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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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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监狱局迎新春促改造运动会终于胜利闭幕了。天河监狱获得了五金五银六铜的好成绩。奖牌虽然大都取自田径项目和趣味项目,但真正引人注目并最令天监自豪的,当然还是篮球比赛的冠军。刘川除了在篮球和队列项目上,各得一金一铜外,还得了一个最佳体育风尚奖,大概算是对他挨的那记肘击的一份补偿。按照规定,最佳体育风尚奖与单项冠军同等计算总成绩,所以刘川等于拿了两金一铜,一共为自己挣了五百分。再加上他年初又考下了法律专业的两门单科,再加上他平时的表现,他的积分一下子超过了班长梁栋,坐上了  
全监区罪犯记分排名榜的头把交椅。而且,在运动会后他又被抽到监狱的阳光超市工作去了,不仅每日能够多加两分,而且,又可以经常见到小珂了。小珂是犯人们在日常的改造生活中,偶尔有机会见到的惟一养眼的女性。每个远离妻子女友的男犯,都会把见到小珂当做一种享受和荣幸。

  刘川原来还因为面子而怕见小珂,现在也不能免俗了,尽管他心里还深深地爱着季文竹,但小珂在他的感觉上,一直是温暖和友爱的象征。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会晴朗起来,就会产生被关心,被爱护的舒适感。刘川想过,自己除了季文竹外,小珂算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他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的人。

  在监狱的两年生活中,刘川仅仅见过几次小珂,到阳光超市工作后,见的机会突然多了。他突然发现,小珂原来竟是如此漂亮。她穿着深蓝色的警服,带着女式的警帽,那张俊俏、朴实和干净的脸庞,几乎就是美丽、端庄和爱的化身。阳光超市对刘川的吸引,与其说是每日可以多挣两分,不如说是在小珂管理下工作的那份愉悦的心情,更加令他身心满足。

  

  刘川属马,有一次过本命年的时候,他爸手下的娄总给他算过一命。娄总精通阴阳八字,学过麻衣相术,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端着半仙的风骨。刘川当时没太当真,现在想想,他算刘川命犯凶煞的年份,正是刘川出事入狱的这年。按他的掐算,刘川从这一年往后,应当逐年好转,两年之后,凶星退避三舍,吉星去而复来,于是喜讯频仍,遇凶化吉。也许这个转运的时光终于来了,这一阵刘川确实觉得事事顺遂,拆毁铁条的事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送严管队集训的思想准备,谁料后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运动会上虽然挨了小康一肘,但因此让他再捞一金,如此锦上添花,很好很好,让小康自己生气去吧,气死他活该。还有那只小鸟刘翔,若是放在凶星当头的年份,定成祸害,但发生在这一年中,不仅躲过了责罚,监区长居然还同意他继续收养。可见一个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是拦都拦不住的。

  他的运气好到,不光是铁窗事件给每一个服刑人员带来满窗春色,而且,养鸟事件也给大家带来了吉祥福音。刘翔虽然死了,但犯人爱惜生命,爱心发现的心理却受到监狱当局的高度重视。在运动会结束之后,天河监狱决定,允许服刑人员每人在监号内养一盆鲜花,养一条小鱼。鱼和花的品种,由本人根据个人喜好自选自定,然后由监狱统一采买。为这项人性化管理的推行,各分监区还专门做了动员,并组织了讨论。养花养鱼虽然对服刑人员的心理调节,生活情调的提高,都是好事,但既然养了,就要养活,以养活养好为荣,为能。要把这项活动当成培养和检验爱心,珍惜生命的一种表达和展示。
对监狱开展的这项活动,大多数服刑人员都挺高兴,但也有少数不高兴的,嫌太麻烦。好多犯人在社会上原本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甚至没什么爱心,现在在监狱服刑,每日出工出操打扫卫生,还要考试学习,一天到晚还不够忙的呢,自己活得还没精打采呢,哪有心思伺弄这些活物,万一养不好死了,还落个不珍惜生命缺少爱心的名声,所以不感兴趣,态度消极。

  刘川不管别人,反正他挺高兴。他在鱼的采买品种单上,挑了一种名叫玻璃的鱼,因为他听陈佑成形容过这种鱼的模样特征,感觉十分合意。陈佑成在外面就一直喜欢养鱼,说起其中的知识,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说玻璃是一种几乎完全透明的鱼,连骨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恰恰是这透明二字,成为刘川选它的理由。

  在花的采买单上,列了十多种花草名目,有兰草,有仙人掌,还有迷你龟背等等。刘川跟班长梁栋表示,自己想要的花采买单上没有,问能不能在采买单之外另选一种。梁栋当即答复不能。虽说监狱让服刑人员自由选择所养的花鱼,但任何自由都有限度,具体来说,就是以采买单上列明的品种为限。刘川又直接去找了管号队长庞建东,庞建东也说:养花其实更多是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象征,无论什么品种,哪怕闲花野草,能养活就是有意义的。刘川想了想,还是执拗地表示:我会精心养好它的,可我很希望能养我爱养的花。庞建东皱眉,觉得刘川这人,有时还好,有时太倔,既然队长已经把养花养鱼的教育意义讲得很清楚了,他还坚持自己的不合理要求,就有点二百五了。他想训他两句,但不知怎么一张嘴却改了口,他对刘川问道:

  “你到底想养什么花呀?”

  刘川说:“我想养文竹。”

  庞建东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没再说不同意,当然,也没说同意。他把刘川的份外要求,原原本本,不加解释,不加说明,不置可否地,报到生活卫生科去了。

  生活卫生科负责统一采买工作的郑小珂看了三分监区报来的花卉采买单,在印好的品种下面,又多了四个手写的字:文竹——刘川。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沉默,沉默之后她对送单子来的庞建东说:我们这些品种都是和花场联系好的,你干吗不让刘川在这里面选一个,他为什么非要订什么……文竹?

  庞建东脸上没好气,他没好气时的模样通常很酷——严肃着,目光冷冷,话很少,声音也瓮声瓮气,他说:不知道。

  小珂的目光,在“文竹”两个字上停留很久,这两个字让她同样面色不好。

  庞建东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回去告诉他不就完了。你们就给他选个别的吧,除了文竹,我看他对别的花,什么品种就都无所谓了。”

  庞建东说完就往门外走去,小珂在他身后张了一下嘴,但没有说出声。
天河监狱九个分监区近两千名犯人,近两千盆花草,数量品种陆陆续续统计齐全,拉出了一张完整的采买单子,送到花场去了。在那张单子上面,没有文竹。

  但在大批盆花送到天监之前,天监生活卫生科的办公室里,已经摆上了一盆黄山迎客松似的挺拔的文竹。这是小珂去花卉市场自掏腰包买回来的。虽然文竹在花卉市场上是最便宜最通俗最常见最不起眼的品种,但如果仔细品评,你会发现那些文竹枝桠错落,形态意  
境各不相同,有的挺拔苍劲,有的纤细飘逸,有的一枝独秀,有的锦簇蓬勃。文竹更像一个盆景,把松柏的大气与沉着,把翠竹的俊朗与清新写意得传神绝顶。

  小珂一边挑选,一边想,刘川不会真把这棵“巍巍青松”,想象成娇花嫩叶的季文竹了吧。

  

  监狱生活卫生科专门订做的大鱼缸也到货了,在每个监号都找到了一个安身的角落。在那些鱼缸中,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观赏鱼游弋在“礁石海草”之间,或精灵古怪,或悠然自得,个个都是惹人怜爱的样子。刘川很喜欢他养的那条玻璃鱼,和陈佑成说的一样,果然晶莹透明,肋骨毕现。更经典的是,玻璃——刘川就这样叫它——从不像其他鱼那样争奇斗艳,那样霸道招摇,它总是一动不动地安于海草之中,冥思默想,一副大隐于市的模样,这与刘川向往的境界,很投合的。他不喜欢陈佑成养的那条“红绿灯”,总是在鱼与鱼之间到处乱窜,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一副小人形象。他也不喜欢李京养的“大神仙”,一身雍容华贵,惟恐自己不被瞩目,总爱占据鱼缸的中央,主角意识极强。班长梁栋养的那只大乌斑个性还好,不爱显摆,但颜色太厚太浊,好像涂了很多层保护膜似的,表情暧昧,若不反复凝神细辨,很难看清它的真正嘴脸。

