如

果你當我是你的朋友!”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人這么懇切的對待過她!

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所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見的只是丑惡的

嘴臉,她從沒想地自己還會有被善待的可能,從不敢奢望能夠得到一

份真心的友誼!望著他那對濃眉這下清朗的雙眼,她心中一暖,熱淚

不禁滾下了臉龐。

“對不起,我不該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輕聲說:“讓你分

擔了我的秘密,也分擔了秘密背后的煩惱,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開始急躁了。

“好了!這些話就別提了!我楊萬里就是愛趟渾水,行不行?反

正你現在先給我點點頭,表示你會記住我的話!”

看她默默頷首,他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撕碎的紙箋怎么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縫補不了樂梅那顆破

裂的心。

從奶奶到婆婆,從萬里到母親,每個人都說,由于她的招魂引鬼

,已經耽誤起軒許久,如果她真心為他好,就該讓他走。

“人死不能復生,難道你忍心讓他這么飄飄蕩蕩,淪為無主孤魂

?”

他們又說,至于老柯,他已辭工離去,告老還鄉了。

“他叮囑我們轉告你,起軒轉世的時機已到,別再試圖與他溝通

,也別再以情絲牽縛他,讓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異路,何苦陰痴陽纏?這個道理她當然懂,可是聽起來多么

空洞!她只是一個凡間女子,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堅實的感情,為了成

全這份感情,她甚至還嫁給了一塊靈牌﹔但現在,她和起軒竟然連陰

陽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至少可以確定起軒一直陪在她

身邊,那闋他親手填的詞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証據嗎?

然而自從老柯毀箋那天以來,任憑她再怎么專心致志,再怎么凝

神忘我,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備紙,日日夜夜的等待,一聲

又一聲的呼喚,但他就是不肯給她任何訊息!他真的走了嗎?真的轉

世了吧?如果陰陽夫妻做不成,那么她是否應該立刻追隨而去,到來

生里和他一對正常夫妻?

落月軒已經人去樓空,唯一能夠指點她的老柯也不在了。

一開始,她在黑暗中獨自摸索,僅管四周無光,但那既是生命的

底色,她倒也安這若素﹔后來,老柯提燈經過,帶給她光明,指引了

她方向﹔現在,他走了,燈滅了,反而襯出了無邊的黑暗與孤單,她

再也無法忍受的黑暗與孤單!

如何才能填補一顆空空蕩蕩的心?如何才能再度與起軒溝通神交

?成天,她游魂似的在寒松園中徘徊,甚至背著眾人,悄悄回到四安

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無所獲。

無望的想念把她凌遲得形銷骨毀,得不到回應的愛將她煎熬得失

魂落魄。每天,她都在發瘋與崩潰的邊緣轉折過渡,望穿了眼,也望

不見悲傷的盡頭。

這樣的日子,可有結束的時候?

眼看女兒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達

好不容易把失蹤的樂梅從小山坡上帶回來之后,她更是悔恨萬端。

“我可憐的女兒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樣子了?”她抱著

樂梅痛哭失聲。“哦,如果我當初沒答應讓你抱著牌位成親就好了!

你就分明是痴心成病,時間根本治愈無效呵!難道你真要這樣一輩子

為起軒心痛,卻教我一輩子為你心痛?難道你寧可要一個看不見摸不

著,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卻不要一個正常的丈夫?”“正常的丈夫

?”樂梅茫然的看著母親。“這……這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我就坦白告訴你吧!當初之所以舉行冥婚,完全是

為了安慰你,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愿意的。大家私下商量,等個一年半

載,時間會沖淡你的哀傷,哪一天你想開了,只管另外改嫁,沒有人

會攔著你的。這樣,你懂了嗎?”

樂梅先是一怔,接著,一股糅雜著受騙與受傷的痛心情緒令她顛

躓著退開,轉身扑倒在床上。

“真沒想到我視之為神聖誓言的婚姻,卻被你們每一個人當作兒

戲!別人不明白我也就罷了,可是您是最了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

志,何必還要嫁過來?做這個決定絕非一時的沖動,也不是肩上壓著

貞烈節義的包袱,完全是因為我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起軒!此身非君莫

屬,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給他的牌位,他的鬼魂!總之,今生今

世,他是我唯一的丈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變!”

映雪再怎么軟硬兼施,也不能動搖女兒分毫,只得憂心忡忡的叮

囑小佩看緊樂梅,以妨她再度失蹤,甚至暗尋短見。

士鵬和延芳雖然也為樂梅擔心,但他們更煩惱的是起軒。

由于他執意搬出寒松園,又沒有適當的地方落腳,只得在楊家暫

住,也好讓萬里就近看護。本來同住在一個園子里,要和兒子說兩句

體己話已是大費周章,現在連他的生活起居都照應不到,全靠紫煙叫

到身邊,拐彎抹角的提起一樁一直擱在她心底的打算。

“紫煙哪!”她用一種帶著感傷的交心語氣當作開場白。

“我在想,咱們柯家終究是沒有福分要樂梅這個媳婦兒,也許她

很快就會離去,也許還要熬很久,無論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憐

我那孫子,當樂梅走了之候,他該怎么辦呢?但愿我真能撐到那時候

,可我這把年歲的人,就像風里的殘燭,說滅就滅的……”

“老夫人!”紫煙不安的打斷:“好端端的,快別說這種話吧!



“我怕什么!反正已經活夠啦,死亡嚇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

視著紫煙,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牽腸挂肚,那

就遺憾了。”

紫煙被老夫人那種不尋常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這兒趕忙

應和:“我懂了!您是要我一句話,對不對?那么您放心!我會一輩

子不嫁,終身伺候二少爺!”

“好孩子!難得你有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熱,一把握住紫

煙的手,趁勢敞開話來說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這么委屈!想

你為起軒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單講他重傷期間,你天天親手替他換

藥裹傷,我也勢必要給你做主。其實不只是我,老爺和太太心里都有

數,然而當時樂梅正鬧著抱牌位成親,所以咱們暫且擱著不提﹔不過

,我心底已在琢磨,假如有幸,他們倆得了好結局,我好歹也要扶你

做個二房。可眼看今日這等局面,那兩從此孩子是沒希望了,我不如

早做安排,也好安了這條心!好丫頭,你只需點個頭,那么將來的柯

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紫煙越聽臉色越白,眼睛越睜越大,心底

卷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滾得越來越激烈,最后終于潰決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這一聲叫喊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看紫煙抖

抖索索的往后退。

“千萬別給我做主!什么二房二少奶奶,我統統不要!”她扎煞

著雙手,整個人瀕于歇斯底里的邊緣,聲調都變了:“你真的不可以

做這種安排,絕對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什么好丫頭

!我……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在那之后,我怎么還沒遭天打雷劈呢

?如果我真讓自己夾在他們之間,那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我下的!”

喊完,她昏亂的掉頭飛奔而去。老夫人一頭霧水的望著她的背影

,一點也不能明白,這平日溫馴的丫頭今天是怎么回事兒?

紫煙心里亂極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主,她不

肯,現在卻是她拼命要為我做主,我卻有苦說不出……這會兒,紫煙

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見著萬里,和他說說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要

見了他,就算再悲傷混亂,她總能安定下來。奔回楊家樂鋪,她正要

跨進暫時權充為起軒臥室的診療房,里頭員起的對話卻讓她止住了腳

步。

“娶了樂梅吧!”是起軒蕭索寥落的聲音。“還記得失火以前,

你曾經承認為樂梅動了心,當時我真的聽得心驚肉跳﹔倘若一開始是

咱們齊頭并進的追求樂梅,你絕對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說不定我還

得拱手讓之……”

“我記得的結論不是拱手嚷之,而是當讓不讓!”萬里的聲音楊

起。“我說只好等下輩子,你卻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

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連這輩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對每一個人

都說過,我希望她改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為了要她改嫁,

其實底下還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而那句話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

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托你,娶了她吧!”

紫煙心中莫名的一緊,而屋中也好半天無聲無息,久久才聽萬里

重重往桌上一拍,氣沖沖的嚷:“你太過分了!自己要不起樂梅,也

不該把她當禮物拋送啊!當初她喜歡的是你,我和宏達只能靠邊站,

可是咱們可沒就這樣讓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為這大半年來,我

和宏達一直在痴痴的等著你開口,等著你二選一嗎?錯了!人生中有

樂趣有意義的事物還多得是!像我鑽研藥理,治人疾奪,像宏達接手

韓家茶庄,也干得有聲有色,咱們沒有人在原地嘆氣,都是邁開大步

向前走,路上會有新的事物,新的風景也會有新的希望!我想,宏達

已經走得很遠,至于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和你爭奪下輩子的

糊涂虫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你拉扯了這么一大堆,與我說的根本是兩碼子事兒!

我現在沒有心情聽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樂梅,也明明喜歡她

,那么為什么不肯娶她?你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這種事又不是一廂情愿的!噢,你以

為我們兩個商量好了就算數啦?更何況樂梅跟我,一個不情,一個不

愿,光這理由就足夠了!”“你為什么不愿?”

“……”

“你說啊你!”

“說就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行不行?”

紫煙心中又是一緊,而起軒顯然也駭了一跳。

“我不信!你會有什么心上人?剛才是你自己說的,你成天鑽研

藥理,根本沒空思索其他,什么時候卻突然迸出一個心上人來了!”

“你講不講理嘛!這根本是我個人的事,卻被你說得好像我在無

中生有似的!”

“你若交代不出個人來,我就當你在無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紫煙!我的心上人是紫煙

!這下你滿意了吧?”

紫煙的一顆心几乎躍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

聲來。屋中,起軒似乎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終于再度開口,聲音里

透著困惑:“紫煙?可是,你們是几時開始的?”

“她有沒有開始,我可不敢說,我人能告訴你,打從你受傷之后

,她就成了我的左右手,那几個月的時間里,我跟她交談不多,談的

內容也從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覺得與她在一起很自在。接下來,

我看她任勞任怨的照顧你,逆來順受,備極委屈,我無法視若無睹,

于是從關懷她,到了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確定了。她所

承受的是你們難以想像的壓力,所付出的也是你們難以想像的犧牲,

假如說,她曾經是一只不起眼的,甚至是丑惡的毛毛虫,在經過了這

么一段忍辱負重的歷程之后,也已破繭而出,蛻變為一只美麗的蝴蝶

了!她的蛻變,我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你說,我怎能不感動?又怎能

不心動?”

紫煙背抵著門,心中思潮起伏,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任淚水

默默淌下。

“原來如此!既然你這么喜歡她,憑咱們的交情,怎么不早告訴

我?”

“我……我也不是刻意隱瞞,實在是……哎呀,還不到明說的時

候嘛!”

“為什么?紫煙正是豆蔻年華,你又是這么理想的對象,還等什

么?……噢,是我的緣故嗎?放心吧!我雖然不是個好主人,但這點

兒體恤的心還有!對于紫煙這樣一個好丫頭,我卻沒給過她什么好臉

色,而今天,我總算能為她做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給我最好的朋友

!”

聽到這兒,紫煙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沖進房中,顫聲喊道:“不

!我不要!”起軒和萬里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望著她。

“二少爺,我……我還年輕,不想這么早就許了人家,就讓我再

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軒很快的自驚愕中回復,靜靜問道:“我們的談話,你聽見了

多少?”

“全都聽見了。”她看了萬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時,萬里全身都不對勁起來,又是抓頭,又是咳嗽,尷尬得不

知如何是好。起軒則是再度吃了一驚。

“你是在告訴我,你已經聽見了萬里對你的一片心意,而你還不

讓我把你許配給他?”

“我……楊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這樣

的出身,承他不棄,這已是我前世修來的造化了!并不是我不識好歹

,而是……您瞧,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痴心,您有家歸不得,接下來

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更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回到寒松園去﹔在這種時

刻,我怎么還有心情理會自己的終身大事呢?”她含著淚望向萬里,

語氣中充滿了柔軟的懇求:“我想,楊大夫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

是?”

萬里臉上一熱,急急對起軒說:“看吧,我就跟你說還不到時候

嘛!紫煙說的沒錯,在這節骨眼兒上,你和樂梅正捱著苦,身為你倆

的好友,我又哪里歡喜得起來?反正……反正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他轉向紫煙,低聲道:“我可以等!”

兩人的視線交纏著,彼此都能明了對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

都盡在不言中。一旁的起軒心中先是一柔,接著又忽然一痛。

同樣是等,萬里等的是與紫煙互定終身的那一天,而他,他等的

卻是樂梅求去的一日……

起軒并不知道,同一刻里,樂梅正跪在他們相遇那天的溪邊,一

面低喚他的名字,一面輕撫著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起軒,起軒,那一日在這水邊,憑著梅花胎記,你認出了我,

也就此認定我是你命中所系之人。”她痴痴的望著水流湍急處,心里

也有一個不斷沉溺下墜的漩渦。“原本以為天定良緣,誰知卻是這般

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陰陽路斷,這人世間還有什么好讓我留戀的?我

不如一死明志,隨你而去吧!”

然后,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來,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

走向她心中的漩渦……

多虧了及時趕到的小佩,也多虧那兩位偶然路過溪邊的樵夫,樂

梅在滅頂之前,總算被拖離了那個差點兒吞噬她的深淵。

吟風館中,眾人圍著昏迷的樂梅亂成一片,有人熬藥,有人禱告

,有人替她搓頭發,有人幫她暖手足﹔唯一安靜的是映雪,她一直慘

白著臉把樂梅摟在懷中,眼睛牢牢的盯著女兒,一時不離,目不轉睛

,好似只要她眨個眼,樂梅就會消失不見了。

僅管腹內的水都嘔了出來,但樂梅的眼皮發青,嘴唇泛紫,誰都

沒把握她是否真能醒轉。在眾人的殷盼下,終于,她無力的睜了睜眼

,雖然几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總能確定她沒事,大家這才松了

一口氣。映雪正含淚扶著女兒躺下,就聽老夫人在一旁叨念:“這老

劉是怎么回事兒?請個大夫請了半天!萬里到咱們家不過就几步路呀

!”

眾人都不接口,過了一會兒,士鵬的聲音才低低響起:“我……

我沒叫他去請萬里。”

他說得很輕,但映雪還是聽見了,而且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什么意

思。不叫萬里,說穿了是怕驚動起軒,在這種急亂的當口,柯家上上

下下首要的顧忌還是起軒的心情,而樂梅的安危卻放在第二位!映雪

咬咬牙,一言不發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張的試

圖制止,卻被士鵬攔住了。

“娘,讓她去吧!咱們管不了,擋在中間只會火上添油,豈不是

弄得更難受?咱們就待在這兒,好好照顧樂梅吧!更要感謝上蒼眷顧

,沒有造成難以挽回的不幸,否則咱們怎么能夠心安理得的站在這兒

?”他沉痛的望向樂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栗:“我覺得,她不是自己

去投水的,而是咱們一人一把將她推下去的!她若有個什么三長兩短

,不是只有一兩個人崩潰,咱們全部都會崩潰的呀!”

楊家藥鋪這頭,萬里和紫煙因映雪帶來的消息而驚懾屏息,起軒

則癱軟在地,抱著頭悶聲低泣﹔至于映雪,打從一進門,她的視線就

死死的瞪著起軒。

“當我的女兒被送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奄奄一息,我看著她,一

直看著她,好像又回到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當時我想,

如果能夠使她的眼睛睜開,再度看著這個世界而笑逐顏開,那么殺夫

之仇,喪夫之痛,累積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統統可以在她睜開眼睛

的那了刻,化為烏有……”她一字一句的說,痛徹肺腑的說,說到淚

水滑落,說到哽咽難言,而她的視線仍固執的盯著起軒。深吸了一口

氣之后,她的語氣由悲傷轉為強硬:“剛才,我又再度面臨這樣的狀

況。我感謝老天,這一次也沒有讓我再當一個絕望的母親,可是假如

我還敢等著賭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瘋了!所以,現在你給我站起來!

我要你跟我回去見她!”

起軒整個人震顫了一下,他抬起驚慌痛苦的眼睛,求饒似的仰望

著映雪,但她絲毫沒有被打動,語氣反而更強硬了,几乎是命令:“

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軒,柯起軒!以一個丈夫的身分,去向她

坦白一切!”

室內有短暫的死寂,壓迫般的死寂。在其他三人的注視之下,起

軒扶著拐杖慢慢站了起來,痛心、愧疚和翻騰的情感催促著他舉步,

但自卑、畏懼與恐慌交織的情緒又讓他裹足。猶豫的向前兩步之后,

他驟然的縮回,一邊后退,一邊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

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著面頰,忍無可忍的沖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搖撼著他。

“樂梅都已經不想活了,你還有什么做不到?難道你仍不能覺悟

?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另行改嫁,這些完全行不通!你給樂梅安排的

是一條死胡同!永遠走不通的死胡同!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賭她

每次都這么好運氣嗎?你怎么敢賭?怎么忍心賭啊?”

“別逼我!”起軒的喊聲嘶啞如困獸。“我早就說過,寧死都不

要面對她!你們為什么還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們怎么辦

?你們就沒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現在你們不肯想辦法,那

么是不是真的要我去死,才能擺脫你們這么殘忍的壓迫……”

映雪揚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斷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也

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亂的用雙臂把自己的頭臉整個包住,聲音里透著

極度的恐懼:“我的面具……我的面具……紫煙!”

不待他吩咐,同樣大感恐慌的紫煙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卻被映雪

一手擋下。

“不准給他!”她厲聲說:“誰給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幫凶!

我再不會讓這種病態來謀殺我的女兒!”她重重將起軒的胳臂一握,

斬釘截鐵的下了判決:“今天你無論如何都得跟我去見她!”

“不!”他一把推開她,近乎發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

跌跌撞撞的奪門而出。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個挽著菜籃上門買藥的婦人也在這時跨進

門來,猝不及防的和起軒一起照面,她立刻臉色大變,恐怖萬分的尖

叫起來:“啊……鬼!有鬼!”菜籃一摔,她沒命的掉頭飛奔而去,

一路狂呼,喊聲傳遍了整條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見鬼呀……”

起軒先是僵在原地,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摧肝裂膽的哀嚎,然后

,他惶亂的抱頭躲進藥台底下,整個人蜷縮在那兒,不斷發抖,神經

質的重復:“我是鬼!我是鬼!你們聽見了沒有?我是鬼!是鬼啊!

……”

萬里不忍的轉開臉去,映雪閉上眼,淚水掉了下來,紫煙則哭著

奔向起軒,蹲下身把面具遞給他。

“快別這么說!來,你的面具……”

起軒一把抓過面具,一邊手忙腳亂的戴上,一邊抖抖索索的說:

“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臉,我的臉!沒有它,我就是一個鬼……我

怎么能夠以這副猙獰丑怪的模樣去面對樂梅?怎么能夠?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面對這慘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淚泛流,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倘若起軒令映雪心酸,那么樂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識回復之后,樂梅仍橫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

出屋外就要往樹干撞,當時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場,兩人拼了命阻止,

仍擋不住她赴死的決心。到了這種地步,映雪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起軒沒死!起軒還活著!”她滿臉是淚,不顧一切的大喊:“

他一直活在你的身邊!他就是老柯!你聽清楚了嗎?起軒就是老柯啊

!”

樂梅渾身一震,慢慢轉過頭來,著魔似的瞪著映雪,仿佛無法連

貫、組織這些話。小佩一面緊緊的攥著樂梅,一面惶恐的對映雪喊道

:“舅奶奶您怎么了?怎么忽然間胡說八道起來了嘛?”

“我沒有胡謅!”映雪狂亂的扯開小佩,一把抓住樂梅。

“如果我騙你,到時候我如何為這些話負責?如何給你一個活生

生的起軒?”她搖晃著女兒。“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對這

一刻吧!”

樂梅仍麻木的瞪著母親,好似失去了理解與思考的能力。

映雪倉促的抹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困難的解釋:

“當初說他死了,那才是騙你的!其實,他沒有不治身亡,萬里把他

救活了,可是那場火卻燒瘸了他一條腿,灼傷了他的咽喉,還毀了他

整張臉!”她緊盯著樂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于是,他就變成

了你所看見的老柯,戴著面具,聲音沙啞,一瘸一拐的老柯!”

樂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漸漸糅進驚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么會是起軒呢?”她一步步

的向后退,昏亂的抗拒。“老柯的臉是被仇家砍傷的呀!你弄錯了,

完全弄錯了!誰告訴你他是起軒的?”

“誰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軒!我知道,整個寒松園的人都知道,韓

家也知道,當然萬里也知道!”映雪悲哀的望著女兒。

“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樂梅顛躓了一下,臉白如雪。小佩則瞠目結舌的看看映雪,又看

看樂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著的這段時間里,你可知我干什么去了?我去了萬里的

藥鋪!起軒現在就藏在那里!因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這個通靈的

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離開落月軒,逃到萬里那兒去了!由于

你的輕生,我到那兒要他來見你,拆穿這整個騙局,停止這種可怕的

集體筆折磨,可是我沒有成功!”映雪捂住臉。“因為,那種殘的悲

哀,實在讓我不忍心……”

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說了出來,從假造墳墓,

到禁門之說,到紫煙的穿針引線,再到起軒執意離開,全部交代得清

清楚楚。而樂梅只是被動的聽著,聽著,越聽表情越奇異越恍惚。

“總之,這場騙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為你設想,可是大家都錯了

!”敘述到最后,映雪已是泣不成聲。“一直以為在替你鋪一條光明

之路,誰知路卻通向死亡!一直堅信這樣做是愛你的,誰知竟害了你

……”

樂梅一徑沉寂無語,久久,她終于空洞的開口:“老柯就是起軒

?”

映雪點點頭。

“起軒就是老柯?”

映雪又點點頭。

“他沒死……他根本還活著……”樂梅的聲音已開始發抖,整個

人也搖搖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瘋了!”她崩潰的跪倒在

地,仰天大喊:“我居然聽到我娘親口對我說,老柯就是起軒!”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苦衷,沒有謊言。

寒松園大廳中,每一個人都証實了映雪所說的話,每一個人都把

其余細節全盤托出。樂梅一一對眾人掃視過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

一口咬了下去。疼,徹骨的疼,疼得她眼淚都迸了出來,然而那卻是

喜極而泣的淚!

“我沒有瘋,這也不是夢!他活著,他還活著!”她喃喃自語著

,轉身朝廳外走去,對著穹蒼潸然下跪。哦,老天爺,原來我的丈夫

并沒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爺的決定,決定咱們夫妻是聚不

是散呵!”

身后,眾人也低頭飲泣著,只有延芳臉上一動,急急屈身扶起樂

梅,迫切的問:“那么,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決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樂梅淚如泉涌。“這樣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

白?”

“不!我要一份考慮后的答案!”延芳激動的說:“起軒已經不

是從前的起軒,而且比你所能看見的外表更糟!除了燒壞的腿,嘶啞

的聲音,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傷疤,和那張藏在面具下的臉!這樣的

他。你確定你能接受?你確定還要他?”樂梅一瞬不瞬的盯著延芳,

那眼神是悲痛而堅決的。

這些話你早該問我啊!如果你早問過我,我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你

:我要他!要他!要他!”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老夫人巍顫顫和趨前一步。

“句句真心!”樂梅霍然起身。“還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

?沒有,再也沒有了!而你們卻只因為他不再英俊瀟洒,就以為我會

嫌棄他,就不擇手段的利用死亡來欺騙我!為什么沒有人來問我一聲

?為什么就這樣武斷的判定我?你們居然每一個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淺

薄,”她的視線沉痛的輪流掃過眾人,最后停留在映雪臉上。“包括

我的親娘在內!”

“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真相?”樂梅激烈的剪斷映雪的

話:“我撞墓碑,你們不說﹔我絕食,你們也不說﹔我都嫁給一塊靈

牌了,你們仍然不說﹔我被思念折騰得形銷骨毀,你們竟還是三緘其

口,還在等我變節改嫁!”

“絕沒有人看錯了你,而是……”士鵬痛心的搖頭。“而是咱們

每一個人,都看過起軒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形容,因為…

…因為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

“別怨咱們吧!”延芳拭淚接口:“不說他自慚形穢。就說咱們

身為父母的人,將心比心,也不忍見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樂梅面前,懇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們又何嘗好過了?眼看你和起軒兩個

痴心孩子不得相認,誰能安心過日子呢?樂梅啊,請你看在大家同是

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諒咱們吧!好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統統別說了!”樂梅哽咽著自責:“是我自己

傻,沒把他認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費我還與他說過那么

多心底話,卻沒發現,老柯和起軒就是同一個人!”

“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軒死了!”映雪心疼的抱

住了女兒。“今天若不是咱們全部坦白招認,你怎么會想得到,竟有

這么多人聯手對你隱瞞真相!而且這里頭還包括了你的親娘!”

但真相總算來得不晚,有開始就不遲!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感到

自己內在有個重生的靈魂正破繭而出。

“我要見他!”她抹去淚水,定定的說:“我現在就要見他!”

從寒松園到楊家藥鋪不過是一箭之遙的距離,但對此刻的樂梅而

言,卻漫長得有如一生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須以全部的

心靈去幻想一個鬼丈夫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種思念腐蝕骨髓的痛苦!

然而,鬼是什么?它無形無影,無蹤無跡,連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

但這樣虛無縹緲的空想,卻也使得她神魂顛倒,望眼欲穿!

假若當初他們未曾隱瞞,假若那時就給她選擇的機會,她將終身

托付于起軒的決定縱然不會改變,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許會有一些膽

怯,一些迷惑﹔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歷過種種試驗!也只有切身承受

過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確定這份堅貞!

不管他瘸了腿,啞了聲音,臉燒壞成什么樣子,渾身又有多少傷

疤,統統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在人間呼吸、行走,

還能與她相愛!他的身子雖然殘缺,可是靈魂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

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臉上!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

感受要向他傾訴,几乎是半走半跑的來到楊家藥鋪之前,她再也顧不

得身后跟隨的眾人,迫不及待的就往門內奔去,卻讓正在門邊鋪晒藥

材的萬里本能的擋住。

“樂梅,你要做什么?”

“別攔我!我都知道了!”她將萬里的手一摔,跨入鋪內,直奔

診療房。

房中,起軒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他的雙手緊握著拐杖,額頭則

緊抵著手背,這種消沉而委縮的姿勢,無言的宣告了他的苦悶和悲傷

。紫煙靜靜的守在一旁,但愿能替代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自映

雪走后,房中就維持著這樣封閉、沉寂的狀態,預示著一場隨時可能

爆發的燎燒,而樂梅的突然出現,便是那條引線。

在紫煙驚喊“二少奶奶”的同時,樂梅已毫不遲疑的往起軒跟前

扑跪落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起軒!”這聲低喊,發自她內心極處,負載了近半年來的苦楚

與想念。“起軒!”終于能當面喚他的名字了,不是痴想,不是亂夢

,而是真真實實的接觸。“起軒!”她哭了起來,淚漣漣的仰望著他

。“起軒。”

乍見她時,因為過于錯愕,他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隨著她一聲

聲的呼喚,他的意識也一層層的回復,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

,不不,不不不……驚駭臻至極點,他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慘叫:“

不!我不是起軒!”狂亂的將她一把推開之后,他把雙腳抬上床,一

面狼狽的往牆角爬去,一面繼續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軒!

不是!你為什么不放過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你還不肯放過我……

紫煙!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紛亂,屋外也響起慌急的腳步聲,緊接著,由萬里帶頭

的眾人潮涌進來。正拉著樂梅哄著起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紫煙,立

刻向萬里發出求援的喊叫:“這是怎么一回事兒?怎么一回事兒啊?



萬里幫著紫煙拉住了樂梅,發話的對象卻是起軒:“真相已經拆

穿,你得勇敢些!這是面對現實的時候!”

“讓我過去,別攔著我!”樂梅掙扎著試圖向起軒靠近:“讓我

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軒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偎

去。“誰說我是你的丈夫?誰說我是起軒?”

見他如此發狂抗拒,她也快瘋了。

“你是!你就是!你讓大家配合著你,把我騙得好苦好苦!現在

每一個人都承認了,你為什么還要否認?”

“我就是不要承認!”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

你們說過,我不要面對這一天!不能面對這一天!你們怎么可以這么

殘忍?”他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嘶聲重復:“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

一時,女眷們都驚呼出聲,而萬里和起云則迅速的跳上床去牽制

住他。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喊著,有人求起軒冷靜,有人求樂梅別

再刺激他,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起軒困獸般的銳叫仍高過一切:“

你們別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樂梅震顫的望著起軒,不敢

相信眼前的一幕。怎么會是這樣?怎么可以是這樣?她不惜一死,終

于換來了人間相會,在他卻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認……

他正處于失去理智的崩潰邊緣,而她又何嘗不是?從投水獲救到

二度輕生,從知道真相到與他相見,不過是一日之中發生的事,她卻

歷遍了種種波濤洶涌的情緒﹔在這樣狂悲復狂喜的反復狀態下,或許

,她沒能看清某些事實,或許,她應當暫時離他遠一點兒,好好把兩

人之間目前的距離丈量一下,或許,她該把自己的感覺先拋在一邊,

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覺。

被母親和婆婆勸扶回寒松園之后,樂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

下午,漸漸理清了某些思緒。于是,當強烈的陽光轉為柔和的月光時

,她又來到了楊家藥鋪。

整個下午,在眾人的輪番勸解下,起軒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卻仍

執意不肯搬回寒松園,更別提與樂梅夫妻相認一事。

從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變的畸人,這樣的改變雖只

在一夜之間,但他內在的重創與劇痛,卻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復﹔盡

管離開了落月軒,但那道禁門仍固執的合在他心間。因此,這會兒,

當他發現樂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縮回了自設的禁門后面。

“怎么又是你?”他靠緊了牆角,姿勢如驚弓之鳥。“你走開好

不好?走開!”

“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樂梅柔聲說:

“你瞧,我不是乖乖的站在這兒不動嗎?折騰了一整天,你累了,大

家也累了,不能再這樣磨下去,對不對?所以,請你靜靜聽我說几句

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她撫慰的語氣產生了作用,還是他真的累了,聽了她

的話之后,他果真默默的坐在那兒,原本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放松開來

。眾人都驚訝的望向樂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的凝視著他,旁若無人

一般,繼續往下說:“下午是我把你嚇壞了,我讓你完全措手不及,

那么突兀的闖了進來就要與你相認,卻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當時,

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還活著的事實,這個事實太令我昏眩,而你

也知道長久以來,我是如何在絕望中掙扎過來的,因此你應該可以諒

解我的沖動,是嗎?”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哪怕此刻我是多么渴

望能投入你懷中,我也會好好控制著自己的……”淚意糊住了她的喉

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他雖仍一言不發,但面具后的那雙淚眼已泄露了他的情緒。她輕

輕拭去淚水,好溫柔的再度開口:“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并非出于你的

自愿,因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強迫面對我的﹔所以,我調

整自己來正視一個事實:你不是從前的起軒,而是一個外表有傷,內

心也有傷的起軒,那么,我將從頭來愛這個你,也將耐心的等待你回

應我的愛!在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不會勉強你認我,更不會勉強你摘

下面具,因為我知道它讓你感到安全,它就等于是你的臉!今后,我

就愛這張戴了面具的臉,好嗎?”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卻已濕了一片。她默然片刻,

語氣中糅進了懇求:“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請你回

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一屋子的人莫不為之動容,老夫人第一個喊了

出來:“回家吧!”

士鵬、延芳、映雪、萬里和紫煙也紛紛跟勸:“回家吧!”

起軒依然不說話,好半晌后,終于,他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回到了寒松園,但起軒仍堅持住在落月軒。樂梅并不急于一

時,她相信終有一天,他心里的禁門也會打開的。

安頓好起軒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手燒了那塊假靈牌

,親眼看著家丁們拆除那座假墳墓,在火焰與瓦礫中,她感到平和的

解脫。都過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別,向那個鬼丈夫告別,而她和起

軒的新生活,就從這里開始!

紫煙默默的旁觀這一切,同樣也有不堪回首的悵惘,但屬于她的

重生之日,又該從哪里開始呢?起軒和樂梅的復合是她最在的希望,

眼看事情的發展也是往這個方向走,她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這天夜里,她走出落月軒,一眼就看見萬里正靠著假山沉思。她

在一段距離之外站定了,輕輕柔柔的喚了一聲:“萬里!”

他一震,轉過臉來看著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剛才喊我什么?”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舉步直往他奔去,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

,她已投入他的懷中,熱烈的、顫動的、一疊連聲喚道:“萬里!萬

里!萬里……”

他展開雙臂一圈,將她緊緊圈在懷中。一道泛著喜悅與甜蜜的激

流,在他們之間蕩漾開來,兩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

之后,她緩緩脫離他的懷抱,迫切的梭視他的眼睛。

“你曾經說,說我像一只蝴蝶,真的嗎?我帶著一身的罪惡,始

終覺得自己丑陋極了,雖然我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傷疤,但我的罪行才

真的是永不磨滅的疤痕!”她的眼眶紅了。“而你卻說我像一只美麗

的蝴蝶!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不輕視我嗎?”

“我怎么會嫌棄你?怎么會輕視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

視她。“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樣以你的

心、你的身體在這兒贖罪!你在寒松園不是過日子,根本是在坐牢!

在我眼里,你同時有三種化身,一個嚴厲的判官,一個嚴格的監督者

,和一個滿心懺悔、任勞任怨的囚犯!你已經幫到這樣的地步了,誰

還敢輕視你?對于你,我只有心疼啊!”

她頭一垂,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最大最大

的希望,就是看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有好結果,但我又擔心,在走到

那個結果之前,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么變化?因為……因為我不相信

老天爺會待我這么好!上天對我的最大懲罰,就是讓我的心愿不能實

現,那么,如果是為了懲罰我,而讓他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他忍不住打斷她。“樂梅和起軒之

間已經漸漸柳暗花明,真正撥云見日的時候也不遠了,眼看一切都是

那么美好,你怎么反而會擔這種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她惶恐的搖著頭。“我真害怕!怕

老天爺是故意讓一切都好像很有希望,結果卻不是那么回事兒。”

他憐憫而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說:“你想得太多了,可

是不怪你會這么想,畢竟你一直都過得太苦,從來看不見任何希望的

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壞處看,想想,你會失去多少期待的樂趣?至

于起軒和樂梅的事兒,你再怎么患得患失也沒用,心病自有心藥醫,

旁人急不來的!多想無益,盡其在我就是了。你只要記住,無論發生

什么事兒,我總在你身邊,與你共同面對,一起承擔,你無須害怕恐

懼什么,懂嗎?”

她含淚點頭,不禁再度投入他溫暖堅實的懷抱,哽咽低喚:“哦

,萬里,萬里……”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望向遼闊的夜空。

“我一直有著志在四方的理想,當有一天,這兒的一切讓咱們都

放得下了,我會帶著你遠走高飛。到那時候,我望聞問切,你敷藥包

扎,咱們夫唱婦隨,浪跡天涯,窮畢生之力,一同來贖罪吧!”

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煙偎在萬里的懷中,響往著

他所承諾的未來。

萬里回去之后,紫煙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忽

然來了一個小丫頭,說是老夫人差她過去。

紫煙一看見老夫人的臉色,就覺得不對。果然,老夫人硬幫幫、

開門見山的說了:紫煙渾身一僵,吶吶的低下頭,心中一片紛亂。

“難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軒做個安排,給你一個交代,

卻被你那么激烈的拒絕!”老夫人的語氣轉為慍怒。

“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又出了一連串的事兒,我也勻不出

工夫來仔細問問你,現在終于明白了,原來就是為了萬里!可是,你

不是深愛著起軒嗎?”

紫煙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身子卻微微顫抖起來。

“我永遠記得,當起軒重傷昏迷的時候,你是口含藥汁喂進他嘴

里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個聲音說,能如此對我孫兒的,只

怕天下無雙了,因此,我老早就當你是孫媳婦兒。但現在,我完全被

你弄糊涂了,在你為一個男人犧牲的同時,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那么你為起軒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老夫人越說越激動,越

說越傷心。“你……你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啊?怎么突然間,我覺得

都不認識你了!”

“不是突然間,而是一開始你就沒真正認識過我!”紫煙驀地抬

起頭,臉白如紙,視線直直射向老夫人。“什么貼心,什么感情,統

統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每一件讓你高興的事,說每一句討你歡心的話,根本都是

有目地的!因為我要讓你信任我,才能對你下手!”壓抑這么久的秘

密,煎熬這么久的痛苦,她再也壓不下熬不了,遂一發不可收拾。“

事實上,你的性命曾經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輕

易的捏死你!你的腹瀉不止,是我趁著每天伺候你飲食的時候,在飯

菜里頭下巴豆!我第一次為你煮燕窩粥的那天,碗里更是下了毒的!



紫煙一句句的說,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后退,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轉

到震動,再從震動化為驚怖,最后,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一

雙圓睜的眼睛卻仍恐懼的瞪著紫煙。

“然而,”紫煙抽搐著臉頰,顫聲說:“畢竟……我還是放過了

你!”

短暫的沉寂過后,老夫人終于抖著唇開口:“可是,為什么?你

為什么……”“因為我是來替我娘報仇的!”紫煙霎時崩潰了,淚水

一落,人也跟著往地上一跪。“我是紡姑的女兒!我是紡姑的女兒啊

!”

老夫人腦際轟然一響,整個人好似被點化成石像,無法動彈,也

不能言語。

“那個被表少爺糟蹋的紡姑,被你逐出家門,淪落妓院,最后發

瘋病死的紡姑就是我娘!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我來了,來為我娘討

債!我已經找對了頭,卻狠不下心,因為我痛恨你對我那么好,那么

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軟,所以,我必須找個代替的方

法,好發泄滿腔說不出口的怨氣!于是……于是……”紫煙掙扎了許

久,終于泣不成聲的喊了出來:“于是我放火,燒了那間庫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雞的聽著,這時忽然被一語驚醒了。

“你……”她的臉色一片死灰。“你……你什么?”

“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煙一手

撐著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離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燒掉那

間庫房,讓柯家狠狠損失一場,結果……結果卻毀了二少爺!這就是

為什么我要拼了命去照顧他的緣故,因為我在贖罪啊!所以……當你

說要把我給他的時候,我簡直快瘋了!暗地里,我已經拆散了一段好

姻緣,明地里,你竟然還要我這么做!因此,我只能拒絕,可不是為

了萬里,而是因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痙攣的緊抓著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一雙

暴睜的眼睛死命的瞪著紫煙,久久,她驟然爆發了。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為什么不毒死我殺了我?為什么要放火

燒我的起軒?看看你造了什么孽啊……”她狂亂的扑過來,以全部的

力氣推搡著紫煙,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進門當丫頭的那一天,推出柯

家的命運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個禍根

!禍根……”

紫煙認命而被動的任她推搡了一陣,忽然瘋也似的扯著她的手往

自己臉上身上打,潰決喊道:“我再也背不動這份罪惡感了,不如你

親手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

老夫人抽脫了手,高高揚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煙那張淚痕狼

藉的臉讓她驀然想起紡姑﹔那一天,紡姑也是這樣跪在她面前,以這

樣狂亂的神色求她……她臉頰一抽,頹然放下了手,掩臉痛哭起來。

眼見老夫人竟然罷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煙燎燒得更昏狂了。

“那你送我去坐牢,讓官老爺判我的罪吧!”她哭喊著:“送我

去,送我去呀!”

“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沒有當初的鐵石心腸,何來今日的登

門尋仇?”老夫人仰起淚水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喃喃說道:“紡姑,

你的詛咒果真應驗了!我的確遭了報應,報在我的孫兒身上,比報在

我身上更痛上千倍萬倍呵!”

悲劇總是環環相扣,總在一念之間。兩人各自抽泣著,都覺得對

方如此陌生,但面對著同樣的傷痛,彼此又有一種奇特的親近。好半

晌,老夫人抬起一對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煙。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只有萬里。”紫煙仍垂著頭。

“好!那么我算最后一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

紫煙迅速抬起頭來。

“那……我呢?你要把我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別問我這個吧!”老夫人苦惱的掉開臉。

“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來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兒,就是

守口如瓶!可以嗎?”

紫煙凝視著老夫人,忽然覺得心上的塵埃都讓認罪的淚水洗淨了

,整個人有一種奇特的坦然,因為,她終于面對了她該面對的,而她

也無意逃避她應付出的代價。

“好!”她定定的說:“我會等著,等你給我一個判決!”

柯韓兩家的每一個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軒和樂梅真正復合的一天



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寒松園里悄悄傳遞著,雖然大家都不說破,

可是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這

事兒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當事人自己化解﹔因此,眾人只能默默的

站在一邊,給予這對歷劫戀人最誠摯的祝福,至于后續發展,就交給

樂梅去完成吧!

