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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既晴驚悚小說 -- 請把門鎖好 [C+]

楔子


以下是心理學家卡爾.容格(Carl Jung)的學說。
自古以來,夢就掌控了人類的潛意識。經過了數千年,人類依然對夢感到困惑、感到難以理解。事實上,夢是人類的集體潛意識--所有人類分享同一個潛意識心靈;而此一心靈則藉夢境顯現。
然而,若談到西方神秘論者,他們則相信所謂的靈體概念。當我們的肉體處於睡眠狀態時,靈魂將遊歷至靈體國度,夢就是我們對當時見聞混亂、殘缺、扭曲的記憶。在靈界神遊之際,我們會接觸到死去親友的亡魂、神話中的奇禽異獸甚至煉獄底層的惡魔。其間的所見所聞,將透過各種物事的象徵,告訴我們未來的預言及現實世界的真相。
集體潛意識經由先天的遺傳與後天的教育,暗伏于我們的心靈深處,夢亦化爲人類行動的提示符號。這樣的提示符號,或許是幾何圖形,或許是色彩,或許是一段音樂,當我們在現實世界中偶然觸及時,我們對靈界的記憶復蘇了,然後,我們不自主地接受符號的控制。
這就是所謂的魔法。
魔法來自人類遙遠的記憶,它永恒地控制著我們的意志、我們的思維,以及我們的行動。

二○○一年元月中旬,我因健康狀況惡化住進高雄市區的一家醫院休養。
高雄市是我出生的地方,然而,由於工作之故,我有十幾年沒有回來了。記得當時於中山大學畢業以後,少不更事的我在滿是理想抱負的驅策下,毅然孤身北上發展。而今,我即將邁入不惑之年,起初只是個雜誌社內跑龍套的小弟,經過出版業界長久的磨練及洗禮,現在已是個年收入四、五百萬的暢銷書作家。
結縭七年多的妻,苦勸我返回家鄉全心靜養。她的理由是唯有暫時蟄居南臺灣,才能遠離臺北市氫彈引爆般資訊轟炸的工作壓力。而妻還得照顧兩個小孩上學,所以無法陪我一起南下打點我住院時的生活起居。
我的壓力確實很大。自從兩年前寫出一部談論兩岸關係的預言小說之後,我便成了衆所矚目的焦點。所有的媒體開始瘋狂追查我寫作素材的來源,是否牽涉真正的國家領導人或政府首長。他們像狗仔隊那樣一路跟蹤我,想從我的日常行動找出我隱而未現的交友關係。
爲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我很乾脆地辭掉新聞周刊編輯的工作。靠第一部小說所賺得的版稅,沒有工作的我亦能暫保全家生活無虞。
在家中足不出戶,我決定更弦易轍不再提及政治議題,改寫柔性的都會男女情色小說。原以爲應該不會再製造麻煩了,沒想到藝文界的評論家替我爲故事中的人物對號入座,說我是換個方式在影射某幾位元現任閣員。
儘管我曾撰文否認,但無事造謠的風風雨雨,反而助揚了我毀譽參半的名氣。有許多人向我邀稿、請我演講,一夕之間我搖身變爲博古通今的思想新貴、言論尖兵。
我受誘于名利,終至迷失。宛若天天戴上光鮮亮麗的假面具,我不停說著違背良心的話,不停寫著不合意志的文章。在這種雙重人格的生活下,我時而感覺焦慮,時而感覺麻木。
就這樣我病了。這是身體承受不了壓力的反彈。媒體們均議論紛紛地研究,我下一部作品將暗藏何種玄機,這使我痛苦萬分,因爲我根本不想在故事裏暗藏任何玄機。
我只想寫一些單純的故事,單純能讓讀者喜歡的故事。我沒有含沙射影、沒有指桑駡槐、沒有信口雌黃,更沒有沽名釣譽!
懷著心力交瘁的憤慨辦妥住院手續後--我遇見了吳劍向。
吳劍向是一個刑警,與我並不同住一間病房,卻成爲我休養期間日常的說話物件。吳劍向雖然年輕,與我的年齡相差七、八歲,但由於職業性質的緣故,自警校畢業後即開始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再加上辦案經驗也相當豐富,從未接觸過警界朋友的我,倒滿喜歡聽他侃侃而談。
事實上,從我首次聽到他介紹自己是個刑警,就對他充滿興趣。我無可否認自己企圖在他身上挖掘寫作的新素材。我既不曾讀過推理小說,日後也沒打算去碰它,對推理小說的印象,就僅止于偵探在刑警與跟班的協助下,經歷各種冒險後將兇手繩之以法而已。
面對偵辦過真實罪案的刑警,我並沒有將這種膚淺、偏頗的看法說出口。從言談之間,我可以輕易判斷吳劍向是個熱愛工作的人,偵辦刑案極爲堅持執著,無論如何也要揪出那些刁鑽狡猾的犯人。
『小吳,我覺得……』在我們結識半個月後的一次聊天中,我忍不住開口:『現實生活中的殺人兇手,絕大部份甚至連最基本的想象力都沒有。』
『殺人需要想象力嗎?』吳劍向微笑。
『當然需要。否則他們不會這麽輕易就逮。你跟我說過的竊車、製造僞鈔與詐欺的案件,我覺得他們的犯罪手法就極富想象力,讓人在驚訝之餘,還多了一絲佩服。可是,殺人犯卻多屬衝動下手,毫無計劃可言,只要警方稍加威嚇訊問,就立刻俯首認罪了。』
『說得倒沒錯。謀殺是一種精神壓力最爲沈重的犯罪類型,作案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暴露自己情緒不穩的破綻。』
『難道你沒有碰過事前策劃縝密、心防難以突破的兇手嗎?』
『有是有。』吳劍向此時搖搖頭,『但那個案子是由我的學弟接手,我並未直接參與,我所知道的部份都是聽來的。』
『告訴我那個案件的詳細經過好不好?』我知道自己的語氣中透出喜悅。
『我不知道案子的偵辦過程,只記得兇手的名字。』吳劍向反問,『這樣也能寫成小說?』
『啊?』
『王大哥,我知道你是個作家,一定想從我這裏獲得一些寫作題材。』
『是這樣沒錯……』我有點不好意思。『小吳,你不會介意吧?』
『沒關係。但是,你應該沒有閱讀推理小說的習慣……你怎會想寫推理小說?』
我誠實地回答他:『正如你說的,我完全不懂推理小說。不過,我認爲只要從你這裏問到一件過程曲折的謀殺案,據此所寫出來的故事,應該就是好看的推理小說了。』
『不一定,』吳劍向再次搖搖頭,『這是不一定的。』
『這話怎麽說?』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其實,你可以寫竊案或經濟犯罪事件啊?』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謀殺案。小吳,剛剛你也提到了,命案給人沈重的壓力、不穩定的情緒,我認爲唯有這種題材能真正激起讀者的共鳴。』
『好吧。』吳劍向離開窗口,坐回座位。『王大哥,你看過這個東西吧?』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塊黃黑相間的固體。
固體本身的體積不大,約略只有人的手指頭大小。質地堅硬、表面粗糙、紋理複雜,像是一塊自異國陌土掘出帶回的小石子。
此時我突然想起吳劍向謎樣的另一面。他在白天的言談舉止一切正常,是個十分溫和、開朗的青年。特別是他對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獨特的觀點,也是我喜歡找他聊天的主因。然而,不知何故,只要一入夜,他就會變得沈默寡言,連出房到外頭透透氣、吹吹晚風的興致也沒有。
在這種時候,他的身上就像是挂起『禁止接近』的招牌,不必說話就讓人退避三舍。我無法得知他是如何製造出這種氣氛的。
他會一個人坐臥在自己的病床上,低頭專心把玩觀覽著那個小石塊。直到醫院熄燈,他仍沒有就寢的打算。有一次我在三更半夜因尿急而醒來,竟發現他靜悄悄地端坐在我的病床邊緣!我嚇了一跳,連忙問他究竟怎麽了,而他則沒有出聲,默然地站起身離開我的病房。
我早就對他這種行爲感到十分好奇,但卻一直引不出話頭問他。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提起那顆奇特的石頭。
『如果你真的要寫謀殺案,我願意告訴你一個我親身體驗的事件。』他將小石塊舉到我面前說:『和這個東西有關的奇特案件。』
『真的嗎?那太好了!』
『不過,這個案件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
『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我一時滿頭霧水。
『嗯,那不可能變成推理小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不是非寫推理小說不可,只要有讀者愛看,什麽都好。』我的神態有點棄老還童,像小孩子即將拿到聖誕禮物般興奮。心念稍轉,我隨即脫口而問:『但,既然是謀殺案,爲什麽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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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眩暈密室


要說明這一連串的怪奇事件,我想起點應該可以追溯到二○○○年的三月二十五日吧。高雄市三民分局在當天淩晨六點四十七分,接獲到一通奇怪的報案電話,一位元住在隸屬管區範圍內的民衆,聲稱他起床後,發現昨夜放置在客廳的捕鼠籠,捕獲了一隻深紅色的老鼠,要求警方派人處理。
接到這通電話,就是吳劍向,那夜他是值班警員之一,當時的年紀二十八歲。而與他共同留守的,則是劍向的學長方立爲。
『報案人好像把事情說得太過嚴重了。』立爲在劍向挂掉電話後,又把電話錄音聽了兩遍。『不過,確實有點怪怪的。』
『今晚一整夜都很平靜,不像是大家印象中的高雄……』劍向說:『反正局裏沒什麽事,我過去看看好了。』
立爲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你不打算補個眠啊?』
『我的份你幫我補吧。』
劍向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他抓起辦公桌上那串鑰匙往分局大門口走,頭沒有回,只舉起手示意向立爲道別。
劍向會對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這麽感興趣,其實是有原因的。除了報案內容本身相當不尋常之外,他並不像立爲那樣,只聽到報案人聲音不算清晰的電話錄音而已。他與對方直接交談。
對方說話的語氣,內藏極深的恐懼,這是光聽錄音帶絕對沒有辦法體會的。就如同漂流在北極圈的冰山,隱沒在海平面下的危機永遠多出眼能所見太多太多--
雖然僅僅出自於直覺,但劍向的第六感從小就一直很準確。
記得小學二年級,在一次到山區郊遊的活動中,正當師生們很愉快地野餐時,他因爲身體突然發冷而離開樹蔭去曬太陽,結果不到一分鐘,方才坐著的位置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一根粗大的樹幹重重地落在地上,壓傷了三位小學生,而其中傷勢最重、大腿出現複雜性骨折的,正是剛剛坐在他身旁的女同學。
劍向將鑰匙插入鑰匙孔,發動摩托車,並跨身坐上。他催促機車油門,左轉彎驅車向清晨的建國路。
一夜沒睡,但此時頭腦卻十分清醒。
還有一次,是國中剛畢業的事。劍向全家第一次出國,到泰國、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玩一個禮拜,結果他在小港機場的大廳裏忽然感到全身冰冷,最後甚至因此昏迷不醒,爲了送醫急救,一家人只好被迫取消出國行程。沒想到後來看了新聞報導,發現原本預定搭乘的那班飛機,在起飛後居然遭到歹徒劫持,差一點釀成墜機的悲劇。
除了上述兩件明顯影響到生命安危的重大事件以外,劍向實在不清楚身體突然發冷到底是不是危險的預警訊息。譬如他剛入警校不久,曾經於某次體育課,在游泳池畔一陣冰涼遽然來襲,但後來什麽事情也沒發生。
報案人是一名中年婦人,從夫姓戈,年紀四十五歲,已婚,丈夫于去年死於肝癌。兩個兒子皆已成年,都在外工作,也都有自己的住處。
戈太太一人獨居,目前沒有工作,住在建國三路與南台路交叉口附近的一棟老式大廈裏。大約三天前,家中突然出現老鼠的蹤迹,這是她在那棟公寓裏住了將近二十年,從來未曾發生的事情。戈太太感覺不對勁,很快地到家庭百貨行去買了兩三個捕鼠籠準備清理這些小怪物,而,就在今晨,放置在客廳裏的捕鼠籠,很盡責地抓到一隻老鼠。
當她發現籠中有一隻老鼠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因爲這只老鼠……
南台路正對高雄中學大門,距離三民分局還不到兩百公尺,所以劍向馬上就找到戈太太所住的公寓地址。他把機車停妥在騎樓下,進入公寓大門。
這棟公寓共有六層樓,戈太太住三樓,劍向向管理員說明來意後,管理員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一副精神萎靡地請他自行上樓。劍向心想,或許接替他值班的同事延誤了時間吧,管理員的眼睛根本睜都睜不開。
『那位戈太太,整天緊張兮兮的,喜歡把沒事當有事,小事當大事。』
經過故障停用的電梯門口,劍向往裏面的樓梯口走去,而管理員只有氣無力地說了這句話。
樓梯又矮又窄。以劍向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體重七十五公斤的壯碩體格而言,上樓彷佛是鑽身通過一條傾斜的隧道,頭頂上的燈泡還亮著,但牆壁、天花板都已佈滿灰塵,陰暗的走道一片泛黃。
像不像是挖煤的礦坑?劍向突然有這種想法。
事實上,這次的直覺很不一樣。和身體一陣冰冷的經驗完全不同,當劍向在警局值班室裏挂上話筒的一剎那,一股猛烈的戰慄突然像狂波巨浪般直沖他的全身,差點讓他整個人撲倒在地板上。
這究竟是告訴我『我若留在警局將遭遇危險』,還是『我必須遠遠地避開這棟公寓』?
劍向在沈思之間正準備按下三○一室的門鈴,想不到房門迅即打開,他的眼前赫然出現一位年約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
『我等你很久了,』婦人說:『警察先生。』
這位婦人著實讓劍向嚇了一大跳。因爲他萬萬沒想到,戈太太居然一直緊盯著大門的窺視孔等待他的來臨。
戈太太的身材矮小瘦弱,而眼睛則又大又黑,膽顫心驚的神情不禁讓劍向想起她提及的那只老鼠。她二話不說,急躁顫抖地立刻將劍向拉進房裏,一點都不給劍向問候致意的機會。
『警察先生,』戈太太說:『我一直從窗口往馬路看,你能夠來,真是松了我一口氣……』
『那只老鼠在什麽地方?』
『在這裏!在這裏!在這裏!』戈太太慌亂地回答。
劍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對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瞠目結舌。
那只老鼠,有著一般翻弄垃圾廚餘的家鼠兩倍以上的體積,已經與一隻吃得太肥的幼貓體形相當了,此時此刻牠正在設法離開那只對牠而言非常擁擠的小捕鼠籠。
巨鼠的尾巴與左後腿硬生生地被夾緊在捕鼠籠之外,牠蜷曲身體回頭不斷和籠門的強力彈簧對抗。牠受傷的左腳無力地刮搔地面,長尾像鞭子般不停揮甩搖擺,在米色磁磚地板上,顯得格外觸目。
隨著牠的掙扎,捕鼠籠發出輕微的喀當聲響,籠門邊緣也已經大幅扭曲變形,好似巨鼠即將破籠而出。
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是,巨鼠身上的毛皮好像黏滿深色的油漆,而毛皮脫落的部份,則暴露出長著爛瘡、患有皮膚病的粉紅色表皮。
這時候巨鼠發現有兩個異類正看著自己,掙扎的動作變得更快,同時以兇狠的眼睛牢牢回瞪。
側目看了戈太太一眼,劍向實在無法想象萬一這只大老鼠逃出來,戈太太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腥味,』戈太太說,『真的!真的!我以前當過十幾年的護士,對屍體腐爛時的臭味永遠都忘不掉,因爲我在護士任內,曾發生過一件恐怖的事情!那時有一名絕症病人堅決不肯接受攸關生死的手術治療,從病房裏逃走了。院方立即聯絡了家屬,但也同樣音訊杳然……就在大家都以爲那個病人已經失蹤時……沒想到……沒想到……他的屍體居然出現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而且……而且……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就是我!由於醫院的太平間不常使用,很少人會去,所以那個病人就躲到裏面去了,他在太平間裏突然病發致死。你知道嗎?當我發現他時,已經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了!那具屍體全部都腐爛光了,你絕對想象不到那有多難聞,就算處理人員噴灑再多的除臭劑都沒辦法把那股臭味消除!這只老鼠一定是吃屍體長大的!一定是!難道說我這間房子裏藏了一具屍體嗎?我的丈夫死了,而我的兩個兒子都不願意和我住在一起,留我一個女人住在這棟破公寓裏,警察先生,你一定要把那具屍體找出來,一想到我的房裏有一具屍體,我就睡不著覺,不找出來的話我一定會發瘋的!不要這樣對我……』戈太太開始歇斯底里地亂喊。
事實上,劍向實在不願意深吸一口氣來求證。另外,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年輕的孩子爲什麽不願意和他們的母親同住。
而且,腐爛的人屍和腐爛的狗屍,所散發的氣味根本無從分辨。戈太太完全是心理作用。
『戈太太,』劍向強表平靜地說:『處理這種事,其實妳應該找消防隊。』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不過,請妳到走廊上一會兒。這只老鼠,我會負責將牠處理掉。』劍向問:『有沒有黑色的垃圾袋?』
從戈太太手中拿到垃圾袋以後,劍向將她推到三○一室外,並把門關上,準備獨力應付這頭怪鼠。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套戴上,一步一步走向捕鼠籠。
大老鼠一看到劍向靠過來,牠被籠門卡住的身軀竄動得更厲害,長滿瘜肉的鼻頭下,鋒利的黃色門牙閃著潮濕的亮光,並發出尖銳的吱吱聲。
劍向力求鎮定,以右手用力提起捕鼠籠的提把,他感覺到沈重的地心引力,以及大老鼠企圖逃脫的搖晃。巨鼠的左腳不停在空中亂踢,籠內的兩隻前爪則奮力抓爬著籠壁的間隙。
正當劍向往浴室走去準備溺斃怪鼠時,捕鼠籠突然一沈,老鼠右腳彈出籠外,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形成肚子被籠門夾住的情況,怪鼠的叫聲因而更爲淒厲,同時隨著籠子搖晃的結果,巨鼠兩隻粗肥的後腿攀附到劍向腿上,銳利的爪子勾扯著他的褲管。
劍向受到如此驚嚇,反射性地抽出腰際的警棍往老鼠的尾部猛力一打,老鼠骨盆部位的骨頭遽然斷裂。
就在怪鼠發出悲慘的哀嚎、其上半身依然拚死掙扎的情況下,劍向把捕鼠籠丟到浴缸裏,旋開水龍頭讓水流傾瀉注滿。
巨鼠在水位逐漸升高之時,兩隻前腳胡亂劃行,但卻無法改變溺死的結果。就在冷水淹沒老鼠伸長的鼻頭後,自水面上浮起不算太多的氣泡,巨鼠的動作終於完全靜止,身體隨著微小的漣漪上下浮動,其囓齒口唇無力地微開,而黑亮的雙眼則失神地張著。
方才充斥浴室的尖聲怪叫,此時仍回蕩在劍向的耳際。
跌坐在浴缸邊好一陣子,他深吸了幾口氣,確定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舒緩下來以後,劍向才發現浴室內的馬桶旁放了一隻水桶。他心中有點後悔,剛剛要不是被差點逃出籠外的老鼠嚇了一跳,應該把籠子丟進水桶裏的。
戈太太敢在淹死過大老鼠的浴缸裏沐浴嗎?所以,這種處置方式絕對不能告訴身在門外的她。
無論如何,事情總算解決了。劍向再次將籠子提起,連帶巨鼠的屍體整個投進黑色垃圾袋。和剛剛的張牙舞爪不同,巨鼠的眼神空洞,紅色的舌頭外露,癱軟的軀體規律地滴著水,尾巴筆直垂在空中。
鼓脹的黑色塑膠袋發出沙沙聲響,予人巨鼠還在不停蠕動的不快感。
就在他準備將浴缸的水全部放掉時,劍向發現缸裏的水面上浮著一層液體。
『這是血迹……?』劍向不覺自言自語著。
劍向回想起這只怪鼠的毛皮上沾滿黑色的黏液--但他發現自己實在不願意馬上打開垃圾袋再看一眼那頭噁心的死老鼠。

『如果沒事的話,我想我就不再打擾了。』
劍向讓戈太太進門之前思索了很久,才決定先將鼠屍帶回局裏,請鑒識組的同事檢驗過毛皮上的液體成分是否真的是血液,再考慮進一步的行動,而不是繼續留在戈宅做目的無法確定的偵查。
沒想到戈太太一點都不願意讓他走,『警察先生,拜託你,那只老鼠真的有問題!我在這裏住了那麽久,從來沒看過這麽大的老鼠,客廳裏一定有屍體,你一定要幫我找出來!』
劍向呆住了。『如果真的有屍體,爲什麽妳認爲屍體是在客廳?』
『因爲……因爲我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我睡覺以前,很謹慎地把浴室和廚房的門關好,我自己的臥室房門也是鎖得緊緊的。在這種情況下,客廳裏是不可能會多出一隻老鼠的!我在報案前,曾經找過牆角以及天花板,可是都沒有發現老鼠洞!所以說,老鼠一定是昨夜時就已經躲在客廳裏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看看那只老鼠,身上的黏液應該是最近才沾上去的,所以一定有外人偷偷侵入我家,在我家客廳殺了人,並且把屍體藏在客廳裏,最後引老鼠來吃屍體!』
『這……』劍向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
戈太太繼續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覺得有人能自由進出我的房間。前一天晚上明明關緊的瓦斯,隔天早上卻發現瓦斯在漏氣;前一天晚上明明關的燈,隔天卻是亮著的!還有水龍頭、電扇的開關,連房門都曾經被打開過!不管我多麽小心地檢查過一遍都沒有用!像今天早上,廚房裏的流理臺上居然有水漬,但我確定我在睡前用抹布擦得一乾二淨啊……』
『戈太太,請妳冷靜一點。』劍向不讓她繼續激動下去,『客廳裏的擺設簡單,家具也不多,不太可能可以藏得了什麽屍體的……』
『那一定是那個潛入我家的陌生人,又把屍體帶走了,卻留下一隻貪吃的大老鼠給我!』她不禁哭叫了起來。
劍向實在拗不過她,只好先請戈太太坐下來,並允諾他會想辦法。
『我到樓下去問問管理員,跟他借一下昨天晚上大樓裏的監視器錄影帶,檢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入侵者。』
於是,劍向勸過戈太太,暫別三○一室,走回狹窄樓梯下的大樓玄關。在亮出警察證後,原本睡眼惺忪的管理員突然精神大振,十分合作地提供錄放影機及電視螢幕,將昨晚監視器錄到的內容播放出來。
以遙控器快速回轉、邊看邊找了好一陣子,卻發現架設在各樓層各主要走道的監視情況皆無異常。所有出入的人,都是管理員熟知的住戶,更重要的是,三樓走道一整晚並沒有其他人打開過三○一號房。
也就是說,除非從三樓窗口淩空進入,否則『有人將屍體帶進三○一室又帶走』這種說法是絕對無法成立的。
那麽,老鼠究竟是怎麽出現的?劍向上樓回三○一室以後,在戈太太的陪同下再次對客廳的牆壁與天花板做地毯式的搜索,各扇房門與所有的家具也一一檢查過,但卻連一點血迹都找不到,更別說是屍體了。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劍向要自己冷靜地思考,一定有什麽地方遺漏掉了。在沒有其他解決方法的情況下,他向戈太太提議一併檢查其他的房間。
但是,整個三○一室就好像是個巨大密閉鋼筋水泥箱,戈太太在昨晚睡前將住處裏一切對外的出入口全數關上,包括臥室的窗子和陽臺的落地窗。
借著一面尋找巨鼠可能的藏匿孔洞一面談話,劍向得知戈太太由於年輕時服務於醫院急診處與太平間,精神經常處於緊繃狀態,即使後來辭掉工作、結婚生子,仍舊一直受失眠所苦。等小孩都長大成人以後,才漸漸能夠入睡。但這種情形並沒有持續太久,丈夫的病逝、兒子的獨立,使她又開始飽受焦慮折磨。
儘管如此,劍向也在親身搜索之後,愈來愈確定戈太太所言不假。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三○一號室裏,還有什麽地方能讓老鼠出入?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就讀警校時,曾經讀過不少推理小說。教授刑事偵查的老師,經常要學生們閱讀歐美或日本優秀的推理作品,以培養大家對搜查線索與邏輯推理的能力。於是解決了許多玄異怪案的C.歐古斯特.杜邦、謝洛克.福爾摩斯、布朗神父、艾勒裏.昆恩以及赫丘裏.白羅等名偵探,就成爲他學生時代崇拜的偶像了。
福爾摩斯曾經說過,『當所有的不可能性都被排除,無論所剩下的是什麽,也不論它的可能性有多低,都一定是真相。』
那麽,在這個事件裏,究竟哪里還存在著可能性極低的真相?綜合他看到的所有事實,是否能導出一個難以想象卻入情入理的解答?
一、從管理員處,可知昨夜三○一號室沒有他人潛入。
二、客廳裏沒有任何可供巨鼠進入的洞穴。
三、戈太太自稱長久以來一直有人潛入家中。
很明顯地,第一點和第三點根本就是矛盾的,但從戈太太的驚懼神情,卻不可能認定她在說謊。
至於第二點,實地勘察的結果也與垃圾袋裏的鼠屍互不相容。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彷佛被雷擊中般,劍向的腦袋靈光乍現,終於發現謎底的全貌!
『戈太太。』劍向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請妳告訴我,在這棟公寓裏,有哪一位房客是妳這一陣子沒有遇到的?』

就在同一天上午十一點二十分左右,一輛警車在建國路與南台路交叉口煞車。當時烈日好似急欲擺脫春天一樣,持續燒灼著將近熱帶邊緣的高雄市。
車門打開,下來三名警察。
坐在後座的,是三民分局的刑事組組長高欽福;從駕駛座下車的,則是劍向的學弟鄭紹德。至於第三位--正是補眠不足的警員方立爲。
『劍向怎會活生生叫你起床?』紹德說:『看來「大老鼠命案」好像不單純喔。』
『別鬧了,大老鼠命案的「兇手」不就是劍向嗎……』立爲順勢打了一個呵欠。
高組長說:『小吳的直覺一向很准,他把刑事組的都找來,我想應該不會沒有道理。』
一行人問過管理員後上了樓,一到三樓,就看到劍向獨自站在廊道出口處,已然等候多時。
『組長,』劍向說:『請大家都來,其實是希望這個案件可以分工合作迅速解決。』
『嗯,』高欽福點點頭,『那你想要怎麽進行?』
『首先,要請紹德學弟幫我把這只老鼠的屍體帶回局裏,給鑒識組的同事鑒定一下鼠屍毛皮上所沾的液體是不是人血……』
『嗄?』紹德說:『要我抱著大老鼠的屍體上車啊?好過分。』
『接下來,立爲,我希望能借重你的開鎖技術。』劍向沒有理會紹德的抱怨,『幫我把樓上四○一號房的鐵門打開。』
『沒問題,』立爲說:『但我可不保證在昏昏欲睡的情況下能破我個人的開鎖時間紀錄喔。』
事實上,立爲是南臺灣警界開鎖的頂尖高手,年紀雖輕,爲了案件偵查已開過兩千多個各種型式的鎖,在前後幾期的同學裏唯他獨尊。像這種老舊公寓的鐵門大鎖,對他而言是芝麻小事。
『最後是組長--我要向您報告這個案件的來龍去脈……』
這時候戈太太突然打開門,大聲對劍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什麽都告訴你了,爲什麽你堅持不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劍向面有難色,『因爲……因爲這個事件的背後並不是一個會令人愉快的真相。我怕妳聽了會受不了。』
『我不管!警察不是人民的保母嗎?進行什麽調查都神秘兮兮的,算什麽保母!』
『小吳,其實我覺得就算你現在不告訴她,戈太太總有一天也會從別人的口中知道的。你找了我們來,這表示事態相當嚴重,既然如此,案件上社會版就在所難免,與其給記者寫得更讓人厭惡,還不如你以持平的方式告訴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你也是要說給我聽嘛。』高組長說。
『這……好吧……』於是,劍向與高組長隨著戈太太進入三○一室,立爲則帶著開鎖工具前往四樓。至於紹德,只好皺起眉頭一個人手提那只外形詭異的黑色垃圾袋下樓。
當高組長等三人在客廳處坐好之後,劍向開始詳細描述事件的經過。
『……那只巨鼠身上,所沾的黏液是血液的可能性極高。也就是說,在這裏很有可能存在著一具屍體!』
『果然沒錯!』戈太太迫不及待地問:『那麽到底是在哪里?』
『當然是在四○一號室。』
『爲什麽?』
劍向平靜地說:『接下來我要講的事情,希望戈太太妳要有心理準備,千萬不要再驚慌恐懼,因爲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戈太太,事實上,妳會夢遊。』
戈太太聽了不禁雙眼瞪大,臉色突變,嘴唇亦不住顫抖。
『也就是說,妳曾經提到過的,前一天晚上確定關緊的瓦斯,隔天早上卻發現瓦斯在漏氣;或是明明關上的燈,隔天卻亮著,其實那都是妳在睡夢中起身下床所做的事情。
『所謂夢遊,正式的醫學名詞應該是叫作「睡遊症」,以兒童及女性罹患的機率較大,特別是精神焦慮不安的人。在一般的狀況下,夢遊者的行動會如同白天的日常生活一樣,開燈、開門、四處走動,並且使用一些家電用品。妳所認爲的入侵者,其實是夢遊中的妳,因爲妳不知道那是妳自己做的,所以就認爲是別人做的了。』
『那麽,這又和四○一號房的屍體有什麽關係?』高組長見戈太太不接話,於是便自己詢問。
『在戈太太患有睡遊症的情況下,謎團的其餘部份就可逐一解明。戈太太昨夜在夢遊時開過廚房的門,那只老鼠正好趁她開門之際,從廚房迅速溜到客廳裏頭。』
一想到那頭噁心的大老鼠在深夜從腳邊跑過去,甚至共處一室,自己卻渾然未覺,戈太太驚駭得頭皮發痲,她險些尖叫出聲,門牙緊緊咬住下唇。
『那麽,爲什麽是從廚房?』高組長繼續追問。
『老鼠唯一的出入口,就是廚房流理台的排水孔!戈太太曾經提到昨夜睡前她將流理台以抹布擦拭乾淨,但今晨卻發現流理臺上留有水漬,我想這應該就是老鼠通過排水孔時,濕淋淋的身體在流理臺上所殘留的痕迹。
『最後,這麽大的老鼠食量不小,所以我想牠原來的食物供給來源應該已經罄盡,因此才會餓得跑到這裏來找捕鼠器裏的誘餌以填飽肚子。我認爲老鼠並沒有離開原來的地方太遠,而既然排水孔是老鼠的通道--大樓裏所有公寓的排水孔都是相通的,所以我才會問……』
『在這棟公寓裏,有哪一位房客是戈太太這一陣子沒有遇到的。』
『沒錯。』劍向解釋,『戈太太曾經當過護士,我認爲她的直覺沒錯,那只老鼠確實是以屍體爲食物,而屍體就應該是在大樓的某一個房間裏。無論屍體是大樓的某個住戶,或者是那名住戶在自己的房裏殺人棄屍,沒有工作的戈太太在近期應該會有一段時間看不到那名住戶才對。這名住戶要不是已經遇害,否則就是已經逃逸無蹤,總之,找出那個房間是最重要的。』
『所以說,四○一號房的住戶正好符合「失蹤已久」的條件?』
『完全正確。我在打電話通知你們之前,已經問過管理員,更確定四○一室的住戶最近一直無消無息,也去試過開啓四○一室的大門。但管理員所持有的備份鑰匙,卻打不開大門的鐵鎖,我想這大概是那名住戶私自換過新門鎖吧。只好麻煩你們,把立爲叫醒來幫我開門了。』
『我以爲……我的睡遊症已經痊愈了……』戈太太突然說:『沒想到,這個病隔了三十幾年,居然又復發了……』
『戈太太,原來妳知道自己得過睡遊症?』
『不……我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小學時父親曾經告訴我,我在深夜經常會毫無意識地自行下床開冰箱。我一直以爲他是要我乖乖睡覺,才說這種話嚇嚇我的。沒想到是真的……』戈太太的聲音哽咽。
在場的兩位刑警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才好。眼前的婦人,似乎害怕自己精神不夠正常,已經嚴重到極度焦慮的地步,殊不知焦慮過度也是一種精神上的病態。
『警察先生……還是要鄭重謝謝你。』戈太太面對劍向,『你的推理能力真強,我們才認識一個上午,你就解決了我這輩子長久的疑惑。』
『其實那是……唔……』
正當劍向不知如何回答戈太太的同時,門鈴響了。戈太太於是點頭示意,起身去開門,走進來的是立爲。
『怎麽樣?』高組長問:『四○一室裏真的有屍體嗎?』
立爲的神色並無興奮之處。『組長,鐵門的門鎖是打開了。不過……還是進不去。』
『爲什麽?』
『我想,應該是--有人從裏面以其他東西把門封死了。』

在刑事組組長高欽福的率領下,進行破壞鐵門的三人小組已備妥各項破壞工具,在下午一點半開始,待命攻堅。
『行動!』
適度安撫過三○一號室的戈太太,高組長、劍向和立爲暫時離開公寓大樓,回到分局用餐,順便討論下午要繼續進行的偵查計劃。
不知何故,經過了一整個上午的工作,劍向仍然毫無睡意。不像立爲,上午已經沒有睡飽,再加上既然不是開鎖,而是要強行破壞鐵門,他就不打算參與了。他曾經說過:『以鎖密閉的房間,我才有興趣找出打開那個門鎖的方法;不是靠鎖密閉的房間,不要找我。』
戰慄--每當劍向感覺些許疲憊,身體就會本能性、自發性地戰慄起來,興奮他的精神。正如上午在解明巨鼠出現在戈家的謎團前,也有過同樣的強烈戰慄,那不光是一種醍醐灌頂的快感,更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兩者交相混雜,好比黃色錄影帶裏的性虐待情節。
『我看我真的要連你的份一起睡啦。好困……』
於是,除了立爲以外,其他人繼續投入四○一號房屍體的偵搜工作。由於這棟老舊大樓的住戶都是老年人,大多數都沒有工作,只靠退休金或子女接濟度日,所以對劍向來說,算是絕大的好處,他可以親自詢問其他住民四○一室的相關問題。
另一方面,紹德也帶回了鼠屍的初步鑒定報告。一切和劍向的猜測十分接近,巨鼠毛皮上所沾的黏液是腐敗人血的可能性相當大。另外,解剖鼠屍後發現,其胃腸裏亦遺留了尚未消化完全的爛肉。
血液與腐肉屬於同一具屍體的可能性極高。
經過劍向在各樓層來回奔波,住民們七嘴八舌地補充,對四○一室的住戶終於拼湊出大致的形象。根據管理員由房東處所得的房租契約,其身分證影印本記載了住戶的姓名與出生年月日。鍾思造,民國六十七年生,現年二十二歲,役畢,戶籍地高雄縣鳳山市。綜合住民們的證言,鍾思造兩個多月前搬進大樓,之所以會願意住進這個破舊的老公寓,原因應該是租金低廉,而他的經濟能力不佳。
不久後他找到工作,在三多路上的一家視聽器材店當銷售服務人員。管理員說,他好像有一個女朋友,偶爾會到他的住處。但兩人經常神秘兮兮的,不太願意被人看到或被詢問他們的事情。
有幾個鄰居說,從四○一號房裏,深夜會傳出奇怪的聲音--不,不,不是那種呻吟聲啦,而是壓抑的呢喃聲,以及一些低沈的敲擊聲,感覺相當詭異。
然而,最近這一個月以來,女友似乎不再出現了,而鍾思造本人的行蹤則更加難以捉摸。他好像辭去了視聽器材店的工作,成天足不出戶,也不知道究竟在房裏做什麽。
有少數幾位住戶在很偶然的機會下看到鍾思造,只見他身形極爲倉促,手提一隻黑色的大皮袋進出四○一號房,並刻意閃避別人的目光。
最後--沒有任何人在這一個禮拜內,在走廊或樓梯上遇到過鍾思造。
從管理員室找出的監視器錄影帶,日期剛好可以追溯到十天前。劍向在管理員老伯的幫忙下,搜尋四樓十天以來,每日二十四小時的監視紀錄。
結果發現,在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六天前,鍾思造曾經短暫外出過一次。外出的時間,是淩晨六點四十八分;而回來的時間則是在一個小時左右以後--七點四十一分。當時鐘思造同樣是行色匆匆,手上同樣提了一隻大黑袋外出與進門。
從監視器的畫面看起來,鍾思造幾乎是以逃亡的姿態離開房間的。他好像是在畏懼由背後追來什麽一樣,拚命往前奔跑;而回程時,動作仍然顯得膽怯,而且似乎十分不願意再回到房裏。
其餘的時間,四○一號房皆鐵門深鎖。
於是劍向繼續追查在十九日當天其餘樓層的監視器錄影帶,結果只確定鍾思造沒有到大樓裏的其餘樓層,只是迅速沖出大樓玄關右轉,不知目的地爲何。
在管理員室耗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劍向回到四樓向高欽福組長報告。這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破壞小組的工作進度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順利,因爲鐵門後還有其他的大型障礙物。
劍向主動提議接手,絲毫未顯疲態,其實這又是『戰慄』的影響。劍向愈發覺得,這個案件好像從一開始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據說每個優秀的刑警,在他們偵辦一生中最重大的案件時,都會有神秘的心電感應適時協助。這也就是爲什麽許多有名的案件,其偵辦過程都曲折離奇直至山窮水盡之處,唯獨憑恃著刑警鍥而不捨的強大意志力才得以柳暗花明、水落石出的主因。
這些名警探都說,就在搜查窮途末路之時,突然感覺心底有聲音提供支援及指點,接著就立刻豁然開朗了。若非這種神秘訊息,再強悍的警探面對永遠毫無頭緒的刑案恐怕也會宣告放棄。
想必,此刻一生中未曾體驗過的戰慄感亦複如此?
劍向一面戴上防護衣具,一面告訴自己--這個案子是我的。
破壞小組已經將鐵門鋸開一個能讓成年人爬行的正方形通道,在鐵門背後,則是一口沈重的鐵櫃,以櫃背將通道擋死。可能是因爲鐵櫃裏放了許多重物,沒有辦法直接推開,所以破壞小組決定繼續破壞櫃壁。
電鋸的高分貝噪音在四樓廊道上四處飛散,即使戴上了防護耳罩,依然十分吵雜不堪,因此破壞小組的成員輪替接手作業,以維持迅速的效率。
所幸,堵在鐵門後的櫃壁並不算厚,破壞小組在劍向的加入下,在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內又洞開了一個三十公分見方的通行孔,結果發現鐵櫃裏竟然裝滿了大小石塊。
『什麽跟什麽嘛!』
高組長在衆警員的喧嚷下一言不發。既然劍向的偵查報告指出四○一室的住戶鍾思造自六天前的早晨就沒有離開過公寓,再加上那頭巨鼠經解剖證明曾經噬食過死屍,很明顯的,鍾思造仍然生存的可能性非常低。而且,鍾思造外出時必定攜帶的黑色大皮袋,裏面裝的很可能就是眼前堆滿的石塊。
爲什麽他要將自己封死在房間裏?
鍾思造將四○一室建築成銅牆鐵壁般的密室,這不啻是一種自殺的行爲。然而,若是真的要自殺,爲何非使用這麽極端的手段不可?
破壞小組的成員合力將鐵櫃裏的石塊清理出來,把整個走道堆得一片狼藉,有如飽經土石流摧殘的橫貫公路。警員們都滿頭大汗,並且對四○一室的疑惑愈來愈深。
不久,他們終於清空鐵櫃裏大部份的石塊,劍向率先伏倒爬進鐵門的方洞,將鐵櫃深處的櫃門打開。他掏出口袋裏的筆型手電筒往前方照了照,馬上回頭往外面大叫:『沒問題!全都打通了!』
聽到劍向這麽喊,走廊上的所有警員都發出振奮的歡呼。辛苦了大半天,總算突破了這座密封的堡壘。
高組長即刻下令:『按照現場鑒識人員編組,進入四○一室!』
劍向匍匐前進通過冰冷的鐵櫃內壁,屈身起立於鐵門的另一側。公寓裏一點燈光也沒有,他手持手電筒四處照耀,房間裏各種物品雜亂無章,茶几、板凳等家具任意傾倒在牆角,以絲繩般線路相互纏繞連接的電子視聽設備亦棄置一地。
四○一室的房廳格局與樓下三○一室並無相異之處,正對面是客廳,左前方則是浴室。廚房在廳廊末端,右轉彎可通往主臥房及儲藏室。
三名警察尾隨劍向進入,密閉空間裏的悶窒空氣讓人呼吸無法順暢。
『偵查開始!』
警察們各自依其既定賦予任務,散開至各隔間展開調查,橙黃色的手電筒光暈在立方體空洞中如流螢般飛舞。一名警員沿著大門邊牆摸索,試圖找出玄關正上方的日光燈開關。
劍向快步奔至臥室,赫然發現臥室房門已遭嚴重破壞。門面的心板夾層折斷外露,門框邊的絞鏈扭曲變形,理應置於客廳的電視機與書桌倒塌在門口一旁,螢幕的映射管玻璃碎裂,彷佛電視機與書桌原本封堵房門之後,卻被一股強大的怪力強行破門而入。
如此景象,好似有一場小型颱風在臥室裏肆虐過。同時,劍向微微聞到一股陰冷的屍臭味,他知道屍體一定在這裏。
臥室盡頭的角落立著一個衣櫥,櫥門微開,緊鄰著一張單人床,床上的枕頭被利刃割裂過,內裏的填充棉花蹦出,散落床面。
寶藍色的被單亂七八糟地塞在床下,一把水果刀丟在被單旁。劍向蹲下來審視這把刀子,才注意到臥室地板與被單上血迹斑斑,而刀面及刀把上沾滿乾涸的血液。
劍向的胸口怦怦作響,他緩緩伸手去拉扯被單。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劍向看到被單上的血塊面積越來越大,並發散出一股腥臭的味道。
難不成鍾思造的屍體就包裹在床單裏?
隨著整床被單漸漸拉出,劍向的精神也愈加緊繃。然而,劍向的預期心理卻慢慢落空,因爲他並沒有感覺到屍體的重量。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單上黏附著一隻長滿白蛆的手腕!
劍向不禁暗叫一聲,但他很快地強作鎮定。忍住嘔吐感定睛細看,這是一隻右手的手腕,其上的蛆蟲正活力十足地在腐肉中打滾,爛肉如潮濕的黏土般欲由手骨上脫落,食指、無名指的指骨清晰可見。
顯然,水果刀應該是切斷這只右手的兇器,只是手腕末端已然腐殘不堪,無法辨識刀傷的切口。
另一件讓劍向更爲驚駭的是,床單的尾端卡在緊鄰的衣櫥門上,櫥門受床單牽引迅即打開,一具屈膝蜷縮的人屍從裏面遽然彈出,撲倒在床頭上。
屍身也佈滿了肥大的蛆蟲,一頭大老鼠探出身來,一面啃著屍體所剩不多的爛肉,一面緊盯著眼前陌生的異類。和今天上午親手淹死的巨鼠不同,這只大老鼠的體型更大,而且絲毫沒有恐懼害怕的樣子。
劍向看到這具腐屍,才恍然明白--首先,兩隻大老鼠在這個房間裏爭食屍肉,已經把屍體上能挖取的肌肉及臟器都吃得差不多了,包括眼球與腦幹。勝者爲王、敗者爲寇,體型較小的老鼠被驅趕到臥室外,饑腸轆轆之餘只好另覓生路自排水孔逃出。事實上,那只老鼠的身軀已是廚房排水孔所能容納的極限;若是眼前的巨鼠,在吃完這具腐屍以後,將不再有食物的來源。
也就是說,第二點--眼前的巨鼠之所以不畏懼人類,反而一直看著劍向,是因爲牠終於發現了新的食物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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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餓魔