  这个鱼缸就像一个袖珍的社会,各色人等,各行其是,彼此争斗,彼此相容。只有一点共同拥有,那就是生命的鲜活与真实。当刘川后来发现,李京、陈佑成和孙鹏他们,也都很喜欢他的“玻璃”,于是他也就喜欢上他们的“红绿灯”和“大神仙”了。鱼们毕竟共饮一水,比肩为邻,和这个监号里的人们,又是何其相像呢。大家相处久了,多少都有感情。

  大家订的花也送过来了,刘川终于如愿,养上了一盆文竹。那条玻璃鱼和那盆文竹,倾注了他的许多心思和情感,它们在他的精心护理下,长得特别茁壮,活得特别安详。

  夏天到了。刘川的积分一直排在一监区的头位。不难看出三分监区是很照顾他的,除了一直推荐他担任监区英语补习班的教师外,还让他担任了工间操的领操员。据说分监区还曾经请示过监区,想让他到一班当班长去,但由于规定犯杀人、伤害之类罪行的暴力型罪犯不能担任班长职务,所以监区没批。而且刘川已经有了一个卫生员的职务了,又当了四班第一互监小组的组长,他的职务已经不少了,每个固定的职务,每个临时的任务,都有加分的规定。再加上刘川始终保持着低扣分的水平,只进不出的状态维持了他的榜首位置。这半年来刘川只被扣了四次分,一次是出工干活时不小心把半瓶胶水碰翻在信封页子上了;一次是把四分之一个实在吃不下去的馒头悄悄扔在垃圾桶里了;一次是他和孙鹏用三十块钱的采买额度打赌,赌今年十一国庆节吃饺子限不限量。上年春节吃饺子,三分监区有部分肚子大的犯人私下里表示吃饱了但没吃够,刘川觉得今年十一菜谱上既然写了饺子,那肯定会参考八个月前的情况多包一些。而孙鹏认为吃的最终总能战胜包的。他过去在外面的饺子馆里一次就吃过两斤,在这儿一个人让吃两斤吗?他们打赌的时候班长梁栋也在,发表了三点意见,一、希望刘川赢;二、估计孙鹏赢;三、按照“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十不准”的规定,犯人之间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赌博行为,你们违反规定打赌,应予批评扣分。后来梁栋当真把这事向庞建东作了汇报,庞建东分别给予刘川和孙鹏各扣十分的处理。
还有一次扣分,也是刘川大意了,那一次他抱着一大箱新到的货从超市门外进来,对一个正要出门的新犯人说了句:“闪开,让我过去!”违反了《罪犯一日改造生活用语》中明文禁用的语言,被一个路过的队长听见,当场扣了刘川五分。

  不过队长们对刘川的总体印象,从孙鹏伪病前就开始转变,到刘川去病犯监区照顾孙鹏之后,好到了顶点。再到运动会刘川摘金掠铜外加风尚大奖,已经基本巩固定型,所以监区分监区有什么受信任的事情,都会想到刘川。犯人们之间平时竞争的,主要就是分数。年末年初竞争的,主要就是奖项。分数等于平时的浇水施肥,奖项就是盛开的枝叶花朵。耕耘的目的,是为了收获,能不能收获减刑假释,能不能享受更高的处遇等级,有没有资格定期进入团聚楼夫妻同居,全靠年终获奖的大小高低。平时大家天天算分,年末人人天天算奖。积多少分得多大奖,得多大奖减多长刑,都有公开透明的规定,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细账,一算便知。

  到十一月底时,刘川也在暗自回顾展望。他算出他在剩下的一个月里,如果不再出现大的扣分的话,将将可以得到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称号。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展望明年,形势却不容乐观。明年没有运动会,也不一定再有给孙鹏把屎把尿这种露脸的事了,今年法律专业考下了三门单科,其中一门是不用费劲的外语,明年没有外语这个便宜,最多只能考下两门。分析这些因素,明年的积分理论上肯定少于今年。李京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今年主动放弃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屈取一项监狱嘉奖即可,这样可以把分数结余下来,留到明年再用。按照罪犯计分考核办法的规定,对得奖后剩余分数的处理是仿照了财务会计学的某些方法,可以结转下一年度延续使用。如果刘川今年只要一个监嘉,把结余的分加到明年,明年就绝对可以得到一个全监狱局改造积极分子的大奖。但如果他今年要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明年大概只能得个监嘉,和今年得监嘉明年得局积极分子相比,总的获奖等级明显不同,至少影响他少减半年的刑期!

  李京在社会上做过生意,有着良好的商人头脑,他自己今年也准备如法炮制,躲一个监表,结余一些分数,争取明年挣一个监嘉。李京的算法不错,但刘川还是有点犹豫,一来害怕到手的监改积极分子不要,明年再出什么意外,最后落个鸡飞蛋打。二来,离年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之同理,如果真的是福不是祸,恐怕一样躲不过。

  李京笑笑,附耳道来:好躲,你随便犯两个小错就行,煮熟的鸭子,照飞不误!

年关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禁地站在筒道墙上挂着的记分榜前发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与同好窃窃私语,算计着自己的未来。虽然队长们大会小会都在批评躲小奖攒大奖的投机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账。按李京的话说,既然规则如此,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成绩,是一种智慧,智慧只要不违法犯规,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说来,何错之有?


  李京躲奖的方法很简单,今天起床被子叠歪一点,扣三分;明天睡觉鞋没摆齐,扣两分;后天在筒道里和人停留说话,又扣三分;大后天集合时拖拉几步,要是队长不理他,就在队列里和左右的人低声耳语,让队长不扣也得扣。实在不行就说几句文明禁语,比如:闭嘴!比如:你瞎寻摸什么呢!之类。或者背地里叫梁栋“四眼儿”,叫陈佑成“罗锅儿”,再故意让人听见。反正梁栋确实带眼镜陈佑成确实有点驼背,叫他们这些也不算骂人。骂人的话李京不说,连“傻波依”这种话都不说,说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队长还要找谈话让写检查,动静太大,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川后来还是没按李京教的法儿办。一来觉得做人做事如果过于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齿,和自己喜爱的文竹之舒展挺拔,玻璃之透明安静,也大相径庭。二来,他骨子里看不惯李京,一直敬而远之,既不树其为敌,也不近其为友。而且李京太喜欢乱吹,万一刘川哪天被子没叠出角来扣了分,他准能到处跟人吹牛,说刘川什么都听他的。刘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赔了呢,他这人表面挺能公关,可惜说话做事档次太低。档次低的人越上赶着套磁越招人烦,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监区最能拉关系,谁横爱跟谁交,谁的“事儿大”爱听谁聊,谁刑释给谁留他家的地址电话,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当然除外。其实旁观者清:他的大多数“关系户”都不正经答理他,但当事者迷:李京自己就没这个眼力见儿!

  

  这一年结束之际,刘川的分数还是达到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得分线。据说分监区也按这个奖项向监区和监狱行文呈报了。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成绩与过失,都有了最终的着落。一监区后来一共向监狱报了五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人选,其中三分监区的四班就占了两个,一个是刘川,另一个,当然就是班长梁栋。

  春节就要到了,在监狱里,春节的气氛仿佛比社会上来得更加显著,各分监区都在准备新春的板报,策划节日的布置,排练文艺节目。刘川没有参加文艺排练,其实他一直想把从大学毕业就扔掉的摇滚重新捡起来,可惜不光三分监区,就是整个一监区,整个天河监狱,也找不出一两个这方面的同好。而且摇滚对乐队的要求太高,哪怕是那种“不插电”,也要有个像样的鼓和吉他才好,摇滚听的就是气氛,就是发烧,不是随便弄个小乐队或者找个伴奏带那种卡拉OK式的玩儿法。所以,各班组织节目时刘川连名都没报,分监区现在只知道刘川篮球不错,不知道他唱歌其实也有一号。

  但刘川也没闲着,他和陈佑成一起,负责三分监区的迎春板报的制作。稿件是由分监区统一组织的,陈佑成懂美术,刘川写字好。陈佑成负责整体版面设计和绘图,刘川负责写文字。分监区要求这块板报一定要搞出水平,搞出新意,力争在全监板报评比中拔得头筹。