但樂梅并不覺得有何負擔可言。太長的一段時日,每天早晨睜開

眼睛,她就想著這世界怎么這么苦,這么憂愁,可是現在她一醒來,

卻覺得四周充滿了希望,因為起軒還活著,而且就住在落月軒,與她

靠得這么近!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讓她幸福無限了。

早晨,她為他打洗臉水﹔夜里,她下廚為他做點心﹔餐桌上,她

替他殷勤布菜﹔花園里,她陪他散步說話,如果他寧可保持沉默,她

就乖乖的跟隨一旁,以免成為一個饒舌的妻子。

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來照顧他、關懷他、陪伴他!是的

,他是她深愛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是的,總有一天,他

們的夫妻關系不僅是名正言順而已,還將名實相符!

但樂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軒就越憂心恐懼。如果真有這么一天,

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見他的臉,看見他全身的傷疤之后,她

臉上的光彩會褪色嗎?她眼中的情意會消失嗎?

“疤痕不會丑化你,只會讓我更心疼你,更加倍來愛你!”

她說。

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來還有那么多不可預知的磨難,而他

們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難之下維持多久呢?

“它會維持一輩子,一生一世!”她說。

可是他從內到外已殘缺不全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

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掌握,又能給好什么幸福?

“我會幫助你恢復自信,也會等著你攜手共赴我們的未來!今天

,明天,每一天,我都等著你!”她說。

于是,在她反復耐心的撫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軟化了﹔在她一

遍遍的保証之下,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對于未來的憂懼仍

在,他心中的禁門仍未完全打開。

這天,宏達和萬里來訪。小酌之后,因為微醺的緣故,因為樂梅

和老友都在身邊,也因為許久不曾在陽光下看山看水,起軒忽然主動

提議出去走走。當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熱烈的附議,其中最驚喜的

也自然是樂梅,哦,他終于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贊

許而寵溺的望著他,為他的表現感到欣慰與驕傲。

然而不久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卻轉為心痛,因為,上回在楊家藥

鋪的類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面而來的行人不是露出詫異戒懼的表情,就是相互交

頭接耳,還有人干脆大聲譏諷:“哎!你們看那個人!他好奇怪,大

白天,戴個面具!今兒個有唱戲和雜耍什么的嗎?”

帶著一路被踐踏的心情,起軒逃回了寒松園,把自己緊緊關在落

月軒里,任樂梅怎么哀求都全無聲息。但是,夜深的時候,他卻主動

來到了吟風館。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韓家,再別回來了!”這是他進門之后

的第一句話。雖然已經猜到他的來意,也確定了他的來意,但樂梅仍

顧左右而言他。

“明天,我要去布庄一趟,剪几塊料子。你知道,天氣漸漸熱了

我想給你做几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

“然后,還要去扇子鋪看看,再順道去買几斤茶葉……”

“夠了!”他咬牙說:“你不要再跟我來這套各行其事,說什么

時間能証明一切!我告訴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結果已經很明

顯,像咱們想要生活在一起這種事兒,就叫做異想天開!它不可能成

功的,不如早一點兒面對這個事實,別再浪費時間了!”

“請你不要放棄!”她的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回來之后,我也

想了很久,我知道,當你提出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那是鼓起了莫大

的勇氣,你也努力的想嘗試改變……”

整條街的眼光與指點宛若重現,他難以忍受的抱住頭,痛苦呻吟

:“那是我犯的一個最大最荒謬的錯誤!”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的說:“我應該為你顧慮到,這么做

是操之過急了。你看,我是你最親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

越心中的障礙,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對外面的陌生人呢?”

“對!我不需要陽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面對什么陌生人

!我就一輩子關在這園子里,不必忍受別人以怪異的眼光看我!不必

恐懼自己會像鬼怪一樣嚇著別人!更不必讓咱們被人指指點點,說是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他這種自暴自棄的語氣令她越聽越痛心,淚水不覺簌簌滾下。

”別說了!”她哀求的喊:“求求你別說了吧!”

“瞧!你受不了對不對?可是這些事實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一

遍又一遍的砍殺你對我的愛!”他已在想像中預支了太多的難堪與痛

苦,而他整顆心也被凌遲得千瘡百孔了。“你還不懂嗎?只要離開寒

松園,我就是一個鬼,一個怪物……”

她心碎得几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說:“

不管發生什么事兒,我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他陰郁的凝視著她。“只要我活著,你

就永遠不會死心?”

這話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凜。

“你敢?”她的喊聲如緊繃的琴弦,瀕臨斷裂的邊緣。“你敢再

死一次?”

他噤口不語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一

番情緒顛狂之后,她反而下了一個決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喚醒你,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說著,她從容不迫的走向衣柜,拉開一只抽屜,開始尋找一樣東

西。他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心底涌過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你……你這是要收拾東西嗎?你肯回四安了?”

她背著他,并不回答。她在找什么呢?她要做什么呢?他愈發不

安的撐起身來,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樂梅?”

驀地她一仰臉,顫聲道:“讓我瞎了眼陪你吧!”接著,她執起

兩根繡花針,就要往雙眼刺去!

他魂飛魄散的扑向她。

“住手!”

一番糾纏過后,當他踉蹌著放開她時,手臂上已扎著那兩根針。

他迅速的拔下它們往地上一扔,震顫的望向她,眼淚頓時奔涌而出。

“你這個瘋子!”他哽咽著跨前一步,一把將她緊緊攫入懷里,

嚎啕大哭起來。“你這個瘋子!”

“我能怎么辦呢?”她在他懷中簌簌發抖,泣不成聲。“戳瞎了

眼睛,你才會停止在我面前的自慚形穢,咱們也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

啊!”

“你怎么可以做出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以有這么可怕的念頭?

一個殘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還看不夠嗎?”他哭著放開她,驚恐

而急切的搖撼著她。“你發誓!快對我發誓!你再也不會做出這種糊

涂事來!你發誓!發誓呀!”

她掙脫了他的掌握。

“你既然這么害怕我殘害自己,那么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個

健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從你身邊推開,那我別無選擇,只有弄

殘自己,陪你一起關進悲慘世界里!”

“不!”他惶恐到了極點,哀求的向她伸出雙手。“不要這樣…

…”

“那你要怎樣的我?”她一面退后,一面強迫他回答:“你說!

你說啊!”

他顫抖的雙手反復握緊又松開,掙扎了好久好久,驟然從肺腑之

中絞出一聲吶喊:“我要健康的你!”

隨著這句吶喊,仿佛有一道門應聲而啟,結束了門里門外的苦苦

想望、欲拒還迎。而她就在他打開心門的這一刻,毫不遲疑的投入他

懷中,把她的淚水糅進他的淚水里。

起軒和樂梅重新舉行了婚禮,而新房就設在落月軒里。

所有的波折都過去了,這一回才算真正的拜堂成親,才有了婚禮

該有的喜氣洋洋。

萬里當司儀,紫煙和小佩做伴娘,起云與佳慧負責串場招待,連

宏達都分配到了點燃爆竹的工作,長輩們則分坐大廳兩旁,相互含笑

賀喜。觀禮的都是親人,也都是新郎新娘苦盡甘來的見証人。姻緣天

注定!在經歷過火劫水潦之后,這一對有情人是終成眷屬了。

一片歡愉美滿的氣氛中,坐在首席的老夫人忽然表示有件事兒要

宣布,當眾人一齊轉過頭來,安靜的等待下文時,她便朝紫煙一揚手

:“紫煙,你過來!”

今天是紫煙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但這聲傳喚立刻冰凍了她全

部的喜悅。雖然她也一直在等待那個應得的判決,可是卻從沒想到,

判決竟會在這樣的場合被宣告!一時間,她心慌意亂,真想不顧一切

的奪門而出,然而她還是舉起腳步,機械的向老夫人走了過去。

但老夫人所宣布的可不是她的罪狀。

“大家都知道,我一直非常疼愛紫煙,而她在咱們家的地位,也

早就超過一個丫頭的身分了,所以,我要趁這個大喜的日子,讓咱們

柯家再添一樁喜事!”在紫煙還沒來得及意識這番話之前,老夫人已

召來萬里,笑吟吟的將兩人的手疊在一起。“我要做主,把紫煙行配

給萬里!”

萬里驚喜的望著紫煙,她卻怔怔的看著老夫人,因這急轉直下的

結果而難以置信。

“老夫人……”

“什么都不要說了!”老夫人將她一擁入懷,在她的耳邊低語:

“你還不明白嗎?老天爺已經原諒了你,而我也是!你無罪了!”

釋放來得如此突然而甜美,紫煙頓時淚如泉涌。老夫人的笑語里

也揉進了淚意:“可惜無法親口對你娘致歉,那么,我只能對你說了

,對不起!紫煙,請你也原諒我吧!”

“我原諒你!”紫煙抱緊了老夫人。“我原諒你了!”

老少倆含淚相偎,真情流露,寬恕也被寬恕。堂下的眾人都以為

這只是主仆情深,唯有一旁的萬里明白這樁公案。

“這可是我的孫女兒啊!”老夫人再度把紫煙的手交給萬里。“

好好待她!嗯?”

“奶奶放心!”萬里深情的望著紫煙。“我會的,一定會!”

眼看好事成雙,宏達在衷心為好友們高興的同時,也不禁為自己

欷嘆起來:“人家都是成雙成對的,看來我也得加把勁兒啦。”

“好極了!”淑蘋熱切的接口:“明天咱們就請郭家小姐來吃飯

!”

宏達臉一垮,拉長了聲音:“又要相親?你讓我自個兒找個對眼

兒的嘛!”他悻悻轉身,視線恰巧和身后的小佩對個正著,嚇得她連

連退步,雙手亂搖:“不是我!不是我!你別跟我對眼兒!”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軒和樂梅也相視而笑。

熱鬧的一天過去,喜宴結束后,就是軟語溫存,洞房花燭。

落月軒中,一切都是雙雙對對的,并蒂花牽并蒂花,鴛鴦燭并鴛

鴦燭,繡屏配荷包,當然還有青紗帳里那對繾綣的人影。

“你知道嗎?在發生火災之前,我本來有好多計划,都是要為你

去做的。”

“真的?說給我聽!”

“首先,我想替你蓋一座梅園!”

“嗯,我喜歡!”

“然后,在里頭養一只白狐!”

“這個不好,我有繡屏就夠了!”

“還有,我想把咱們上一代到咱們這一代的故事,詳詳細細的寫

下來!”

“你動筆了嗎?”

“還沒。”

“那么你應該動筆,你有這方面的才華,可別埋沒了它!”

“但如果我整日伏案書寫,那你怎么辦?”
水雲間

民國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鴻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蘇堤上面,那座名叫“望山

橋”的橋上。事后,梅若鴻常想,就像白蛇傳里許仙初見白素貞,相

逢于“斷橋”一樣。這西湖的“望山橋”和“斷橋”,都注定要改寫

一些人的命運。所不同的,白蛇傳只是傳說,女主角畢竟是條蛇而不

是人。這“望山橋”引出的故事,卻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馬畫會”在“煙雨樓”定期聚會的日子。

一早,梅若鴻就興沖沖的,把自己的畫具、畫板、顏料、畫紙…

…全挂在那輛破舊的腳踏車上。他這天心情良好,因為,天才破曉時

,他就從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

西岸的湖邊,面對著蘇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會帶給他全新的震撼

。湖水,有時是云煙蒼茫的,有時是波光瀲灩的,有時是朦朦朧朧的

,有時是清清澈澈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風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

。這天一早,梅若鴻就“捕捉”到了一個“嶄新”的日出。他畫了一

張好畫!把這張剛出爐的“日出”卷成一卷,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它拿

給醉馬畫會諸好友看,尤其,要拿給汪子默和子璇看!

于是,騎著那挂了一車琳琳琅琅畫具的車子,胳臂下還夾著那張

“杰作”,他嘴里吹著口哨,單手扶著車把,往“煙雨樓”的方向快

速的騎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邊所有的桃花都盛開了。蘇堤上,一棵桃花

一棵柳,桃花的紅紅白白,柳樹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橋,加上煙波渺

渺的西湖,真是美景如畫!梅若鴻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只手,像千手

觀音一樣。那么,他每只手里不會握不同的法器,他全握畫筆,把這

湖光山色,春夏秋冬,一一揮洒。他曾寫過兩句話,貼在自己牆上:

“彩筆由我舞,揮洒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沒有一千只手,怎么揮洒,也揮不出一片天空!

這牆上的兩句話,后來被子默在前面加了兩句:“把酒黃昏后,

醉臥水云間!”

子默加得好,他太了解他了。所以梅若鴻常說:“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卻不以為然,又把子默這兩句改成:“踏遍紅

塵路,結伴水云間!”

多么靈慧的子璇!已經把梅若鴻這十年來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

最美麗的詮釋。從此,梅若鴻就給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個名字:“

水云間”!葉鳴和鐘舒奇等好友為它加蓋了籬笆,籬笆院有個門,門

上,子默親自為它題了三個大字:“水云間”。子璇又找來一個風鈴

,挂在屋檐下,鈴的下端,吊了個木牌,上面也寫著“水云間”。

于是,對醉馬畫會來說,這木板搭成的、簡陋的“水云間”,就

和子默那幢有樓台亭閣、曲院回廊的“煙雨樓”有同等地位,也是大

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論“書室”的條件,那當然是煙雨樓好,

何況煙雨樓每次聚會,大家都可以畫子璇。可愛的子璇,從來不吝嗇

她的胴體、她的容貌、她的姿態、她的青春……好像這些都是畫會所

共有的!子璇真是個“奇女子”!就是可惜跟了那個全然不了解藝朮

的谷玉農!

梅若鴻就這樣,想著他的“日出”,想著子默的友誼,想著煙雨

樓的聚會,想著子璇的瀟洒……騎著車,上了蘇堤。經過了第一座橋

,又經過了第二座橋,這蘇堤上有六座橋,梅若鴻從來記不住每座橋

的名字。經過第三座橋的時候,他不知所以的感到眼前一亮,像是有

什么閃閃發光的東西在橋上閃耀。他本能的放慢車速,定睛看去。只

見一個穿著橘紅色碎花上衣、橘色長裙的年輕少女,正憑欄遠眺。少

女似乎聽到什么,驀然一回頭,和梅若鴻打了一個照面。天哪!梅若

鴻立刻被“震”到了,世間怎有這樣絕色的女子!他腦中第一個閃過

的念頭就是:真該把她帶到煙雨樓去,給眾人開開眼界!

他的車子已經經過了拱橋,往橋下快速的滑沖下去,他不住回頭

看美女,根本沒注意到有個小男孩正揚著一個風箏,奔上橋來。那“

美女”眼看若鴻的車子,對小男孩直撞過去,就失聲尖叫起來:“小

葳!小心自行車!小心呀!”

惹鴻一驚,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已逼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嚇了好

大一跳,慌忙別轉車頭去閃避。這一閃,整個車子就撞上了橋柱。“

砰”的一聲,車子翻了,畫筆畫具散了一地,他摔下車來,摔得七葷

八素。從地上爬起來,才看到那小男孩拿著風箏,對他著嘴張大嘴笑

。他正想發作,卻一眼看到自己那張杰作“日出”,已隨風飛去。他

慌忙伸長了手,要去抓那張畫,追到了橋上,差點又撞在“美女”身

上。然后,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張杰作,竟飄落湖心去了。他急急的

仆在橋欄杆上,對橋下一條游船大吼大叫:“喂!船上的人!你們幫

忙接住那張畫!看到沒有?就是飄下去的那張畫……”

船上的游人,莫名其妙的往上看。搖船的船夫,依然從容不迫的

搖著他的櫓。而那張畫,竟翩然的飛過游人的肩頭,落進水里去了。

“啊……啊……你們怎么不接住?”梅若鴻跺腳大叫,痛惜不已

。“那是我的畫,我最好的一張畫呀!”

“就算是拋繡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游人居然回了句話



畫已隨波流去,船兒也搖開了。

梅若鴻又跺腳,又嘆氣,懊惱得不得了。一回身,卻看到害他撞

車丟畫的美少女,正牽著那個“共同肇禍”的小男孩,都睜著大大的

眼睛,希奇的看著他。

“唉唉唉!”他對小男孩嚷開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一

張畫,你知道嗎?你怎么可以突然間沖過來?害得我的畫飛掉了!哪

里不飛?居然飛進西湖里,連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凶惡”狀嚇得退了退,抬頭喊:“姐姐!”

美少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臉的啼笑皆非。

“喂!你這個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顧前不顧后,騎著車子

東張西望……你凶什么?一張畫飛了就飛了,有什么了不起呢?”她

說話了,一說就是一大串。“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鴻揚著眉

毛,心痛得什么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這么美的日出,又好不容易

有了那么好的靈感,‘日出’和‘靈感’都是稍縱即逝,可遇不可求

的……這樣的一張畫,我即使再畫几千几萬次,也不可能畫出來了!



那少女聽著,臉上的“希奇”之色更重了,低頭看了看她的弟弟

,她微笑著說:“小葳呀,你知道我們杭州什么最多嗎?”

“不知道呀!”小葳眨著天真的眸子。

“我們杭州啊,水多!橋多!樹多!花多!還有呢?就是畫家多

!你隨便一撞,就撞到一個畫家!”

有趣!梅若鴻驚奇的想著,沒料到這樣纖纖柔柔的女子,竟也有

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而且,她反應敏捷,毫不嬌羞作態。這樣的女子

,他喜歡!

“好吧好吧!你盡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說:“你知道嗎?就

因為看到了你,我才顧前不顧后的……你有事沒事,站在橋上干什么

?”

“咦,我站在橋上,也礙了你什么事嗎?”

“那當然。你沒聽說過:‘美人莫憑欄,憑欄山水寒’的句子嗎

?那就是說:美人不可以站在橋上,免得讓湖光山色,一起失色的意

思!”

“真的嗎?”她驚奇的:“誰的詩?沒聽說過!”

“當然你沒聽說過,這是我梅若鴻的即景詩,等我把它畫出來,

題上這兩句,等這張畫出名了,你就知道這兩句詩了!”

他笑著,覺得該介紹自己了:“我的名字叫梅若鴻,你呢?”

“我姐姐名字叫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少女──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我們走!別理這個人!

說話挺不正經的!”

梅若鴻慌忙攔上前去,著急了:“不要誤會!你千萬不要誤會!

我從來不會隨便和女孩子說話,就怕自己說出來不得體,今天不知怎

么話特別多,想也沒想就從嘴里冒出來了。你不要生氣……如果你把

我看成輕薄之徒,咱們這朋友就交不成了!”

“朋友?”杜芊芊更驚奇了。“誰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熱切的點著頭:“不止我們是朋友,我還要

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嗎?我們醉馬畫會每星期一、三、

五都在煙雨樓畫畫,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煙雨樓,肯不肯讓大家畫你

?”

“醉馬畫會?”芊芊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原來你是醉馬畫會的

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馬畫會?”

“你認得子默?”

“不,不認得,不過,他好有名!”芊芊一臉的崇拜。“我爹常

買他的畫,說他是杭州新生代畫家里最有才氣的!連外國人都收集他

的畫呢!”

“是啊!他得天獨厚,十几歲就成名了!”梅若鴻想著子默,語

氣就更熱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當然就明白我不是什么壞人,

走走走!跟我去煙雨樓,馬上去!”

“這不好!”芊芊身子退了退,臉色一正,眉尖眼底,有種不可

侵犯的端庄。“不能這樣隨便跟著不認識的人,去不認識的地方!”

“唉唉,”梅若鴻又嘆氣了:“你剛剛跟我有問有答的時候,可

沒這么拘謹!人,都是從不認識變成認識的,現在是什么時代了!我

們又都在這風氣開放的藝朮之都!別猶豫了!快跟我去煙雨樓!你去

了,大家會高興得發瘋……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讓大家

畫你!”

芊芊有點兒愕然,瞪視著那一廂情愿的梅若鴻。

“畫我?”她睜大了眼說:“我還沒答應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鴻更熱情了:“那是個好可愛

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愛的人,在那兒,隨便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

,琴、棋、書、畫、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錯過,

絕對不能!”

這樣熱情的邀約,使芊芊那顆年輕的心,有些兒動搖起來。還來

不及說什么,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的扯著芊芊:“去嘛!去嘛!

姐!回家也沒有事情做!見到卿姨娘,你又會生氣,還不是吵來吵去

的……”

“說得也是!”梅若鴻飛快的接了一句。

“什么‘說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看著梅若鴻那

張年輕的、神采飛揚的、充滿自信的、又滿是陽光的臉,忽然就感染

到了他那種豪放不羈的熱情。心中的防備和少女的矜持,一起悄然隱

退。父親的教訓,母親的叮嚀……也都飄得老遠老遠了。”煙雨樓…

…”她小聲說:“就是西湖邊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園林嗎?”

“對!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們畫會所在地!讓我告訴你……

”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畫筆畫具,推起那輛破車:“子默的

父母都遷居到北京去了,把這好大的庭院完全交給了子默和子璇兄妹

,所以,我們就是吵翻了天,也沒有長輩來管我們,你說妙不妙?”

聽起來確實很“妙”,芊芊笑了。

她這樣一笑,若鴻也笑了。

“走吧!”若鴻牽住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半小時就走到了!



就這樣,杜芊芊跟著梅若鴻,來到了煙雨樓。那一天在煙雨樓發

生的事,真讓芊芊終身難忘。

走直那小小的門廳,就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回廊,庭院里,有

水有橋有亭子有樓台。整個煙雨樓分為好几進。梅若鴻邊走邊介紹:

第一進是客廳餐廳,第二進是兩層樓的建筑,樓上是子璇子默的臥室

,樓下最大的一間是畫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書房。第三進面對西湖

,可覽湖光山色,有個名字叫“水心閣”。水心閣外有大大的平台,

緊臨湖邊,有小碼頭,系著小船,可直接上船游湖。

芊芊驚愕的看著這些樓台亭閣、曲院回廊,真是嘆為觀止。心想

自己家那棟花園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華,但和煙雨樓比起來,

就顯得俗氣了。哪有這純中國式的、仿宋的建筑來得典雅!人走進去

,好像是走進一幅“清明上河圖”,里,美得有點兒不太真實!

跨進那間大大的畫室,梅若鴻就高聲嚷著:“各位各位!我給你

們找來了一個很棒的模特兒!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

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見室內有五、六位男士都豎著畫架,正從各個

角度,在畫窗前的一位年輕女子。芊芊對那女子仔細一瞧,就嚇了好

大的一跳。原來,那女子長發披肩,胸前裹著一條白色的輕紗,整個

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張臥榻上,那輕紗只能遮掩一小部分,

她那兩條修長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于外。

“天哪!”芊芊低喊:“原來‘模特兒’要這樣子,我肯定是不

行的!”她回頭就想“逃”。“小葳,我們趕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張大了嘴,他驚喊著:“姐,她在洗澡慼

A在這么大的房間里洗澡,又開著窗子,不怕著涼嗎?”

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連窗邊的裸身女子,也跟著大

伙兒笑,笑得又瀟洒又自然,沒有絲毫的羞澀。

梅若鴻已攔住芊芊的出路:“并不是每個模特兒都要供大家做人

體畫!你就是現在這種打扮,很中國,很東方。和子璇那種嫵媚的、

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說著,就去拉了子默過來,急急的問

子默:“子默,你說是不是?”

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滿是贊美,唇

邊滿帶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著子默,沒想到這已享盛名的畫家

,居然還這么年輕。他是滿屋子男士里,唯一一個穿西裝的。戴著一

副金絲邊的眼鏡,他看起來恂恂儒雅,倜儻風流。

“杜芊芊?”子默問:“難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兒?”

“是啊!”芊芊驚喜的:“你認得我爹?”

“不認識。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業界巨子嘛!”

“不是巨子,只是有几條船!”芊芊慌忙說。

“哇!”一個瘦高個子驚呼出來:“原來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

的名門閨秀啊!若鴻,你怎么有本領把杜芊芊找來,實在有點天才啊

!”說著,他就走上前來,仔細看芊芊。

“豈止是天才?簡直是優秀!”另一個穿紅襯衫的人接口。

“豈止是優秀?簡直可以不朽*□!”另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說。

一時間,滿屋子男士都圍了過來。對芊芊評頭論足,贊美的贊美

,問話的問話,自我介紹的自我介紹。

“我是葉鳴!”高個子說。

“我是沈致文!”紅襯衫說。

“我是陸秀山!”灰長衫說。

“不忙不忙,你們讓她這樣子怎么弄得清楚?”子默插了進來,

對芊芊說:“讓我好好跟你介紹一下!”他一個個指著說:“我是汪

子默,那窗前坐著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們這畫會有六男一女,六男

中,除了我和若鴻以外,剩下的四個人,我們稱他們‘一奇三怪’。

一奇是指鐘舒奇,因為他的名字里有個‘奇’字。三怪就是葉鳴、沈

致文和陸秀山了。其實他們并不怪,只因為要和那一奇相呼應,就稱

他們為三怪。這一奇三怪中,鐘舒奇最有原則,最有個性,你看他根

本不為你美色所動,還在那兒埋頭苦畫呢!至于梅若鴻,他是我們畫

會中最有天分的一個,你已經認識了,就不用再介紹了。我們這個畫

會陽盛陰衰,大家畫子璇,早就畫膩了!歡迎你加入我們,成為畫會

里的第二個女性!”

子璇坐在那兒,怕輕紗落地,不敢移動。見大家都對芊芊圍了過

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邊的一枝炭筆,對著子默彈了過去,炭筆

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這算什么哥哥,見了美女當前,就忘了

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來。

梅若鴻又興沖沖插進嘴來:“你們看杜芊芊是不是很東方?很中

國?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們煙雨樓的樓台亭閣,就是幅最有詩意的

仕女圖,愛畫人物的各位有福了!”

子璇又一笑,高聲的抗議了:“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場,汪子璇

退位!現在,即有東方的,中國的‘美’來了,我這不中不西的‘丑

’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子璇吃醋了!”那個被稱為“一奇”的鐘舒奇開了口。眼光始

終停在子璇身上。

“就是要讓她吃醋!”梅若鴻嚷得好大聲:“平常就是她一個女

孩子,成了畫會里的押寨夫人,簡直給咱們慣得無法無天!”

“梅若鴻,”子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可有良心?”

“我什么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愛心……就缺一個良心!

”梅若鴻答得迅速。

滿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彎著腰,她笑得好開心,手

捧在胸前,生怕那輕紗會落下來。芊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從沒

有接觸過這樣的一群人,這么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她感染了這一片

歡愉的氣氛,對那個“壓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種羨慕

的情緒。她生活在這樣一堆男士之間,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能得到這

么多“畫家”的“欣賞”,真是太幸福了。

芊芊的“羨慕”似乎來得太早。大家的筆聲尚未停止,忽然間,

院子里就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陸揚著聲音在喊:“姑爺

!不可以這樣啊!你不能帶著這么多人來鬧呀……姑爺!你干什么?

干什么呀……”

屋子里的笑聲一下子全沒有了。子默臉色僵了僵,對子璇迅速的

看了一眼:“那個陰魂不散的谷玉農,就不讓我們過好日子!”

話未說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帶著四個警察,竟一哄而入

。那年輕人直沖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他指著滿屋的男士,咬牙切齒的吼著:“就是他們!誘拐了我的

太太,在這里從事這種有違善良風俗、寡廉鮮恥的勾當!”

芊芊愕然后退,忙把小葳擁在身前。她驚奇極了,原來,子璇是

有丈夫的!

“谷玉農!你這是干什么?”子璇跳下椅子來了,用白紗緊緊裹

著自己,生氣的大叫。

“我才要問你干什么呢?”那谷玉農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

,你在這么多男人面前這個模樣,你還記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嗎?”

子璇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又傷心的接口:“我早就要跟你離婚了

!我們個性不合,觀念不同,根本無法共同生活,我已經搬回煙雨樓

,跟你分居了,你為什么還不放過我?”

“會么叫離婚?什么叫分居?我聽都聽不懂!”谷玉農喊著,伸

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難看

!”

“你這樣大張旗鼓,殺進煙雨樓,你還有臉說什么難看不難看!

”子璇氣得發抖,一邊說著,一邊沖到屏風后面,去換衣服了。

子默急忙往前沖了一步,拉住谷玉農,把他往外推:“玉農,這

是我的地方,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趕快把你這

些警察朋友帶走!”

谷玉農一把就推開了子默。

“就是你這個哥哥在這邊起帶頭作用,子璇才敢這么放肆!弄到

離家出走,跑到這里來跟這些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閉上你的臟嘴!”一個聲音大吼著,芊芊看過去,是那個“一

奇”,他沖上去,就扯住谷玉農的衣領:“你看看清楚,我們如果算

是亂七八糟的男人,那么你算什么?你不懂藝朮也就算了,對子璇你

總該有起碼的尊重,這樣帶了警察來,實在是太沒風度了!”

“我沒風度就沒風度,因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來供

大家觀賞吧!”

“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畫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兩個男人,鼻子對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

手去推谷玉農,若鴻也加入了:“走走走!”若鴻嚷著:“子璇是我

們畫會的成員,她參加畫會活動,與你的家庭生活無關,你不能到我

們畫會里來,欺侮我們的成員!”

“對!”沈致文叫著。

“對!”葉鳴也叫著。

一時間,群情激憤。所有的人都沖上去,要推走谷玉農。

谷玉農放聲大叫:“快呀!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把我老婆帶走呀

……”

谷玉農一面喊著,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揮出拳頭,“砰”的一

聲,打中了梅若鴻的下巴。梅若鴻毫無防備,整個人摔了出去,帶翻

了一個畫架,顏料炭筆撒了一地。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動了

,個個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谷玉農,房間里亂成一團。子璇

穿好衣服,從屏風后走出來,看到這種情形,氣得直跳腳:“玉農!

你瘋了嗎?你這種樣子,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

子璇話沒喊完,兩個警察奔上前來,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

胳臂,把她拖往門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來:“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鴻

,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頓時間,畫室亂得不可收拾。鐘舒奇和梅若鴻,都拔腳追出門外

,去追那兩個警察。子默忍無可忍,竟和谷玉農大打出手,兩個人從

室內也打到室外。葉鳴、沈致文、陸秀山這三怪,怎會讓子默吃虧,

全都追著谷玉農,揮拳的揮拳,踢腳的踢腳,亂打一番。另兩個警察

看到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誰知,那陸秀山頗有拳腳工夫,居然

大吼一聲,跳起身子,拳打腳踢的和警察干起架來。

小葳何時看過這樣精彩的好戲?追到院子里,他興奮的跳著腳大

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好玩!好玩!

真太好玩了!”

芊芊拼命去拉住小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再也沒料到自己

初到煙雨樓,就目睹了這樣精彩的一幕。

院子里,四個警察加上谷玉農,和子默、梅若鴻等人分成了兩組

,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個警察拔出槍來,對

天空鳴了一槍。

這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停了

手,彼此面面相覷。

“混帳!”那放槍的警察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文化流氓!打著

藝朮的旗子,做色情的色當!分明是挂羊頭賣狗肉的行為!現在還對

警察動武,我把你們統統抓進警察廳去!”他握著槍,其勢洶洶的指

著眾人:“一個個都給我住手!否則,我就對著人開槍,不怕死的就

試試看!”

梅若鴻就是不信邪,他往前沖去,減著:“你們警察,是要保衛

人民,不是欺壓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動扳機,槍聲驟響,槍彈呼的一聲打梅若鴻頭頂掠

過。子璇心膽俱碎,驚叫出聲:“若鴻!”

梅若鴻被槍聲震得呆住了。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在槍口的

威脅下誰也不敢再動。

然后,警察拿出了手銬,把子默、若鴻和那“一奇三怪”全給銬

了起來。谷玉農抓住了子璇,對警察們叫著說:“這些流氓你們帶走

,老婆我帶回家了!”

子璇奮力掙扎,又踢又叫,狀如拼命:“我寧愿去坐牢,我寧愿

去上斷頭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開我!放開我!”

谷玉農臉色鐵青,死死的瞪著子璇,被子璇那樣冷冽的眼神,那

樣悲壯的神色給打敗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邊,氣

沖沖的說:“你那么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說:“把

她也帶走吧!”

芊芊見情勢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著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

山后面。躲在那兒,她眼睜睜的看著四個警察,像押解強盜般,把整

個“醉馬畫會”的人都押上了三輛吉普車,然后就呼嘯著,風馳電掣

般開著車走了。

對于杜芊芊來說,這“煙雨樓”之行,真是平靜生活中,一個驚

心動魄的遭遇。第一次認識了一大群藝朮家,第一次看到“人體畫”

,第一次遇見敢于掙脫婚姻枷鎖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

一次看到警察鳴槍抓人……在這么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

次”體會到,自己平日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實在是太貧乏、

太單調、太不“多采多姿”了。

醉馬畫會的會員們,只坐了一天牢,第二天下午,就全體被釋放

了。當這群“共患難”的兄弟們,帶著子璇,走出那警察廳,一眼見

到的,竟是芊芊。

“芊芊!”梅若鴻驚喜的說:“你在等我們嗎?”

“是呀!”芊芊的笑,燦爛如陽光。她開始去數人頭:“一二三

四五六七,一個都不少,對不對?”

“嘿!”子默注視著芊芊:“原來是你!我說呢,怎么這么容易

就把咱們放出來了?你用什么方法說服了那個冥頑不靈的警察廳長?



“真的是你嗎?”梅若鴻不相信的。“我還以為是我對那廳長的

一篇演講,把他給感化了!”

“我還以為是我陸大俠的‘英氣’,把他給‘震’倒了!”

陸秀山接口。

頓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熱烈的討論起在警察廳的種種。芊芊

只是微笑著,望著大家。子璇走了過去,熱情的握住芊芊的手,感激

的說:“若鴻真沒有白白把你帶到煙雨樓,第一次見面,你就肯拔刀

相助,真是夠朋友!”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呢?”大伙兒問。

“其實,你們應該去謝謝小葳!”芊芊笑著說:“他一回家呀,

那份興奮勁兒就別提了,繪聲繪色,加油加醬的把你們這些英雄,怎

樣力戰惡霸的情形,都告訴我爹了。我就順勢求我爹打個電話給警察

廳長,因為他們是老朋友。我爹本來不肯,還訓了我一頓。但是拗不

過小葳,最后,還是打了。警察廳長接到我爹電話,松了好大一口氣

,說:□!這些藝朮家夠麻煩的,又會說,又會鬧,歪理一大堆,已

經弄得他頭昏腦脹了,而且,他這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放掉算了,

所以,你們就統統出來了!”

芊芊一口氣說完,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笑的笑,謝的謝,問的問

,圍著芊芊,好不熱鬧。

鐘舒奇的眼光,一直注視著子璇,這時,走到子璇身邊,悄悄的

問了一句:“他們把你關在另外一間,有沒有對你怎樣?”

子璇愣了愣,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有哦!”她夸張的說:“

先是給我灌水!后來又夾我的手指甲,還用燒紅的鐵鉗子燙我呢!”

鐘舒奇的臉色沉了沉,眼光陰暗下去:“我是真關心你!你不要嘻嘻

哈哈的盡開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讓你吃了虧,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

要為你討回公道!”

子璇看到鐘舒奇那么認真的樣子,感動了。

“舒奇,你放心!”她說:“他們看到我有這么多‘男朋友’,

嚇都嚇壞了,誰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們也不敢!”葉鳴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擠掉了鐘舒奇

:“誰要傷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沒完沒了!”

芊芊驚奇的看著這兩位男士,公然對子璇獻殷勤,真是見所未見

。想想看,子璇還有丈夫呢!那丈夫雖然有些蠻橫,看樣子,對子璇

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她看著子璇:彎彎

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小小的嘴,勻稱的身材,修長的

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為什么盯著我看

,你在我臉上找什么?”

“我……”芊芊一愣,臉就紅了。“我在想,你……你……你實

在是‘與眾不同’啊!”

“豈止子璇是‘與眾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來:“我們每一

個人都是‘與眾不同’啊!”

“真不謙虛呀!”陸秀山笑著說。

“誰要謙虛?”梅若鴻豪氣的問:“謙虛是什么東西?謙者,謙

讓也,虛者,虛偽也。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已經害了中國讀書人几千

年了……”

“對!對!對!”眾人大叫,吼聲震天。

“別喊了!別喊了!”子默伸手,作了個壓制的手勢:“你們再

這么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廳長又要給我們一頂‘擾亂社會治安’的

帽子戴了!我看,大家興致這么高,就去煙雨樓吧!為了慶祝大伙無

罪釋放,也為了歡迎杜芊芊加入本會,我們今晚吃它一頓,不醉無歸

,怎樣?”

“好啊!”眾人歡呼起來,叫得好大聲:“好啊!好啊!慶祝重

生,不醉無歸!”

于是,芊芊跟著大伙,又到了煙雨樓。

那天,大家真是快樂極了。他們在煙雨樓那臨湖的平台上,升起

了火,大家圍著火坐著,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興致高昂,個個

歡天喜地。谷玉農的陰影,已被拋諸腦后。

夜色降臨了,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笑。

芊芊從沒有參與過這樣的“盛會”,喝了一點酒,就醺然欲醉了。不

知道為什么,她就總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干,和男

孩子一樣拼著酒,豪氣干云。連喝了好多杯之后,她叫著說:“拿竹

竿來!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陸秀山拿了四支長竹竿來,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著

竹竿,子璇脫掉了鞋子,赤腳跳了進去,一雙白皙的腳,出神入化的

在竹竿中穿梭,跳進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簡直看呆了。眾人圍在旁

邊,高聲念著蘇東坡的詞:“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

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著念的

速度,由慢而快。眾人越念越大聲,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

芊芊看得怦然心動,跳起身子說:“我也來跳!”

“來來來!”子璇歡聲說:“只要抓住節奏,不難不難!”

芊芊也開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學習得很快,馬上就熟

了。兩個女孩跳得裙擺飛揚,好看極了。芊芊有韻律的敲著,大家瘋

狂的念著:“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

念聲越來越快,響徹云霄,兩個女孩像花蝴蝶般飛舞著,已舞得

上氣不接下氣,嬌喘連連,驚喊陣陣,弄得男士們更加興奮,最后,

速度已快到沒有斷句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

愿人長久啊……”

大家驚叫起來,原來芊芊的腳終于絆到了竹竿,整個人就站立不

住,倒了下去。梅若鴻和子默同時搶上前去要接,芊芊倒進了梅若鴻

懷里。子默接了個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鴻的眼光接個正著。兩人都驀然震動,在這

電光石火的剎那,已在彼此眼中,讀出某種令人悸動的情愫。這一下

,兩人都有片刻的驚怔與忘我,只是震動的看著對方。眾人開始哄然

叫好,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齊聲吼叫著:“千──里──共──

嬋──娟”芊芊羞紅了臉,慌忙從若鴻懷里站起來。眾人又叫又鬧又

鼓掌,簡直快瘋狂了。子璇笑著看她,又笑著去看若鴻,笑個沒停。

大家都醉了。

然后,他們圍著火,玩“飛花令”,玩“接成語”,玩“接故事

”,一直玩到夜盡更深。芊芊真是太快樂了,她把時間都忘了,家教

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個人都融進這從未經歷過的狂歡里。

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游戲,芊芊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

若鴻不知道怎么跟子默較上了。他們比賽說出四個字的成語,一定要

第一個字是“東”,第三個字是“西”。說不出來的要罰酒。于是“

東拉西扯”、“東倒西歪”、“東藏西躲”、“東奔西走”、“東飄

西蕩”、“東張西望”、“東翻西找”、“東來西往”、“東哄西騙

”、“東推西讓”……全都出爐。芊芊聽得簡直入迷了,從來不知道

有這么多的東啊西啊。腦袋就跟著若鴻和子默轉,一會兒看若鴻,一

會兒看子默。接到最后,兩人都有點詞窮了,眾人起哄,不住罰兩人

喝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還在“戰”:“東逃西躲!”子默說。

“東聽西采!”若鴻說。

“東聞西嗅!”子默說。

“東風西漸!”若鴻說。

“東扭西捏!”子默說。

“東看西看!”若鴻說。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這不是成語,罰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著叫。

“好吧!”子默說:“你能東看西看,我就能東走西走!”

“你能東走西走,”若鴻大笑:“我就能東跑西跑!”

“那我就能東打西打!”子默說。

“那我只好東拼西拼!”

“那我就東捶西踢!”子默說。

“好厲害!”若鴻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好東逃西逃!”