三月二十七日晚上八點半,鄭紹德和同事們道別,走出三民分局門口。他不由自主地伸了伸懶腰,因爲剛剛才開完一場長達兩個多小時、沒有中場休息的搜查會議,感覺十分疲倦。
騎上自己的摩托車,紹德並不打算直接回家睡覺,他和劍向約好了,等搜查會議一結束,就馬上到醫院來看他。
劍向住院觀察的醫院在中華路上,離分局並不算遠,紹德騎著機車,不需二十分鐘即可抵達。
兩天前,劍向在進入鍾思造密封的公寓後,遭到食屍怪鼠的襲擊。當其他房間的警察聽到激烈的打鬥聲,迅速趕到現場主臥室時,怪鼠已經皮破肉綻、奄奄一息了,而劍向則失神地坐倒在一旁,手上持著一根滿是血迹與毛屑的警棍。
巨鼠趴在地板上的身軀如任意堆棄的被毯一樣扭曲成團,顯見體內有多處骨折出血,怪異的將死姿勢格外觸目驚心。
劍向很可能是由於驚嚇過度,以及長時間因工作一直沒睡,所以當時的意識相當模糊。他的衣服被巨鼠抓破,身上有多處老鼠的抓傷與咬痕,左手前臂的內側有一道較深較長的傷口,鮮血從裂縫處汩汩流出。
同事見狀連忙通力合作將劍向擡出臥室,一名經驗豐富的警員隨即以乾淨的布塊簡單包紮他的傷口。劍向被送到四樓走道後,高組長亦立即通知救護車,讓劍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治療。
劍向在救護車到達醫院後仍然意識不清,急診處爲他的傷口消毒止血,並注射血清。考量到巨鼠可能是多種傳染病的帶原體,醫生決定讓劍向留院觀察,做進一步的檢查,必須確定沒有遭到感染才能出院。
醫生同時告知,劍向先前超過二十個小時完全沒睡,加上進行長時間的搜查工作,體力早已透支,住院的時間最好能在兩天以上,讓體力能完全恢復。
就在劍向住院休養的這兩天之間,三民分局的刑事組對『鍾思造命案』全力展開調查。紹德知道四○一室的屍體既然是劍向以推理而發現的,他必然十分關心案件的後續發展,所以也想藉探望的機會向學長報告辦案進度。
『紹德,你來了!』
劍向看到紹德開門進房,便舉起他沒有受傷的右手向他打招呼。
『學長,沒事了吧?』
『沒事。』劍向回答:『明天醫生應該會准我出院。』
『太好了,那麽明天起你就可以幫我們抓兇手了。』紹德一面說,一面拉了一張放在牆邊的椅子坐下來。他擡頭看看這間清靜的病房,感覺到劍向在這裏的恢復狀況應該十分良好。
『……已經確定是命案了?』劍向問。
『嗯。現場那只包裹在被單裏的右手,雖然已經快爛光了,但經過法醫的鑒識,可以確定屬於衣櫥裏的死者所有。
『另外,從關節處的斷面仍然可以鑒識出來,那是被人以利刃用怪力斬斷的。現場發現的水果刀,刃部留有許多缺口,和手骨斷面的比對之下相符。最重要的是,以斷面的切截方向來看,兇手可以判定爲左撇子,因此,不論是以角度及力道來看,死者自斷右手的可能性都非常小。
『然而,無論兇手的慣用手爲何,這都無法改變一個根本性的邏輯矛盾:命案的現場是自內密封的。除了四○一室的鐵門被櫃子整個堵死之外,各個房間裏對外的窗口都釘上重重木條,根本不可能有給兇手逃逸的出口。』
『所以……這是密室謀殺案了?』
『沒錯。』紹德點了點頭。
『我以爲我一輩子不會碰到這種命案。』
『我也是,』紹德繼續說:『可是,搜查小組也做了命案的現場重建,結果顯示只要是在室外,就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讓現場形成我們發現的密閉狀態。更何況,學長你也曾經檢查過四樓走廊監視器的錄影帶,命案發現前六天以來,沒有人和鍾思造一起進入四○一號房,更沒有人偷偷離開。
『雖然我認爲這麽奇怪的事件一定有某個合理的解釋,但……實在是太困難了!怎麽想都想不透!學長,你在那天露了一手精采絕倫的推理,破解戈太太家爲何出現老鼠的謎團,那你對這個密室有什麽看法?』
『事實上……』劍向勉強輕笑一聲,『我還在住院呢,你就想讓我腦袋累得更出不了院呀?』
『不是、不是啦!對對對,我這次來,其實應該是來報告搜查進度,而不是來問問題的。』紹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另外,死者的身分確認爲鍾思造本人無誤,是根據他的身體檢查資料。
『房東持有的房屋租賃契約上,所附的身分證影本上有鍾思造的戶籍地址。根據戶籍地址,我追查到他住在鳳山市的老家。他的父母親都已經去世,唯一的親人是他的姑姑,她很樂意協助警方辦案,花了不少時間才翻出鍾思造十八歲左右的牙醫就診紀錄。根據這份紀錄,可以得知鍾思造的左側下顎第一小臼齒是銀鈀材料製成的義齒,這一點和四○一室的屍體相符。
『除此之外,輔以屍體的性別、身長也完全無誤,所以更可以確定死者爲鍾思造了。』
『那麽,能夠確定鍾思造死亡時間的範圍嗎?』
『法醫在高組長的逼問之下,最後說出來的結論是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間,也就是鍾思造最後一次出現在大樓監視器當天起算三天內。
『由於死者屍體的重要臟器都被那兩隻噁心的大老鼠吃光,法醫沒有辦法從胃腸內的食物決定死亡時間,只能從那只被床單包裹的右手臂來猜測。不過,因爲那只右手包著床單,腐敗現象所産生的熱氣加速臂肉的腐爛,大幅影響判斷的範圍。
『從四○一室的廚房裏找到一大堆肉類罐頭,以及幾個大垃圾袋,裏面裝滿吃剩的空罐殼與飯、面等速食調理包的廢棄塑膠袋。由這些垃圾的數量來看,鍾思造在四○一室裏足不出戶已經待了三周左右。我們另外在臥室裏找到一叠郵局提款存根與統一發票--在這段時間內,他使用僅存的郵局存款購買大量的食物、家庭木工材料與工具等,獨力建築完全封閉的空間,不知目的究竟爲何。
『還有,原來他所任職的視聽器材行,我們也從四○一室客廳裏置物櫃的攝影機包裝外殼上找到地址。然而,前去調查的結果卻出人意料之外--那家視聽器材店雖然確實位於三多路上,老闆卻聲稱鍾思造在去年十月開始工作,只做了一周就竊取店裏昂貴的攝影機失蹤。老闆雖然立刻報警,警方卻發現他在店內所登記的所有個人資料都是假的。』
『有這種事啊?』
『也就是說,當鍾思造搬進四○一號房時,其實他早就不在視聽器材店上班了。大概是房東或管理員問過他的職業,他才僞稱剛找到工作不久的吧!當我們問起鍾思造的交友狀況,老闆只說一無所知。』
『我想,從他的姑姑那裏,一定也沒問出什麽東西了?』
『正是如此。鍾思造真是一個很會找麻煩的死者。若非他在房東那裏偶爾表現出誠實的一面,我們恐怕也沒辦法在租屋契約上找到他的戶籍地址……』
『四○一室裏有沒有找到通訊錄或電話簿一類的東西?』
『沒有。』
『我就知道。』
『客廳置物櫃裏除了有一架昂貴的DV數位攝影機之外,還有一台錄放影機,以及一箱總共二十幾卷拆封過、未貼標簽的錄影帶。我和立爲學長檢查過這些錄影帶的內容,但裏面全都是雜訊……立爲學長說,他認爲這並不是沒有使用過的全新空白帶,而是有人將錄影帶裏的內容洗掉了。
『鍾思造的行動不僅十分神秘,而且他也刻意不讓人知道他的交友狀況,更詭異的是,在死前他甚至藏匿或銷毀其個人通訊錄,錄影帶的內容亦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洗掉的,對警方而言,這簡直是有心在製造無頭懸案嘛!』
『確實很古怪。』劍向沈思一陣,『對了,紹德,據管理員說,鍾思造生前曾有一個偶爾會到他住處的女朋友,能夠找到她嗎?』
『這是組長今晚所決定的兩個未來偵辦方向之一。不過,我們翻遍整個四○一室,沒有發現任何照片。雖然有同事去詢問各住戶以摹畫女子素描,但證人們的說法之間有很大的出入,應該是印象模糊所致,目前能確定的只有,女孩子的年紀在二十歲左右、長髮、眼睛很大、身材苗條等,她的身高範圍在一百五十五至一百六十公分之間,經常穿著白色套裝。』
『另外一個偵辦方向呢?』
『鍾思造的收入來源。』
『組長果然敏銳!』劍向說:『長時間沒有工作的鍾思造,他的生活費究竟從哪里來?--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偵查方向。』
『我也這麽覺得,』事實上,刑事組長高欽福一直是劍向與紹德兩人良師般的長官。雖然年紀已近退休,但辦案經驗豐富,縱使缺乏年輕人神來一筆的巧思,不過偵查方向的切入角度常具備高度的洞悉力。『高組長說,清查現場所有的統一發票與郵局提款存根,核對日期與金額,這樣才能界定出鍾思造生前外出的活動範圍是在哪一帶,另外,我們也必須去訪查他曾經購物過的店家。』
『等我出院以後,馬上就可以加入大家了。』
『可是……』紹德低聲說:『組長在搜查會議散會以後,私下告訴我其實還有第三個偵查方向--這是一個怪異的偵查方向……』
劍向以眼神表示不解。
『已判處死刑的連續殺人狂--「噬骨餓魔」洪澤晨。』

一八八八年八月七日,英國倫敦東區(East End)爆發了白教堂(Whitechapel)血案,一名妓女慘遭利刃割破喉嚨,全身刀傷共三十九處而亡。此後兩個月內,東區繼續發生多起同樣以妓女爲殺害物件、手法同樣殘暴的連續兇殺案,造成當地居民人心惶惶不安,倫敦蘇格蘭警場(Scotland Yard)大爲震撼。
當時的倫敦東區其實是個龍蛇混雜,貧民、惡徒及娼妓聚居之處,治安狀況不佳日久,倫敦警方也因對這一連串的的謀殺案毫無頭緒而飽受指責。
案件急轉直下的關鍵出現在同年的九月底,當時一家報社接到一封署名『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的來信,內容以紅墨水書寫,信中明白表示自己是白教堂以降的連續謀殺案真凶,信末並且蓋上指印。十月初收到第二次來信,從信中非下層社會的用詞研判,顯爲同一人所爲,並充滿挑釁意味。
於是,經由媒體的大肆披露,開膛手傑克成爲全英國人恐懼的神秘潛伏者。在佈滿濃霧的倫敦,隱藏著一個神出鬼沒、嗜血成性的殺人魔。
開膛手傑克的殺人行動並未停止,接著又犯下慘絕人寰的最後一案--瑪麗.凱裏(Mary Kelly)命案。瑪麗.凱裏在十一月九日被房東發現遭分屍橫死于租屋房內,不僅被剖腹取出子宮,兇手還割下她的耳朵與鼻子,切除她的乳房,並將這些器官排列成人臉的模樣。
警方研判,瑪麗在死亡前慘遭長達三小時以上的虐殺。然而,就在警方認爲開膛手傑克將進行更殘暴、規模更大的兇殺計劃時,傑克的行動斷然中止,自此永遠消聲匿迹,徒留世人不曾停息的猜疑。
連續殺人魔的歷史自十九世紀末起,至今大約一百二十年左右,以社會現象的角度來看,應是發展腳步太快的工商業都市里,使人際關係過度的冷漠與疏離;而價值觀的模糊化與複雜化,則形成對道德的質疑和無視。
再加上多元媒體的興起,導致了個人的精神狀態異常、心智發展扭曲、主觀意識伸張,終於引發了陌生人之間的暴力衝突。
繼開膛手傑克之後,連續殺人魔如時尚流行般地在全球各地肆虐。一八八○年代波士頓的哲西.帕莫洛殺害二十七名兒童、一八九○年法國的『剃割狂』法海爾犯下十一件虐殺案、德國的佛利茲.哈爾曼爲二十四起命案的兇手、有『都瑟多夫吸血鬼』稱號的彼得.柯頓、『山姆之子』戴維.波克威茲、日本的宮崎努、中國大陸的劉叔寶等等……
這些滿手血腥的魔鬼,無一不逞其變態至極的殺人手法,並以平庸凡俗的常人身分隱蔽在人群之中,遁形於警政系統的恢恢法網之隙。
而,高雄市可說是臺灣的『首惡之都』,也許是因爲民風剽悍野放、氣候炎燥炙熱,容易激起人類衝動亢奮的一面,因而各類大小刑案不一而足,成爲臺灣人印象當中治安最差的城市。
事實上,在高雄市內亦曾經有過一個震動華人世界的連續殺人狂,他就是在一九九五年槍決的洪澤晨--外號『噬骨餓魔』。
一九九四年夏天,以高雄市新興區爲主要範圍,擴及鄰近的三民區與前金區等地,三個月內一共發生了十二起手法兇殘且相仿的連續命案。和外國大多數連續殺人狂命案的主要不同點在於,被害者並不是幼童或婦女,卻清一色全是老年人。
這些老人的共通點是獨居、年紀都在七十歲以上,而且都有相當不錯的生活水準與教育程度。他們靠退休金的利息及收入豐渥的兒女匯款,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卻沒想到竟橫遭血腥戮殺。
命案全部都發生在午夜。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平均每周一次的老人虐殺命案,兇手皆以長時間進行屍體的肢解作業。他除了以利刃割斷被害人的喉嚨之外,並且斬斷其四肢,以刀片刮除其上血肉,並在暴露的骨骼上留下咬痕。
殺人後割肉啃骨的行爲實在過於駭人聽聞,高雄市因此完全被腥風血雨的恐怖氣氛所籠罩。
兇手還蘸上死者的血,在命案現場的牆上寫著下流鄙俗的髒話,以及對警方緝捕的挑戰詞句。
『我知道,警察也有老年人!下一個就是這些人了!哈哈!』
然而,就在高雄市警局束手無策之際,一封提供命案關鍵線索的來信改變了警方的窘境。這封來信,是當時旅美返台的精神科醫師李敢當所寄。
這封長信明白指出兇手是典型的精神病患,經常進出醫院,且具有十分強烈的反社會人格。他的年紀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童年曾經被成年人虐待,受過高等教育,單身獨居,沒有固定、長期的職業,在工作上也表現平庸,充滿挫折感。
他的工作與老年人息息相關,卻將他們視爲洪水猛獸。殺人的手法雖然慘無人道,但在犯案時皆經過細密的計劃。
來信內容給高雄市警局無比的震驚,市警局總局長立即拜訪李敢當醫師。李敢當醫師旅居美國多年,與當地犯罪學家研習先進的罪犯側寫(profiling)偵查技術,並十分樂意協助警方辦案。
對當時的臺灣警界而言,罪犯側寫是一項既陌生又新奇的辦案方法,不少人對其成效深感難以置信,但這卻是世界上能夠對付這種身分不明的連續殺人兇手之唯一途徑。
事實證明,在清查過高雄市內各大小醫院的精神科病患資料後,警方終於縮小了嫌犯範圍,最後逮捕了讀過大學、在老人之家當義工、並且經常受雇于富有老人病痛臨時看護的二十九歲青年洪澤晨。
洪澤晨的身材頎長、面貌清秀、言行舉止彬彬有禮,與一般人心中連續殺人狂披頭散髮、目露凶光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但是,無論從齒模的比對或命案現場的類比,都罪證確鑿地指出他就是唯一的凶嫌。
在精神科醫師李敢當對他的數次訪談中,洪澤晨坦承犯下這十二起血案。他自稱在幼年時期父母雙亡,並曾經遭到老人性侵犯,從小就十分厭惡這個毫無生産能力卻又佔用社會資源的年齡層。
上了大學以後,他的人際交遊因爲兒時的陰霾而難以順遂。洪澤晨沒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也不願改變自己去融入人群。相反地,他耽溺於童年的傷害,難以克制地接近老年人,發展出幽微痛苦的自虐情結。
隨著這種扭曲的情感像癌細胞般增長擴大,洪澤晨終於開始發狂。他根據自各老人安養機構竊得的資料選出合適的物件,于午夜時分入侵被害者家中,進行殘暴的殺戮行爲。
關於割肉啃骨的變態舉動,洪澤晨對李醫師的說法是,唯有如此,才能排解他看到老年人的嘔吐感。但李醫師卻指出,這其實是一種混合暴力發泄與性愛結合的行爲。
他更渴望的是,能夠得到全國矚目,並贊許他清除社會無用渣滓的義舉,但顯然全國的反應與他的期盼截然不同,這也是他不斷持續犯案的另一動機。
洪澤晨在一年內求處死刑,並在隔年農曆春節前槍決,但高雄市民們驚惶的餘悸仍久久未定。

劍向從病床上醒過來,才察覺到自己剛做完一場惡夢。
惡夢的畫面十分逼真,他在一條漫長的馬路上,追著一名長髮飛揚的白衣女子,那女子不曾回頭,持續地向前奔去,一直跑到一個紅色房門的屋子才停下來。
女子的臉側著,好像在偷偷瞟看從後跟上的劍向,但劍向仍然看不見被烏黑直發遮掩的臉孔。女子不待劍向靠近,她隨即打開房門進入。
劍向趕到以後,他發現紅色的房門門鎖根本打不開,他著急地拚命旋轉那只喇叭鎖握把,但門把絲毫不爲所動。
然後,他發現整只門把都是鮮血。他的手流著血,門把也不停滴著血。
就在這時候,門鎖突然開了,他立即開門進入,想追上那位神秘的白衣女子。劍向發現白衣女子就蹲踞在門後走道的盡頭。
他慢慢走過去,看見白衣女子回頭。但,隱藏在烏黑長髮後的臉孔,卻是一隻老鼠的臉,老鼠正在享用屍肉,牠的雙手黏滿腐肉敗血。
巨鼠在一瞬間轉身飛撲朝他而來,劍向下意識地舉起警棍反抗。一陣纏鬥之後,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遭木棍擊斃、血肉模糊的人臉。
那張女人的臉鼻梁歪折、唇齒暴裂,在他懷裏,以誘惑的眼神不斷發出陰冷的笑聲……
醒了。
劍向的額頸滿是汗水。原來自己正置身病房。
他想起在醫院會客時間即將結束前,與紹德最後的對話。
『你知道法醫和組長私交很好。他在驗屍後私下告知組長,說鍾思造的身軀雖遭老鼠噬食,但事實上他透過顯微鏡,在死者的骨骼上發現許多細碎的刮痕,綜合物證後他判斷應是兇手爲割除屍體血肉所致……爲免造成不必要的負面影響,法醫沒有將這一點寫在供專案小組同仁參考的報告中。
『當然,首先要排除洪澤晨犯案的可能性。第一、洪澤晨已經死了,第二,他憎恨的物件全是老人。然而,除此之外,一切的殺人手法皆與「噬骨餓魔」如出一轍。
『說實在的,我不相信有誰的精神狀態會異常到去學習洪澤晨的殺人手法。況且,若是真有某人有心模仿,他也不可能根據警方公佈的有限線索加以全數類比。當時爲了保護被害人的尊嚴及隱私,命案現場有不少細節被予以保留或隱瞞,直到現在也未曾披露,這是鍾思造命案的兇手沒辦法得知的。』
『組長很看重你,所以將這條線索交由你全力負責。』
『不,他希望由學長你來全力偵查。』
『哦?』
或許高組長早已看出,自己對這個案件的熱衷程度?--劍向這麽想。其實這也是警界傳統的良好慣例:案子是由誰挖掘出來的,最重要的偵辦方向就由誰來負責。如此可以避免爭功的後遺症。
所以說,高組長認爲從『洪澤晨案』著手,是最可能找到出路的方向了。
那,高組長並非親自告知,反而請紹德轉述……這又是爲什麽?
組長在擔心我!
一定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和立爲的隨性淡然不同,劍向與紹德,都是高組長眼中推理能力既強、辦案態度更屬於窮追不捨型的組員。但兩人之間最大的不同點,是紹德比劍向冷靜多了,他很少將情緒置入案件中。
--紹德對我在戈太太家中提出的意外解答,並導出四○一室內有一具屍體的推理歎爲觀止。因爲他一直對自己的推理能力有很強的自信心,甚至可以說是自負亦無不可。
--所以他才會這麽在意我的推理。
事實上,劍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他能在瞬間推導出戈太太患有夢遊的真正原因。
那根本就不是推理……那只是因爲……因爲……
--我在小時候,也曾經患過夢遊。
所以劍向才能說出『夢遊,正式的醫學名詞叫睡遊症』這樣的話來。『以兒童與女性罹患的可能性較高』,他在國小時曾得過爲期一年多的睡遊症。
不是推理,而是知道。
劍向也十分在意自己恢復了童年對夢遊的記憶。這又有另外一個理由,而且是他兩天以來仍然無法釋懷的。
突破四○一號房後,他立刻進入鍾思造的臥室--爲什麽?
彷佛早就預設好目的地一樣,彷佛早就知道鍾思造的臥室位置一樣……更甚者,他居然在尚未拍照存證前,就伸手拉動床底的被單?
破壞現場是辦案的禁忌,而他竟然毫無猶疑地這麽做?
--然後,我看見那頭食屍巨鼠,不,應該是那頭食屍巨鼠看見我。我記得曾與牠有過激烈搏鬥,但細節完全想不起來。
就好像是在夢遊一樣。
--也就是說,這卷錄影帶是我在那個時候拿到的……
劍向所指的,是他制服口袋裏的錄影帶。
那是DV攝影機專用的錄影帶:長六.六公分、寬四.八公分,薄薄一片。它可以輕易隱藏在上衣口袋裏,而不會被發現。
坐起身來,劍向從衣櫥內的上衣口袋中拿出那卷DV帶,他以拇指與食指捏起這個黑色的小立方體,舉在面前端詳。
比起V8、Hi8或D8攝影機所用的八釐米錄影帶,DV所用的錄影帶寬度只有六.三五釐米,相形之下顯得輕巧許多……劍向不知道這卷錄影帶是何時放進口袋裏的,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打死巨鼠以後的空白時段。
在巨鼠倒地死亡和同事趕到之間,劍向的意識消失了。他現在明白,這卷錄影帶是從鍾思造的臥室裏拿的。但,他爲何這麽做?
這卷DV錄影帶是否和紹德所提過的、放在客廳置物櫃的那箱錄影帶不同,裏頭藏有破案的線索?
紹德在場時,他沒有把錄影帶的事情說出來。當時,也許是他還沒有清楚地認知到自己真的拿了錄影帶。
因爲剛做過惡夢。夢境和現實那時還有點混淆。
劍向忽然想不起他到底是在紹德來訪以前或是之後做的惡夢,他甚至開始連做了幾回惡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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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章內容: 召魂術1 十點醫院的護士小姐準時查鋪,她是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女孩,剪了一頭短髮,略施薄妝,很熱情地和劍向閒聊她剛進醫院時的糗事。『我記得第一次到醫院實習的時候,剛好到一個國中小男生的病房要去照顧他,他因爲盲腸發炎剛動完手術。我看到在病床旁有位穿著樸素的女人,就很大聲地問候她:「伯母好!」結果你知道嗎?她居然是那個小男生的姊姊……我的天啊!這下子丟臉可丟大了!小男生當然也笑翻啦……對了,剛剛來找你的,是你哥哥嗎?……』真是個天真可愛的女孩。不過,劍向仍然必須違逆她在離開前的叮嚀:『請早點睡吧!明天見囉!嘻嘻!』在寂靜無聲的昏黑病房中,錄影帶在劍向的胸口愈來愈沈重,不斷提醒他這卷錄影帶存在的事實。最後劍向終於按捺不住,他迅速自病床起身,決定偷偷離開醫院回家。記得小弟也買了一台DV攝影機,應該可以播放這卷錄影帶吧。劍向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對錄影帶內容的好奇心。劍向的弟弟今年二十歲,目前剛分發到新竹湖口當兵。除了長假以外,他並不常回家,而是待在北部朋友的家裏打發時間。他對e世代流行的數位産品懷有極高的興趣,入伍前的工作薪水大多花在時尚的手錶、新型的行動電話、PDA或數位相機上。兩年前他就爲家裏買了一台高價位的DVD,至於那台數位攝錄影機,則是他服役前耗盡手邊所有的錢所買來的。劍向一面想著,一面穿好衣服、鞋子,然後輕輕地打開病房的門。他迅速閃身到走廊上,而目光則銳利地觀察走廊兩頭的動靜。兩側所有的病房房門都關上了,頭上的日光燈只打開幾盞,也聽不到人的說話聲或腳步聲。於是他慢慢走到夜班護士值勤的櫃檯,一名戴著眼鏡、年近三十歲的護士正低頭專心抄寫不知道是什麽內容的紀錄。劍向在對方還沒擡起頭前,就馬上說:『請問一下,』他剛剛在自己的病床上,已經將隔壁空床位上名牌姓名記住了,當下就語調客氣地講出來,『他在幾號房?我想要探病。』『先生,很抱歉,現在已經過了會客時間。』護士嚴肅地說:『另外,我記得那位病人昨天早上才辦了出院手續。』『這樣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再打電話和他聯絡好了,謝謝妳。』劍向很自在地離開櫃檯,往醫院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內心則十分慶倖今晚與他開心地聊天的小護士並不在櫃檯,否則他就必須用另外兩種方法的其中之一來設法回家了,成功的機率也會更低。抵達醫院玄關之後,劍向在路口附近攔了一輛計程車。他坐上計程車,向司機說明目的地後,即不發一語地坐在後座沈思。司機隨口寒暄幾句政治性的時事,似乎很有刺探乘客政黨支援傾向的興趣。劍向滿不在乎地漫應著,他的右手則隔著口袋緊貼著那卷神秘的錄影帶。大約二十幾分鐘,劍向到了家門附近,他付過車錢後,一個人在漆黑的街道上走著。從一坐上車開始,他就不斷想起『噬骨餓魔』洪澤晨的事。當時他在三民分局刑事組服勤初獲長官肯定,就碰到了前所未聞的棘手大案。雖然那時候他的工作只是在配合市警局偵查行動的人手調度而已,但由於他從來沒聽過罪犯側寫技術,對它的興趣十分濃厚,便一面進行市警局下達的嫌犯篩選工作,一面研究精神科權威李敢當醫師所發表的書面資料。時隔六年,臺灣警界業已不再對罪犯側寫技術感到陌生,然而自洪澤晨後,犯罪行徑類似的神秘連續殺人魔卻也不再出現第二位,使得這項技術,未能在臺灣印證實用,空有援用諸多外國案例的純理論研究。沒想到高欽福組長由鍾思造一案,竟然會聯想到洪澤晨案!這樣的聯想,乍聽之下雖然過於突兀,但其實潛藏著令人恐懼的可能性。首先,在偵辦洪澤晨案時,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鍾思造的姓名。也就是說,洪、鍾兩人完全沒有關連。即使兩個人都是居住在三民區,他們各人的親屬、朋友,並不存在任何交集。現在鍾思造被模仿洪澤晨犯罪手法的兇手殺害了--這意味了下列三種可能:一、認識洪澤晨的人,模仿了他的手法向陌生人行兇。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高。在洪澤晨案中,警方曾訪證了認識他的人,但所有人都對洪表現出無法置信的觀感,但另一方面,他們對洪的瞭解也都十分膚淺,因爲洪本身即是一個難以與他人親密的人。新聞媒體在這方面亦挖了不少無法證實的消息,而唯一的結論都是洪澤晨沒有好朋友,也沒有人對他的生活有任何興趣,直到真凶身分曝光後。二、認識鍾思造的人,模仿了洪的手法向親友行兇。這個可能性比較高,但卻也有無法解釋的矛盾。向親友行兇,意味著與對方存在強烈的利害衝突,案發現場完全找不到鍾思造交友關係的線索,也可能是兇手極希望隱藏自己的身分。四○一號房牢不可破的密室狀態,更顯示兇手必然經過詳盡的計劃,才有辦法以警方尚未能解明的方法動手。心思如此細密的兇手,自然會盡其所能地誤導警方的偵辦方向。然而,他的殺人手法卻選擇去模仿一個早已槍決的死刑犯,這實在太不合邏輯了。三、不認識洪澤晨的人,模仿了他的手法向陌生人行兇。劍向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內心就忍不住戰慄。這表示--高雄市又將再度陷入連續殺人魔的愁雲慘霧之中。那名神秘的兇手,經由報章雜誌對洪澤晨案內幕的披露,仿效了他的手法殺害無辜者。更讓人不願意繼續去想的是,這名神秘人的手法不若洪澤晨那麽喪失理智,到處留下可供比對的物理性證據。公寓監視器什麽東西都沒拍到,可以料想得到的是,搜查小組也不會在現場找到一根毛發或一枚指紋。很明顯的,鍾思造生前約一個月內的怪異行動,是否也能解釋爲他在被害前受到陌生人的恐嚇或威脅?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于兇手天衣無縫的計劃?瘋狂與理智兼備的神秘兇手!高組長一定也想到這個最終的可能性了,但他憂心忡忡得不願在搜查會議上提出,只對紹德說,並要他立刻到醫院轉告,因爲他們兩人是現在局裏有能力獨力搜查的優秀幹探,而劍向則是唯一對洪澤晨案有過深入研究的成員。再想到那卷DV帶,所有的線索會有共同的交點嗎?劍向掏出鑰匙,打開家門門鎖,鑰匙在鎖孔內發出只有他能聽見的金屬撞擊聲。2年邁的父母親已然沈睡,現在是夜裏十點四十分。劍向的家位於苓雅區和平一路的住宅區內,是一棟四層的透天樓房。這裏和高雄市的商圈不同,一過十點,絕大多數的住戶都熄燈就寢。劍向由於工作的關係,在下班返家後,所面對的經常是燈火已滅的玄關。父母睡在三樓主臥室,而他的房間在二樓,所以即使夜歸,也不必擔心會吵醒早就進入夢鄉的雙親。不過,小弟的房間和主臥室一樣都位於三樓,劍向這次回來,就得上去把那台攝影機找出來了。在小弟買到那台攝影機時,曾興高采烈地對劍向說明這台機器的操作方法。雖然劍向對此並不特別熱衷,但也曾和小弟一起在某個親戚的婚禮上拍攝新郎新娘向大家敬酒的過程。電視機與錄放影機都放在一樓的客廳,劍向靜悄悄地打開小弟的房門、點亮日光燈,將收到櫥櫃裏的攝影機紙盒整個取出。他抱著盒子,放輕腳步走到一樓。錄影機架上堆了幾卷VHS的空白帶,這是劍向用來預約錄影Discovery探索頻道的『推理探案』節目的錄影帶。他現在除了想以電視機來檢視神秘錄影帶的內容外,也打算以錄影機拷貝一份VHS的帶子,若錄影帶的內容有助於謀殺案的偵辦,就明天一併帶到局裏,以會議室裏的錄影機播放給專案小組的同仁們看。他打開紙盒拿出攝影機及零散的各種附件,從中找出所需要的配件。劍向把口袋中的錄影帶裝入攝影機後,便插上外接電源、安裝好聲視頻端子盒、接上AV接線至錄放影機的輸入端,並將攝錄影設定播至VCR位置,最後才打開電源。將電視機的音量調低,VIDEO頻道的黑色混亂視訊不停隨微弱的雜音狂亂地飛舞著,有如砂石風暴一樣。劍向選了一卷內容可以覆去的VHS帶,推進錄影機中,並按下錄影鈕。他一邊對照使用說明書、一邊回想小弟說明過的記憶,盯著液晶螢幕顯示的訊息操作放影狀態的設定。在按下PLAY鍵之前,劍向仍沒有忘記拿出筆記本放在一旁,準備一面觀看影帶一面記下所看到的畫面以及聲音。電視螢幕在放影后幾秒鐘後,開始出現彩色的場景,鏡頭面對的似乎是一個房間的牆壁,畫面有劇烈的晃動,好像有人正要把攝影機提起。劍向可以聽見有一個男人在說話,但聲音既微弱又模糊,也有女人的聲音,好像是在笑。劍向稍微把電視機的音量調高。『……好了沒有?好了嗎?我要開始囉!』男聲說。『再等一下嘛,人家還沒好啦。』女聲相當悅耳,她的心情似乎十分開心。鏡頭隨即一陣旋轉,畫面上出現一個年輕女孩的上半身,她穿著一件白色上衣,坐在一張矮桌後方,正在撥弄額前的劉海,她的眼睛向上看著自己勾動發絲的手指。『哎呀……開始啦?』『大小姐,我等得快變成化石囉!』『好嘛!』女聲嬌嗔說。然後畫面上的女孩坐正,眼睛直直盯著鏡頭,表情仍然是喜悅的,劍向總算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她的年齡應該不超過二十四歲,留有一頭長髮,臉型是小巧的瓜子臉,雙眼則澄澈清明,顯得既慧黠又惹人喜愛。『告訴我,妳的家住在哪里?』男聲問。他應該是手持攝影機的人。『高雄。』『高雄的哪里?』『嗯……你不是知道嗎?還問我。』『我就是想再問一次嘛!』『好啦,高雄的……嘻嘻……我住在這裏啊!』『妳真的想住我家啊?』『……不行啊?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呀……』『妳來了我還會有好日子過嗎?』『過分!哼,我要你現在就沒有好日子過!』接下來是一陣笑鬧。『今年幾歲啦?』男聲接著又說。『秘密。』『身高呢?』『秘密。』『體重呢?』『秘密。』『那三圍呢?』『秘密。』『怎麽全是秘密啊?』『人家才不跟你說哩。』『那我只好改天偷偷地調查囉!』『你要怎麽查啊?』『不告訴妳。』『喔,你好壞哦。』『那妳告訴我,妳叫什麽名字?』『我的名字呀……很好聽很好聽哦……叫作張、織、梅。弓長張,牛郎織女的織,踏雪尋梅的梅……嘻嘻……可以叫我梅梅唷。』『妳是織女哪,那現在要找牛郎嗎?』『大色狼!』劍向按下攝影機的暫停鍵,此時螢幕停格在張織梅伸舌頭扮鬼臉的畫面上。從對話來看,這卷錄影帶的內容好像是情侶之間的攝影遊戲。不過,引人深思的是,手持攝影機的男性一直沒有出現在鏡頭前面,所以還不知道他的長相爲何。說不定這個男的就是鍾思造,而畫面上的女孩則是他生前的女朋友?根據公寓住戶的證言,那個女孩子的年齡正好是在二十歲上下,而且留著長髮,有雙烏黑俏麗的大眼睛,身材也相當纖瘦,這和錄影帶裏的張織梅條件大致相符。而且她在拍攝錄影帶時,亦恰恰穿著白色洋裝。雖然四○一號房裏也有一架DV攝影機,可惜要由拍攝畫面證明是哪台攝影機所攝,卻完全辦不到,最多也僅能從畫質判斷出攝影機的解析度而已。更何況,就算真的能證明是哪一架攝影機,也不代表那個男人就一定是鍾思造--只能說,很有可能。劍向繼續檢視後續的內容。『妳很討厭色狼嗎?』『那當然!』『但我是色狼耶。』『你又不一樣。嘻……我的臉突然好紅喔。』『梅梅,說說妳的興趣好不好呀?』『興趣啊……看電影啊、唱歌、逛百貨公司、買衣服……對哦!你上次不是說要陪我去新堀江嗎?食言而肥!』『梅梅,這周六一定會去。可是,妳衣服還不夠多啊?』『誰教你要問我的興趣哪!而且現在早就換季了耶。』『好嘛、好嘛。』男聲說:『接下來,請梅梅獻唱最喜歡的歌。』在螢幕裏,張織梅清一清喉嚨,開始發音。請你珍惜我,待在這裏不要離開。只要能夠相愛,我願完全奉獻。我希望你說我好可愛,希望你內心真的這麽想。啊!好極了,請你接納我的心--這首歌的旋律不知在何處聽過,而陌生的歌詞則藉由張織梅柔軟的聲音沁透劍向的心扉。他雖注意到了先前『現在早就換季了耶』這個關鍵句,仍不知不覺浸入張織梅如呢喃、如細語的美好歌聲之中--沒想到她的歌唱得這麽令人迷醉。鍾思造在今年一月搬進南台路那棟公寓,當時住戶偶爾能看見他偕其女友進出四○一室。若他的女友就是張織梅,時間上就十分符合了。希望你瞭解我多一點,以童稚無邪的心靈,因爲我也會這麽做。請不要讓我感覺傷悲,若你真的這樣,唉,算了,反正就像我說的--我還是會面帶微笑。歌已經唱畢,但劍向的潛意識卻希望她再多唱幾句。『哇!好好聽。』男聲說。『當然囉。這可是唱給你一個人聽的耶!』『最後,梅梅,妳有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呢?』『嗯……我想想……有了!』張織梅此時身體前傾,情深款款注視著鏡頭,以甜膩的笑容輕輕地說:『思造--請永遠愛我。』3當劍向從激烈的戰慄感恢復意識後,二十七吋的電視螢幕已恢復錯綜複雜的奔騰黑點。由張織梅的最後一句話,終於確定了他們兩人是情侶,也終於確定了她在謀殺案中的重要關係人身分。劍向不免感到一陣悵然,處於熱戀時期的兩人,男方竟死於非命,真不知道當女方獲知此一噩耗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但另一方面,卻又無法排除容貌如此動人的年輕女孩涉有重嫌的可能。鍾思造生前欺騙了他的雇主、他的房東,而他的身邊竟伴著一個這麽美麗的女孩,劍向不得不承認他心中妒意遽起。緊閉雙眼甩了甩頭,劍向努力淡去張織梅留在腦海中的倩影。這個時候非保持冷靜不可。--鍾思造在死前設法洗除了他放在客廳置物櫃裏所有錄影帶的內容,只留下這一卷。這除了顯示他在生前仍愛著張織梅,更可能暗指她與命案的絕對關連。高組長所策劃的偵查方向其中之一已有顯著突破,至少死者女友的外貌與名字知道了。劍向將這些視聽器材收拾整齊後,決定返回醫院睡一覺,等明天出院手續辦妥後再向組長報告這項進展。當然,除了這卷DV帶得收進口袋外,所拷貝的VHS帶也放進房間書桌抽屜裏鎖上。一切整理妥當後,劍向才離開家。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甫一出門,就見到一名身形詭異的陌生男子從路口處走近。『警察先生,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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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死白色的高腳路燈照得街道鬼影幢幢。劍向突然被這個人嚇了一跳,他的警覺心告訴自己,一切要謹慎提防。
『我先自我介紹,』男子說:『我叫夏詠昱,不過,我想我的名字並不重要。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是希望立刻提供警方一個關於謀殺案的重要線索。』
『你說什麽?』
『或許應該說,沒有比現在更適合談到這個線索的時間了……不,我知道現在的時間不太恰當,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能夠提供破案的關鍵。』
由於街燈的角度背光,劍向無法認清對方的長相,只能看到他戴了一副無框眼鏡。他的身材頗爲瘦小,身高大約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說話的語句雖然十分清晰,但不知爲何給人一種不斷顫抖的非真實感。
『真的嗎?是什麽線索?』
『我現在也無法確定。只要你願意和我回去四○一室,我就能告訴你。』
劍向不禁感覺荒謬,『夏先生,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首先,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來歷;再者,你連能提供警方什麽線索也說不出口,更何況……』
『我的來歷和我的名字一樣,並不重要!』
『我確實是偵辦這件謀殺案的警員之一,但你究竟是怎麽知道的?』
『這……這也不重要!』夏詠昱的神情變得相當慌張:『我……我……警察先生,如果我說我是下一個被害者,你現在會願意帶我去四○一室嗎?』
『你……這是真的嗎?爲什麽你知道你將會遇害?爲什麽你……』聽到這句話,劍向心底不由得浮出無數疑問,但夏詠昱完全無視他的話,一副這些都無關緊要的樣子。
最後劍向只好放棄詢問他任何問題,點頭答應帶他到四○一室,而且夏詠昱堅持就是現在。
『我開了自己的車,停在那裏的轉角。』夏詠昱說:『我們快點走吧!』
坐上夏詠昱的車,劍向在助手席上發現他握著車鑰匙的右手在抖動。
這個男人在害怕什麽?
不,打從一開始夏詠昱的行徑就讓劍向産生諸多疑惑。從他的口氣上聽起來,他好像完全不認識鍾思造,因爲從頭到尾他的說詞一貫是『能提供警方破案的線索』,而非『能協助警方逮捕殺害鍾思造的兇手』。
另外,他甚至自稱是下一個被害者。爲什麽他不乾脆指明兇手的身分?
還有,既然他知道案發地點是在四○一室,何不自己一個人進去找線索?縱使警方在命案現場設置了禁止進入的布條,他仍可大膽潛入,而沒有必要在這種午夜時分要求警方陪同。
爲什麽必須是現在?
總之,太多的疑點,反而讓劍向決定不再多問,願意跟他前往四○一室。身旁的男人心急如焚,他此時只能藉由配合對方來設法探詢真相,直接追問反而得不到任何答案。而,車內的佈置十分簡單陽春,劍向也沒有辦法看出夏詠昱可能的職業或身分,夏詠昱在一上車以後便緊握方向盤,出神地瞪著擋風玻璃,一副極力以沈默壓抑不安的模樣。
由於深夜的交通十分稀疏,他們很快地抵達現場。進入公寓一樓玄關,劍向才有機會仔細端詳夏詠昱的外貌--沒想到,他的嘴唇是一片慘白。
管理員認出了劍向,但對夏詠昱露出迷惑的神情。劍向並沒有特別留意這件事,他向管理員說明事由後,兩人登梯立即走上四樓。走廊上的日光燈只亮了一盞,兩條的黃色塑膠布條交叉擋住四○一室鐵門下側洞開的方形黑洞。
專案小組還沒有時間清理鐵門背後的櫃子,所以尚無法由內側將門打開。也就是說,兩人仍必須爬過方洞才能進入室內。
『我先進去!』夏詠昱不等劍向阻止,就屈身鑽進洞內。劍向只好馬上隨後通過。
劍向進入室內後起身,卻發現夏詠昱沒有站在洞旁。他頓時有危險的預感,卻因爲剛接觸闃黑的環境,視線呈現半盲狀態。
就在劍向正想伸手掏出口袋裏的筆型手電筒時,後腦突然一陣重擊將他打倒在地。他雖然並未立即失去意識,全身卻使不上力,只能暗自叫苦。
夏詠昱果然別有所圖……
就在劍向從半昏迷狀態逐漸清醒之際,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從背後被繩索緊緊捆綁,被拖到鍾思造的臥室裏。臥室裏點亮燈光,劍向胸口貼著地板,他擡頭看到夏詠昱就站在面前。
『請原諒我,警官,我有非常重大的原因逼使我不得不這樣對待你,』他的聲音依然抑制不住顫音:『原本我是希望在醫院就把這件事情解決的。』
『……』
『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玩攝影機,所以一定在某個地方藏了重要的錄影帶。真的很對不起……如果你不從醫院裏溜出來,你的錄影帶我會比較容易到手。』
『我不懂……?』劍向看到對方手上持有那卷曾經放在自己身上的DV帶。
『總而言之,我的目的還是達到了……現在我必須請你再幫我一個忙。』
『夏詠昱!你到底在說什麽?』
『警察先生,我要做一件可能具有某種危險性的事情,這件事必須要有另一個人在場,而最佳的人選--就是你。』
此時劍向不斷在腦中反復思索夏詠昱一連串怪異言行的合理解釋,但卻一無所獲,他只能仰望對方,聽他繼續講話。
『警察先生,請你仔細聽好。我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去管你的想法,我只希望我能夠很單純地以我自己的方式解決我的個人問題。』他語氣中的顫動益加劇烈,『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只要你暫時配合我一會兒就好……只要我的危機解除了,我願意坦然接受一切法律上的刑責。
『我希望你待會兒能設法扮演好「偵訊者」的角色,相信對一個辦案經驗豐富的警察來說,這是一件十分易於勝任的差事。』
劍向聽到夏詠昱用力喘了一口氣,他的雙眼彷佛很辛苦地在直視著遠方。房間裏的空氣好像凝固了。
『死在這個房間裏的人、不管他是誰--我在此將召喚他的靈魂,附身在我的身上,由你來訊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被殺的!』