  春节放假七天,这七天的菜谱也早早公布出来了,除了饺子、包子、馅饼之外,还有炖排骨、红烧鸡块、西红柿炒鸡蛋、炸带鱼等等,光看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春节期间观看电视节目的内容及时间安排,全监文艺汇演的节目名单,各监区自办的游艺活动等等,全都在筒道内把告示张贴出来。而对刘川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的节目,今年的春节,真正让他心动的,是他已经有资格争取到回家过节的名额。
到了一月中旬,春节探亲的名额终于分配下来了,三分监区分到两个。三分监区有三个犯人达到了获得监改积极分子的分数线,还有几个犯人也因种种条件而拥有竞争的资格。从分监区干警那边不断传出话来,今年究竟哪两个服刑人员可以过年回家,一看分数,二要评选。分数就像F1汽车赛的资格审评,评选就像排位赛,监区和监狱的通权审批,才是决定最后获胜者的正式决赛。

  刘川这两年监狱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静如水,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欢玻璃鱼呢。他从心眼里开始推崇那种动不如静的生活态度,推崇姜太公只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处世哲学。但是这次,他和其他几个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样,那些天处处小心谨慎,样样工作积极带头,生怕不凑巧碰上个芝麻大小的失误,扣分事小,在评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来的。

  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刘川向分监区上交了一份认罪悔罪书。认罪悔罪书刘川入狱后一直没有写过,现在突然写了,在他的竞争对手眼里,不是功利投机,又是什么?

  

  认罪悔罪书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间,都应当写的。

  可刘川一直没写。

  钟天水提醒过他,冯瑞龙教育过他,庞建东要求过他,但谁也没有逼着他写。

  刘川入狱后,从消极到积极,从绝望到希望,从不适应到适应,其实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墙生涯中都经历过的相同曲线。现在,他已走出了低谷,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监的改造名人,但是,每当回顾自己的失足犯罪,心里还是有点委屈,有点自认倒霉。认罪悔罪书能这么写吗,不能!要真这么写了,肯定还得当做拒不认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还不如不写。

  不过刘川作为一名改造积极分子,竟然从来没有写过认罪悔罪书,这事说出去确实有点笑话,连邓铁山都为这事私下里问过钟天水:刘川还没写认罪书吗?钟天水摇头说没有。邓铁山脸色有点沉,但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没有再说。从邓铁山到钟天水,再到冯瑞龙和庞建东,对这事都采取了眼睁眼闭的姑息态度,庞建东开始还找刘川谈话提过要求,后来从钟天水口中知道刘川与单家母女这一段孽缘,皆是因为当初顶替了本来应由他完成的一项差事,才如梦方醒。刘川当初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时说的那句“代人受过”言犹在耳,现在才知所言不虚。自从知道这段内幕之后,关于刘川的认罪悔罪书一事,庞建东就再也没有提过。

  但作为刘川服刑所在监区的负责人,钟天水还是一直为认罪书这事心里不踏实。因为从法理上说,刘川无论有多少客观原因,他毕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决毕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帮助刘川挖掘犯罪的主观原因,是管教人员应尽的责任。所以钟天水考虑再三,在刘川的分数达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分数线的这一天,还是把他叫到了心理咨询室里,字斟句酌地谈了他对刘川当初犯罪的看法。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二)  
新浪读书  


  他说刘川别说你了,碰上了单家这对母女谁都难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他们,恐怕也一样倒霉的。但我最终肯定不会让自己折到这儿来,这就是咱们两人的差别,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差别?

  刘川说承认。其实我当时也知道应该依法解决,说到底还是法律观念淡薄,法律没有学好,要不我现在选学法律专业呢。停了一下,刘川又说:钟大你不就是让我写认罪悔罪  
书吗,您放心好了,我写。

  钟天水笑笑,说:能写当然好,可别这么写,别光这么一句法律观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学生,你的法律观念,应当并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让我说,是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从这方面找找根源。

  刘川说:我们分监区筒道里面贴着一个标语,我看了两年多了:播种性格,收获命运。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赖性格,队长又该说我避重就轻了。

  钟天水说:才不,一个人要敢说自己的性格有缺陷,那可比说自己法律观念淡薄诚恳多了。咱们今天谈也算是一次心理咨询吧,心理学上讲的性格,也叫个性,是指一个人带有一定倾向性的相对稳定的心理特点的总和,还包括对外部环境和对其他人的适应性,友善或者敌视的程度等等。当然,说深了,性格又取决于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性格好坏对一个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经不住愤怒,受不了刺激,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时还可以,甚至很强,但在某个特殊时刻,又变得很弱。一受刺激对事物的认识就容易偏,行为也就一下偏了,这都属于性格意志的缺陷。你刚入狱那会儿的精神状态,我一看就知道你这种个性,这种人格,毛病太大。我就看出来你入狱前入狱后的那些倒霉事,有客观因素没错,但也有很大主观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认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根源,让自己完善起来。罪是个法律概念,认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么抵触。

  刘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说:我没抵触。

  

  刘川说他没抵触,听完钟大这一席心理咨询的谈话之后,他真的没抵触了。

  于是,他就写了认罪悔罪书,写完,就交给庞建东了。

  于是,犯人当中就有人认为,刘川是为了过年回家。

  不过说心里话,刘川真的想过年回家。

  因为他惟一的亲人,他的奶奶,住进养老院了,她离不开轮椅,离不开护工,她现在没法来监狱看他。尽管他的处遇等级,早就有了和亲人团聚的权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亲属,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没资格总来看他。

  可他想她们。他每天都在钻心地想念她们。他做梦都梦见了他从这座高墙电网的监狱中自由地走出,和她们一起欢度春节,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视,一起逛街,他左手挽着文竹,右手推着奶奶,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小孩拽着风筝奔跑如飞。这个梦境,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把他诱惑得坐卧不安。

  有一次陈佑成和他聊天,替他分析了他的形势。按陈佑成的分析,刘川在四个最有可能被批准回家探亲的犯人中间,排名最前,而紧随其后的,又非班长梁栋莫属。陈佑成说,本来应该是梁栋占优的,因为梁栋是天监多年的改造名人,去年春节就批了他回家探亲,但因为他母亲到外地他姐姐那儿看病去了,所以他主动让出了名额,今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了。但由于刘川前些天在狱务公开评议会上给分监区提了两条意见,一条是希望把监号的日光灯瓦数换大,方便大家晚上自学;另一条是希望把储藏室的东西组织犯人定期晾晒,避免发霉变味。这是天监多年以来,第一次由犯人在会上公开给狱政当局提意见,在犯人中反响很大,多数犯人私下里认为这个做法对刘川春节回家将产生不利影响,少数干警也确实据此认为刘川冒头露刺,口气太大,说到底还是罪犯的身份没有摆对。但钟天水在监区的干警会上纠正了这个说法,认为狱务公开就是要诚意听取犯人和犯人亲属对监管工作的意见,建立监督机制,犯人的意见如果有理,就应采纳。采纳正确意见不但不会降低政府威信,反而还会取信于人,使威信增加。

  很快,这两条意见都得到了落实,犯人人心大悦,那几天各班好多犯人都在每天规定要写的日记中,感谢政府的关心爱护,刘川也成了那几天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事发生在春节探亲评选的前夕,对刘川击败其他对手,特别是击败当了多年班长但很少为犯人说话的梁栋,当然十分有利。因为梁栋和刘川,最后只能一人胜出。三分监区一共两个名额,不可能全让四班一家独占。

  尽管陈佑成一向是个烂嘴婆娘,但他的这番分析论证,还是让刘川非常高兴,宁信其实,不信其虚。也许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吧,喜形于色之际竟然乐极生悲,这天傍晚他从阳光超市收工回来,刚进监号就被孙鹏告之,他的那条不招灾不惹祸的玻璃鱼,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个噩耗让刘川一下蒙了,他看到刚刚收工回来的犯人们都围在鱼缸前,往缸里探看。也有人回过头来,同情地看看刘川。刘川挤上去往鱼缸里看,他那条心爱的“玻璃”,果然大头朝下,歪斜着陈尸鱼缸的一角,刘川只哆嗦着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啊这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谁把巡筒的队长叫过来了,队长探头往鱼缸里看了一眼,说:“哟,不行了。不行就捞出来吧。不捞出来再把别的鱼也弄死了,这是谁养的?”队长问,见大家都看刘川,队长说:“刘川养的?刘川,你这是怎么养的。你瞧人家那鱼,不都挺活泛的吗,这是活物,养就得用心。”