“你東逃西逃,我就東追西追!”子默說。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現場杯盤狼藉,一團混亂。芊芊笑得眼淚

都出來了,子璇笑得拼命揉肚子。

“你這么追法,我只好東爬西爬了!”若鴻邊笑邊說。

“你怎么就爬下了呢?”子默笑著問。

“已經被你迫殺得東傷西傷了!”

“我還沒施出我的東拳西掌呢?”

若鴻大笑,舉雙手投降:“我給你東拜西拜,別再東殺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斷,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誰贏了。他們也不需要大家搞

清楚,自顧自的就灌起酒來。

然后,當月已西沉,火也漸滅的時候,大家就決定,一起送芊芊

回家。

原來,汪家養了兩匹馬,還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馬車,平時,常常

駕著馬車,一伙人出游。現在,就全體擠進了馬車里。子默駕著馬車

,踢踢踏踏,□□轆轆的馳向杜家去。眾人在馬車里也不肯安靜,大

家唱著一首節奏輕快的歌,那歌詞是這樣的:“山呀山呀山重重!云

呀云呀云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結呀結呀結伴游

,笑呀笑呀笑翻天!人呀人呀人兒醉,月呀月呀月兒圓!”

大家就這樣,帶著意,帶著歡喜,一路高歌著,把芊芊送到家門

口。當福嫂踏著夜色,奔來開門,看到這樣一輛馬車及一車子瘋瘋顛

顛的男士時,簡直嚇得魂都沒有了。芊芊下了車,還拖著福嫂對眾人

介紹:“這是我奶媽福嫂!”

眾人齊聲大叫:“福嫂好!”

福嫂忙不迭地把門關上,把那一車子人都關在門外。抓著醉醺醺

的芊芊,她緊張的、輕聲的說:“快給我悄悄溜上樓去,千萬別吵醒

了老爺太太!我的天哪!喝得這樣醉醺醺,還像個‘小姐’嗎?”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里的一份子了



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

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

的是長江和運河線。只有內河船,并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

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

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其實,這“

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

也有分公司。

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

中國的傳統。他公司里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

,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

頗為果斷,沖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

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

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

橫的個性,脾氣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聽計從,忍讓三分。

在公司中,他是老板,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

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卻十分寵愛。

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

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

的人!

當芊芊卷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

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慧,知書達禮的女人,只生了

芊芊這一個女兒,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

,生了小葳。誰知心茹并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

于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

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

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

斥。

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

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占有欲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

處處不肯退讓。于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

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

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脹。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

,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么的,杜世全以為女兒就是不肯面對素

卿,要逃離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云間

”。

芊芊第一次去“水云間”,是子璇帶她去的。

子璇准備了一個食物籃,把廚房中陸嫂准備的熏魚、鹵蛋、紅燒

牛肉、蹄筋、干絲……等樣樣菜色,全都備齊,帶著芊芊,散步到了

水云間。

那天的梅若鴻,正是一個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后,就發現米缸已經空空如也,家里除了白開水,似乎

找不到什么可以充飢的東西。算了,先畫畫吧!畫到中午,太餓了,

想起自己還養了只會下蛋的母雞,几日來一定積了不少蛋,跑去籬笆

院的雞籠里一摸,嗨!一個蛋也沒有!再畫畫時,發現畫紙全用光了

,顏料也所剩無几。決定出去想辦法,卷了一卷畫去城西那家字畫老

店“墨軒”,想用來抵押,賒一點畫紙和顏料,誰知竟被那店小二罵

了出來,說是前賬未清前,決不再賒賬!對他的畫也不屑一顧,完全

狗眼看人低。無可奈何,只得回家。歸途中,騎車走在田埂上,居然

和一個農夫各不相讓,吵了起來,農夫挑著兩桶水,硬是從他身邊擠

過去,把他給擠進了田里,跌了一身爛泥。回到水云間,想把老母雞

宰了充飢,伸手去雞籠里一摸,簡直不可思議,那只雞竟逃之夭夭,

“雞去籠空”了。

當芊芊和子璇結伴而來時,梅若鴻正趴在籬芭院里的草地上,在

草叢中、雜物中找尋他的老母雞,嘴里還在那兒“咯咯咯,咯咯咯”

的喚著母雞。

“咯咯咯!你給我出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忘恩負義,蛋也不下一

個就棄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張大了眼睛,簡直是驚愕得不得了。見識過了樓台亭閣的“

煙雨樓”以后,她一直以為“水云間”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筑”,誰

知竟是這樣簡單的一間“竹籬茅舍”!她來不及細細打量“水云間”

,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鴻給吸引了。她驚愕的問:“你趴在地上

,在找什么呢?”

子璇倒是見怪不怪,嘻嘻一笑:“若鴻,我真是佩服你,”她說

:“你一個人也能自得其其樂!”

若鴻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就求救似的說:“你們來得正好,快幫

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見了!還指望它給我下蛋呢?結果它竟不告而別

!”

“咯咯咯是你養的雞嗎?”芊芊天真的問:“一定長得很可愛吧

?我來幫你找!”說著,她就在院子里到處張望,東翻翻,西翻翻,

連水缸蓋子都打開看看,好像老母雞會藏到水底似的。

“好了!若鴻,你別折騰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說:“你這一身

泥,又是怎么弄的?”

“倒楣嘛!”若鴻站起身來,開始述說:“先是雞蛋沒著落,再

是賒賬不成!接著嘛,在田埂上碰到一個凶農夫,把我給擠到田里去

!回來一看,天啊,咯咯咯”雞飛冥冥”,于是乎,就變成你們看到

的這副狼狽相了!”

芊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眨巴著她那雙靈活的大

眼睛,她只是對著他發呆。若鴻見她這樣“驚奇”,就哈哈大笑了起

來:“其實沒什么,很普通的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上次我掉進

西湖,差點沒淹死,這次掉到田里,完全是小狀況!”

“你快去水缸邊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對若鴻說:“那只老母

雞也別找了,不知道多久沒喂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鴻悻悻然的接口:“准是耐不了空閨寂寞,四方云

游,去找老公雞了!”

“那也不錯!”子璇大笑:“有勇氣去追求戀愛自由,是只難能

可貴的老母雞!應該頒發最佳勇氣獎!”

芊芊看著他們兩個,那么融洽,那么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這

種氣氛讓她深深感動了。他們一邊說著,已經繞到水云間的正門。屋

檐下的風鈴迎風擺動,叮鈴鈴的唱著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

風鈴下的小木牌:“水云間,好美的名字!”芊芊說,四面張望:藍

天無際,白云悠悠。西湖如鏡,蘇堤如鏈。遠山隱隱,煙波渺渺。真

是人在畫中,這才領悟“水云間”的魅力。“為什么取名叫水云間?

有特殊含意嗎?”

若鴻瀟洒的一笑,指向水和天:“水是西湖,云是天,我的小木

屋就在西湖與天之間,我梅若鴻就住在水和云之間,所以叫‘水云間

’!”

芊芊被這樣瀟洒的情懷,這樣豪放的胸襟,這樣詩意的環境,和

這樣蕭條的現實所震撼了。帶著種迷惑的情思,他們走進了小屋,一

屋子的光線,在室內閃閃爍爍。原來木板與木板間有隙縫,陽光就從

隙縫中射入,投射在床上、書桌上、畫架上、牆架上……真是美麗極

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時候,這些隙縫會怎樣?室內的東西很

簡單,整個就是那樣一大間,靠窗是書桌兼畫桌,旁邊豎著個大畫架

。靠牆,有一排書架,上面除了書以外,也放了許多瓶瓶罐罐。瓶瓶

罐罐里,有的插著畫筆,有的插著剪刀畫尺等工具,還有個茶葉罐,

里面插著一束蘆葦。屋角有個筒形的、巨大的藤籃,里面全是畫好的

畫卷。至于畫板,更是每個牆邊都有,連那張木板床上,也堆滿了畫



屋子的轉角處是廚房,有爐灶、有水壺、有簡單的鍋呀盆呀的炊

具。

子璇走到畫桌前,把食籃里的東西一件件搬了出來,陳設在桌子

上。若鴻洗干淨了手臉,走過來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來:“子璇

,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著說:“我几里以外就聽到你肚子里咕嚕咕嚕

的叫聲了!本來我昨天就要來的,可是谷玉農又跑來了,纏著我要講

和,被他鬧成那樣子,怎么還可能講和呢?就耽誤到今天再來……喂

!若鴻,不要這樣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時候,勞駕你去煙雨樓

好嗎?”

“我已經一半日子都在煙雨樓了!”若鴻坐下來,拿起筷子,就

開始狼吞虎咽。“哇!實在太美味了!你們也吃呀!不然我這秋風掃

落葉似的,你們要吃就沒有了!”

“我早已吃過了!”芊芊連忙說,希奇的看著若鴻。

若鴻吃得眉飛色舞。

“嘿!有這么好的菜,怎可無酒?”他居然“得隴望蜀”起來:

“子璇,酒呢?你沒有給我帶酒來?”

子璇微笑著,從食籃里提出一小瓶紹興酒來,往桌上一放。

若鴻發出一聲好大的歡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雙手,就在室

內繞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來,舉向天空。放開子璇,

他眼睛里閃耀著喜悅,又感動又熱情的說:“一個早上的霉運,都被

你一掃而空!此時此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鴻畢竟

是個好富有、好富有的人!”

芊芊注視著這個“好富有”的人,再注視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

非常感動。她突然了解到,子璇除了擁有谷玉農、鐘舒奇、葉鳴等人

的愛以外,她還擁有梅若鴻的“知遇之感”。

他們兩個之間,那種默契,那種和諧,不知怎的,就讓芊芊那纖

細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來。

几天以后,芊芊再到水云間來看若鴻。帶來了一大簍的母雞,有

二十几只。

“若鴻!你看!”她興沖沖的說:“這么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

走丟了!”

“老天!”若鴻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筆呀!難

道你不知道,我一只老母雞都養不活,把它養得離家出走了!你現在

送一大簍來,你要我怎么養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沒有想那么多!沒關系

,我會再送一袋米來,那么,你也有得吃,雞也有得吃!”

梅若鴻愣住了,臉色迅速的陰暗下去,眼底,有種受傷的情緒:

“你在做什么?”他尖銳的說:“又送雞又送米,你在放賬嗎?”

“放賬?”芊芊聽不懂。“什么放賬?”

“你在救濟我!”他叫了起來,臉漲紅了:“杜芊芊,讓我告訴

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遙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來侮辱我!



“什么救濟?什么侮辱?你怎么說得這么難聽?”芊芊一急,眼

中就充淚了。“我特地到菜市場去,特地去買這些雞,提了這么大老

遠路給你送來,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罷了,怎么發這么大脾氣

,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過分了!”

梅若鴻呆呆站著,看著芊芊那對水鎊鎊的大眼睛。在那對大眼睛

里,看到那種讓他全心靈都驚悸起來的柔情。他震動著、慌亂著、退

縮著、躲避著……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會讓他自

慚形穢啊!

“你走!”他狼狽的、昏亂的說:“帶著你的雞一起走!我梅若

鴻……”他艱澀的吐出來:“無功不受祿!”

“你不公平!”芊芊的淚,頓時間如決堤般滾滾而出。“我明明

看到子璇為你送菜送酒的!為什么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她逼近了,淚霧中的眸子,閃閃發亮。帶著一

股強大的力量,對他壓迫過來。

“子璇和我,是同一國的人,”他勉強的說:“你不同,你來自

另一個國度!我可以接受內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則……”他說得語

無倫次:“否則,我就太沒格調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腳,回頭就走,走到那簍雞的前面,

她氣沖沖的打開雞籠,把二十几只雞全趕得滿天飛。她對雞群揮舞著

雙手,嘴里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雞去!去去去!

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時間,滿院子雞,咯咯狂叫,飛來飛去,簡直驚天動地。若鴻

震驚極了,喊著說:“你在做什么?”

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說:“我把所有的‘外援’,全體‘

外放’了!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這個‘外國人’,也撤退

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領土’!”

說完,她掉頭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兩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腳。心中翻翻

滾滾,涌上一陣澎湃的心潮。這樣的女孩,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喜歡

!他太喜歡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著,一直退到水云間的牆上,他就靠著牆,

整個人滑坐下來,用雙手緊緊捧著頭。他記憶的底層,有片陰霾正悄

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么資格去追回她,去喜歡她呢?

一種難以解釋的挫敗感,就這樣向他淹沒了過來。

几天后,在煙雨樓的一次聚會中,這挫敗感又一次淹沒了若鴻。

那天,大家都聚在畫室,唯獨芊芊沒有來。子默三番兩次去回廊

上張望,終于引起全體的注意。這汪子默,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卻仍

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說他抱“獨身主義”,不相信人間有“天長

地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說來也巧,這醉馬畫會里的男士個個

是單身,都二十好几了還沒成親。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樣,都是“事

業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窮得丁當響,又都是由外地來杭州求學,

再留在杭州習畫的,老家分散在全國各地。像梅若鴻,就是四川人,

鐘舒奇來自武漢,“三怪”中的沈致文和葉鳴來自安徽,陸秀山最遠

,是從東北來的。大家既不是杭州人,對未來也沒什么把握,就都不

愿談婚姻大事。可是,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錢又有名,又年輕又

漂亮,是許多名門閨秀注意的目標,他偏偏不動心,簡直是個怪人!

而現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時候!

“你給我從實招來!”陸秀山盯著他說:“你這樣魂不守舍,到

底是在等誰?”

“招就招嘛!有什么了不起!”子默居然瀟瀟洒洒的說了:“等

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動了,杜芊芊

難逃魔掌!”

“什么‘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說!”

“我是說‘默掌’,說錯了嗎?”

大家都笑了。這醉馬三怪,個個能說善道。

“這不行!”陸秀山的臉一沉:“我陸大俠難得對一個女孩子動

了心,你這個大哥攔在前面,我還有什么戲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眾人,舉起手來說:“好好好,大家說實話

吧!你們當中對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請舉手!我要先知道

敵人在哪里,好對准目標一個個清除掉!”

“我!”

“我!”

“我!”

一下子舉起三只手來,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陸秀山以外,還有

一只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著說:“你湊什么熱鬧?你是女孩子慼

I”“哇!那個杜芊芊,連我這女孩子看了都心動!我如果是男孩子

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你們都不夠瞧!”

大家發出一片嘩然之聲。

子默看向若鴻。

“你──不舉手?”他盯著若鴻問。

“我──”若鴻怔了怔,仔細的想了想,就慢慢的舉起手來,舉

到一半,他又廢然的縮回去了,對子默說:“我讓給你吧!”

“真的嗎?”子默緊盯著若鴻,半認真半玩笑的。“這個杜芊芊

,可是你帶到煙雨樓來的,你如果棄權,我就當仁不讓了!”

“子默,我必須審審你,”若鴻提起神來,凝視著子默:“你不

是抱獨身主義的嗎?這回怎么?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摯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但是,就有那種‘眾里尋他

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嘩!”鐘舒奇大大一嘆:“連子默都栽進去了,真是各人有各

人的債!”說著,就情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著說:“我們醉馬畫會,已被兩個

女子,雙分天下,壁壘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敵人有些誰了,我們

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要請大家喝酒!”

“好!好!好!”大家起哄的喊著,吼聲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鴻,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邊天下的人?我對你有點摸不清楚!”

“我啊!”若鴻抬頭看天,忽然就感到憂郁起來,那片陰霾又移

過來了,緊緊的壓在他的心上。挫敗感和自卑感同時發作,竟不知該

如何自處了。“你們所有的戰爭都不用算我。反正,我啊……我是絕

緣體!”

“那太好了!”子默如釋重負:“去除了你梅若鴻這個敵手,我

就勝券在握了!”

“咦!別小看人!”沈致文大叫。“還有我呢!”

“是呀,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不到最后關頭,誰都別得意,

男女的事,比一部《三國演義》還復雜!”陸秀山說。

“好吧好吧!公平競爭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

定過親沒有?”

“算了吧!”葉鳴說:“成過親的,我們還不是照追不誤,定了

親攔得住誰呢?”

大家都笑了。

這是若鴻第一次聽到子默坦承愛芊芊,這帶給了他極大的“沖擊

”。他覺得無法再在畫室待下去,就走到外面的回廊里,抬頭望著西

湖,心情十分紊亂。在那遠遠的天邊,真的有烏云在緩緩的推近。他

甩甩頭,想摔掉一些記憶,卻甩出了芊芊那霧鎊鎊的眼睛:几分天真

,几分幽怨,几分溫柔,几分深情……他再甩頭,甩不掉這對眼睛。

他不服氣,再甩了一下頭。

“你的頭怎樣了?得罪了你嗎?”子璇走過來,微笑的問。

“別把腦袋甩掉了!感情的事,要問這兒,”她指指他的心臟,

“不是問這里!”她再指指他的腦袋。說完,翩然一笑,她跑走了。

若鴻有些眩惑起來。這兩個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麗

,各有各的靈慧,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會中,芊芊來了。她看來有些憂郁,有些憔悴。

原來,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沖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

的責備了她。芊芊到了煙雨樓,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煩惱和盤托出,她

真恨這個“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隴望蜀”、“用情不專”。

一時間,這些走在時代尖端的、前衛的“醉馬畫會”的成員,人人都

有意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好熱鬧,有的攻擊中國的婚姻制度,有

的說女性被壓抑了太久,已不懂得爭取平等!有的說芊芊的娘意蓮太

柔弱,有的又說素卿寧愿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說了

一大堆,卻沒有具體的辦法,來幫助芊芊。于是,子默提議,全體駕

了馬車出游去,讓芊芊散散心!這提議獲得大家的附議,于是,于行

八個人,全擠進那輛西式敞篷馬車里,子默駕車,就出門去了。

他們離開了西湖區,來到一處名叫“云樓”的地方。這兒是一大

片的竹林,中間有條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見底,蒼翠

欲滴的竹葉,隨風飄動,像是一片竹海,綠浪起伏。這個地方因為偏

遠,游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靜。

就是在這里,他們遇到了那個怪老頭。

怪老頭是迎面出現的。遠遠的,他們先看到一個白影子,聽到了

一陣蒼老的,嗓音卻很渾厚的歌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真教人生死

相許,看人間多少故事,是銷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

弄費思量,梅花三弄風波起,云煙深處水茫茫!紅塵自有痴情者,莫

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扑鼻香!”歌聲反復重復

,就這樣几句。大家聽得滿入神。竹林、小徑、馬車、歌聲……頗有

几分詩意。然后,馬車下了一個坡,再上坡時,陡然間,那老頭就杵

在面前了。他穿著白褂白褲,白發白須,面貌清□,有那么几分仙氣

。手里握著一個駱駝鈴,背上背了一個賣雜貨的竹簍。

“小心啊!”若鴻失聲大叫:“老先生,讓開讓開!”

“子默,快勒住馬呀,”鐘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眾人一片尖叫。

就在這尖叫聲中,馬車從老頭身邊擦過去,老頭摔倒了,竹簍中

形形色色的雜物,也滾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

下馬來,奔過去扶老頭。

“有沒有摔著?有沒有傷筋動骨?要不要擦藥?”大家七嘴八舌

的問,紛紛去攙扶老頭。

那老頭卻無視于眾人,排開了大家的攙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

上,去撿他散落了一地的東西,一邊撿,一邊哭喪著臉說:“糟了糟

了!我的明朝古鏡,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了砸了!香扇墜子、宋

朝古蕭……”

原來是個賣古董的!大家看著他滿地爬著撿東西,手腳靈活,知

道沒有撞傷他,就都松了一口氣。然后,大家都彎下身子,幫著他撿

東西,幫著他收拾,也安慰著他:“你瞧!沒砸沒砸!”若鴻說:“

香扇墜子,瑪瑙珠子,都沒砸沒砸……”他忽然拾起了一樣東西,好

奇的細瞧著:“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鏤花的簪子!好細致玲瓏的東

西!”

兩個女孩子都跑過來細看。

“我從沒看過梅花簪!”芊芊說:“我看過蓮花簪、鳳仙簪、孔

雀簪……就沒看過梅花簪!”她瞪視著若鴻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

心底竟浮上一種異樣的感覺。

“若鴻!”子璇也發出一聲驚嘆:“這簪子倒像你家的圖騰!”

“是呀。”若鴻有一陣眩惑,心中像被什么隱形的力量給撞擊了

。“我姓梅,偏偏撿起一支梅花簪!可惜這簪不是紅色的,否則,就

應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鴻,梅若紅嘛!”

“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來歷了!”老頭站起身子,看看簪子,

看看眾人:“它是前清某個親王府里的東西,據傳說,福晉那年生了

個小格格,因為沒有子嗣,生怕失寵,就演出一出偷龍轉鳳的騙局,

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換來一位假貝勒。福晉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

無再見之日,就用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個烙印,作

為日后相認的証據。這位格格后來流落江湖,成為賣唱女子。假貝勒

卻飛黃騰達,被選為駙馬,沒想到,上蒼有意捉弄,竟讓這位真格格

和假貝勒相遇相戀。從此,兩人的命運像一把鎖,牢牢鎖住,竟再也

分不開來!”

“是嗎?”若鴻好奇的問:“你是說,這梅花簪有關一位小格格

的身世之謎,還有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是啊!”

“是悲劇還是喜劇呢?”子默問:“那小格格和假貝勒,有情人

終成眷屬了嗎?”

“這個故事,傳說紛紜,有人說,假貝勒在身世拆穿之后,就被

送上了斷頭台,小格格就當場殉了情!也有人說,假貝勒臨上斷頭台

,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經香消玉殞,貝勒就此出了家。還有一說,

格格與貝勒,皆為了狐仙轉世為人,到人間來彼此還債,貝勒處死之

后,格格殉情,兩人化為一對白狐,奔入山林里去了!”

“啊!”若鴻有些怔忡。“我喜歡最后一說!最起碼,這段愛情

沒有因死亡而結束!”

“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死后幻化為一對蝴蝶!”子默說:“中國

人喜歡在悲劇后面,留一點喜劇的尾巴!”

“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著迷的問:“真的就是用來烙印的梅

花簪嗎?”

“你們大家回去找一找,”子璇笑著說:“誰身上有梅花形的胎

記,說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轉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說:“這一輩子已經夠累了,活

好几輩子還受得了!”

“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葉鳴又要抬杠了:“這樣子,今生未

了的希望,來生可以再續,希望永在人間!”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又熱烈的討論起“前世、今生”來

。若鴻握著那簪子,忽然間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強烈的“占有欲”來



“喂!老伯,這支簪子,你要多少錢?我跟你買了!”

老頭看看簪子,看看若鴻。

“你買不起!”

“你出個價,我要定了這支梅花簪!”若鴻急了,非要不可。“

你說個價錢,咱們大家湊錢給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幫我先墊,

我將來再還你!”

老頭再深深的看了若鴻一眼。

“你說你姓梅啊?”

“是啊,這支簪子,跟我有緣嘛!”

老頭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既然你說有緣,這簪子,就

給了你吧!”他瀟洒的說:“錢,不用了,天地萬物,本就是有緣則

聚,無緣則散!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們大家,也

散了散了!”

老頭說著,背著行囊,邁開大步,說走就走。嘴里,又唱起他那

首梅花這樣、梅花那樣的歌來。若鴻還想追他,他卻走得飛快,轉眼

間,就只剩了個小白點。大家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都出起神來。

“這個老人不簡單,”鐘舒奇說:“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談吐不

凡,倒像個江湖隱士!”

“確實如此!”子默點頭:“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

轉頭,看頭那拿著簪子出神的若鴻,忍不住敲了他一記,問:“你這

樣死氣白賴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么用處呢?”

若鴻大夢初醒般。

“是啊!我一個大男人,要一支發簪做什么?我就是被那個故事

迷惑了嘛!”他抬起頭來,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

看看芊芊,眼光就在兩個女孩臉上轉來轉去。

“這是女人用的東西,我看把它轉送給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臉上轉,猶豫不決。

子璇深刻的回視著他。

芊芊熱烈的凝視著他。

“哈!”若鴻笑了起來,自我解釋的說:“子璇太現代化了,用

不著這么古典的發簪,所以,給了芊芊吧!”

說著,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鄭重的遞給了芊芊。

“你……把它送給我?”芊芊又驚又喜。

“是啊!”若鴻說:“以后你心煩的時候,看看簪子,想想我們

大伙兒,想想說故事的老頭,想想故事里那個苦命的格格,想想那個

梅花烙印……你就會發現,自己也挺幸福的!至于你爹娶姨太太的事

,不就變得很渺小了嗎?”

“是呀!是呀!說得對呀!”大家都喊著。

芊芊握緊了簪子,深深的注視著若鴻。一陣喜悅的波濤,從內心

深處,油然涌出。把她整個人都吞噬了。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這簪

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運。這是他的圖騰,他卻把它送給了

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徑,看青山翠谷,覺得整個山谷,都為她奏

起樂來,喜悅的音符,敲動了她每一根心弦!

芊芊就這樣,陷進了一份強烈的、義無返顧的、椎心泣血般的愛

情里去了。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

朝朝暮暮,握著那支梅花箸,瘋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鴻!梅若

鴻!梅若鴻!梅若鴻……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閃過他的音容笑貌

,狂放不羈的梅若鴻、天才洋溢的梅若鴻、稚氣未除的梅若鴻、幽默

風趣的梅若鴻、熱情奔放的梅若鴻、旁若無人的梅若鴻、充滿自信的

梅若鴻、充滿傲氣的梅若鴻、瘋瘋顛顛的梅若鴻、喜怒無常的梅若鴻

!她腦中的每個思緒里都是梅若鴻,眼中看出去的每個影像都是梅若

鴻。過去十九年的回憶都變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個多月的點點

滴滴,因為每個點滴中都是梅若鴻!

梅若鴻的感覺,和芊芊并不一樣。瑟縮在他的水云間里,他不敢

去想芊芊,因為每想一次,就會帶來全心的痛楚。那么美好的杜芊芊

,是他不敢碰觸、不敢占有、不敢覬覦、也不敢褻瀆的!自從知道子

默愛著芊芊之后,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

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屬于

梅若鴻,就該于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認識芊芊,就是要借他作個

橋梁吧!

但是,他為什么那么心痛呢?為什么拋不開又丟不下呢?芊芊!

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畫筆,他對著窗外的水與天,開始畫畫

,畫水、畫天。糟糕,水天之中,怎會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少女呢

?丟下畫筆,他對自己生氣,氣得一塌糊涂。

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后一張畫紙也畫壞了,最后一

點兒洋紅也用光了之后,芊芊來了。

“若鴻,你瞧,我帶什么東西來了?”

她雙手滿滿都是東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臉龐,走到桌邊,她的

手一松,大卷小卷的東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閃耀著陽光的臉龐



“畫紙?”若鴻檢點桌上的東西,不可思議的說:“西畫水彩紙

?國畫宣紙?還有畫絹?顏料、炭筆、畫筆……你要我開文具店嗎?



“還有呢!”她抓起一個大袋子:“這里面是吃的,有菜有肉有

雞翅膀,等會兒把它鹵起來!”

他的心飛向她去,芊芊啊,你讓人太感動了!但是,他的臉色卻

和心事相反,就那么快的變陰暗了。

“若鴻,你聽我說!”她奔上前來,熱情的抓住了他的雙手,她

眼中綻放著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縮的、不顧忌的、也不隱瞞的喊了

出來:“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樣!上次你說我是外國人,所

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現在,我已經被你‘同化’了,被你‘

征服’了,事實上,”她大大的喘口氣,眼珠更亮了:“我已經棄城

卸甲,被你‘統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國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國王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絕我,也不可以逃避我

!因為我和你是一國的人了!當你把那個梅花簪交到我手里的時候,

你就承認了我的國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

!”

他瞪視著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里,看到了兩張自己的臉孔,兩

張都一樣震動、一樣驚愕、一樣惶恐、一樣狼狽、也一樣“棄城卸甲

”了!

“芊芊!”他熱烈的輕喊了一聲,雙手用力一拉,她就滾進了他

懷里。他無法抗拒,無法招架,無法思想……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

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了。她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溫熱的唇,

緊緊貼著他的。

她的心狂跳著,他的心也狂跳著。他們在彼此唇與唇的接觸中,

感應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強烈奔放的熱情。此時此刻,水也不

見了,云也不見了,“水云間”也不見了。天地萬物,皆化為虛無。

片刻,他忽然推開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頭,他醒了,心中,像

有根無形的繩子緊抽了一下,他倏然后退。

“芊芊!”他啞聲的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別招惹我!你

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個危險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

你!”

“請你害我吧!”芊芊熱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獸,我也無

可奈何,因為我已經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后退,害怕的,恐慌的看著她。“如果我

放任自己去擁有你,我就太惡劣了。因為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不知道

我的出身來歷,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只知

道這個水云間的我……我不夠好,配不上你……”

“為什么你總是要這樣說呢?你的出身是強盜窩?是土匪窩?是

什么呢?”

“不是強盜,不是土匪,只是農民,我父母都不識字,靠幫別人

種田維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窮得丁當響

。我十六歲離家,去北京念書,到現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訊

……你瞧,我這么平凡渺小,拿什么來和富可敵國的杜家相提并論!



“我不在乎!”她喊著:“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貧富這種老

問題來分開我們吧!”她又扑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

齒,咬到了他。“你饒了我吧!好不好?你每來一次,我的自卑感就

發作一次。你看看我,這樣一個貧無立錐的人,怎樣給你未來?怎樣

給你保証?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張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

要無拘無束,你不想對任何人負責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惱的喊:“那么,你還不走?”

“你一次一次趕我走,但是,你從不趕子璇!或者,子璇才是你

真正愛的人!”

他掉頭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為子璇有丈夫,你們在一起玩,沒有負擔,你不必為她負責

,她也不會束縛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裝了自己,冷冷的說:“你要這么說也

無妨!”

“但是,”她提高了聲音:“你把梅花簪給了我!你在兩個女人

中作了選擇,你把你的圖騰給了我!”

“那根本毫無意義,你懂嗎?”他大叫了起來,眼神獰惡的、冒

著火的、凶暴的盯著她:“送你一個簪子,那只是個游戲,根本不能

代表任何事情!你別把你的夢,胡亂的扣到我的頭上來!難道你不明

白,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經招惹我了!”芊芊的淚,終于被逼出來了。

“那天在望山橋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煙雨樓,那時你就招惹

了我!接下來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當你把梅花簪送給我的時候

,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現在,你居然敢說,你不想招惹我

!”

“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只是我的虛榮心在作祟!因為你

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我的‘招惹’,只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

不能代表什么!”

“原來如此!”她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重重的呼吸著:“那

么,你剛剛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錯!”他大聲說。

“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門邊去,含淚的眸子

仍然不信任的瞅著他:“你為什么要這么殘忍的對待我?你不知道我

已經拋開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熱情……”

“如果你有這么多的熱情,無處宣泄,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

,尖銳的說。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門框,她盯著

他,死死的盯著他,臉然蒼白如紙。“他條件好,有錢有名有才氣有

地位。”他繼續說,語氣急促而高亢:“他對你,又已經傾慕在心,

他能給你所有我給不起的東西!你如果夠聰明,放開我,去抓住他!

他才是你的白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著氣,昂起下巴,恨極的說:“這是你說

的!希望你不會后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她一連串喊出好多個“恨你”,然后,一掉頭,她奪門而出,飛

奔而去。

他震動的,痛楚的拔腳欲追,追到門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來,

跌坐在門口的門檻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頭發,死命的扯著頭發,低聲自語著:

“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為愛你太深呀!我已經給不起婚姻,給

不起幸福,我害過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這個名字從他心口痛楚的輾過去,一個久遠以前的名字,

一個早已失落的名字,一個屬于前生的名字,一個好遙遠的名字……

瞧,芊芊的出現,把他所有隱藏得好好的“罪惡感”,全都挖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雙入對了。

西湖,原來就是個浪漫的地方,是個情人們談戀愛的地方,是個

年輕人筑夢的地方,是個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這樣醉倒在西湖

的云煙蒼茫里,醉倒在芊芊那輕靈如夢的眼神里,嘗到了這一生的第

一次──“墜入情網”的滋味。

一時間,畫船載酒,平波泛舟。寶馬車輪,輾碎落花。百卉爭妍

,蝶亂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詩如畫。子默和芊芊,就在這

個春天里,踏遍了西湖的每個角落:蘇堤春曉、柳浪聞鶯、三潭映月

、九溪煙樹……

五月里,整個醉馬畫會已傳得沸沸揚揚。沈致文和陸秀山兩個,

氣沖沖的說:還來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敗了!大罵子默不夠江湖

義氣。葉鳴和鐘舒奇,擺明了是追子璇的,此時隔岸觀火,幸災樂禍

,把沈致文和陸秀山大大調侃了一番。

子璇眉開眼笑,真正是樂在心頭。梅若鴻的感覺最復雜,酸甜苦

辣,百味雜陳,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當大家又笑又鬧又起哄時,唯

獨他最沉默。子璇爽朗的笑著,嚷著說:“好了!好了!我看啊,芊

芊攪亂的這一湖水,終于平靜下來啦!不過,”她看著若鴻,笑著問

:“你怎么不講話,難道在鬧‘失戀’嗎?”

若鴻一驚。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鴻,兩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

轉了開去。

“在這世界上,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若鴻苦澀的

一笑,半真半假的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子璇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敲著若鴻的肩說:“少來了!給

你一根杆子,你就順著往上爬!還‘斯人獨憔悴’呢!君不見,今日

醉馬畫會,‘人人皆憔悴’,‘個個都寂寞’嗎?”

子璇此話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厲害了。嘆氣聲,跌腳聲此起彼落

。最后,鬧得子默擺酒請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煙雨樓靠湖的那間“水心閣”里,擺了一桌非常丰

富的酒席,實踐當初“贏了的人,要請大家喝酒”的諾言,芊芊也參

加了。酒席剛擺好,又來了個意外的窮人,那人竟是谷玉農!他帶著

一臉的憔悴和祈諒,低聲下氣的對大家說:“這樣的聚會,讓我也參

加,好不好?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讓我了解你們,好不好?”

自從大鬧煙雨樓,害醉馬畫會的會員集體入獄以后,這谷玉農隔

几天就來一趟煙雨樓,又道歉又求饒,希望能重新獲得美人心。子璇

對他,是几百個無可奈何。眾人對他,全沒有好臉色。但他這回改變

了策略,一切逆來順受,不吵不鬧,這樣的低姿態,使子默也沒了轍

。其實,這谷玉農也不是“惡人”,更非“壞人”,他只是不了解子

璇,又愛子璇愛得發瘋,才弄得自己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對。

結果,這晚的宴會,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狀況,大家都酒到杯干

,沒一會兒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說的:“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

千杯少’,而是‘几家歡樂几家愁’!”

真的!若鴻一直悶著頭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

,只要有人跟她鬧酒,她就“干杯”,害得子默搶著去攔酒,搶著去

干杯,喝得臉紅脖粗。沈致文和陸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

極了。這鐘舒奇和葉鳴,看到谷玉農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谷

玉農,見子璇對別人歡歡喜喜,唯獨對自己就沒好臉色,心情更是跌

落谷底。

這樣的酒席,還沒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經東倒西歪,醉態百出,

醉言醉語,全體出籠。但是,那夜的宴會,卻有一項“意料之外”的

收獲。

原來,當大家都已半醉的時候,鐘舒奇忽然滿斟了一杯酒,走到

谷玉農面前,誠摯已極的說:“玉農,我代表全體醉馬畫會的會員,

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他一口喝干了杯子,更誠懇的說:“這些年

來,大家對你諸多的不友善,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怎么,怎么……”谷玉農太意外,竟結舌起來。

“玉農!”鐘舒奇繼續說:“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請你‘高抬

貴手’,放了子璇吧!”

谷玉農大驚失色,還來不及反應,子璇眼眶一熱,眼淚就成串的

滾落出來。芊芊見子璇哭了,就奔上前去,用雙手擁著她,眼淚也扑

簌簌的滾落。所有的人都震動了,頓時紛紛上前,紛紛對谷玉農敬酒



“玉農,你就快刀斬亂麻,把這段不愉快的婚姻,斬了它吧!你

還給子璇自由!”子默說。

“結束一個悲劇,等于開始一個喜劇呀!”若鴻說。

“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已經彼此折磨了四年,還不夠嗎?可以停

止了!”葉鳴說。

“就憑你谷玉農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紅顏知己嗎?為什么要

認定子璇呢?”沈致文說。

“如果你肯放掉子璇,我們醉馬畫會就交了你這個朋友!”

陸秀山豪氣干云的說:“從此歡迎你,和你結成‘生死之交’!



“對!對!對!”眾人齊聲大吼。

谷玉農四面張望,看到一張張誠摯的、請求的臉孔,再看到哭得

唏哩嘩啦的子璇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動起來,情難自

已:“子璇,你說一句話!我現在要你一句話!你非跟我離婚不可,

是不是?”

子璇掉著淚,哀懇的看著谷玉農。

“玉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讓我去過我自己的日子

吧!”

谷玉農再環視眾人,廢然長嘆:“好好好,看樣子你們要剔除我

的念頭,簡直是‘萬眾一心’!算了算了,子璇,我就成全了你吧!

”他抬頭大聲的喊:“趁我的酒還沒有醒,還不快把紙筆拿來呀!等

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簽這個字,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大家都驚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視。然后,好几個人同時奔跑

,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拿硯台的拿硯台,磨墨的磨墨……子璇

怔怔的站在那兒,一臉做夢般的表情。谷玉農提起筆來,就一揮而就

:“谷玉農與汪子璇,茲因個性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彼此協議

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証書下面,鄭重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把筆遞給子璇,子璇也

簽了字,然后,參與宴會的其他七個人都簽名作為見証。等到字都簽

完了,子璇忽然就奔上前去,擁住谷玉農,感激涕零的說:“謝謝你

!謝謝你這樣心平氣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說不出有多感激!

玉農,我答應你,做不成天長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長地久的朋

友!”

說完,她情緒那么激動,竟在他面頰上印了個吻。

“結婚四年來,第一次看到你對我這么好……早知道這樣,我早

就該簽字離婚了!”

“谷玉農萬歲!”葉鳴舉手狂呼。一時間,眾人響應,大家的手

都舉起來了,都高呼著:“谷玉農萬歲!”

谷玉農站在那兒,忽然間覺得自己做了件好“偉大”的事,竟飄

飄欲仙起來了。

谷玉農和子璇的婚姻關系,就在這次宴會中結束了。子璇像飛出

牢籠的鳥,說不出有多么快活。而谷玉農,在以后許多日子里,都懷

疑這次“杯酒釋夫權”是不是自己中了計?

但是,子璇很守信用,從此,他在醉馬畫會中,從“不受歡迎的

人物”,轉變成“受歡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

萌生出一種新的的希望來:只要男未婚,女未嫁!

他可以繼續追求她呀!說不定,子璇兜了一個大圈子,還回到他

懷里來呢?

那晚,宴會結束的時候,夜色已深,是子默把芊芊送回家的。芊

芊已腳步蹣跚,醉態可掬。

杜世全和意蓮在客廳中等待著芊芊。見到芊芊發鬢已亂,滿面潮

紅,眼角唇邊,全漾著酒意。杜世全已經火冒十八丈,礙著子默在場

,強抑著怒氣。意蓮又著急又擔心,不住看看世全,又看看子默和芊

芊,就怕杜世全會當著子默的面發作起來。子默倒是大大方方,彬彬

有禮的。雖然也喝了過多的酒,但他對杜世全和意蓮仍然執禮甚恭,

而且是不亢不卑的:“杜伯伯、杜伯母,對不起,這么晚才把芊芊送

回來。因為畫會中有聚餐,大家都好喜歡芊芊,實在不舍得讓她早回

家。請你們千萬不要責備芊芊,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設想

得不夠周到。”他凝視著杜世全,微微一彎腰,坦率的再說了几句:

“最近,我和芊芊常常在一起,真佩服你們教養了這么好的一個女兒

!改天,我會正式拜訪!不打擾你們了!”

子默行了禮,轉身就走了。

杜世全怒瞪著芊芊,眼中冒著火。芊芊一看情況不妙,只想溜之

大吉。才舉步上樓,杜世全就吼著說:“你給我站住!”

芊芊只好站住,被動的看著杜世全。

“你說說,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張了張嘴。她想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梅若鴻

,可是他不要我,反而把我推給汪子默,所以,我的人和汪子默在一

起,我的心想著梅若鴻。我已經掉入油鍋里,快被煎透了,快被烤焦

了,快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她當然無法說出這些話。咬咬嘴唇,她

心中絞痛了起來,眼中就迅速的充淚了。一句話還沒有說,淚珠已奪

眶而出。

“好了好了,”意蓮急忙攔過來,用手摟著芊芊,對世全哀求似

的說:“你就不要再說她了嘛!”