你瘋了嗎?--這是劍向急欲脫口而出的話,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來。
『也許你會認爲很荒謬吧?』夏詠昱發出一聲慘笑,『無論如何,我必須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我快沒時間了,現在就開始吧!』
劍向來不及做任何回答,只看見眼前的怪人迅速將臥室房門關上,並熄去日光燈。接下來,他隨即閉上眼睛盤坐、雙手彎曲抱胸,嘴唇微微顫動,口中念念有詞。他不斷地重復吸氣與吐氣的動作,彷佛這樣的靜思冥想是一種劇烈運動。
四○一室原本被木條封死的窗口,警方已拔去密集的鐵釘,將窗框清理乾淨了。午夜時分,由窗外泄進的是月色與路燈燈光混濁一體的灰黃色黯芒,映在夏詠昱深沈肅穆的神情上,格外顯得神秘恐怖。
劍向身感置身異域魔境,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夏詠昱的氣息漸歇,全身僵直,宛如一尊石刻的雕像。時間好似完全停住了,劍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盯著靜坐的夏詠昱,同時聯想到死在這個房間的鍾思造。
然而,劍向並不屈服於被捆綁的窘局,他背後的雙手正使勁施力,試圖扭松粗糙的繩結。
他的汗水汩汩流瀉,逐漸沾濕上身的衣袖,但繩結卻依然文風不動--不知爲何,他竟沒有大聲叫喊,讓隔壁的住戶聽到他的求援,或許劍向潛意識也想知道召魂術是否真的存在。
『嗚嗚……嗚嗚……』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劍向突然聽到低沈的飲泣聲。--難道說……?他的頭皮突然開始發痲,頸子很僵硬地往夏詠昱的方向轉。
『嗚……嗚……』夏詠昱不住發出飲泣聲,原本端正坐直的身子也開始發抖。
『夏詠昱?』劍向叫他的名字,『你怎麽了?』
然而,對方完全不理會劍向的呼叫,一徑自顧自地顫動著,他的啜泣聲漸次提高音量,身體也開始蜷曲成一團。
『夏詠昱!你到底怎麽了?』
夏詠昱聽到劍向稍大的叫聲,竟立刻雙手掩耳,嚎哭得更大聲,卻怎樣也不肯說半句話。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劍向眼見夏詠昱一直哭泣,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發問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問題:『你是鍾思造?是不是?』
對方把身體縮得更緊了,手掌也絲毫沒有從耳際移開。
『鍾思造?你是鍾思造對吧?』劍向開始不停質詢,『告訴我,四○一號室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嗚嗚嗚嗚……』
『告訴我!殺害你的兇手是誰?』劍向提起這個問題時,心中倍感不可思議,因爲世界上有沒有召魂術其實根本還是個大問號。
『嗚嗚嗚嗚……』
『爲什麽你不肯回答我?爲什麽?』
『嗚哇……!嗚嗚……』
『張織梅是你的女朋友,是嗎?她現在人在哪里?她和這樁命案有沒有關係?』劍向情急之下,沖口而出的是他腦海中堆疊的一連串疑惑:『爲什麽你要把自己封死在這個房裏?兇手究竟是怎麽進出這間密室的?』
『哇……!嗚嗚嗚……』
劍向問得口幹舌燥,心底也更爲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明白夏詠昱(或鍾思造?)爲何會有這樣的行爲舉止,而從對方愈哭愈烈的狀況來看,他對自己的問話並非毫無反應,不,他反而有很衝擊的反應,但卻極力在克制自己情緒的激動。
爲什麽他不願回答任何問題?
就在這時,劍向的蠻力終於戰勝頑強的索結。他很快地將松脫的繩套自腕部扯下,起身飛一個箭步欺上夏詠昱。
萬萬讓人沒想到的是,夏詠昱發現有人靠近自己,竟大喊:『別過來……別靠近我!』並以強勁的拳力往劍向胸膛擊去。
劍向沒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結結實實地被揍了一拳,仰身跌倒在地。夏詠昱則繼續哭泣,迅即回身向臥房深處裏飛奔。劍向一面咳嗽、一面撫平胸口的刺痛一面再度爬起,他發現夏詠昱竟沖進臥室盡頭的衣櫃裏。
……!
這不就是鍾思造死前的反應嗎?--劍向心中一凜。夏詠昱的召魂術是真的?他的身體現在果然被鍾思造的亡靈所附身?
劍向無暇細想,他隨後趕到衣櫃處,想打開櫃門。但裏面的男人卻抵死自內拉住櫃門,不讓劍向進入,同時他的嚎哭聲已轉變爲恐懼的驚叫。
但劍向強勁的臂力仍然在最後攻下櫃門。然而,在他打開櫃門的一瞬間,劍向看到裏面的男人雙眼瞪睜如銅鈴、瞳孔縮緊,嘴巴驚愕地大張,頸動脈盤根錯節地突布在喉部,猶如一具蠟化死屍般地靜止在櫃底。

劍向將夏詠昱僵直的身軀從櫃裏拖出來。檢查他的心跳與脈搏,雖然相當微弱但仍無生命危險。看一看表,現在時間是淩晨零點整,整場召魂術彷佛一場噩夢。
他雖然努力試著平心靜氣,仍然徒勞無功。整個事件中的謎團,像剝皮的洋蔥突遭時光回溯一樣,一層一層地愈形厚實。
夏詠昱到底有沒有說謊?他是靈媒,還是騙子?
『他』僅以尖叫的方式說了一句話:『別靠近我!』但這聲驚呼卻讓劍向不得不相信鍾思造的靈魂極可能真的附身在夏詠昱身上--那卷DV帶中,爲神秘女子張織梅攝錄影、和她對話的男人,儘管出於個人的直覺,他的聲音與此十分神似。
劍向並非完全不信鬼神之說。事實上,在他接觸過的刑案中,曾有一件擄人勒贖案,當嫌犯落網時,他供稱已將肉票淩虐至死,但卻堅稱絲毫不記得埋屍的地點。沒想到被害人家屬卻在幾天後告訴警方,死者托夢告訴他們確實的位置,而且完全命中。
雖然局裏曾有人質疑,說不定被害人家屬也是撕票的共犯之一,所以才會知道藏屍處,但當時的各項證據都否定了這一點,最後只能將這種事情歸類於--心電感應。
無論如何,鍾思造的幽魂幾乎沒回答劍向的任何疑惑。不過,從行爲反應來看,目前只能猜測鍾思造生前對某事極端地害怕,因此不願與人有絲毫的接觸,只求躲進安全的空間。
於是,只要找出鍾思造恐懼的事物,說不定能一併解決所有的謎團--而說出『我是下一個被害者』的夏詠昱,則是揭露真相的關鍵人物。不管怎樣都必須設法讓他說出來。
劍向拿出原先綁住自己的繩索,將夏詠昱的雙手綁在背後,並以手掌不停輕拍著他的臉頰,夏詠昱在一番掙扎後總算漸漸醒轉。在他恢復意識之後,也不在乎劍向已然掙開繩索了,立刻劈頭就問:『到底怎樣?他說了什麽?』
『他……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沒說?』
『沒錯。』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夏詠昱口氣中那虛無的顫抖聲又出現了,『你一定知道了什麽,卻不願意告訴我,對不對?』
『我沒有。我已經以我們都希望知道答案的問題去問他了,但他一句話都沒說。他只是一直哭。』
『哭?』夏詠昱聽了,臉上突然充滿驚訝與錯愕。『爲什麽會這樣……?果然……』
『夠了!夏詠昱,我要你告訴我,』劍向以鋒利的目光看著他,『所有的事情!』
『我……』夏詠昱顫聲說,『我以爲……我以爲我可以從那個人口中得到什麽答案……』
『你該不會是在演戲吧?你真的認爲我會相信召魂術?』
『警察先生,我才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就好,況且,召魂術原本就確實存在,我確實召喚到了那個人的靈魂!』
『哦?就算你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行?』
『當然,只要他是死在這裏,就可以在這裏召出他的靈魂!』
劍向迷惑了。他幾乎不曾遇見能將如此虛幻之事說得如此誠摯的人。夏詠昱的行動無疑讓人難以理解,但他的說詞,從頭到尾則都很一致--召回死者靈魂,問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好!好!我暫且相信你。』劍向說,『請你告訴我,你到底要解決什麽問題?』
『我……』
『說啊!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會試著相信你。』
『我懂了。』夏詠昱說:『警察先生,你……你相信鬼嗎?』
『鬼……?你這是什麽意思?』
劍向全身的肌膚突然湧起一陣雞皮疙瘩,這又是夏詠昱另一個既虔誠又詭異的信念?
『鬼、鬼、鬼就是鬼啊!你認爲世界上有鬼的存在嗎?』
『我--我不知道!我又沒見過!』
『好……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今天我告訴你,有一個方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會想要去試試看嗎?』
劍向聽了不禁啞然,同時背脊迅速浮起一陣惡寒。
『真的有這種方法?我不相信!』劍向說:『更何況,有又怎樣?』
『如果有的話,就會有人去試。』
『……』
劍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夏詠昱爲什麽要問這麽古怪的問題。他們兩人身處兩天前才尋獲一具腐屍的臥室中,由於這個問題,讓房中的氣氛更形幽冥。
然而,正當劍向沈默之際,夏詠昱的神情忽然浮現一陣驚駭。
『怎麽了?』
『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沒有啊。』
『不……沒什麽,』夏詠昱力求鎮定地說:『但這絕對不是錯覺。』
『我不懂,你又怎麽了?』
『放開我!讓我離開這裏!』夏詠昱這時的臉部肌肉不停地抽搐著。『警察先生,你真的沒有聽到聲音?嗚嗚……哇!聲音愈來愈近了!』
『你……我什麽都沒有聽到啊?』
夏詠昱的行爲舉止又開始不合邏輯了。劍向儘管努力以雙手鎮住他不斷抖動的身體,但他狂亂的情緒一點都沒有平息的態勢。
『我真的不懂!』劍向說:『到底是什麽聲音?』
『……「他」正在靠近。』夏詠昱突然平靜了,雖然他的身體仍在持續微顫。這反而讓劍向感受到不可思議的恐懼感。『我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難題了……想不到還是來不及……但是,我不會哭的,我會很鎮定的。警察先生,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對你身邊所發生的事情深感莫名其妙。沒關係。我答應你,我會告訴你所有的真相,不過,現在已經沒機會了。』
『那……』
『我……我在被殺以前,要告訴你的是,你可以在我的口袋裏找到我的身分證和駕駛執照,你可以從上面登記的戶籍地址找到我的住處。在我住的地方有一些資料,也許可以供作發現真相的線索。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第一、找一個靈媒來,一個法力和我差不多的靈媒,請那個靈媒來召喚我的魂魄,我就會詳細、完整地告訴你這半個月以來,每個晚上發生在我身邊的怪事……』
夏詠昱的臉上滿是冷汗,他拚命在減少語氣的震顫。
『第二件事,如果你能找到我失蹤的女朋友--她叫張織梅,說不定能拯救更多的人……織梅她……我相信她掌握了絕對重要的關鍵。』
『張織梅?』劍向十分驚訝,『就是錄影帶裏的女孩子?』
『警察先生,你是說那……那卷DV帶嗎?』
夏詠昱的樣子越來越異常了。他雖然盡力維持情緒的穩定,但仍然掩飾不住對周遭環境的害怕。劍向即使也感覺到整個臥室裏空氣陰濕冰涼,再加上房內各類物事淩亂,鍾思造的腐屍才移走不到三天,卻像是還留在裏面一般--但劍向還是無法體會爲何夏詠昱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他說話的方式,猶如將死之人回光返照地在宣讀遺囑。
『沒錯。』劍向又問,『誰要殺你?告訴我!』
『進來了,』夏詠昱低聲重復,『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
『來殺我的,』彷佛聽見對方絕望的笑意--他說:『鬼!』
就在夏詠昱講了這個字的一剎那,劍向經歷了一場他生命中永遠無法相信、也永遠不願意再回憶起任何細節的夢魘。
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冷冽、噁心的氣流倏地通過身邊,往夏詠昱的方向刮去,接著他的眼角閃過一道刀芒。從夏詠昱的頸側猛暴地噴射出黏稠的鮮血,不停灑落在臥室的地板上,以及劍向的臉上、頭髮上、衣服上。
劍向在這血液狂瀉的半分鐘內,完全不明白在夏詠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怪事,只能呆然承受發自胸腔、無比劇烈的『戰慄感』--等他從迷亂的意識中清醒過來以後,才好不容易從窒塞的血塊間張開眼睛。
劍向簡直無法呼吸。夏詠昱的喉嚨被挖去一大塊,模糊的血肉中暴露出淒白的頸骨。他的雙目瞪大,空洞無神,無框鏡片的邊緣閃著森然白光,一如鍾思造魂魄附身後的驚恐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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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靈媒手記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在這種時間把我找來。』
劍向剛洗過澡,臉頰濡濕、全身仍散佈著溫熱的水氣。在凶案現場沐浴,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劍向別無選擇,當他褪去染滿鮮紅的衣物時,額前的發梢仍然滴著血,浴室的地板也濺了一片暗赭。
夏詠昱慘死的屍體就俯躺在距離不到十公尺的隔壁臥房中,午夜一點半的此時,劍向所經歷到的怪事讓他以蓮蓬頭淋去身上血迹之際,情緒仍久久無法平靜。他並不是沒有遇過被害人當場死在懷中的經驗,但這一次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那把沾粘著鮮血的小鐵鏟,是造成夏詠昱瞬間身亡的兇器。臥房裏根本沒有其他人,但這把手鏟卻從劍向的身旁飛過,射向夏詠昱的喉嚨。親眼目睹這樣的過程,則讓劍向對『厲鬼』的存在無可置疑了。
但是,又有誰會相信他呢?
想來想去,唯一有可能相信他的,只剩一個人了--刑事組長高欽福。
高組長對劍向而言,可以說亦師亦友,更甚者,給予他慈父般精神上的縱容。相較之下,高組長對紹德學弟的態度卻是精神上的約束。高組長曾在偵辦一樁某富商遭砍頭的懸案時,感歎地說:『小鄭常常因太堅持追尋真相而過度專注、執拗、渴望突破,所以往往不顧一切,由於妄圖猜疑而捨棄情感因素。』
『努力找出真凶,不就是刑警的天職嗎?』
『小鄭跟以前的我太像了,有如脫繮野馬。當然,這匹快馬是能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抵達終點,但他卻常會爲了找出一條讓他賓士的路,而踏錯了方向。』
『我知道,紹德得更理智一點吧?』
『不。小鄭其實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但他的理智卻很難與冷靜相容。小鄭太聰明,所以反而容易意氣用事,所以我必須限制他的方向,告訴他應該往哪邊走比較有可能抵達終點,否則他將精疲力竭卻千瘡百孔--不像你,我不需要替你掌舵。』
四○一室並沒有因命案而停水斷電,劍向甚至還可以從衣櫃裏找到幾件稍嫌窄短的換穿衣物。儘管現在已是子夜,劍向還是決定在洗過澡後,打電話到高組長家裏,請他馬上過來。
在等待的空檔中,劍向從夏詠昱身上找到一個皮夾。裏面有身分證、駕照,以及一些現金。另外,牛仔褲口袋裏還有一串鑰匙。他移身到四○一室的客廳坐下來,將他的個人資料一一寫入記事本裏。
『我以爲只有小鄭才會在午夜一兩點把我吵醒。不過,你真的很冷靜,而且所做的決定十分明智。如果你打電話回局裏,或找其他同事來,甚至一個人逃走,我不曉得後果會有多麽不堪設想。』
高組長在看過臥房裏的第二具屍體、聽完劍向敍述過今夜的遭遇後,一語不發地坐了十分鐘才終於開口。
『你大概可以料到,如果小鄭知道這件事,他會怎麽推理……』
劍向點頭表示瞭解。
『死在這個房間裏的兩具屍體,都是你發現的,第二名死者身亡時你甚至就在現場。你從醫院裏偷偷溜出來,和一個身分不明的男人一起回到現場,而他的鮮血噴得你滿身都是,再加上那卷你私自帶走的DV帶--你真是嫌犯的不二人選!』
『我知道我難以脫身。』
『但是,我認識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兇手。小鄭太年輕,還不瞭解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遠超出人類的理性之外。』
『組長……』
『我相信你--但是,我能幫你的也很有限。我只能儘量替你隱瞞,拖延專案小組把箭頭指到你身上。』高組長聲音一沈:『最好能夠將這些案子弄成懸案。』
『謝謝你,組長。』
『不必謝我,我突然發現,這個案子不用再查了。有太多的線索明白指出,這個案子確實是鬼做的。』高組長說:『首先,鍾思造死亡的現場是一個密室,然而兇手既然是鬼,當然可以在房裏穿梭自如;第二,兇手的犯罪手法和已處死刑的洪澤晨一致,這表示鍾思造並不是被洪澤晨所害,而是被洪澤晨的亡魂殺死的……』
高組長雖然講得很輕鬆,但劍向一想到死刑犯的幽魂返回人間殺人,就禁不住發寒。
『但是--鬼爲什麽要殺掉這些人?』
『這就是以「鬼」爲結論的最大疑點。有什麽人和他們兩人有仇,所以派鬼來殺他們嗎?但是,他們彼此互不相識,並沒有任何共通點。』
『不,』劍向提醒他,『張織梅就是他們的共通點。』
『有道理,兩人都是張織梅的男朋友。所以--如果說張織梅就是指使厲鬼的兇手……』
『不對,厲鬼並不是受人指使而殺人。夏詠昱曾說過,他試了「能夠看見鬼」的方法。這就表示,他們都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
『那,張織梅會是提供方法的人嗎?』
『不是。』
『爲什麽?』
『如果說張織梅就是提供方法的人,那夏詠昱應該會明白告訴我。然而,他卻只對我說,她握有重大關鍵而已。』
『說不定是夏詠昱沒有想到,更何況,鍾思造死前所留的DV帶,有可能是在暗示兇手的身分。』
『我認爲,夏詠昱已身受生命威脅,他不可能想不到;再者,張織梅很可能在他面臨遭鬼謀殺的危機前就已經失蹤了。還有,如果鍾思造要告訴警方這件事,他大可直接用筆寫下來,不需要靠一卷錄影帶來提示。』
『所以你認爲張織梅絕對不是主使者,也不知道看到鬼的方法。』
『對。』
『好吧。』高組長說:『你說得比較有理。』
劍向深吸一口氣,『不過,無論如何,要揭露「厲鬼謀殺」的真相,仍然必須找到張織梅。』
高組長沈默地輕輕頷首。
『組長,我打算就趁今晚去一趟夏詠昱的住處。』
『現在?你不回醫院嗎?』
『我睡不著。』劍向微微一笑:『況且,現在這種時間也不適合偷偷回醫院。』
『也是。但白天局裏會派人來接你出院,你得在這之前回去。你不能讓護士發現你晚上偷跑出來。』
『我會先打一通電話到醫院問問會客時間是幾點開始……然後僞裝成探病家屬準時溜回自己的病房。』

坐上駕駛座,劍向發動夏詠昱的車。
方向盤傳來一股冷冽的涼意。劍向打開車頂小燈,再度確認一遍夏詠昱身分證上的住址,接著迅速踩下油門,往闃黑的馬路上馳去。
現在的時間是兩點零七分,夏詠昱住在新興區複橫一路附近的住宅區,在午夜車輛稀寥的高雄街道上,大約十分鐘內就可抵達。
望著眼前橙黃的車頭燈光暈,以及兩側向後飛移的黑綠色行道樹列,劍向的腦海中不斷奔騰著自戈太太紅鼠案以降的一連串怪事--兩頭滿爪腐肉的食屍巨鼠、幾近被噬成骸骨的鍾思造屍首、行蹤成謎的美麗女子張織梅,以及鮮血從喉頭狂灑的靈媒夏詠昱……
劍向的意識恍恍惚惚,這幾天歷歷在目的各個畫面有如一場難以覺醒的噩夢。不,這確實是一場噩夢,而且他預感這些事件只不過是噩夢的開端。
高組長真的相信自己嗎?
劍向單獨一人,是無法從這個彷佛是撒旦設計好的圈套脫身的。由於對夏詠昱的疑心鬆懈,劍向不僅遭到暗算,也完全想不到對方最後會慘死在四○一號房,也因此,管理員看見了劍向一行二人上了四樓,公寓各層樓廊道間的監視器也無情地拍下他倆進入四○一室的畫面。
早晨一到,鑒識組的同仁來到現場預備做更進一步的勘驗與搜證,他們將發現另一具死絕未久的無名男屍,屆時又會掀起軒然大波。接著衆警察將立即清查公寓裏的人證及物證,檢視大樓監視器的存檔錄影帶,很快地他們會赫然看到一位本應躺在病床上靜養等待出院的熟識同事現身在鏡頭內……
依照法定的處理程式,劍向會在中午時分列入重要關係人進行刑事審問,並且在下午由市警局發佈新聞稿給媒體,登載在隨即出刊的晚報上。
想不到只是出自於對不知道何時拿到的DV錄影帶的好奇心,偷溜離院回家一趟,就招致無可回頭的禍端。
此時此刻,能夠倚賴的僅剩高組長了。劍向只能相信高組長,願意在第一時間內私下處理掉那卷拍到他與夏詠昱進入四○一室的錄影帶,也願意刻意扭曲、抹除管理員的證詞。
那大概是因爲,高組長在甫接鍾思造案時,就出於辦案直覺地設想到殺人魔洪澤晨重回人間犯案的可能性,所以才願意相信自己吧?
來去無影的殺人惡鬼--這兩樁凶案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恐怖真相?事實上,既已得知鍾、夏二人是遭厲鬼所害,案件的偵辦就到此爲止也無不可。但劍向還是不由自主地踏緊油門朝夏詠昱的住處逼進。
是因爲她……是因爲張織梅嗎?
--是的。劍向縱然能夠百分之百地肯定,張織梅絕不是指使惡鬼殺人的幕後黑手,但他內心卻極度渴望能親身站在張織梅面前,親口確認她與這些凶案毫無瓜葛。
--一定要找到張織梅。這樣才能洗盡他胸口的懸念。
劍向逐漸陷入混沌的沈思,直到他差點將車子撞進路口轉角一家便利商店的騎樓下,神智才遽然醒悟。便利商店燈火通明,劍向的眼睛被成排的日光燈照射得有些暈眩。
定睛一看,這裏距離夏詠昱的住處,應該只有百步之遙。劍向於是順勢將車靠入騎樓內側,熄火下車準備以步行方式尋找他的目標。便利商店的店員探頭出來看了一下,但對劍向的出現完全不抱好奇。
他一面檢視周遭建築物的門牌及街口的標示,一面拿出夏詠昱的身分證,翻至背面依著路燈稀微的光線確認住址。劍向的方向感十分敏銳,他在三分鐘之內就找到了這幢獨棟樓房。
一排深灰色的四層樓房,夏詠昱的家是右手邊數過來的第二棟,這個時候,夏家的一列視窗全部透著漆黑。從夏詠昱在死前對劍向說的話,大致可以判斷他是一個人住。
因此,夏詠昱是個經濟狀況極好的年輕人,只是不知他的收入從何而來?
劍向無暇細想,迅即從口袋中掏出夏身上的鑰匙,試了其中幾支,在第三支鑰匙就把樓房的毛玻璃門打開了。玄關深處,泄出一絲暗黃色的燈光,那是樓梯口的照明燈。他從杳無人蹤的街道上進入屋內,把大門關好。
循著這暗黃的夜燈,劍向漸次看清室內的佈置。這裏完全沒有任何家具,只在右側牆上挂了一面淺藍色的時鐘,刻度顯示現在時間兩點四十分。一樓應是充當車庫使用。
劍向在靜默中踏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從樓梯攀上,二樓完全沒有燈光,樓梯盡頭位於胸部高度的牆面上,有一組電燈開關。劍向的指尖一觸,二樓頓時明亮,室內的格局與擺設清楚地出現在劍向周圍。
左側是客廳,幾張造型前衛的鐵椅靠在牆邊,居中的是一張橢圓形的三腳圓桌,木質桌面,桌腳亦是鐵制。一架深綠色的電扇立在桌旁,桌緣上有兩具應該是電視機和錄放影機的遙控器,以及一盒抽取式面紙。
電視機置於另一邊牆面的木櫃上,其上有兩台錄放影機,顯示板的刻度亮著AM2:43。錄放影機上零散堆放了數十卷未貼標簽的VHS帶,和一台回帶機。
朝街的方向,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玻璃窗後方則是二樓陽臺。透過格狀紋飾的玻璃片,模模糊糊看不清戶外的景象,只能隱約知道陽臺欄杆邊擺了兩株盆栽。另外,不知何故,好幾面落地玻璃窗均有形狀不規則、似是曾受過猛烈撞擊的嚴重裂縫,如蜘蛛網般散佈在窗上。
踏著淺黃色的地磚,劍向往二樓的另一側走去。那裏有三個房間,廁所鄰接廚房,第三個房間則是一間沖洗照片的暗房。
劍向走進暗房,點亮血紅色的燈泡,房內的深處有一個沖洗底片的工作流理台,十餘罐化學藥水隨意擱置,右方有一條繩子橫過劍向的眼頂,繩上有許多鐵夾,夾著幾排顯影的底片。另有一隻鐵櫃,裏面有五、六台各廠牌的單眼相機及折叠式腳架。
兩邊的牆面上貼滿3×5與4×6的照片,照片上的內容有的是街景、有的是室內,全部都不怎麽清晰,不過從鏡頭的對焦很容易得知,每張照片拍的都是一對男女,有的似乎是在逛街購物,有的則是用餐喝茶。男男女女全都不同。
還有一些……竟然是男女在床笫間袒裎交纏的照片!
這下子劍向終於明白了--夏詠昱的工作是勒索。
照片上的男女,雖然都沒有辦法完全看清面貌,但最起碼身形輪廓都不難辨別。這些人的衣著光鮮華麗,很顯然的都是一些上流社會人士。他們富有而落寞、擅權而孤寂,外表冷酷卻內心火熱、叱吒風雲卻害怕醜聞。
劍向甚至從照片中發現幾位政要名流的蹤影。
原來這就是夏詠昱生活無虞的主因。『靈媒』說不定只是他『業餘』的研究興趣。
甩了甩頭,劍向走出暗房,並將紅燈關去。他打開樓梯口的另一個開關,正準備踏上三樓。
霎時劍向不由得驚呼一聲,因爲他察覺到暗室的房門無法順利闔上。仔細檢查,可以發現房門已經折損變形,外側的門板上,留著交錯縱橫的長條刮痕。
這個地方,與鍾思造的死亡現場感覺十分神似!
夏詠昱在家裏果然也曾遭到厲鬼攻擊。所以他才會說自己是下一個被害者。
然而,與鍾思造購買大量木工材料以構建強大防禦工事完全相反,夏詠昱居然主動出擊,外出前往上一個死者的公寓進行調查……一想到惡鬼隨時環伺的可能性,即使夏詠昱幹了勒索他人的壞事,劍向仍不得不佩服他的膽識。
一想到這裏,劍向想立刻找到張織梅的衝動就益發強烈。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夏詠昱曾說,這裏有一些資料,也許能藉此發現真相。
看來,這些線索應該是位於三樓--劍向擡頭朝上望著通往三樓的深邃梯道。