  巡筒队长的话其实是就事论事,随口说的,但这些话让有些犯人抓住了,把这事上挂下联,联系到刘川的改造状态,甚至,联系到今年的春节探亲……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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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刘川没吃晚饭,他把“玻璃”捞出来了,从日记本上撕了一张白纸,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那天他一夜没睡,老把纸包打开,看他死去的“玻璃”,他还为“玻璃”掉了几滴眼泪。日后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笑他来着。他说笑什么,那时候活在他身边的,能让他当做自己的化身和亲人的,只有“玻璃”和那盆文竹。他和它们,感情可深了,要不是“玻璃”再放就该臭了,他怎么也舍不得把它埋了。


  第二天他让庞建东带着,把玻璃埋在他们一监区楼下的墙根边上了。从那个地方朝上看去,正对着三楼四班监号的那扇小窗。

  那几天祸不单行,那棵文竹不知怎么搞的也开始发黄,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刘川那几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着花盆神魂离窍。在和陈佑成一起做板报时,陈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刘川咬了阵耳朵,陈佑成肯定地认为,“玻璃”绝非病故,亦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死于蓄意的谋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后,显然潜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而且凶手肯定就在四班内部,这个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四班的班长梁栋。

  梁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佑成言之凿凿。虽然刘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实”,而且陈佑成的怀疑,刘川在其他人那里也陆续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刘川回监号吃午饭的时候还喂过“玻璃”,“玻璃”那时候还健康完好,还从水草里游出来找他来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听形势教育课了,快下课的时候班长梁栋被一个队长叫回分监区往储藏室搬东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回监号作案。至于作案的动机,那还用说吗,按陈佑成的分析,现在梁栋想回家过节都快疯了,因为他妈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今冬。梁栋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人虽阴险,却是个孝子,对他妈好得不行,他妈也对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说他看见梁栋找庞建东和冯瑞龙谈争取春节回家的事,谈得痛哭流涕的。梁栋肯定知道,三分监区的两个名额当中,四班只能占据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横刀立马的对手,惟有“刘大将军”!

  几天之后,文竹也死了。与玻璃同样,死因不明。

  那几天刘川的身边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会儿他晾在床头的袜子不知被谁扔在地上,脏得还要重洗;一会儿他明明叠好的被子不知被谁把棱角弄瘪了,让巡筒队长一通教训;一会儿刘川负责打扫的书架上,摆好的书籍突然歪七扭八……这些事总是被班长梁栋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批评,而且队长肯定会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刘川因此对陈佑成李京孙鹏他们的分析,渐渐深信不疑。他越来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于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栋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栋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扣掉刘川几分,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都在试图把刘川激怒,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让他找人吵架,顶撞队长,引发冲突。

  但刘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对春节探亲人选进行民主评议的前一天,刘川终于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全监狱统一评选板报的日子。他和陈佑成在反复设计和试验的基础上,利用了四个晚上,按照分监区认可的方案,制作了准备参赛的正式板报。刘川用黑、红、蓝三种色调和三种不同笔体书写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个晚上,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只要有一个字稍有缺陷,就换纸全部重写。他们的心血得到了分监区好多犯人和干警的赞赏,特别是刘川用中英文对照写了三分监区各班创作的改造警句,如:有书在手,邪恶远走;如:小声说话,大气做人;又如:处世心要宽,改造身要严;又如:只为新生找方向,不为邪恶找借口……等等。还有陈佑成画的凤凰涅图案,就像是天监广场上那座雕塑的缩影。



2005-08-28 23:17:13
---自在飞花轻似梦 |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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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楼]:
刘川看得出来,分监区的头头对板报的制作水准,超乎寻常的重视,冯瑞龙还专门到其他分监区去探过虚实。据说其他分监区的板报至少在制作的精致程度上,与三分监区的相比,尚无出其右者。刘川和陈佑成都挺高兴的,就等着抱金娃娃拿头奖了,可就在中午吃饭前那么一点工夫,刘川稍一转眼,已经制作完成的板报就不知让谁给划了一道口子。刘川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里就大声叫开了:“这是谁弄的,有本事站出来,老在背后捅刀子算什么呀!”值筒队长庞建东马上喝止了刘川:“刘川你嚷什么!你冲谁嚷啊!”庞建东走到板报面前,看见了那道口子,看见了刘川满脸通红身子打抖的样子,他没再训斥,但命令刘川:“你先回号!”刘川忍了半天,才说了声:“是。”

  刘川坐在监号的小板凳上,看着梁栋在监号里进进出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川恨得牙根痒痒,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先出了气再说,哪怕春节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头把交椅不坐了,甚至,哪怕进集训队,哪怕这一年的表现全部前功尽弃,也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陈佑成也气得脸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栋,便来撮刘川的火,蹭在刘川身边说:“这下白辛苦了,呆会儿就评比了,这还抬得出去吗,咱们弃权算了。刘川我这可是吃你的挂落,我又不跟他争春节探亲,我招谁惹谁了。”

  庞建东这时出现在监号门口,让刘川出去。他带刘川走向筒道端头,向那个破损的板报走去。刘川看到,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来了,站在板报面前,不知是在欣赏板报的设计制作,还是在审视那一道划破的硬伤。见刘川过来,他转过头冲刘川笑了一笑。

  他说:“刘川。”

  刘川说:“到。”

  老钟说:“这板报是你搞的?”

  刘川说:“报头是陈佑成画的,字是我写的。”

  老钟说:“怎么弄破了,呆会儿就评比了,你们就这么抬出去呀。”

  老钟的语言是批评的,口气是商量的,表情是调侃的,刘川当时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钟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监筒都听得见的高腔大嗓,激动地嚷道:“我建议分监区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捣乱!我认为这是故意破坏,是拿集体的荣誉泄……”

  老钟打断刘川:“要是查不出来呢,我看这事很可能查不出来,问谁谁不承认,那怎么办?”

  刘川的火气卡了壳似的,答不出来。

  老钟的声音始终平和着,继续说:“能不能再抓紧重做一下?”见刘川板着脸不情愿的样子,他又将他:“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性,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受了冒犯的时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刘川低着头,仍未回答。

  老钟淡淡地笑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么样做成什么样,怎么样?”

  老钟把这事说得如此平常,并没把它当做一起严重的事件,并没让人严厉追查。而且,他再次说到了刘川的个性。刘川也只好冷静下来。他冷静后想想这事也确实难查,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查出是梁栋划破的,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划破了一张板报,又有多大的过错?所以钟大只是拿这事来说刘川的个性,而不说别的。刘川想,也许钟大还是要让他明白,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纠纷,哪怕是很小的纠纷,是非很清楚的纠纷,常常就是解决不了,最后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转化。刘川也问自己:你能忍吗?能让胸口上压的这块石头落到地上去吗?能让这件窝火憋气的事情,心一宽就让它过去吗?

  刘川还未得出结论,钟大已经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问刘川:

  “刘川,我以前跟你说过,与人相处有三大法宝,你还记不记得?”

  刘川说:“记得。”

  老钟说:“你说给我听听。”

  刘川说:“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是,真诚、规矩、谦恭。”

  老钟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不错,你还记得。”他笑了一下:“说明你能做到!”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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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川那天没吃午饭,他用比平常写日记还要快的速度,把原来花了四个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文字,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全部重新写在草草新裱出来的纸板上。陈佑成叨叨咕咕地发着牢骚,手忙脚乱地把他画的那些报头报尾的图案,剪下来粘贴在新的板报上。他们几乎来不及校对一下就把墨迹未干的板报抬到一分监区去了。今年板报的评比用巡回展出的方式进行,第一个巡展的地点,是一分监区的筒道。


  不算病犯分监区和反省中队集训中队等等,全监狱一共九个分监区,每个分监区出一块板报,取前三名为冠亚季军,四至六名授优秀奖。三分监区的这块板报,未获名次,也未能获奖。但三分监区后来还是给刘川和陈佑成各加了十分,表彰他们“全力拼搏”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

  

  板报送出去就不能再改了,这是公平竞争的既定规则。三分监区的板报落得空手而归的下场,主要问题就出在制作不精上,原来的优势变成了劣势,虽然队长们也说了重在参与之类的下台阶的话,刘川心里还是有些气恼。第二天他去阳光超市收款时,差点又像以前一样,给好几个犯人都找错了银两,幸亏小珂恰巧在超市对账,及时提醒,才让刘川避免了不该发生的差错。

  小珂批评了刘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思想问题了,怎么心神不定的?”