“我說她了嗎?”杜世全又驚又怒。“我一句話都沒說,她就開

始掉眼淚!”他瞪著芊芊:“杭州小得很,他們醉馬畫會又很有名,

全是些放浪形骸,不務正業的瘋子!你要學畫,我沒有理由不許,你

如果想嫁給汪子默,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從今以后,你也不要再

跟這些聲名狼藉的藝朮家鬼混了,免得弄得身敗名裂!你還沒許人家

呢,這個樣子,還有哪個好人家會要你?”

“世全,少說兩句吧!”意蓮拉著芊芊,就把她拖上樓去,一邊

走一邊低低嘰咕:“汪子默好歹也是個知名畫家,年輕有為,家世也

不錯,長相也滿討人喜歡……干麻發那么大脾氣呢?”

意蓮一邊說著,已拖著芊芊上了樓。走進芊芊的臥室,意蓮就忙

忙的把房門一關,對芊芊急切而安慰的說:“你不要急,你不要怕,

快告訴娘,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了汪子默?你盡管告訴我,我會跟你爹

去爭取的!”

“娘啊!”芊芊大喊了一聲,就一把抱住了意蓮,一任自己的淚

水瘋狂般滾落。她無助的、怕恐的、悲切的嚷了出來:“不是汪子默

,是梅若鴻啊!”

“梅若鴻?”意蓮大吃一驚,見芊芊哭得如此悲切,嚇得六神無

主了。“誰是梅若鴻?他欺負了你嗎?他占了你的便宜嗎?他是什么

人?”

“他根本不屑欺負我,不屑于占我便宜,他不要我,他眼中根本

沒有我啊!”意蓮怔怔的站著,聽不懂,也搞不清楚,整個人都傻住

了。

宴會后的第三天,是醉馬畫會聚會的日子。芊芊沒有出現,她家

的管家永貴,送了一封信過來。信封上寫的是:“醉馬畫會全體會員

收”。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子璇急忙抽出信箋來,

朗誦給大家聽:“子璇、舒奇、致文、秀山、葉鳴、子默、若鴻,你

們好!當你們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杭州,去上海了。我將在我

爹的公司里,學習有關航運的事情,暫時不會回杭州了。你們一定不

能理解我為什么會突然不告而別,我一時也很難跟大家說清楚我的原

因。總之,太復雜了,剪不斷,理還亂!”

大家都一臉困惑,一臉沉重。子默皺緊了眉頭,若鴻死死咬著自

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繼續念:“仔細思量,愁腸百折。只

好拋下一切,離開一陣。也許一段時日后,再面對各位,已是云淡風

輕,了無挂礙……我親愛的好朋友們!我在這里誠心祝福你們在人生

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尋到你們所要追尋的!芊芊,五月十日于燈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鴻,眼光落在窗外遙

遠的地方,內心思潮澎湃,激動而愴惻。子默臉色發青,眼神陰郁。

“怎么會這樣?”他大惑不解的。“什么剪不斷,理還亂?什么

云淡風輕,了無挂礙,簡直像打啞謎嘛!”他搶過信來:“讓我再看

一遍!”

“子默,”陸秀山說:“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讓她爹娘有

了某種看法……”

“對了!”葉鳴接口:“她那個家庭,肯定對搞藝朮的人有成見

,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葉鳴這樣一說,大家都認同了。立刻,大家討論著各種可能性,

也分析著各種可能性。都猜測芊芊是“被迫”帶走了。子默把信來來

回回看了五六次,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后,他長嘆了一聲,說:

“她這封信,短短數字,欲語還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愿放逐

的!也許,我認識芊芊還很膚淺,我不曾深刻的了解她,不曾進入她

內心深處……也許,她要給自己一段思考的時間……這表示她并沒有

完全接受我!否則,她至少可以給我一封私人的信,寫得清楚一點!



“哥,不要泄氣!”子璇熱烈的說:“芊芊或者是被我嚇住了,

對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時存在,她畢竟只有十

九歲,窮于應付,就暫時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遠,坐它一夜火

車就到了。看你藝專教的課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后,

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于目前,你只好多寫寫信,發動情書攻勢,

我相信,真情可動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的!”

“是啊!”鐘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從沒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

難倒,這件事你一定會成功的!”

“何況,”沈致文說:“還有我們這么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鴻不言不語,仍然注視著窗外的云煙深處。那云煙深處,是

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連好些日子,梅若鴻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畫著畫,背著畫

架跑遍了整個西湖區。每夜每夜,他不能睡,點著燈,他從黑夜畫到

天明。几日下來,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滿面于思,形容憔悴。

這夜,他筋疲力盡,趴臥在床上,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

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夢中,他覺得有一雙女性的手,纏繞著自己的脖子,有兩片女

性的嘴唇,溫潤的輕觸著自己的額。他一驚,醒了,轉過身子,他看

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纏綿的臉。

“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她溫柔的問,憐惜的用手揉揉他

零亂的頭發:“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畫,都收拾好了!你需要這樣沒命

的畫嗎?你知道嗎?你把自己都畫老了!”

“別理我!”若鴻有氣無力的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怎么了?在生氣啊?”

“嗯。”

“跟誰生氣啊?”

“跟我自己生氣!”他轉開頭去:“我這個人,莫名其妙、糊里

糊涂、自命瀟洒、用情不專、一無是處,簡直是個千年禍害,我煩死

我自己了!”

“□!”她笑了。“你還真會用成語啊,四個字四個字接得挺溜

的!”她低頭凝視他,長睫毛扇啊扇的,一對嫵媚的眸子里,盛滿了

醉人的、醇酒般的溫柔。“你也知道你是個千年禍害呀?被你禍害的

人還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著。

“你到杭州來之前,禍害了誰,我管不著,到杭州之后,你一直

在禍害我……”

“子璇!”他驚叫,從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嚇住了?”她笑著問:“別緊張,跟你開玩笑的!離婚是

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離婚了!我決不會把離婚的責任歸給任何人!

”她眼波流轉,風情萬種。“我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能留住你,也沒

有一個女人能拴住你。你這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是我向往的境

界呀!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自由了,這種感覺太好了!我這

才深深體會出你的境界!哦,若鴻,讓兩個崇尚自由的靈魂,一起飛

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頭去,將嘴唇貼在他額上,再貼在

他眉尖,再貼在他眼皮上,再貼在眼皮上,再貼在他鼻尖……她的呼

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她那女性的、溫軟的胴體,貼著他的肌膚。那

強大的誘惑力,使他全身發熱,每根神經,都緊繃起來。

“不!不!”他掙扎著:“子璇,躲開我,躲開我……”

“我不要躲開你,我這么喜歡你,怎能躲開你呢?你早就知道,

我對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無顧忌,我已經沒有丈夫了。讓我們大膽

的、盡情的去愛吧!讓我們享受青春,盡情的活吧!”她繼續吻他,

面頰、耳垂、頸項……

“不要!子璇,”他情懷激蕩,不能自已。“我只是個平凡的男

人,現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獨,你帶著這么強大的熱

力卷過來,我……實在無法抗拒呀……”

“那么,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說著,嘴唇已貼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從他體

內燃燒起來,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團火球,

再也沒有思想的余地。他的雙手,他的雙腳,全成為火舌,無法控制

,就這樣把她盤蜷吞噬了起來。

他們相擁著,滾進了床內。

六月,天氣驟然的熱了。芊芊離開杭州,已經足足一個月了。

一清早,若鴻就背著畫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晒著大太陽

,揮汗如雨的畫著畫。畫得不順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頂,

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涌上一陣強大的哀愁,和強大的犯罪感。

“梅若鴻!”他對自己說:“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既不能忘情于

芊芊,又不能絕情于子璇,還有前世的債未了,今生的債未還,梅若

鴻,你不如掉到西湖里去淹死算了!要不然,從山頂上摔下去摔死也

可以!”

他沒有掉進西湖,也沒有摔下山去,更沒有畫好一張畫。

黃昏時分,他下了山,帶著一身的疲憊與頹唐,他推開水云間虛

掩的房門,垂頭喪氣的走了進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畫板畫

紙,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邊,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披著一肩長發,穿著件紫色

碎花的薄紗衣裙。一對盈盈然的眸子,炯炯發光的看著若鴻,嘴里透

著一股堅決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氣了。“怎么是你?你從上海

回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來了!”芊芊直視著他:“我從上海回家,只休息了

几分鐘,就直奔水云間而來!你的房門開著,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已

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驚喜交集,語無倫次。“

你不生我的氣?你還肯走進水云間……”

“我曾經發過誓,我再也不要走進水云間!”她打斷了他,接口

說:“但是,我又來了!因為,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在上海,不論是

在街上、辦公廳、外灘、橋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宴會里,我日日夜夜

,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后,把我們從認識,到吵架,細細想過,越

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么用?假若我身上、心上

,都刻著梅花的烙印,那么,我怎樣也逃不開那‘梅字記號’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問。

“是啊!我們都聽過‘梅花烙’那個故事,以前的那個格格,身

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親為她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她付

出了終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

我也愿意付出我的終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復著這兩個字:“烙印?”

“每次看你為子璇作畫,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嫉妒!現在,我

來了!我不想讓子璇專美于前,所以……”

她停止了敘述,盈盈而立。驀然間,她用雙手握著衣襟,將整件

上衣一敞而開,用極其堅定、清脆的聲音說:“畫我!”

若鴻震動的看過去,只見她肌膚勝雪,光滑細嫩。她上身還穿著

件低胸內衣,在裸露的左邊胸部,竟赫然有一枝嬌艷欲滴的紅色梅花

!”

“芊芊,這是什么?”他嚇住了,太震驚了。“誰在你胸口畫上

一朵紅梅?”“你看清楚!”她向他逼近了兩步。那朵紅梅離他只有

几寸距離了。“這不是畫上去的!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身藝朮家,

為我刺上去的!”

“什么?”他啞聲喊,瞪著那朵紅梅,這才發現,那紅梅確實是

一針針刺出來的,刺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肌膚上,怵目驚心。“你……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都暈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這樣做

!你……你……”

“梅若鴻,”她一字字的念,語聲鏗然:“梅是你的姓,鴻與紅

同者,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終生都洗不

掉了!我要帶著你的印記,一生一世!”她深吸了口氣:“現在,你

還要趕我走嗎?你還要命令我離開你嗎?你還要把我推給子默嗎?”

他瞪著她,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他一動也

不動的站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似乎過了几世紀那么長久,他才

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內心深處“絞”了出來:“芊芊!,你這么勇敢

,用這么強烈震撼的方式,來向我宣誓你的愛,相形之下,我是多么

渺小、畏縮和寒傖!如果我再要逃避,我還算人嗎?芊芊,我不逃了

!就算帶給你的,可能是災難和不幸,我也必須誠實的面對我自己和

你──芊芊,我早已愛你千千萬萬年了!我愿意為你死!什么都不重

要了,我愿意為你死去!”

“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愛我!”她喊著,帶著那朵紅梅,投進

了他的懷里。他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擁著她。淚水,竟奪眶而出

了。這是他成長以后,十年以來,第一次掉眼淚。

子璇在三天以后,才發現芊芊回來了。

是若鴻親口告訴她的,在水云間外,西湖之畔,他們站在湖邊。

他以一種堅決的、誠摯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述說了他和芊芊的故事

,述說了芊芊的歸來,述說了芊芊的那朵紅梅。子璇傾聽著,眼珠漆

黑迷鎊,臉色蒼白如紙。她不愿相信這個,她不能相信這個,她不敢

相信這個,她也不肯相信這個……但她在若鴻那樣認真的陳述中,知

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

“你拒絕了芊芊,然后芊芊去和我哥談了一場假戀愛,然后你再

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這樣嗎?”她尖刻的問:“是

這樣嗎?”

“不!你不可以這樣說!”他歉疚的、痛楚的說:“一切發展,

都不在我們預料之中,就是這樣發生了!子璇,我好抱歉……”

“別說抱歉!”她大聲的打斷他,激動得無法自持。“你們玩弄

了我的感情,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賤,自作孽,不可活!但是,

為什么去欺騙我哥?你難道不明白,他是認死扣的,你們會要了他的

命的!”她憤憤的一跺腳,恥辱的淚,就不爭氣的沖進眼眶中。“梅

若鴻,你是怎樣一種魔鬼,你親口說你不會追芊芊,你把我們兄妹全

引入歧途……現在,你就這樣輕松的來對我‘告白’,你一點都不怕

傷害我?”

他扯頭發,敲腦袋,慌亂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極了!”他坦率的說:“我怕傷害你,也怕傷害子

默,但是,我已別無選擇!逼到最后,我只能‘忠于自己的感情’了

!”

“好一句‘忠于自己的感情’!”她咬咬牙,從齒縫中迸出了這

句,她的眼光死死的盯著他:“現在你會說這句話,一開始的時候,

你為什么要逃避?為什么把她推給子默?”

“因為我怕傷害芊芊呀!”他叫著說:“她那樣完美,那樣高貴

……而我是這樣放蕩不羈,家無恆產,我又……我又……”他欲言又

止,猛敲著自己的腦袋。“我怕帶給他災難和不幸呀!”

“你現在就不怕帶給她災難和不幸了?”

“我還是怕!”他誠實的說:“但是,愛和怕比起來,愛比怕多

,我愿意去試,去試著給她幸福……”

“好!很好!”她點點頭:“芊芊純潔,芊芊高貴,芊芊完美,

芊芊還刻了你的印記出現……其他的人,全黯淡無光了!”

她瞪著他,像瞪著一個來自外太空的怪物。“你怕這個,你怕那

個,忽然間,你又不怕這個,你又不怕那個……怎樣解釋對你有利,

你就怎樣解釋!臉不紅,氣不喘!你是個怪物!你說得沒錯,你就是

個千年禍害!是個自私、虛偽、沒有責任感的千年禍害!”

喊完,她掉轉頭就飛奔著跑出那籬笆院。若鴻仍呆呆的站著,被

她這几句“一針見血”的“指責”,刺得體無完膚,無法動彈了。

子璇一路哭奔進了煙雨樓。她不想哭的,但是,她太激動了,太

傷心了,太悲憤了,太羞辱了……她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這樣

一哭進煙雨樓,“一奇三怪”全嚇傻了,奔過來圍繞著她,東問西問

。子默也被驚動了,跑到回廊里來抓住她:“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

事?”他急切的問。

“哥哥!”她痛喊出聲了:“芊芊回來了!你還一點都不知道嗎

?她在她胸口的肌膚里,刺了一朵紅梅回來!聽清楚,是用針一針針

刺出來的紅梅花!你知道紅梅的意義嗎?紅若梅,梅若鴻呀!”

子默震驚的瞪著子璇,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但他還沒聽懂,沒弄

明白。鐘舒奇已搖著子璇說:“你親眼看到的嗎?你怎么知道?”

“梅若鴻告訴我的!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說芊芊用這么強烈巨大

的震撼來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愛了,他們什么都不顧

了!哥,你懂了嗎?別再作傻瓜了!別再作夢了!”

說完,她甩開眾人,奔進屋里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說:“我要去問芊芊,除非我親眼看

見,親耳聽見,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順利的約出了芊芊。

駕著馬車,他把車子直馳往郊區的一個樹林里,一路上什么話都不說

。芊芊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么話

都不敢說。

到了樹林里,子默停住馬車。四野寂無人影,只有蟬聲,此起彼

落的在樹梢喧囂著。

“好了!”子默陰沉的、冷冷的說:“你可以告訴我了,這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

芊芊無助的、哀懇的看著子默,眼中盛滿了歉疚和祈諒,她的聲

音低低的、害怕的:“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去上海……因為我不

能再騙你,也不能再騙自己了……”

“我不懂!”他瞅著她,越看就越激動,越看就越悲憤。

“你說的什么鬼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他伸出手去,一把扯

住了她的衣襟:“你給我看看,你讓我見識見識,什么刺青,什么紅

梅……也許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說著,他用力一扯,“唰”的

一聲,她左襟的衣服被扯開了。芊芊慌忙用雙手護著胸口,哭著喊:

“子默!你怎么可以這樣……”

“讓我看呀!”子默的臉色,由蒼白而漲紅,目眥盡裂。伸出手

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么強烈的感情,有多么

深刻的愛!讓我看啊,你怕什么?你一針一針刺在身上,不就是要向

世人宣告你偉大的愛情嗎?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好!”芊芊掙扎不開,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給你看!”

她拉開衣襟,露出了紅梅。

子默瞪著那雪白肌膚上,殷紅如血的梅花。像一個焦雷在他眼前

驀的炸開,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紅梅!”他吶吶的說:“怎會有個女子,愿在自己

身上,刺一朵紅梅……”他不相信的看她的臉:“原來,你愛他有這

么深,這么深了……”

“子默,”她流著淚,哀懇的瞅著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知道你對我用情已深,我几次三番要對你說明實情,卻話到嘴邊又

說不出口。但是,我現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懸崖勒馬不行了!趁著大

家還沒掉到谷底以前,趕快把真相告訴你……這樣,總比大家都摔得

粉身碎骨,來得輕微多了,是不是?”

子默掉開眼光,不再看芊芊,而看著茂林深處,眼中,透著一股

冷幽幽的寒氣。盡管是六月天,芊芊卻被這樣的眼光,弄得全身冰冷

,寒氣透骨。

“你認為我還在崖上嗎?他冷幽幽的說:“你認為只要你‘勒馬

’,就沒有人摔跤了嗎?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經

粉身碎骨了!”

“來得及來得及!”芊芊哭著說:“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就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梅若鴻

一樣!”他抬頭看天,輕聲念了兩句詩:“我本將心比明月,奈何明

月照溝渠!”他跳上駕駛座,重重的一拉馬韁。

“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家!”

馬蹄響起,馬車向前滾滾而行。芊芊握著胸前的衣襟,真是愁腸

百折,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紅梅”的事件,并沒有到此結束。

几天后的一個晚上,杜世全帶著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會,酒席

未終了,他就氣沖沖的回家了。

客廳里,小葳正纏著丫頭春蘭下象棋,意蓮在一旁觀看。

杜世全寒著臉,撞開門長驅直入。意蓮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跳起

身子問:“怎么了?你怎么提早回來了……”

“芊芊呢?”杜世全在叫著:“芊芊在哪兒?”

“在……在……”意連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在她房間里呀!



“好,很好!”

杜世全跨著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的沖上樓去。意蓮跟在后面追

上去。素卿扭著身子,姍姍然的,從容不迫的走在最后,臉上帶著個

“看好戲”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頭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

了什么大事。

芊芊正在房里,拿著那個梅花簪想心事。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杜世全沖了進去,“啪”的一聲

,就把一卷報紙,摔在芊芊臉上。嘴里恨恨的、憤怒的大聲嚷著:“

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勞、一世英名,就這樣叫你這個好女兒

,一夕之間給毀了!你還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

平坐談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兒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杰啊!新

時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擊倒了!你知不知道啊?”

芊芊急忙抓起那張報紙,一看,是一份文藝報,上面有個“藝文

軼事”的專欄,用好大的標題,印著:“千金之女為愛文身,紅梅一

朵刻骨銘心”她大吃一驚,心慌意亂的去看那內容,報上竟把杜世全

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馬畫會和梅若鴻的名字,全登了出來。以

“藝壇佳話”的口吻,略帶諷刺的寫“今日的新女性,標新立異已不

希奇,自由戀愛也不希奇,一定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才能証明自

己的與眾不同。”芊芊看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意蓮搶過報紙去

看,不相信的、害怕的問:“什么叫文身?什么叫紅梅?”

“什么叫紋身?什么叫紅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著:

“讓你的女兒來說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瘋狂般的搖撼著她:“文

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個東西!你去一趟上海,什

么正經事都沒學到,難道你竟然學會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墮落到這個

地步了!你給我看,紅梅在哪兒?在哪兒?”

芊芊被他搖得頭暈腦脹。意蓮急切的去抓杜世全的手:“世全,

你冷靜一點,你聽芊芊說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訴

你爹,這都是那些小報胡謅出來的,你決不會去文身的,是不是?芊

芊,快告訴你爹!你說呀!說呀!”

芊芊奮力掙脫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著頭,昂著下巴,

她以一種無畏無懼的神情,一種不顧一切的堅決,勇敢的說:“對!

我已經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鴻的圖騰,以表示我永無二心的堅貞!”

說著,她解開上衣,露出了那朵紅梅。

“天啊!”意蓮快要暈倒了,她腳步不穩的沖上前去,拉著芊芊

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趕快去洗掉它!”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后一退:“它一針一針刺在我的皮膚里

,終生都洗不掉了!”

杜世全瞪視著那朵紅梅,氣得快要發瘋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

,這個他深引為傲的,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后,他

舉起手來,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杜世全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為,不顧廉恥的女兒!你以

為這是新潮浪漫,美艷絕倫的事嗎?這只是下流無恥,幼稚透頂的行

為!你氣死我了,你真的氣死我了……”他舉起手來,又給了她一耳

光。這一動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頭劈臉的對她打了過去。“我真

想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不要!”意蓮痛哭起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去抱住杜世全

的手。“我給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藥草泡,用皂莢來刮……”

“你這個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蓮重重一推。“什么叫刺青,你

不懂嗎?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這個,因為終生都洗不掉!”

他指著芊芊:“她卻把這罪惡的標記,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著意

蓮:“你是怎樣的母親!你從不管教她,從不教育她嗎?”

“爹!”芊芊喊:“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無關,你打死我好了

,不要遷怒于娘!”

“什么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問到她臉上去。“整個杭州

市都當是我杜世全的事來討論!你生為杜家人,你就得背負杜家給你

的一切,這比‘刺青’還牢固,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擺脫不

掉,也掙扎不開,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氣,堅決的說:“不

管紅梅洗得掉還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紅梅,還是几百朵紅梅

,你從今以后,不許和醉馬畫會任何一個人來往,不許和梅若鴻再見

面!”他一拉意蓮:“你給我出來,讓她一個人關在這房里閉門思過

!”
續--- 水雲間

“爹!”芊芊淒聲一喊,再怎么倔強,此時全化為恐慌,她雙腿

一軟,就對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諒我!我實在愛梅若鴻愛得

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思念,愛得沒有辦法

,才會去刺紅梅!爹,請你看在我這份痴情上,成全我們吧……”

“成全!”杜世全嘶吼著:“你還有臉跟我說成全?我永遠不會

成全你們!永遠永遠不會,而且,我會要梅若鴻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你等著瞧吧!”

吼完,他拖著意蓮,把意蓮硬給拖出了房外。門口,看熱鬧的小

葳、福嫂、卿姨娘、丫頭仆佣,全部后退。杜世全“砰”的關上了門

,揚著聲音喊:“永貴!大順!阿福……給我拿鐵閂來!”

當晚,他在門上加了三道鐵閂,重重閂住。再用三個大鎖,牢牢

鎖住,把鑰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蓮哭叫著說:“你要餓死她嗎?你要

置她于死地嗎?”

“把食物從門縫里塞進去!”杜世全說:“她死不了!就算她會

死,也讓她死在家里,免得死到外面去丟人現眼!”

芊芊就這樣被囚禁了。

若鴻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來報信的。福嫂是給芊芊送食物時

,被芊芊在門縫中低聲懇求,給求得動了心。匆匆趕到水云間,她慌

慌張張的說了几句話,就轉身跑掉了。她說:“小姐要你保持冷靜,

不要采取任何行動,因為老爺在氣頭上,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要你

這几天小心一點,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風頭!小姐暫時不能來看你

了,要我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亂想!她還說,她會

想辦法的,要你千萬忍耐!”

福嫂走了。若鴻呆呆站著,他怎能忍耐呢?著急、擔心、憐惜、

無助……各種情緒,把他緊緊包裹著,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

一句話:要救芊芊!但是,怎么救呢?杜世全家戶森嚴,自己要進那

扇大門,恐怕都不容易,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他想不清楚了,也

沒時間多想了,他騎上了腳踏車,奮力的踏著,直奔煙雨樓。

“子默!”他站在畫室里,面對所有畫會的老友們,著急的大喊

著:“我知道我現在沒什么臉面站在這兒求救!我知道大家對我已經

有了成見……但是,我走投無路了!芊芊給她的爹關起來了!我求求

大家,拿出我們的團隊精神,看在芊芊曾經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份上,

一齊去杜家,說不定可以救出芊芊來!”

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體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

話,空氣僵硬。子默子璇的臉色尤其難看。

“我現在整個人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了!”若鴻強捺住自尊,低

聲下氣的說:“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電話給警

察廳長,救我們出獄!假若我們全體去一趟,他或者會把我們看成一

股力量……”

子默的臉色鐵青,眼鏡片后面,透出幽冷的寒光。

“太可笑了!”他瞅著若鴻:“太荒謬了!你居然還敢走進煙雨

樓,要我去幫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

“是是,我可笑,我荒謬,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們把芊芊

關在房里,鎖了三道大鎖,她在受苦呀!”

“她受什么苦?”子璇尖銳的插嘴:“她在她父母保護底下,會

受什么苦?她所有的苦難就是你!”

“對對對!是我是我!可是已經弄成現在這樣子了,追究責任也

來不及了!我現在到煙雨樓來求救,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難道你們

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嗎?”

“朋友?簡直笑話!”子默一拂袖子,憤然抬頭,怒瞪著若鴻:

“你早已把我們的友誼,剁成粉,燒成灰了!現在,當你需要支持的

時候,你居然敢再到煙雨樓來找友誼,你把朋友看成什么?你養的狗

么?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人要支持你!”你

抬眼看大家:“你們有人要支持他嗎?有嗎?”

“我認為這是你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陸秀山說。

“對啊!我們總不能打著畫會的旗子,殺到杜家去幫你搶人啊!

”葉鳴接口。“就算我們愿意幫你去搶親,也師出無名啊!”沈致文

說。

“我懂了!我懂了!”若鴻廢然長嘆,踉蹌后退:“我和芊芊,

已經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了,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們定了罪,沒有人再

會原諒我們了!罷了罷了,我不必站在這兒,向你們乞討幫助,我一

人做事一人當,我去杜家面對自己的問題!”

他轉過身子,大踏步沖出煙雨樓。

“等一等!”身后有人喊,他一回頭,是鐘舒奇。

“雖然我不擅言辭,自知沒什么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杜家!”

當杜世全聽永貴通報說,梅若鴻和鐘舒奇在門外求見時,他真是

又驚又怒又恨。他從椅子里一躍而起,往庭院里走去,一面對永貴氣

沖沖的說:“他居然還敢上門?好!把他們帶過來,我在院子里見他

們!你叫阿福、大順、老朱、小方……他們帶著人,全體給我在旁邊

侍候著!我正要去找這個梅若鴻,沒料到他自投羅網!好好好,我倒

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世全!世全!”意蓮追在后面哀求:“你跟他好好談,好不好

?讓他別再來糾纏芊芊就好了。”

“你給我進屋里去!不要你管!”杜世全吼著。但意蓮怎肯進屋

里去。這個讓她女兒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男人來了,她也想見一見

呀!

若鴻和舒奇被帶進大門,走過了柳蔭夾道的車道,來到屋前那繁

花如錦的庭院里。杜世全站在院中,怒目而視,非常威嚴,非常冷峻

。好多家丁圍繞在側,人人嚴陣以待。整個庭院中,有股“山雨欲來

”的肅殺之氣。

“我是梅若鴻,”若鴻對杜世全深深鞠了一躬。“這是我的朋友

鐘舒奇。我想,您就是杜伯父了!”“不錯!”杜世全憤憤的說:“

我就是杜世全!”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梅若鴻”。只見他滿頭蓬松

的頭發,一對深黝的眼睛,晒得黑黑的皮,穿著件西式襯衫,竟然第

一個扣子都不扣,下面是條咸菜干一樣的褲子,還穿了件不倫不類的

毛背心。這樣的不修邊幅,桀驁不馴,杜世全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

!就憑這樣一副落拓相,居然勾引芊芊做出那么荒誕的行徑來,簡直

可恨極了。

“你來我家,想要做什么?”他大聲喝道。

“杜伯父,請你讓我見芊芊一面!”若鴻急切的說:“我和芊芊

,情投意合,緣定三生。我們相知相愛,已經難舍難分,請您成全我

們!”

“□!”杜世全越聽越氣,臉都漲紅了:“你還有臉在這兒高談

情投意合,緣定三生?誰和你緣定三生?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約之

言,你勾引良家女子,做出違經叛道的事來,讓我恨之入骨!你現在

還敢在這兒大言不慚,你簡直是個不知羞恥的魔鬼!來人啊!”他大

叫。“把他抓住,給我打!”

眾家丁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抓住了若鴻,迅速的反剪了他的雙

手。

鐘舒奇急忙攔上前去,嚷著說:“大家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呀!

伯父,好歹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君子!”杜世全怒吼著:“和你們這種人,談什么君子!”

他指著若鴻的鼻子:“你今天想好好的走出這個門,你就給我發

下毒誓,從今以后不來糾纏芊芊!”

“我不是糾纏芊芊,我是愛芊芊呀!”若鴻也臉紅脖子粗的叫了

起來,奮力掙扎著:“你不讓我見到芊芊,我根本就不會走!別說還

要讓我發誓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是嗎?”杜世全大喝:“大順,你們還等什么?給我打!給我

狠狠的打!”大順一拳就揮過去,重重的打在若鴻的肚子上,又一拳

揮向他的下巴,再一拳捶在他胸口。鐘舒奇大叫著,伸出雙手去擋:

“伯父!若鴻來這兒,原是一番美意……”

他的話還沒喊完,已被好几雙手,給推翻于地。眾家丁圍著若鴻

,頓時間,拳打腳踢,打得若鴻跌跌沖沖,好生狼狽。若鴻被這樣一

陣打,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他放開喉嚨,大聲的狂喊

起來:“芊芊!你在哪兒?芊芊!我來看你了!芊芊!你出來!你快

出來呀!芊芊!芊芊……”

杜世全氣得快要暈了,更大聲的嚷著:“打!打!打!狠狠的打

!打到他閉口為止!阿福、小方,你們打呀!重重的打呀!”

更多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若鴻頭上身上,打得他頭昏眼花,七

葷八素。意蓮扑向杜世全,大喊著:“你瘋了嗎?打出人命來怎么辦

?快住手呀!快叫他們住手呀!”

素卿、小葳、福嫂和丫環們都跑出來看熱鬧。一時間,院子里大

的吼小的叫,又打又鬧,亂成一團。在這團混亂中,若鴻依舊倔強的

、嘶啞的聲聲吼叫:“芊芊……芊芊……你在哪里?芊芊……”

在樓上臥室里的芊芊,被這慘烈的呼叫聲驚動了。是若鴻的聲音

,他來看她了!她扑向房門,捶打著門,用力拉著門把,狂喊著:“

放我出!爹!娘!福嫂!小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拼命的拉門打門,那門卻紋絲不動。芊芊急得淚流滿面了:“

天啊!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呀!”

整棟屋子里的人,都在庭院里,根本沒有人聽到芊芊的呼叫聲。

院子里,傳來了若鴻更加淒厲的嘶喊:“杜伯父,你打不走我!今天

就算你把我打死了,變鬼變魂,我還是要找芊芊!芊芊!芊芊啊……

啊喲……”
芊芊快要急瘋了,她合身扑在門上,用力撞門,一下一下,撞得

渾身疼痛,那門仍然開不開。她哭著,轉身一看,只有一扇門通向陽

台,她就撞開了陽台的門,奔上了陽台。她仆在陽台上對下面一看,

只見永貴、大順等十几個家丁,正在痛毆若鴻。這一看,她驚得魂飛

魄散,仆伏在欄杆上,她對若鴻沒命的大喊:“若鴻!我在這兒!若

鴻!若鴻!”

若鴻抬頭見芊芊,就更大聲的狂叫:“芊芊!我告訴你!我不會

屈服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

杜世全見芊芊現身,又見兩人隔空呼叫,一股“生死相隨”的樣

子,更是火高十八丈。他回頭對永貴大叫:“去給我拿根大棍子來!

快!”

“爹!爹!”芊芊哭著在陽台上奔來奔去,苦無下樓之策,喊得

淒慘已極:“爹!你不要打他!你這樣做,我會恨你一輩子!爹!”

她見喊不動世全,又哭著大喊:“娘!娘!娘!救救我們吧!”

“世全!”意蓮几次三番被世全推了開去。“你就放了他吧!我

求求你呀!”永貴已拿了一根大棍子來。鐘舒奇見情況惡劣已極,大

喊著:“若鴻!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住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

燒呀!”

杜世全奪過木棍,其勢洶洶的走向若鴻:“你說!你還要不要糾

纏芊芊……”“我就是要糾纏芊芊,我纏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你

就是拿一百根,一千根木棍來,也打不走我!”

“你狠!你有種!你會撒賴,你會撒潑……”杜世全重重的喘著

氣:“你是畫畫的,你勾引我的女兒,好,好,好。”他厲聲的:“

你用哪一只手畫畫?右手是嗎?”他大聲命令:“大順、小方,你們

把他拖到假山那兒,把他的右手,給我平放在石頭上面!”

大順等聽命而為,把若鴻拖到大石頭前,抓住他的右手,按在石

頭上。杜世全對著那只手,舉起了大木棍:“我今天就廢掉你這只右

手,看你嘴還硬不硬?看你還能不能打著藝朮的旗幟,到處誘拐良家

婦女!”

若鴻這才明白杜世全要毀他的手,急切掙扎,死力的要把手縮回

去。

“你敢毀了我畫畫的手?你敢?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滿院子的人都驚叫著,意蓮叫“世全”,小葳叫“爹”,佣人們

叫“老爺”,鐘舒奇叫“伯父”,素卿尖叫“老天爺”……

庭院里一片慘叫聲。

木棒正要揮下,陽台上,傳來芊芊淒厲無比的呼號:“爹!你廢

了我的手吧!我來代他!我下來了!若鴻!我下來了……”

她說著,已忘形的爬上欄杆,縱身飛躍而下。

小葳第一個看見,尖聲狂叫:“姐姐……姐姐跳下來了……姐姐

呀……”

若鴻抬頭一看,芊芊正飛快的墜下樓來。

“芊芊啊……”他慘烈的大喊,掙脫眾人,奔過去。

杜世全回頭一看,嚇得丟掉了棍子,狂奔過去,伸出手來想接住

芊芊。

世全哪里接得住,芊芊已“砰”然一聲,跌落在石板地上。滿院

一片慘叫,全體奔了過來。

芊芊躺在地上,整個人都已暈死過去。額頭貼著石板,血慢慢的

沁了出來,染紅了石板。

若鴻扑跪在芊芊面前,伸出手去,他把她抱了起來,緊擁在懷里

。他的臉色和芊芊的臉色一樣白,他用自己的下巴,緊偎著她那黑發

的頭顱,嘴里,亂七八糟的說著:“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你死了

,我跟著你去……我一定跟著你去……你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

…”

杜世全怔在那兒,在這么巨大的驚恐下,已完全失去了應付的能

力。

意蓮雙腿一軟,暈倒在福嫂的懷里。

芊芊被送進了慈愛醫院,那兒有最好的西醫。

芊芊并沒有死,但是,傷痕累累。額頭破了,右腿挫傷,膝蓋擦

傷,到處有小傷口,到處淤血。最嚴重的是左手,手腕骨斷了。醫生

給她立刻動手朮,接好了骨頭,上了石膏。那時,上石膏還是最新的

醫治方式。足足經過四小時的手朮,芊芊才被推入病房。她看起來實

在淒慘,額上包著繃帶,手腕上上著沉甸甸的石膏,渾身上下,到處

貼著紗布。她整個人縮在白被單里,似乎不勝寒瑟。

到了病房,她就清醒過來了。她一直睜大眼睛,去看若鴻,驚恐

的問:“你,你的手,你的手……”

若鴻急忙把兩只手都伸在芊芊眼前,拼命張合著手指給她看,嘴

里懇摯的說著:“一根手指頭都沒少!芊芊,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

我這只手。從此以后,這只手是你的,這只手的主人,也是你的!我

在你父母面前,鄭重發誓,從此,我這個人,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

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她瞅著他,緊緊的瞅著他,仔細研究著他的臉:“你的眼睛腫了

,你的嘴角破了,你的臉瘀血了,你的下巴青了,你的眉毛也破了…

…你的胸口怎樣?肚子怎樣?我看到大順……一直打你肚子……”她

啜泣著,淚,涌了出來。

“拜托你,求求你!”若鴻也落下淚來了。“請你不要研究我臉

上這一點兒傷吧!你躺在這里,上著石膏,綁著繃帶,動也不能動,

我恨不能以身代你,你還在那兒細數我的傷!你知道嗎?我真正的傷

口在這兒!”他把手壓在心口上,痛楚的凝視著她。

杜世全驚愕的站在一邊,注視著這一對戀人,一對都已“遍體鱗

傷”的戀人。一對只有彼此,旁若無人的戀人。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心

中是恨是悲?是怨是怒?只覺得鼻子里酸酸的,喉中梗著好大一個硬

塊,使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意蓮拉著他,把他一直拉到了門外

,哀懇的對他說:“世全,我們認命了吧,好不好?”“這是‘命’

嗎?”杜世全問:“不是‘債’嗎?”

“命也罷,債也罷,那是芊芊的命,那是芊芊的債,讓她去過她

的命,去還她的債吧!你什么都看到了,他們兩個,就這樣豁出去了

!好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萬物都沒有了!這樣的感情,我們做父母

的,就算不了解,但是,也別做孩子的劊子手吧!”

“劊子手!”杜世全大大一震:“你用這么嚴重的名詞……”

“當芊芊跳下樓來的一剎那,我就是這種感覺,我們不是父母,

而是……劊子手!”意蓮含淚說。

杜世全注視著意蓮,廢然長嘆。世間多少痴兒女,可憐天下父母

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須和這個梅若鴻徹底談一談!

鐘舒奇當晚就到了煙雨樓,把若鴻挨打,芊芊墜樓的經過,詳詳

細細的說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動得無以復加,“三怪”更是嘖嘖稱

奇,自責不已。葉鳴跌腳大嘆說:“若鴻來求救的時候,我就有預感

會出事,朋友一場,我們為什么不幫忙呢?”

“你有預感,你當時為什么不說!”沈致文對他一凶:“現在放

馬后炮,有什么用?”

“奇怪,你凶什么凶?”葉鳴吼了回去:“當時,就是你說什么

‘師出無名’,大家才跟著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兒你一句我一句的對罵起來。子璇坐在那兒,動也不

動,眼睛深黝黝的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漸漸的,湖水慢慢漲潮了

,快要滿盈而出了。鐘舒奇心動的看著她,走過去拍拍她的手,柔聲

說:“別難過。這一場風暴,已經過去了。若鴻雖然挨了打,芊芊雖

然跳了樓,兩個人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而且,杜伯父顯然已經心

軟了,對他們兩個這種‘拼命的愛’,已經准備投降了!”

子璇再震動了一下,陡的車轉身子,含淚沖出去了。

子默看著子璇的背影,了解的、痛楚的咬了咬嘴唇。感到內心那

隱隱的傷痛,正擴散到自己每個細胞里去。對芊芊,對若鴻,已分辨

不出是嫉妒還是同情?是憤怒還是憐憫?只深刻的體會到,自己的痛

,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時間內,可以煙消云散的了。

芊芊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中,若鴻有了徹底的改變。在杜世全開出的“條件”和

“考驗”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運”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對他

說得很明白:“你愛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說白話,所有的愛里面,都

要有犧牲和奉獻,我不要你入贅,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來的

日子,過得好一點,希望我龐大的家業,有人繼承。所以,你要芊芊

,就必須依我一個條件,棄畫從商,進入杜家的事業,我要栽培你成

為我的左右手!”

若鴻聽到“棄畫從商”四個字,就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就抗拒

了:“那怎么可能?畫畫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棄畫畫,等于要我放

棄生命呀!”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芊芊對你,更勝于你的生命嗎?你不是口

口聲聲說,為了爭取芊芊,你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嗎?”

“是啊!不錯啊!”若鴻淒然的說:“但是,愛芊芊和愛畫畫,

這兩種愛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銳的問:“你要舍芊芊而要畫畫

嗎?”

“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鴻深深抽了一口氣,以一種“壯士斷

腕”般的“悲壯”,說了出來:“好!我進入杜家的事業,我去上班

,我學習經商!但是,下班以后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時,

睡覺六小時,還有十小時畫畫!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

上班,有畫畫,那樣,你總不能反對了吧?”

“你試試看吧!”杜世全說:“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懷疑你的

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個都要失去!你試試看吧!