劍向的腳步加快,上三樓將燈打開,開始進行初步的搜查。
三樓是夏的臥室及書房。臥室裏的擺飾簡單,有一張雙人床及一套音響,視窗處則裝了一台冷氣機。在床頭櫃上,兩個相框靠在一起,其中一個相框裏的照片是張織梅的獨照,另一個則是夏詠昱的獨照。從光影及背景看來,這是同一個時間拍的照片。
劍向將兩張照片從相框中抽出,收進自己的口袋裏。張織梅的笑容燦爛可人,唇間露著可愛的虎牙,眼神則迷蒙性感,劍向不由自主地凝視了許久。
在書房中的一整牆書櫃裏,則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奇書異籍:《超層次心理學》、《現代通靈術》、《巫魔會研究》、《靈媒人格探勘》、《催眠與魔法》、《通靈術的物理現象》、《催眠醫學》、《心靈感應式幻覺:鬼魂新論》、《催眠技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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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唯一的書桌上,叠滿了新舊不一的筆記本,還有一些簡單的文具用品。一本活頁式筆記打開在桌面,格線上的原子筆字密密麻麻。
除此之外,鄰近有張電腦桌,一台流線造型的黑色個人電腦處於待機狀態,螢幕保護程式顯示深海中的魚群。一具攝影機置於電腦螢幕旁,與那台個人電腦間有一條AV連接線,和劍向小弟的那一架外型不太一樣。
劍向想起夏詠昱的話:『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玩攝影機。』這是兩名死者的共通點。但,若夏詠昱根本不認識鍾思造,他又如何得知這件事情呢?
無論如何,劍向相信在這間書房中,必然能夠找到一切解答。
他伸手碰觸鍵盤旁的滑鼠,深海的魚群頓時變成Windows 98的畫面。『我的電腦』、『我的文件夾』與『資源回收筒』等三排滿滿的小型程式圖示,羅布在Active Desktop的左半邊,劍向看到桌面下方的工作列有一個視窗最小化的執行程式尚未關閉。
工作列的顯示名稱,是一個拍攝影片用於非線性剪輯的執行程式。而這架連接在PC上的攝影機,應該也是用來配合處理影片的剪接。
劍向以滑鼠恢復這個執行程式的視窗大小,他不禁目瞪口呆。
視窗裏的畫面,是鍾思造所住那棟公寓四樓樓層的監視畫面……也就是說,這架攝影機內的錄影帶,是從公寓管理員室裏取得的。
夏詠昱怎麽會拿到這個東西?
監視器畫面右上角有當時的攝影時間--2000.03.17.09:25--這剛好是公寓管理員存檔的十天份錄影帶之一。
這個影片檔的檔名是2000_03_17.mpg。劍向繼續打開『檔案』選單,並開啓舊檔,結果發現在目前的子目錄下,還存有其他十幾個檔名類似的影片檔。由此可知,夏詠昱將從三月十五日起的十天份大樓監視攝影內容依日期儲存成MPEG檔案格式。
另外,劍向在相鄰的子目錄下,看到2000_03_15_h.mpg等十個名稱一樣但檔尾都加了_h的MPEG檔。檔案的大小則皆較先前的對應檔案稍微大了一些,修改時間也較前者爲近。
這有什麽不一樣嗎?劍向以Windows Media Player媒體播放程式分別打開2000_03_17.mpg和2000_03_17_h.mpg來檢視影片內容。然而,檢查了四、五遍卻沒有發現任何不同之處。
劍向迷惑了。他知道檔尾附有_h的檔案必然曾經過影片剪輯軟體的處理,但卻不明白夏詠昱取得這些監視影片的目的爲何,也感覺不出經過處理的影片有何改變。
沈思了一會兒,劍向想到鍾思造曾在自家『防堵厲鬼追殺』期間短暫外出過一次。翻了翻記事本,上頭記載著鍾思造外出時間是三月十九日淩晨六點四十八分,返家時間則是同一天的七點四十一分。
難道說,鍾思造真正外出的時間,並不是在十九日的淩晨,而是其他時間?更甚者,他外出的次數不止一回?而,警方目前持有的證據,是夏詠昱偷偷以剪輯的手法變更過的?--劍向愈想愈認定這項猜測的可能性很大。於是他立刻打開2000_03_19.mpg這個檔案,並將播放位置調整到關鍵時刻。
令人失望的是,不論是外出或返家,鍾思造驚慌倉皇的身影仍如已知事實般出現在四○一室門口。劍向仍不死心,又打開2000_03_19_h.mpg打開,仔細觀看比較後,只能不甘心地承認适才的猜測不正確。
不。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算在十九日淩晨鍾思造的外出確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但說不定夏詠昱所動的手腳,是將其他鍾外出的畫面剪除。
檢查十天份的影片檔,一共兩百四十個小時。這項浩大的搜查工程,早在鍾思造謀殺案當天,劍向就做過一次了。即使是高轉速的邊看邊找,劍向仍然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全數看完。
那時以六台錄放影機一起運轉,共耗了四個多小時。雖然這台電腦的CPU性能很強,可以同時開十個視窗外加極速檢視,但劍向決定暫緩這項搜索工作,因爲現在的時間已經將近五點,而就算以最快的八倍速來執行,也得費上三個小時。
沒有時間浪費在錄影帶上面--劍向偏頭看一看身邊的書桌,接下來該調查的,是夏詠昱的筆記本。
劍向移身坐到書桌前,開始翻閱這本攤開的筆記簿。夏詠昱的字迹十分工整,每頁的左下緣都附加了每件紀事的日期,可說是一目了然。
筆記本的扉頁寫著〈怪事摘要〉。
二○○○年,三月十三日
三天前,當我做完那場怪夢後,就開始渾身不舒服。今晚我感覺自己的屋子有點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無可避免去聯想這種怪異的感覺和那場夢沒有關連。那場有如親身體驗的夢,會變成真的嗎?
我很希望能成爲一個優秀的靈媒,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沒想到是如此噁心。我非設法改變不可。
完全靜不下心工作。
二○○○年,三月十四日
我認爲這場怪夢和織梅有關。雖然問過她,但仍舊一點結果也沒有。只要提到這件事,她就說自己頭很痛。我自己頭也很痛,我簡直沒辦法睡在自己的房裏,失眠的情形越來越嚴重。
織梅是不是患了失憶症?我認爲很有可能。她似乎有意回避我提出的疑問,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得到,她的頭痛也都並不是僞裝的。
我是否該說服織梅,讓她願意接受我的催眠?我認爲唯有使用催眠術,才有辦法找回她深埋在潛意識底層的記憶。
二○○○年,三月十五日
織梅在今天傍晚讓我進行了一次深度催眠,我總算拼湊出一點她的過去。她在一個多月以前認識了一個熱愛攝影的男孩子(沒想到竟然跟我一樣),住在高雄中學附近。織梅在催眠狀態中提到那男子住處附近的景物,但關於他的姓名則完全沒辦法想起來。
二○○○年,三月十七日
織梅失蹤了,她離開得太快,彷佛她的存在只是一場幻覺。我一直找她,但她就像是從世界上蒸發了似的。從兩天前開始,我就感覺到她有躲避我的意思,她看著我的眼神遊移不定,只是萬萬沒想到昨天起她就完全消失了。
我真的很不願意使用這個名詞--『鬼』的存在似乎已經是鐵證確鑿的事實,『他們』在我的屋裏到處浮顯、隱沒,而且還發出許多尖銳刺耳的慘呼聲。我非要找到織梅不可,我認爲只有從她的潛意識中才能挖掘出鬼怪爲何出現的真相。
二○○○年,三月十八日
情況嚴重至極。淩晨時分我發現廚房裏有只餓鬼似乎打算攻擊我。還好,可以確定的是,鬼不會在日間出現,但他們邪惡的企圖卻愈來愈明顯。我必須儘快想出適當的對策。現在我已經沒有力氣工作了,白天的時間都耗在尋找織梅。說不定她逃回前男友身邊了,我想我必須找到她的前任男友。
昨天一夜沒睡,精神衰弱得快要發狂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懷疑:到底是不是因爲我的嚴重失眠才導致産生『看見鬼怪』的妄想?
這幾天的紀錄字迹開始變得淩亂,有幾行字的筆劃歪斜得很厲害,透散著夏詠昱害怕的情緒。劍向一面讀著,一面察覺到自己的胸口隨著戰慄感的增強而心跳突升。究竟『怪夢』的內容爲何?難道說……難道說……
劍向想起來了。夏詠昱臨死前曾經與他有過一段極爲詭異的對話:
--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今天我告訴你,有一個方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會想要去試試看嗎?
--如果有的話,就會有人去試。
難不成,夏詠昱夢到了『能夠看見鬼的方法』?然後,夏詠昱在夢醒之後就實際操作,去試了那個方法?抑或,光是做了怪夢就能看得見鬼?劍向不禁頭皮發寒,他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液。
雖然內心開始感到恐懼,但劍向微微顫動的手指仍無法控制地繼續往下翻頁。
二○○○年,三月十九日
真的沒有辦法解除這個魔咒嗎?我翻遍了所有的書,卻找不到關於此一魔法的任何記載。
這個魔法,應該與『鬼眼通』有關。但是,根據巫術辭典的記載,『鬼眼通』屬於天賦的靈能,並非後天所可習得。我的想法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真是個恐怖的惡咒……到底有什麽方法能解除它?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瘋掉!
二○○○年,三月二十日
終於找到了織梅前男友的住處,應該那棟公寓的四○一室沒錯。
但是,催眠過公寓管理員和幾名那棟公寓的住戶,大家都說很久沒有看到他了,難道他已經逃走了?不,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他還留在房裏,他一定還在裏面,我相信他現在和我有相同的處境。管理員的備份鑰匙打不開房門,他一定換了新的門鎖。
打過七、八通電話到他屋裏,也一直都沒有人接。他究竟是不願接聽任何電話,還是真的不在房內?或者是,他早已死在裏面了?我是不是應該從管理員的房間裏取得大樓監視器的存檔錄影帶,來確定他到底有沒有離開房間呢?
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檢查完所有的錄影帶,感覺真的好累。那個人在十九日曾外出過一次,然後就一直待在屋裏沒再出過門。過了那麽多天,他還活著嗎?他會不會……會不會已經被鬼殺死了?從他外出的神態來看,他的處境一定比我更嚴重。我想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才會完全死心地把自己關在家裏完全不肯出來。
到最後我是不是也會和他一樣?我不要!我不要變成那樣!我一定要設法擺脫這個可怕的魔咒。
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等待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嗎?不,我必須在被動的情況下爲自己做些什麽。首先,我必須確定這件事情和織梅到底有沒有關係。他的房裏會不會藏有這個魔法的關鍵線索?說不定他有,只是他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個平凡人,對於和巫術有關的線索,必然視而不見,而我和他不同。我是一個優秀的靈媒。
我想,總有一天這個密閉的房間一定會被警方打開的。因爲總有一天房東會來催討租金,或是他的親人、朋友會主動來拜訪他。當他們發現他失蹤太久,房門又打不開的時候,一定會把警察找來,請警察來解決問題……
那麽,警察會怎麽做呢?除了詢問公寓的其他住戶的證言外,一定也會檢查管理員室裏的那些監視錄影帶吧?好,那我就有辦法了。
我可以將監視錄影帶的內容調包。除了用電腦把我自己出現在鏡頭裏的畫面消去之外,還可以在影片裏面加入催眠的暗示,催眠那個檢查錄影帶的警察,要他替我找出四○一室裏和這個魔法有關的可能線索。如果這個線索就是織梅,那我就可以確定這個魔法和她的關連了。我好希望她和魔咒無關,但我不能因而喪失判斷能力……
剪接催眠指令到錄影帶裏,就這麽決定!對了,還得讓那個警察在找到線索後,打一通電話通知我,親手把線索交給我。
二○○○年,三月二十五日
快來不及了,我發現自己已受到魔鬼的恐怖威脅,再拖下去我將真的會被殺!警察終於在今天上午出現,但他們的工作進度怎麽會如此緩慢……我該怎麽辦?我如果沒有這兩天內立刻進行下一步的計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真的會死嗎?一點時間都不剩了--我非儘快進入四○一室不可,不進入四○一室,我就無法以召魂術直接找到織梅的前男友,問他是否握有解開魔咒的方法!
這是〈怪事摘要〉的最後一則記載,應該是劍向偵破戈太太紅鼠案並發現鍾思造屍體那天,也就是大前天下午寫的。劍向讀到這裏,有氣無力地將筆記本蓋上。
沒想到檔案2000_03_17_h.mpg的真相竟是如此--字母h的意義,原來是hypnosis,催眠。劍向在突破四○一號房後,之所以立刻進入鍾思造的臥室、之所以在進入現場後就伸手拉動床底的被單、之所以會有一段時間記憶完全空白、之所以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拿走那卷DV錄影帶……全都是因爲看了那些被夏詠昱下過催眠指令的監視錄影帶!
人類的眼睛接受視訊影像,每秒鐘可達六十個連續畫面。在影片中周期性地插入催眠指令的畫面,就能讓人類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這些指令,深深地嵌入腦內的潛意識裏。直到特定的提示出現,潛意識下的催眠指令就會像電腦的常駐程式一樣,自動執行已經設定好的預定行爲。
還有……還有!一些先前無法理解的事情也有了解答!
夏詠昱之所以知道劍向在醫院養傷,是劍向在催眠狀態下自己打電話告訴他的。
管理員看著夏詠昱眼神十分迷惑,是因爲他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這個男子。他的記憶被夏詠昱抹除過。
劍向這幾天作息十分異常,有時工作了十數個小時仍不覺疲憊,也不斷失去意識,而且在沈睡之際更做了多次惡夢,甚至嚴重到連現實與夢境都分不清楚……這種精神狀態與生理時鐘的極度混亂,莫非也是受了催眠的影響?
--全部的人,都成了夏詠昱的傀儡!
劍向一面承受又驚又恨的波濤,一面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行動電話。他開始檢查『通話紀錄』裏的『已撥電話』,發現在昨天傍晚六點左右,曾經打過一通陌生號碼的電話,區域碼是07,通話時間爲一分鐘十七秒。劍向接著按下『重撥』。
不到五秒鐘,在寂靜的屋內,傳來電話清脆的連續響鈴聲。
劍向循著電話鈴聲的方向,找到臥室床頭櫃上的電話。這具電話有來電顯示功能,螢幕上顯示的,就是他的手機號碼。
完全沒錯。全部的疑惑都被證實了。
劍向慢慢走回書房,他感覺頭痛欲裂。他已被捲入『厲鬼殺人』事件的謎團漩渦中。不斷朝他背後逼進的,是兩樁恐怖慘案的嫌疑,而未來是否能順利找到謎一般的女子張織梅,仍然連一絲微弱的曙光也未曾出現。
看著書房電腦桌上的螢幕,Windows桌面右下角的時間顯示AM05:31。
窗外的天色逐漸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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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現實的悖逆


二十八日下午三點五十分,劍向惺忪的雙眼微張,他看見衣著整齊的鄭紹德站在他的面前微笑著,然後才發現自己躺在病床睡去,已有八個鐘頭之久。
『學長,還在賴床?』
『欸……』劍向沙啞地回答:『你來了?』
視野變得更清晰了,紹德的身後還站著這兩天照顧著他的小護士,她明澈的眼睛輕輕地瞇著,好像才剛和別人說過笑似的。劍向緩緩地坐起身來。
『嗯。』
『組長呢?』
紹德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他在鍾思造的命案。四○一室又出現了一具無名男屍,初步判斷是昨夜被害的。』
劍向不自覺回想起他帶離現場的血衣,目前還藏在家裏的床下。他在六點前離開夏詠昱的住處,將染滿鮮血的襯衫,以及搜查到的照片、筆記本都帶回家中收好。整理妥當後返回醫院,已經是七點多的事了。
『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局裏有人去調查四○一室的死者個人物品,沒想到居然在臥房裏又發現一名慘死的年輕男子,他的左側頸部被銳物劃過長度大約十公分、寬度七公分,深度超過兩吋的傷口,而這件致命的兇器,居然是一支用於園藝工作的小鐵鏟!這只鏟子好像是鍾思造買來到戶外挖石塊裝袋,搬回家堆進門內鐵櫃以堵死大門的工具。』
紹德一邊將夏詠昱身亡的細節告訴劍向,一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至於那名小護士,則如同察覺到接下來的談話屬於絕對機密般,完全沒有打擾到兩人,很溫柔地悄悄走開了。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那把鐵鏟的尖端,根本一點都不鋒利,我無法想象這麽一樣東西可以將人的頸肉挖掉一大塊。我只能判斷這是某種機器以強力造成的,但又會是什麽機器呢?……真想不通!』
劍向並沒有回答。紹德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副很能瞭解的神情,彷佛以爲他傷勢初愈,沒有太多講話的力氣。
『我今天被分配到的任務,原本是整理鍾思造生前購買食物的統一發票,不過我對這件新命案很感興趣,就拜託組長讓我去偵查。可是,組長爲了不妨礙整體辦案進度,沒有讓我去,親自到命案現場搜證了。』
紹德翻開了他的工作筆記,檢視上午注記的內容。
『四○一室裏總共有六十三張統一發票,全部都堆在臥房裏那張倒在門口的書桌抽屜中。由於鍾思造大約在一個月以前,女友就不再出現了,而他也足不出戶,所以我將這些統一發票按照日期分類,大致分類爲三月一日前和三月一日後。
『三月一日後的部份,一共有七筆很大的金錢支出和林林總總的小額開銷,開立發票的地點都在大賣場,時間也很密集,購買的物品不外乎是大量的罐頭食品、礦泉水,以及木工用材料與一些工具。在細項中我也找到了那把致命的鏟子。這個部份有四十七張。
『至於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張發票,則多半開支在底片和空白錄影帶上。原本我以爲能在裏面找到幾張餐廳、咖啡店的發票,也許循線就可以從服務生那裏問到鍾思造是否帶了一名女孩一起用餐,沒想到竟然連一張都沒有,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我又想到,既然鍾思造在躲進房裏以前,消費的場所這麽固定,這名女子有可能就曾在這幾家商店出沒過!說不定他們倆正是在這樣的場合認識的呀。但是--』
『但是什麽?』
『局裏根據公寓大樓住戶的證詞,摹畫了兩幅神秘女子的面部素描,但不管是哪一幅,都有一部份的住戶否定,說是相差太多。也就是說,我們還無法確定她的外貌。不管根據哪一張素描去查案問話,可信度都很低。』
紹德將工作筆記闔上,搖搖頭表示這條路縱使行得通,誤入歧途的可能性也很大。他咽了咽口水,準備開始另外一個話題。
『我從陪同前往擔任鑒識工作的同事那兒,知道了那樁新命案的一些細節。除了剛剛提到的,我還聽說,這名男子衣服上的口袋曾經被人仔細地搜過,因爲男屍被發現時的臥姿,和他剛死去時的姿勢並不相同,這可以從地板上血漬的殘留位置改變得到證實。而,正因爲他剛死去時的姿勢會擠壓到牛仔褲的口袋,所以一定是有人爲了搜死者的身,拿走所有可供辨識身分的證件,才改變了這名男子的臥姿……』
即使劍向早就知道,這樣的推理對辦案經驗豐富的刑警而言,可說是輕而易舉,但仍然不由得胸口一緊。事實上,以今天的刑事鑒識技術,如此程度的現場分析並不困難,所以當時劍向在移動夏詠昱屍體時,並沒有做太多考慮,因爲任何掩飾都只是欲蓋彌彰,根本不可能瞞過警方冰冷的精密儀器。
『本來組長要來接你出院,也因爲這個案子分不開身。我的工作提早完成,所以組長就要我再過來一趟,看看你的情況如何。』
劍向貌似冷靜地聽著紹德的敍述,心臟卻不由自主地悸跳。高組長果然爲了掩護劍向,設法支開分局裏最富奇想、最具巧智的紹德,不讓他靠近四○一室半步。
『我的力氣差不多都恢復了,醫生也說我並沒有被病菌感染。』劍向說:『等我下床整理一下個人衣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走人了。』
『那太好了,』紹德相當開心,『這幾天學長你不在,大家都深感人手不足呢!這麽一來,不管是多麽怪異的命案,必然能很快地偵破。』
劍向漫應著紹德,心裏卻十分擔心組長那邊的情況。而紹德儘管對夏詠昱案所知甚少,卻不時做出犀利的論斷,讓劍向不禁冷汗涔涔。
『這名死者身上並沒有任何辨識身分的證件,我認爲是被兇手拿走了。兇手不希望讓人知道被害者的身分,或許是由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關連性,是秘密的、不可告人的,也就是說,兇手和死者,表面上沒有任何關係。
『若從這項猜測出發,讓我們回溯到鍾思造命案。在鍾思造的房裏,完全沒有他親友的線索。所以--殺害鍾思造的兇手,一定也刻意消去了兩人之間的關連性。相同的,兇手和鍾思造,一樣在表面上沒有任何關係!』
這是個很讓劍向驚訝的推理。沒錯,以現實的角度來看,鍾思造的交友狀況是神秘的,也正因爲是秘密的,若鍾思造家裏真的遺留了絲毫關於交友狀況的線索,兇手必然會努力設法清除。所以,自然能推到『兇手和鍾思造表面上沒有任何關係』的結論。
也就是說,鍾思造與這具『無名男屍』之間可以沒有任何交集,但他們與兇手之間必然有『隱性』的關聯。兇手不必是他們兩人的親友,不,應該說--兇手一定不會是他們兩人的親友。
當然,這必須立于『鍾思造並非遭鬼謀殺』的前提下。
--但是,這個『符合現實狀況』的觀點,最後卻會變成『吳劍向』完全符合條件。
劍向知道自己無罪,卻無力反駁這項推論。
推理小說家爲了製造結局的意外性,有時候會設定警察爲殺人真凶,不過對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而言,說不定反而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警察就是兇手。而且,這樣的案件在現實中確實也曾經發生過,只是劍向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成爲這種設定的最大受害者。
更嚴重的是,紹德工作之餘最大的興趣是閱讀推理小說……
他忽然有一種脖子漸漸被勒緊的窒息感。
紹德不知道劍向此時此刻的感受,他很愉快地和照顧劍向的小護士打招呼,在她身邊對兩名刑警致意的,則是負責診治劍向傷勢的醫師。
辦好了出院手續,兩人並肩走出醫院的大門,紹德在院旁停車場將安全帽遞給劍向,兩人騎上摩托車準備回分局。
『學長,想不想繞到四○一室去看一下?』

二十八日夜十時,劍向再度進入夏詠昱的住處。
他從分局離開,情緒久久無法平復。不管高欽福組長多麽努力地保護他,都沒有辦法不暴露有人在昨夜與生前的無名男屍潛入四○一室的事實。雖然高組長成功地曲解了公寓管理員的證詞,造成專案小組成員對管理員懷著經常健忘的印象,但同事們亦開始慎重考慮有人偷偷調包監視器錄影帶的可能性。
況且,鑒識組還由種種血迹檢測結果中判斷,『兇手』使用過命案現場的浴室,洗去了死者噴濺到身上的血滴。
高組長看見劍向重回四○一室時,他並沒有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反而是劍向,當他來到在子夜時分彷佛魔境的臥室,完全使不上勁表示自己對新命案的高度關心。看見紹德在現場到處走動,不斷與其餘正在工作中的同仁交談,也讓他幾乎忍不住要戰慄起來。
事實上,劍向也不停告訴自己,如此的行爲舉止非常有可能引起紹德的懷疑,但他所能外顯的卻變成尷尬的沈默。
眼見鑒識人員在地板上對夏詠昱的血液採樣,劍向僅剩下僵直點頭的氣力。
晚上搜查會議的結論,更令劍向感到壓力沈重。散會時高組長有些狼狽的眼神好像是在告訴他:『我能做的,只到此爲止了。』其實,高組長一人根本無法獨力抵攔小組成員腦力激蕩的結果,每當有人提出新的猜測,其他人就會立即跟進,對這些猜測作合理的質疑與修正,並徵詢高組長的意見。隨著結論對真實狀況的逼進,劍向到最後竟有一種已被套上手銬的幻覺。
唯一讓劍向稍有一線光明之感的,是關於鍾思造生前購物的那些統一發票。
紹德說過,鍾思造在三月一日前,所購買的東西都是底片和空白帶。紹德--以及小組的所有同事,都不像劍向那樣,真正握有張織梅的照片。
因此,劍向擁有絕對的優勢,能搶在專案小組前頭先找到張織梅。他可以根據鍾思造生前購物的地點,輔以夏詠昱家中的線索,以對照的方式找出兩者的交集,就很有可能找到張織梅。
--只有我能找到張織梅。我必須比別人早。
若是讓專案小組先找到張織梅,那麽她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了。在全世界都不可能相信『厲鬼殺人』的情況下,警方絕對有辦法設計出足以將她定罪的解釋。也就是說,警方會在突發奇想發現劍向也有極重的嫌疑前,先將張織梅送進牢裏。
但是,冷靜思考之余,劍向依舊感覺無力異常。張織梅沒有犯罪,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信仰。況且,即便真的能護得了張織梅,他反而就會自身難保。
劍向重回夏詠昱的書房,目的即是要設法找到他和夏詠昱相識的蛛絲馬迹。
進入空洞闃寂的書房,劍向只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房裏的各類物事一如昨日,劍向也一如昨日先緩步四處探看,就像一部影片被按了暫停鍵後,隔天又繼續播放。
書房中的筆記本非常多,光是堆在桌上的就有十幾本,安置於架中的則有三、四十本,但裏面的內容大半都是在塗描一些奇怪的圖案。這些怪異的圖案包括了幾何圖形、曲線與箭頭,好像是一種文字,也好像是一種符籙,每一種圖樣都畫滿整張頁面,彷佛夏詠昱是在用心地練習描繪它們。
在圖案的空白部份,有時會寫上一些數位、英文字或句子。然而,劍向的英文程度還算相當不錯,他卻完全想不透這些文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只能確定在字典裏是不可能找到zi、ninib或utuk這些單字的。
除了昨夜所發現的〈怪事摘要〉外,夏詠昱的書房裏沒有其他以中文書寫的記錄。沒有通訊錄、沒有信件、沒有名片……劍向坐在桌前沈思良久,卻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偵查方向。
他打開窗,讓悶燥的室內空氣逸出書房。冰涼的夜風吹進,讓劍向稍微可以面朝微冷的氣流平靜一下心中的困頓。
如果,能找到一個靈媒,親自詢問夏詠昱就好了--劍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找來一個靈媒,爲他進行召魂,他就會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這是夏詠昱臨死前的願望。但是,劍向又該到哪里去找來另外一個靈媒?
劍向茫然望著眼前的書櫃思索著,他的目光不期然與櫃上的《靈媒人格探勘》相遇。他順手取下這本書隨意亂翻,只希望在思考時兩手能有點事做。書中前幾個章節,談的都是歷史上著名的靈媒。
--十九世紀末期美國最著名女靈媒是派波太太(Mrs. Piper)。一八八四年,她在二十五歲生完第一個小孩後,于某次機會接受通靈師的指引,漸漸發現自己具有靈媒的特質。兒時的她曾因滑雪受傷昏迷,而第一次進入通靈的出神狀態時,則看見了與滑雪受傷昏迷時所看見的光波。這種光波後來被認爲是靈界召喚的訊息。
--派波太太的人格類型是屬於衝動、感情用事的個性。她多愁善感,在日常生活中多以直覺或心血來潮行事。她說她常有模糊的預感和內心發出的警告,要求她處理一些手上難以解決的難題。因此,派波太太對自己的靈媒天賦,最初抱持的態度是排斥與恐懼。但後來她則完全相信進入出神狀態後所傳遞的一切訊息,就像她身邊的通靈信徒那樣純真無瑕。
--在每次的通靈聚會中,派波太太能很快地進入出神狀態,支配她身軀的幽靈隨即出現。這些幽靈大多是參與聚會者死去的親友,即使他們和派波太太素不相識,也可以正確地回答與會者所提出的問題。僅有少數幾回,附在派波太太身上的是魔界的惡靈,她將不再親切有禮,變得狂躁暴怒,而且口出穢言,句句充滿邪淫的威脅,事態的後續發展便猶如電影《大法師》般難以收拾。
--二十幾年中,英、美兩國的靈能學者不斷地研究派波太太通靈能力的可信度。但他們從未發現她有過任何詐欺行爲。英國通靈探索協會爲她出版許多紀錄文件,都昭示了她具備與靈界溝通的能力之確鑿證據。
--一九六七年,英國靈媒馬修.曼寧(Matthew Manning)年僅十一歲,他的家裏曾發生一連串離奇事件。剛開始,自家屋內的一些擺飾無緣無故改變了放置的地點,比如說小桌幾被移到幾公尺外,銀制酒杯從架上被移到地板上。雖然這都可以解釋成頑童的惡作劇,但後來怪事愈來愈多,也愈來愈難合理解釋。在曼寧家中,日夜各個角落都可聽到輕微的拍打聲、模糊的敲擊聲,以及刺耳的嘎嘎作響聲、低沈的談話聲等。
--後來,他被賦予了不尋常的藝術天分,也就是透過通靈進行自動繪畫。他曾經畫出一些已逝世的藝術家,如畢卡索、莫內風格的作品。在《鏈環》這本書中,曼寧公開表明他如何與畢卡索以及其他藝術家的靈魂接觸。他會拿著畫筆,全心全意想著某位畫家,接著就會立刻進入意識清醒、情緒飛躍的精神狀態。他感到手上的筆自己動了起來,不久與某名家畫風極端相似的作品就出現了,最後並附上幾可亂真的簽名。
--所有認識曼甯的朋友都異口同聲的說他是個誠實無欺的人。另外,他們也提及曼寧崇拜那些過世名家的熱情。某些靈能研究學者認爲,正是因爲他的行爲純正,對已故的傑出藝術家們懷有極深切的敬虔,所以他的腦波才能接近那些名家的頻率,使名家們的靈魂能控制曼寧的手,藉以重現畫作。
--珀爾.柯倫(Pearl Curran)住在密蘇裏州的聖路易斯,在二十世紀初的靈魂探索史留下獨一無二的重要性。附身於她的靈魂,自稱佩麗絲.華斯(Patience Worth),是一個十七世紀時,由英國多塞特移民美國,最後被印第安人殺害的女孩靈魂。雖然靈能研究者無法證明三百年前是否存在這麽一位真實人物,但無庸置疑的,佩麗絲是個天賦異稟的作家。
--自一九一三年起,透過柯倫的筆,佩麗絲寫下品質精良的詩文。她的歷史小說,則展現其對古代社會生活細節的豐富知識。自靈界而來的文學作品,也因此成爲衆所矚目的焦點。另一方面,學者們經過多方求證,亦確知柯倫並無私下求得這些知識的可能性。
--柯倫曾在一次報紙的訪問中表示,在佩麗絲附身進行寫作時,她本人完全失去意識,在失去意識前,則經常出現不知由何而來癲狂感。『有如吸食古柯鹼,然後投身到海中遽然沈沒。』她說。這種癲狂感會刺激她的精神狀態亢奮昂揚,借著這種有如通電的快感,柯倫的意識彷佛淩空升起,飛離體外,她的雙手猶似抽搐般地快速打字,寫下令人著迷的故事。
--十九世紀蘇格蘭靈媒丹尼爾.道格拉斯.荷姆(Daniel Douglas Home)的通靈能力,始於他預見一位親密的兒時玩伴和他母親的死亡。他曾在一八七三年某次倫敦的降靈會中,浮身在半空中長達五分鐘之久,多人目睹他從窗戶飄入繞了屋子一圈後,再飛出去……
劍向一開始並未認真看待書頁上的段落,但他逐漸被吸引而專注地閱讀。這些貌似信實可征的歷史人物,就像是現身在他的眼前、在他耳邊不斷呢喃著『這全部都是真的……』一樣,告訴他夏詠昱確實身懷靈能,能召喚鍾思造的魂魄,也能藉由另一個靈媒的協助重回人間。
但,夏詠昱必然也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另一個靈媒,否則他一定會在死前告訴劍向。同時,從架上的書籍,劍向也漸漸可以確定,夏詠昱的召魂術或催眠術,完全是靠自修學得的,他沒有老師,也沒有一起討論、研習的夥伴。
劍向看著書上珀爾.柯倫的黑白照片,他突然靈光乍現地想起一件事!
照片。沒錯,就是照片--那些挂在樓下暗房裏的照片。
夏詠昱以勒索他人爲業,他所勒索的物件,都是達官貴人。也就是說,劍向並非完全沒有他生前行動的線索。他既然勒索了別人,他和那些被勒索者之間,必然得存在一種以上互相聯絡的方式。
至少有一種,就是打勒索電話。不過,光是用電話聯繫,劍向當然無法得知夏詠昱的生前行動。還得繼續往下想--在勒索電話裏,一定會談到遮口費的取款方式。有人願意選擇透過銀行直接轉帳,但有人不喜歡在戶頭的出入上留下任何不容易解釋原因的紀錄。
這種人,會選擇親手交易。
所以,劍向可以與那些被勒索人取得聯繫,詢問夏詠昱生前的行蹤。只要問到更多的人,他的每一天行動就會漸漸明朗。而,張織梅離開鍾思造的時間是二月底,並於三月中離開夏詠昱,也就是說,只要查到夏詠昱三月上旬間的行蹤,再配合鍾思造的統一發票,就縮小了尋找張織梅的範圍。
就在劍向突破瓶頸、振奮精神準備下樓時,另一個想法突然否定了這個偵查方向。
沒錯,劍向是可以從照片裏找出他有過幾面之緣的社會名流,親自詢問被夏詠昱勒索的事。但是,這些照片牽涉到極秘密的隱私,那些人又何嘗願意坦然承認?說不定他們會懷疑劍向的用心,誤認他是下一個企圖勒索的惡德刑警。
再者,這些名流大部份都與警界的高層幹部相識,雖然說他們不可能據此明白詳述劍向的搜查原因,但要以其他名目修理一個分局小刑警卻也輕而易舉。這麽一來,日後自己不但在行使職權會益加困難,還會引起其他同事--特別是紹德--的疑心。
沒辦法。真的是毫無辦法!
……不對,還有、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照片本身!
夏詠昱既然要拍照勒索別人,他就得事先跟蹤對方啊。
照片畫面上的相對位置,就是夏詠昱所站的位置。因此,只要知道照片的拍攝地點,配合照片上的時間,就能勾勒出他跟蹤路線的輪廓。
夏詠昱大部份的時間都在進行跟蹤拍照的工作。他與張織梅相識的地點,極有可能正位於他工作路線的途中!
劍向一思及此,立即放下那本《靈媒人格探勘》,縱身奔出書房。他在下樓前回頭再看了一次書房門口,才赫然理解這間書房原來是夏詠昱專心研究催眠、通靈、召魂術的修煉禁地。

三民分局自二十九日起,鍾思造命案的偵查小組全力投入無名屍身分的確認。負責外勤搜查的警察,隨身攜帶無名男屍的死亡照片到命案現場附近四處詢問,企圖儘快厘清這名男子從何而來。
劍向負責偵查的方向,仍鎖定高組長既有的規劃,必須設法找出鍾思造的收入來源。他神情漠然,不理會同事們熱絡討論夏詠昱的真實身分與驗屍結果,接受了這項任務在高雄市街間驅車縱橫飛馳。
從鍾思造的銀行賬戶裏可知,他每月存進一筆兩萬多元的款項,日期並不全然是每月的同一天,款項在零頭部份也時增時減。這筆爲數不多的金額,是他賴以維生的費用,想來鍾思造的收入雖然規律,卻並非是由於在哪家公司任職領薪。
劍向絲毫沒心情進行這項偵查,他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張織梅的身影。他從夏家回家以後,已深感身心俱疲,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拿出那卷DV帶,不斷重復播放張織梅的影像。她的笑容與歌聲,一次又一次地滲進、迷醉劍向的感官。
昨夜在夏詠昱的屋內忙碌了一整夜,將這百余張勒索用的照片整理、分類,並耐心推測照片可能的拍攝地點。沒想到這居然是如此龐大的艱巨工程,光靠照片模糊的背景、昏暗的燈光,以及平凡無奇的室內擺設,根本掌握不到可供判斷的特徵。
再者,更讓劍向沮喪的是,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提到他也曾設法找過張織梅,顯然他一定早已去找過他和張織梅認識的地方,以及他們約會常去之處,不管他們是在何地認識、如何認識。既然他也一無所獲,就表示現在劍向針對這個偵查方向,只是在重蹈覆轍。
到馬路上實地比對照片拍攝位置,無疑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確認每張照片的地點,也不見得就能據此能推斷出夏詠昱實際的跟蹤路線。既然跟蹤要神不知鬼不覺,那他所採取的路線就只有本人最清楚。
劍向苦思著--我現在所做的,都不脫夏詠昱已知的範圍。
鍾思造的購物地點,也和夏詠昱的行蹤毫無交集。前後兩名死者,除了都曾是張織梅的男友外,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下午三點四十分,劍向撐著無力的身軀回到三民分局。這是搜查小組外勤人員回部內整理線索的最早時限。在局裏只留有兩三位值勤的同事,倒是令劍向頗感意外的是,紹德這個時候也在局裏。
『小鄭,這麽早就回來了?』
『嗯,』紹德的口氣表現得很平常,但不知爲何卻讓劍向感覺從他那裏接捧一塊乾冰在胸前:『學長,現在有沒有空?有件事情我想與你討論一下。』
『什麽事?』
『和鍾思造有關的事。』
劍向呆了。
他力圖維持說話時的鎮定。『哦?說來聽聽。』
『這裏不太方便。』紹德說:『其他組員都還沒回來,我們到外頭講。』
『好啊。』
兩人並肩一同向玄關的警員打過招呼,步下門口階梯左轉,走到分局外的停車棚。建國路上車水馬龍,喧囂陣陣的引擎噪音在兩人之間不到一公尺的空氣中不住飛竄回蕩。
外在的環境雖然十分吵雜,但這兩名優秀刑警的內心世界卻極端冷凝。
雙方沈默許久,最後還是提出到外頭來談話的紹德先開口:『學長,你知道鍾思造是誰殺的嗎?』
『我不知道。』
『你知道。』
『爲什麽?』
『因爲就是你!』
劍向咬緊牙關,深深吸進一口氣,這時候高雄市的空氣異常污濁。他不想立即辯駁紹德的指控,因爲他知道此時此刻,非努力保持冷靜、建構起自身的防禦工事不可,絕不能貿然接受挑釁。
嗆鼻的肮髒廢氣,激烈抽動著劍向的嗅覺神經,頓時讓他鎮定不少。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發現你是本案中最有嫌疑的關係人,』紹德的語氣非常堅決,『學長,但我不想立刻告訴組長。我希望能聽聽你的解釋。』
『什麽解釋?』
『殺害鍾思造和那個無名男子的動機。』
『我沒有動機。』劍向冷冷地說:『更何況,我的嫌疑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離開分局後,沒有馬上回家。』
劍向的心頭一震。那時,他去了夏詠昱的住處。『你跟蹤我?』
『不是。我注意到,當時你心裏沒有回家的打算。』
『呵!紹德,我不知道你曾經學過讀心術。』
『我沒有超能力。但是,在搜查會議時,我發現你根本不關心明天預定的偵查工作細節,會議一結束就馬上走人。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劍向原本以爲,從分局出發,到夏詠昱的住處和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多繞了一大圈,慎防別人起疑就可以了。沒想到竟忽略這麽重要的地方。
『以前只要碰上大案子,你會很專注地投入偵查工作。像戈太太紅鼠案,你一直待在公寓搜查,即便整晚不睡也毫不在乎。』紹德的話鋒一轉:『但你現在的表現,就好像不管案情有什麽突破或陷入什麽瓶頸,都無所謂。也就是說--你好像對案件的內幕非常非常清楚!
『不,應該說,你自身似乎也有一個未解尚懸的難題,但和組裏著手進行的方向不一樣。你走得那麽急,就是爲了去解決這件事!』
『你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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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德對這句回答充耳不聞,『我有證據。在你離開分局的半個小時之後,我曾打過一通電話到你家。可是你不在家!另外,伯母還告訴我,你在前天晚上好像也回過家。而且,兩夜進門的時間都很奇怪--昨晚是午夜。前天晚上,則是淩晨。』
『……!』今天早上他睡遲了,一起床就趕到分局來,連母親準備的早餐都來不及吃。所以,根本沒有機會聽母親提起這通電話的事。
『學長,那天你人還沒出院。』紹德的目光開始銳利起來:『你弟弟還在當兵。爲什麽你家會還有其他人進屋裏?前天晚上,正是四○一室那具無名男屍的死亡時間,你人真的沒有離開過醫院一步?還有,昨天我到醫院接你出院時,你還在睡夢中,我問過護士小姐,他說你已經睡了一整天。好,如果你前天晚上留在醫院裏休養,爲什麽白天還需要大量的睡眠?
『沒錯,你沒有出現在公寓四樓的走廊監視錄影帶裏,管理員也健忘得讓警方難以采信他的證言。但,錄影帶可以被調包,證言可以被曲解,這並不足以證明你沒有到過四○一室!』
劍向被紹德犀利的推論攻得啞口無言,但他仍然試圖扳回一城。『紹德。就算我行爲異常,就算我回過家,那都不能證明我是無名男屍的兇手!你是提出了質疑,但並沒有確切的罪證。你可以懷疑我那夜曾私自離開醫院,但不能僅據此就認定我是到四○一室去。』
紹德喘了一口氣,說:『對,你說得對。你不願意透露這兩晚的行蹤也沒關係。』
對談至此,劍向的防禦還算差強人意。
『所以,我現在要開始和你討論鍾思造案。』
劍向面無表情地對紹德點頭表示同意。
『學長,從一開始起,我就認爲你解決紅鼠案的手法很不尋常。沒錯,你的解答完全符合事實,但我不相信一個刑警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破案,並且在沒有專業書籍輔助的情況下,隨口說出「夢遊正式的醫學名詞叫睡遊症」這種話來。』
『如果我告訴你,我童年也患過夢遊,你相信嗎?』
紹德愣了一下。『學長,你的說詞很合理。因爲你曾經夢遊,所以知道夢遊的定義。但是,我認爲你只是恰巧碰上了一個偶然的情況,然後順水推舟地指明四○一室有一具屍體罷了!
『亦即,你早就知道鍾思造死在裏面,而那天剛好碰上了這個絕佳契機,於是便當機立斷,把我們找來打開四○一室。』
『紹德,你別忘了,當時四○一室是個自內完全封閉的密室。沒有人能夠從房裏脫出。』
『四○一室確實是個堅固的密室,也確實沒有人能從裏面離開……』紹德並沒有反駁劍向,但他最後一句話卻令劍向驚訝無比:『除了你之外!』
不可能!
四○一室的大門以裝滿石塊的沈重鐵櫃堵死,所有的窗戶則釘滿重重木條。唯一的通道是廚房的流理台排水孔,而它的寬度卻僅能容許一隻老鼠通過。
紹德的神情突然變得自信滿滿:『關於鍾思造案,歸納起來,最重要的謎團總共三個--首先,沒有工作的鍾思造,其經濟收入來源爲何?第二,兇手爲什麽要以「噬骨餓魔」洪澤晨的殺人手法行兇?最後,四○一室的密室狀態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這三個謎團的背後真相是環環相扣的,必須一個一個解決,才能找出真凶。所以,有關密室的問題,我打算最後再談。
『我在整理那些統一發票時,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疑點: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張發票,多半都用在底片和空白錄影帶上,仔細檢查上面的日期和細項,我發現鍾思造每天固定兩次,到一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購買一卷底片或一卷空白帶。十六張發票,剛好連續八天。
『我們會用這種方式買東西嗎?一次隻買一卷底片,一次隻買一卷空白帶,這種購物方式怎麽想都會感覺很怪異。但我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解釋!那就是--鍾思造對攝影根本沒興趣。他之所以購買那些小東西,是爲了到那家商店勘查裏面的情況。
『從鍾曾任職的視聽器材行那裏得知,他最後竊取店裏昂貴的攝影機逃走。兩相對照下,可以發現他前往發票上那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目的可能同樣也是偷竊。關於這項猜測,已經獲得初步的證實,那家大型攝影器材店的老闆告訴我,二月底店裏曾經遭竊,損失數十萬。
『他既然把這些新穎昂貴的東西偷到手,自然必須尋找管道銷贓。我想,這就是鍾思造經濟收入的來源!如此一來,一些小疑點也就可以得到解答。比方說,他在家裏擺了二十幾卷拆封過、內容被洗過的錄影帶,正是因爲他根本不懂錄放影機要如何設定,沒辦法正確地錄到他想看的節目。鍾思造並沒有把說明書一起偷走。』
劍向現在雖然和紹德處於敵對狀態,但對他的推理仍感歎服。那卷DV帶,想必是張織梅教鍾思造拍出來的,那是他倆唯一的愛情證明,因此鍾思造才會在死前將它留在身邊。
夏詠昱可能從張織梅的潛意識中,問到了攝影機的事,於是,他便誤以爲她的前男友也是個攝影愛好者。
另外,鍾思造每月一筆兩萬多元的存款也可以得到充分解釋。那是他付完房租、水電費,和拮据節省的生活費後所剩的贓款餘額。
『第二個謎團,是鍾思造的殺害手法,像極了「噬骨餓魔」洪澤晨做的。但是,洪澤晨早就被判處死刑,他不可能回到人間再度犯案……』
聽到這句話時,劍向很想大聲反駁紹德的想法,但他卻發現自己口幹舌燥,喉頭疼痛。
『然而,當時在偵辦洪澤晨案時,市警局採取了嚴厲拒絕媒體介入的態度,許多洪澤晨支解老人死屍的細節,至今依然沒有公佈。譬如當時第一名被害的死者,那只右手的手腕也被割斷了--之所以被割下來,其實是被洪澤晨一邊支解其餘肢體一邊用以自慰……那只枯乾如柴的右手,被證人發現時,上面黏滿了洪澤晨幹去的精液……
『這種變態噁心至極的作案過程,都被高層擋死,一個字都不准泄露。所以,一個局外人要能夠完全仿效洪澤晨的手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如果是你,那就不一定了!』
『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九九四年發生老人連續分屍命案時,全案由市警局統一籌策偵辦。那時你已經是三民分局最優秀的刑警了,雖然局裏被分配到的任務,僅止於清查三民區所有醫院與診所的精神病患資料,但你私下卻對洪澤晨案的側寫分析做過更深入的研究!
『我去找過一位市警局的高階長官,他提到你那時甚至主動前往市警局,熱心地表示除了自身被交付的任務外,更樂意幫忙罪犯側寫相關技術的人力支援。而且你還提到,希望能結識李敢當醫師。但市警局有自己的編組,他們婉謝了你的善意。』
『我……』劍向真是想不到,過去只是對罪犯側寫這項先進的國外技術興趣過於濃厚,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市警局碰了軟釘子的微小往事,竟成爲現在被指控的輔助證據!
『況且,你要模仿洪澤晨的作案手法,並不是一件難事。你對他懷有高度的興趣,也瞭解他的背景、他的心理狀態,以及諸多刑事鑒識學上的技術。更重要的是,你是在鍾思造死後,第一個進入四○一室的人!』
劍向迷惑了。第一個進入密室的人,和命案有何關連?
『密室』現在是劍向最後一道護身符。鍾思造是在『密室』裏被厲鬼殺害的,所以『密室』絕對沒有任何出入口。除了厲鬼之外,在現實中不管兇手是誰,都沒有進出『密室』的能力。
忽然,他想起自己因爲受了夏詠昱催眠,導致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破壞了犯罪現場的完整性。難道說,紹德打算利用這點來做爲他作案的下一個輔助證據嗎?
『事實上,學長,在本案中,不,也許應該說得更誇張一點,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你、唯有你能實行逃脫這個密室的方法!』
『什麽?』
『四○一室的鐵門,被一個鐵櫃自內擋住,櫃子裏裝滿了石塊。由於鐵門是向內開啓,櫃背也朝外,所以要將門鎖上、把鐵櫃推到門後、並在櫃子裏放進石頭,當然只能從室內進行。至於四○一室的窗戶,一共有三扇。其中廚房和浴室各有一扇小窗,成人無法爬過,而臥室的則有一扇大窗戶。這三扇對外的出口,除了上緊扣榫之外,還加釘了十幾塊木條。也就是說,表面上,四○一室確實是完完全全的密室。
『但事實上,所謂的密室也只是乍看之下所做的判斷而已。兇手在臥室裏面,故意設置了折裂變形的房門,倒塌在門旁地板上的電視機、書桌,讓場景看起來好像是有個神秘兇手強力入侵臥室……說穿了只是在強化「臥房原本也是被死者自內密閉」的刻板印象而已。
『只要誤以爲臥室是遭強力破壞才得以入內的密室,再加上大門那個極爲沈重的鐵櫃,就會變得更容易相信整個四○一室也是一個密室。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只要臥室窗戶上的木條不存在,就可以從窗戶爬出去。雖然窗戶的位置處於四樓,但絕對可以找到很多方法,能由四樓安然無恙地回到地面上。比方說,綁一條堅固、長度足夠的麻繩在臥室的門上,再將繩子丟到外面,就可以攀著繩索回到地面。
『當兇手返回地面時,繩子還綁在距離自己十公尺以上的高處,木條也完全沒有釘上去,四○一室並不是一座密室……但是,只要兇手有機會再度進入四○一室--這一次他進房的方式,是借著同事的協助從大門突破--他就能夠在第一時間內,馬上將繩子解下並丟出窗外,並釘上預先留置的木條,完成一座真正的密室!』
劍向聽到紹德這番話,腦中一片呆滯,思考能力完全喪失。原本劍向認爲『密室』是絕對堅固、絲毫沒有破解之道的,沒想到紹德居然聰明到設想出一套如此合情合理的方法。
聰明!你真是太聰明了!--如果劍向不是嫌犯,他一定會對紹德的推理鼓掌稱好。
『由於臥室窗戶的方向背街,正下方是防火巷,沒有路人,不必擔心會被人找到。只要兇手以後再找機會拾回處理掉即可。而且,兇手曾在住院後偷溜出院,目的不明,我想他一定是回到這裏,回收這條麻繩。然而,就在回收麻繩的同時,若是恰巧出現一個局外人,偶然知道了兇手的詭計,兇手爲了隱藏這個秘密,很可能再度痛下毒手……』
--不行!我不能讓自己就這樣被紹德定罪!他的推論,確實充滿了說服力,但鍾思造之死根本就是恐怖的靈異事件。我根本沒有殺人。
『紹德……』劍向勉強從口中擠出幾句話:『你所持的密室破解理論非常精采,但卻沒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果我……如果我是在重回命案現場才釘上那些木條的話,那麽很容易就會被同事們發現。因爲,將木條釘入牆壁,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同事們聽到了一定會立刻趕過來。』
『我知道。但你把木條釘在牆上,並不是拿起鐵錘直接敲下去。』紹德輕笑了一聲:『你事先使用鑽子,在木條及牆壁上預定釘入的位置鑽了小洞,並使用直徑比洞口稍大的鐵釘將木條釘在牆壁上。這樣可以讓噪音大幅降低。』
紹德的神態變成一位高坐法庭中央的主審官。
『犯罪現場是一間臥室,釘木條時你更可以墊著房內隨手可得的枕頭,而你用來敲進鐵釘的工具,正是你用來打死怪鼠的武器--也就是你手上的警棍!』