  刘川说:“没有啊,没有。”

  小珂说:“没有怎么心不在焉的?”

  刘川低头没有说话。

  小珂也不逼他,只说:“注意点啊。”

  刘川说:“是。”

  那天超市关门时,小珂听押送刘川回分监区的民警说起,才知道这一天对刘川十分重要。这一天是三分监区对春节回家的犯人进行民主评议的日子。今年的评议采取背靠背的方式,所有获得分监区提名的候评人一律回避,除了刘川到阳光超市劳动之外,其他候评人也都被分监区安排到花房参加劳动去了。

  小珂故作随意地,问那位民警:“评的结果怎么样啊,刘川得分高吗?”

  三分监区的那位队长答道:“我出来的时候,各班刚开完会,情况正汇总呢。”稍顿,那位队长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吓了小珂一跳。

  “你肯定不希望刘川春节回家吧。”

  小珂愣了半天,没琢磨出味道:“为什么?”

  “刘川在这儿收账都干熟了,春节一走,这儿还得换人,这不麻烦吗。”

  小珂松了口气,从心里往外地笑笑,说:“我愿意他回家,他有个奶奶,挺想他的,他春节要是能回去看看,挺好。再说,春节我也回家休息,超市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谁值班谁负责,关我屁事,笨!”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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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川回到分监区时,梁栋和其他三位被提名的犯人已经回来了。开饭前,冯瑞龙把刘川叫到办公室谈话,刘川明白,评议的票数肯定是出来了。

  冯瑞龙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评议的结果告诉了刘川。那结果的戏剧性出人意料,在五个被提名的犯人当中,七班的孙志勇居然拔得头筹。孙志勇去年得分虽然只列全分监区第六位,但在中青报、法制报等知名媒体举办的“爱心一日”征文活动中,他的投稿《伟大  
的工程》获得了二等奖,在全监狱的犯人中引起哄动。任何一个犯人但凡有出类拔萃的成绩被社会公认,都会给全体犯人带来强烈的心理安慰,至少会使他们认为这对改善犯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社会形象有些好处。再加上孙志勇平时在犯人中人缘特好,所以这次评议得分最高。六班的钱铭和四班的梁栋得分相等,并列第二,刘川与他们相差三票,屈居第四,最后垫底的是三班的樊超,劣势明显,比刘川还差了六十多票。

  说完情况,冯瑞龙又把一张空白的评议表交给刘川,说:咱们全分监区就差你一个人没投票了,你虽然也是候选人,但参加民主评议的权利与大家一样。这是差额评选,五个候选人当中,你只能选两个人,也可以只选一个。可以选别人,也可以选自己,也可以谁也不选,不选就是弃权。

  刘川拿了那张只有半页纸大小的评选表,想了三秒钟,先投了一票给孙志勇。又想了一下,把第二票,也是整个三分监区的最后一票,投给了梁栋。

  冯瑞龙,还有屋里的另一位队长,拿过他这张评选表,颇费思量地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似的。你怎么不投自己一票啊?冯瑞龙问。刘川那时候心已经凉透了,不明白自己积分全监区第一,为什么得分只列第四。他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差三票呢,投也白投。冯瑞龙沉吟一下,又问:你原来不是怀疑你们班梁栋破坏你做的板报吗,怎么又投他了?刘川愣了一下,遮掩道:没有啊,谁说我怀疑梁栋了?冯瑞龙说:这不是你跟陈佑成说的吗?刘川气得脸上发红,脱口说:是陈佑成跟我说的。冯瑞龙并不纠缠到底是谁跟谁说的,问道:他说的你信吗?刘川低了头,冯瑞龙又问了一句,刘川才说:信。冯瑞龙问:你根据什么信?刘川说:他不就是想回家吗,他多傻呀,其实他不这么折腾票也比我高。冯瑞龙问:那你干吗还投他一票?你是想成全他,还是因为他是你们四班的?刘川说:他妈不是得癌症了吗,听说很难治好了,他是孝子,今年要是能回去,可能就是和他妈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我觉得一个人要是有孝心,就不算坏到家了吧。

  刘川的话让冯瑞龙沉默下来,也让屋里的另一个队长沉默下来,他们沉默地收起这最后一张评选表格,然后让刘川回号。刘川走到队长办公室门口,冯瑞龙又把他叫住了。

  冯瑞龙说:刘川,你记着,以后碰到任何事,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别轻信任何猜疑,懂吗?

  刘川说:是。
在后来队长们和刘川的多次谈话中,刘川慢慢知道了他在这次评议中,究竟得分得在了哪里,失分失在了何处。

  得分的理由还是已知的那些事情,在评议的讨论中,投票给刘川的人认为:该犯在担任卫生员期间,不怕脏不怕累,尽心尽职;在全局运动会上奋勇拼搏,为天河监狱赢得了荣誉;该犯劳动好,折页子糊纸袋创造的日产记录,至今无人能及;该犯还担任英语教师,担任工间操领操员,都能认真完成任务;该犯还能积极向政府提出合理化建议,响应政府狱务公开的号召;该犯执行罪犯一日生活用语较好,别的犯人让理发员理发,理完抬屁股就走,但该犯每次理完都说谢谢……

  失分的理由也没什么新鲜,不投刘川票的犯人认为,该犯入监两年多一直不写认罪悔罪书,偏偏在这次评选前夕突然写了,目的不纯,有投机嫌疑;该犯有好几次在集合时不能做到“快、静、齐”;该犯养的鱼、养的花都死了,说明该犯不能认真负责,缺乏爱心……

  

  一周后,周三,晚上,三分监区的犯人看完电视,分监区长冯瑞龙走到列队而坐的犯人前,宣布了经监狱领导批准的三分监区春节回家探亲的犯人名单。这两个幸福的犯人,一个是七班的孙志勇,另一个是四班的梁栋。

  两个获准过年回家的犯人当然都很激动,分监区长冯瑞龙和两个犯人的责任民警也都分别找他们进行了离监探亲的谈话教育,要求他们在探亲期间,承担起义务宣传员、形象展示员和社会调查员的三员责任。一是要宣传监狱在服刑人员中开展的“新世纪、做新人”活动和“迎奥运促改造”的竞赛热潮;二是要自觉展示经过改造的服刑人员的正面形象——路遇老幼,能够扶携;路遇求助,能伸援手;路遇不平,能挺身而出;三是要把奥运前北京的新变化、新风貌做一番体验调查,把心得感受带回来,让全分监区的服刑人员学习共享。另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遵纪守法,按时返监。

  孙志勇和梁栋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这会儿全都按捺不住地喜形于色,他们都在大墙内服刑多年,这将是他们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深牢大狱,第一次看到墙外的风光,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再表示决心,一定不辜负分监区领导的希望和嘱托,一定要把这次探亲之路,变成改造思想重塑灵魂之旅,变机遇为动力,为今后的改造进一步夯实基础。

  谈完话后,冯瑞龙让孙志勇先回监号,让梁栋留下。

  冯瑞龙问梁栋:“你们班的刘川这次没能离监探亲,有什么情绪没有?”

  梁栋想了一下,说:“情绪总归有吧,不过这次又不是政府干部单独定的名单,这次是大家评的,大家没评上他,他也不能不服。花也养死了鱼也养死了,他也该反思反思了。”

  冯瑞龙说:“哎,花死了鱼死了跟没批他探亲两码事,他这次得票其实也很高,和你和钱铭也差不太多。这次除樊超票数低点,你们几个人都差不多少。孙志勇比你和钱铭多五票,你和钱铭并列第二,刘川比你们也就少三票……”

  梁栋小心翼翼地,想更正冯瑞龙的排序:“我和钱铭好像也差了一票,不过确实很接近,我这一票,也算是险胜吧。”

  “啊,对,”冯瑞龙这才想起来似的,“没错,你原来和钱铭平票,后来刘川投了你一票。”

  梁栋没听明白似的,眼镜里的眼珠倏然不动了。或者,他是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或者,他也想明白了——他有个超常聪明的头脑——但,非常意外。

  

  这是刘川入狱后的第三个春节。大墙内的春节,是另一番滋味。

  比往年进步的是,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加了四道凉菜和两瓶饮料,主食还是饺子。今年的饺子是三鲜馅的,管够。吃得肚歪之后看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零点敲钟之后,才回号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可以这么晚睡。零点敲钟时,值班队长和全体犯人跟着电视里的喊声一齐倒数:“十、九、八、七、六……”刘川大声数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因为他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他想到今天晚上她们也一定在看电视吧。奶奶在养老院,季文竹在江苏她父母的家里,她们一定也都坐在电视机旁,但不知是否和他一样,也在齐声数数,和他一样,一边数数一边想着她们,为她们祝福。

  “五!四!三!二!一!”