就這樣,若鴻進入了“四海航運”,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

世全給了他一個“經理”的稱謂,讓他先學習航運和貿易的基本事務

。事實上,他上班的第一個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課。四海的各

部門首長,每天捧給他一大堆的匯報,關于船期、貨運、轉口、管理

、經營、談判……他一生沒有進入過這樣艱難而復雜的社會,像小學

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筆記,仍然是丟三忘四,錯誤百出。難怪,當芊芊

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寫滿了吉祥話,而若鴻在上面寫的卻

是:“芊芊臥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轉!若鴻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

芊芊看了這兩句話,真是心痛極了。但是,若鴻挑著眉毛,用充

滿信心的聲音說:“不要擔心,我現在只是一開始,不能進入情況!

等我摸熟了,就會上軌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的干,不能讓你爹小

看了我!”

芊芊欣慰的笑了。能讓父親從激烈的反對,到現在這樣的妥協,

已經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確實值得若鴻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當成父

親的左右手,也不必再為“咯咯咯”來吵架了。

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熱熱鬧鬧,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

都來探視過芊芊,依然愛說笑話,仍然會把氣氛弄得非常歡樂。但是

,子默只去過一次醫院,什么話都沒說,就默默的走掉了。子璇從來

沒出現,既沒去過醫院,也沒來過杜家。這種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

傷痛,當她知道,自從自己受傷以后,若鴻就再也沒去過煙雨樓的時

候,她就更難過了。雖然若鴻很輕松的說:“那有什么關系?沒有煙

雨樓,我還有水云間呀!何況,我現在也沒時間畫畫了,我有那么多

‘功課’要做,我有‘四海’呀!”

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鴻的地獄,里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鍋,他

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下油鍋,簡直痛苦極了。受訓一個月以后,他

開始正式著手工作,這才更體會到事事艱難。永遠有弄不清的數目字

,永遠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稱,永遠有弄不清的航線圖,永遠有弄不清

的商品……真不明白,為什么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東西送到乙地去?

又要把乙地的東西搬到甲地來?

這天,在辦公廳里,一大堆“副理”,圍著個“梅經理”,人人

都捧著公文,著急的詢問著:“梅經理,華宏公司的棉花提單,我記

得是交給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里了!現在等著要用!”一個說



“我找!我馬上找……”若鴻在一大堆公文里翻著找著。

“等一等!”另一個把公文送到若鴻眼前:“梅經理,這份提單

,您簽字簽錯了!現在達興公司翻臉不認帳,這筆運費,要我們四海

自行負責!”

“豈有此理!”他大怒,罵著說:“你告訴達興,我們四海的船

,第一,船期穩!第二,信譽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

不起來了。

“汰舊率高!”另一個副理忍不住接口。

“對對對!汰舊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們說這個沒有用,他們不認帳還是不認帳!”

“梅經理,”又一個“副理”從外面沖了進來,氣急敗壞的喊:

“慘了慘了!這份合約書有問題,報價單上您少寫一個零字,十萬塊

的生意變成一萬塊了!這下賠慘了,怎么辦?怎么辦”“少寫一個零

?怎會這樣?”若鴻焦頭爛額的問:“你們送出去以前,怎么不校對

一下?……”

“梅經理,”再一個急急問:“隆昌的王經理在問我們,下個月

五日出發的合順號,是不是鐵定在連云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鴻已經心亂如麻。

“什么?”前一個吼了起來:“怎么可以靠?航程一變,后面全

體會亂……”“哦哦哦,”若鴻急說:“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后一個急了:“梅經理,你昨天說可以,張副理已

經簽出去了!”

“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無主的。

“您說可以,張副理要您簽個字……”

“簽字?”他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我不簽字,我再也不要簽

字!以前,我在我的畫上,簽了几千几萬個名字,每簽一次都是驕傲

,從沒有簽出任何麻煩……現在,簽一個錯一個,我不簽,不能簽…

…”

“梅經理……”一個喊。

“梅經理……”另一個喊。

頓時間,左一聲“梅經理”,右一聲“梅經理”,叫得他心慌意

亂,膽戰心驚。他終于再也按捺不住,霍地從椅子里跳了起來,大吼

著說:“停止!停止!一個都不要說了,我輸了!我敗了,行嗎?而

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經理’,自從我叫了‘梅經理’以后,我簡直

就是名副其實的‘霉經理’!我統統不管了!我不干了!我讓這個‘

霉經理’變成‘沒經理’,可以吧?”

他大步沖出門外,拋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覷,他回“水云間”去了



這件事,使杜世全氣得快發瘋了,他回到家里,跳著腳對芊芊說

:“我就不懂,你怎么會看上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是數學白

痴呀!數目字都不會認!不是少一個零,就是多一個零!他是地理白

痴呀!到現在還不知道長江線有多少港口?他是時間白痴呀……所有

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爹!”芊芊

小小聲說:“你不要急躁,你要給他時間嘛……”

“給他時間?”杜世全咆哮著:“他可不給我時間呀!丟下公司

一大堆爛攤子,他說不干了!連跟我報告一聲都沒有,人就不見了!

我怎樣給他時間?”

“啊……”芊芊驚呼了一聲,立即了解到,若鴻必然深深受挫了

,她就擔憂得心慌意亂起來。杜世全還在那兒大篇大篇的數落,她已

經聽不進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著說:“我看看他去!”說著

,她轉身就往外跑。

“你給我回來!回來!”杜世全喊著:“醫生說你還要休息,你

去哪里?”

芊芊早就跑得沒蹤沒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發里,大聲的嘆氣呻

吟:“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會生了這樣一個女兒!”

芊芊到了水云間,發現若鴻坐在地上,對著一地的畫板畫紙發呆

,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無神

。他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似乎是在“憑吊”一個死去的梅若鴻。

他那種蕭條、悲愴、無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絞痛了芊芊的五臟六腑

,她全身全心,都為他而痛楚起來。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

雙手握住他的雙手:“若鴻,如果你不能適應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

再去了!千萬別折磨你自己!”

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涼。

“芊芊啊!”他哀苦的說:“失去了繪畫的梅若鴻,實在是一無

所有啊!在那間辦公廳里,只有一個低能的、無知的梅若鴻,在那兒

被各種公文,各種數目字,各種名地名貨物名,給一刀一刀的‘殘殺

’掉!”

“若鴻!”芊芊震動的驚喊。

“失去了繪畫,失去了海闊天空的生活空間,失去了自由自在的

時間……我等于已經毀滅了,已經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這

個毀滅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對于你,還有價值嗎?”

芊芊被他那樣淒苦的語氣,嚇得冷汗涔涔,發起抖來。她扑過去

,一把就把若鴻抱住,痛下決心的喊:“若鴻,你不可以死亡,不可

以毀滅!你聽著!你畫畫吧,你去畫吧!盡情盡興的揮洒你的彩筆吧

!我絕不讓他們再糟蹋你,再殘殺你了!”

“可能嗎?”他有氣無力的說:“你爹不會放過我的……”

“他會的!他會的!”芊芊喊著:“無論如何,我愛上的那個梅

若鴻,是水云間里的梅若鴻,不是四海航運里的梅若鴻啊!讓我們去

跟爹說,讓我們去說服他吧!”

當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鴻,做了退出四海航運的決定時,他實

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說,你上班八小時,睡眠六小時,你還可以有十小時來

畫畫嗎?”他對若鴻激動的問:“你怎么不利用你的十小時呢?”

“我哪里還有十小時!”若鴻痛苦的說:“我已經過得一團亂了

!一天剩下的十小時,有五個小時用來背資料、查資料、找資料……

另外五個小時,用來痛苦、沮喪、懊惱、生氣了!我還有什么時間可

以畫畫呢?”

“這種混亂又不是永久的?你總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這么多

錯,我可曾當面責備過你一句?結果你自己那么快就打退堂鼓,你對

得起我嗎?你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嗎?”

“我……實在沒有辦法啊!”若鴻沮喪到了極點“我太不喜歡辦

公廳里那些事情了!”

“不喜歡?你以為我杜世全就喜歡奔波勞頓的嗎?人生在世,豈

能盡如人意?總有時候,是要為自己的責任感做一點什么,而不是永

遠為了興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的插進來:“你就不要再勉強他了,上那個班

,對他實在太痛苦!一個痛苦的經理,不會為四海帶來繁榮的……”

“是啊!”若鴻接口:“你留著我,遲早會留出大麻煩來的!這

個班我是絕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發瘋也就算了,把公司

搞垮了,連累百名員工,失去就業機會,流離失所,我豈不罪莫大焉

!”

“哼!”杜世從鼻子里重重的哼一聲,怒沖沖的看著若鴻:“你

說的也有道理,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大了!”他咬咬牙:“那么,

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告訴我!畫畫嗎?你自認是個很有才氣的藝朮家

嗎?”

“最起碼,我一天畫二十四小時,都不會累!”若鴻揚起眉毛來

:“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的畫畫,我一定很快就畫出名堂來!并不

是每個藝朮家都窮,靠畫畫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著呢!汪子默就是其

中之一,不是嗎?”

“這可是你說的!”杜世全盯著若鴻:“你的意思是說你是畫壇

奇才,只要離開我的公司,你就如魚得水,可以全力去畫,盡興去畫

,畫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飛黃騰達,名成利就?”

“飛黃騰達,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鴻坦白的說:“

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那個地步,但是,你讓我去畫,我遲早會畫出一片

屬于梅若鴻的天空來!”

杜世全背負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思索著,研考

著。然后,他突然停在若鴻面前,有力的說:“好!為了你這一句‘

屬于梅若鴻的天空’,我賭下去了!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今天是七

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為你開一個畫展,我會租下杭州最好的場地

,攬翠畫廊!所有畫筆畫紙裱畫錢,全由我投資!如果你成功了,我

就承認了你,如果你失敗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來唱高調!至于

成功的定義,我并不要你的畫賣大錢,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藝朮界引

起回響,受到肯定!”

“真的?”若鴻不敢相信的問,整個臉孔,都綻放出光彩來,眼

睛里的陰郁,一掃而空,兩眼變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愿意

支持我?”

“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驗你’”杜世全說:“你聽著!

我只出資幫你開畫展,但我不會發動任何一個人來買畫或看畫!畫展

的成敗,全靠你自己!”

若鴻意興風發,精神抖擻了。

“我會表現給你看的!伯父!兩個月的時間雖然太短,但是我會

夜以繼日,全力以赴!何況,我以前還有很多畫,可以整理出來!我

保証,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絕對絕對不會了!”

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氣來:“但愿你不會!”

芊芊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就忘形的摟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歡喜

得聲音都發抖了:“爹!你畢竟是個有胸襟、有氣度、有思想、有感

情的、偉大的爹呀!”

杜世全又哼了聲,努力做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來,但,芊芊這

几句話,確實讓他舒解了連日來的愁云慘霧。而且有些輕飄飄的!他

抬眼再看了看若鴻,此時的若鴻,神采飛揚,雙眸炯炯,看起來不那

么落拓窩囊了。說不定,他真是個人中龍鳳,畫壇奇才呢!

當芊芊臥病,若鴻上班這兩個月里,子璇的心情,已經跌落到谷

底。

子璇一直是個瀟洒的、快樂的女人。即使她和玉農為了離婚,鬧

得不可開交時,她也不曾讓自己被煩惱和憂郁所征服。她的思想、看

法、行為……確實都走在時代的前端,帶著几分男兒的豪爽之氣。這

得歸功于她那思想非常開明的父母,給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從

父母舉家北遷,她又深受子默和畫會的影響,更加無拘無束,海闊天

空。在芊芊出現以前,她是整個畫會的重心。子默雖得到大伙兒的尊

敬,她卻得到大伙兒的“愛”。她雖然瀟洒,對這種“愛”,仍然有

女性的虛榮,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著這份愛。也因為這份愛,她變得

更自信、更活潑、更爽朗、更神采飛揚了。

芊芊的出現,把畫會的整個生態,完全改變了。

子璇是喜歡芊芊的,覺得芊芊纖柔美麗,清靈秀氣,像個精雕細

琢的磁娃娃。需要細心的呵護,仔細的珍藏,還要“時時勤拂拭,以

免沾塵埃”。這樣一個來自貴族之家的磁娃娃,和無拘無束的子璇,

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層次。一開始,子璇不止是欣

賞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護著她的!當她發現子默對芊芊的愛之

后,她就不止“呵護”,更生出一份愛屋及鳥的“寵愛”來。

沒想到,這樣“呵護”著、“寵愛”著的“磁娃娃”,竟然一棍

子把子默打入地獄,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奪走了梅若

鴻。子璇被徹底的打倒了,連掙扎戰斗的意志都失去了。怎么會這樣

呢?子默的才氣縱橫,自己的文采風流,都敗給了芊芊?

子璇對若鴻的愛,已經萌發了兩、三年。她從沒見過這樣落拓不

羈、充滿自信、歡樂的、天真的、永遠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鴻勾起了

她一部分潛藏的母愛,使她几乎是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去愛他。在

她離婚之前,她愛他愛得那么“坦然”,連自己都相信這份愛是超越

了男女之情,一種純潔無私的愛。離婚之后,掙脫了所有道德傳統的

枷鎖,她對他再無保留,奉獻了一個最完美的自己!

結果,這份愛不曾在若鴻生命中起任何意義,得來容易,棄之更

易。芊芊攻占了若鴻整個的城池,子璇連一點點小角落都沒有了。

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氣,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

深的傷痛,來自對自己的否定。“失戀”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失去

的絕不止一個“戀”字。伴之而來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歡樂,失去

愛與被愛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興趣……失去太多太多的東

西!

子璇就這樣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實,子默的傷痛,比子璇來

得更強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還要教書,他還要演講,他還要畫

畫……他的生活面畢竟比子璇廣闊,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

他還能自制,子璇卻連自制的能力都沒有了。

芊芊墜樓、受傷、住醫院,若鴻棄畫從商、進公司上班……這些

事一椿椿的發生。子璇在巨大的驚愕中,有更深的挫敗感,若鴻連繪

畫都可以放棄,他還有什么是不能放棄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畫會也顯得毫無生氣了。

何況,沒有愛鬧的若鴻,失去美麗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

出來了。好不容易,大家拉著子默去“夜游西湖”,子璇又不肯去。

那夜,鐘舒奇來敲她的房門。

“子璇,別再關在屋子里了,和大家一起去歡笑吧!我們熱了一

壺酒,到船上去喝!沒有你,我怎么可能有興致呢!去吧!去吧!”

她一時之間,情緒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鐘舒奇拉進了房門:“

我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實話,不可以騙我,

好不好?”

“你問啊!我從不說假話的!”鐘舒奇正色說。

“舒奇,”她非常認真的問:“你愛我嗎?”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動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鐘舒奇愛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葉鳴、玉農他們愛你一樣!子

璇,如果你對感情付出過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

“怎么說?”

“當你是別人的妻子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為別人動心時,

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又為別人失意時,我愛你愛得更痛苦了……”

“舒奇!”她感動的喊了一聲,把舒奇緊緊抱住:“你這几句話

,讓我太感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使你這么痛苦!我實在太壞了!

舒奇,你要永遠這樣愛我,永遠不變,好不好?好不好?”

“你放心,”鐘舒奇又驚喜又激動,把子璇緊緊摟住:“我不會

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

于是,子璇吻了他。

鐘舒奇在狂喜般的激蕩里,擁住了子璇。一個動情的男人,和一

個寂寞的女人,就這樣給予了彼此,也占有了彼此。

對子璇來說,和鐘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發泄,她實在

沒有對鐘舒奇認真。事后,有一點點后悔,但是想想,自己這一生,

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該后悔的事實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

鐘舒奇認真了。沒几天,子默就氣急敗壞的來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

,搖著她。

“我問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一奇三怪當中,就是鐘舒奇最死心眼兒,他會認真的!”

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傷的問:“他認真又怎樣呢?認真

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嗎?難道你也認為,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男人

來認真嗎?”

“那么,你打算嫁他嗎?”

“嫁?”子璇一震:“我剛從一個婚姻的牢籠里逃出來,你以為

我還會再掉進去嗎?”

“那么,你是在游戲嗎?這是一個好危險的游戲!你不要糊涂!

男女間的事,一個弄不好,就會天翻地覆……梅若鴻和芊芊就是例子

,殺傷力之強,簡直四面八方,都受影響……”

“不要對我提梅若鴻!”子璇神經質的大叫,用雙手握住了耳朵



子默抽了一口冷氣,神情凝重的看著子璇,眼中滿是心痛。他拉

下子璇后住耳朵的雙手來,緊緊盯著她:“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鴻,

到了什么程度?”

她轉開頭,不說話。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鴻是個混蛋,我們把他忘了吧!就當我們這一生,從

沒認識這個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轉回頭來,凝視著他,低沉的問:“你行嗎?你做得到嗎?忘

了芊芊?不再愛她,不再恨她!不再為她心痛,不再為她生氣,不再

為她傷心,不再為她擔憂……你做得到嗎?”

子默心頭一緊,說不出有多痛。他啞聲說:“即使我忘不掉芊芊

,我也不會找另一個女孩來填空!這樣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對我談公平道德!”她發作了,對子默大吼大叫起來:“

人生沒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傳統禮教的那些大帽子來壓我,

我從來就是禮教的叛徒!成天跟著你們這些藝朮家鬼混,早就沒有人

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負責!鐘舒奇以前沒有得到過我,現

在他也沒有損失什么,你干嘛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滿意,盡管來

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連退了好多步,退到門邊,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

悲傷的看著她。那個歡樂的、自信的、神采飛揚的汪子璇,到哪里去

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閉了閉眼睛:那個汪子璇,已經被若鴻

和芊芊謀殺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們謀殺了一樣。他退出房間,

帶著無盡的傷痛,走了。

沒多久,子璇過生日。谷玉農帶著好多禮物來看子璇,又是衣料

,又是首飾,又是巴黎帶來的香水和化妝品。子璇又感動了,她最近

真容易被感動!摟著玉農的脖子,她親昵的說:“如果還愛我,就証

明給我看!如果還愛我,就不要放棄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這種感覺真好!追我吧!玉農!繼續愛我吧!玉農!”

谷玉農的心,就這樣被她撩得飛躍了起來。那晚,她喝了好多酒

,醉了。她跳上馬車,駕著馬就往外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

陪她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

八月,子璇忽然從昏天黑地的荒唐歲月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渾

身都不對勁。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經過廚房,聞到油腥味就

要作嘔。她驚怔的、恐慌的體會到,自己身體里已有一個小生命在孕

育。怎會呢?她和谷玉農結婚四年,也曾希望有個孩子,但,她始終

都不曾懷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時,也看過婦科醫生,醫生說她不

容易受孕。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種種變化,都讓她確定,她是懷孕了

。算算日子,從五月份以后,經期就不曾來過了!五月,正是芊芊去

上海,她和若鴻縱情于水云間的時期!她驚悸的、苦惱的想著:不要

不要!她不要懷孕,她不要這個孩子!尤其,是梅若鴻的孩子!她用

手壓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長大。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她

心慌意亂,著急了,害怕了。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手足失措,束手

無策過。

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

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

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

于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云間。

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

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

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

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

,是個“永不泄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于有了五、六十張自認

還過得去的作品,盡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

,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

這天,陽光很好,水云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

,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

張審視過去,嘴里喃喃的說著:“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

張我都太愛了,怎么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

看越得意。

“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么每張都喜歡?”這張就

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

唔,唔……這張嘛,這張是杰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

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么多幅畫!哈哈!”他大笑著:“哈哈

,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

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云間,我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

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你真的有點瘋狂慼I”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

,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

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云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

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

。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

“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于肯來水云間了!哈!今天真

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

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

、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几歲,我有什么不對,

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

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

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

“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

,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

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

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

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復雜到

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

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后的天空,我還沒定

名字,你說叫什么好?”

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

。不得不贊賞的說:“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

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

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

子璇忽然看到兩張并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

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

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

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

去了,至于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么就要走呢?別走別走!

進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

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

了。

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

!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

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

無能為力了。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實在

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

弄到了一個地址。于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

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個地址。

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么都

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芊芊欣慰的笑了。能讓父親從激烈的反對,到現在這樣的妥協,

已經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確實值得若鴻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當成父

親的左右手,也不必再為“咯咯咯”來吵架了。

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熱熱鬧鬧,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

都來探視過芊芊,依然愛說笑話,仍然會把氣氛弄得非常歡樂。但是

,子默只去過一次醫院,什么話都沒說,就默默的走掉了。子璇從來

沒出現,既沒去過醫院,也沒來過杜家。這種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

傷痛,當她知道,自從自己受傷以后,若鴻就再也沒去過煙雨樓的時

候,她就更難過了。雖然若鴻很輕松的說:“那有什么關系?沒有煙

雨樓,我還有水云間呀!何況,我現在也沒時間畫畫了,我有那么多

‘功課’要做,我有‘四海’呀!”

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鴻的地獄,里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鍋,他

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下油鍋,簡直痛苦極了。受訓一個月以后,他

開始正式著手工作,這才更體會到事事艱難。永遠有弄不清的數目字

,永遠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稱,永遠有弄不清的航線圖,永遠有弄不清

的商品……真不明白,為什么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東西送到乙地去?

又要把乙地的東西搬到甲地來?

這天,在辦公廳里,一大堆“副理”,圍著個“梅經理”,人人

都捧著公文,著急的詢問著:“梅經理,華宏公司的棉花提單,我記

得是交給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里了!現在等著要用!”一個說



“我找!我馬上找……”若鴻在一大堆公文里翻著找著。

“等一等!”另一個把公文送到若鴻眼前:“梅經理,這份提單

,您簽字簽錯了!現在達興公司翻臉不認帳,這筆運費,要我們四海

自行負責!”

“豈有此理!”他大怒,罵著說:“你告訴達興,我們四海的船

,第一,船期穩!第二,信譽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

不起來了。

“汰舊率高!”另一個副理忍不住接口。

“對對對!汰舊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們說這個沒有用,他們不認帳還是不認帳!”

“梅經理,”又一個“副理”從外面沖了進來,氣急敗壞的喊:

“慘了慘了!這份合約書有問題,報價單上您少寫一個零字,十萬塊

的生意變成一萬塊了!這下賠慘了,怎么辦?怎么辦”“少寫一個零

?怎會這樣?”若鴻焦頭爛額的問:“你們送出去以前,怎么不校對

一下?……”

“梅經理,”再一個急急問:“隆昌的王經理在問我們,下個月

五日出發的合順號,是不是鐵定在連云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鴻已經心亂如麻。

“什么?”前一個吼了起來:“怎么可以靠?航程一變,后面全

體會亂……”“哦哦哦,”若鴻急說:“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后一個急了:“梅經理,你昨天說可以,張副理已

經簽出去了!”

“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無主的。

“您說可以,張副理要您簽個字……”

“簽字?”他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我不簽字,我再也不要簽

字!以前,我在我的畫上,簽了几千几萬個名字,每簽一次都是驕傲

,從沒有簽出任何麻煩……現在,簽一個錯一個,我不簽,不能簽…

…”

“梅經理……”一個喊。

“梅經理……”另一個喊。

頓時間,左一聲“梅經理”,右一聲“梅經理”,叫得他心慌意

亂,膽戰心驚。他終于再也按捺不住,霍地從椅子里跳了起來,大吼

著說:“停止!停止!一個都不要說了,我輸了!我敗了,行嗎?而

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經理’,自從我叫了‘梅經理’以后,我簡直

就是名副其實的‘霉經理’!我統統不管了!我不干了!我讓這個‘

霉經理’變成‘沒經理’,可以吧?”

他大步沖出門外,拋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覷,他回“水云間”去了



這件事,使杜世全氣得快發瘋了,他回到家里,跳著腳對芊芊說

:“我就不懂,你怎么會看上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是數學白

痴呀!數目字都不會認!不是少一個零,就是多一個零!他是地理白

痴呀!到現在還不知道長江線有多少港口?他是時間白痴呀……所有

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爹!”芊芊

小小聲說:“你不要急躁,你要給他時間嘛……”

“給他時間?”杜世全咆哮著:“他可不給我時間呀!丟下公司

一大堆爛攤子,他說不干了!連跟我報告一聲都沒有,人就不見了!

我怎樣給他時間?”

“啊……”芊芊驚呼了一聲,立即了解到,若鴻必然深深受挫了

,她就擔憂得心慌意亂起來。杜世全還在那兒大篇大篇的數落,她已

經聽不進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著說:“我看看他去!”說著

,她轉身就往外跑。

“你給我回來!回來!”杜世全喊著:“醫生說你還要休息,你

去哪里?”

芊芊早就跑得沒蹤沒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發里,大聲的嘆氣呻

吟:“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會生了這樣一個女兒!”

芊芊到了水云間,發現若鴻坐在地上,對著一地的畫板畫紙發呆

,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無神

。他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似乎是在“憑吊”一個死去的梅若鴻。

他那種蕭條、悲愴、無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絞痛了芊芊的五臟六腑

,她全身全心,都為他而痛楚起來。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

雙手握住他的雙手:“若鴻,如果你不能適應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

再去了!千萬別折磨你自己!”

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涼。

“芊芊啊!”他哀苦的說:“失去了繪畫的梅若鴻,實在是一無

所有啊!在那間辦公廳里,只有一個低能的、無知的梅若鴻,在那兒

被各種公文,各種數目字,各種名地名貨物名,給一刀一刀的‘殘殺

’掉!”

“若鴻!”芊芊震動的驚喊。

“失去了繪畫,失去了海闊天空的生活空間,失去了自由自在的

時間……我等于已經毀滅了,已經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這

個毀滅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對于你,還有價值嗎?”

芊芊被他那樣淒苦的語氣,嚇得冷汗涔涔,發起抖來。她扑過去

,一把就把若鴻抱住,痛下決心的喊:“若鴻,你不可以死亡,不可

以毀滅!你聽著!你畫畫吧,你去畫吧!盡情盡興的揮洒你的彩筆吧

!我絕不讓他們再糟蹋你,再殘殺你了!”

“可能嗎?”他有氣無力的說:“你爹不會放過我的……”

“他會的!他會的!”芊芊喊著:“無論如何,我愛上的那個梅

若鴻,是水云間里的梅若鴻,不是四海航運里的梅若鴻啊!讓我們去

跟爹說,讓我們去說服他吧!”

當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鴻,做了退出四海航運的決定時,他實

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說,你上班八小時,睡眠六小時,你還可以有十小時來

畫畫嗎?”他對若鴻激動的問:“你怎么不利用你的十小時呢?”

“我哪里還有十小時!”若鴻痛苦的說:“我已經過得一團亂了

!一天剩下的十小時,有五個小時用來背資料、查資料、找資料……

另外五個小時,用來痛苦、沮喪、懊惱、生氣了!我還有什么時間可

以畫畫呢?”

“這種混亂又不是永久的?你總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這么多

錯,我可曾當面責備過你一句?結果你自己那么快就打退堂鼓,你對

得起我嗎?你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嗎?”

“我……實在沒有辦法啊!”若鴻沮喪到了極點“我太不喜歡辦

公廳里那些事情了!”

“不喜歡?你以為我杜世全就喜歡奔波勞頓的嗎?人生在世,豈

能盡如人意?總有時候,是要為自己的責任感做一點什么,而不是永

遠為了興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的插進來:“你就不要再勉強他了,上那個班

,對他實在太痛苦!一個痛苦的經理,不會為四海帶來繁榮的……”

“是啊!”若鴻接口:“你留著我,遲早會留出大麻煩來的!這

個班我是絕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發瘋也就算了,把公司

搞垮了,連累百名員工,失去就業機會,流離失所,我豈不罪莫大焉

!”

“哼!”杜世從鼻子里重重的哼一聲,怒沖沖的看著若鴻:“你

說的也有道理,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大了!”他咬咬牙:“那么,

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告訴我!畫畫嗎?你自認是個很有才氣的藝朮家

嗎?”

“最起碼,我一天畫二十四小時,都不會累!”若鴻揚起眉毛來

:“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的畫畫,我一定很快就畫出名堂來!并不

是每個藝朮家都窮,靠畫畫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著呢!汪子默就是其

中之一,不是嗎?”

“這可是你說的!”杜世全盯著若鴻:“你的意思是說你是畫壇

奇才,只要離開我的公司,你就如魚得水,可以全力去畫,盡興去畫

,畫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飛黃騰達,名成利就?”

“飛黃騰達,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鴻坦白的說:“

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那個地步,但是,你讓我去畫,我遲早會畫出一片

屬于梅若鴻的天空來!”

杜世全背負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思索著,研考

著。然后,他突然停在若鴻面前,有力的說:“好!為了你這一句‘

屬于梅若鴻的天空’,我賭下去了!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今天是七

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為你開一個畫展,我會租下杭州最好的場地

,攬翠畫廊!所有畫筆畫紙裱畫錢,全由我投資!如果你成功了,我

就承認了你,如果你失敗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來唱高調!至于

成功的定義,我并不要你的畫賣大錢,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藝朮界引

起回響,受到肯定!”

“真的?”若鴻不敢相信的問,整個臉孔,都綻放出光彩來,眼

睛里的陰郁,一掃而空,兩眼變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愿意

支持我?”

“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驗你’”杜世全說:“你聽著!

我只出資幫你開畫展,但我不會發動任何一個人來買畫或看畫!畫展

的成敗,全靠你自己!”

若鴻意興風發,精神抖擻了。

“我會表現給你看的!伯父!兩個月的時間雖然太短,但是我會

夜以繼日,全力以赴!何況,我以前還有很多畫,可以整理出來!我

保証,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絕對絕對不會了!”

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氣來:“但愿你不會!”

芊芊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就忘形的摟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歡喜

得聲音都發抖了:“爹!你畢竟是個有胸襟、有氣度、有思想、有感

情的、偉大的爹呀!”

杜世全又哼了聲,努力做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來,但,芊芊這

几句話,確實讓他舒解了連日來的愁云慘霧。而且有些輕飄飄的!他

抬眼再看了看若鴻,此時的若鴻,神采飛揚,雙眸炯炯,看起來不那

么落拓窩囊了。說不定,他真是個人中龍鳳,畫壇奇才呢!

當芊芊臥病,若鴻上班這兩個月里,子璇的心情,已經跌落到谷

底。

子璇一直是個瀟洒的、快樂的女人。即使她和玉農為了離婚,鬧

得不可開交時,她也不曾讓自己被煩惱和憂郁所征服。她的思想、看

法、行為……確實都走在時代的前端,帶著几分男兒的豪爽之氣。這

得歸功于她那思想非常開明的父母,給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從

父母舉家北遷,她又深受子默和畫會的影響,更加無拘無束,海闊天

空。在芊芊出現以前,她是整個畫會的重心。子默雖得到大伙兒的尊

敬,她卻得到大伙兒的“愛”。她雖然瀟洒,對這種“愛”,仍然有

女性的虛榮,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著這份愛。也因為這份愛,她變得

更自信、更活潑、更爽朗、更神采飛揚了。

芊芊的出現,把畫會的整個生態,完全改變了。

子璇是喜歡芊芊的,覺得芊芊纖柔美麗,清靈秀氣,像個精雕細

琢的磁娃娃。需要細心的呵護,仔細的珍藏,還要“時時勤拂拭,以

免沾塵埃”。這樣一個來自貴族之家的磁娃娃,和無拘無束的子璇,

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層次。一開始,子璇不止是欣

賞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護著她的!當她發現子默對芊芊的愛之

后,她就不止“呵護”,更生出一份愛屋及鳥的“寵愛”來。

沒想到,這樣“呵護”著、“寵愛”著的“磁娃娃”,竟然一棍

子把子默打入地獄,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奪走了梅若

鴻。子璇被徹底的打倒了,連掙扎戰斗的意志都失去了。怎么會這樣

呢?子默的才氣縱橫,自己的文采風流,都敗給了芊芊?

子璇對若鴻的愛,已經萌發了兩、三年。她從沒見過這樣落拓不

羈、充滿自信、歡樂的、天真的、永遠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鴻勾起了

她一部分潛藏的母愛,使她几乎是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去愛他。在

她離婚之前,她愛他愛得那么“坦然”,連自己都相信這份愛是超越

了男女之情,一種純潔無私的愛。離婚之后,掙脫了所有道德傳統的

枷鎖,她對他再無保留,奉獻了一個最完美的自己!

結果,這份愛不曾在若鴻生命中起任何意義,得來容易,棄之更

易。芊芊攻占了若鴻整個的城池,子璇連一點點小角落都沒有了。

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氣,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

深的傷痛,來自對自己的否定。“失戀”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失去

的絕不止一個“戀”字。伴之而來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歡樂,失去

愛與被愛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興趣……失去太多太多的東

西!

子璇就這樣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實,子默的傷痛,比子璇來

得更強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還要教書,他還要演講,他還要畫

畫……他的生活面畢竟比子璇廣闊,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

他還能自制,子璇卻連自制的能力都沒有了。

芊芊墜樓、受傷、住醫院,若鴻棄畫從商、進公司上班……這些

事一椿椿的發生。子璇在巨大的驚愕中,有更深的挫敗感,若鴻連繪

畫都可以放棄,他還有什么是不能放棄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畫會也顯得毫無生氣了。

何況,沒有愛鬧的若鴻,失去美麗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

出來了。好不容易,大家拉著子默去“夜游西湖”,子璇又不肯去。

那夜,鐘舒奇來敲她的房門。

“子璇,別再關在屋子里了,和大家一起去歡笑吧!我們熱了一

壺酒,到船上去喝!沒有你,我怎么可能有興致呢!去吧!去吧!”

她一時之間,情緒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鐘舒奇拉進了房門:“

我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實話,不可以騙我,

好不好?”

“你問啊!我從不說假話的!”鐘舒奇正色說。

“舒奇,”她非常認真的問:“你愛我嗎?”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動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鐘舒奇愛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葉鳴、玉農他們愛你一樣!子

璇,如果你對感情付出過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

“怎么說?”

“當你是別人的妻子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為別人動心時,

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又為別人失意時,我愛你愛得更痛苦了……”

“舒奇!”她感動的喊了一聲,把舒奇緊緊抱住:“你這几句話

,讓我太感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使你這么痛苦!我實在太壞了!

舒奇,你要永遠這樣愛我,永遠不變,好不好?好不好?”

“你放心,”鐘舒奇又驚喜又激動,把子璇緊緊摟住:“我不會

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

于是,子璇吻了他。

鐘舒奇在狂喜般的激蕩里,擁住了子璇。一個動情的男人,和一

個寂寞的女人,就這樣給予了彼此,也占有了彼此。

對子璇來說,和鐘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發泄,她實在

沒有對鐘舒奇認真。事后,有一點點后悔,但是想想,自己這一生,

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該后悔的事實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

鐘舒奇認真了。沒几天,子默就氣急敗壞的來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

,搖著她。

“我問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一奇三怪當中,就是鐘舒奇最死心眼兒,他會認真的!”

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傷的問:“他認真又怎樣呢?認真

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嗎?難道你也認為,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男人

來認真嗎?”

“那么,你打算嫁他嗎?”

“嫁?”子璇一震:“我剛從一個婚姻的牢籠里逃出來,你以為

我還會再掉進去嗎?”

“那么,你是在游戲嗎?這是一個好危險的游戲!你不要糊涂!

男女間的事,一個弄不好,就會天翻地覆……梅若鴻和芊芊就是例子

,殺傷力之強,簡直四面八方,都受影響……”

“不要對我提梅若鴻!”子璇神經質的大叫,用雙手握住了耳朵



子默抽了一口冷氣,神情凝重的看著子璇,眼中滿是心痛。他拉

下子璇后住耳朵的雙手來,緊緊盯著她:“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鴻,

到了什么程度?”

她轉開頭,不說話。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鴻是個混蛋,我們把他忘了吧!就當我們這一生,從

沒認識這個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轉回頭來,凝視著他,低沉的問:“你行嗎?你做得到嗎?忘

了芊芊?不再愛她,不再恨她!不再為她心痛,不再為她生氣,不再

為她傷心,不再為她擔憂……你做得到嗎?”

子默心頭一緊,說不出有多痛。他啞聲說:“即使我忘不掉芊芊

,我也不會找另一個女孩來填空!這樣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對我談公平道德!”她發作了,對子默大吼大叫起來:“

人生沒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傳統禮教的那些大帽子來壓我,

我從來就是禮教的叛徒!成天跟著你們這些藝朮家鬼混,早就沒有人

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負責!鐘舒奇以前沒有得到過我,現

在他也沒有損失什么,你干嘛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滿意,盡管來

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連退了好多步,退到門邊,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

悲傷的看著她。那個歡樂的、自信的、神采飛揚的汪子璇,到哪里去

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閉了閉眼睛:那個汪子璇,已經被若鴻

和芊芊謀殺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們謀殺了一樣。他退出房間,

帶著無盡的傷痛,走了。

沒多久,子璇過生日。谷玉農帶著好多禮物來看子璇,又是衣料

,又是首飾,又是巴黎帶來的香水和化妝品。子璇又感動了,她最近

真容易被感動!摟著玉農的脖子,她親昵的說:“如果還愛我,就証

明給我看!如果還愛我,就不要放棄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這種感覺真好!追我吧!玉農!繼續愛我吧!玉農!”

谷玉農的心,就這樣被她撩得飛躍了起來。那晚,她喝了好多酒

,醉了。她跳上馬車,駕著馬就往外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

陪她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

八月,子璇忽然從昏天黑地的荒唐歲月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渾

身都不對勁。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經過廚房,聞到油腥味就

要作嘔。她驚怔的、恐慌的體會到,自己身體里已有一個小生命在孕

育。怎會呢?她和谷玉農結婚四年,也曾希望有個孩子,但,她始終

都不曾懷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時,也看過婦科醫生,醫生說她不

容易受孕。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種種變化,都讓她確定,她是懷孕了

。算算日子,從五月份以后,經期就不曾來過了!五月,正是芊芊去

上海,她和若鴻縱情于水云間的時期!她驚悸的、苦惱的想著:不要

不要!她不要懷孕,她不要這個孩子!尤其,是梅若鴻的孩子!她用

手壓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長大。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她

心慌意亂,著急了,害怕了。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手足失措,束手

無策過。

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

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

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

于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云間。

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

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

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

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

,是個“永不泄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于有了五、六十張自認

還過得去的作品,盡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

,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

這天,陽光很好,水云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

,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

張審視過去,嘴里喃喃的說著:“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

張我都太愛了,怎么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

看越得意。

“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么每張都喜歡?”這張就

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

唔,唔……這張嘛,這張是杰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

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么多幅畫!哈哈!”他大笑著:“哈哈

,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

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云間,我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

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你真的有點瘋狂慼I”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

,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

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云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

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

。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

“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于肯來水云間了!哈!今天真

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

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

、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几歲,我有什么不對,

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

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

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

“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

,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

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

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

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復雜到

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

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后的天空,我還沒定

名字,你說叫什么好?”

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

。不得不贊賞的說:“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

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

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

子璇忽然看到兩張并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

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

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

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

去了,至于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么就要走呢?別走別走!

進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

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

了。

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

!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

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

無能為力了。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實在

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

弄到了一個地址。于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

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個地址。

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么都

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若鴻意興風發,精神抖擻了。

“我會表現給你看的!伯父!兩個月的時間雖然太短,但是我會

夜以繼日,全力以赴!何況,我以前還有很多畫,可以整理出來!我

保証,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絕對絕對不會了!”

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氣來:“但愿你不會!”

芊芊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就忘形的摟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歡喜

得聲音都發抖了:“爹!你畢竟是個有胸襟、有氣度、有思想、有感

情的、偉大的爹呀!”

杜世全又哼了聲,努力做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來,但,芊芊這

几句話,確實讓他舒解了連日來的愁云慘霧。而且有些輕飄飄的!他

抬眼再看了看若鴻,此時的若鴻,神采飛揚,雙眸炯炯,看起來不那

么落拓窩囊了。說不定,他真是個人中龍鳳,畫壇奇才呢!