直到今天的搜查會議結束前,劍向一直以爲自己是以待審未決的囚犯身分坐在分局裏。
他腦中的聲音不斷告訴著自己,今晚恐怕是他留在自由世界的最後一夜了。
『學長,不管你今天願不願意承認自己殺了人,都不會改變我繼續搜集完整證據的作法。沒錯,你說得對,現在我是沒有辦法找到你與鍾思造相識的確證,但他的工作既然是攝影器材的銷贓,你們兩人之間就必然存在一條隱形的聯機。我會很快地把這條聯機找出來的。』
紹德並沒有在搜查會議中講太多話,也沒有提及破解密室的理論。他爲彼此的情誼所做的,就是承諾等到確定了劍向與鍾思造兩人的關係--也就是劍向的殺人動機後,再對高組長報告搜查的一切始末。
劍向和鍾思造之間當然毫無瓜葛,所以紹德絕對找不到那條隱形的聯機。然而,他又如何能確定,難道不會再出現一個巧合,就像當初熱衷於洪澤晨案導致現在的嫌疑一樣,過去某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網民,剛好就是鍾思造現在銷贓流路的仲介人?
其實,劍向也曾閃過一絲直接告訴紹德真相的衝動。但他可以想見紹德的必然反應:若非認定這是在利用另一種巧合爲自己開脫罪行,就是會送他到精神病院去。
這樣的處境,猶如夏詠昱努力想解除魔咒,最後卻仍然避免不了死於非命一樣。
難道說,真的連一個出口都找不到嗎?在即將被銬上手銬之前,劍向最想做的,依然是儘快找到張織梅,設法查明魔咒的真相。
爲此,他第三次進入夏詠昱的家。縱然只是再踏進另一條行不通的死巷也好,劍向仍舊希望能從屋內再發現一點什麽來。他懷著如此心情,開門走入三樓的書房。
書房的窗戶洞開,風比昨晚還強。劍向想起他昨夜徒勞無功的行爲--爲了暗房裏的那些照片飛奔下樓。結果忘了關窗。
那本《靈媒人格探勘》還攤開在桌上,書頁隨著清冷的夜風微微起舞。
劍向走近書桌想將書收好歸回架上,不經意地瞥了攤開的書頁一眼。然而,僅僅是匆匆一瞬的目光,卻讓劍向的雙腳猶如生根在地上無法動彈。他全身上下湧起猛烈的戰慄感,久久不能平息。
因爲--書頁上寫著:〈第十三章/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
不到五分鐘,劍向帶著《靈媒人格探勘》迅即離開了夏詠昱的住處。他將書放進摩托車的置物箱中,然後立刻發動引擎高速馳去。
首先,必須先回家一趟。接下來,才到四○一室去。
只有這個方法了。劍向心想,縱使是孤注一擲,成功的機率如此渺茫,他也非得奮力一試不可。他有如槍膛上僅剩最後一顆子彈的士兵,必須在守城臨陷之前,將準星的尖端瞄向遙不可測的敵軍統帥射擊。
回家的目的是爲了帶出小弟的那台攝錄影機。夏詠昱家雖然也有一架,但由於樣式不同,劍向不會操作,也沒有時間學了。他很快地到了家,檢查過攝錄影機與其他配附元件後,找來一個紙袋一起提走。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就在劍向看到〈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這個標題的一剎那,他昨晚任意翻閱,那些敍述歷代著名靈媒的故事內容,在電光石火間全都轟然重回他的腦海中。
--派波太太在生活上常出現模糊的預感和內心發出的警告,要她解決一些手上的難題。
--珀爾.柯倫在鬼魂佩麗斯附身進行自動書寫時,她本人完全失去意識,並出現有如吸食毒品般的癲狂感。
素質。這是靈媒的天賦素質。
仔細閱讀〈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的說明,首先提到--
靈媒天生具備一種特殊的體質與敏感度,可以介於人間與鬼界成爲翻譯人、傳話者一類的溝通管道,擔任兩個世界之間的連絡橋梁。
這種體質通常屬陰,易於接受外來的暗示。而所謂的外來暗示,除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人際關係互動上的訊息外,尚包括天地、山海、木石,以及各類動植物所發射的無形頻率。
就像在發生大地震前,群集的老鼠大規模地遷離該地、豢養的家庭禽畜開始極度焦躁不安,天候出現異常(如暖冬、冷夏)或天象發生不可思議的景觀(白虹、藍月等),在中外的歷史上都屢見不鮮。這就是萬物間頻率互相牽引、干擾的外顯結果。
靈媒在先天上受到各種事物的隱性影響,其程度往往十分嚴重。因此,有些靈媒會在夜裏聽見鬼哭神號,有些會做著內容荒誕不經的奇異惡夢,有些則經常出現不知名的噁心、不快、震顫或抽搐症狀,甚至會引發精神失常或昏厥現象。
劍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具備靈媒的天賦素質。由童年開始,他的夢遊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直到現在,從胸口深處也經常會迸發戰慄感。特別是這幾天起著手進行恐怖怪案的偵辦,次數特別頻繁,也一次比一次劇烈。
--既然沒辦法找到另外一個靈媒……那麽,僅存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成爲靈媒!
讓夏詠昱的魂魄,依附在自己的身體上,這樣就可以獲得對方所知道的一切資訊。然而,先前在夏詠昱召喚鍾思造靈魂時,他找了劍向做爲偵訊者。但劍向現在只有孤身一人……
他當然不會找不信鬼神的紹德。至於高組長,劍向已經帶給他夠多困擾了,也不願意再給他製造更難以收拾的麻煩,否則最後恐怕連高組長都會一併受到紹德的指控。
所以他必須回家帶來那台DV攝影機。劍向打算--先打開攝影機錄下自己的問題,然後實行召魂術,讓夏詠昱同樣以攝影機錄下他的答復!
雖然瘋狂,但絕對可行。
劍向還記得《靈媒人格探勘》中描述到,派波太太曾因召魂而有過幾次被惡靈附身的經驗。他當然也害怕自己的運氣不好,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可是這個方法本來就有點冒險。
爲了解決眼前的難題,他必須鼓起承擔冒險失敗的勇氣。
第三度來到四○一號房,劍向首次感覺到臥室的陰森。這也許是因爲他對整個事件的構成又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連續發生兩樁殘忍罪案的房間,而且真的是惡鬼所爲--這裏恐怕會成爲口耳相傳的邪惡凶宅。
管理員無視于劍向的來訪,這讓劍向感覺對方對大樓裏所發生的一切都已漠不關心。通往樓上的狹窄梯道,亦依然亮著幽微的黃光。
劍向踏入黑暗深邃的臥房,曾經在眼前暴斃的夏詠昱屍體此時化爲以粉筆圈成的白色人形。地板上新增了幾個示別現場概況的標簽,內容與血迹噴濺的位置有關。
首先,必須架好攝影機。劍向點亮臥室的燈光,選擇一塊適合的區域立起三腳架,並裝入錄影帶,啓動攝影機電源。而後,拉來房裏的圓凳坐在鏡頭前面。
劍向的心裏早已擬好問題的腹稿。他靜待十秒鐘才開始說話:
『夏詠昱,如果你能夠藉由我的身體、我的眼睛,看到這卷錄影帶,那就表示我初次學習的召魂術一舉成功。很抱歉,當初在你臨死前,所委託我的兩件事,我連一件都沒能達成。直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到你的女友張織梅。而且,我也找不到另外一個法力和你差不多的靈媒。
『因此,我只好親身試驗召魂術了。從你的書房裏,我找到了一本《靈媒人格探勘》的參考書。書中所描述的各項靈媒天賦條件,都和我過去的經驗頗有類似之處。這個辦法或許很笨,甚至十分危險,但卻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我已經被同事當成嫌犯了,如果不這麽做,我對你筆記本裏提及的「恐怖魔咒」就沒有時間進行更深入的調查。
『從你的筆記本中,我發現了兩個疑點。第一,你提到在遭受詛咒之前,曾做過一場怪夢。請你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麽樣的怪夢?而這個怪夢,到底與「能看見鬼」有什麽關係?請你詳細描述這場夢的內容,以及你所能記得的一切細節。
『另外,請你明白地告訴我,你所謂每個晚上發生在你身邊的怪事究竟是什麽?我知道得越多,就能根據這些資訊,對照張織梅前男友死亡的線索,分析出整個事件更清楚的真相。
『最後,請你將你和張織梅相識、交往的過程一一告訴我。我希望能從中尋出更多可以找到她的線索。雖然我翻遍了你的屋子,但卻無法發現你沒設想過的尋人方向。儘管如此,只要你源源本本地告訴我所有的大事小事,配合我所掌握到的線索,說不定就能發現新方向。
『這卷錄影帶的錄影時間可達六十分鐘。我相信一個小時的時間應該夠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很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我怕我從明天起就得到牢裏睡覺了。最後,事實上我並不瞭解召魂術如果成功的話,法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否則,我倒寧願你繼續使用我的身體,直到解開真相以後再還給我。』
劍向是第一次面對攝影機鏡頭講這麽多話。他的表情平板,聲音木然,同時顯露出極爲急迫的焦躁態度。他錄完這段話後,重新將錄好的部份回帶,自己看了一遍。
在畫面中說話的人,感覺好像不是自己。
確認所錄的畫面與聲音一切無誤後,劍向關去攝影機的電源,準備進行下一步行動。
--召魂術。
劍向回想起上次夏詠昱在他面前施行召魂術的過程。
當時他被夏詠昱擊昏,意識才剛恢復不久,就看見對方進行這麽一場不可思議的儀式。記得,那時的夏詠昱曲膝盤坐,閉目冥思,口中還反復念著奇妙的咒語。房間的燈光熄去,他的姿態猶如招來惡魔的巫師。
劍向依樣關去日光燈,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他亮著筆型手電筒翻閱《靈媒人格探勘》,找到了有關召魂術的施法描述。
暗黃色的圓形光暈在紙頁上微顫,印刷文字似也不停在其上飛躍跳動。
--十七世紀的大魔法師摩西斯.隆恩(Moses Long),所撰著的手稿《以水晶球與熏煙法召喚天使論》中,曾提及『香』對召魂術絕大的重要性。這種儀式,基本上是爲了從幽靈口中求得預言,因此在儀式前必須進行一個很重要的準備工作--就是砍下三根棕櫚樹的嫩枝--當然,這並非可由商店中隨意買到。每一根嫩枝都要裹上羊皮紙,上面寫好三個預言幽靈之名:達拉斯(Darus)、亞特思(Artus)與阿貝達爾(Aebedel)。然後連續三個晚上,對著每根樹枝念出一段咒文,最後才召喚三位幽靈。
--受召的幽靈並非來自天國,他們在地獄裏飽經煉火的焠灼。因此,他們被巫師要求以美麗動人的女子之形象現身。否則,其惡濁醜陋的真實外貌將使施法者無法正視。巫師可以命令她們:『對我的疑問和要求,都要照實回答,不得有絲毫僞稱、假造或推諉之詞。』
--另外,手稿還出現如下語句:『就因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是善還是惡,所以我奉勸各位不要跟他們有任何的接觸,就像我已經在……勸告其他人……』這段文字的筆迹與先前完全不同,而且像是突然被中斷,並沒有完全寫成。根據研究員卡登.修爾(Katon Shual)的猜測,隆恩可能是在召靈過程中,遭遇了十分不愉快的經驗,因此寫下這段對試法者的忠告。
--然而,也有一種說法大膽指出:隆恩當時在召靈失敗後被惡魔附身,這是他喪失對自我軀體的控制力時,所留下的警告遺言。
當劍向讀到這一段時,派波太太遭惡靈作祟的敍述又浮現在腦海裏。
--召喚死去親友靈魂的法術,與召喚預言幽靈的方法基本上並無太大差異。不過,在施行召魂術前,有一個前提必須先予以說明:所謂的召魂術,並非是令死者復活的法術。施法者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于臨終前的最後意識。
--此一臨死意識爲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現死者在臨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專注,卻無法讓死者在人間恢復行動力或判斷力。亦即,魂魄僅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他可以回答偵訊者一些簡單的問題,卻不能取代被附身者進行太複雜、太長久的活動。
--死者的魂魄會隨時光之逝去而逐漸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術,則必須選擇逝者死亡之處,把握時間儘快進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識。
劍向這才明白召魂術真正的內涵。拜託死去的夏詠昱重回人間代替他解決一切難題,是毫無意義的要求。未來要想找到張織梅,仍舊得靠自己的力量……
--如上所述,進行召魂的最佳時機,爲安寧靜謐的子夜時分。死者的魂魄此時不會受明亮的光線干擾,而能較鮮明地與靈媒的腦波産生共鳴。於是,場所內不得有任何人造光芒,但如有月光照射則更佳,因爲月亮適度的光輝,正能讓死者的靈魂相信其活動時間確爲深夜,而易於接受召喚他的靈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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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施法者必須盤腿端坐,使軀體呈穩固的金字塔形。坐下來將左腳伸開,右腳的腳跟靠著會陰處;再將左腳彎曲,把左腳跟放在右腳之前,雙腳並攏。放鬆肩部的力量,腰部伸直,下顎收縮,胸部輕輕挺起,兩膝靠在地面上。
--閉上雙眼,凝神集中於前額。前額藏有『第三隻眼』,也就是能通鬼神的眼睛。第三隻眼能洞見常人所看不見的事物。靈媒體質之所以具備敏銳的第六感、能感覺到鬼哭神號、經常爲奇妙的不安感所支配,實則由於第三隻眼受萬物無形頻率所影響。
--施法者必須運用呼氣與吸氣的律調,讓自身的腦波趨於平穩,方便死者魂魄之進入。開始時,以腹部慢慢地呼氣四秒,再慢慢地吸氣四秒……
劍向念著〈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內容的每一個細節,充分領悟後開始進行無人傳授的靜坐。按照書上的說明,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死亡前的畫面,一面讓身體調合於臥房的空間中。他口中反復默念的咒語,是希伯來巫師祈求已逝親友回答的頌辭。
如此進行了十分鐘,劍向逐漸感覺到意識模糊。並不是因爲想睡,而是因爲心跳速度的減緩,導致他的意識開始莫名預期將有的劇烈反應,一如暴風雨前的無聲。
就在劍向的知覺依舊清晰異常的前一秒鐘,狂奔而來的戰慄感朝他周身急猛突襲。他的呼吸在霎時間無法繼續,聽覺出現轟轟的耳鳴,彷佛在專心於深海潛水間失去氧氣的供應,在巨大的水壓下慘遭溺斃的噩運。
他想拯救自己迅即喪失的意識,卻沒有辦法再做什麽了。

當劍向張開眼睛時,他只見到一團死黑。等雙眼漸漸習慣了闇弱的光線後,他才明白眼前的景象是四○一室內臥房的天花板。
劍向的衣服被汗水浸濕,肌膚感覺火熱發燙,四肢疲軟無力。他知道自己必然在昏迷中有過激烈的活動,卻不知道到底做過什麽。這個過程,他完全失去意識,就連一絲細微的感覺、一回短暫的夢境也沒有。劍向很想馬上起身,身體卻無法立即出力。
筆型的手電筒還棄在身旁數步外,亮著一束黃光。順著光源的方向看去,劍向看到了正對準自己的攝影機鏡頭。
--成功了嗎……?
劍向等不及地朝攝影機爬過去。他擡手將攝影機的液晶螢幕轉向自己,看到方形螢幕上一片暗黑。
劍向沒有時間等自己恢復全身力氣,再起身去開啓牆上日光燈的開關。他迅速重新打開攝影機的電源,結果看到螢幕邊緣顯示著錄影帶已到帶底的訊息。
這架攝影機,被人動過了……除了夏詠昱,不會再有別人!
果然,他的召魂術成功了?
劍向屏住呼吸,按下回帶鍵,待錄影帶回帶一完畢,就立刻按下播放鍵。畫面在穩定前不規則地跳動,而他的心跳也噗通噗通地加快。
幾秒鐘後,螢幕裏出現了坐在地板上,意識清楚的自己!
『警察先生,嗯……或許我應該加一句形容詞--絕頂聰明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沒想到,你竟會爲了召喚我的靈魂,做出這麽危險的事情。』
一瞬間劍向被震懾住了,他簡直無法思考。雖然畫面裏的男子確實是自己,但無論眉目的神情、說話的方式,都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就像電影《變臉》那樣。
--沒錯、沒錯。這是夏詠昱被招來的魂魄。
『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替你找出織梅。我的靈魂沒有辦法離開這個房間,也沒有辦法在人間逗留太久。我只能用我最後的力氣……咳、咳咳……回答你所提到的疑問。』
『夏詠昱』的聲音空洞、咬字艱難,彷佛喉間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他被厲鬼以小圓鏟破頸而死,以致無法像常人般順利說話。劍向看到自己被附了身,還用這種方式在說話,心中倍感詭異及不快。
『……我和織梅相識于建國路的街上。咳……就在中山路附近,那裏的騎樓下……有許許多多的服飾店,以及女孩子各種玩意兒的小攤位。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由於是假日,街上的人很多。當時我正在工作--我想,看到我家裏暗房中的那些照片,身爲警察的你應該不難想象,我的工作就是勒索。也許你……會認爲勒索是一件很卑鄙……的行爲,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只是很單純地認爲,這是我所做過最刺激、最具挑戰性,投資報酬率也極高的工作。
『就是因爲人潮洶湧,我跟丟了一個闊少爺和他的秘密女友。現在想想,大概是我的行蹤暴露,被他發現了,否則僅僅是一條短街,不可能會跟丟的。總之……當時我感到很沮喪--我調查了好久才鎖定那個公子哥的行動的。我信步……走入一家店,漫不經心地看著店裏挂在壁上一大堆日本進口的玩偶。
『然後,我看到了……織梅。小店裏冷冷清清,這更增添她神情的落寞。我的第六感察覺到她身上籠罩著重重陰霾,以及內心莫名的恐懼。我不會讀心,但自小有神准的感應力,這種感應力,能使我精確感知一對男女之間是否有曖昧關係,所以我進行勒索才會這麽無往不利。
『反正我注意到她了。她是一個外貌很可愛,但卻對某事充滿恐懼的女孩。就在她以疑惑的眼神回望我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一見鍾情,愛上了她。她的眼睛彷佛在對我施放戀愛的魔法。於是,我鼓起勇氣、開門見山地問:「告訴我,妳在害怕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竟然這麽回答我,「但我真的好害怕。」接著我開始和她講了更多的話,卻完全問不出她究竟在害怕什麽。我逐漸確信,她對那件恐懼的事物喪失了記憶。我想,應該是我英雄救美的心態作怪吧!我大膽詢問她是否願意相信我,我願意設法掃除她心底的黑影。
『她答應了。事實上,我從她身上可以感覺到一種渴望。一種……需要有人保護的渴望。我想這就是她這麽輕易就答應我的主因。我陪她一起逛街,帶她去吃晚餐、開車兜風、看夜景,並且送她回家。』
劍向點了點頭。那卷DV帶裏張織梅的倩影,也同樣激起他強烈的保護衝動。
『她沒有要好的朋友,生活過得很孤單,一個人在安東街租了一間便宜的小套房。另外,她的工作是在十全路與吉林街交叉口附近一家冰品店……當店員。薪水不高,她全部花在買衣服上。我知道,這是她暫忘心中恐懼的唯一方法。
『一周內,我倆的關係愈來愈親密。我沒有讓她知道我的工作,當她來訪,我就鎖上暗房的門。看到她因爲我的陪伴而漸漸快樂起來,我的心中……也充滿喜悅。原本以爲,我可以讓織梅擺脫長久害怕的陰影,卻沒想到真正的危險很快地向我逼進。一切都肇始於那場怪夢!』
『夏詠昱』困難地吸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有點膽怯。
『研究西洋魔法是我非常熱衷的個人興趣,我一直以努力成爲最優秀的靈媒爲目標。而這場怪夢的開端,對我正具備無比的吸引魅力。
『我夢見自己手持一根拐杖,走進位於荒野中一座破落的墓場裏。時間是子夜,皎潔的月光灑落大地,將雜草間頹圮倒塌的墓碑映射得耀眼奪目。難以解譯的拼音文字雕刻在各個墓石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群間尋找什麽。
『走在四周碑石林立的小徑上,我聽見夜梟的鳴啼、陰風的吹吼及黑貓的哭喊。頃刻之間,我來到一座古老、神秘的墓園。墓地門口的兩側,各站有一具高三公尺的馬丘希亞司石像,這是自地獄而來,從口中不斷噴出令人作嘔的死靈沼氣,鷲翼蛇尾的怪獸。
『進入墓園深處,一塊宏偉壯麗的巨大石碑矗立在我的面前。這塊墓碑散著腥臭污濁的瘴煙,並發出痛苦慘酷的呻吟聲。石碑在一陣震動後出現裂縫,從基部轟然斷成兩截。一隻枯枝般的怪手猛力自碑底的黑土間伸出,猛烈掙扎過後,一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緩緩爬出。
『老人面如死灰,容貌幹似骷髏,以充滿眼白的雙目盯著我。我的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憑老人以佝僂的步伐向我靠近。
『我完全不瞭解他的意圖何在,內心充滿未知的恐懼。老人走到我身邊不到二十公分處,他乾癟的手掌抓著我的頭髮拉過去,並以毫無血色的嘴唇緊貼我的耳際。他呼吸的氣息吹在我的臉頰上,使我倍感寒意慘慘。接著他開始說話,聲音有如海鬣蜥吮食著死屍:
『「你知道嗎?我是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我聽了十分吃驚,這個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十五世紀歐洲最偉大的魔法師,精通煉金術、猶太神秘哲學及通靈術。有種種證據指出,他爲了學習魔法,早就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撒旦,身旁並有小鬼隨侍,替他執行邪惡的意圖。
『「現在我告訴你,」阿格裏帕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雖然處在夢中,我發現自己仍然有自主的意志,於是,我幾乎不加思索地回答:「我願意。」
『待我答復後,我發現身體不再僵固,終於可以自由活動。阿格裏帕帶我到墓園內室的角落,那兒有一條通往地下室的石階梯道。梯道盡頭則是一個緊閉的烏色鐵門,看起來就像一座地牢。阿格裏帕對我說:「這扇門的另一邊是通往鬼界的入口,我將在你的右手掌上畫上開啓鬼門的『破封之鑰』,能解除鬼門的封印。」
『阿格裏帕以食指在我的手掌上畫圖。他利爪般的指尖劃破我的皮膚,使我的掌心滲出鮮血,同時留下淤血般的青色印痕。我看到他畫了四個同心圓,並在各圓環間寫上地獄裏諸位惡魔的稱號。最後,則在中央的圓內畫下一個五芒星。
『待他畫完以後,青色的圖樣漸漸沈沒在我的掌心而消失。老人說:「現在去吧!去打開那扇門!只要你先敲門二十下,再以『破封之鑰』轉動門把,就能打開鬼門。」我依言步下階梯,開始敲門,並默數二十下。
『就在我轉動門把、將烏門開啓一道狹縫之際,我聽到背後的阿格裏帕突然狂歡般的尖笑,發出刺耳怪聲。鐵門在此時竟變成我家臥室的房門,它很快地被打開了,我看見深不見底的門後,傳來喧嘩吵鬧的恐怖呼喊聲,彷佛要將我吞噬……
『然後我從夢中驚醒。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我仍在自家的臥室裏,織梅仍安穩地睡在我身旁。但是,這場怪夢實在太逼真了,我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的手掌上,竟有幾道新近的細微血痕!好像才剛被人用刀尖劃過似的。
『我有點不安,就下床看看臥室的門把……你知道嗎?臥室的門真的被打開了,而我非常確定在睡前我曾將門關好過。而且,在門把上居然沾黏了一些血迹!我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實!門後一片黑暗,無聲無息。但即使是全然地靜悄悄,我也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從那天以後,我忽然開始害怕在深夜裏開門的感覺。我總感覺,在房門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祟動。那些東西,在我看不見的門後發出低沈的私語、呻吟與笑鬧聲。事實上,學習魔法這麽多年,我確實很希望能親眼見到鬼,但完全料不到真正的感覺原來是這麽噁心。
『織梅似乎也感覺到我的異常,她在幾天之後偷偷離我而去。我想她也在害怕。我曾使用催眠術設法找出她遺失的記憶,但她一直推說頭痛,遲遲不肯配合,而這項工作也因爲她的失蹤而中斷,無以爲繼。其實,我相信只要再進行一至二次的催眠,我就一定能挖掘出她真正恐懼的事物……
『總之,我必須一個人面對身邊不知何時會突然冒出來的鬼怪。每到深夜,我就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們近在咫尺的聲音,我也不時可以看到四處猶如錯覺的黑影閃過。到了三月十八日,發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那一天我在淩晨一點半醒來。因爲尿急的緣故,到二樓上廁所。這時候,我聽到隔壁的廚房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我心懷詭異地打開廚房的門探頭入內,結果看到冰箱的門是打開著的。冰箱前蹲著一個人,他的衣著肮髒不堪,背對著我不知正吞食著什麽東西。他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臉……他……』
『夏詠昱』說到這裏,聲音開始亂顫。劍向看著螢幕中的自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不禁也跟著發起抖來。四○一號房內安靜無聲,但劍向聽了『夏詠昱』對怪夢詳盡的描述,也無形中産生房內鬼影幢幢的幻覺。
『那個男人的腹部已被開腸破肚,體內的臟器流得滿地都是。他的臉就像乾涸的屍臘般面無血色,部份的皮膚剝落,露出烏黑的爛肉。他喘著氣,喝了我冰箱裏的牛奶,正在大口吃噬自己的內臟,雙手全是破碎的爛肉及青黃的嘔液……
『他以混濁紅腫的雙眼盯著我看,齜牙咧嘴地對我哼哼地笑。這時我發覺他準備起身向我撲過來,於是在第一時間內奔回三樓臥室把門牢牢鎖上。我從門下的縫隙看出去,竟發生了讓我差點嚇昏的事--那具餓鬼從我背後跟上來,他……他居然也在門下的縫隙看著我!就在縫隙之間,暴露著一雙充滿血絲及黏稠物的眼睛!
『我嚇得趕緊退到床邊,接著,從門後又傳來餓鬼不斷以指甲刮搔著門面的噪音,並試圖轉動門把想把門打開,還一直呻吟著「你出來、你給我出來」……我直到天亮前都沒有離開房間,縮在棉被裏躲避那些恐怖的聲音,完全無法入睡。
『這是我在擁有了看見鬼的能力後,所遇到的頭一遭恐怖經歷。原本,我還以爲看見那些黑影、聽見那些騷動,都是自己的錯覺,那時才終於確定,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在夢中對我施加的魔法,都是千真萬確的。
『接下來的好幾個晚上,我總會聽到臥室外有毫不掩飾的吵雜腳步聲。門後的鬼怪愈來愈密集,他們放聲喧嚷,還不斷搜索、尋找我的位置。每當他們一發現我人在臥室裏,就開始用力撞擊房門……這種經驗我想你永遠無法體會,真的太可怕、太恐怖了!
『因爲這個原因,我變得睡眠不足,作息開始日夜顛倒。我總是在意識清醒時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鬼怪的騷亂,在日出後才昏沈睡去。我還記得有一天上午,我在客廳裏睡著,等醒來以後才發現黑夜早已降臨。
『我看見落地窗外的陽臺上,站了一個手持剁肉大刀的少女。她披頭散髮,膚色慘白、浮露青筋,身上自左肩起有一道又深又長的裂傷,鮮血不停從裂口中噴出,濺得整面落地窗血迹斑斑。她看到我醒過來以後,就猛然以刀柄用力敲打玻璃窗面,格紋玻璃開始出現裂痕。
『我知道她想殺我!因爲她的目光兇狠,並咬牙切齒地發出憎恨的嗚咽聲。我來不及走避三樓,馬上沖進暗室內將門關上。女鬼很快地打破其中一扇窗,我聽見玻璃碎片嘩啦落在地板上。她趿著沈重的木屐一拐一拐地走近暗室的房門,開始以刀尖劃割著門板。我趕緊奔到鐵櫃旁,想把鐵櫃推到門口將門堵住,沒想到……玻璃櫃內的架子上,出現了一顆人頭!
『這顆人頭好像曾被鐵絲刺網使勁捆過,臉上皮破肉綻的血痕交錯縱橫,有幾道傷口甚至深及骨骼。脖子的末端一片血肉模糊,還流出乳白色的黏液。他的眼睛著魔般地圓瞪著我,嘴巴大張呵呵喘著氣。
『他看到我,開始狂亂跳動,在櫃中卡卡地碰撞櫃壁。這時我才發現人頭自耳後的後腦勺早就沒有了,鮮紅色的腦漿因人頭的跳躍而灑出。
『我嚇住了。沒想到連櫃門後面,都藏有如此恐怖的頭顱。那時忽然閃過我腦海的念頭是,從今以後我恐怕連一扇小門或一盒紙箱都不能打開了!但我還是迅速恢復意識,將鐵櫃用力推到門口。
『於是,我就在暗房昏紅的燈光、鐵櫃的碰撞晃動聲,及門外兇暴的叫駡聲中度過惡夜;整個晚上,我必須神智保持清醒,不斷用力抵住鐵櫃,女鬼才無法破門而入。倘若不是你們警方終於入侵了四○一室,我大概會死在自己的房間裏……』
說到這裏,『夏詠昱』沈默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扶住根本沒有傷口的喉嚨左側。劍向聽到從『自己』的口中敍述這樣一段遭厲鬼追殺的驚險過程,竟産生一如親身體驗的感覺。
劍向在這段靜默中陷入長考。夏詠昱--應該也包括鍾思造--爲什麽會夢到情節這麽詭異的夢境?而,若單純只是一種『能夠看見鬼』的魔法,最後怎會演變成『厲鬼追殺』的下場?
張織梅在此處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劍向對整樁靈異事件總算有了更深入的瞭解。然而,他和夏詠昱一樣無法解釋這些謎團。
『警察先生。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設法找出織梅。我與她戀愛的時間很短,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無助及彷徨。她需要你的救援。你提到你已受到同事的懷疑--我想,一般的警察當然無法接受通靈術或魔法。因此,能夠拯救織梅的,真的只有你了!
『我希望你能夠儘快找到織梅,替我繼續完成對她的深度催眠。既然你能順利地學會召魂,相信催眠對你也不會太困難……呵、呵。開開玩笑。事實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對織梅進行催眠時,曾經埋入了一把開啓她腦內潛意識的「鑰匙」。
『這把「鑰匙」,就像是起動機器的按鈕。我想你大概看過電視上那種「只要講一句關鍵字,對方就會依設定好的指令行事」的情節吧?沒錯,就是類似那個……』
聽『夏詠昱』提起,劍向想起他就曾以這一招對付過自己。
『這把「鑰匙」是一句長達五十個字的句子。當織梅聽到句子的第十個字時,她的頭部會開始産生劇痛;到了第二十個字,她很有可能會痛得昏過去。但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在她耳邊說完這五十個字,縱使她幾近發狂地抗拒……我大概就是太憐香惜玉了,才會好幾次念到第二十個字就不忍心再繼續。
『其實,我原本也可以教你比較溫和的方式的,不過已經沒時間了。我開始感覺自己的意識渙散,精神無法集中。如果你在蘇醒過後,希望再使用一次召魂術再問我更多的問題,我勸你不必了。我講了太多的話,耗費太多精氣,我想我的魂魄將在不久後隨即散去。
『DV帶的長度所剩無幾,如果影帶沒錄好,那我們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呵、呵……好,我們把握時間--這一句話,是一把效果很強、不容易控制的「鑰匙」,在開啓潛意識的過程中,如果你念到第四十個字卻沒讓織梅繼續聽完,她將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機率會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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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5-25 at 12:05 PM ]

[轉載] 既晴驚悚小說 -- 請把門鎖好 (完)