  电视里的钟声响了,大家欢呼起来。刘川没有跟着一起喊:“啊——”他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在队列里跟着欢呼的犯人们一起鼓掌。他想,季文竹如果真的回江苏老家去了,他这回就是被批准回家过年,也不可能见得到她。
大年初一,分监区允许大家睡到上午九点钟。整个上午都是自由活动,下午组织到操场参加了全监狱的文艺演出大会,晚上是各分监区自己演节目。全监的文艺演出主要是看水平,演员好多在外面就是搞专业的,基本功并没荒废。分监区的晚会主要是图热闹,都是熟悉的面孔,表演身边熟悉的事情,因为强调寓教于乐,好多节目说教意味难免太浓。刘川参加了七班全体的小合唱《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每个犯人几乎每天都唱的队列歌曲,他们把它编排成多部重唱,多节奏重唱的全新形式,结尾还大胆地变了变调,没想到这么耳熟能详  
的歌曲如此老调翻新,居然赢来了不少掌声。刘川唱得很卖力气,唱得像过去在“呐喊”乐队唱摇滚时那么全情投入。这个节目他们练了很久很久,就像和尚念经念久了会真的变得虔诚一样,那些以前并不走心的歌词唱到后来,一句一字都让他发自肺腑,激动万分。

  

  ——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冬去春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大年初二,刘川就开始上班。阳光超市初二照常开门,让各分监区组织犯人来买东西,虽然还是每次只能进入八人,但一拨一拨排得很密。这一天刘川照例负责记账,从早到晚忙得昏头涨脑,到下午四点钟打烊的时候,小珂意外地来了。超市的值班民警问她怎么没在家里过节,她说怕这几天犯人购物多,所以过来看看货也看看账,万一忙中出错还可以帮忙料理。值班民警说怪不得你们生活卫生科今年报你做先进呢,看来果真名副其实。小珂笑笑,一脸不当真的样子。

  在帮助刘川对账的时候,小珂见左右无人,突然对刘川说道:“今天我看你奶奶去了。那个养老院的好多老人都让家里人接回家过年,昨天你奶奶那个屋就剩她一个人了,大年三十她就是一个人过的。我一看这情况今天就把她给接出来了,让她在我们家过几天,我爸我妈可以陪她聊聊天,推她上街上公园走走,给她做点可口的东西吃,省得老太太一个人在养老院呆着太闷。”

  刘川一边听一边点头,眼里有泪,脸上却强作笑颜。他笑着说了感谢小珂的话,他说:“谢谢郑管教,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郑管教……”话没说完刘川的笑容还是被哭相扭曲了,他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我,我替我奶奶给您磕头了郑管教,您对我奶奶这么好,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了……”

  小珂本来说得心平气和,很事务性的口气,本来只是想让刘川放心,没想到刘川说着说着会突然抽泣落泪。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不知是因为刘川哭歪的面孔,还是因为刘川叫她时用的那个称谓,那一声声“郑管教”让小珂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悲悯。

  小珂没有落泪,看看远处的队长和犯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哭什么,你奶奶和我们在一起你不愿意呀!”

  刘川低头用袖子擦了眼泪,说:“愿意。”

  “愿意你哭,”小珂说,“笨!”
当天晚上,刘川经分监区同意,用亲情电话拨了小珂家的电话号码,和奶奶通上了电话。奶奶住进养老院后,通电话很不方便,他和奶奶只通过一次亲情电话,还是钟大去养老院看奶奶时,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的。小珂也到养老院去过几次,但她不想让监狱的人知道她去,所以没帮奶奶拨打电话。这方面她当然不如钟大方便,钟大是一监区的领导,拨过来让刘川与他奶奶通话,是改造工作的需要,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合理合法。她算什么,她是生活卫生科的,怎么论也管不到这段。如果大家都知道她老去看刘川的奶奶,难保不会传出闲话。

  

  初三,小珂没来。初四也没来。不知为什么,刘川坐在阳光超市的收账台上,手上虽然很忙,但心里总有一根细弦,在不停地想她。

  初五,依然是打烊的时候,小珂又来了,和负责上货的犯人谈上货的事,又过来看刘川的账。看账的时候顺便告诉刘川他奶奶这几天过得挺好,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看灯,又去了一趟地坛庙会,她推着刘川奶奶,她妈推着她爸,四个人一起去的。不过庙会那天风大,所以没转太长时间。

  刘川听着,和初二那天相比,气色平静多了,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笑意。那种腼腆代表了内心由衷的感激,在小珂看来,超过了一切感激的言语。

  小珂说完之后,刘川突然跟了这么一句:“您这两天没来,我心里特空,一直想您还能不能来呢。”

  这话在小珂听来,几乎在表达一种爱意,听得她耳红心跳,激动不已,好在未形于色。她试探地问道:“惦记你奶奶了吧,怕在我们家吃得不好?”

  刘川还是腼腆着,说:“不是。”又说:“我是想,您要来了,我有个事想问您呢。”

  小珂说:“别您您的,说你就行,什么事问我?”

  刘川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你能联系得上季文竹吗,她的电话又换了吗?我想跟她说句春节快乐。”

  小珂看着刘川,半天没有吭气。刘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点狼狈,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用带着明显侥幸的试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继续:“你能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她每月都寄钱给我,我想谢谢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节快乐。”

  小珂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气温和,如果仅凭声音和语气,几乎听不出那是一种断然的拒绝。

  “我找不到她,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这个电话,我不能破坏监狱警察‘九不准’的规定,我不能私自为你给任何人带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让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东西,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跟她说了,你现在账上早就有钱了,你奶奶让你看看超市里有什么喜欢吃的,就买点吃吧。别在乎钱多钱少,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说:“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给她带话的话,可以去请示你的责任队长。现在你的队长是庞建东吧,他要同意,会为你向上级请示,这事必须得到你们监区的批准才行。”

  刘川自知规矩,一时低头无语。

  小珂看他情绪瞬时低落下去,便加倍缓和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这句问话本是安慰的意思,让刘川听成了批评教育,他马上用正规的声音,应声答道:“是!”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是”字,让小珂愣了一下,煞是无趣。值班队长带着其他几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过来了,问小珂:“小珂,你们对完账了吗?”小珂说:“对完了。”又对刘川说了句:“你回去吧。”刘川更加正规地答了一声:“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拨一拨的犯人过来采买东西。春节期间超市里卖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吃,是中国人过节的第一要务。

  刘川什么都没买。他想省下钱来,万一明年春节他能回家探亲,就可以把钱全部取出带上,在外面给奶奶和季文竹都买点东西。他一个人在监狱过节,一个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里,心里却没有滋味。没滋味还不如不吃。

  春节即将过去,他权衡良久终于向庞建东提出,想给季文竹打个问候的电话。按规定亲情电话只能打给直系亲属家庭成员,不能打给男女朋友,但春节期间会不会放宽限制?所以刘川想来想去决定趁管号队长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出这个请求,也抱了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庞建东没有立即回绝,而是反过来问他:“她过节不回老家吗,你有她家电话?”

  刘川心里高兴,鼓起勇气得寸进尺:“队长,您上次不是找过她吗,您要是还能找到她,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手机,我可以打她的手机。”

  庞建东半天没吭声,刘川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果然庞建东板了脸:“刘川,你拿我当什么,当你们之间一个跑腿的?我要做了就违反‘九不准’了你知道不!”