當芊芊臥病,若鴻上班這兩個月里,子璇的心情,已經跌落到谷

底。

子璇一直是個瀟洒的、快樂的女人。即使她和玉農為了離婚,鬧

得不可開交時,她也不曾讓自己被煩惱和憂郁所征服。她的思想、看

法、行為……確實都走在時代的前端,帶著几分男兒的豪爽之氣。這

得歸功于她那思想非常開明的父母,給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從

父母舉家北遷,她又深受子默和畫會的影響,更加無拘無束,海闊天

空。在芊芊出現以前,她是整個畫會的重心。子默雖得到大伙兒的尊

敬,她卻得到大伙兒的“愛”。她雖然瀟洒,對這種“愛”,仍然有

女性的虛榮,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著這份愛。也因為這份愛,她變得

更自信、更活潑、更爽朗、更神采飛揚了。

芊芊的出現,把畫會的整個生態,完全改變了。

子璇是喜歡芊芊的,覺得芊芊纖柔美麗,清靈秀氣,像個精雕細

琢的磁娃娃。需要細心的呵護,仔細的珍藏,還要“時時勤拂拭,以

免沾塵埃”。這樣一個來自貴族之家的磁娃娃,和無拘無束的子璇,

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層次。一開始,子璇不止是欣

賞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護著她的!當她發現子默對芊芊的愛之

后,她就不止“呵護”,更生出一份愛屋及鳥的“寵愛”來。

沒想到,這樣“呵護”著、“寵愛”著的“磁娃娃”,竟然一棍

子把子默打入地獄,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奪走了梅若

鴻。子璇被徹底的打倒了,連掙扎戰斗的意志都失去了。怎么會這樣

呢?子默的才氣縱橫,自己的文采風流,都敗給了芊芊?

子璇對若鴻的愛,已經萌發了兩、三年。她從沒見過這樣落拓不

羈、充滿自信、歡樂的、天真的、永遠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鴻勾起了

她一部分潛藏的母愛,使她几乎是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去愛他。在

她離婚之前,她愛他愛得那么“坦然”,連自己都相信這份愛是超越

了男女之情,一種純潔無私的愛。離婚之后,掙脫了所有道德傳統的

枷鎖,她對他再無保留,奉獻了一個最完美的自己!

結果,這份愛不曾在若鴻生命中起任何意義,得來容易,棄之更

易。芊芊攻占了若鴻整個的城池,子璇連一點點小角落都沒有了。

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氣,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

深的傷痛,來自對自己的否定。“失戀”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失去

的絕不止一個“戀”字。伴之而來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歡樂,失去

愛與被愛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興趣……失去太多太多的東

西!

子璇就這樣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實,子默的傷痛,比子璇來

得更強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還要教書,他還要演講,他還要畫

畫……他的生活面畢竟比子璇廣闊,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

他還能自制,子璇卻連自制的能力都沒有了。

芊芊墜樓、受傷、住醫院,若鴻棄畫從商、進公司上班……這些

事一椿椿的發生。子璇在巨大的驚愕中,有更深的挫敗感,若鴻連繪

畫都可以放棄,他還有什么是不能放棄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畫會也顯得毫無生氣了。

何況,沒有愛鬧的若鴻,失去美麗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

出來了。好不容易,大家拉著子默去“夜游西湖”,子璇又不肯去。

那夜,鐘舒奇來敲她的房門。

“子璇,別再關在屋子里了,和大家一起去歡笑吧!我們熱了一

壺酒,到船上去喝!沒有你,我怎么可能有興致呢!去吧!去吧!”

她一時之間,情緒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鐘舒奇拉進了房門:“

我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實話,不可以騙我,

好不好?”

“你問啊!我從不說假話的!”鐘舒奇正色說。

“舒奇,”她非常認真的問:“你愛我嗎?”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動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鐘舒奇愛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葉鳴、玉農他們愛你一樣!子

璇,如果你對感情付出過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

“怎么說?”

“當你是別人的妻子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為別人動心時,

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又為別人失意時,我愛你愛得更痛苦了……”

“舒奇!”她感動的喊了一聲,把舒奇緊緊抱住:“你這几句話

,讓我太感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使你這么痛苦!我實在太壞了!

舒奇,你要永遠這樣愛我,永遠不變,好不好?好不好?”

“你放心,”鐘舒奇又驚喜又激動,把子璇緊緊摟住:“我不會

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

于是,子璇吻了他。

鐘舒奇在狂喜般的激蕩里,擁住了子璇。一個動情的男人,和一

個寂寞的女人,就這樣給予了彼此,也占有了彼此。

對子璇來說,和鐘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發泄,她實在

沒有對鐘舒奇認真。事后,有一點點后悔,但是想想,自己這一生,

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該后悔的事實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

鐘舒奇認真了。沒几天,子默就氣急敗壞的來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

,搖著她。

“我問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一奇三怪當中,就是鐘舒奇最死心眼兒,他會認真的!”

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傷的問:“他認真又怎樣呢?認真

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嗎?難道你也認為,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男人

來認真嗎?”

“那么,你打算嫁他嗎?”

“嫁?”子璇一震:“我剛從一個婚姻的牢籠里逃出來,你以為

我還會再掉進去嗎?”

“那么,你是在游戲嗎?這是一個好危險的游戲!你不要糊涂!

男女間的事,一個弄不好,就會天翻地覆……梅若鴻和芊芊就是例子

,殺傷力之強,簡直四面八方,都受影響……”

“不要對我提梅若鴻!”子璇神經質的大叫,用雙手握住了耳朵



子默抽了一口冷氣,神情凝重的看著子璇,眼中滿是心痛。他拉

下子璇后住耳朵的雙手來,緊緊盯著她:“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鴻,

到了什么程度?”

她轉開頭,不說話。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鴻是個混蛋,我們把他忘了吧!就當我們這一生,從

沒認識這個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轉回頭來,凝視著他,低沉的問:“你行嗎?你做得到嗎?忘

了芊芊?不再愛她,不再恨她!不再為她心痛,不再為她生氣,不再

為她傷心,不再為她擔憂……你做得到嗎?”

子默心頭一緊,說不出有多痛。他啞聲說:“即使我忘不掉芊芊

,我也不會找另一個女孩來填空!這樣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對我談公平道德!”她發作了,對子默大吼大叫起來:“

人生沒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傳統禮教的那些大帽子來壓我,

我從來就是禮教的叛徒!成天跟著你們這些藝朮家鬼混,早就沒有人

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負責!鐘舒奇以前沒有得到過我,現

在他也沒有損失什么,你干嘛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滿意,盡管來

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連退了好多步,退到門邊,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

悲傷的看著她。那個歡樂的、自信的、神采飛揚的汪子璇,到哪里去

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閉了閉眼睛:那個汪子璇,已經被若鴻

和芊芊謀殺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們謀殺了一樣。他退出房間,

帶著無盡的傷痛,走了。

沒多久,子璇過生日。谷玉農帶著好多禮物來看子璇,又是衣料

,又是首飾,又是巴黎帶來的香水和化妝品。子璇又感動了,她最近

真容易被感動!摟著玉農的脖子,她親昵的說:“如果還愛我,就証

明給我看!如果還愛我,就不要放棄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這種感覺真好!追我吧!玉農!繼續愛我吧!玉農!”

谷玉農的心,就這樣被她撩得飛躍了起來。那晚,她喝了好多酒

,醉了。她跳上馬車,駕著馬就往外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

陪她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

八月,子璇忽然從昏天黑地的荒唐歲月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渾

身都不對勁。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經過廚房,聞到油腥味就

要作嘔。她驚怔的、恐慌的體會到,自己身體里已有一個小生命在孕

育。怎會呢?她和谷玉農結婚四年,也曾希望有個孩子,但,她始終

都不曾懷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時,也看過婦科醫生,醫生說她不

容易受孕。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種種變化,都讓她確定,她是懷孕了

。算算日子,從五月份以后,經期就不曾來過了!五月,正是芊芊去

上海,她和若鴻縱情于水云間的時期!她驚悸的、苦惱的想著:不要

不要!她不要懷孕,她不要這個孩子!尤其,是梅若鴻的孩子!她用

手壓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長大。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她

心慌意亂,著急了,害怕了。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手足失措,束手

無策過。

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

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

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

于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云間。

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

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

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

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

,是個“永不泄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于有了五、六十張自認

還過得去的作品,盡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

,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

這天,陽光很好,水云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

,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

張審視過去,嘴里喃喃的說著:“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

張我都太愛了,怎么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

看越得意。

“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么每張都喜歡?”這張就

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

唔,唔……這張嘛,這張是杰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

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么多幅畫!哈哈!”他大笑著:“哈哈

,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

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云間,我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

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你真的有點瘋狂慼I”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

,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

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云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

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

。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

“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于肯來水云間了!哈!今天真

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

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

、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几歲,我有什么不對,

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

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

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

“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

,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

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

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

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復雜到

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

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后的天空,我還沒定

名字,你說叫什么好?”

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

。不得不贊賞的說:“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

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

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

子璇忽然看到兩張并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

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

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

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

去了,至于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么就要走呢?別走別走!

進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

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

了。

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

!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

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

無能為力了。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實在

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

弄到了一個地址。于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

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個地址。

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么都

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小房間里陰暗潮濕,一股藥水味和霉味扑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

暈目眩了。產婆讓她躺上了床,先幫她檢查,手指在她肚子上東壓壓

,西壓壓,一股“專家”的樣子。

“几個月了?”產婆問。

“大……大概三個月。”她囁嚅著。

“我看不止*□!”產婆說:“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

了!你今天是碰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幫你拿,這么大的孩子

,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

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具,鉗子剪刀在盂盆里丟來丟去,一陣

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聽著,不自禁的起了渾身的

雞皮疙瘩。她把手緊壓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

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

層肚皮,在探索著她的手,在試著和她相握。她驚顫著,渾身通過一

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內心深處。

“你要怎么做?”她問產婆。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

。現在我用刮的,是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

…”

“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

“是啊!”

“那,她急急的,沖口而出:“他會不會痛?”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我不是說我,”她激動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

現在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痛?”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睛說:“那我怎么知道啊!”

“你說他已經都長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腳,他怎么不會痛?

”她更加激動,全身顫栗,想著她腹內的那個孩子,想著那柔弱的小

手小腳。她倉皇的跳下床來,一頭一臉的冷汗,滿眼的淒惶和心痛:

“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會痛!他一定會痛!我不要他痛

!”

“你到底要不要做?”產婆喊著,“躺好!躺好!”

子璇把產婆用力一推,產婆一個站不穩,跌坐下去,帶翻了小茶

几,鉗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著喊,奪門而

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間小屋,倉皇的拔腳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鉗子都在

追著她。她對這兒的地勢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連盞路燈都

沒有。一面不住回頭張望。忽然打另一個巷子里,走出一個挑著木桶

的小販,小販一聲驚呼,來不及躲避,兩人就撞了個正著。子璇慘叫

一聲,摔倒于地,木桶“扑通扑通”滾落下來,好几個都砸在她肚子

上。她痛得天旋地轉,汗淚齊下,用手捧著肚子,她昏亂的、痛楚的

狂喊:“不!不!不!孩子!不可以這樣……孩子,我要你,我要你

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暈過去了。

當醫院通知子默的時候,剛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聽說子璇在醫

院急救室,全都嚇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樣了。

跳上了馬車,大伙兒就全趕到了醫院。

子璇已經從急救室里推出來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發絲零亂

,眼神焦灼。醫生緊跟在病床后面,對子默等人安慰的說:“我已經

給她打了安胎針!這一跤摔得真是危險!不過,這并不是表示胎兒已

經保住了,還要住几天醫院,觀察觀察,如果不流產,才算安全過關

!現在,趕快去辦住院手續吧!”

子默目瞪口呆,驚愕無比的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著淚,神色

淒惶,用充滿歉疚,充滿悔恨,充滿自責,充滿哀求的語氣說:“哥

,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孩子是老天賜給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

他了!幫助我,請你幫助我,求求醫生幫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

…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來。

“鎮定一點!勇敢一點!”醫生拍拍她:“孩子還在,沒有掉,

只要你肯好好休養,不要再摔跤……我們會盡全力,保住你的孩子!



子默仍然怔著,太吃驚了,太意外了。瞪著子璇那張衰弱蒼白的

臉,他心中絞痛,這樣的子璇,實在太陌生了!他還來不及表示什么

。鐘舒奇已經像大夢初覺般,又驚又喜的開了口:“子璇,你懷孕了

?你懷孕了?”他扑上前去,緊握著子璇的手,掉頭看子默:“子默

,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負責的!”

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來看去,完全搞不清

楚狀況。

第二天,谷玉農就趕到了醫院里。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兩間,外面是會客室,里面是臥室,玉

農沖進會客室的時候,子默和鐘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臥室就沖。

“你不要去吵她!”鐘舒奇一把擋住了他:“她現在需要好好靜

養!”

“她懷孕了!”玉農興奮的大叫著:“我聽致文說她懷孕了!我

要見她呀!”鐘舒奇面色一正,誠懇的說:“對!她懷孕了!所以我

們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祝福我們吧!”

“什么?”谷玉農暴跳了起來:“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結什么婚

?我是她的丈夫,什么‘朋友的立場’!”

“孩子是你的?”鐘舒奇氣得臉發青:“你做夢嗎?你跟她的婚

姻關系早就結束了!這也是我要跟你特別強調的!你和她離的婚是絕

對算數的!你們之間的事,已經統統都過去了!你以后不要動不動就

心血來潮,說什么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懂了嗎?”

谷玉農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鐘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氣,

越看就越火大:“原來,你這個狗東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

蛋!”

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么可以趁人之危!你卑

鄙!”

“你無賴!”鐘舒奇也吼了起來:“結了婚不好好珍惜,離了婚

又死不認帳!連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來搶!”

“什么叫搶?本來就是我的!”

兩個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子默實在看不下去了,往兩

個人中間一站,奮力的格開兩個人,他又生氣又失望的嚷著:“你們

兩個夠了沒有?這兒好歹是醫院,吵出去給人聽了,像話還是不像話

?住口!都給我住口!”

谷玉農和鐘舒奇雖然被扯開了,兩人仍然彼此惡狠狠的瞪著對方

,摩拳擦掌,咬牙切齒,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對方吞進肚子里去。子默

把兩個人都往門外推去:“你們先走!誰都不許再吵!這件事,只有

子璇說了才算數!我要先問問清楚!”

“我也要去問!”谷玉農說。不肯走。

“我也要去問!”鐘舒奇說。也不肯走。

“你們誰都不許去問!”子默氣瘋了:“好好,你們在這兒等著

,我去問!”子默進到病房,看見子璇靠在床上的枕頭堆里,對著窗

外默默的出神,顯然,外面的一番爭執,她全聽到了。她臉上有種孤

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爭執,與她毫無關系似的。她的臉色依舊蒼白

,眼神卻很深邃。

“你聽到了嗎?”子默強抑著怒氣,問:“子璇,你怎么弄到這

個地步?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說!”

她緊抿著嘴,半晌,才說:“不知道!”

“不知道?”子默真想給她一個耳光,又強行壓抑住了。

“你墮落了!你這樣不愛惜自己,你真讓我太失望了!你以為這

就是開放?就是前衛嗎?你如此不自愛,你叫別人怎么愛你?”

子璇震動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了。

“孩子……不是他們的!”她輕聲說。

“那么,”子默走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

低聲問:“是梅若鴻的?你告訴了他沒有?他不承認嗎?他不要嗎?

你說話呀……說話呀……”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見

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要

任何人對他負責任!我自己會對他負責任!”

子默深深的看著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痴,他也知道誰是孩

子的父親了!他放開了子璇,走出房間。客廳里,谷玉農和鐘舒奇攔

了過來,用充滿希望的眼光望著他,急急的追問著:“她怎么說?她

怎么說?”

“她說──”他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兩個人:“孩子是她一個人

的,她不要你們任何一個來負責!”他吸了口氣,又難過、又傷感。

頓了頓,才懇切的對兩人再說:“假若你們兩個都愛她,在這個時刻

,就不要再去追問,再去折磨她,讓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夠了,身

體好了,我們再來研究這事要怎么辦。現在,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

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況下,不要再爭執,不要再吵鬧了!”

谷玉農和鐘書奇都納悶著,困惑著,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

了一眼,就都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下去了,無力再爭執什么了。

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云間。

若鴻和芊芊,正忙著把裝好框的畫,做最后的整理。畫展只剩下

三天,就要舉行了。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兩人都忙得團團轉。當子默

出現的時候,若鴻在震驚之余,立即就熱情洋溢了。他興奮的喊:“

子默!你知道我要開畫展的事了,是嗎?你肯來看我,就是給我最大

的鼓勵了!這表示,你對我前嫌盡釋了!是不是?”

子默強壓著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鴻面前。

“走!我有話要問你!我們出去談!”

若鴻一怔,看到子默滿臉寒霜,他的熱情被扑滅了,笑容一收,

他僵了僵說:“那……你就問吧!”

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為芊芊而痛楚著,臉色更難看了。

芊芊覺得不太對勁,對子默怯怯的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的說:“子

默,你要我回避是嗎?”

“你要問就問呀!不必忌諱芊芊!”若鴻見子默和芊芊看來看去

,心里頗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間,沒有秘密!”

子默震動了,更是怒火中燒,一發而不可止。

“好!很好!沒有秘密!那么我就當了她的面談吧!子璇懷孕了

!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預備怎么辦?”

“*□”的一聲,芊芊手中的一個釘錘,掉到一張畫框上,把玻

璃打得粉碎。若鴻一驚,急忙對芊芊吼:“當心我的畫!”

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鴻的衣襟,把他推抵在牆上,他瞪著若鴻,眼

中几乎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他不相信的問:“我告訴你子璇懷孕

了,而你只關心你的畫?”若鴻心慌意亂的看著子默,腦中紊亂極了



“子璇懷孕了?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子默怒吼著:“我就是要來問你,是怎么回事!

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偽君子!你這個小人!你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

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芊芊的心,驀然間被撕扯成了碎片。她張大眼睛,痛楚的看著若

鴻,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那天子璇來,就是要告訴你……但她沒有機會開口,原

來……是這樣……”

“子璇來過?”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來過?你不過問、

不幫忙,讓她一個人走投無路……害她又摔跤、又住院!你還有一點

點人心嗎?”

“我不知道啊!”若鴻痛苦的說:“她什么都沒說,我真的一點

都不知道啊……怎么摔跤、怎么住院,她受傷了嗎?”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讓我坦白告訴你,沒有掉!孩

子命大,會來到這個人間,向你討債……”

芊芊眼淚扑簌簌一掉,痛喊著說:“若鴻!不要讓我輕視你!孩

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賴呀!否則,你要子璇怎么辦?你跟子璇,已經

好到這個地步,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我真后悔呀!”

芊芊喊完,就哭著跑掉了。

“芊芊!芊芊!”若鴻著急的大喊,但,子默揪著他的衣襟,他

無法動彈。

“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牆上。“這個節骨眼了,你

還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

“子默!”若鴻迎視著子默那燃燒般的視線:“我無可奈何啊!

我現在只能忠于一份感情,一個女人!我無法使兩個女人都幸福快樂

,我已經為了芊芊而傷害了子璇,現在你要我再為子璇而傷害芊芊嗎

?即使我愿意為了那個孩子而娶子璇,你認為,這不是對子璇的侮辱

嗎?”

“你……你……”子默被他的話堵住了口,一時間,竟答不出話

來。心里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的燃燒起來。他忍無可忍,就一拳

對他揮了過去。

若鴻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后退,摔倒在地上,一屁股就坐在一幅

剛裝好框的畫上面。

“畫!我的畫!”若鴻情不自禁的叫著,彈起了身子。

子默瞪大了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現在,你的眼中、心中,還是只有你的畫!哼!我真是看透

了你!你這么自私,怎么值得如此美好的兩個女人,為你付出?”

“子默,我保証,等我忙完了畫展……”若鴻焦頭爛額,狼狽不

堪的說:“我會來解決這件事……”

“不必了!”子默大聲說。走過去,對著一張畫,狠狠的踹了一

腳。“畫展?畫展?祝你的畫展,空前成功!”

他掉轉頭,大踏步的沖出了房間。

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后,她依然原諒了若鴻。第一點,是

因為自己又文身又跳樓,鬧得如此轟轟烈烈的跟定了若鴻,似乎已無

回頭路,不原諒他又能怎樣?第二點,若鴻和子璇的事,據若鴻說,

是發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時候,一個剛離婚,一下正失意,就這樣“互

相慰藉”了。說起來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點,畫展馬上要開始了,

這是梅若鴻掙扎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實在不想把它弄砸,

何況,諸事待辦,他們都沒有時間再用來吵架鬧別扭。第四點,杜世

全對梅若鴻已經有那么多的不滿,她千辛萬苦,只想扭轉父母對若鴻

的印象,這件事還不能讓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點,若鴻太

會說話,又有那么一對深情的眼睛!瞅著她,帶著歉意和罪疚,他不

住的說:“是我錯,都是我錯!我沒辦法為自己講任何脫罪的話,總

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

去的時候,你都會支持我!每次我闖了禍,你都會包容我!芊芊,無

論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紀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原

諒我吧,不要在此時此刻,棄我而去!如果你唾棄了我,我就什么都

沒有了!”

“但是,我害怕了!”芊芊哭著說:“你還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

道的呢?它們會不會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扑過來呢?我真的承

受不住呀!”

若鴻震動著,驀然間,心中翻滾著一個名字:翠屏。說出來吧!

干脆把翠屏的事也說出來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

好漫長的歲月,十年前,自己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著

芊芊,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給她負擔,

不能再給她打擊了。讓翠屏成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于是,他誠摯的

說:“不會了!請你原諒我!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現在的難題吧,好不

好?好不好?”

她愁腸百折,仍然不能不愛他,不能不原諒他。

畫展開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鴻去醫院里看了子璇。

短短几日之間,子璇的心情,已有徹底的改變。

從千方百計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這剎那間的轉

變,把子璇帶進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這才明白,在自己內心深處,

竟有一種愛與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越了對自由的響往,對無拘

無束生活的渴求。她寧愿被束縛,寧愿被套牢,她要這個孩子!這份

“要”,比她要任何東西或感情都來得強烈。因而,當醫生告訴她,

胎兒保住了的時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簡直無法形容。她不自憐了,

她不再沮喪了。

對于自己和若鴻那段情,已變得云淡風輕了。她,重新“活”過

來了。活出另一種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當芊芊和若鴻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子璇。她滿

足的靠在一大堆枕頭里,臉上是一片光明與祥和。谷玉農和鐘舒奇都

在旁邊陪著她。子默剛好不在。看到了若鴻和芊芊,谷玉農急忙忙的

報告:“你們知道嗎?我快做爸爸了!”鐘舒奇雙手一握拳,氣得不

得了:“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說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農!舒奇!”子璇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們兩個要是再

吵這個,我就一輩子不理你們了,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你們要不要賭

?”

鐘舒奇和谷玉農全都住了口。若鴻和芊芊面面相覷,簡直不知道

是怎么回事。然后,子璇把鐘舒奇和谷玉農都關在外間,就伸手握住

了芊芊的手,溫柔的看著她,溫柔的開了口:“芊芊,不管我們之間

有什么過節,或是什么心病,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

信,好有希望了!讓我們之間的不愉快,都煙消云散了吧!”

芊芊太感動了,太意外了,想說什么,話未出口,淚水立即就沖

進了眼眶。子璇立刻把她拉入懷里,雙雙一擁,千言萬語,盡在不言

中。若鴻站在一邊,更是慚愧負疚得無法言語。好半晌,子璇推開芊

芊,抬眼看看若鴻:“若鴻,你好好保護芊芊,如果有一天,你傷害

了她,我和你是無了無休的!”

若鴻拼命點頭。

“你們放心!”子璇再說,聲音溫柔而堅定。“孩子是我的,是

我自己一個人的,我會為了他而堅強,為了他而獨立!沒有人要你們

承擔什么,你們不必自己給自己攬責任!換言之,”

她盯著若鴻,清晰的說:“梅若鴻,孩子不是你的!”

若鴻震動著,芊芊也震動著,兩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該

說什么才好。然后,子璇歡快的叫了起來:“好了!你們兩個,還不

快去忙畫展,在這兒耽誤時間干什么?快去吧!若鴻!祝你畫展成功

!我可能無法去畫展幫忙了,因為醫生一定要我臥床休息!”

若鴻再也沒有料到,子璇就這樣放過了他。看著子璇那張雖憔悴

,卻煥發的臉龐,想著她體內那個孩子──大約是自己的孩子──他

心中真是一團混亂,五味雜陳,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芊芊又緊

擁了一下子璇,就和若鴻走出了醫院。他們在杭州市的夜空下,默默

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然后,芊芊說:“這樣的奇女子,要不愛她,

也難!是嗎?”

若鴻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話都是錯的。他握緊了芊芊的手,默默

的走著,心里激蕩著對子璇的敬佩,對芊芊的熱愛。

畫展如期舉行了。

杜世全調了公司里的職員,來畫廊里幫忙簽名、招待、訂畫、買

畫……等諸多雜事。開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蓮,帶著小葳、素卿全

都到場,待了整整一天。這天的參觀者還算踴躍,畫廊里很少冷場。

芊芊和若鴻都很緊張,一忽兒在門口張望,一忽兒又到人群中打招呼

。芊芊忙里忙外,連端飲料送茶水,都親自去做。若鴻經常陪著些藝

壇怪人看畫,聆聽各種批評,臉上常常浮著“不以為然”的神情。素

卿只關心有沒有人買畫,不住去問會計小姐:“賣掉几張了?”

會計小姐只是搖搖頭。小葳東跑西跑,對每幅畫都很崇拜,不住

口的說:“若鴻哥畫得好棒!我以后也做個畫家!”

世全神色大變,對著他的腦袋就敲了一記:“一個梅若鴻,你老

爹爹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個你,你干脆要了我這條老命算了

!”

一整天下來,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干,累得要命。畫,沒有

賣出一張。杜世全有些納悶,芊芊說:“這才第一天呢!咱們又沒有

宣傳!等到一傳十,十傳百,來參觀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怎么沒有人買畫?”經濟挂帥的杜世全忍不住問。

“不要那么現實嘛,”芊芊說:“藝朮的價值,本不在金錢,而

在有沒有人欣賞!藝朮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點兒“慪”:“那么,在每幅畫下面標價是干

什么的?不就是已經‘自定身價’了嗎?既已經定價要賣,不是商品

是什么?”

“伯父說得對!”若鴻悶悶的說:“真正好的藝朮品,不但要有

人欣賞,還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價收藏!唱高調是沒有用的,畢加索

的畫是有價的,梵谷、高更、雷諾……哪一個的畫不是價值連城?我

……”他有些泄氣了。

“你們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蓮說:“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

十天,慢慢瞧嘛!”

第二天,參觀的人減少了一半,畫依舊沒有賣出。然后就每下愈

況,人一天比一天少,展覽會場冷冷落落,几個從四海調來的職員,

閑閑散散的都沒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帶著“一奇三怪”,都來參

觀畫展,引起若鴻和芊芊一陣驚喜。

子默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對若鴻和芊芊都愛理不理,似乎是純粹

為了“看畫”來的。若鴻卻興奮得不得了,熱情的陪著子默看畫,震

動莫名的說:“子默,這個畫展,已經算是失敗了!但是,你和畫會

的人能來,對我的意義太大了!你,畢竟是個重感情,夠朋友的人啊

!”

“不要把‘朋友’和‘畫畫’混為一談!”子默的語氣,冷如寒

冰。“我不是來交朋友的!我是來看畫的!”

若鴻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著,熱切的觀察著子默的神情

。“一奇三怪”倒是熱情的、由衷的贊美著,驚嘆著。

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些贊美和驚嘆,使若鴻也生出

些許安慰來。子默把畫展每張畫都仔細的看完了,他對若鴻點了點頭

,深吸了口氣說:“你的確是個奇才!我曾經預言,不出五年,你會

獨領畫壇風騷,如今看來,用不著五年了!”

若鴻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不是在安慰我?”若鴻問。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聲:“我有什么義務要安慰你?我恨

你入骨,不曾減輕一絲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誠

實的說,你的才氣使我震撼!尤其是‘奔’‘破曉’‘沉思的女孩’

和‘不悔’那几張……都是神來之筆!几乎讓我嫉妒!”

說完,他掉轉頭,就大踏步的離去了。

若鴻又震動,又興奮,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說:“芊芊!你

聽到沒有?子默說我畫得好!他的話一向舉足輕重,他的鑒賞力是第

一流的!有了他這些話,我多日來的沮喪,都減輕了不少!”

“不要沮喪!”芊芊永遠在給他打氣。“畫展還有五六天呢!能

再遇到几個像子默這樣的知音,你就不枉開這次畫展了!”

再過了兩天,畫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沒有贊美的聲音,杭州的藝

朮報上,還有一段評論家的評論:“梅若鴻試圖把國畫與西畫,融合

于一爐,可惜手法青澀生嫩,處處流露斧鑿的痕跡。加以用色強烈,

取材大膽,委實與人嘩眾取寵之感,綜觀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揮洒,

主題不明,既收不到視覺上的驚喜,也無玩賞后的樂趣,令人失望之

至!”

杜世全灰心極了,把報紙摔在桌上,懊惱的說:“早知道這樣,

還不如不要開這個畫展好!沒一句褒獎的話,全是毀損,這不是讓人

看笑話嗎?”

若鴻到了這個地步,終于知道,這個畫展是徹底失敗了。

子默的贊美也無濟于事了。他被這么嚴重的挫敗打擊得心灰意冷

,壯志全消了。再也不愿意待在畫廊,他只想逃回水云間里,去躲起

來。他對芊芊說:“畫壇不缺我這個人,沒有梅若鴻,畫壇還是生機

蓬勃,佳作不斷!我這個人簡直是多余的……可是,像我這樣一個人

,我不畫畫,還能做什么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著他說:“再等等看,說不定會有奇跡

發生!”

“藝朮要靠實力,要得人賞識,要能獲得大眾的共鳴,如果要靠

‘奇跡’,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我回去了!我終于認清了自己

!”

他走了。回到水云間里,對窗外那“一湖煙雨一湖風”發著呆,

沉思著自我的渺小與無能。

畫展到了最后一天。忽然間,奇跡真的出現了。有個西裝畢挺的

中年男子,帶著十几個職員進來看畫,中年男子每看一張就點頭,他

一點頭,后面十几個職員也跟著點頭。他一說“好”,十几個職員就

跟著說“好!”整個一圈畫展看完了,他一口氣買下了二十幅畫!對

芊芊說:“我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的副會長,我姓賈!我喜歡梅若鴻

的畫,他的畫有風格,有特色!我們在杭州興建了一個國際大旅社,

需要很多的畫!所以,一口氣訂下他二十張畫!”

不曾講價,不曾打折。因為已是畫展最后一天,他把畫當場帶走

,爽氣的付了現款,總數竟有兩百塊錢!

芊芊簡直不相信這個事實,太意外了。想了想,覺得事有可疑。

哪里會有這樣的事呢?一定是父親可憐若鴻的失敗,才導演了這樣一

幕!這樣想著,她就先奔回家去問杜世全。杜世全滿面驚愕,愣愣的

說:“有人來買了他二十幅畫?二十幅嗎?這人是瘋子還是傻瓜呢?

你在說笑話吧?”

芊芊把兩百塊錢放在杜世全面前,這下,杜世全眉飛色舞了起來

,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哈!梅若鴻這小子,隨便涂畫几筆,居然

可以賣兩百塊!怪不得他不肯坐辦公廳了!”

芊芊察言觀色,知道杜世全確實不曾導演這件事,這一下,喜上

眉梢,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門,一直奔到了水云間



“若鴻!若鴻!你成功了!成功了!”芊芊拉著若鴻的手,又笑

又叫又跳又轉:“你的畫賣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曉’‘

奔’‘電影’、‘不悔’……都賣掉了!賣了兩百塊錢呀……”

若鴻被她轉得頭暈腦脹,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額:沒發燒呀

!怎么會說胡話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著:“我沒有開你的玩笑,也不是

在安慰你,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買去的!那

社長說你的畫有風格,有特色,他喜歡,他太喜歡了!”

“不可能的!”若鴻屏息的說:“不可能有這種好事,會降臨于

我這個倒楣蛋頭上來的……”

“你看!你看,這兒是兩百塊錢……”芊芊搖著他、推著他:“

你看呀!我已經回家問過爹爹了,因為我也有點不相信呀,生怕是爹

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實力呀,終于有人慧眼識英雄了!”

若鴻有了真實感了,瞪著那疊鈔票,再瞪著芊芊。他足足有好几

分鐘,無法動彈。然后,他猝然間大叫了一聲:“皇天不負苦心人!



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來,在房間猛轉著圈子,一邊轉

著,一邊大笑著說:“真有這樣一個瘋子,來買我二十幅畫?我是畫

畫瘋子,他是買畫瘋子啊!他真是我的知音呀!管他是什么三太四太

,是什么中國人日本人,我交了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個朋友!”

他放下芊芊,喘著氣,眼里閃閃發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

獨了!我是得天得厚的天之驕子呀!有了畫畫,有了知音,又有了芊

芊,我的人生,實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這樣的狂喜感染著,簡直說不出有多么歡喜。她拼命點

著頭,眼中充滿了苦盡甘來的淚水。

這天晚上,杜家大宴賓客,席開四桌,為了慶祝若鴻畫展的成功



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

一奇三怪來了之外,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一時間,杜家熱熱鬧鬧

,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于耳。福嫂、老朱、大順、永貴、春蘭、秋桂

……等仆佣,穿梭于眾賓客之間,送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

若鴻和芊芊,都盛裝與會,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看起來也

風度翩翩。芊芊穿著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

的幽蘭。兩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煥發的周旋在賓客間。眾賓客几乎都

知道“文身”、“墜樓”等事,對他倆更加注目。兩人心中都洋溢著

喜悅,唯一的遺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子璇是身體尚水康

復,仍在休養中,但她托鐘舒奇帶來了她的祝賀。子默連祝福都沒有

,想來,他的“積恨”仍然難消。

酒過三巡,氣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鬧酒,又划拳,又干杯,又

簇擁著杜世全,要他“講几句話”。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笑容滿

溢在眼底唇邊。他舉杯說:“我只懂得船,這個畫,我是不懂的!居

然有那么多人參觀,還有人出高價收藏,這實在是……哈哈!應該算

是成功的畫展了吧!總之,若鴻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希望他百尺竿

頭,更進一步!”

大家又鼓掌又叫好,這樣短短几句話,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

的“承認”,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發瘋般的鬧起酒來。梅若

鴻几杯下肚,就已經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太

高興了,他站起來,就向大家舉杯:“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伯父,謝

謝芊芊,謝謝醉馬畫會,謝謝!畫畫,是我從小的夢,這許多年來,

畫得非常艱苦,可是,現在,所有的淚水汗水,都化為喜悅和滿足了

!一個畫畫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

了!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來參加宴

會!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馬畫會,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

大家又瘋狂般的鼓起掌來,若鴻倒滿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

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說“嫉妒”,有的說“羨

慕”,有的說“又嫉妒又羨慕”……鬧了個沒完沒了。大家嘻嘻哈哈

,喜氣洋洋,真是歡樂極了。

就在這一團歡樂中,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對世全緊張的報告

說:“門外,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們推一輛大板車,車上

全是畫,已經進了院子,汪先生說要找若鴻少爺!”

“子默?”若鴻一驚,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飛色舞了。“他來了

!他還是趕來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么可能不理我……”

說著,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里去了。

“可是,老爺!”永貴不安的說:“那輛板車上,好像就是若鴻

少爺賣掉的畫!”

“*□”的一聲,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

了出去。這樣一追,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一奇三怪”和谷玉

農,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蓮、素卿、小葳跟著跑出去,然后,

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佇立,臉色陰沉。在他身后,兩個隨從推著一

輛大板車等候著。

“子默,”若鴻有些驚疑了:“你……你……你是不是來參加宴

會?”

“哼!”子默冷哼了一聲,大聲說:“梅若鴻,你認得這些畫嗎

?”

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把那一車子畫,全部傾倒出來。一陣乒乒

乓乓,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于地,玻璃紛紛打碎。若鴻驚呼著:“是

我的畫!怎么?是……我的畫!”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說:“是的!你的畫!現在,你該明白了

,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

“是誰?是三太株式會社……”若鴻說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臉

色倏然間,變得比紙還白。一陣寒意,從腳底上升,迅速竄入他的四

肢百骸,他發起抖來:“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

“就是我!”子默大聲的說:“哈哈哈!畫是我買的,人是我請

去的,賈先生就是假先生,什么三太株式會社,在哪里?你看看這些

畫。”他一幅幅舉起來:“‘奔’、‘沉思的女孩’,‘破曉’、‘

不悔’……”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里。

“我的畫!真的是我的畫!”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聲如洪鐘。“你的畫,但我花錢買下來了

,現在是我的畫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痛斥著說

:“你這個人,交朋友為了你的畫,談戀愛為了你的畫。為了畫畫,

你可以把友誼、愛情、責任、道義一齊拋下!我自有生以來,沒有見

過比你更自私、更無情的男人!我終于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

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

他停住了,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

倒在畫堆上。嘴里大聲說:“燒掉你的畫!”

“子默……子默……不要……”

話未說完,子默已划燃一根火柴丟進畫里。轟的一聲,火焰立刻

竄了起來,迅速的熊熊燒起。畫框全是木制,□里啪啦,燒得非常快

,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夜色中,令人怵目

驚心。

整個庭院里的人全驚嚇萬分。一時間,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

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亂成一團。

若鴻沒命的沖上前去,不顧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張畫,但被燙

傷了,只好又丟下,又去抓另一張,又被燙到了,再丟下,他再去抓

一張,又去抓一張……火光映著他淒厲的臉,照紅了他的眼睛,他的

頭發披散了,眼神昏亂,腳步踉蹌,像一個中了几萬支箭猶不肯倒地

的瘋子。

“若鴻!”鐘舒奇喊:“別讓火燒到了房子……”

“永貴!大順!”杜世全喊:“拿水來救火!快!”

“大家來救畫呀!”葉鳴大喊。

陸秀山、葉鳴、沈致文全沖上前去,想要救畫,但火勢非常猛烈

,大家根本無法接近。

混亂中,老朱、大順已帶著眾家丁,提著水奔過來,一桶桶水對

畫澆了上去。水與火一接觸,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嗤嗤作響。蒸騰

的熱氣,逼得眾人更往后退。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終于甩掉了他

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水立刻淋上去,畫與畫框,全化為焦炭。

片刻之后,火勢終被扑滅。那二十張畫,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

兀自在那兒冒著煙,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四周的空氣,沉寂得可

怕,賓客們圍了過來,個個驚魂未定,見所未見,都震驚已極的呆看

著這一幕。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好

半天,他不言也不語。然后他暈眩的、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

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喉中干號著:“呦,呦,呦……”像一只

被宰割的動物,正耗盡生命中最后一滴血。這慘厲的聲音,使芊芊心

魂俱碎,她扑跪上前,抱著他的頭,淒聲狂喊:“不要這樣!不要這

樣!若鴻啊……”

鐘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雙手握拳。

“子默,你太過分了!”

“過分?”子默冷冷的說,看著在地上干號的若鴻:“梅若鴻!

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么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

痛苦,那么你現在所承受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頭,恨極的瞪向子默。然后,她跳起身子,就發狂的扑向

子默,瘋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著說:“你怎么可以做這樣

的事?怎么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你不知道若

鴻是那樣敬愛你,那樣崇拜你,你的一句贊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

你說他畫得好,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是那么重視你的友誼啊

……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你不只是燒他的畫,你是燒

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這么殘忍的事?你怎么做得出來呀……”

子默推開了芊芊,后退了一步。大聲的說:“我確實做了件殘忍

的事!但是,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

說完,他掉頭離去,兩個隨從,也緊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這兒,頹喪、失望和驚愕,已使他無法承受。

哀嘆了一聲,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里去。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

他,他倒進了椅子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呻吟著說:“原來不

是什么富商買他的畫……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買他的畫

,不是為了愛他的畫,是為了燒他的畫……唉唉!我不懂,這個,我

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可以為戀愛文身跳樓,可以為報復買畫燒畫……

我被他們打敗了……我輸了!我輸了!”

夜深了。

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用手抱著頭,動也不肯動。

賓客們都嘆息著一一散去。圍繞著若鴻的,是一奇三怪、谷玉農

和芊芊。他們想勸他進屋去,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但他不肯移

動身子,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永貴請了大夫來,他坐在那兒,就是

不肯動,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號叫起來:“走開!不要碰

我!誰都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芊芊心碎神傷,五內如焚。她扑了過去,推開大夫,用力搖撼著

若鴻,淚如雨下,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出聲:“你活著,為了畫畫!

你的生命,為了畫畫!即使我這么強烈的感情,都不曾動搖過仍然畫

畫的意志!但是,畫畫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熱,你的眼睛,你的手…

…現在,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你預備廢掉這只手嗎?你預備一生

不再畫畫嗎?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你忘

了嗎?”她哭著,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來!起來!我不許你這樣

子!我不許你停止畫畫,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我不許你放棄,從

此,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盡全力,竟

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為了我,你一

定不能被子默打倒!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為了我,你一定要

珍惜自己!”