第六章
魅影女子


『那不止是一種魔法,而且是一種魔咒。如果,你在追查魔法謎底的過程中,也做了這樣的夢……你千萬要拒絕阿格裏帕賜予的魔法!你絕對不能答應他!你一定要說永遠不想見到鬼!』
劍向在『夏詠昱』反復教他記住那句五十個字的『鑰匙』後,『夏詠昱』的神情虛脫,看起來十分疲倦。他說起話來開始斷斷續續,也夾雜著嚴重的咳嗽聲。
『只有你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所以只有你可以……可以破解這個恐怖的詛咒……拯救織梅、拯救更多的受害者……』
『夏詠昱』的最後一段話還沒說完,錄影帶即曳然終止。帶心已到末端。劍向看著無聲閃著亮燈的攝影機電源開關,感覺螢幕中曾經出現過的一切恍如幻象。
根據『夏詠昱』所述,劍向至少掌握住魔法進行的過程。
--首先是一場詭異、逼真的夢境,在夢中出現的巫師,會詢問你想不想看見鬼。取得你的同意之後,他會在你的掌心施法,並要你去打開通往鬼界的門。
--你一切按照巫師的指示,那扇門卻變成你家的房門。
--當你醒來後,會發現你的掌心確實被施過法,房門也真的被打開了。夢境成爲現實。此後,你真的可以在夜裏看見鬼了,不過,這些鬼之所以出現,卻是爲了要奪取你的性命……
劍向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但心緒混亂,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就像『夏詠昱』說到自己因爲鬼怪作祟的緣故而頭痛欲裂一樣,劍向也由於他的附身而形同身受。
這是魂魄與靈媒間微妙的交感關係嗎?
劍向坐起身來,右手姆指揉了揉太陽穴,確定自己的意識十分清楚。
就在此時,劍向突然無聲地驚呼。他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頭痛!
頭痛!
儘管『夏詠昱』提及的次數極少,但張織梅確實由於喪失某部份記憶的緣故,患有嚴重的頭痛。更精確地說,『夏詠昱』之所以很少提到這件事,是因爲他完全忽略了這個線索的重要性。他一定未曾想過,這將會是找到張織梅的正確方向!
劍向愈想愈激動,他明白自己已碰觸到一個嶄新的出口了。
張織梅連續兩任男友暴斃,無論她是否知道男友們的死亡,她都極有可能由於恐懼的關係,躲在新的住處而不再外出逛街。這也是夏詠昱雖循著她的休閒習慣,仍無法找到她的主因。
然而,張織梅受過夏詠昱的催眠,她會出現頭疼症狀。而強力催眠術的中斷,應該會讓她的頭痛持續性的發作……
就是這樣!縱使她不再逛街,依然必須出門購買止痛藥。劍向相信,張織梅定然無法一直忍受劇痛,而不得不離開住處,到附近的藥局買藥。
只要張織梅還住在高雄市--她一定還在高雄市,這是她熟悉的環境,她沒有朋友,而在別的城市也不會有落腳處--劍向就有把握能找到她!
一思及此,劍向的精神大振。他迅速整理好帶來的攝影機,毫不留戀地離開四○一室,臨走前他默默告訴自己,永遠不會再回這個鬼地方。
下一步的行動,就是帶著張織梅的照片,查訪市內各家藥房。倘若無功而返,則進一步繼續清查診所及醫院。
接下來的一周,劍向白天的時間都奔走在高雄市街之間,尋找杳無音訊的張織梅。分局裏依然忙碌于鍾思造案及其它陸續接辦的瑣碎小案。
高組長在『召魂夜』的隔日,就立即將劍向派任偵查其他小案。高組長可能已經察覺到他和紹德之間的私密衝突,所以才把他調到其他小組去。劍向因而能夠趁著外勤偵查的機會,把握有限的零碎時間訪詢各藥局的老闆。
另一方面,紹德雖然證實了鍾思造的確是以偷竊、銷贓維生,但從他幾天來的言行觀察,很顯然他未能進一步由銷贓管道中發現劍向涉入的憑據,這也緩解了劍向的壓力。
--中山一路/南星藥房、良安西藥房;河北二路/高合成藥房;建國二路/慈安藥局、信德西藥房、文欽藥局;自立一路/銘生藥局、忠正西藥房;九如一路/人人藥師藥局;二路/九如藥師藥局、大正西藥房、振東藥局;嫩江街/宏隆藥局、大生藥局;漢口街/漢良藥局;哈爾濱街/正仁藥房、坤生西藥房、啓生西藥房;吉林街/忠生藥局。
--遼寧二街/景田藥局;熱河一街/啓源藥局、信吉西藥房、崇良藥局、振源西藥房、嘉益藥局;二街/松源藥房;十全一路/吉田藥局、杏安藥局、建昌藥局;察哈爾二街/安成藥局;北平二街/忠瑋西藥房……
劍向帶著張織梅的照片,逐街逐巷地調查她的行蹤。以三民區爲中心,擴及鄰近的新興區與前金區。他的高雄市地圖上以紅、藍筆圈畫了各式各樣的符號,記下他偵查過的區域、必須再度確認證詞的藥房,以及外貌相似、言行符合條件的女子出現的地點與時間等。
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細節之繁瑣卻遠非劍向當初所能想象。雖然只是三個行政區,但劍向獨自一人尋找,比以往分局查案時必定動員一個專案小組,進展相比之下實在來得緩慢太多了。
四月六日那天,劍向終於放棄對三民、新興和前金三個區的搜查。根據調查,他完全確定張織梅不住在這些地方,也就是說,張織梅在離開兩個男友後,就躲得遠遠的了。
他手上能夠掌握得到的,仍舊僅是一卷錄影帶、一張照片。
不過,劍向並沒有因此心灰意冷。他知道沿著這條偵查方向,儘管遙遠也終究會抵達終點,他的過濾篩選,已逐漸縮小搜查的範圍。
錄影帶裏張織梅的影像,在這段時間內變成劍向的興奮劑。他總是在經過一天的奔波後,回到安靜無聲的臥房裏,然後打開小弟的攝影機,重復播放那卷DV帶。在虛像伸手可觸實則遙不能及的液晶螢幕中,劍向以幻想賦予了張織梅完美的形象。
『劍向,請永遠愛我。』
不知何故,劍向彷佛聽到那句張織梅對鍾思造的深情表白,其實是對著自己說的。

四月十日午後,劍向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他剛結束了一家五金行遭竊的證人偵訊,整理完筆錄後,立刻利用空檔尋找張織梅。本周起,開始以鹽埕區爲範圍展開新的調查。
隨著調查範圍距離分局愈來愈遠,劍向發覺所能利用的餘裕也愈來愈有限。即便是單純的小案件,也由於心有旁騖而進度遲滯。劍向心底明白,這讓分局的同事對他的行爲深感不解,對他的態度亦倍加疑慮。
再繼續下去……會毀了自己以往安定的生活,及未來美好的前途……
三點二十分,正是炎陽發揮最後威力的時刻。劍向尋訪過了鹽埕區內三家新開的大型便利藥局,但沒有任何明確的結果。位於大公路距離建國四路交叉口的不遠處,正好也有一家藥房。
『小吳,你人在哪?』行動電話裏的聲音是立爲。
『在……鹽埕區。』
『喂?喂?』立爲說,『拜託!你去鹽埕區做什麽啊?局長快氣瘋啦!』
『什麽?我聽不太清楚……』
『局長要你趕快回來。他說,你昨天那份結夥搶劫案的報告有問題--事實上,局長的說法是「滿紙胡言亂語」。對了,你也還沒有回報五金行竊案的進度……』
現在沒有時間和立爲解釋了。劍向沈默地將手機電源關去。
『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再把剛剛的話重復一遍?』劍向對藥房老闆溫言說:『不好意思,同事打電話來,沒把你的話聽清楚。』
『這位小姐,昨天曾經來過一次。』年輕的老闆回答:『我的印象很深刻。因爲她的步伐有點搖搖晃晃的,身體好像相當虛弱的樣子。她在離開時,頭還重重地撞了門一下……』
劍向強忍住心中激昂的喜悅感,『她買了什麽藥?』
『普拿疼。』
『她只來過一次嗎?』他的聲音微顫。
『嗯……』老闆再次看了照片一會兒:『就只有一次,昨天上午吧。』
『老闆,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往哪一個方向離開?』
『我想,應該是往七賢路那邊吧!』
順著藥局老闆所指的方向,兩人的視線此時不約而同地一起往門口右前方的遠處投去。
『就是她,』老闆說:『真巧。』
--張織梅出現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劍向呆呆的望著逐漸靠近的張織梅,腦中一片空白……張織梅就像是直接穿過液晶螢幕似的,活生生地來到在他的面前。她已不再是冰冷、遙遠的平面影像。
這並非夢境--立在身旁的藥房老闆、馬路上稀疏起落的引擎聲,都明白提醒劍向,他確實身處熟悉的現實世界裏。
織梅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細網背心,以及粉紅色的雪紡及膝裙,看起來十分清麗動人;然而,她的眉間深鎖、神情疲憊,反而予人楚楚可憐之感。
這時走進門的她,察覺到劍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你……』織梅的語氣十分虛弱,她隨即沈默了。
劍向低著頭,款款凝視著織梅仰望的臉,眼神中透露了無盡的迷惑與徵詢。她的右額有一塊小小的深色淤痕,是昨天在這裏撞傷的。倏地,劍向忽然抱住了她裸露的雙肩,下巴緊緊靠住,織梅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她沒有掙開。
『我找了妳……找了妳好久……好久……好久……』
經過這麽漫長的找尋,劍向只感覺身體已失去所有的力氣,不得不抓握織梅的肩頭才站得住腳。縱使蓄積多時的戀慕情潮總可得以化爲千言萬語,他卻一句客套的問候都說不出口,只是如同意識逐漸模糊般,不停在織梅耳邊重復喃喃細訴著這段既像呻吟又像夢囈的句子。他倆的臉頰輕輕碰觸,劍向清晰地接收到對方因手足無措而灼燙的體溫。
劍向的唇齒微動,聲音漸低漸沈,只剩下混亂的氣息吹吐在織梅的後頸。
『我知道,我知道,』織梅柔聲說:『我也等了你好久……』
兩顆淚珠在此刻無聲滑過劍向的臉頰,靜靜地落在他的衣領上,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哭。掉眼淚的,原來是織梅……一瞬間劍向終於明瞭了織梅心靈的脆弱與無助。事實上,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出現。
--鍾思造被殺了,夏詠昱也被殺了……他們都保護不了織梅,於是她只好不停地逃跑,不停地尋找下一個避險的依靠。織梅太膽小、太害怕了,以致她只好以己心珍美的愛情,來換取對方提供的安全感。
劍向知道自己早已愛上了織梅,而她,理所當然也一定會愛上自己。愛情,是她唯擁僅有的籌碼,在這場充滿致命危機的賭局中只能盲目下注。倘若接下來出現的男人並非劍向,織梅必定仍舊會愛上那個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的男人。
然而,和兩名死者不同的是,劍向不會是第三個被害者。對於厲鬼殺人的恐怖怪案,他已逐漸能厘清背後真相的輪廓。再加上夢寐追尋的織梅終於現身,只要夏詠昱授與的強力催眠術有效,絕對能夠終止這個惡魔的詛咒。
劍向心中暗暗發誓,非將這個長久糾纏織梅的陰影掃去不可!
他們初次偶遇的對話極少,但兩人內心的渴望互補相合,是以無需言語交流,就能夠靈犀領會。西藥房的老闆在一旁看了這對男女邂逅時的耳鬢廝磨,以爲他倆結識已久,而且很可能早超越刑警與證人的關係,便聳聳肩決定不再打擾他們,自顧自地拿起櫃檯邊的遙控器,將電視的音量調高。他甚至沒有提出『小姐,來買什麽藥?』的問題。
劍向觸著織梅溫熱的臉頰,思緒漸漸平靜。他聽到她的呼吸均勻規律,不再啜泣,彷佛也已然鎮定地準備與身旁的陌生男人一起面對未知的挑戰。
『我們走。』
於是,劍向拉著織梅的手腕,與她並肩走出藥局。他們沿騎樓底走向大公路與七賢路的交叉路口。相隔二十余公尺前的馬路對面是七賢分局,紅燈讓他們在行人穿越道末端停下腳步。
『妳住在哪里?』
『就在附近。』
『帶我去,可以嗎?』
『好。』織梅頷首,但她突然頓住。『對不起……我的頭很痛……』
劍向很快地在她腳步晃跌前扶住她的身體,他發現織梅的臉色蒼白茫然。織梅對他苦澀地微微笑,然後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懷。
劍向呆了。『妳不要緊吧?』
『我好累……』
『我差點忘了,妳剛剛沒有買藥--』
『抱著我,』織梅小聲地說:『一會兒就好。』
劍向被織梅突如其來的要求問傻了,他的胸膛亦燃起融燒的熱火。但,霎時劍向感受到一股輕微的戰慄感,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測試』!
沒錯,不管是否有意,這是天生的本能,織梅想證明對方會愛上她。無論方式爲何,她一定也都對鍾思造及夏詠昱有過類似的動作。只有對方給予『正確』的回應,她才會帶他繼續前往自己的住處。
織梅並沒有僞稱頭痛,但她一定是借著這個頭痛的機會,來判斷劍向對她是否一見鍾情。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法。劍向在偵搜的工作上,具備了百發百中的第六感,而他知道織梅的直覺必然也神准精確。她的外貌固然能吸引各種不同類型的男人,但她最後選中的兩個男人--鍾思造與夏詠昱,即便都其貌不揚,卻無怨無尤地爲她犧牲性命,在所不惜。
她一定拒絕過許多虛情假意、貪圖美色的男人,因爲這樣的男人會在大難來臨前退卻脫逃。劍向當然不會是這樣的男人,但他也必須以織梅預想的方式來回應她,否則她將在下一秒中消逝遠走。
他必須以實際的行爲,讓織梅相信她已獲得愛情的保證。
然而,就算劍向的直覺告訴他,兩人的關係明顯含藏著如此的詭詐,他還是無法抑制對織梅瘋狂的愛戀。縱使是夏娃,也曾受過蛇的勸惑,誘逼亞當吞下禁忌的果實--但這並無損于夏娃對亞當摯誠的忠貞。
他沒有些微猶豫,雙臂緊緊環圈在她的腰際,不發一語,讓她在擁擠、喧嚷的寡情城市中,能享受到一絲象徵安全感的體熱。
緊接著劍向閉上雙眼,毅然地用力吸一口氣,將配帶在身上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式M6904半自動手槍,默默地交握到織梅纖弱的小手上。

織梅的住處是一間不到三坪大小的雅房。沒有床、沒有書桌,只有兩個大衣櫃以及一張梳粧檯。梳粧檯堆滿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有隔離霜、防曬油、保濕乳液、清潔面膜、化妝水和磨砂凝膠等保養品,以及色彩鮮豔的唇膏、眼影、腮紅粉餅、指甲油、眼線筆、睫毛膏與香水等。梳妝鏡立在其後,加倍了桌台的面積,也將這些東西複製成雙份。
淺綠色的地板邊卷叠著一張深藍色床墊,印滿史奴比的粉紅色棉被折妥置於一旁,懶骨頭大抱枕則斜倚在角落。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雙拖鞋……』
『沒關係。』
織梅輕輕踢掉腳上那雙白色的細跟涼鞋,以腳姆指勾來丟在門口的Kitty絨毛拖鞋。劍向在她身後微蹲著脫下皮鞋,冰沁的涼意透過運動襪傳入腳底。
織梅將抱枕放在背臀處靠好,坐在梳粧檯前。她擡頭看著劍向面對面也坐了下來。
『……』劍向肩頭不自在地聳一聳,這個房間現在只有他與織梅兩人,而織梅從未離開他伸手可及之處。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劍向唇齒乾澀地開口:『我叫吳劍向,是三民分局的刑警。』
『我叫張織梅。』織梅也假裝客套地向他微笑點頭。
經過了适才在馬路上的擁抱,劍向一時還無法適應兩人微妙的關係。『欸,張小姐……』
『幹麽啦!你說話的方式好悶喔,嘻。』織梅故意激他:『叫我梅梅好嗎?不要叫我張小姐嘛,這位大哥。』
『這……』
『我以爲你喜歡我呢!』
『我是喜歡妳啊……』劍向終於衝動地把內心的渴望說了出來,『所以,我才不知道該如何向妳說明妳與案件的關係。』
『案件?』織梅的表情泛起一絲困惑。
很顯然的,織梅並不知道一位刑警之所以費盡千辛萬苦尋找她的真正目的。甚至,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前陣子社會新聞版面上那則密室謀殺案和自己有任何關係。
劍向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相片,『梅梅,妳見過這兩個人嗎?』
織梅的目光在鍾思造和夏詠昱的半身照來回遊移:『……沒見過。』
--果然全都忘了。『妳知道嗎?這兩個男人被殺了,』劍向拿出第三張照片,『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是涉嫌最重的人。』
織梅張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照片。『什麽?這是我?可是,我沒有拍過這樣的照片……』
『妳知道嗎?妳的這張照片,就放在這個戴眼鏡的男人家裏--他叫夏詠昱。』
『夏……唔嗚!』織梅突然痙攣了起來,她的雙手抱頭,不讓劍向看到臉。
劍向起身伸手過去扶住她。『妳的頭很痛,是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織梅難過地呻吟,『我好害怕……』
『告訴我,妳究竟在害怕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梅,是有人在跟蹤妳?』
『不是……』
『還是妳經常夢到什麽可怕的事?』
『不是……』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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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在跟蹤我,我也沒有做夢,』織梅的語氣開始哽咽,『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什麽,我就是全然地害怕,害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拜託你不要再問我了……』
他所獲得的答案,和夏詠昱曾問到的結果完全一樣。劍向抱住織梅的背,她悲傷地躲入他的懷中抽泣。
--難道說,執行那個危險的強力催眠術是僅剩的解決途徑?看到織梅可憐的模樣,劍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
『我以爲……你來找我……是要告訴我……』
『告訴妳什麽?』
『我的過去。』
劍向總算明白了--是的,織梅等待的確實是一名保護者。然而,她之所以需要保護,是因爲她希望能追尋自己已經遺失的過去,而她直覺地感受到在這個追尋過程中,很可能會發生無可預料的危險。
『我到底是誰?沒錯,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生日以及身高體重。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親人?到底有沒有朋友?我談過幾次戀愛?我有沒有做過什麽瘋狂的事?還是曾做過什麽蠢事?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好像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當中,我的前方沒有燈光,走過的路也沒有,我只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卻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在隧道裏……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
『……好,我來告訴妳妳的過去。』
劍向深深吸氣,他的鼻腔裏充滿織梅濃郁的香水味。
『上個月二十五日,在南台路的一棟舊大樓裏,發現一具年輕男子的慘死屍體。經過偵查,發現男子生前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而這個女孩子--就是妳。』劍向沒有理會織梅詫異的瞪大雙眼,只是將鍾思造的照片推到她面前,並繼續說:『過了兩天,另一個戴眼鏡的男子來找我,告訴我他可以提供我一些命案的線索,不過,後來他也被害了……』
劍向略過那個晚上有關召魂術的敍述,『在他死後,我從他身分證上的戶籍地址找到他的住處。然後,在他家裏找到妳的照片,以及記載著他與妳相戀的日記本……也就是說,他曾經是妳的男朋友--妳至少談過兩次戀愛。』
『我……這兩個人,看起來都好陌生……』
『那是因爲妳喪失了過去的記憶,我不知道這和妳經常頭痛是否有關。我費盡千辛萬苦地找妳,就是希望能恢復妳的記憶,同時查明兩樁命案的真相。』
『……!』織梅的表情忽然驚恐起來。
『梅梅,別害怕,妳並沒有殺死這兩個人。』劍向溫柔地說,『但妳的記憶中埋藏了關於命案的重要關鍵,我必須試著將它挖掘出來。』
『可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要緊。只要妳願意信任我,我就會設法幫妳恢復記憶。』
此刻兩人眼神交會,彷佛各自在心中尋找確認的感覺。
『如果……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就不會帶你來這裏了。我好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
劍向靜默了幾秒鐘,才毅然地說:『讓我替妳催眠。』
『我不要!』沒想到,織梅的反應竟是如此劇烈。『我不要接受催眠!』
『爲什麽?』劍向開始慌了,『這是我唯一能恢復妳記憶的方法……』
『因爲……因爲……我不要入睡,也不要閉上眼睛!』織梅的情緒又開始歇斯底里:『我睡著以後是沒有做過惡夢,但我跟你說過了,我討厭那種進入隧道的感覺,那種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因爲睡覺會給我這種討厭的感覺,所以我不要!』
劍向輕撫著織梅的臉頰,他第一次以這麽近的距離看著她的臉。『妳是不是很久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原來,在亮麗的彩妝下,織梅的臉因受失眠折磨而憔悴不已。
『我……我好害怕……』
『相信我,好嗎?』
織梅的雙手緊緊抓住他淩亂的衣領,她的眼眶泛紅,考慮良久才顫抖地點點頭。
『那麽,我們馬上開始。』現在還是劍向執行勤務的時間,早就該回警局報到了,爲了早一點找到織梅,剛剛甚至還挂斷立爲的電話。他的動作得快一點。
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的亡魂在錄影帶中提到的催眠術作法,一面協助織梅將床墊張開鋪在地板上。織梅平躺上去以後,他要求她閉上雙眼,放鬆身體。
『梅梅,妳現在什麽都不要多想,我會一直待在妳的身邊。』劍向在織梅的耳畔輕聲地說:『妳只要閉上眼睛,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就可以了。現在,我真的要開始了。』
織梅柔嫩的右手用力纏住劍向的腕部,傳達她極端緊張的情緒。
然後,劍向按照夏詠昱教導的方式,以固定聲調的單音節,開始念誦這段開啓織梅潛意識的『鑰匙』。織梅一面傾聽,一面發出悶哼聲,雪白的頸部也很快地滲出汗珠。
待劍向念到第十個字時,織梅突然慘叫一聲,並且迅即起身。『好痛……』
『梅梅,對不起……可是,妳非得忍耐不可。』劍向的語氣堅決。
『我知道……但是,真的好難受……』
『我們再試一次。』織梅點點頭。
然而,第二次的催眠並沒有太多進展,在劍向念到第十二個字時即斷然中止。織梅顯然承受了比剛才更大的痛苦,她的眼中滿含淚水,情緒十分激動。
『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縱使織梅已經開始抗拒,劍向仍不死心地強求織梅繼續接受第三次的催眠。正如同以性虐待爲題材的色情電影情節一樣,織梅最後仍柔弱地應允,見到她被自己狠狠地弄哭了,劍向心中竟湧起一股複雜的異常快感。
『這一次一定可以成功,梅梅,我相信妳可以撐過去的。』
結果第三次的催眠不但完全失敗,織梅還如一頭傷痕累累的小鹿般躲到房間的角落,抱腿痛苦地飲泣著。原本固定在耳上的透明髮夾,也離開散亂的長髮而掉落在地板上。
劍向面對這種情況也無計可施,他實在狠不下手將她拉回床墊繼續進行這場催眠術。然而,在他幽微的心底,則極度渴望得知這把『鑰匙』在念到第二十個字、甚至念到更後面,織梅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梅梅,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不管劍向如何堅持,織梅只是一個勁地哭泣,完全不回應他的要求。
真的要放棄嗎?--劍向緊緊擁住織梅蜷縮的身軀,內心開始反復交戰。她彎曲的雙臂護著自己的胸口,兩手抓著劍向的領子不放,襯衫第一顆鈕扣的線頭隨而松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抱著痛哭出聲的織梅,劍向只能輕拍她的背,不停地向她道歉。
或許,織梅的過去能以其他方法揭露,並不一定真的非使用這麽殘酷的手段不可。劍向開始思考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否存在。然而,一個在高雄市區不斷四處逃逸的失憶女孩,要找到她確實的來歷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工作,處於自身難保的境況下,劍向要能夠一面在分局裏維持往常的工作水準、一面尋找織梅的過去,實在是太困難了。
--儘管兩人都迫切希望催眠能發揮揭露遺失記憶的功用,但實際的進行狀況卻毫無成效,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劍向的思緒混亂不堪,他充分感覺到織梅依偎在胸前流淚所帶來的濕熱。他也想不出更恰當的安慰語句,只好以沈默靜靜地等待織梅哭累。他內心則下好決定,已不再奢想夏詠昱的強力催眠術對案件會有任何正面影響了。
『劍向,拜託你……』
織梅忽然開口,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親昵地喚他的名字。
『唔?』
『繼續試驗那個催眠術。』她的語調細微而堅定。
劍向被織梅的回答嚇了一跳,因爲他已經決定放棄了。『可是……』
『請你不要放棄……好嗎?』織梅說,『我會好好忍耐的,我不會再哭了,真的。因爲我絕對不放棄,我一定要知道我到底是誰。』
『不行,我不忍心再讓妳痛苦。』
『我不怕痛!』
『我做不到。』
『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讓我恢復記憶的方法,就算再痛苦,我也不會死心的!求求你幫助我……』織梅擡起她淚痕未幹的臉龐,『你可以壓住我!這樣我就沒辦法逃走了!不然,我讓你綁起來好了!把我的手綁好,你就不會被我打傷了……還有,如果怕我大喊大叫的話,就拿一塊布把我的嘴巴塞住呀……這樣總可以了吧?』
想不到織梅竟如此執拗。她掙開劍向的臂膀,轉頭跪爬到房間角落的衣櫃邊。她打開衣櫃的抽屜,從中翻找出一卷紅色的塑膠繩,堅定地遞給劍向。
『妳真的要我這樣做?』
『真的。』
劍向定定地望著織梅的眉目,再度確認她眼神中的勇氣。他拉出紅色塑膠繩的繩頭,『我該綁在哪里?』
『雙腳,還有雙手……』織梅將背部轉向劍向面前,兩手握拳交叉貼在背後。
劍向點點頭,從褲子口袋裏拿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選取適當長度,割下兩段塑膠繩。他開始捆綁織梅的手腕。
『你可以綁緊一點。』
不時注意著織梅是否被綁痛了,劍向綁好她的雙手。織梅隨即躺下,將雙腿並攏伸直,示意自己已做好被綁住雙腳的準備。
劍向微微擡高她雪白的左足,慢慢纏繞著塑膠繩。織梅露在及膝裙外的雙腿纖細有致,曲線性感誘人。他保持呼吸的均勻規律,不給自己心猿意馬的機會。
『好了。』
『還有我的嘴巴。我的手帕在外套的口袋裏,就挂在那兒。』
劍向依言將她的手帕拿來,他把手帕揉成團狀,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慢慢塞入她的口中。此刻織梅已完全喪失反抗能力。房間裏一片靜寂,雙方只聽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織梅朝他點點頭,然後果斷地閉上眼睛。

次日,劍向一整個上午都承負著分局長嚴詞指責的壓力。事實上,分局長並不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上司,在面對辦案不力的部屬,他總是以鎮定持平的態度予以糾正。但這種看似客觀的態度,對劍向而言,反而變成一種冷酷的忽略,這樣的折磨,比起高組長慣常表現出疾風厲行的叱怒,卻又更令他難以忍受。
對織梅的催眠術成功了--這是她親口說的。然而,織梅卻不願意立即談起她憶起的過去。劍向不明白她究竟在遲疑什麽,只知道織梅確實就是一個這麽固執的女孩。
『劍向,我記起思造、詠昱這兩個愛我好深的男人,以及比他們兩人更早以前發生的各種事情。』織梅此時的平靜,與方才由於忍受催眠刺激所呈現的瘋狂失神狀態,簡直是判若兩人。因恐懼而陰霾重重的表情,在她的臉上亦不復見。『但,讓我考慮一下好嗎?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要告訴你。』
『我希望妳可以現在就對我說。』
『不行。』織梅回答,『這太危險了……』
『危險?這是什麽意思?』
『不管怎樣,我真的不能馬上說。劍向……你知道嗎?我……我已經愛上你了,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可是,我怕……』
『梅梅,妳的記憶已經恢復--告訴我,妳到底在怕什麽?』
『我怕……我怕……我怕我一旦告訴你我的過去,你就會離開我!』
在說服不了織梅的情況下,劍向只好留下他的手機號碼,『無論是什麽時間,只要妳決定好願意跟我說,就立刻打電話給我,OK?』
『嗯。』織梅依舊躺在床墊上微微笑著:『劍向,我好累喔,讓我睡一覺好不好?』
『妳總算願意睡覺啦。』
『嘻。』
『我不吵你。我還得回局裏報到。』
『加油喔……』織梅合上眼皮,『我愛你。』
劍向恍恍惚惚,昨日的場景影像歷歷在目。他並非不曾談過戀愛,然而,在織梅之前所遇見的三位女子,劍向卻都沒辦法從她們身上找到真正吸引人的特質。仔細想想,她們和織梅間的共通點是溫柔和順,正足以激起劍向強烈的保護欲,但在織梅性格中那麽一點點的蠻橫與任性、一絲絲的主動與大膽,在其他三人的身上卻是完全找不到的。
他在看著她沈沈入睡後才起身離去。接近傍晚回到分局後,對同事的側目及長官的責備都毫無知覺。那時劍向只有一個念頭:這才是他衷心追求的戀愛--
然而,當晚劍向持有的,卻是一具開著電源的無聲手機。劍向知道織梅下定決心後就不再更改,因此即使他在下班後再到織梅家去,她也不可能告訴劍向他想知道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織梅的主動來電……但她整夜並沒有打來電話。
就在心情澎湃起伏之下,劍向無眠等到天色大亮。彷佛是透過傳染一樣,失眠從織梅身上承接過來了。
接近正午的工作會報一結束,劍向如逃亡似的沖出警局。他已然按捺不住思念的煎熬,再也不願意繼續等待織梅的來電--他要馬上見到她,馬上知道答案。
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再度經過那家玻璃落地窗透出電視機螢幕彩光的西藥房,他騎車轉入小巷子裏,將機車煞在織梅所住的樓房下。
這間老舊的樓房,由不住在這裏的屋主分租給一些低薪的上班族。織梅住在二樓,劍向停好車後就心急地按著她房間的電鈴。
--居然沒有回應?
--她出門了?還是……逃走了?還是……
不祥的第六感又一次降臨,使他的心頭一緊。在聽不到揚聲器傳來織梅的答話後,劍向當下決定按著樓內所有住戶的電鈴。
『喂?』沒多久就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誰啊?』
『警察。』
『有什麽事?』半老的語氣中充滿戒備與敵意。
『我想要搜查這間屋子某個房客的住處。』劍向平板地說:『請你替我開個門。』
『哪一樓的房客?』
『不是你家。』
『去!』接著一聲單調的鈴響,門鎖從裏面彈開。揚聲器也隨後陷入靜寂。
劍向進屋後把門帶上,一樓玄關處停了兩輛佈滿灰塵的摩托車,牆邊挂著一排生銹掉漆的綠色郵筒,與昨日所見情景並無二致。他大步踏上階梯,向二樓奔去。
很快地來到織梅的房前,和預期的狀況一樣,不論出聲詢問或用力敲門,都沒有人答話。而,出乎劍向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眼眶竟滿是淚水。
『開門!開門!開門……』
劍向心急如焚,語調忍不住哽咽。在突然的衝動之下,他不再繼續拍打房門,卻一腳將門用力踢開。脆弱的木門在踢開後重重地撞擊牆壁,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門框上的木條也跟著破碎變形。
他好像聽見房裏出現輕微的驚呼聲。
『梅梅?妳在裏面嗎?』劍向沖進房裏大叫。
房裏的各樣擺設並沒有任何變動,唯一不同的是女主人不見了。劍向看到幾瓶保養用品掉落在地板上,梳粧檯邊的電話話筒也沒有挂好。
『回答我好嗎?我是劍向,妳在哪里?』
劍向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然而他十分確定耳朵沒有聽錯。他的目光投向牆角的兩個大木櫃。『梅梅?妳躲在櫃子裏嗎?』
還是沒有答話。他決定走近櫃子,將櫃門打開。
--她是怎麽了?奇怪……
劍向疑惑重重地打開第一個衣櫃的櫃門。在櫃裏挂滿色彩繽紛的當季服飾。織梅不在裏頭。
接下來是第二個櫃子。
『梅梅!妳爲什麽不讓我把門打開?』劍向在拉開櫃門時,由門把上傳來一股強烈的抗力。織梅果然在裏面。
『嗚……唔……』櫃裏傳出用力的悶哼聲。
『梅梅,開門啊!』
雙方在僵持數秒鐘後,臂力壯碩的劍向很快地打開了櫃門。然而,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櫃門一打開,史密斯威森式手槍的槍口牢牢地頂住他的額頭。
在這一瞬間,劍向舉起雙手不敢妄動,同時他看到織梅跪坐在櫃底,眼露兇狠目光。
『……!』地球霎時彷佛停止自轉。
織梅的頭髮散亂,神情恐懼,她很快地發現槍口所指的是昨日才愛上的男人:『劍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一邊說著,她一邊哭了出來。
劍向的額頭被自己的配槍槍口指著,滋味既震驚又難受,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對織梅莫名其妙的行爲根本無法理解。他將頹倒在懷中哭泣的織梅抱出衣櫃,溫柔地放她靠在抱枕旁。
『……到底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一件詭譎怪異的往事如雷般轟進劍向的腦海裏。
--在夏詠昱召喚鍾思造的亡魂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
--他在招來鍾思造的鬼魂,成功地附身後,就開始不斷飲泣。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並且不願意回答他所聽到的任何呼喊。
--接著,鍾思造出拳打他,然後死命地逃進臥室盡頭的衣櫃裏。更重要的是,他也抵死不肯鬆手,緊拉住櫃門不放。
回想起來,他最後的表情,就像是被嚇死的……
再加上劍向已由夏詠昱的口中得知『厲鬼殺人』魔法的發生過程,以及親眼目睹織梅的行爲表現,他終於確定--織梅也遇見鬼了!
無論是重回人間的鍾思造之亡魂,或是仍活在眼前的織梅,都因爲有過遇鬼的臨場經驗,而誤認爲劍向是鬼。
所以,他們才會不肯回話,才會不肯打開房門。正如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所記錄的,惡鬼會不停搜索他們藏匿的位置,並伺機奪去他們的性命。鍾思造被支解、夏詠昱被鐵鏟斷喉,都是在最後慘遭惡鬼的殘殺所致。
但,織梅究竟是怎麽被這個恐怖的魔咒纏上的?
『梅梅!』劍向情緒激動地問:『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嗚嗚……』
『妳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聽到這個問題,織梅頓時止住哭泣,『劍向,你……你怎麽知道?』
『因爲鍾思造和夏詠昱在被殺之前,都做過奇怪的夢。』
『什麽?』
『只要你應允了巫師,願意學習看見鬼的魔法,鬼就會出現在現實世界裏……梅梅,妳爲什麽要答應巫師?』
『我……我也不知道……』織梅又開始掉淚了。
劍向無法再責備織梅,攤開她的右手,看到她的掌心淺淺地刻劃著五芒星圖形的血痕結痂。
『告訴我,昨夜妳遇鬼的經過。』
織梅的表情充滿恐懼。
『昨天,我睡醒時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就是被那場惡夢嚇醒的。房裏的燈沒開,我突然覺得十分害怕。這時候,我聽到門外有嬰兒哭泣的聲音。
『我不記得這間樓房哪一戶有嬰兒,而且,嬰兒好像是對著我在哭,彷佛是知道我人在房裏一樣。我感覺很不舒服,因爲才做過一個和門有關的惡夢,不過我還是輕輕地打開房門。我把門打開一道細縫,讓我看得到走廊上的情況就好了。可是,我什麽都沒看到。
『然而,在我把門關上後,我又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愈來愈害怕,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去開門。這一次爲了確定走廊上沒有人,我把門完全打開了。
『結果……結果……就在我探出頭時,一個全身都是黏液的畸形嬰忽然抱住我的腳踝!他的頭顱像葫蘆一樣,只有眼白的眼睛長在頭頂。而且,他沒有鼻子……鼻孔都裂開了,和嘴巴連在一起,一直對我喊:「媽媽!媽媽!」他的臍帶拖在地板上,還不停地噴出鮮血。
『我害怕極了……我很想把他踢掉,可是他的力氣好大,要往我的身上爬。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將畸形嬰踢開,就在他再度撲向我之前,我把門用力關上。嬰兒竟然開始撞擊門板,哭叫的聲音也變得更淒厲……』
織媒說話的速度愈來愈快,彷佛在利用這種方式將恐怖的事件驅離她的腦海中似的。
『我六神無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你。於是,我立刻撥電話給你……』
劍向頓時感到十分訝異--織梅打過電話?
『電話很快地接通了。但是……但是,卻聽到一陣的冷笑聲,然後……說話的人並不是你!話筒裏的聲音十分陰慘,他說:「妳以爲妳打了電話,就能找到人來救妳嗎?那是不可能的。妳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的!」我真的沒想到……沒想到電話裏居然也有鬼……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好害怕……』
織梅更無助地痛哭,她緊緊縮入劍向的懷中。
『我好怕畸形嬰會沖進來,而且他的聲音好噁心,所以我躲進衣櫃裏不敢出來。我也不敢睡著,只能握住你給我的槍……嗚嗚……』
『梅梅,妳會使用手槍?』
『會,』織梅哽咽說:『我開了保險,子彈也上了膛。』
劍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把自己的手槍借她,原本只是希望能夠搏取她的信任,所以並沒有告訴她使用的方法。倘若方才織梅緊張過度,很可能會打爛他的腦袋。
同時,在他腦中也浮現一個強烈的疑惑:爲什麽織梅也做了這樣的怪夢?
從鍾思造與夏詠昱的遭遇來看,他們和織梅相戀,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而做夢,但織梅本身並不曾做過夢。然而,在找回織梅的記憶後,當晚織梅就做了夢。
--難道與夏詠昱的催眠術有關?劍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爲什麽。唯一的線索應該就是織梅的記憶了,但是,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立即詢問,他得等待她情緒平復。
『在哪里學會的?』
『華沙。』
兩人不再說話。由於身體的親密接觸,帶給了彼此無盡的安全感,陰沈的氣氛逐漸散去。織梅慢慢停止哭泣,她把淚水全擦在劍向的襯衫上。
『好過點了沒有?』他溫柔地說,『要不要我說個笑話給妳聽?』
織梅促狹地扮了個鬼臉。『……你好呆哦!』
『才不,我很聰明。』
劍向低頭親吻織梅的唇齒,她的口舌溫潤潮濕。織梅雖沒有抵抗,但她的回應充滿倔強與不情願,令人難以捉摸。
『這樣不夠聰明……』長吻過後,織梅的語氣冷淡:『我最討厭軟弱的男人!』
劍向對她的話沒有反駁什麽,他的答復則表現在具體的行爲上--他的手指在她的及膝裙上無聲摸索,姆指與食指捏在腰際的拉煉上,像撕吐司麵包一樣脫去她臀部的第一層束縛。細網背心兩邊的肩帶接著輕輕滑至肘間,露出色系同是淺藍的無肩帶內衣。
半罩杯的胸罩,紋理複雜細緻的蕾絲微微與織梅雪色的肌膚相觸。
『劍向,你這個大笨蛋……』她的尾音已如同呻吟。