  庞建东扭脸走了,刘川呆立于他的身后,好半天才想起说了声:“是。”

  这一天刘川心里别扭极了,他照常去超市干活,一整天脸也板着,虽然,也知道是自己没理。

  这一天,超市像往常一样,四点打烊。但在四点半钟左右,刘川却并未和其他几个在超市服务的犯人一起,被押回监区,而是被另一位民警押着,到前面的会见楼来了。

  大年初六来监狱会见他的,当然不是奶奶,更不是季文竹了,而是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这回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两位同志,但他们说的事情,还是上次提到的那个案子。

  从两位秦水刑警的口中,刘川知道,范本才已经在数月之前被依法逮捕,同案被捕的,还有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中的二十余名主从。经过数月审理,基本认定范本才团伙形成于八年之前,涉嫌秦水地区多宗绑架、勒索、伤害、非法拘禁、开赌设娼,和向政府人员进行贿赂的罪案。秦水警察这次来找刘川的目的,是要他进一步证实一些具体的人物事件,具体的过程细节,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刘川那天晚上都没吃上晚饭。

  在春节的菜单上,那天晚上吃羊肉馅饼。对刘川来说,羊肉馅饼比三鲜饺子更值得期待。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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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虽然上午仍然允许大家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吹牛闲聊,但下午队长便要求以班为单位,讨论这几天过节的心得。除了感谢一下政府对服刑人员的关心,谈谈这几天亲属会见和打亲情电话的感想外,讨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收心,把这几天的轻松快乐,转化为改造的动力。中午吃饭前,回家探亲的孙志勇提前归队了。一小时后,梁栋也提前返监。梁栋毕竟是班长,回到班上时大家都讨好地上前问长问短,亲热寒暄。刘川也客客气气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门打水去了。他打完水回到监号时,梁栋出乎意料地主动  
迎上前来,他从他床边的地上,拿起一只纸盒,那个纸盒是他从家里拎过来的,他用目光对刘川投以微笑,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善意与真诚。

  “刘川,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希望你能喜欢。”

  刘川有点不知所措,脸上也挂出相应的微笑,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接。两人都尴尬了片刻,梁栋把盒子放到桌上,把盖子打开,伸进双手,从里面颤巍巍地,端出了一只陶盆,盆里挺拔着一棵翠绿的文竹。那棵文竹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姿态苍劲,层次丰富,干挺叶秀,枝桠峥嵘,色泽也饱满得恰到好处,绝对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里肯定难得一见。

  刘川满目惊叹,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迟之际,梁栋的双手从那只百宝箱似的纸盒里,变魔术般地又捧出一只带盖的塑料水杯来。在那只透明的水杯里,一条同样透明的玻璃鱼,从从容容地悬在半空,那双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刘川,仿佛前生有缘似的,至少那一刻刘川觉得,那只凝目看他的玻璃鱼,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条已经离开多日的“玻璃”,又回来了。

  还有那棵文竹,长得茂茂盛盛的,又回来了。

  玻璃又游回了墙边那只大海般的鱼缸,又游进了那簇飘逸的海草。那是它的领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仿佛一切全都恢复如常,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换旧符地摆在那一排小桌上,摆在那一排花盆当中,显得绿意盎然,有几分扎眼。

  刘川像过去一样,给“玻璃”喂食,给文竹浇水。他给文竹浇水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还是过去的文竹吗,还是那个跑来看他,安慰他,每月给他寄钱让他花的文竹吗?她这样挺拔秀美,这样超凡脱俗,还能像过去那样,属于他,而且依赖他吗?

  刘川的账上已经存了一千二百多块钱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包括他给季文竹买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内,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加上他在车间和超市干活挣的报酬,剩下的一千多块在他的刑期之内,恐怕是花不完的。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计到这个情况,在他的存款超过一千之后,就没再给他寄钱了。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监区,已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翁大款。

大墙之内,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无期也好,心里都会装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心里尚存的温情,尚存的良知,他对人间的向往,对内心的自慰,往往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就像刘川因为季文竹,因为他的奶奶,就像孙鹏因为他的老婆,因为他的女儿一样。孙鹏,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肠,可他对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牵肠挂肚。春节过后孙鹏的处遇等级由二级宽管升为一级宽管,终于得到了与老婆团聚的资格与机会。自从分监区提前两周为他定好了日子,孙鹏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着老婆过来鹊桥相会。那两周孙鹏对周围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气万分。这是孙鹏入监后第一次获准亲人团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团聚楼里共处三天。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那种心情刘川能体会到的,虽然,刘川还从未有过和亲人团聚的经历。

  刘川早就是一级宽管了,早就有资格进入团聚楼住上几天,但和谁住呢。和奶奶?奶奶不能来。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没有任何法律关系。退一万步说,就是政府允许他和季文竹团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头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戏,又到哪儿能找到她呢?

  刘川不能和亲人团聚,他就用几乎与孙鹏一样的兴奋与期待,关注着孙鹏即将到来的这份幸福。这幸福的七十二小时能幻化出多少亲密的想象,尤其在它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甜美。刘川那几天没事就和孙鹏在一起闲聊,他们共同的话题,话题中最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女人,孩子,还有团聚。

  孙鹏也安慰刘川:你比我强,明年春节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亲,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么滋味!再说,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彻底出去了。要是今年明年再减点刑,你用不着两年,就该到刑释教育学习班去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既定的团聚日期来到之前,孙鹏的老婆突然表示来不了啦,而刘川却意想不到地,在数日之后一个清晨,走出了这座深牢大狱。

  

  孙鹏的老婆在亲情电话中告诉孙鹏,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学习的机会,让她上深圳技校进修半年,半年回来就有了升职的资历,因此她已经把孩子托给了她和孙鹏两方的父母,让孩子轮流到两方老人家里去住。这机会对她来说千载难逢,下周一就要随队启程。下周一本来是孙鹏老婆来监狱团聚的日子,现在看来只能放弃。

  孙鹏当然为老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沮丧,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团聚,那一阵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三个完整的日夜,于他也同样千载难逢。但老婆要去深圳学习,事关今后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误,孙鹏无话可说,他心里的滋味,一时难以说清。

  而刘川的突然出监,还是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秦水人民法院将在两周后首次开庭,公开审理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一案。该案在秦水影响巨大,群众关心、涉及的方面比较复杂,因此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也备受媒体瞩目。所以,经秦水公安局和检察院与北京有关方面多次联系,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单鹃,在北京天河监狱服刑的犯人刘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证。范小康同时作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将与范本才并案受审。根据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决定,由全局惟一的遣送机构,天监遣送科负责押解,将单鹃、刘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时间也是定在下周周一,从北京启程。

  监狱局周五正式下达了执行押解行动的命令,行动的代号为“前进”。周六和周日,天监方面作了两天的准备。因为押犯太少,时间太紧,联系去秦水的火车已不太现实。所以天监决定用汽车押运。恰巧周六天监遣送科几乎全员出动,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广线分别送往豫、湘、鄂、粤四省,大约六天才能返回。所以监狱长邓铁山便指示由一监区为主派人,承担“前进”押解任务。反正一监区钟天水冯瑞龙等干部过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对长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内行不过。

  一监区经过研究,决定让冯瑞龙和庞建东参加此次任务,冯瑞龙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经验,庞建东是刘川的管号队长,而且年轻力壮。因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还有一个女犯,所以又借调了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在这两男一女的三名犯人当中,刘川还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而且仅剩两年余刑,应当比较稳定易管。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实就是范小康一人。但三名押运干警,两名武警战士,外加两名司机,七名干警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力量当然足够。

  周六周日,冯瑞龙和庞建东都在忙着准备这个任务——研究路线,准备要带的东西,联系中途干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暂押的监狱等。而刘川的周六周日则在常态下度过,除了去厨房帮了半天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书。离国际法的考试时间已经很近,好多必看的书他还没看。他对周一将要启程的“前进”行动,和单鹃范小康一样全然不知。
周六那天天气晴朗,无云无风。到了周日上午,意想不到地下了大雨。周日的下午,又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冯瑞龙不知是午饭吃得不适还是饭前淋了雨,整整一下午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经医生检查,说是受了风寒引发了急性肠胃炎。秦水押送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完,冯瑞龙却不得不躺下来吊上了瓶子。这天钟天水有事进城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和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三分监区犯人孙鹏的妻子和刚刚三岁的女儿。老钟那几天一直在和孙鹏老婆的单位联系,又利用星期天休假时间亲自去了一趟,直到把这单位的领导感动坏了,  
终于同意孙鹏老婆可以晚去三五天的,先和丈夫团聚完了再说,反正也耽误不了一两日学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老钟索性就用自己的汽车,冒着大雨把孙鹏的老婆孩子一车接过来了,直接安置在了团聚楼的一间团聚房里。那时孙鹏正在分监区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被叫出队列,值班队长让他回监号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吓得孙鹏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要进集训队呢,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失常。看电视的犯人们也都猜不到他出了什么事情,要在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被单独带走。但他们都注意到了,孙鹏被带走时没戴铐子,队长还帮他找了一把雨伞,应当不会是什么无妄之灾。直到走出一监区的楼门,在前往团聚楼的路上,押送民警才对他说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孙鹏兴奋得几乎神魂离窍,分不清自己的双脚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地面游移。