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終于撼動了若鴻。他的手終于松開了,

伸出手掌去,讓大夫治療。他的兩只手都慘不忍睹,又紅又腫,起著

水泡。大夫急忙給他上藥、包扎。片刻以后,他的兩只手都纏上紗布

,裹得厚厚的。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

然后,大夫走了。意蓮吩咐著說:“我把客房整理出來,讓若鴻養傷

,這個樣子,是不能回去了。”

但是,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鐘舒奇、葉鳴等

人急忙扶住。若鴻掙開了眾人,蕭索的站著,眼光直直的看著前方。

“我要回水云間去!”他簡短的說。

“何苦呢?到了水云間,煎藥也不方便,換藥也不方便……弄點

吃的也不方便……”葉鳴勸著說。

“我要回水云間去!”他重復的說。

“好吧!”沈致文說:“我們送你回水云間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鴻手一攔,大聲說:“誰都不要跟著我,我自

己回去!”

說著,他就歪歪倒倒的,腳步蹣跚的往大門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芊芊有力的問。“太晚了!我跟著你

已經跟出習慣了!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你的時候,我跟著你,當你要

遺棄全世界的時候,我也跟著你!”

于是,芊芊大步上前,扶著若鴻,堅定的走出去了。

躺在水云間里,若鴻病倒了。

從小,若鴻就很少生病,十六歲離開家,自己一個人,流浪過大

江南北,也曾遠去敦煌,徒步走過沙漠……但是,他健康快樂,几乎

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但是,這次,他病了。

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他有好几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團熊熊

的烈火,在燒炙著的他每一根神經,要把他整個人燒為灰燼。在這種

燒炙中,他痛,痛到內心深處,痛到骨髓里,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

根纖維,痛到最后,他就放聲喊叫了,但是,他的喊聲,卻是那樣柔

弱嘶啞,几乎完全沒有聲音。

在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他并不是全然沒有知覺,他知道芊芊

一直守候在床邊,喂茶喂藥,衣不解帶。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農,

都輪番前來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來過了,拿來好多珍貴的藥材和芊

芊談了好多話。他也知道中醫西醫,都曾在他床邊診視……然后,第

五天早晨,他醒過來了。

芊芊坐在床邊一張椅子里,上身仆在床沿上,已經倦極入睡。他

注視著那張因消瘦而變得小的臉龐,和那細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

跳樓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么鮮明。他伸手想去撫摸那疤痕,才一抬手

,就發現自己雙手都裹得厚厚的。

這雙手,使他渾身迅速的通過一陣顫栗,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

痛好痛。這雙手,把所有的回憶都帶來了!宴會、子默當眾燒掉的畫

……

他呻吟了一聲,想把雙手藏起來,卻苦于無處可藏。這樣一動,

芊芊立刻醒了,她跳了起來,緊緊張張的說:“水!水!水!我去倒

水!”

她才舉步,發現若鴻正凝視著她,她就停住腳步。她又驚又喜的

仆過來,仔細的去看他,又去摸他的額。

“若鴻!”她小小聲的喊:“謝謝天,燒已經退了!你怎樣?你

醒了嗎?你完全清醒了嗎?”

他瞪著她,深深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你為什么不躲開

我?你還看不出來嗎?我這個人不是人,是個災難!是個瘟疫!你快

離我遠一點,不要接近我,不要幫助我,讓我去自生自滅!”

芊芊神色一松,竟然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又落下淚來,她

用雙手把他緊緊一抱,喜悅的說:“你醒了!聽了你這几句話,就知

道你沒事了!謝謝天!謝謝天!”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

“你不止是災難、是溫疫,你還是個千年禍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

,來保護這個禍害!現在,第一步,禍害該吃藥了!”她起身,去爐

子邊,熟悉的把藥罐里的藥,倒入碗內。雙手捧到他面前來:“不要

再叫我遠離你,逃開你!”她溫柔而堅定的說:“我身上刻著你的印

記,那兒都不去了!再說,這几天,我日日夜夜守著你,我的貞潔已

經跳到黃河里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他瞪著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報復了之后的子默,又怎樣了呢?

子默并不快樂。他的“痛快”,也像那煙火,燒完了就沒有了。

接下來要面對的,竟是整個畫會的指責,和子璇強烈又悲憤的痛罵:

“你買了他的畫,你又燒了他的畫!你故意造成他畫展的成功,讓他

活在狂喜里,你再燒了他的畫,讓他從狂喜中一下子跌進狂悲里!你

策划這件事,執行這件事……你讓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

默,你被鬼附了身,才會做這么狠毒的事!”

“對!我是被鬼附了身,那個鬼就是梅若鴻!你們現在一個個都

同情若鴻,那是因為他被擊倒了,變脆弱了,可憐了!你們不要忘了

,‘一個可憐的人,必有其可惡之處’!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惡,又怎

會逼得我要用這么嚴重的手段來報復他!”子默大聲辯解著。

“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殺他,”陸秀山嚷著:“就是不能燒

他的畫!我們都是畫畫的,都是敝帚自珍、愛畫成痴的人,這樣做,

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若鴻有再多的不是,有什么過節,也要坦蕩蕩來面對。”

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的大哥呀!我們尊敬

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這么絕情、冷血,而又陰險的事呢?”

“你真是燒他的畫也不要緊,”鐘舒奇吼:“你就到水云間去燒

!怎么可以到杜家去燒!怎么可以在杜家親友面前去燒!你要梅若鴻

以后怎樣做人,怎樣面對杜家的老老少少……你一絲絲尊嚴都不給他

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子默罵得體無完膚。子默終于站起身來,

憤憤的一揮手:“是!我不給他留余地,我不給他留面子!我用最狠

毒的手段來報復他!你們別忘了,他曾經是我的兄弟呀!我愛惜他更

勝于愛我自己!是怎樣的仇恨才會策使我做這件事?那絕不是我一個

人的仇恨可以辦得到的!”他瞪著子璇:“那是梅若鴻,加上芊芊,

加上你!是我們四個人聯手創作出來的作品!里面也有你的筆跡,你

賴也賴不掉!”他頓了頓,用更有力的聲音問:“難道你不曾恨他,

恨得咬牙切齒嗎?”

“恨是一回事,報復是另外一回事!”

“我沒有你那么高貴!那么寬容!”子默說:“有仇不報非君子

!”

“請問,你這個君子,是不是很快樂、很滿足了呢?”

子默沒有回答。

子璇嘆了口長氣。忽然間,悲從中來。

“子默,”她悲切的說:“我們怎會變成這樣?不是沒多久以前

,我們還一起游湖,吃烤肉,縱酒狂歡,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

?”

她這樣一說,子默驀然間泄了氣,舊時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

的閉了閉眼。全畫會的人,都默不作聲,一種淒涼的氣氛,就這樣慢

慢的籠罩了煙雨樓。

几天后,芊芊來到煙雨樓。

她當著子璇的面,當著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

兩百塊錢,重重的摔在桌上。

“這兩百塊錢還給你!”

子默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面對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與不忍。

“畫我買了,錢是他該得的!”他說。

“若鴻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

債,但他過得很真實!他不會計算人,也不會勾心斗角!他的畫,只

賣給真心的人,不賣給‘假(賈)先生’!”她正氣凜然的說,眼中

閃閃發光。“這個錢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滿了卑鄙的細菌,我和若鴻

,根本不屑于碰它!我們就是必須去討飯,也不會用這個錢!”

子默緊緊閉著嘴,不說話。一屋子的人都靜悄悄。

“另外我還特別要告訴你,你那把火燒掉了畫,燒掉了友誼,燒

掉了若鴻的自信,也燒掉了我爹對若鴻的信心,和對我們的承諾!”

她點點頭,鄭重的說下去:“是的,他又否決了若鴻,認為我跟著若

鴻,只會受苦難,要我及早回頭,懸崖勒馬!所以,想重新爭取他的

承認,已經大不可能!你瞧,你這把火,燒掉的東西還真多,你該額

手稱慶,你真的達到目的了!”

子默靜靜的看著芊芊,無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這把火也燒出了我的決心,我決心馬上要嫁給

若鴻了!”她轉向大家。“婚禮就在明天舉行!地點就在水云間!舒

奇、秀山、致文、葉鳴、子璇、玉農,我誠摯的邀請你們來參加我們

的婚禮!因為沒有雙方父母的祝福,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親友來參加

。我們的婚禮,是天為証,水為媒,假若你們來了,我們就會‘很熱

鬧’了!”

大家都驚愕了,感動了,每人臉上,都浮現了驚喜交集、激動萬

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臉上,都看到了毅然決然,一往情深的堅定。

鐘舒奇邁前一步,第一個開口:“好極了!我一定來參加婚禮!不能

只讓天地為証,我要做你們的証婚人,免得將來有人提異議!”

“對對對!”谷玉農居然也接了口:“這婚姻大事,不管結婚離

婚,只要有這一奇三怪作見証,就賴都賴不掉了!”

鐘舒奇對谷玉農一瞪眼。

“你以為他們還會毀婚賴帳嗎?我只是預防杜伯父不承認,而且

,有人証婚,也正式一點!”

“那么,我當男方介紹人!”陸秀山說。

“那么,我就當女方介紹人!”沈致文說。

”我當男儐相!”葉鳴說。

“那么,我就是女儐相了!”子璇歡聲說。

“那么,我當什么?我當什么?”谷玉農問:“你們不能不算我

,我一定要當一個什么……對了!主婚人,我可以當主婚人嗎?”

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說:“主婚人是他們自己,你當不了。

但是,你可以當司儀,趕快去把結婚禮節,弄弄清楚!”她拍了拍手

,興高采烈的說:“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禮,大家都去

准備一下,婚禮上該有的東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過去,上上下

下看芊芊,綻放了一臉的笑:“你的新娘禮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

有件白紗的洋裝,正好改了給你做新娘裝!你會是一個最美麗的新娘

,等著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嗎?”谷玉農問。

大家興奮的討論起來了,抓著芊芊,問長問短。這個有建議,那

個有主張,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笑聲,好不熱鬧。

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牆角,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不禁想

起,若鴻常說的兩句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于是,這天早上,在水云間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鴻,舉行了

他們別開生面的結婚典禮。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農、子璇就都來了。他們把整個水云間,

貼滿了大紅的“喜”字,把床上破舊的棉被,全換上了新的。把那頂

舊蚊帳,換成了大紅的新蚊帳。把牆上的字畫,換上大家寫的吉祥話

。子璇給芊芊穿上了她准備的白紗禮服,又用玫瑰花給她做了頂花冠

。鐘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裝來,強迫若鴻穿上,居然十分合身。

一對新人,被眾人這樣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谷玉農在籬笆院上,挂了十几串鞭炮。葉鳴、沈致文早已把一張

桌子,鋪上了紅布,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攤著結婚証書和各人的印

章。

一切就緒,子璇扶著芊芊,葉鳴陪著若鴻,站在籬笆院的一角,

谷玉農大聲朗誦:“結婚典禮開始!鳴炮!”

陸秀山、沈致文、鐘舒奇全跑去點爆竹。鞭炮齊燃,一陣霹靂啪

啦,響徹云霄。十几串鞭炮紛紛響起,此起彼落,真是熱鬧極了。

“奏樂!”谷玉農再喊。

眾人一陣混亂,原來每個人都身兼數職。葉鳴、沈致文、鐘舒奇

、陸秀山、谷玉農全奔到籬笆院外面去,原來他們五個人組成了一個

小型樂隊,有的吹喇叭,有的擊鼓,有的敲鑼,有的吹嗩吶,有的搖

鈴……奏著結婚進行曲,走到那鋪著紅布的桌邊。

谷玉農放下樂器,繼續充當司儀:“証婚人就位!”

鐘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紹人就位!”

陸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帶新郎就位!”

子璇攙著芊芊,葉鳴忙去攙著若鴻,慢慢的走到紅桌子的前方。

“証婚人朗讀結婚証書!”

鐘舒奇拿起桌上的証書,以充滿感情的聲調,清晰的、有力的、

鄭重的念了出來:“秋風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瀲灩,梅

若鴻與杜芊芊,謹于西湖之畔,水云之間,舉行結婚典禮!是前世的

注定,是今生的奇緣,教我倆相識相知復相愛,愿共效于飛,締結連

理。而今而后,苦樂與共,禍福相偎,扶持以終老,相守到白頭!在

此謹以天地為憑,日月為鑒,并有鐘舒奇、沈致文、葉鳴、陸秀山、

谷玉農,汪子璇等人在場見証!”

鐘舒奇念完,眾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聲。芊芊和若鴻相對凝視,

恍在夢中。

“証婚人用印!”谷玉農繼續喊。

每個人都上前去,慎重的蓋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

芊芊和若鴻也蓋了章。

“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

一對新人照做無誤。

“新郎新娘謝証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介紹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男女儐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樂隊一鞠躬!”

“禮成!鳴炮!”

証婚人、介紹人、儐相都跑去點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聾的響了

起來。

“奏樂!”

証婚人、介紹人、儐相一陣忙亂,再奔去充當吹鼓手。嗚哩嗚哩

啦啦,嗚哩嗚哩啦啦……

“送入洞房!”

在鞭炮聲中,喜樂聲中,芊芊和若鴻被簇擁著,送進了那間“水

云間”。

遠遠的,子默一個人站在西湖岸邊,看著這一幕。他的臉色蒼白

,神情寥落,看著看著,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淚。

芊芊和若鴻,就這樣在西湖之畔、水云之間,完成了他們的婚禮

,開始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個“婚禮”,使杜世全的憤怒,高漲到

了無法壓抑的地步。再也沒有想到,芊芊會用這樣“兒戲”的方式,

來處理她的終身大事。當芊芊和若鴻去稟告他這一切的時候,他咆哮

著說:“不承認!我絕不承認你們這個婚禮!太可笑了!太荒唐了!

我不可能承認,永遠都不可能承認!”

“爹!”芊芊誠誠懇懇,真真切切的說:“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

認,我已經是若鴻的妻子,這是鐵的事實,再也無法更改了!我已經

滿二十歲,有選擇婚姻的自由。若鴻是我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

一樣!你承認,我可以同時擁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

人了。你不承認,我就只有丈夫,沒有父母!”

杜世全瞪著芊芊,那么震動,那么痛心,那么生氣,那么受傷,

他一把握住芊芊的雙臂,搖著她,大喊著:“你為什么這樣執迷不悟

?你為什么完全不能體念一個做父親的心?自從你和這個男人戀愛以

后,我為你們提過多少心?扛過多少責任?收拾過多少爛攤子?我并

不是不接受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給他安排工作,給他開畫展……我

盡了我的全力!但是,他這個人,注定要帶給人痛苦,注定要帶給人

悲劇!我看透了!他已經不可救藥,而你,卻千方百計,往這個火坑

里跳!啊……我要怎樣才能讓你明白,我并不是盲目的在阻礙你的婚

姻,我實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

“爹!”芊芊固執的說:“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著若

鴻,是怎樣的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請你以一顆寬宏的心,來接

受我們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著大門:“你既然跟定了他,你

就滾!我當作沒有你這個女兒!滾……”

“不!”意蓮慘叫著:“世全,你不要女兒,我還要呀……她也

是我的女兒呀!”她抓著杜世全,哀求著,哭著:“接受了他們吧!

接受吧!”

“不!永不!”杜世全甩開了意蓮:“從今以后,不許接濟他們

,不許幫助他們,讓他們在外面自生自滅!誰要是私下去幫助了他們

,誰就離開杜家,再也別回來!”

“伯父!”若鴻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

我不會讓芊芊餓死!跟著我,或者沒有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但是,

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是不會缺少的!”

“好極了!那么,帶著你們的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滾吧!不要讓

我再見到你們!”杜世全憤然說。

芊芊對杜世全和意蓮跪了下去,“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

“爹!娘!我從來不知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臨這樣殘

酷的抉擇!我必須告訴你們,今天我選擇了愛情,并非舍棄了爹娘!

在我心中,還是和以前一樣愛你們!當你們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氣了,

你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

她站起身來,挽著若鴻,毅然決然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聲的意

蓮,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連連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后了。

回到水云間,芊芊已不再有淚。她以無比的堅強,和充滿了信心

的眼光,熱烈的看著若鴻說:“我們大風大浪的戀受,終于有了結果

,從今以后,要從云端落到地面,腳踏實地的過日子!讓我告訴你,

你的責任就是畫畫!我不要你分一點點心,來擔憂養家活口這些事情

。目前,我還有一些小積蓄,是我日常零用錢攢下來的,我們省吃儉

用,可以支持一段時間。到了此時此刻,你也不必再計較,這個錢是

你的我的還是我爹的,反正我們必須用它!等到用完的時候,我再來

想辦法,或者,那時你的畫也有出路了!總之,你要畫,畫出你想要

的那片天空!我嫁給你,為了愛你,為了支持你!我絕不允許自己變

成你的絆腳石!我對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畫壇奇才,我要幫助你,

打贏這場人生的仗!”

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整顆心都被熱情漲滿了,整個人,像鼓

滿風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風破浪。

“芊芊,”他一本正經的,感動至深的說:“我了解了!我都了

解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子默給我的侮辱,你爹對我的輕視,

我都記在心頭,一刻都不能忘!這場人生的仗,我非贏不可!不止為

了我,而且為了你!”

芊芊深深的點著頭,投進他的懷里,緊緊緊緊的擁抱著他。

就這樣,芊芊和若鴻,開始了他們貧賤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買了許多母雞,養在籬笆院里。她對于“咯咯咯”的記憶

一直深刻。她又在籬笆院外的空地上,種了許多蔬菜。一清早起床,

就除草種菜喂雞洗衣服,偶爾還在西湖岸釣釣魚,沒多久,從煮飯不

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總是把滿屋子弄得都是煙開始,到駕輕就熟,

半小時就能做出三菜一湯。這之間,她足足用了六個月的時間,才鍛

煉成熟。

他們的日子,居然也這樣過下去了。芊芊脫掉了華服,每日荊釵

布裙,忙著洗衣燒飯,忙著柴米油鹽。忙著清潔打掃,還要忙著整理

若鴻的畫具畫稿。她忙來忙去忙不完,小屋內永遠維持纖塵不染。而

若鴻,他確實不曾為養家活口擔憂過、操勞過。他只畫他的畫,由早

畫到晚,由秋畫到冬。

意蓮并沒有做到和芊芊斷絕關系,她常常偷偷來看芊芊,給她送

些吃的用的。看到芊芊親自洗衣燒飯,還要種菜養雞,她真是心痛到

了極點。每回,都要塞錢給芊芊,但是,芊芊嚴辭拒絕了:“當初被

爹趕出家門,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窮死餓死,也不能再接受家里的接

濟,你就成全我這點自尊吧!何況,假若給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

煩,家里有個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千萬不能再為了我,

和爹傷了和氣!”

芊芊變得那么成熟,那么懂事,那么刻苦耐勞,無怨無悔。意蓮

在几干几萬個心痛之余,是几千几萬個無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農,都經常到水云間里來,有時,他們會

帶來酒來,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頓。自從燒畫事件以后,若鴻

沒有再跨進過煙雨樓。他和子默間的仇恨,已經無法化解。盡管子璇

常說,子默早就懺悔了,苦于沒有機會對若鴻表達。若鴻卻聽也不要

聽,誰對他提“子默”兩個字,他就翻臉。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

他面前提子默。

子璇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鴻芊芊,成為了真正的莫逆之

交。芊芊私下里,又問過她有關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經的說:“等孩

子長大之后,我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谷玉農,因為玉農畢竟曾是我

的丈夫,這樣說,才不會讓孩子受傷。我和玉農,都已經有了這個默

契。至于孩子的爹到底是誰?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他不是梅若鴻

!”

“你這么說,只是出于對我的仁慈,對若鴻的寬容吧!”芊芊說



“不要把我看得太神聖,我沒有那么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寬容!

我討厭大家搶著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我一件事,我曾經有段荒

唐放縱的日子,現在,荒唐已成過去,放縱也成過去!以后,我會為

我的孩子,做一個母親的典范!所以,這種懷疑,再也不許你們提起

,甚至,不可以放在心里,你了解了嗎?”

芊芊重重的點頭,真的了解了。從此不再提對孩子的懷疑。子璇

顯然也把這篇話,對谷玉農和鐘舒奇說過,這兩個男人,也不再爭吵

誰是父親,甚至彼此都不爭風吃醋了。對于子璇,兩人都竭盡心力的

保護著,愛著。對那個未出世的胎兒,也很有默契的憐惜著。因而,

谷玉農、鐘舒奇和子璇間的關系變得十分微妙。他們似乎逐漸超脫了

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間的至情大愛。

大家都在努力適應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未來。但是,若鴻的

日子,過得并不好。從不停止的畫畫,變成為一連串從不停止的自我

折磨。自從燒畫事件以后,他的挫敗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強烈,人也變

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他的自我期許那么嚴重,使他再也無法輕松的作

畫。和芊芊婚后,畫畫更成為一項“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重任

”。他失去了一向的瀟洒、一向的自信,他被這“重任”壓得抬不起

頭來,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緒下畫畫,他几乎是畫一張,失敗一張



他永遠拿燒掉的二十張畫作為標准,常常悲憤的扯著自己的頭發

,痛楚的嚷著:“我再也畫不出來了!我連以前的標准都達不到了!

我最好的畫已經被子默燒掉了,沒有好畫了,沒有了!”

一邊嚷著,他就一邊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張張畫,全撕得粉碎

。芊芊每次都忙著去搶畫,著急的喊著:“不要撕嘛!留著參考也好

嘛!為什么仍然覺得失敗呢?我覺得每張都好!”

“你這個笨女人!你對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了解畫畫!

你錯了……你不該跟著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他用手抱住頭,沙

啞的呻吟著:“子默不只燒掉了我的畫,他確實連我的才氣也燒掉了

,信心也燒掉了……”

芊芊見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緊緊抱著他,吻著他

。卻無法把他的信心和才氣吻出來。

這種“發作”,變得越來越頻繁了。芊芊不怕過苦日子,不怕洗

衣燒飯,卻怕極了若鴻的“發作”。她對畫也確實不懂,看來看去,

都覺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鐘舒奇來了,若鴻正好出去寫

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畫搬給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說。芊芊

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鐘舒奇納悶說了句:“經過這么久,若鴻的手

傷,應該完全復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淚水就沖進了眼眶。“手上的創傷,是可

以治療的,心上的創傷,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著子璇:“我好

擔心,我好害怕!若鴻……他始終沒有走出子默帶給他的陰影,他就

是一直認為他再也畫不好了!無論我怎么鼓勵他,都沒有用!”

“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說:“他的功力還在,只是缺

少了他原先的神來之筆……”

子璇的話還沒說完,若鴻已從門外沖了進來,顯然把這些對話全

聽到了。他奔上前去,鐵著臉,把所有的畫都抱起來,抱到籬笆院里

,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到了火柴,就忙著要燒畫。

“燒了!燒了!”他嚷著說:“要燒就燒個徹底!燒個干淨!再

好的畫,都燒了!何況是一批爛畫!”

芊芊沖上前去抱住若鴻,不許他點火,拼命搶著他手里的火柴:

“不可以!若鴻!我不讓你燒!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畫也

是最好的!”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到底會不會分辨?”若鴻奮力推開

芊芊,暴怒的吼著:“所以我說你笨,你就是笨!我從沒有見過像你

這樣幼稚的女人!”

“隨你怎么罵我,我就是不讓你燒!”芊芊哭著說:“這一筆一

畫都是你的心血,一點一滴都是紀錄!不管它好還是不好,我就是要

留著它,我喜歡!我喜歡……”

若鴻退后一步,用手抱住頭,崩潰了:“停止停止!不要再對我

說你喜歡,你的謊言像鴉片一樣,只能讓我越陷越深,讓我上癮,讓

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覷。子璇忍無可忍,奔上前去,用雙手護住

芊芊,指著若鴻的鼻尖,大罵著說:“梅若鴻!你不要太沒良心!你

對芊芊吼叫有什么用?你畫不好畫,是你自己沒本領!把你的一腔怨

氣,滿懷怒火去對子默發作!不要對芊芊發作!你這樣亂發脾氣,燒

畫撕畫,就能幫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氣嗎?你就是逃避嘛!你用這樣來

逃避那個真實的自我……你太沒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鴻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說對了!

我就是個逃兵,可是芊芊不許我逃,我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我無處

可逃,無處可容身啊……”子璇瞪著他,說不出話來了。這晚,她回

到煙雨樓,對子默沉痛的說了几句話:“你成功了!你毀掉了若鴻,

同時毀掉了芊芊!當若鴻不快樂的時候,芊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你

已經燒掉了若鴻的才氣、信心和驕傲,他終于被你打垮了!也燒掉了

芊芊的幸福!這樣的‘大獲全勝’,不知你每天夜里,能不能安枕到

天明?”

子默顫栗的看著子璇,眼神憂郁到了極點。

這天,子默來到了水云間。

若鴻一看到子默,整個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嚇了好大一跳,蒼白

著臉,對子默喊著說:“你來干什么?驗收你的戰果嗎?要把我們趕

盡殺絕嗎?你走!水云間永遠不歡迎你!”

“若鴻!芊芊!聽我說……”子默力圖平靜,几乎是謙卑的開了

口:“我們都不是完人,當我們面對愛恨情仇的時候,我們誰都處理

不好!誰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可惡可恨的時候……我這一

生,做得最差勁的事,就是燒了那些畫,這件事和‘死亡’一樣,簡

直是無從‘挽救’的……”

“我不要聽你解釋,我不要聽你一個字!”若鴻雙手握拳,扑上

前來,兩眼燃燒著怒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著說

:“這五年來,我把你當作我的良師、我的兄弟、我的摯友、我的家

人!但是,我卻被這樣的兄弟殺戮得體無完膚!你的所作所為,對我

而言,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夢回,想起我們所共度的

那五年,我都會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你以為你現在來對我說兩句‘

不是完人’、‘愛恨情仇’的鬼話,就能把你那種卑鄙的行為,一筆

勾消了嗎?門都沒有!”說著說著,他所有的憤怒和恥辱,全都匯合

成一把大火,在體內熊熊燒起,無法遏止。他對子默的下巴,就重重

的揮出了一拳。

子默被揍得連退了好几步。芊芊驚呼了一聲,站在旁邊不知該如

何是好。若鴻扑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于

地,唇邊,溢出了血跡。若鴻打得紅了眼,扑上去,又對他踢了好几

腳,再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個身子壓在地上,他左一拳,右

一拳,拳拳對他揮去。邊揮邊叫:“你卑鄙!你下流!你無恥!你混

蛋!你沒有人性!你冷血!你這樣千方百計要毀滅我……你不是人,

你是魔鬼……”

芊芊害怕了,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

她扑過去要拉若鴻,喊著說:“別打了!若鴻!你讓他去吧!別

打了!”

若鴻震開了芊芊,繼續對子默揮著拳。子默閃避不開,又挨了好

几下,子默喊著說:“梅若鴻!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几拳才能

泄恨,那你就盡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殺你!我想亂刀殺了你!”若鴻雙手,亂

七八糟的對他又劈又砍,好像雙掌都成了大刀似的。

“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畫是我的生命!你故意燒了

它們!你這么陰險,要整個毀掉我的生命!我的藝朮……”

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用力推翻了若鴻,從地上彈起了身子,

對若鴻揮舞著雙手:“你有種就不要被我摧毀啊!你有種你就再畫啊

!你有種就不要中了我的陰謀啊……為了几張畫,你就終日惶惶不安

,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沒有了,你真讓我輕視呀……”

若鴻像是挨了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震動著,睜大了眼睛,他怒沖沖的

瞪著子默。

“每一個畫家,無時無刻不是在想著,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

成天只在追悼那過去的二十幅畫!簡直是毫無骨氣!你要真是個男子

漢,你就對我狂笑啊!對我說:汪子默,你別得意!你毀掉的不過是

我最差的二十幅畫!我梅若鴻往后的生命里,還不知道要畫出多少曠

世名作來呢!你對我吼啊,對我叫啊,停止追悼會啊!”

子默喊完,掉轉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鴻完全呆住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寒風之中,怔怔的看著子

默遠去的背影。芊芊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動,不知道若鴻會不會再大

發作一番。

若鴻沒有再發作,似乎對子默的一陣拳打腳踢,已耗盡了他的體

力。他這一整天,都非常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點聲音。

當晚,他畫了一張畫,是燒畫以來,最得意的一張。題目叫“燈

下”,畫的是芊芊,坐在一燈如豆的光暈下,為若鴻縫制著衣裳。臉

上,充滿了愛的光華。

他,又能畫了。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過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西湖在一

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極了。杭州人有三句話說:“晴湖不如雨湖,

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點也不錯。湖面的冰雪,蒸

騰出一片蒼茫的霧氣。遠處的山頭,像戴了一頂頂白色的帽子。蘇堤

和那六座拱橋,是橫臥在水面的一條白色珠練。而湖岸那枝枝垂柳,

挂著一串串冰珠,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隨意望去,處處都是畫。難

怪若鴻冒著風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畫筆。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愛醫院,順利生產了一個兒子。

醉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干爹。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大家經

過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后,子默為孩子取名叫“眾望”,他說:“這

孩子在這么多的期盼、祝福中誕生,將來也會在這么多人的關愛中長

大,然后,懷抱著眾人的希望和夢想去飛翔,去開拓他的人生,他真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給他取名叫‘眾望’,好不好?



大家都說好,眾口一辭,全票通過。小眾望在眾多“干爹”的懷

抱里,被搶著抱來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興奮。

醉馬畫會失去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

若鴻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趕到醫院里來看子璇和孩子。正好“干

爹們”剛為眾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場,子默也在,加上若鴻和芊芊,

那間病房真是熱鬧極了。若鴻看著那珠圓玉潤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動

。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眼中,滿溢

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鴻一直認為子璇是個

風情萬種的女子,但,從沒有一個時刻,她顯得這樣美麗!

“哈哈!”谷玉農笑得合不攏嘴。“你們來晚了一步,沒看到我

們剛剛熱烈搶著取名字的盛況,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鴻心動的說:“怎么不等我們一下,結果怎么樣

?”

“結果,舅舅做結論,取作‘眾望’,我們這些干爹取的都自嘆

弗如,就都無異議通過了!”鐘舒奇笑著說。

“眾望?”若鴻把孩子抱入懷中,緊緊的凝視著孩子,在全心靈

的震動下,不禁看得痴了。“很好!很好!眾望所歸……眾望所歸…

…”

芊芊擠在若鴻身邊,也去看孩子。孩子濃眉大眼,長得非常漂亮

,初生的嬰兒,看不出來像誰。但,芊芊心有所觸,百感交集。

“子璇,”若鴻請求似的說:“可不可以讓我也做孩子的干爹呢

?”

“太好了!”子璇笑得燦爛:“眾望又多一個干爹了!他真是得

天獨厚呀!”“那么,”芊芊柔聲說:“我就是理所當然的干娘了!

他有好多干爹,但是,只有我一個干娘呢!”她從若鴻手中接過孩子

,親昵的擁在懷中,眼眶竟濕潤了。把孩子交還給子璇,她情不自禁

的握著子璇的手,感動的說:“子璇,我好欽佩你,我好敬重你!你

實在是我見過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個!”

“□!”子璇大笑起來,拍著芊芊的手:“彼此彼此!這句話正

是我想對你說的呢!看樣子,咱們兩個,惺惺相惜!這巾幗雙杰,非

我們莫屬了哦?我們兩個,已把驚世駭俗的事,全做盡了!他們那一

奇三怪,真是平淡無奇,都該拜下風,是不是呀?”

這樣一說,一奇三怪全鼓噪起來,怪叫起來。滿屋子笑聲,滿屋

子歡愉。子默就趁此機會,一步走上前去,對若鴻伸出了手,誠摯而

歉疚的說:“若鴻!在這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中,在這充滿了愛,充滿

了歡樂的一刻,我們講和了吧!看在眾望的份上,讓我們的是是非非

,恩恩怨怨,都隨風散去了吧!”

若鴻側著頭想了想,唇邊已有笑意,但,他退后了一步,沒有去

握子默的手。他說:“我不能這么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

偏要你難過,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興了,才要原諒你!”

三月,又是桃紅柳綠的季節。

若鴻一早就興沖沖的帶著畫架,騎上腳踏車,出門寫生去了。他

最近畫得非常得心應手,常有佳作,興致就非常高昂。出門時,他對

芊芊說:“我覺得今天靈感泉涌,有強烈的創作欲,我要去畫橋,畫

各種大小曲折的橋!”他注視著芊芊,熱情的說:“你知道嗎?‘橋

’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它躺在水面上,溝通著兩個不同的陸地,

把橋這一端的人,送到橋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這樣,被

那座望山橋給送到一起的!”

說完,他騎上車就走,芊芊笑著,追在后面喊:“你得告訴我,

中午在哪一座橋,我才能給你送飯去啊!”

“我也不知道慼A興之所至,走到哪里,就畫到哪里!不過,

我肯定會去畫望山橋!”

若鴻走了。芊芊開始忙家務,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鋪床疊被,把

臟衣服收進竹籃里……再去整理若鴻散落在各處的畫紙畫稿,她心情

愉快,嘴里哼著歌:山呀山呀山重重,云呀云呀云翩翩,水呀水呀水

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忽然有人敲著門,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問:“請問有人在家

嗎?”

芊芊怔了怔,又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問:“請問這兒是水云

間嗎?”

芊芊納悶極了,走到門邊,打開了那兩扇虛掩的門。于是,她看

到門外有個中年婦人,大約三十余歲,手里牽著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

。那婦人衣衫襤褸,穿著件藍布印花衣褲,梳著發髻,瘦骨磷峋,滿

面病容,背上背著個藍布包袱,一臉的風塵仆仆。那孩子長得眉清目

秀,大雙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識,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舊。背上

,也背著個包袱。

就這樣一眼看去,芊芊已經斷定兩人都走了很遠的路,都在半飢

餓狀態之中。“你們找誰?”芊芊驚愕的問,水云間不在市區,很少

有問路的人會問到這兒來。“這里就是水云間!”

“娘!”小女孩雀躍的回頭看婦人,一臉的悲喜交集,大喊著:

“找到了呀!我們總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婦人比小女孩收斂多了,她整整衣衫,

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場的看著芊芊:“對不起!我們是來找梅若鴻先

生的,請問他是不是還住在這里?”

芊芊不知怎的,覺得背脊上發冷了:“是!若鴻就住在這兒,他

現在出去了,你們是誰?”

小女孩歡呼了一聲,抓著婦人的手,搖著,叫著:“娘!找著爹

了!找著爹了!”

芊芊的心臟,猛的一跳,差點兒從口腔里跳出來。定睛看去,那

婦人正在抹眼淚,那淚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張臉孔。芊芊顫抖

的問:“什么爹啊娘啊?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從四川滬縣來的!”那婦人又激動、又興奮、又虛弱的

說:“足足走了三個多月才走到這兒,在西湖繞了好几圈,遇到個學

生,才說這兒有個水云間!”她說得語無倫次。

“我的名字叫翠屏,這孩子叫畫兒,我們從若鴻的老家來的……

我帶著畫兒來找她爹,只要讓他們父女相見,我就對得起若鴻的爹娘

了!”

芊芊如同遭到雷擊,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門一讓,對那母

女兩個,匆匆的說了一句:“你們進去等著,我去找若鴻回來!”

芊芊拔腳就沖出了房門,沖出了籬笆院。她開始沿著西湖跑,一

座橋又一座橋的去找。幸好若鴻提到望山橋,她終于在橋邊找到了他

。不由分說的,她搶下了他的畫筆畫紙,氣急敗壞的說:“你跟我回

去!你馬上回去!”

若鴻看到芊芊臉色慘白,眼神慌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嚇了一

大跳,直覺的以為,水云間失火了。新畫的畫又燒掉了!他顧不得畫

了一半的橋,他帶著芊芊,兩個人騎上腳踏車,飛也似的回來了。遠

遠看到水云間依然屹立,他就松了一口大氣說:“又沒失火,你緊張

什么?”

“我寧愿失火!”芊芊大叫:“我寧愿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

這個!你進去看!你進去!”

若鴻跟著芊芊,沖進了房門。

翠屏帶著畫兒,從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約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

子搖搖晃晃的,差點兒暈倒。畫兒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兩個,都那

么蒼白,那樣的弱不禁風,像兩個紙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兒,兩對眼

睛,都直勾勾的看著若鴻。

若鴻整個人都傻住了,他張大了眼睛,震驚已極的注視著翠屏,

動都不能動。“若鴻!”芊芊喊:“告訴我,她們是誰?”

翠屏見若鴻只是發怔,一語不發,就抖抖索索的開了口:“若鴻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鴻面如死灰!翠屏!這是翠屏!怎么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識,

一下子全亂了。瞪著翠屏,他仍然不動不語。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說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熱烈的眼

神,把若鴻看個仔細。“你長大了!個頭變高了!臉上的樣子也變了

!變成大人樣了……”她激動的說著,又去擦眼淚,擦著擦著,就去

摸自己的面頰,羞怯的說:“你長大了!我……我變老了!所以你都

不認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

“翠屏?”若鴻終于發出了聲音,顫抖的,不能置信的。

“你怎么會來杭州?太不可思議了!太突然了!我實在來不及思

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寫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邊水云間

’,當時我們就請村里的李老師寫了好多封信給你,都沒有回信,這

次我就這樣尋來了!”她說著。“若鴻!”她又拉過畫兒來,急急的

解釋:“這是畫兒,是你的女兒!你從來沒見過面的女兒!你離家的

時候,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畫兒是臘月

初二生的,已經十歲了。鄉下太苦了,她長得不夠高,一直瘦瘦小小

的!她的名字,畫兒,是爺爺取的,她爺爺說的,你自小愛畫畫,離

開家也是為了畫畫,就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畫兒,我……我好對不起你

,沒給你生個兒子……可畫兒自小就乖,好懂事的……這些年你不在

家,我還虧得有個畫兒……”翠屏一說就沒停,若鴻的目光,情不自

禁的被畫兒吸引了,畫兒那么熱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若鴻看

。瘦瘦的小臉蛋上,那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漆黑晶亮,里面逐漸被

淚水所漲滿。

“畫兒……”若鴻喃喃自語的說,精神恍惚。“我有個女兒?畫

兒?畫兒?”翠屏把畫兒推上前去。

“畫兒!快叫爹呀!”

畫兒眼淚水滴滴答答滾落,雙手一張,飛奔上前,嘴里拉長了聲

音,充滿感情的大喊:“爹……”

若鴻太震動了,張開手臂,一把就緊緊的擁住了畫兒。畫兒仆伏

在他懷中,抽抽噎噎的說了句:“爹!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緊緊相擁,都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著這一幕,已經什么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驚之中

,還抱著一線希望,這是個錯誤!不到黃河心不死,她要聽若鴻親口

說出來!

“若鴻,”她重重的喊:“你告訴我,你必須親口告訴我!她們

是誰?你說呀!你說呀!”

翠屏驚嚇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時才發現芊芊的存在。

畫兒怯怯的緊縮在若鴻懷中。若鴻苦惱的抬起頭來,在滿懷激動

中,已無力再顧及芊芊的感覺。

“芊芊,沒辦法再瞞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里給我娶的媳婦

兒,那年我才只有十五歲……鄉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還是個小

孩子的時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睜大了眼睛,拼命吸著氣。半晌,才悲憤交加,痛不欲生的

大吼了出來:“梅若鴻!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總算認清你了!你停

妻再娶,到處留情,到今天已經是‘兒女成雙’了!梅若鴻!你置我

于何地?”

喊完,她掉轉身子,就飛奔著跑出房門,跑過院子,跑出了籬笆

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鴻推開畫兒,拔腳就追:“芊芊!你等等!

你聽我說……”

翠屏看著這一切,小小聲的說了句:“這是你的新媳婦……糟糕

,我氣走你的新媳婦了!”說完,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

“爹!爹!”畫兒大叫著:“娘不好了!娘暈過去了!你快來呀

……”

若鴻大驚,又跑了回來,翠屏已暈厥倒地。畫兒仆在她身邊,著

急的搖著喊著。若鴻扑奔上前,狼狽的抱起翠屏,感覺到她身輕如燕

,心中不禁緊緊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亂如麻,頭昏腦脹。只見

翠屏氣若游絲,面白如紙。他更是驚慌失措,覺得自己的世界,已整

個大亂。亂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時此刻,實在是沒辦法去追芊

芊了。

若鴻正在驚怔中,畫兒已經急急忙忙的解開了自己的包袱,從里

面拿出一瓶藥水來,又拿出自備的小匙,就走到床邊,對若鴻說:“

爹,你不要著急,娘就是這樣子,常常走著走著就暈倒了,我們一路

都配了藥,熬成藥水隨身帶著!來,你扶住她的頭,我來喂她吃藥!