當劍向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黑暗的莽林。
--爲什麽我人會在這裏?
他的意識清楚,卻對自身的處境茫然未知。森林中一片闃黑,耳邊只有夜風吹過樹木枝梢的間隙聲,以及遠近難辨的蟲鳴。信步走了一段,劍向才赫然想起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是在做夢!』他不自覺輕呼一聲。
沒錯,這個地方,必定與夏詠昱所描述的夢境一模一樣。他在此處遇見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並且自願學習能看見鬼的魔法。
--也就是說,我也會和他一樣,在這裏遇見阿格裏帕了?
雖然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身處夢中,但劍向卻無法使自己醒來。這場夢彷佛就像另一個現實世界。他動手擰一擰自己的臉頰,但沒有任何幫助。
腳下的小徑只有一條,除此之外林葉密布毫無去路。他開始察覺到,這場夢境就像是早已設定好的電腦程式一樣,既已執行就沒有中斷的可能性。
--唯一能選擇的,應該就是阿格裏帕詢問。如果把夢境比喻成電腦遊戲,那麽這個問題就是決定結局的分歧點。只是,這個遊戲選擇『願意』的分歧線太殘酷了。
於是,劍向下好決心,他的步伐堅定,循著這條單行道快走向前。
小徑愈來愈曲折,樹林也愈來愈陰暗,慘白的月色在劍向的眼前只透射僅能看見前方三步的模糊光線。
在頭上枝幹交錯之處,傳出禽類拍動翅膀的聲響,腳邊的草叢也因爲步履的踐踏而發出窸窣聲,聽來就像有爬蟲類尾隨其後般。劍向並不懼怕,這場夢境是由某個主使者所設計,這樣的密林、這些聲響,純粹是爲了製造驚慌與緊張。
--真是個惡毒的傢夥!
不久,廢棄的墓場出現了,月光果然皎潔地灑落大地,照耀著四周散立的碣石,整個墓地有如一座經戰亂破壞後無人居住的夜城。
墓園大門兩側,各有一具高聳的鷲翼蛇尾石像,長著一對龐大的翅膀,其姿態彷佛是在正欲臨風振翼之際,卻遭蛇發妖女梅杜莎之眼所凍結。記得夏詠昱曾提及,這種怪物的名字叫馬丘希亞司。
劍向無暇細觀,他直接進到墓園盡頭,一座巨大、華麗的墓碑映入眼簾。這時他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在這裏可以聞到濃重的腐屍味,同時還充斥著不絕於耳的悲苦呻吟聲。
接著,刻著不名文字的石碑如預期般開始震動,並崩現深邃的裂痕。一隻枯乾的怪手自碑底伸出,阿格裏帕終於出現在劍向的面前。
劍向並不清楚這名巫師究竟是什麽來歷,但光是看見他的外貌,就可以輕易判斷他一定是邪惡的象徵。阿格裏帕的衣著幾乎和印象中的死神一樣。
老人的步伐顛簸,靠近了劍向以後,所說的話與夏詠昱轉述的內容沒有太多差異,劍向自身面臨如此逼真的場景,仍然深覺膽寒,阿格裏帕容貌醜陋至極,就像一頭基因異常的變色龍,而他的目光彷佛可以洞穿人類的恐懼。
他的聲調有如生銹齒輪般運轉,聽起來非常尖銳,予人脊毛陰涼的不快感,而且,隱藏在這種刺耳聲音背後的,更含有一種無可抵禦的威脅。接收這種聲音的刺激,很讓難人提出否定的答復。
劍向的內心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嚴厲地拒絕他的賜予。事實上,這樣的場景讓他愈來愈難以忍受,即使一切都在預想之中,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快被黑暗吞噬了。
『現在我告訴你,』他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劍向在他提出這個問題前,早已在心中排演過數十遍。
然而,他聽見自己咬字一清二楚地回答:『我當然願意。』
劍向這才發現,這個遊戲根本沒有所謂的分歧點,從頭到尾全都是程式設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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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神之網


張開右手掌心,劍向怔怔地看見上面黏著乾涸的新近血痕。
四個同心圓,以及環間的LUCIFER、BELZEBUT、ASTAROT……這似乎就是惡魔的稱號?圓環內圈中央的五芒星形由於掌紋而歪斜扭曲,細碎的血痂浮貼在滲著汗水的膚表上,皮破處邊緣凸起些微紅腫。
--我確實敲了二十下門,也轉動了門把。
--就是這個房間的門。
--不是夢。我真的這麽做了。
耳邊只有織梅均勻的呼吸聲,交雜著不遠處街道上的微弱車流聲。不,不對……自那扇鐵門後沖泄出來的鬼哭神號,還停留在鼓膜上。
劍向坐起身,粉紅色的棉被滑落,離開他袒露的胸膛。抓起丟置在地板上的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零九分。
--我睡了三個多小時。是因爲昨夜的失眠,所以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織梅正熟睡著,胸部美妙的曲線在棉被的覆蓋下輕輕起伏。她昨晚同樣一整夜沒睡,直到與劍向做愛過後,才放鬆心情地進入夢鄉。
劍向拉起長褲,放輕手腳走向那扇木框殘破的門。他直瞪著門上的喇叭鎖把,發現上面確實遺留薄膜般的血迹。
和鍾思造、夏詠昱一樣。和織梅相戀之後,劍向做了同樣的噩夢。
同樣的魔法師、同樣的賜予、同樣的回答……也就是說,劍向從今晚,或是明晚,或是之後的某一個夜晚起,可以見得到鬼,然後,這些惡鬼會開始攻擊他,設法奪去他的性命。
--我必須鎮定。必須鎮定。
此時明明沒有聲音,劍向卻感覺門後傳來低沈的呼吸聲。
『劍向,你醒了?』
醒來的織梅,不必正面看著他的臉,好像就能察覺他心中的不安,語氣憂慮地問著他。回頭一看,織梅已坐起身來,正慢慢穿上她的胸罩。
『梅梅,』劍向走近她,不等她扣好胸罩帶扣就抱住她。他的手掌輕撫她光滑的背,希望能借著擁抱情人增加自己一點勇氣。『我也做了那個夢。』
『真的嗎?』織梅的身體發抖了。
『妳看,我的手上有「破封之鑰」,我也打開了屬於自己的「鬼門」。』
織梅無助地看著他的手心。『你答應了魔法師?』
『我沒有。不論我們的意願爲何,』劍向力求平靜地說:『劇本早就安排好了,夢境的臺詞一定是「我願意」,不會有另一種答復。』
『所以,這場夢是一個陷阱?』
他的聲調平板。『沒錯。像流沙一樣的陷阱。』
『劍向……』織梅潸然淚下,『這都是我害的!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妳的錯。』劍向重重地吐一口氣:『好了,妳一哭我又要心疼啦。梅梅,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誰--究竟是誰--設計了這個陷阱?』
織梅痛苦地閉上雙眼,她的頭埋進劍向胸口。
『湯仕敬。』
『這就是妳昨天不敢對我說的名字?』劍向問:『他到底有多危險?』
『他來自波蘭,』織梅停頓了一下,『是一個黑魔法師。』
『就像夏詠昱那樣?』
『不,』織梅顫聲說:『湯仕敬已經活了五百多年。』
一瞬間室內空氣的溫度彷佛降到冰點。如果說這一切都只是喜劇電影的情節,也許劍向聽了會笑出聲來。然而,目睹了鍾思造的腐屍、夏詠昱的慘死後,織梅的話卻使他頭髮直豎。
『妳是說……湯仕敬是十五世紀的人?』
『湯仕敬是他的中文名字。』
劍向忽然想起夏詠昱曾提到那個出現在夢中的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就是十五世紀時歐洲著名的巫師……難不成湯仕敬就是這個面目可憎的阿格裏帕?
『去年十二月以前,我還在一家貿易公司從事接待工作。而且,我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即將訂婚的男朋友,是我讀五專時的同班同學,也是那時的同事。我和他兩人很早就想一起到義大利玩一趟,我們存錢、計劃了好久,好不容易在去年年底請了一次長假,坐上飛機到威尼斯開始自助旅行。我和湯仕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上。
『我和男友預定在威尼斯玩三天,聖馬可廣場是第二天的行程。那天下午,我們走過了中央拱門,觀賞過威尼斯翼獅、聖馬可雕像及天使像後,在總督宮旁的一家露天咖啡館歇腳,喝喝下午茶,翻閱剛拿到手的遊覽手冊。
『我喝著一杯拿鐵,隨性的目光不禁停留在坐鄰桌的歐洲人臉上。我發現他正專心注視著我。只要看過一次那樣的眼神,我的直覺就告訴我,這個外國人一定對我一見鍾情了。身邊的男友並沒有注意到我和別人正四目相對,他自得其樂地攤開地圖,辨識上頭的每一個街名。
『果不其然,歐洲人看了我幾分鐘,終於站起來向我們走近。我的視線在他停住腳步以前,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因爲……因爲他長得實在太俊美了。他的發色烏黑微鬈、眼睛深邃,身材高大挺拔,並有一個高聳的鷹勾鼻,簡直就像是由畫裏走出來的阿波羅太陽神一樣!
『男友終於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他擡起頭來,也看到了這個外國人。但外國人根本無視於他的存在,只對我一人輕輕點頭致意,告訴我他的中文名字叫湯仕敬。
『原本我以爲我的目光,只是在異國與當地的帥哥萍水相逢,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般産生一點點心神蕩漾而已,想不到他真的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話……』織梅喘了口氣,『更讓我訝異的是,湯仕敬的中文講得十分流利,他沒有絲毫遲疑,竟直接向我示愛,要我馬上跟他走!
『他說話的口氣非常篤定,讓我和男友都吃了一驚。男友隨即要他別開玩笑了,結果湯仕敬竟然冷酷地說:「你不想活了是嗎?」我以爲……我以爲湯仕敬想動手打人,雖然我的男友在學生時代是籃球校隊選手,比湯仕敬還高了半個頭,然而,我卻發現湯仕敬的眼神變得很怪異,就好像……好像他只要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殺了我的男友一樣……
『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十分不安。我立刻拉開了男友,並要他和我一起回旅館去。而湯仕敬並沒有跟上來。我們回到房間後,還以爲那只是一場意外的衝突罷了,但萬萬沒料到……就在當晚我正要與男友就寢前,我發現窗口外--湯仕敬就站在對面的建築物屋頂上!
『劍向,你知道嗎?我們的房間在七樓!對面的建築是一棟羅馬風格的商業出租大樓,總共有九層樓,而屋頂……屋頂的設計是尖塔型,湯仕敬就穿著黑色的長袍,站在尖塔上,那裏是爬不上去的!』
劍向的耳朵嗡嗡作響。
『我嚇呆了,因爲湯仕敬正望著我,對我微笑。雖然拉緊了窗簾,但我一整晚都睡不著。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男友,只是自隔天一大早不停催促他,趕快整理好行李離開威尼斯。
『我們下一段行程是馬耳他島。原本那是我期待已久的行程,因爲我好喜歡達許.漢密特寫的《馬耳他之鷹》,但等飛抵馬耳他的首都法勒他以後,我發現自己根本無心遊覽,一直感覺湯仕敬就跟在我們後面。
『第三天參觀塔西安神殿遺址時,湯仕敬出現了。這一回男友忍不住了,他狠狠地揍了湯仕敬一頓。沒想到湯仕敬說,我男友終於遭到詛咒,他會在十二小時內喪失性命。男友對此嗤之以鼻,並警告他不要再跟蹤我們。
『結果……結果……我的男友當天傍晚在旅社附近的郊道上,拿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用力割斷自己的喉嚨。』
織梅彷佛因回想起可怕的記憶而泣不成聲,『湯仕敬……湯仕敬又出現了,他引燃火苗,在我的眼前焚燒我男友的屍體……我……我根本無法阻止他!湯仕敬還一面陰狠地對我說,他已經活了五百多年,任何阻止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那時我真的好害怕,連拔腿逃跑都做不到……我也想象不到當時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勇氣……我告訴湯仕敬,我願意跟他在一起,他聽了十分高興,又恢復了我第一眼見到他時的和煦笑容。
『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湯仕敬和我住在華沙,又告訴了我關於他更多的過去。他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愛上一位侯爵夫人,最後被驅逐出國境。於是,他憤下決心拜師學習黑魔法,就是爲了要報仇,奪回他的愛人。十幾年過去了,他終於回國殺了侯爵,但沒想到侯爵夫人對他的記憶已然模糊。他不斷向夫人證明自己的愛,夫人卻由於喪夫之痛,最後也跟著投水自盡。
『湯仕敬撈起夫人的屍身,陪侍一旁直到屍體完全腐爛。篤信靈魂轉世論的他,再度下定決心鑽研更高深的長生不老之術,開始了他永恒的追尋之旅。
『我聽了才漸漸明白,我與那位侯爵夫人的容貌可能十分神似,他活了這麽久,就是爲了要找到那位名叫佩特芮絲的侯爵夫人。我對他的恐懼,不知爲何竟混雜了一點同情。
『但,當某天我看到他所收藏的侯爵夫人肖像畫以後,才發現我和她根本就不像。我總算完全知道了--湯仕敬已經瘋了!』
『從他搜集的剪報資料中,我終於發現他似乎不斷地在殘殺熱戀中的年輕男人。這些男人遍及世界各國,和我男友的死法一樣,手法極端殘酷卻又毫無脈絡可尋,所以最後全成爲懸案。我不知道那些被他盯上的女孩子最後都怎麽了,但我認爲自身的處境同樣十分危險,於是,我偷偷思考脫逃的計劃,在他離開家的某一天,一個人搭機回到臺灣。』
劍向緊緊地擁著織梅,希望能止住她的哀傷。『妳是說,湯仕敬跟到臺灣來了?』
織梅點點頭。『回臺灣的十天後,我在漢神百貨遇見他,他威脅我立即跟他回華沙,否則會繼續詛咒我周遭的親友,我嚇得昏厥過去……我想我的記憶就是在這個時候喪失的。不過,他在威脅過我以後,並沒有繼續跟著我。
『我雖然喪失了記憶,對他的恐懼卻仍然深藏在潛意識裏。我害怕得睡不著覺,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腦中就浮現他站在尖塔上盯著我的景象……我先後遇見了思造和詠昱,但即使他們很愛我,給我充分的安全感,我還是害怕,而且,他們後來也都真的被殺了,我才完全瞭解,湯仕敬很可能在什麽地方又施了詛咒,讓我身邊的男人都死於非命……如此一來,他可以不需要跟著我,他算准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妳知道他現在人在哪里嗎?』
『在鳳山,』織梅說:『他僞稱摩門教徒,目前暫住在教會裏。』
『我去找他,要他解除這個魔咒。』劍向看了看表,『日落以後,就來不及了。』
『你會被殺的。』
『不去找他,我們一樣會被殺。』
織梅握住他的手。『劍向,我和你一起去。』

摩門教鳳山分會的弟兄告訴劍向,湯仕敬外出了,現在不在會館裏。劍向立刻表示希望能留在這裏等他回來。接待的弟兄是一個肥胖的年輕人,年紀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他的中文說得很古怪,只有自己的中文名字講得字正腔圓,並沒有提出太多問題,就安排他們到用來聚會或讀經的房間等待。
隨著一分一秒地流逝,劍向的神經愈來愈緊繃。織梅沈默地坐在身邊,兩人的肩頭相貼,似乎在傳遞著彼此的不安。
會館的地址在曹公路與光遠路的交叉口附近,和高雄縣警局相對。當他們騎著摩托車來到土地銀行樓上的耶穌基督末世聖徒教會會館時,橘紅色夕陽耀眼但溫和的亮光正昭示著落日正在下沈。
不知等了多久,劍向聽見玄關處一陣說話的聲音。織梅同時擡頭以眼神表達她的惶恐,他知道湯仕敬已經回來了。
『湯大哥,您的客人……就在房裏。』方才接待他們的胖弟兄並沒有進來。
一名魁梧、英挺的外國人走進來,他見到織梅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把門關好,不要打擾到我說話。』
『是。』
湯仕敬果然活脫像是畫家筆下的男性神祇,劍向對自己的外貌及身材已經很具信心了,看到他也不禁深覺相形失色。然而,他的第六感卻又發出另一種聲音--即便是神祇,也有作惡多端、滿手血腥的邪神。
湯仕敬不在乎劍向的存在,他自顧自坐下來面向織梅。『妳願意和我回華沙了?』
『不,我不會和你走的。』織梅的表情嫌惡,『我根本不愛你!』
『爲什麽?爲什麽?』湯仕敬遽然激動起來,他的樣子有如一頭暴躁的雄獅。『我來到臺灣以後,有多少女孩子對我一見鍾情,但我根本就沒把她們放在眼裏。難道我一點魅力也沒有嗎?爲什麽妳就是不願意愛我?』
『因爲--因爲你邪惡。你太邪惡了。』
湯仕敬不說話了,他顯然對織梅的話感到不悅。然而,劍向並沒有感覺到他對織梅表現出絲毫恨意。
『那妳爲什麽要來見我?』
『我要你替我解開殺人的詛咒!』
湯仕敬的語氣充滿嘲諷。『誰被詛咒了?』
『就是他。』織梅看了劍向一眼,他霎時接收到她無限的溫柔。同時,他亦發現她並未提及自己亦遭詛咒的事實。
『妳的新男友?』
『你……你沒有權利傷害我深愛的人!』織梅的眼眶中淚水開始泛濫。
『織梅,我做不到,』湯仕敬的嘴角依然笑意滿盈,『那個詛咒是解不開的。』
『……你說什麽?』
『織梅,我想妳還沒有完全瞭解--我樂意爲妳做到一切妳吩咐我做的事。不過,就算妳答應和我回華沙,就算我有心幫妳解除詛咒,我也無能爲力。妳的男友死定了。』
織梅的淚滴滑離眼眶,直落桌面。她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湯仕敬,你究竟是怎麽設下詛咒的?』劍向按捺不住,終於開口發問:『梅梅的男友在她面前割喉自殺,我多少還可以理解,因爲他和你有過肢體的接觸。可是,我……以及梅梅其他的男友,他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曾與你有過任何接觸,我不知道你要如何施咒?』
事實上,劍向此時關注的焦點與織梅完全不同。出於一名刑警的本能,他追蹤這些命案這麽久,就是爲了要獲知恐怖魔法的真相。他其實沒有那麽在乎自身的安危。
『你真的有興趣嗎?』湯仕敬自一進來,這時才開始正眼看著劍向。『好,那我就告訴你。我的恩師,大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
『阿格裏帕是你的老師?』
面對一位活了五百年的人,劍向不由得産生穿越時空的幻覺。
『沒錯,我是他的嫡傳弟子之一。在他生前,曾發明了一種當代最具殺傷力的黑魔法,名曰「猶大的獄門」--這是恩師替德國撒克遜省省長設計、用來對付政壇上的叛敵而製作的。凡受此一魔法詛咒,就會招來地獄的惡鬼獵殺。
『魔法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只要在受詛者的手心刻上「破封之鑰」,受詛者其後若以手打開任何一扇門,就等於開啓了鬼門關。而刻有「破封之鑰」的手心所流出的鮮血,其腥味則正好成爲惡鬼狙擊的指標。如果受詛者在開門的過程中敲了門,就會更容易引來聽見聲響的惡鬼。
『也就是說,「猶大的獄門」原本就與單純的「鬼眼通」完全不同。它確實可以讓人看見鬼,但背後的目的其實是在謀殺政敵。爲了要讓政敵鬆懈戒心,才以「鬼眼通」的名義作爲引誘,讓對鬼好奇的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遭到詛咒。
『正是因爲它的目的是在謀殺仇敵,我的恩師當然不可能去發明一種可以被祓除的殺人魔法。「猶大的獄門」必須有去無回,這樣才能確保仇敵必死無疑。
『根據恩師的研究,就理論上而言,「猶大的獄門」可以說是巫術史上最卓越的發明之一。首先,受詛者根本無處可逃,只要一入夜,惡鬼隨時會環伺在他的身邊。他將因精神緊繃而無法入睡,嚴重影響到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再者,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僅有自我囚禁。他不再有機會通敵共謀或與他人聯繫,只能乖乖躲在密室中,等到某天厲鬼破門而入,終結他的性命。很棒的魔法,不是嗎?
『但「猶大的獄門」最後卻被恩師棄而不用。因爲,它預設的前提有缺陷。並不是每個政敵都想要嘗試見鬼的滋味,也不會有人傻到讓仇家的鷹犬在手心上畫下魔法圖樣。雖然它的破壞力是如此可怕,但要欺瞞仇敵受詛卻困難萬分。』
一面聆聽的劍向一面漸漸陷入絕望。如果湯仕敬的話屬實,他和織梅根本沒辦法活命。
相信鍾思造及夏詠昱在受詛後均曾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存活下來,但最後終究都難逃一死。
『我在恩師死後好些年,才從他的遺稿中發現這個魔法的存在。在那個時候,我已漸漸領悟長生不老術的真義,並渴望繼續鑽研高深的魔法,有朝一日能超越恩師的成就,成爲一位更偉大的魔法師。
『有了永恒的生命,我開始學習世界各國的語文,研究各種學問,與各地巫術的重要典籍。我一直試圖解決「猶大的獄門」的根本缺陷--我必須找到一種方法,讓這個魔法能夠不依賴受詛者意志即可執行。最後,我從人類的潛意識中,找到了「猶大的獄門」全新的使用方法!』
『人類的潛意識……?』
『就是催眠術、夢囈,以及睡遊。』
劍向不禁語塞--他的戰慄感重新復蘇!還未經由湯仕敬的說明,劍向就頭皮發寒地將他所提到的名詞予以充分聯想。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劍向說話時不斷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狂顫,『你先對梅梅下了催眠,要她在睡眠中以夢話向同樣處於熟睡狀態的枕邊人下咒,然後……然後……』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把這句話說完:『聽見咒語的人就會開始夢遊,在睡眠中取刀替自己在手心刻下「破封之鑰」,並且開啓一扇門,無意識地自動完成殺死自己的魔法……』
『真沒想到你的領悟力這麽高,』湯仕敬平靜地說:『沒錯,我要織梅所愛的男人全部無一倖免,這樣織梅才會完全斷念,回到我的身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可以擁有織梅。』
織梅的表情難以置信,在一旁絕望地拚命搖頭。
『你不怕在梅梅回到你身邊時,也在睡夢中對你施下「猶大的獄門」?』
『我可以解開夢囈的催眠術。況且,我也不怕「猶大的獄門」,』湯仕敬顯得自信滿滿,『我可是魔力高強的巫師。』
劍向終於完全理解這一連串恐怖命案的最後真相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織梅之所以也做了噩夢,或許是因爲夏詠昱的強力催眠術,在抓回她記憶的同時,一併打亂了她潛意識的機制,讓原本存在她腦中的噩夢,倒灌到她的睡眠過程中……
此時,織梅突然掏出手槍,狠狠將槍口指向湯仕敬的額心。
『梅梅!』
劍向即使發出驚呼,也來不及阻止織梅的行動。
『這麽做是沒有用的。織梅,』湯仕敬面對致命的武器亦不爲所動。『我並不是施咒者,妳自己才是。不過,就算妳殺了我或舉槍自盡,也都於事無補。我剛剛說過了,魔咒既然已經開始運作,就不可能會停止。這不會因爲我們其中誰死亡了而有任何改變。』
織梅聽完立即開啓手槍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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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織梅噙著淚珠,『你奪走了我的一切……奪走了我所愛的人,我要殺了你。』
『梅梅,妳冷靜一點!』劍向高聲喊叫,『湯仕敬,你知道嗎?梅梅她也被詛咒了!』
『什麽?』一瞬間,湯仕敬驕傲自負的態勢蕩然無存,他變得軟弱無力。『你說的是真的?』
『你的魔法會害死梅梅的!快說,魔法到底要怎麽解咒?』
『我說過了……我說過了……「猶大的獄門」是絕對解不開的!』湯仕敬的語氣虛無:『我真沒想到……織梅,爲什麽妳不早點告訴我!』
『我的生命比起我所愛的人,真的有那麽重要嗎?爲什麽……爲什麽你爲了我……竟殘酷地殺死這麽多人?』
『我一直深愛著妳。』
『我永遠不可能愛上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眼見情勢愈來愈緊張,劍向只能重復他的請求。『湯仕敬,你不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嗎?快把解法說出來!太陽就快下山了!』
『恩師的魔法是無解的……無解的……無解的……』湯仕敬彷佛開始無意識的呢喃,『織梅……織梅……妳想殺了我,是嗎?好,沒關係……假如我的死可以消弭妳的恨意,我非常願意捨棄我永恒的生命。只要妳願意愛我。我愛妳。』
『你爲何如此執迷不悟?我不愛你,我根本不是佩特芮絲!』
『我愛妳,我好愛妳。』
湯仕敬握住織梅持著手槍的右手,扳機跟著扣下。房內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湯仕敬的身子隨而向後仆倒,他背後乳白色的牆面濺滿鮮豔、濃稠的腦漿及血液。

劍向的機車急速煞止在夏詠昱住處門前,緊抱著他腰際的織梅仍在不斷喘息。赤赭色的血迹點染了她的手掌、手臂、細肩帶前襟,以及她蒼白的臉頰。
感官中還殘留著爆音、硝煙味與湯仕敬腦袋開花的慘狀。劍向仍然無法確定,當時到底是湯仕敬自我了斷,抑或織梅在悲憤之餘槍殺了他。
完全不在乎交通號志的警告,他們沖馳過數十處驚險萬分的十字路口,在黑暗籠罩天幕以前抵達複橫一路的住宅區--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劍向帶著驚魂未定的織梅,不可能回到三民分局,因爲同事們不會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不可能回到苓雅區的家裏,因爲沒有時間跟他們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來不及回到織梅的雅房,因爲他已經踢壞織梅的房門,他倆的處境光靠一扇關不住的門是保護不了的……
只能回到夏詠昱的家,一間主人已遭殺害、尚未被警方找到的空屋。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理由。
織梅下車以後依然靜默,她並沒有詢問來到這裏的原因。也許是她心亂如麻,根本沒有力氣詢問吧。劍向掏出鑰匙開了門,讓織梅先入內,然後才跟著進去。他並把門鎖好。
關門前的長縫,透著深紫色的天光。
地板上堆疊著十幾封廣告信件及各類賬單。劍向心中默數,距離上次進來已相隔十多天了。他看到織梅環顧周身空蕩蕩的四壁,猜想她是在溫習曾經失去的依戀。
雖然不想打斷她的思緒,他的理智還是勸他開口:『梅梅,快上樓吧。太陽快下山了,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織梅溫順地拉住劍向右手的小指,隨他登上階梯。
『劍向,爲什麽帶我來這裏?』織梅在身後忽然開口:『你選擇詠昱家做爲我們生命的終點站嗎?』
『不,』劍向並沒有回頭。『我希望我們都能活下去。』
『但是……殺人魔咒是解不開的。』
『我不相信湯仕敬的話。』
『他是一個活了五百年的魔法師……』
『無論如何,我會設法讓我們兩個人都活下來。相信我。』
『我相信你。』織梅由身後抱住他。
劍向側著頸與她的臉頰來回摩娑,他們的鼻息相互交流。『梅梅,時間所剩不多。從現在開始,妳一定要聽我的話,好嗎?』
織梅的聲音輕輕碰觸他的耳根:『我會的。』
劍向帶她直上三樓書房。他要織梅檢查書房裏的每一扇窗是否鎖緊,並留在書房裏等他。他隨即下至二樓客廳,將電視機的電源線自牆角的插座拔下,亦除去了連接錄放影機的AV線,小心翼翼地將笨重的電視機搬上三樓書房。
織梅坐在書桌上,雙足懸空輕輕踢著腿在等他。
『梅梅,』劍向說:『幫我把房門鎖上。』
她下了書桌,退開一點讓劍向將電視機搬到書桌桌面上。織梅走到門邊將門關好,邊按下喇叭鎖鈕邊問:『怎麽把電視搬上來了?』
『我要看湯仕敬被殺的新聞。』劍向蹲在電腦桌腳下,拉起電視機的電源線,至電腦專用的三孔插座延長線上插好。
由於在書房中沒有裝設天線,劍向打開電視時,螢幕上的白點紛飛。但在沙沙的背景雜訊間仍可以毫無困難地辨識出某部台語古裝劇的片尾曲音樂。
--快六點了。
劍向與織梅互望一眼,她走過來依偎在他身邊,一起收看六點的新聞快報。髮型知性俏麗的女主播坐在主播台後向觀衆點頭問好,電腦動畫背景寫著『今夜最新』的標題。
『高雄縣鳳山市的曹公路今晚五點多發生一起槍殺命案,死者是一名現年三十三歲,來台傳教的波蘭人湯仕敬。由於命案現場就在高雄縣警局附近,所以死者的教友在案發後立即向警方報案處理。
『據湯仕敬的教友供稱,今天下午有一對年輕男女到教會裏拜訪死者,他們三人不知何事在房間裏密商,最後並導致言語衝突。聽見槍聲後,涉嫌謀殺的年輕男女立刻逃離命案現場,共乘一輛機車揚長而去,目擊的教友們都來不及予以阻止。』
新聞快報中避開了現場腦漿四濺的血腥畫面,只有警方進出現場的忙碌奔走。接待他們的那個胖弟兄也出現在電視上,他的神情緊張困惑。
『承辦此案的縣警局刑事組表示,死者頭顱遭槍擊嚴重受創並當場死亡,初步鑒定傷口位於額頭中央,兇器應是小型手槍。警方目前全力從死者來台後的交友情形進行偵辦。進一步的詳細新聞內容,請鎖定七點鍾的晚間新聞……』
電視上的畫面轉到益智遊戲的攝影棚內,坐在台下的觀衆向自聚光燈下出場的主持人熱情鼓掌。劍向關掉電視。
『手槍呢?』
『在包包裏。』
『妳一定要收好。』劍向移身書櫃前,目光落在那些主題怪異的書籍上。『梅梅,妳對夏詠昱的瞭解有多少?知道他也懂魔法嗎?』
『不知道,』織梅垂下頭。『我只知道他是個攝影師,生活自由自在。』
『好,沒關係。』劍向的語氣中並沒有流露失望:『我現在要從他的書櫃裏,找出讓我們都能活下來的方法。』
『那我呢?』
『妳只要在這裏陪著我,就可以了。』劍向說:『我需要妳。』
織梅的笑意猶如即將臨終。『嗯。』
事實上,面對一整櫃各式各樣的奇書異籍,劍向完全茫無頭緒。他知道從今天晚上起惡鬼就會開始獵殺他的性命,就像曾經獵殺過鍾思造與夏詠昱一樣……
劍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讓頭腦恢復冷靜。他必須完全擺脫將遭獵殺的恐懼感,以冷酷無情的分析態度來進行思考,就像醫術高明的外科醫師爲首開先例的艱難手術操刀一樣。
首先,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既是夏詠昱十分熟悉的魔法師,在這個書櫃裏也許找得到他生平事迹的各項記載。那麽,是不是能跟著找到阿格裏帕的弱點呢?比方說,曾經有過哪些挫敗,或是,他最後是怎麽死亡的?
劍向查詢架上書名,翻了幾本書,最後他抽下一本《巫術史與經驗科學》。他翻開扉頁,瀏覽目錄,相當順利地找到一章〈歷代魔法師列傳〉。
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Henry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一四八六—一五三五,當代科學家、哲學家、猶太神秘哲學家(cabalist)及外交官。他一生貢獻智慧與心力於科學觀察和巫術思維的知識整合上。另外,他曾是律師、大學的哲學及神學教授、以大使爲名的間諜,也曾爲麥次(Metz)市民的權益發表演說,亦致力研究過路德教派改革運動的神學理論。他結過三次婚,在歐洲可說遠近馳名。然而,德國、義大利、法國及荷蘭王室都不願付他薪俸,致使他貧困而終。
阿格裏帕年輕時,即離開家鄉前往巴黎覲見法國皇帝馬科西米連(Maximilian)。爲了施展抱負,他與一群年輕學者及當地貴族組成秘密集團,信奉神秘主義準備改革世界,並立下互惠誓約,但這個團體卻在一次行動中失利而解散。
一五○九年阿格裏帕來到都爾(Dole),此地爲馬科西米連之女瑪格莉特(Margaret)所統轄。透過朋友,他獲准在大學擔任教職,並講授勞伊克林(Reuchlin)的猶太神秘哲學思想。爲得瑪格莉特的資助,他撰寫《女性的高貴》與《女人的優越》二書。然而,他的猶太神秘哲學,主張除舊約以外的猶太教書籍應全數毀去,卻招致聖職人員的憤怒,所寫的書也遭禁止出版。他因而遷往英格蘭、義大利等國四處演說,尋求經濟上的支援。
一五一五年紅衣主教聖柯羅伊克斯(St. Croix)召阿格裏帕至皮沙(Pisa)並代表該地出席天主教議會。這是他最後一次得到教皇裏歐十世(Pope Leo X)歡心的機會,但最後議會解散,集會也無疾而終。
阿格裏帕只好繼續在各地演講、教書。他開始有名,但仍然一貧如洗。一五二九年,幸運之神終於來到他的身邊,他得到各國王室的贊助,在此其間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著作《藝術與科學的虛無》,主張人類的思想與行動皆毫無價值。他因這本書再度飽受抨擊,也在無力償還債務的情況下入獄,一年後釋出。
其後,他出版了早年撰寫但未能出版的作品《神秘哲學》,影響西方後世的神秘主義者極深極遠。《神秘哲學》與《藝術與科學的虛無》觀點南轅北轍,內容闡述魔法的力量與奧秘,以及心靈、人體、世間萬物和巫術的交互關連,並且相信魔法是探索宇宙真理的唯一方法。
聲名狼藉之下,他決定離開德國,搬到葛諾博(Grenoble)退隱,最後死於一五三五年。
當時傳聞甚囂,與他形影不離的黑色巨犬--名叫『先生』--其實是惡魔的化身。而在他死後,『先生』及牠的同伴『小姐』也隨即神秘失蹤,衆人才終於確信阿格裏帕生前一直在研究黑魔法。
許多研究魔法的巫師都曾宣稱與阿格裏帕有師承關係,他爲數衆多的遺稿則成爲他們收集、鑽研的目標。……
從資料上看來,阿格裏帕的一生雖顛沛流離,但他的學術地位就像他設計的魔法『猶大的獄門』一樣,簡直無懈可擊。正如湯仕敬所述,阿格裏帕精通當代的科學與哲學,並整合了醫學技術與魔法,堪稱神秘學的一代巨匠。如此奇人異士,又怎麽會設計出易於破解的殺人魔法?
沒錯,最初的『猶大的獄門』確實存在著缺陷,但它難以引人上鈎的預設前提,現已由憚盡數百年心力的弟子湯仕敬完全解決。一流心智接力的研究成果,絕非一個完全不懂魔法的刑警得以逆轉。
劍向對神秘學的瞭解十分貧乏。他唯一較具自信的,只有因長年接觸警務工作所訓練出來的罪案偵查能力而已。對於靈異鬼怪之事,只在好萊塢的電影裏看過一些。即便如此,那些東西可能也不過是編劇爲製造效果而胡謅的。
無論如何--電影中的惡魔,會因其所懼怕的事物而遭消滅,這就是所謂的弱點。電影編劇說,鹽、白堊粉、甜酒、紅椒及受過神父祝禱的聖水有嚇阻殭屍的功效。再者,如狼人則害怕銀器清亮的聲音;另外像吸血鬼,他害怕大蒜、十字架,並在最後粉身碎骨于初升朝陽的日光照射下,然後影片就此落幕散場。這就叫作『聖物理論』。
自地獄而來的惡鬼確實害怕陽光,但他們只是暫時離去。等到黑夜來臨,他們將再度傾巢而出。況且,阿格裏帕身處基督教派林立的時代,仇敵既遭『猶大的獄門』所害,顯然惡鬼們絕對不會害怕十字架……
還有呢?
電影的第二種結局是,神父以死相殉,與惡魔同歸於盡。神職人員受有聖靈庇佑,他們的生命可以驅逐邪惡,譬如最著名的恐怖電影《大法師》。但劍向一點都不想和惡鬼同歸於盡,更何況他也不是神父。
劍向的脖頸發酸,他奮力思考其餘的可能性。
對了!還有一種結局:那就是『封HL』!
在《養鬼吃人》裏,招來惡魔的魔術方塊能開啓地獄之門,也能關閉它。只要將魔術方塊轉回最初狀態,世界將恢復正常。同理可證,阿格裏帕所設計的『破封之鑰』,其實也是關閉地獄之門的鑰匙!
就在這時,他無意間瞥見身旁織梅面無血色的蒼白臉蛋。她的眼睛充滿恐懼,右手緊緊摀住雙唇。
『樓下有……有……聲音。』織梅氣若遊絲。
劍向翻動書頁的手指曳然停住,呼吸也隨之屏止。他也聽見了--從二樓的客廳,傳來桌椅的碰撞以及沈緩的腳步聲。
那聲音並不規律,有如一個跛足的胖子在四處踱步。縱使劍向早知道殺人魔法的成因始末,他仍舊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惡鬼真的出現了!
他聽見金屬磨擦的細微高音,明白二樓暗室的房門被打開然後關上。暗室房門在夏詠昱死前曾受厲鬼猛烈撞擊而變形,絞鏈的開合聲因此格外刺耳。惡鬼果然在爲獵殺行動進行搜索。
接著,腳步聲踏上階梯,沈重的音響開始逐漸迫近。
劍向的心跳跟著一次次慢慢接近的腳步聲失律狂躍。他也發現,織梅沒有害怕得躲入自己的懷抱中,是因爲她根本害怕得一動都不敢動。
明亮耀眼的日光燈這時突然閃了兩下,瞬間即逝的黑暗更增添了書房中詭譎難安的氣氛。
劍向直到腳步聲踏出三個階梯後,神智才恢復清醒。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驚慌失措!既然已經知道封印應該是可能解救性命的唯一方法,那就不應該猶豫遲疑。他必須當機立斷,在第一時間內找出封印的方法。
--可是……難道阿格裏帕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嗎?
半信半疑的矛盾念頭,令他無法鎮定地查閱魔法書籍中有關封印的章節。劍向翻到一頁講述白魔法師如何架設魔法方陣以防止惡靈近身的作法。然而,在書房裏既找不到白蠟燭、血石與野生的榛樹枝,他倆也不可能躲在方陣中一輩子。
--夏詠昱試過這個魔法陣嗎?這個方陣對惡鬼是否也不起效用?
劍向繼續尋找,而腳步聲已在三樓樓梯盡頭停住。
書房的門把被轉動了。但由於喇叭鎖已鎖上,門把根本轉不開,只發出卡住的喀喀聲。不知形體爲何的厲鬼在門後試了幾次均告失敗,然後便一點聲響也沒有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緒,劍向無法確定厲鬼是否放棄搜尋書房內部,已轉向其他房間。但,霎時間轟然一聲,惡鬼自門後開始衝撞,讓織梅忍耐不住地大聲尖叫起來。
『梅梅,快!』劍向再也不顧手上紙頁的內容,他迅速把書放下,要織梅和他合力將笨重的書櫃推到門後。
劍向的手心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才將書櫃推至定位。房門的撞擊聲隨著書櫃的阻擋而減小,但這只能當做暫時性的防禦措施,無法使惡鬼的攻擊永遠停止。
『劍向,我們該怎麽辦?』
『跟我一起找!我們一定要找出有關「破封之鑰」的記載!』
他們不能將書櫃上的書全數取下來翻找,否則空櫃的重量將無法擋住厲鬼。這不單延緩了尋找的速度--自背有惡鬼衝撞的書櫃中拿下書,亦增加了他們的恐懼感。
魔法書籍一本一本取下,一本一本放回去,但他們對封印的方法仍然毫無頭緒。劍向在先前瀏覽《巫術史與經驗科學》時,曾看到『西方巫術學家相信,這個世界由善與惡兩種力量所操控、制衡;人類的歷史,就是神與惡魔之間永恒的角力賽……』這樣的句子。換句話說,開啓獄門的『破封之鑰』縱然無法直接關閉獄門,應該也存在一個相對的魔法構圖。
--只要找出相對的魔法構圖,將其以刀刻在手上,就能將地獄之門重新封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書櫃裏所有的典籍快查遍了,就是沒有一本提及到『破封之鑰』。書房門外的撞擊聲愈加強勁有力,猶如炮彈墜地般砰砰作響,房門隨時都有可能被撞開。劍向充滿焦慮,他發現織梅突然停止了翻書的動作。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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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向,沒有用的……』織梅哽咽地說:『我們找不到的!』
『不要這麽悲觀,我們一定可……』
『你忘了嗎?湯仕敬說,殺人魔法是從阿格裏帕的遺稿中發現的!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人看過這個魔法,也不可能會記載在書上!』
這句話重重地擊潰了劍向的求生意志。沒錯,世界上只有阿格裏帕與湯仕敬兩人研究過『猶大的獄門』,其中一人死於五百年前,另一人死於今天下午。湯仕敬看見阿格裏帕的遺稿中寫到『猶大的獄門』沒有解法,而他則深信不疑。因此,『破封之鑰』的相對魔法構圖就算存在,也沒有人會知道。
一切都完了。
『劍向……劍向……我們都會被殺,對不對?可是,至少我死去時,你在我的身邊。』織梅主動抱住劍向的腰身,彷佛回光返照般活潑熱情。
劍向軟弱無力地回擁織梅,感覺她依然火燙的美好肉體。他回想起自己從三月底以來,與這名美麗女子的命運逐漸膠纏在一起,直至今夜永不分離。爲了織梅,他捨棄了前途光明的工作、涉有兩起謀殺案的嫌疑,並與她逃亡到這間空屋。
假如夏詠昱和鍾思造一樣,都採取自我囚禁的方式避難……
那麽,他會死在這間屋內。但劍向就不會受到大樓監視錄影帶的催眠,也不會無意識地私藏那卷DV帶。也許DV帶會被其他同事取得,並由專案小組來搜查織梅的下落。
假如他沒有接到戈太太的報案電話……
當夜另一個值班的同事,是個性隨和爽朗的立爲。他一定聽不出戈太太的恐懼,也不會認真看待她神經兮兮的言行舉止。或許他淹殺巨鼠後就結了案,鍾思造的屍體將由其他人在其他時間發現。
假如噬食鍾思造屍肉的老鼠只有一頭……
這頭巨鼠一定會吃到撐破肚皮爲止,或是吃得體型大到無法自廚房排水孔離開三○一室。那麽,戈太太就不會抓到兩隻巨鼠中被趕出三○一室的其中一尾,更不可能緊張得鄭重報案了。
然而,與織梅相遇,他沒有後悔。在不斷的追尋過程中,他深信這是正確的選擇。劍向不單渴望愛情,更希望能拯救生活籠罩陰霾的織梅。從看完那卷DV帶以後,他就已經決定了。
看到織梅甘願和自己一起死去,劍向其實一點都不快樂。他反而深覺自己如同涉過千驚萬險的騎士,在尋獲美麗的公主後卻無法將她送回王城的香閨中。
--如果只有一頭老鼠……如果夏詠昱不離開自家……如果大巨鼠不趕走小巨鼠……
在這一瞬間,劍向的腦中遽然電光火石!
他溫柔地擡起織梅既幸福又悲傷的臉蛋,吻著她顫抖的紅唇。
『梅梅,我會讓我們都活下去的。』劍向的語調強作冷靜:『但是,我得立刻離開這裏。』
織梅瞪大雙眼,臉上充滿不可置信的絕望。
『劍向,你要離開我?』
劍向依然緊擁著她,『我們必須活下去。所以,我只能孤注一擲,賭命試驗那個方法。』
『還能有什麽方法?』
『時間不多,我沒有辦法詳細解釋……那個方法太危險了,我不能帶妳去。』
『我不要!』織梅的神情又悲又氣:『你們男人總是這樣!神秘兮兮又愛逞英雄!』
『我不想和妳一起死。』劍向溫言說,『我只想和妳一起活下去。』
『劍向……』織梅不再反駁,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的身體輕輕分開。劍向站起來,他開始思考離開房間的方法--書房裏只有一扇窗,然而,這裏位於三樓,距離地面將近十公尺,如果沒有長繩的協助,就無法毫髮不傷地抵達地面。
這裏找不到繩子--除了書櫃外,房中僅有一部電腦,而所有電線的長度總和亦不夠。
『梅梅,聽我說。我沒辦法從窗戶離開。』劍向停頓了一下,『只能從門口出去。』
『什麽?但門外有……』
『我知道。』劍向回答,『聽我說。如果我打開門想出去,鬼就會沖進來,這樣我們倆都會被殺。但是,若是妳躲起來,我就能放心地一個人突破重圍。』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我可是柔道五段、空手道四段的高手。』劍向安慰她:『我記得在前年年底,有個獸性大發的瘋子也被我制服得乖乖的呢!』
『我怕你會……那,我該躲在哪里?』織梅環顧四周,這裏連一個小櫥櫃也沒有。
『我們把書全搬下來,在牆角堆成一面小牆,妳就躲在牆後。』
『你是說……』
『沒錯。等我離開後,妳再溜出來把門關上,堵好櫃子後把書重新放回去。』
『我懂了。』
『妳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希望到時妳可以唱歌給我聽。我想聽那首歌詞有「待在這裏不要離開」的歌。』
『嗯。』
兩人不再沈浸於難分難舍的愛戀思緒中,劍向以背將書櫃抵住,由織梅取出成排書籍,積叠在書房一隅。織梅設法將這些厚薄不一的書籍堆成不規則狀,但卻不透出任何空隙。
隨著書櫃重量的減少,劍向感覺到房門逐漸增強的震撼。在門後發動攻擊的,不知道是何種模樣的惡鬼?
織梅將書籍堆高成她可躲入的程度,點頭示意後隨即隱沒。劍向調勻氣息,接著就奮力將書櫃推開。門後的惡靈似乎察覺房內的動靜,他的衝撞也曳然停止。
『呼呼呼……你決定出來送死了是嗎?』
門後的厲鬼喘著氣沙啞地說。劍向突然有一種不知道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的錯覺。他握緊拳頭,準備與未知的惡鬼行殊死鬥。
『我現在就出來!』劍向鼓氣揚聲大喊。
他無法繼續猶豫,憑恃一股血氣之勇打開了房門。在殘破欲碎的門後,很不可思議地出現了一個服儀端正、長相俊秀的青年,與原先設想的魔界惡靈完全不同。
然而,劍向反而充滿恐怖的戰慄!
--是他!
劍向在刑事局的檔案中看到他的照片不下數十次。劍向從未與他見過面,卻熟悉他的家世背景、求學過程及曾經換過的工作;劍向記得他屋內的擺設、指紋的紋理、齒模的痕形和他的精神鑒定報告內容。劍向也曾守在電視機前盯著實況轉播,參與他接受槍決的過程。
噬骨餓魔洪澤晨。