若鴻慌忙扶起翠屏的頭,畫兒熟練的喂著藥,不曾讓一滴藥溢出

。喂完了,讓翠屏躺下,畫兒說:“我看到水缸里有水,我可以舀盆

水給娘洗臉嗎?”

“當然,你可以!可以!”

畫兒去舀水,舀著舀著,發出一聲驚呼:“爹!你有白米慼I

好多白米慼I”接著,她一抬頭,發現架子上有一碗雞蛋,這一驚

更非同小可。“爹!你這兒還有雞蛋!”她舀了水過來,熟練的用一

條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額上,就用閃亮的眸子,渴望的看著若鴻說:

“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鍋白米飯給娘吃?我們有好久沒吃過白米飯了

!還有那些雞蛋……”她大大喘口氣:“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鴻一迭連聲的說,心臟就絞痛了起來

。“你們一路都沒有東西吃嗎?”

“在家鄉就沒有東西吃了!兩年前,一場大水,把什么都淹掉了

……”

畫兒正說著,翠屏已悠悠醒轉。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鴻焦

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張望了一下,不見芊芊。

就羞怯的,抱歉的說:“我又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若鴻伸手去攔她。

“你起床干什么?剛剛才暈倒,還不躺下休息!”

“不要緊!不要緊!老毛病,現在已經緩過氣來了!好多事要跟

你交代呢!不說不行呀……”她摸索著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邊去



“娘!我去煮飯!”畫兒興奮的說:“我再蒸一大碗雞蛋給爹和

娘吃!”說著,就跑到灶邊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鍋,洗米煮飯。若

鴻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恭恭敬敬的從里面捧出了兩面小小的牌

位,雙手捧給若鴻:“若鴻,我終于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里了,

這樣,我離開的時候,也就沒有牽挂了!”

若鴻如遭雷擊,雙手捧過牌位,渾身都發起抖來。

“牌位?”他喃喃的說:“爹娘的牌位?他們……他們都不在了

?怎么會?他們還年輕,身體都硬朗,怎么會?怎么會?”

“就是兩年前,家鄉那場大水災,田地都淹沒了,沒吃沒喝的,

跟著就鬧瘟疫,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災里,染上

痢疾撒手歸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著去了……”

若鴻瞪大眼睛,也無法承受,劇痛鑽心,眼淚直掉。

“家里的日子,真是不好過,”翠屏繼續說:“二哥三哥見沒法

營生,就離開家鄉走了。娘受不了這一連串打擊,沒多久也臥病不起

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畫兒了!”

若鴻驚聞家中種種變故,真是心碎神傷,無法自已。將牌位捧到

畫桌上并列著,就崩潰的跪了下來,對著牌位磕頭痛哭:“爹──娘

!孩子兒不孝,你們活著的時候,我未能在身邊盡孝道,死的時候,

未能趕回家鄉送終!家里發生那么多事,我卻始終不知不曉,不聞不

問!我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你們白白給我受了教育,我卻變成這樣

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人了!爹娘!你們白養了我,你們白疼了我!”

翠屏見若鴻如此傷心,也陪在旁邊掉眼淚。掉了一陣淚之后,她才振

作了一下,又對若鴻說:“娘走了之后,我的身子就越來越差了,去

年年底,大夫跟我說……”她壓低了聲間,不讓正在燒飯的畫兒聽到

。“我挨不過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沒法子了,我必須把畫兒和爹娘

的牌位交給你!……所以,我們才這樣山啊水啊的來找你了……”

“什么?”若鴻大驚,抬頭看著翠屏。“不會!不會!”他大聲

說:“你已經到了杭州了,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藥!不管

你生了什么病,我會治好你,我一定會治好你……”他喉中嘶啞,各

種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

我了,你不要再東想西想,讓我來吧!”

“可是,你已經有了新媳婦了!”翠屏溫婉而認命的說:“她長

得好標致,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過了!我……我又丑又老

,又生病,我這就收拾收拾回鄉下去,不打擾你們了!畫兒,就交給

你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整理包袱,把畫兒的衣服拿出來,把自

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么?”若鴻問。

“我馬上就走,再耽擱,天就黑了!”

畫兒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轉身,聽到翠屏的話,嚇得魂飛魄散。

奔過來,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著大喊:“娘!你去哪里?你去,

我也跟你一起去!”

“畫兒!”翠屏扯著她的手。“娘把你交給你爹了,以后跟著爹

好好過日子,要孝順爹,要聽那個什么什么阿姨的話……”

“不要!不要!”畫兒狂叫著,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若鴻:

“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們這一路怎么走過

來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為永遠走不到了!我們的腳磨破了,腳跟起

水泡了,好几天餓得沒東西吃,上個月遇到大風雪,把我和娘刮到山

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餓,娘只能抱著我,兩個人一起發抖到天亮…

…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說:沒關系,快找到爹了

!找到爹就好了!……爹,我們終于找到你了!可是,你怎么不要我

們呢?”

“畫兒!”若鴻掉著淚痛喊:“爹沒有不要你們!爹要的!要的

!一定要的!”他扑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

里都不許去!你給我躺下,好好靜養,好好休息,什么話都別說了!



“可是,若鴻,你那個新媳婦會生氣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視著翠屏:“你聽我還是不聽我?



“聽!聽!聽!”翠屏慌忙說,一直退一床邊去坐下,眼光怔怔

的,溫馴的凝視著若鴻。那種“丈夫是天”的傳統信念,使她什么話

都不敢再說了。

畫兒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擺碗筷。那米飯的香味,彌漫在室

內。若鴻看著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

刺進內心深處去。芊芊,芊芊,我用什么面目來見你呢?用什么立場

來對你說話呢?

芊芊已經無家可回,也無處可去,她只能去一個地方:煙雨樓。

因而,這天下午,整個醉馬畫會,都知道梅若鴻的事了。大家都那么

驚奇,因為和若鴻認識五年來,從來沒人聽說過他在老家有妻子。見

芊芊哭得像淚人一般,不禁人人痛罵若鴻。談起芊芊和若鴻“結婚”

的經過,更是群情激憤。子璇擁住了芊芊,不住拍著她的肩,說:“

不管怎么樣,我們會支持你!相信我!這兒全是你的朋友,我們會幫

助你,不會袖手旁觀的!你先在我這兒住下來,看若鴻要怎樣給你一

個交代,給大家一個交代!”

“我不敢相信這件事,”陸秀山跳起來說:“我要去水云間,看

看若鴻那個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葉鳴說。

“我也去!”沈致文說。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說。

結果,醉馬畫會全體會員,包括了谷玉農,全都去了水云間,把

芊芊留在煙雨樓照顧眾望。他們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人人臉色沉

重。他們沒有告訴芊芊,因為翠屏又暈倒了,所以大家忙著找大夫、

治病、抓藥、熬藥……忙了大半天。大夫說,翠屏已經病人膏肓,不

久人世了。畫兒天真的以為,有大夫了,有白米飯了,有爹了……娘

就“一定一定”會好的!那種天真和喜悅,使每個人都為之鼻酸。而

若鴻,眼睛紅腫,眼白布滿了血絲,頭發零亂,神色倉皇,真是說有

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追在大夫身后,不住口的說:“你救她!你治

她!不論要花多少錢,我去賺!我去拉車,我去做苦力!我給她買最

好的藥!你不要管價錢,你只要開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醫生開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黃,又是人參……子默一看,

就知道藥價不輕。當下,就拉著眾人,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湊給若

鴻先應急。若鴻此時,已不再和子默鬧脾氣,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

錢就去抓藥。翠屏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還想起身招待眾人。畫兒

倒茶倒水,又照顧爹又照顧娘,像個小大人似的。眾人原是去水云間

,准備興師問罪的,結果,看了這等淒慘狀況,竟無人開得了口。最

后,子璇才對若鴻說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來一趟煙雨樓,芊

芊在我那兒,以后到底要怎么辦?必須好好的談一談!”

晚上,若鴻趕到了煙雨樓。走進大廳,只見眾人都在,只是沒見

到芊芊。

“芊芊呢?”若鴻痛苦的問:“她不要見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氣了,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你!”子璇說:“我們都

曾親眼目睹,她為了和你這段感情,怎樣上刀山,下油鍋,拼了命去

愛,現在,你如果不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我們都為她抱不平!”

“你為什么不早說呢?”子默問:“你為什么要隱瞞家里有老婆

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隱瞞!”若鴻心慌意亂的說:“我只是以

為,翠屏屬于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那年,我

才十五歲呀!十五歲根本是個孩子,家里弄了個大姑娘來,叫我拜堂

,我就拜了堂!十六歲我就離開家鄉,這才真正開始我的人生!我一

直認為,十六歲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十六歲以前和十六歲以后

,完全是兩個時代!兩個時代怎么會混為一談呢?十六歲以前,遙遠

得像上一輩子,是我的‘前生’,十六歲以后,才是我的‘今生’呀

!我怎樣都沒想到,‘前生’的翠屏,會跑到‘今生’來呀!”

眾人聽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給忘了?”子璇問。

“也不是這樣,她常常在我腦中出現,她的名字,也常常沖到了

我嘴邊,几次三番都想對芊芊說,又生怕造成對芊芊的傷害,就咽下

去了。你們記得,以前大家說要集體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說我是

‘絕緣體’,好端端的,我為什么說自己是‘絕緣體’,就因為翠屏

在我的記憶里呀!”

“原來,‘絕緣體’三個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經結過婚了’

,這種啞謎,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猜得透!”鐘舒奇跌腳大嘆。“

現在,弄成這樣的局面,你到底要怎么辦呢?”

若鴻痛苦莫名,喟然長嘆,咬咬牙說:“弄到這個地步,我已經

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錯!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諒解,因為,僅

僅是諒解還不夠,你們都見到了翠屏和畫兒,病妻弱女,飢寒交迫的

來了!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的來找尋我這個唯一可依靠的人!我這一

生,過得如此自私,不曾對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負過一點點責

任……此時此刻,我如果選擇了芊芊,遺棄翠屏,那我還算個人嗎?

還有一點點人性嗎?”

“這么說,”葉鳴沖口而出:“你選擇了翠屏,放棄了芊芊嗎?



“你要芊芊到哪里去呢?”陸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經山為証,

水為媒,被我們這些腦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馬’,作儐相、作人証

的嫁給你了!你現在可不能說不管就不管!”

“我給你一個建議,”谷玉農往前邁了一大步,認真的說:“你

學我吧!你趕快和翠屏辦個離婚手續,離了婚,你還是可以照顧她,

就像我還不是照顧子璇,愛護眾望……離婚手續也很簡單,像我上次

一樣……”

若鴻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氣。

“我如果和翠屏離婚,那比殺掉她還殘忍!她腦筋單純,會以為

被我‘休了’!她代我盡孝,侍奉雙親,代我撫育畫兒,十年茹苦含

辛,我不能恩將仇報,去休了她!何況,她現在病成這樣,哪里禁得

起這種打擊?而芊芊……”他頓了頓,心痛已極的閉了閉眼睛,咽了

一口口水。

“她畢竟年輕、健康又美麗……”

芊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房門口,面色慘白如紙。

“所以,我禁得起打擊!”她冷冷的、淒厲的接口:“我對你無

恩無義,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眾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著芊芊。

若鴻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視著芊芊,無盡的哀求,無盡的祈諒,

全盛在眼睛里。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對這樣熱烈的眸子已視若無睹

。她點點頭,冷極的說:“我懂了!我都明白了!這就是你的選擇,

你的決定!選擇得好,決定得好,有情有義,合情合理,我為你的選

擇喝彩!”

“芊芊,不是的!”若鴻沉痛的說,千般不舍,萬般不舍的瞅著

芊芊。“我不是在做選擇,我對你的愛,早已是天知地知,人盡皆知

!現在不在考驗我的愛!追隨自己的愛而去,好容易!追隨自己的責

任感,好艱難!”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說:“你終于有了‘責任感’了,我為

你的‘責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進嘴來:“你不要生氣!現在生

氣沒有用,要好好談出一個結果來呀!”

“可能有結果嗎?”芊芊掉頭看子璇:“他現在的想法是,芊芊

什么都可以原諒,什么都可以包容,永遠會支持他,維護他!所以,

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鴻的‘責任感’,成全他梅若

鴻不遺棄糟糠之妻的偉大情操!他就是這樣一廂情愿,只為自己想的

一個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覺和我的感情!對這樣一個男人,我的心

已經徹底的死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子璇問若鴻:“你希望‘兩全’,是不是

?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諒,是不是?”

若鴻呆呆站著,淒然不發一語。

“如果不能‘兩全’呢?”子默著急的問。“如果芊芊能原諒你

,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其一,你選擇誰

?”

若鴻怔怔的看著芊芊,仍然不發一語。過了好半天,才傷痛的說

了句:“這不是選擇題,如果我有權利選擇,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

都會選擇芊芊,問題是我已無權選擇!”

“你現在才知道你無權選擇!”芊芊大聲的痛喊著,“你十年前

,就已經沒有權利選擇了!”她咬咬牙,橫了心。臉色由憤怒而轉為

冷峻。“好,好,好!好極了!從今以后,我跟你這個人一刀兩斷,

永不來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隨你去自由穿梭,

都和我了無瓜葛!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見到你的面孔

,再也不要和你說任何一句話!再也不要接觸與你有關的任何一件事

情!”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是她和若鴻的結婚証書,她舉起証

書,說:“這是我們的結婚証書,在場諸人,都是我們的見証!現在

,仍然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仍請在場諸君,作為見証……”她三下

兩下,把証書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

如雪花般隨風飛去。“愛情婚姻,灰飛煙滅!我把結婚証書撕了,從

此結束我們的婚姻關系,斬斷我對你的痴情!”

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這份堅決和氣勢震懾住了,大家看著芊芊

撕証書、撒証書,竟無人阻止。

若鴻神情如痴,雙眼發直,身子釘在地上,像一座石像。

他注視著窗外那如雪片般飛去的碎紙,喃喃的說:“撕不碎的!

燒不掉的!斬不斷的!風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動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復了原有的冷漠。她

高昂著頭,不再留戀,不再遲疑,她大踏步沖向門外,絕塵而去。

滿屋子的都震懾著,也沒有人要阻止她的腳步。

芊芊當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驚愕與悲喜中,她毫不猶豫

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爹!你說的種種,都對了!我用我的生命和

青春,証實了你當初的預言!現在,我回來了!請你原諒我的年輕任

性,一意孤行!我已經受盡苦難,萬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

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還肯要我嗎?還愿意收回我嗎?”

杜世全看著那飽經風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

把她緊緊緊緊的摟在胸前,眼里,溢出了兩行熱淚。

一邊站著的意蓮,早就哭得唏哩嘩啦了。

三天后,芊芊隨著杜世全和意蓮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

她給子璇的信上,這樣寫著:“心已死,情已斷,夢已碎,債已

了!所以,我走了!水云間里的點點滴滴,一起留下!煙雨樓里的種

種情誼,我帶走了。”

芊芊走了,把歡笑也帶走了。

若鴻從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間”來了。忽然之間,他的身

邊,有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個年幼而營養不良的女兒。家庭的

責任,就這樣沉甸甸的對他壓了過來。翠屏的病,需要龐大的醫藥費

。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點,不要他過問,而今才知道,柴米油

鹽醬醋,居然件件要錢。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們幫忙,他必須靠

自己!這是繼“上班”之后的另一次,他開始為生活“出賣自己”!

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樣,他弄得自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這次,是“墨軒”字畫社的老板,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著畫來“

押錢”,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既然會畫畫,何不到西湖風景區去擺個

畫攤?給游人畫人像!現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游人

如織的時候,生意一定不錯!若鴻考慮了兩三天,在生活的壓力下低

頭了。擺畫攤就擺攤吧!總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貨名打交道,擺

畫攤還不離本行!于是,收拾起自己的驕傲、收拾起零亂的心情、收

拾起對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了,唯

一能想的,是怎樣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樣才能給畫兒一個安定的家



他去擺畫攤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時,這才知

道,擺畫攤也是一門學問,常常枯坐在那兒一整天,乏人問津。他只

收費一張畫像三角錢,居然有游客跟他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畫了,對

方還嫌畫得不好!前几天,他完全不兜攬生意,采取“愿者上鉤”的

方式,竟然沒有“愿者”!然后,他只得采取“叫賣”的方式,豎著

“人像速描”的牌子,擺著畫架,嘴里還要吃喝著:“畫人像!畫人

像!嘿!一張三毛!不像不要錢!”

這種生活,不是若鴻的個性所能忍受的。什么驕傲自負,壯志凌

云,不可一世,海闊天空……全都煙消云散。一文逼死英雄漢!他這

才體會“一文逼死英雄漢”這句話的意義。

若鴻的人際關系,本來就很糟。自從擺畫攤之后,和游客間的糾

紛,真是層出不窮。有的游客畫了像,不肯付錢,硬說畫得不像。有

的游客付一張畫像的錢,來了一家妻兒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說把他

畫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說把他畫得太胖了,有的又說他畫得太瘦了…

…從沒有一個人夸贊他一句,說他畫得好。他這樣畫著畫著,越畫越

自卑,越畫越沒興致,越畫越蕭索……最怕是碰到熟人,驚訝的說一

句:“梅先生,你現在……在干這個啊?”

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種熟人,對他左打

量右打量,問上一句:“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嗎?你……夫人可好?”

每當這時,若鴻就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覺得自己的尊

嚴,已被人踐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經被亂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

啊!你可知我現在的處境?此生此世,還可能化解嗎?……不行!他

用力的甩甩頭,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無心擺畫攤了,要想翠屏

!翠屏是世上最可憐的女子,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嫁給人事未解的他

,不到一年,他就只身遠去,讓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

下要撫育幼女。再經過水災、變故、死亡……種種悲劇,弄得自己百

病纏身,還要千山萬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無依的幼女給他遠迢迢送

過來。世間怎有這樣的悲劇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鴻只要沾上邊的

女子,就是人間至慘的悲劇了!他真的是個災難,是個禍害呀!

若鴻就在這種身心雙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氣吞聲的擺畫攤。總算

,能多多少少賺到一些錢,來付翠屏的醫藥費。但他每次受了氣回家

,臉色就難看到極點。常常摔東西,砸畫板,捶胸頓足,對著窗外的

西湖大叫:“為什么我梅若鴻到今天還一事無成?為什么我淪落到必

須擺畫攤為生?為什么人生這么艱難?為什么人年紀越大,快樂就越

少,痛苦就越多?為什么要這么辛苦的活著?為什么?為什么?……



翠屏和畫兒都嚇壞了,母女倆緊抱在一起,淚汪汪的看著若鴻發

瘋。翠屏雖是個鄉下女人,沒受過教育,但是,已經歷了太多生離死

別,對人生的痛苦,體會得特別強烈。每當若鴻發脾氣,翠屏總是謙

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兒不住的說“對不起”,這使若鴻更加毛躁

,咆哮著大吼:“不要說對不起!我并沒有罵你,你為什么要說對不

起?哭哭哭!你為什么老是哭!”

“是!是!是!我不說,我不說……”翠屏手忙腳亂的擦淚。“

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

么貴的藥,花那么多的錢……”

“不要提芊芊……”若鴻更大聲的吼著,暴跳如雷了:“不要對

我提芊芊!一個字都不要提……”

“爹!”畫兒沖過來,哭著推了他一把,生氣的嚷著:“我和娘

走了那么遠的路來找你,可是你這么凶!娘已經生病了,你還要罵她

!你不知道她多想討你喜歡……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

畫兒這樣一說,若鴻整個泄了氣。看著畫兒那張雖瘦小,卻美麗

的臉龐,想著她小小年紀所受的苦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晚,

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發呆,畫兒怯怯的走上前來,給他送

上一杯熱茶。

“爹!我錯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賺錢,要我和娘過好日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該說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么會

這樣疼我們,照顧我們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畫兒緊抱在胸前。淚,竟奪眶而出了。畫

兒偎著他,非常懂事的,小聲的說:“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個芊

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來,娘不會生氣的!”

他搖搖頭,更緊的擁著畫兒。他無法告訴畫兒,芊芊的愛情觀,

是一對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云間,實在太小了,

容不下兩個女人!即使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遠走,從他生命

里,永遠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痛,永無休止的痛……

這天下午,若鴻在斷橋邊擺攤子。這天真是不順利極了,整個上

午都沒有人要畫像,下午,好不容易有個孩子覺得希奇,付了三角錢

畫像,畫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錢也搶回去了。

若鴻的憤怒和沮喪就別提有多么嚴重了。坐在斷橋邊,他弓著背脊,

滿臉于思,愁眉苦臉……自己覺得跟個乞兒差不了多少。此時,有兩

個女學生走了過來,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

“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頭發也不剪,倒有點藝朮家的樣

子!”

“你看他挺落魄的,咱們算做件好事,讓他給畫一張好不好?”

“不要吧!浪費這個錢,不如去買烤紅薯……”

“我想畫嘛!合畫一張吧!問問他合畫一張能不能只算三角錢…

…”

兩個人推推拉拉,議論不休。若鴻一抬頭,勉強壓制著怒氣,大

聲的說:“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畫一張,只要你們三角錢!”

兩個女學生嘻嘻笑著,正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警察,手里拿著

警棍,對若鴻一揮棍子,凶巴巴的說:“喂喂喂!風景名勝區!不准

任意擺攤,破壞景觀,快走快走!”

兩個女學生一見警察來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

似的跑走了。若鴻氣壞了,對警察掀眉瞪眼,沒好氣的問:“我幫游

客服務,增加游覽情趣,怎么會破壞景觀呢?”

“我說破壞就是破壞!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景點呀

?你這樣亂七八糟的坐在這兒……”

“什么亂七八糟,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你不服取締,還這么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攤,我就砸

了你的攤子,把你抓到警察廳去!”

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正吵著,忽然烏云密布,天空上,雷

電交加,下起大雨來了。若鴻的畫攤,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亂

七八糟”了。警察揮著警棍,躲進了警車,警車呼嘯而去,又濺了他

一身水。他氣炸了,對著警車狂吼狂叫:“來呀來呀!要抓要宰,要

罰要關都隨你!腳鐐啊,手銬啊,全來呀……”

警車早就去遠了。

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騎上腳踏車,冒著傾盆大雨,回到水云間



一進房間,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熱水的

倒熱水,心疼得什么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說:“生怕你淋雨,你還是淋

成這樣!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頭發擦擦干,我去給你燒姜湯!”畫兒說。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理我!”他咆哮著,把翠屏和畫兒統

統推開:“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

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知道若鴻在外面又受氣了。翠屏找了

件干衣服來,追著若鴻,追急了,就爆發了一陣咳嗽。

若鴻一急,就對翠屏大吼著:“你下床來干什么?你存心要整死

我是不是?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拋下了,就為了要給你治病,你不

讓自己快快好起來,你就是和我作對!”

“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濕了就濕了!”若鴻發泄的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

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

!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的說:“下雨也

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沖到河里去了呢!”

“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兩

年前,家鄉淹大水,那個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

多人呢……”

若鴻一抬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你們的意思是說

,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我應該被沖到河里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

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

“這是什么世界嘛!”若鴻繼續吼著:“我已經走投無路,才擺

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里

來,你們還認為我的霉倒得不夠?”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

就滾了出來:“爹!你又亂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亂怪別人

,亂吼亂叫,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

為巨大的悲痛。他踉蹌的沖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緊抱住自己

的頭,絕望的說:“一個人怎么可能失去這么多呢?失去尊嚴、失去

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

,我怎樣再過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于

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身受。

這天夜里,雨勢仍然狂猛,風急雨驟,如萬馬奔騰。

半夜里,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

暗,才摸黑下了床。對畫兒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再對縮在牆角熟睡

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愛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苦于無

法表達。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

。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爹!娘!請

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

望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愿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

苦了!”

她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

“若鴻,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

拜別已畢,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的走了出去。

風強勁的吹著她,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她筆直的往前走,往前走…

…她再也不怕淋濕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云間前面,

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她走過去,走過去……扑通一聲,落進

了水里。冰涼的水,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

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吹著門,砰砰砰的打著門

框,雨嘩嘩的響,被掃進了房里。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個空。“娘!”她大叫,咕咚一

聲滾下了床。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叫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

!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鴻跳起身子,對著大門就沖了出去,嘴里發狂般的慘叫著:“

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

求求你!回來呀……”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沖沖的奔過去,摸索到若鴻的手,她

握緊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

!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

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几里路,都已喊遍,喊

得喉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

第二天,風停雨止,陽光滿天。翠屏的死尸,在水云間旁几步路

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她面目祥和,雙目緊閉,不像一般

溺死者那么浮腫可怖,她,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翠屏在三天后,就入了土。

葬禮是子默和醉馬畫會安排的。參加葬禮的,也只有醉馬畫會這

些人。子默請了一個誦經團,繞著墓地誦經,為翠屏超渡亡魂。畫兒

披麻戴孝的跪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看到泥土一鏟一鏟的被鏟進墳

坑,畫兒忍不住對墳坑伸長了手,哀聲哭喊著:“娘!不要不要啊!

你這樣埋在地下,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娘!不要不要啊……”

子璇走過去,把畫兒摟在胸前,拭著淚說:“畫兒,你娘活著的

時候,病得好厲害,現在,她到天上去了,她就再也不會咳嗽,再也

不會痛了!天上不會寂寞的,有你爺爺奶奶陪著她,還有好多好多可

愛的仙子陪著她!你別哭了,你爹,還需要你照顧呢!”

大家聽著,人人都為之淒然落淚。但是,若鴻卻無動于衷的站著

,看著墳塚,不言不語,兩眼呆滯,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他整

個人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只有他的軀殼參加葬禮。誦經團誦經,大

家撒白菊花,燒紙錢,一'g又一'g的土,逐漸掩埋了棺木。畫兒的悲

啼,眾人的勸解……離他都好遙遠好遙遠,他似乎聽不到,也看不見



葬禮結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水云間,若鴻依然是那個樣子,大家

推張椅子給他,他就坐下,倒杯水給他,他就喝水。

杯子拿走,他就動也不動的坐著,兩眼痴痴的看著前方。周圍的

人物,外界的紛擾,仿佛與他都無涉了。

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畫兒拉住子璇的手,用充滿恐懼的聲音問

:“子璇阿姨,我爹怎么了?他為什么不說話,也不理人?他會不會

是生病了?”

子璇走過去,推了推若鴻。

“若鴻!你還好嗎?你別嚇畫兒了!你要不要吃一點東西?你已

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去下碗面給你吃,好嗎?你說句話,好嗎?”

若鴻目光呆滯的直視前方,恍若未聞。子璇害怕的抬起頭來,和

大家交換注視,人人驚恐。

“爹!爹!”畫兒一急,扑進了若鴻懷里:“你不認得了我了嗎

?我是畫兒啊!你看著我,跟我說話呀!你為什么不理我?”她害怕

極了,哽噎起來:“娘已經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呀!



若鴻終于皺了皺眉,轉動眼珠子,遲緩的看了看畫兒,但卻是極

陌生的眼神。“若鴻!”子璇蹲下身子,仔細看他,越看就越緊張,

她搖著他,大聲喊起來了:“你在想什么?你有多少悲痛,你有多少

苦悶,你有多少委屈,你有多少不平,你都發泄出來啊!你不要這樣

子嘛,死去的人固然令我們傷心,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啊!你這個樣

子,叫我們這些做朋友的,看了有多心酸,你又叫畫兒那么幼小的心

靈,怎樣承擔呢?”

若鴻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子璇,動也不動。

“若鴻!”鐘舒奇重重的拍他的肩:“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

要振作起來,撫育畫兒的責任更重大,現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你還

有許多未完的事要做呀!”“哭吧!”葉鳴跳著腳說:“你大哭一場

!罵吧!你大罵一場!甚至你要大笑一場也可以!罵這個世界待你的

不公平!罵老天,罵上帝……你罵吧!”

陸秀山抓住了子默,著急的說:“我看他不對,整個人都失了神

,這樣子,得請大夫來看才行!”

子默沖上前去,把若鴻從椅子里揪了起來,大吼著:“梅若鴻,

你看著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看清楚了,我燒了你的畫,我是那個燒

了你二十幅珍貴的好畫的汪子默,我們之間有著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

深仇大恨,你總不會連我也忘了吧?”

沒有用。子默的激將法也絲毫不起作用,若鴻仍然沉坐在椅子中

,不言不語。一時間,個個人都激動起來了,大家圍繞著若鴻,你一

言,我一語,紛紛提起往日舊事,想要喚醒他。但他的眼神,卻越來

越陌生,越來越遙遠了,他對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了。

“爹啊……”畫兒扑進他懷里,揉著他,搖著他,痛哭失聲了:

“你跟我說話啊!你跟大家說話啊……你聽不見了嗎?你看不見了嗎

?不要不要……爹,爹,爹……”

畫兒這樣一陣哭叫,若鴻終于有了些反應,他抬起了眼睛,迷惑

的看看畫兒,又看看眾人,就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小小聲的,沒把

握的問:“你說,我到底畫什么好呢?”

大家都愣住了。然后,子默急切的拿了張畫紙和炭筆,塞進他的

手里,說:“你還記得畫畫,很好!好么,畫一張畫兒!給你女兒畫

張速寫!畫吧!畫吧!”

若鴻小心的拾起炭筆,看看畫紙,就失神落魂的讓畫紙和畫筆,

都從膝上滑落于地。他憂愁的說:“該去給翠屏買藥了!”

“爹呀!”畫兒痛喊著,抱緊了若鴻:“娘再也不需要吃藥了,

她死了!她已經不喘了,不咳嗽了!神仙在天上會照顧她,你不要擔

心了……我們現在只要你好,求求你好起來,求求你跟我說話吧……



所有的人,都聽得鼻酸,但,若鴻又把自己心中的門,緊緊關閉

了。他不再說話,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眼光,落在不知名的遠方。他

把自己所有的思想意識,給囚禁起來了。

接下來一個星期,若鴻的情形每下愈況。他什么人都不認識,常

常整天不說話,偶然說一兩句,總是前言不搭后語。

他還記得畫畫這回事,有時會背著畫架出門去,畫兒就緊跟在后

面,亦步亦趨。但,他對著樹發呆,對著橋發呆,對著水發呆,對著

亭子發呆……他什么都沒畫。

子默為他請了醫生,中醫說他“悲慟過度,魂魄渙散”,要吃安

神補腦的藥,但不見得有什么大作用。西醫比較具體,說他就是“精

神崩潰”,一種類似“自閉”的症狀,目前,對這種精神病,還沒有

藥物可醫。不論中醫西醫,都有個相同的結論,他等于是“瘋了”。

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喚醒他的神志,他可能終生都是這樣痴痴傻傻,

而且會越來越糟。

這樣的結論,讓子默子璇、一奇三怪、和谷玉農都憂心如焚。子

默要把若鴻接到煙雨樓來住,但子璇不贊成,認為水云間里,有若鴻

最深刻的記憶,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與他息息相關,或者能喚起

他某種感情。大家覺得也言之有理。于是,每天每天,眾人都到水云

間照顧若鴻父女,并用各種方法,試圖喚醒他。當所有的方法都失效

以后,眾人心中都縈繞著一個名字,杜芊芊!最后,還是子默說出來

了:“今天若鴻會變成這樣,是各種打擊加在一起所造成的!當初的

燒畫事件,也是其中之一!回想我所做的,我真是難過極了!人都會

生病,那時的我,也病了!所幸我已痊愈……我一定要讓若鴻也好起

來,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芊芊!我要去一趟上海,我要和芊芊談一

談!”

“可是,”子璇擔憂的說:“我們都看到一芊芊撕毀結婚証書的

情形了!也都感受到她‘永不回頭’的決心了,我擔心的是,沒有任

何事情能讓她再回水云間了!”

“我想,”子默堅定的點了點頭:“我有辦法勸回她的,除非,

芊芊也病了,病得……心中沒有愛了!”

于是,子默去了上海。

子默去了整整三天,這三天中,他是怎樣說服芊芊的,誰也不知

道。三天后,子默回來了。和芊芊一起回杭州的,還有杜世全和意蓮



于是,這天,當眾人都集中在水云間,做他們的“日常功課”,

千方百計要喚醒若鴻時。芊芊和他的父母一起來了。

這天的陽光很好,整個西湖,波光瀲灩。遠處的蘇堤,長堤臥波

,六道拱橋,清晰可見。因此,大家把若鴻的椅子,搬到屋外的草地

上,把他的畫架也豎著,畫紙也放好,准備了各種能喚回他神志的東

西。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談起,把五年來的恩

恩怨怨、愛恨情仇都快講盡了,若鴻仍是無動于衷。這時杜家的汽車

開來了,杜世全和意蓮帶著芊芊下了車。

“我必須親自來看看!”杜世全對眾人說:“這個梅若鴻到底怎

么了?我以為已經徹底擺脫他了,但是芊芊非走這一趟不可!真是冤

魂不散……”他看到了若鴻,愕然的住了口。意蓮也怔怔的呆住了。

芊芊的視線,早就被若鴻所吸引了。只見若鴻枯坐在椅子上,整

個人已經骨瘦如柴。他還是穿著他最愛穿的白襯衫和藍色毛背心,衣

服卻空撈撈的像挂在竹竿上。他滿頭亂發,滿臉胡子。憔悴得几無人

形。最可怕的是他那對眼睛,眼神空茫茫,視若無睹。整個人好像根

本不在這個世界,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

芊芊頓時間把對若鴻所有的怨恨都忘了,她直扑誠到他的面前,

真情流露,悲慟的大喊:“若鴻!你怎么弄成這副樣子?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我是芊芊呀!我來了,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看

著我,你不會連我都忘掉,是不是?是不是?”

若鴻茫然的看了看芊芊,眼光陌生而又漠然。看了片刻,就不感

興趣的去看著遠方。

“若鴻!不可以這個樣子!”芊芊震動已極,痛喊著:“我知道

翠屏去了,你不肯原諒你自己,所以你把你整個人,都關進監牢里去

了!不行不行啊!你沒有資格去坐牢,如果你覺得對不起翠屏,如果

你充滿了后悔和歉疚,你就必須從牢里走出來,撫養畫兒,教育畫兒

……那樣,翠屏才沒有為你白白送掉一條性命!你聽到沒有?”她不

禁推著、搖著、拉著他。“你不能這樣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你給我

醒來醒來!”

大家聽到芊芊這樣說,個個都感動莫名。畫兒伸手摸著若鴻枯瘦

的手指,掉著眼淚說:“爹,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現在芊芊

阿姨回來了,你怎么不理她呢?娘也好喜歡芊芊阿姨的,娘也巴望著

芊芊阿姨回來的!一定是她在天上告訴了神仙,才讓芊芊阿姨回來的

!你要和芊芊阿姨說話呀!”

杜世全和意蓮面面相覷,都被這等淒慘狀況驚呆了。

芊芊看到若鴻仍然沒有反應,心都碎了。

“你怎么可以連我都忘了?就在這水云間,我們拜過天地,我們

誓守終身!我們吵過架,我們和過好!在這兒,就在這兒,我們有多

少共同的回憶,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都在這兒!記不記

得你開畫展以前,你畫了好多畫,我把它們排在地上,你躺下來高喊

‘天為被,地為裳,水云間,我為王’!若鴻,你是水云間里的國王

啊!你一直就是個感情丰沛,豪氣干云的國王啊!那樣的國王怎會喪

城失地,丟掉了所有的天下?不行不行!你要醒過來!你要醒過來…

…”她又拉又扯,用雙手扶住他的頭,強迫著他面對自己。

若鴻被這樣的拉扯驚動了,忽然抬眼看著芊芊,沒有把握的,猶

疑的問:“你說,我畫什么好呢?”

眾人都失望極了。若鴻又重復了一句:“你說,我畫什么好呢?



畫兒悲傷的看著芊芊,掉著眼淚解釋:“他就是這樣!他常常到

處的走,就一直說這句話,他不知道要畫什么?”

芊芊緊緊的盯著若鴻,重重的呼吸著,思潮起伏。

“你不知道要畫什么嗎?”她問:“你真的不知道要畫什么嗎?



她忽然站起了身子,退后了兩步,她傲然挺立,面對著若鴻。驟

然間,她雙手握住自己的衣襟,一把就撕開了自己的上衣。她大聲的

,有力的,豁出去的,堅定的說了兩個字:“畫我!”

這聲音如此宏亮有力,使若鴻不得不循聲抬頭。一抬頭之間,他

觸目所及,是芊芊半裸的胸膛,和那朵殷紅如血的紅梅!他震動了!

他瞪著那紅梅,張大了眼睛,恍如夢覺。紅梅!那朵刻在肌膚里,永

遠洗不掉的紅梅!他在一剎那間,覺得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各種思緒

,像潮水,像海浪般對他洶涌而至。他張大了嘴,想喊,但不知要喊

什么。

所有的人,都震動到了極點。杜世全和意蓮,尤其震撼。

大家都屏住氣,不能呼吸,不能言語。

“畫我!畫我!”芊芊再說,一字一字,帶著無比的堅定,無比

的熱力:“我帶著你的印記,終生都洗不掉了!你欠我一張畫,你欠

我一個完整的梅若鴻!醒來!來我!畫我!畫我!畫我!”

若鴻的眼光,從芊芊的“紅梅”往上移,和芊芊的目光接觸了。

驀然間,他醒了!所有的悲痛,所有被封閉的感情,全體排山倒海般

涌了過來。他站起身,扑奔向芊芊,一把抱住了她,悲從中來,一發

而不可止。他痛喊出聲:“芊芊!芊芊!翠屏死了!她跳到西湖里,

就這樣死了!她不了解我啊……她怎么可以死呢?她怎么可以去自殺

呢?我擺畫攤,我放棄自尊,我失去了你……我那樣痛苦的活著,全

心全意,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要她活下去!我那樣誠心誠意的給他治

病,她卻選擇了死亡!她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帶走了……我知道我不好

,我做什么都失敗,但我不至于壞到要逼死她!我要她活!要她活,

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他一口氣,喊了几十個“要她活”,

聲淚俱下。

眾人又驚又喜又悲又痛,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情緒,大家都目不

轉睛的看著芊芊和若鴻,人人落淚了。

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鴻的頭,一迭連聲的嚷:“我懂!我懂!我懂

!我懂……我們都懂了!你那么想給她健康與幸福,就是把全天下都

犧牲了,你也在所不惜!”她推開他,用雙手捧住他的頭,熱切的凝

視著他的眼睛:“你醒了!你醒了!你終于醒了!若鴻,過去了,所

有的悲劇都過去了!你要哭就好好的哭吧!哭完了,就振作起來吧,

清清醒醒的面對你的人生……你還有我,你還有畫兒呀……”

畫兒拼命哭著,伸手去摸若鴻的手:“爹!你真的醒過來了嗎?

你認得我嗎?”

若鴻轉頭看見畫兒,伸手將畫兒一擁入懷。

“畫兒呀!爹對不起你啊……”

“爹!爹!爹!”畫兒又哭又笑,抱緊了若鴻,又伸手去抱芊芊

,不知道要抱誰才好。

芊芊張大了手臂,把若鴻和畫兒,全擁進了懷中。她緊緊摟著這

父女二人,掉著淚說:“翠屏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不要讓她失

望……我們三個,要好好的活,好好的珍惜彼此,珍惜生命,好不好

?好不好?……”

若鴻把頭埋在芊芊的肩上,拼命的點著頭。

子璇拭去了頰上的淚,低語著:“芊芊畢竟是芊芊,她的力量無

人能比啊!”杜世全擤了擤鼻子,看著淚汪汪的意蓮:“這樣子的愛

,做父母的即使不能了解,也只好去祝福了!是不是呢?”

意蓮不停的點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子默看著那緊緊相擁的三個人,感動到了極點。忽然間,他想起

當日送梅花簪的怪老頭,依稀仿佛,覺得今日一切,似乎是前生注定

。他又想起那怪老頭唱過的几句歌詞,他就脫口念了出來:“紅塵自

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就這樣,在那西湖之畔,水云之間,所有所有的人,再一次為芊

芊和若鴻作了見証:人間沒有不老的青春,人生卻有不老的愛情!

十年后,汪子默和梅若鴻,在畫壇上都有了相當的地位。

子默專攻了國畫的山水,若鴻專攻西畫的人物。據說,當時杭州

的藝朮界有這樣几句話:“畫壇雙杰,黑馬紅駒,一中一西,并駕齊

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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