洪澤晨的臉綻開笑意,渾濁不堪的眼球凸出,彷佛將掉出眼眶。他的嘴角輕撇,露出飽嘗人肉仍無法止饑的利齒,將沈重的烏色大鐵錘舉高。
劍向想起連續命案的檔案照片。犯罪現場既像古代的屠宰場又像瘋狂科學家的生物實驗室,不僅血灘處處,柔軟黏膩的人體各內臟任意棄留於地板上,殘散的肢體則如同尚未完成的木偶亂置成堆……
若仔細檢查這些屍塊、碎骨,則可以清楚辨識他們曾遭鈍器擊打或受銳物蹂躪--作案的工具,是洪澤晨至大賣場購買的各式木工器具,包括鐵鋸、鑽子、鋼釘、銼刀、刨刀和鐵錘。
劍向一點也不願將自己接下來的處境聯想到鍾思造及其它受害的無辜老人。
他直奔洪澤晨站立處想將他撞倒,並希望能引開他的注意,使他沒察覺到書房裏還有別人,讓織梅可以免遭毒手。
但,洪澤晨迅捷的行動反而令劍向措手不及,他的肩頭被鐵錘狠狠擊中,肩胛骨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劍向痛得咬破嘴唇,他不希望織梅聽見自己哀號的慘叫。而洪澤晨無視于劍向痛苦的扭曲表情,繼續揮動鐵錘,再次重擊他已然骨折的傷處。
這回劍向終於痛得悲鳴出聲,他的眼眶也溢出淚水。就在洪澤晨對準他的頭顱準備發出致命的進攻時,劍向總算撲倒了洪澤晨,一人一鬼同時滾墜樓梯。
劍向抱住洪澤晨,他的肌膚傳來顫牙的寒意,原來這就是鬼魅的體溫。他雖然預期能夠以柔道技巧在滾下的過程中制伏洪澤晨,但洪澤晨的怪力卻抵住他的胸口,他幾乎無法施勁。
滾到二樓,劍向順勢壓住洪澤晨,卻躲不開洪澤晨已鬆開鐵錘的雙手。洪澤晨纖細、如女人般的手掌緊鎖他的頸子,令他將近窒息。
劍向使盡全力,對洪澤晨強拳以報,可是洪澤晨不動於衷,繼續施加纏掐劍向脖子的力道。劍向這才想起自己肉搏的物件是個瘋狂的惡鬼,拳打腳踢對他而言根本是無關痛癢。
--好可怕的力量……這就是『猶大的獄門』的威力嗎?
劍向的腦部開始缺氧,他逐漸喪失意識。
五分鐘以後,惡鬼洪澤晨終於將劍向扼倒,爲了確定他再也無法反抗,洪澤晨還久久掐住劍向的喉嚨不放。最後,見劍向真的不再動彈,惡鬼轉而步上樓梯,想尋找掉落在臺階的那把錘子,準備進行屬於自己的祭典。
就在此時,劍向突然起身拔腿狂奔,直下一樓。洪澤晨轉身後已來不及追上,他趕緊跟隨在劍向背後想一把攫住他。
強忍左肩骨折與喉頭嚴重淤青的疼痛,劍向不顧一切地向前逃去。他想起在方才剎那間的暫時性昏迷,是由於發自周身的狂亂戰慄感所致。而在戰慄一結束,他隨即恢復清醒,並發現洪澤晨已放開了他。
--沒想到戰慄感竟救了我一命……
劍向必須讓洪澤晨離開這棟房子,才能保證織梅的安全。他動作迅速地打開一樓大門立即帶上,同時掏出車鑰匙,竄至機車停放處跨上車背發動引擎。
見洪澤晨也打開了大門欲追過來,劍向才催促油門向前飛馳--如此一來,織梅應該有充分的時間將書櫃堵牢房門,不給惡鬼侵入吧……?
騎在奔騰如電的機車上,劍向終於能體會到夏詠昱夜間獨行的恐懼了。經過耗時費神的巫術資料查找,現下已近子夜。闃無人煙的馬路、幽黑矗立於兩旁張牙舞爪的行道樹群,在在都予人隨時可能冒出兇猛鬼魂的神秘感。
劍向的左臂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在吞咽口水之際,喉嚨就會突激起令呼吸困難的劇痛。他痛得掉出淚水,眼前視線一片模糊。但他仍然得堅定意志,朝目的地勇往直前!
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取決於這一次的行動是否成功……無論如何,這個方法必須成功。
除了封印之外,劍向最後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將厲鬼逐離身邊!
這是夏詠昱給他的啓示。
回想起來,令人幾乎無法相信的是,夏詠昱居然膽敢離開閉鎖的房間,在深夜的大街上跟蹤自己。這和織梅或自己遇鬼的情況完全不同。當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不到一天,厲鬼就已發動致人於死的攻擊了。
爲什麽夏詠昱可以在空曠地區活動許久,卻未馬上爲惡鬼獵殺?
劍向曾經問過湯仕敬,難道他不怕『猶大的獄門』降臨在身上嗎?當時湯仕敬根本不當一回事,他不屑地回答自己是魔力高強的巫師,所以一點都不怕惡鬼纏身。
沒錯,他不怕鬼--因爲他是具有魔力的巫師。
相同道理,夏詠昱之所以遲遲才被害,是由於他也修煉魔法,具有些微的魔力。
阿格裏帕亦是個魔力深厚的巫師,他不僅發明了『猶大的獄門』的最初版本,身旁還有小鬼服侍,爲他執行邪惡的任務。魔鬼不敢加害于他,甚至願意聽他使喚。
總之,只要身懷高強魔力,厲鬼就不敢近身。
這就是『大巨鼠能趕走小巨鼠』的原理。厲鬼確是十分兇殘邪惡,但在黑魔法師面前,他們不是乖乖聽命就是遠遠逃逸。
劍向不曾學過巫術,自然沒有任何魔力。但沒有魔力的人,卻可以藉由內藏魔力之物來保護自己。正如同耶穌基督在最後的晚餐所使用的木杯、死而復生時包裹在身上的屍布,都具備神聖的靈力,足以驅妖克邪。
因此,當下劍向唯一能夠取得的魔法物品--就是湯仕敬的屍骨!
湯仕敬的黑魔法功力已修煉五百餘年。受其魔力的庇護,定能完全驅散來自地獄的惡鬼。
而現在湯仕敬的屍體應該已經從曹公路的教會會館處移走。由於這是一樁槍擊命案,受創的遺體必然將送往停屍間由法醫做進一步的解剖勘驗。
至於停屍間的所在位置,就在高雄市立殯儀館。
高雄市立殯儀館在三民區本館路上,地處高雄縣、市間交界處。距離澄清湖及金獅湖不遠,附近尚有民用火葬場、覆鼎金公墓、三民區第一公墓、鳥松鄉第四公墓、軍用火葬場、回教公墓以及爲數甚多的喪葬禮儀社。
午夜時分一人驅車進入高雄縣境內墓地最集聚稠密的區域,感覺非常不舒服。但,爲了自身性命安全,劍向硬著頭皮也要火裏來火裏去。
現在他已能目見鬼魂了,一想起不知道在殯儀館處究竟會看到什麽,就禁不住發寒。
更何況,他是衆鬼獵殺的首要目標……
從夏詠昱家出發,自複橫一路改道中正二路,再從大順三路左轉,可連接至建工路;而建工路則與本館路交叉,直通市立殯儀館。這是最近捷的去路。
此時他正轉入大順三路,原本車輛稀稀落落的道路上,居然傳來高分貝的車胎摩擦聲。
一輛覆滿灰塵、高速行駛的舊型砂石車疾行而來,劍向定神一看,砂石車前座的擋風玻璃全然破裂,邊框殘留尖銳的玻璃碎刃。駕駛座上坐了一個額骨凹陷的壯漢,他的兩眼由於額頭的凹陷向眉心靠攏相對,正發狂地朝他直沖而來!
這是駕車的厲鬼!
劍向旋即催動油門閃避,但車尾仍被掃撞了一下,使他完全失去平衡,隨車體仆倒在地。砂石車在道路另一端煞車停止,並準備回車追撞劍向。劍向很快地從柏油路面爬起來,邊扶車身邊上車猛然加速。
就在方才跌倒之際,劍向又磨破了雙掌,左肩也愈益刺痛。他根本無暇回頭確認尾隨將至的砂石車究竟距離自己多遠,一心希望能遠遠抛開背後巨大的引擎爆發聲。
停靠在右側人行道上諸多車輛不停向後飛快位移。成排黯然無光的車頭燈,彷佛無情地在欣賞人鬼之間的極速追逐戰。
在劍向前方數十公尺處有一座天橋,他難以置信的看到天橋的鐵欄杆頂處,有一個身穿暴露洋裝的長髮女鬼直立在上緣。女鬼的面貌、表情完全看不清楚,但她的身材極爲細瘦,如風中枯骨般靜站在半空中。
就在劍向的機車逐漸接近天橋時,女鬼忽然平舉雙臂,突地縱身飛下。女鬼想飛身撲殺自己的念頭閃過劍向心中,他反射性地將機車的龍頭偏朝快車道,車身嚴重傾倒之餘,重重地斜撞在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劍向隨車子跌落在車道另一面。
雷霆般馳來的砂石車碾過女鬼的腰身,然後遽然煞止。女鬼的上半身匍匐離開巨大的輪胎底部,她的動作迅速,飛快地靠近劍向倒臥的位置。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女鬼的雙手突現利爪,猛然向他伸抓過來。
劍向不及反應,被女鬼抓住腳踝。他用力踢擊女鬼的頭部,沒想到一踢之下女鬼的半邊臉頰竟被踢了下來,漆黑長髮下露出淒白的頭骨!
眼見掙脫不開,劍向只好拖著女鬼的上半身騎了機車直接發動引擎,想利用加速的衝力抛出女鬼。但女鬼在這時以她的尖齒狠狠地啃掉劍向一塊小腿肉,讓他痛得幾欲失神。
機車輪胎隨即打滑,再度翻覆的車身壓折了女鬼的手腕,劍向腳鐐般的死箍終於松脫。苦撐著遍體鱗傷的身軀,他拉起機車龍頭疾奔飛去。
砂石車並未放棄追殺劍向,惡鬼駕駛緊貼安全島邊緣,不斷對他鳴放汽笛似的喇叭聲。
建工路與本館路交叉口附近的建築物上方,有一面某電信公司的巨幅燈管廣告看板。看板發出深藍強光,周圍浴在一片紫青的詭譎色彩之中。
通過進入市立殯儀館的路口前,可看到中山高速公路自上橫錯而過。
建工路的道路末端已縮減爲二線道,劍向只能以蛇行方式閃躲砂石車的襲擊。他雖身受重傷卻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技術純熟老練地利用路口的急轉彎,使砂石車龐大笨重的車頭衝破叉路底的石板牆上。
劍向發現額頂緩緩降下一條血河,積蓄在眉間並從眼尾處流落。這是方才墜車的傷口。
馬路兩側除了任意蔓生的雜草叢外,還亮著燈光的店家都是深夜尚未打烊的喪葬禮儀社。透過店面的落地窗,能看到製作精美的展示用棺木、滿櫃的骨灰壇、各項法事道具及老闆對外界漠不關心的臉孔。
沿路繼續驅車賓士,可見到不知後方圍了什麽地、高過人身的鐵皮牆。牆面以噴漆寫上『你要工人嗎?』字樣並附有聯絡電話;左側的野草聚生地,則停放了幾輛報廢的卡車及怪手,數個車窗方格皆全然闇黑。此處一小角是車的墳場。
順道右彎,經過『懷思堂』高聳大門,即是殯儀館停車場。
陰森的停車場上空無一物,旁邊不遠處供家屬做守夜靈堂用的一樓建築物,窗口皆挂上黃色緞布,緞布後透著橘色的搖晃燭光。
法醫驗屍的解剖室位於靈堂之後的更深處,劍向尚未決定是否在此停車之前,就感覺到周遭的氣氛極端怪異。
毫無光亮的前方傳來低沈的說話聲。那並非單一的說話聲,而是滿山遍野的異口同聲,像是在誦經,也像是在禱告。
隨著聲音越來越清晰,漆暗的前方終於有了動靜。在劍向的面前,出現了一排齊步走近的亡靈。不,並不止一排。在第一排的後面,還有第二排、第三排……這些亡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暴潮巨浪地自陰森的山頭、陡坡間湧現,光是目測完全無法判斷數量爲何。他們全都身著白色喪服,全都目露凶光地瞪著劍向。
『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
劍向的寒毛直聳,這些幽魂開始往四周包圍,並伸出雙手開始上下舞動。他們還未將圍圈收攏,即猶如舉行慶典繞著他狂笑叫囂。
『你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亡靈們的呼嘯愈來愈響亮。劍向無可避免地直視到這些死靈的長相,他們像電影中的食人僵屍那樣,頭皮發膚殘缺不全,臉孔陰黑浮腫,枯萎的細舌舔舐著碎裂的雙唇,充血的眼睛裏散發出垂涎欲滴的貪婪神色。
劍向再也無法忍受,他大喊一聲,像二次大戰時日本神風敢死隊駕飛機俯衝美國船艦般,將機車油門催至最底處,企圖突穿惡鬼構築的城牆。
惡鬼見劍向意欲脫逃,也迅速聚集靠攏,要將他重重圍堵。
就在劍向所乘機車撞倒第一排厲鬼的瞬間,劍向屈身踏足自機車座墊上縱身用力一跳,躍過惡鬼們圍起的牆垣,抱膝滾倒在地。接著他再也無法思及身上多處的骨折及嚴重擦撞傷,沒命地朝湯仕敬的停屍間狂奔。
他知道身後的惡鬼亦跟著蜂擁隨至,因爲他們的祟囂聲疾貼耳背般逼襲而近,就像有一支閻王所指揮、爲亡魂送終的死亡交響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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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點(完結篇)

經過了三個多月的休養,我終於在五月初獲准出院。
自從聆聽吳劍向敘及此一靈異事件的始末起,我和他開始了一段奇妙的合作關係。我一面記錄他的口述內容,一面與他對照我所完成的初稿有無遺漏任何細節。我彷佛成了一名傳記作家,記錄著一名優秀刑警所經歷到最不尋常的案件。有時我會被他從夢中搖醒,我只好睜著惺忪的雙眼替他寫下他忽然想要補充的故事細節。
然而,就在我完成故事的最後一章,我們的密切互動卻遽然終止。吳劍向的言行表現忽然回到以往我們初識時的點頭之交,與我談起話來感覺既客套又生疏,與先前的熱烈態度截然不同。我不曉得這究竟爲什麽--他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後,彷佛完成了『與我爲友』的任務似的?
主治我的醫生在這時候向我恭喜,說經過治療後我的輕度憂鬱症已經痊愈,毋需繼續住院。我總算可以重回北部,而妻也不再勸我回避工作壓力了。
我收拾簡單行李、隨身攜帶的文具及稿件離開病房,吳劍向對我報以微笑,那時他手上還握著那塊黃黑色的固體。
那並非石頭,而是湯仕敬右手食指的指骨。
『有了這個東西,我才能免遭厲鬼獵殺……不過,他們仍一直在我身邊偷偷窺待。』這是他說完故事後的結語。
聽完這句話,我不知不覺也油然産生惡鬼環伺的詭異感。
去年四月十一日深夜,他沖進市立殯儀館的停屍間,即全身撲倒在湯仕敬的屍身上。當時還留在解剖室的,尚有一位準備徹夜進行解剖工作的法醫,他大驚失色,完全無法理解吳劍向的怪異行爲,只好趕緊通報鄰近警局派人前來處理。
一批警察即刻趕到,但他們一時卻拉不開緊抱著屍體的吳劍向。最後,合衆人之力終於將身負重傷的吳劍向拖離現場,那時他手上牢牢握住的,正是在拉扯過程之間他抽出瑞士刀強拆硬卸的一截指頭。
出院以後,我立即前往拜謝某位重要人士,是他特意安排我住進那家醫院。事實上,我沒有對吳劍向說真話--我會遇見吳劍向,寫下他口述的故事,並非偶然。
早在入院之前,我就從報紙上知道了這個怪案。當時我深受此案吸引,把記載此案的各種時事雜誌全部搜羅到手,並準備再寫一本能引動衝擊性話題的罪案紀實小說。這部罪案紀實小說,絕不是警方搜查報告的大抄寫,我打算利用南下就醫的機會,與他實際接觸,親筆寫下他個人對本案的主觀看法。
爲此,我尋求某位醫界權威的大力協助,他曾在我學生時代治療過我的輕度憂鬱症。希望他能透過關係,讓我能結識這位與怪案牽扯不清的年輕刑警,並製造各種交談機會。這個寫作計劃,甚至連妻都被蒙在鼓裏。
然而,在完成初稿後,我發現他陳述的故事,果然和媒體的報導有極大的出入。
吳劍向被羈押後,依然不肯放開斷指。《焦點鎖定》四月號的新聞標題,以『精神錯亂的警界新秀』來形容吳劍向。文中提到,當時他聲稱『斷指有五百年之久的魔力。若我將斷指鬆手,惡鬼就會立刻殺了我!』駁回警方要他歸還斷指的要求。
吳劍向很快地由地方法院檢察官起訴,涉嫌近月來高雄地區的多起命案。三民分局的刑事組長高欽福表示,他是邏輯上唯一能殺害鍾思造的凶嫌;至於另一具同樣被殺于鍾思造死亡現場的無名屍體,則在一周內由熱心民衆報案後,確認爲自由攝影師夏詠昱。
《漏網》四月號對這段案情有詳盡描述。夏詠昱的屍體之所以獲得確認,是因有民衆發現一輛停靠路旁的房車遭竊賊搜括,車窗全被打破。管區警察接獲報案,根據車號得知這輛車的車主爲住在複橫一路上的夏詠昱。
然而,警察經偵查偶然發現夏詠昱已失蹤多時,馬上敏銳地感到不對勁,比對過失蹤日期後,即聯想到夏詠昱很可能就是三月底連續命案的那具無名屍體--無論外型、特徵,兩者均極爲酷似。在街坊鄰居的指證下,突破性地確定了屍體身分。
案情緊接著急轉直下,爲調查夏、鍾二人的關係,警方決定搜索夏宅,沒想到卻發現更離奇的事情--一片混亂、似遭人破門而入的夏宅三樓書房,俯躺一具橫死的年輕女子屍體。女屍生前並沒有遭強暴的迹象,但兇殘至極的殺人手法令人髮指,除屍身慘遭開腸破肚外,各種臟器亦被拖出體外,棄散在書房各角落。
命案現場中留有一隻女用皮包。皮包中除了有女屍的身分證件--她名爲張織梅,現年二十一歲--外,警方更意外發現一把警用制式手槍。
這支硝煙味仍存的手槍顯然在不久前曾開過火,而槍號證明了它就是吳劍向的佩槍,彈道分析報告顯示穿過湯仕敬頭顱、埋入牆中的子彈,亦是從這把槍的槍口射出的。
搜查至此,警方終於宣佈破案。鳳山市波蘭摩門教徒湯仕敬槍擊命案,自現場連袂逃脫的一男一女,就是吳劍向與已死的張織梅。
地院檢察官以涉嫌鍾思造、夏詠昱、湯仕敬及張織梅命案起訴吳劍向。不過,雖然檢方提出的殺人罪證歷歷可陳,卻仍遲遲無法將吳劍向定罪。
原因是,沒有動機。
辯方律師指出,吳劍向與四名死者完全沒有交集。事實上,警方根本找不到吳劍向殺害鍾思造的理由。毫無證據顯示他們曾經認識。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他和其他三人身上。不,更正確地說,他們五人,無論任何一人皆與其他四人沒有交集。
再者,吳劍向受捕後的自白,顯示他的精神狀態極爲異常。他的證詞內容,充斥著魔法、催眠術、夢境、召魂術以及潛意識等無稽之談。儘管吳劍向的某些說法合于現實狀況,但卻違背了一項物質性證據--警方找不到那卷DV帶,包括拷貝備份的VHS帶。另外,警方還查得,張織梅的工作原是陪酒女郎,男女關係本就複雜,數月以來則行蹤不明;她確實曾於一九九九年年底至歐洲旅遊,但卻查不出同行男子的身分,也查不出馬耳他島上的焦屍事件是否屬實,只能推測兩人爲掩人耳目,當時並未搭乘同一架班機。
最後,湯仕敬的簽證並無問題,他更不可能已經存活五百年……湯仕敬只是個在鳳山市區隨處可見、總騎著腳踏車四處傳教的平凡教徒。他對教會確實非常虔誠熱情,矢志奉獻一生於斯,但這和其他教徒並無太大差異。
辯方律師打算據此宣稱吳劍向已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有的命案都是在他發瘋失神之際、無意識間犯下的,準備向法庭爭取減刑判決。
在判決未定即引起爭議不斷的軒然大波之時,地院同意醫學專業人員的建議,暫時將吳劍向送往醫院,接受精神治療。
換句話說,吳劍向的法庭自白,也就是他在病院裏告訴我的故事,極可能全是妄想--他腦海中自編自導的妄想。

時事雜誌《高雄獨家第一手》的主編謝海桐是小我兩屆的大學學弟,與我同是『潮聲社』的社員。我們在社團結識,許多想法頗爲契合,因此畢業後也時有聯絡。
『潮聲社』並不是熱門音樂社,而是一個專門吸引新詩創作同好的小社團。由於中山大學臨近西子灣,時時善變的潮汐升落就是學校校景的一部份,本社成員們經常坐在岸邊堤石,面朝夕陽餘暉吟唱長詞短句,與潮聲相合,故名。
離開學校這麽久了,也不知道當時熱情投注的七人小社團還在不在?
謝海桐畢業後的境況與我類似:先是在報社當地方記者,然後轉戰雜誌圈,現在成了編輯。其實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臺北人,但退伍後卻留在高雄謀生,和我正巧相反。
他私下有個非常特殊的嗜好,就是研究神秘學。舉凡魔法、秘術、各地軼聞傳奇、古代宗教儀式及其它關乎超自然力的東西,均多有涉獵。他在求學時即此一領域興趣濃厚,新詩創作時動不動就引用什麽卡巴拉哲學思想的譬喻。
原本我在高雄逗留期間,想抽空與他見面敍舊,但彼此的時間一直搭不起來。我在電話中提到最近在創作新的小說,內容關乎中世紀的魔法,卻十分缺乏佐證資料,所以希望他可以提供我一點意見,或是協助我搜集這方面更多的資料。
事實上,雖然我早知道目前撰畢的稿件內容,全是吳劍向的妄想,但心中卻充滿矛盾。我並不想盡數按照他的陳述內容發表,但更不想放棄這個曲折玄異的題材。我改變初衷,決定不以罪案紀實的型式發表,因爲我發現在我出院後,很多人以『憂鬱症』來攻訐我的名聲。
我不希望再和任何精神病症扯上關係。我很明白,假如我發表了這本以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爲主題的罪案紀實小說,必定又會引起有心人士惡意的聯想。所以我要將故事寫成靈異小說,換掉書中的所有人名,並更動故事部份情節,尤其是那個血腥到極點的不團圓結局。
爲此,我有必要對魔法有更多認識,看看能不能從中獲得新靈感,讓書中的男女主角化險爲夷,成功化解詛咒的危機。
謝海桐滿口答應,但我知道他這個人有點善忘,所以在挂掉電話前還不斷提醒。待我回到臺北後半個月左右,我才收到他寄來的包裹,裏面全是相關範疇的參考書籍,並附上一張『祝寫作順利,不再坐困風雨愁城/學弟海桐』的便條紙。
妻在那天深夜我工作返家後將拆開的包裹交給我,我帶著這些書進入臥室。
讓我相當訝異的是,其中竟有《靈媒人格探勘》!
記得夏詠昱的書房也有一本《靈媒人格探勘》。吳劍向正是藉以自學召魂術,將夏詠昱的靈魂召回人間。不知道眼前的這本書,到底只是恰好書名相同,抑或根本就是同一部著作?
我翻開這本書,並取出我在病房內與吳劍向合作寫下的手稿互相對照。時間已近子夜,妻對我就寢前卻把工作帶到床上來感到相當不滿,她沈默地轉過身去,將自己埋入被窩深處。
我沒有理會她的反應,徑自扭熄日光燈,在柔和的橙黃床頭燈燈光下繼續閱讀。
一面比對,我逐漸確定兩者真的是同一本書。前面的章節,同樣都描述著世界各國歷史上著名的靈媒:派波太太、馬修.曼寧、珀爾.柯倫……而,書末的第十三章,亦確實是〈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
自靈媒與生俱來的特殊體質之介紹始,〈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談到了世界萬物對靈媒生理和精神上的隱性影響、召喚預言幽靈與召喚死去親友在作法上的不同,以及冥想入定跟呼吸控制的方法……內容果然完全一樣。
不,不對。實際上,並不完全一樣。
我忽然發現原稿中提到的一段描述,在書中找不到相合的段落。這令我大惑不解。
原稿中寫道--
『召喚死去親友靈魂的法術,與召喚預言幽靈的方法基本上並無太大差異。不過,在施行召魂術前,有一個前提必須先予以說明:所謂的召魂術,並非是令死者復活的法術。施法者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于臨終前的最後意識。
『此一臨死意識爲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現死者在臨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專注,卻無法讓死者在人間恢復行動力或判斷力。亦即,魂魄僅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它可以回答偵訊者一些簡單的問題,卻不能取代被附身者進行太複雜、太長久的活動。
『死者的魂魄會隨時光之逝去而逐漸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術,則必須選擇逝者死亡之處,把握時間儘快進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識。』
但以上三個段落,我卻未能在第十三章找到。
也許是吳劍向在口述時記錯了吧?在別的章節看到的描述,卻以爲是這個章節的內容,這種事並不罕有。我一時興起,繼續翻找書中其他章節,但仍然沒有找到相關描述。
吳劍向是不是誤植了其他書上的內容?
我仔細回憶,卻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因爲,我想起這一段內容,就是吳劍向在某夜將我搖醒,要我立刻補充的描述。我的腦海中浮現他執拗的表情。他並沒有搞錯。
那,爲什麽他急著要我寫下這麽一段在原書中根本不存在的內容?
本段內容,只不過在說明:『召魂術並不能讓死者復活。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于臨終前的最後意識。』而已啊?
我愈想愈不明白。重復讀過這幾個段落,我陡地想起故事中一個不合邏輯之處。
噬骨餓魔洪澤晨在一九九五年已遭槍決,然而他的陰魂卻出現在鍾思造所住的四○一室與夏詠昱的自宅。但是,既然魂魄僅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在人間沒有行動力或判斷力,爲何洪澤晨的陰魂能在這兩地遂行謀殺?
無論怎麽想,都會感覺它自相矛盾。
難道說……這段內容根本就子虛烏有,全是吳劍向捏造出來的?但,爲什麽他要這樣做?
我內心疑雲滿布,不自覺喃喃自語起來。這驚動了床畔倦容滿面的妻。
『鐵誠,你怎麽搞的?』
『沒事……我只是睡不著,在想事情。』結婚這幾年來,我和妻的感情逐漸疏離淡薄,只在兩個女兒面前維持最底限的親密。即便現在同床共枕,我們的話題也只剩寒暄。
縱然我在外界文名響亮、叱吒風雲,在妻的眼中我仍不過是個陰鬱畏縮的丈夫。她看穿了我在鎂光燈下的亮眼表現,充其量是在掩飾內心的卑屈與怯懦。我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真的是個需要靠掌聲來支撐內心自尊的可憐人。所以我才亟欲撰述能廣激話題的爭議性作品。
『你最近好奇怪!晚上經常不睡覺,偷偷溜到客廳裏到底在幹什麽?』
『我沒有啊……』見妻疾言厲色,我囁嚅地低聲否認。
妻因無法入眠而態度強硬。『你就是有!』
--我真的在三更半夜離開過臥房?但我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啊!
瞬間,我感到一股恐怖的顫慄!
一切的謎團都解開了……我終於明白那段『不應該存在的內容』意義爲何了。
事實上,魂魄不只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就像噬骨餓魔洪澤晨的亡靈一樣,他同樣具備死前的行動力與判斷力,足以屠戮世人。
那段內容確實不存在。因爲,它是吳劍向僞造的。
不,不能稱呼那個人爲『吳劍向』,應該叫他『夏詠昱』才正確!
若將故事中的劇情與現實狀況互相比對,其實可以明顯地判斷出在這幾個人當中,唯一真正研究過黑魔法的,並不是湯仕敬,而是夏詠昱。湯仕敬是個對神虔敬有加的教徒,他不可能擁有修煉巫術的禁書。
也就是說,真正施下『猶大的獄門』魔咒的、真正讓張織梅感覺邪惡透頂的男人,不是湯仕敬,而是夏詠昱。
在原稿的故事中,這才是應該代換的姓名。如此即能完全符合邏輯--
夏詠昱應該不可能是阿格裏帕的嫡傳弟子,也不可能活了五百年,但他在生前的確沈迷巫術世界。他必然在某次機緣下學得『猶大的獄門』,並將其與催眠術、夢囈及睡遊結合應用。他在追求張織梅遭拒後,即心生歹意,對張織梅下咒,殺害了她的情人鍾思造。但沒想到自己也將作法自斃,以張織梅爲媒介的魔咒亦加諸於己身。
接著,聰穎優秀的刑警吳劍向涉入了此一事件,從戈太太家的巨鼠追查到四○一室的鍾思造腐屍。但這正好落入夏詠昱的陷阱,夏詠昱想藉召魂術扳回一城,從鍾思造處找出自救的方法。夏詠昱雖爲鬼所殺,但他最後卻幸運地借著吳劍向的召魂而暫返人間。
就在吳劍向召喚夏詠昱的魂魄後,夏詠昱終於附身在他體內。和那段贋作的描述完全相反,魂魄絕不止是臨死意識,事實上他可以支配宿主,控制宿主的行動。
吳劍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附身,他仍然努力尋找失蹤的張織梅。然後,張織梅潛意識的魔咒再度發威,讓這對相愛未久的戀人身陷致命危機。
吳劍向是否早就認識湯仕敬,且對他有極大恩情?他們的因緣際會如今已無從查證。也許他決定帶著張織梅,前往教會求他協助。對神極端忠誠的湯仕敬此時毅然扣下扳機,是不是希望以殉死作祭,來解救這對可憐的男女?
但湯仕敬的鮮血顯然流得於事無補。惡鬼洪澤晨依然現身,而且先後殺害吳劍向與張織梅。夏詠昱終於逮到絕佳良機,他借屍還魂,在吳劍向被掐死後重新復活!
實情不可能如故事所言,吳劍向被勒緊脖子五分鐘後仍可因戰慄感的衝擊而恢復意識。他一定當場死亡,而屍體及其所擁有的記憶,則全由夏詠昱接手!
夏詠昱的魔力不足以與惡鬼相抗衡,他仍然需要解救復活後的危機。他從吳劍向的記憶中習得『聖物理論』,知道虔敬教徒的鮮血沒用,並不表示他的屍骨無效。於是他立即前往市立殯儀館,折下湯仕敬的手指做爲護身寶物……
夏詠昱爲免以吳劍向的身分鎯鐺入獄,遂編造了一連串的謊言,讓精神鑒識人員判定他罹患妄想病症。法庭上的兩造爭論,至今仍未平息。
夏詠昱在醫院裏巧遇了我,他內心殘酷的惡意再次湧起。一個當紅的小說家不斷向他探詢可供創作的題材令人煩不勝煩,所以他決定在我身上施與『猶大的獄門』。
他曾于深夜時分端坐在我的床緣,事實上是正在施法。而當他說完編造的故事以後,他的詛咒則同時完成,所以他不再與我說話,只在我出院時對我報以最終的微笑。
但我未曾做過那個關於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的惡夢。我伸出右手,也不見那個繪有五芒星魔法構圖的血痕。也許夏詠昱又發明了新型態、更難纏、更無法察覺的『猶大的獄門』?也許我只是在睡夢迷蒙間,知覺模糊地上了幾次洗手間?
原稿中多了一段不該有的內容,我不應該妄加猜測。也許《靈媒人格探勘》的作者爲這本書前後寫了多種版本,這一段內文在此版本存在而在另一本被刪去……
妻是否也被我施咒了?我一直懷疑妻背著我外遇,那麽,這個魔咒是否會經由她傳給與她親蜜接觸過的不知名男人?
也許吳劍向根本就沒死,他只是患有嚴重妄想,空口捏造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我是否被有關魔法的妄想所傳染了呢?我發現自己早就無可理喻地相信魔法確實存在。沒錯,魔法必然滿布在我的身邊,以各種標語、圖案、聲音誘惑我,陷我進入瘋狂。我不知道復活之後的夏詠昱在我四周設下了哪些圈套,引我做出不由自主的怪異行爲。
也許張織梅與所有男友在人海中相遇、相戀,並不是致命危機下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係。她是酒家小姐,這些男人、包括敬虔的湯仕敬……之間的相互殺戮,也許只是男歡女愛的爭風吃醋,而與殺人魔法毫不相涉。
夏詠昱是否透過我的朋友,對我施加魔法呢?
不,說不定『他』真的活了五百多年。阿格裏帕的嫡傳弟子--他既然會借屍還魂,也許這五百年來他的魂魄就像寄居蟹不斷替換新殼一樣,在人間不斷尋找新的宿主……夏詠昱、吳劍向只是他暫時寄生的軀體而已。
他爲何不直接殺了我,寄生到我的屍體上以逃脫刑責?也許他自認一定能得到減刑?也許他早已對我施下催眠,隨時都可以召喚我回到他面前以供使用?
他有沒有催眠我的主治醫師,讓我立即出院,以便替他散播『猶大的獄門』之咒?
但,我的手上沒有湯仕敬的指骨。若我真遭『猶大的獄門』所詛,厲鬼隨時會在日落之後前來索命。雖然我很確定,我並沒有聽見門外曾傳來惡鬼的呼吸與喘息聲,但我只要一聽見廚房水龍頭的滴水聲、微風吹過百葉窗的輕響,或是其他我無從判斷的微音,我就會害怕得睡不著覺。我的耳朵中好像不斷發出窸窣聲,既像耳鳴又像幻聽。
我不會讓惡鬼進房門一步的。我鎮日待在圖書館中翻查存檔報紙,搜集過去在我家附近因任何事故身亡的舊聞,我得知道那些厲鬼到底會以什麽模樣出現;我在睡前,一定會近乎偏執地檢查各扇門窗,不給奪命厲鬼有侵入的罅隙。
我得把門鎖好。但我必須鄭重聲明,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
我是說真的。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
感謝redline兄題材獨特的小說, 請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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