  

  周一清晨五点,从时间上看,孙鹏应该还在团聚楼里搂着老婆孩子酣睡未醒,刘川就被值班民警开门叫起。自从半年前监狱局统一命令各监狱撤销犯人中的杂务之后,对包括起床睡觉这类犯人日常生活细节的管理,都一律改由民警亲历亲为。刘川懵懵懂懂从床上起来,在夜班队长的监视下独自洗脸放茅,并被命令将自己的被褥捆好,连同洗漱用具及喝水的塑料杯一起,全部打成一个行李,然后跟在庞建东身后,抱着行李走出了筒道,走出了监区,向遣送科的方向走去。

  大雨下了半宿,清晨时厚厚的云层才向西北缓缓遁去,太阳尚未露出光芒,晨曦已然微现天际。雨后的晨曦华丽无比,但刘川的心里却暗淡无光,双手抱着的行李因此而显得倍加沉重。他在庞建东押解下迈着踉跄的步子,穿过天监空无一人的中心操场,昨夜积下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鞋子,脚底的凉意令他心跳如鼓。从他手上的行李和直奔遣送科的走向上分析,他似乎意识到他将在太阳出来之前,被押往异地。他几次试图问问庞建东他要去哪里,但庞建东面目严肃,一脸无私。刘川终于未敢开口,因为擅自打听去向绝对不合罪犯的身份规矩。

  庞建东把他押到了遣送科的大筒道内,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和生活卫生科的民警郑小珂。一见到钟大和小珂他空悬在喉的心跳一下子落回到胸口,他们的在场让他立即镇定下来,毫无缘由。

  遣送科的大筒道足可容下二百名犯人同时整装待发,此时灯光瓦亮,却空空荡荡。刘川镇定之后,目光延伸,他在大筒道东西两侧的墙角,看到各蹲着一个犯人,两个犯人的身边,也各放着一只打好的行李。刘川也被命令冲墙蹲下,在他抱着行李往墙边走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地左右一瞟,看清左边那个犯人竟是二监押来的范小康。右边的虽未看清眉目,但从身形体态上已可断定,那是一个女犯,毫无疑问,那个女犯应当就是单鹃。

  与单鹃和小康的不期而遇足以让刘川大致认定,他们即将踏上一个共同的旅程,这个旅程最后的终点,只能是千里之外的煤城秦水。

  二监和女监来的队长都还没走,和钟天水低声交谈着什么,又交接了一些物品。女监的民警和小珂一起,叫起单鹃,押着她进入旁边的一个房间后,留在筒道的男警察开始对刘川和小康分别进行了出监前例行的搜查。先是命他们把行李打开,把被褥床单全部抖散,警察们一寸一寸地用手摸捏一遍,然后让他们重新捆好。搜完行李轮到搜身,刘川和小康一左一右,并排站着,相隔两米,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小康这两年监狱蹲的,肚子已开始发福,而刘川的身材却依然如故,四肢还算健壮,双肩还算宽阔,只是身板略显单薄。自入狱以来,虽然经历过多次净身搜查,但刘川依然有些害臊地用一只手挡住阴部,不像小康那样无遮无拦无羞无耻。每件衣服在检查后又扔给他们,他们又一件一件穿上。刘川一边穿衣一边听庞建东在旁边与范小康核对钱款账目和暂存物品——手机、戒指什么的。由此不难看出,范小康此去,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而刘川除了一床被褥和洗漱用品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这说明他不久还要回来。
这时候,刘川已经把这趟远行的目的猜到十之八九,一定还是老范那个案子,不是让他们去配合公安调查,就是让他们出庭作证。他看不见旁边屋里的单鹃,不知她是否也带走了全部钱物,再也不回来了。

  搜完身,随即开饭,有民警送来了馒头和咸菜,每人还给了一碗凉开水。刘川的心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晨,被这个事前没有半点征兆的出发,弄得十分低沉。他没要馒头,也没要咸菜,只要了那碗凉开水。发饭的庞建东问他:怎么啦,中午吃饭可早着呢。刘川说:不饿。

  钟天水站在一边,叫过庞建东耳语几句,让庞建东把刘川带到了遣送科的一间办公室里,老钟随后跟了进去。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老钟和刘川。老钟把馒头再次递给刘川,说:“还是吃点吧,省得路上饿。”

  刘川接了馒头,没滋没味地吃着。老钟说:“这次我跟你一起走,咱们去秦水,还是范小康他们那个黑社会的案子,需要你们去法庭作证。路上你也帮我们留心盯着一点范小康,这小子大概也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这次秦水法院恐怕要连他一块判呢,弄不好判个死缓比现在还重。反正他自己心里有数。路上这小子要犯什么刺,你要配合我们把他压住。”

  刘川停下咀嚼,说:“是。”

  老钟说:“你吃你的。”又说:“我们给你报的去年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已经批了。这个奖一般可以减刑八个月,减刑的报告我们也已经往法院报了,估计等你从秦水回来,也该批下来了。你这次去秦水,可能寄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我们已经向人家介绍了,说你是我们这儿的改造积极分子,所以你在人家那儿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人家觉得你名不副实。”

  刘川说:“是。”

  老钟一边说,刘川一边吃,很快就把那个馒头吃下去了。每次,只要是老钟跟他说点什么,他的心就会舒畅许多,透亮许多。有很久了,他特别留意到,老钟在他面前对自己的称谓,总是用“我”或“我们”,很少使用“政府”这个其他管教最常用的词汇。他明白,这无疑是老钟对他心理上的一种特殊照顾。

  吃完了早饭,再次放茅,单鹃、小康、刘川,一个一个在民警监视下替换着走进厕所。他们离开遣送科筒道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戴铐。单鹃没戴,刘川和小康合戴一只手铐,刘川左手小康右手,铐子使两人不得不近在咫尺,但两人谁也不看谁,左手和右手,谁也不碰谁。根据十五年有期徒刑以上的犯人须戴脚镣押解的规定,民警又给小康带上了脚镣。镣铐全部戴好之后,三个犯人被一齐带到钟天水面前,庞建东喝令他们并排蹲下,天监、二监和女监的十来位民警,围在四周。钟天水用渗透着威严的平静语调,宣布了启程上路的命令。

  “根据北京市监狱局命令,今天将你们押往秦水,我宣布,从现在起,进入非常时期……”
第26章 突发事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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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一点钟,他们乘坐的囚车在河北境内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追上了昨夜那场瓢泼大雨。

  囚车并未减速,继续风雨兼程,连中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坐在车前的民警武警吃的是带出来的面包和肉肠,还有煮熟的鸡蛋,给坐在车后的犯人也发了面包和鸡蛋,喝的水与民警一样,都是瓶装的纯净水。


  连饭后的放茅也在车上进行。在车子的行进中,庞建东和小珂一同进入铁栏隔断,由小珂举着一块布单,遮住坐在车尾的单鹃的视线,由庞建东提着一只带盖的小桶,端到男犯面前,先让刘川尿在桶内,然后再把尿桶端至小康裆下。因为坐车时间过长,庞建东发现小康戴镣的双腿有些浮肿,于是请示钟大同意后,为他摘下了脚镣。男犯放完茅,再放女犯的茅,改由庞建东举着那块布单,由小珂在车尾帮助单鹃放茅。女的在布单后面怎么放茅,刘川无法看见也无法想象,他放完茅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命令低头,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和裤裆。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几乎看不到过往车辆,偶有几辆黑黝黝的货车在公路一侧艰难蜗行,一一被这辆疾行的囚车快速超过。刘川除了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灰暗的雨雾之外,一直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耳朵里听着车前铁栏外民警们的聊天。他们在聊秦水。他们都知道秦水是座煤城,都知道秦水那地方很穷,都知道秦水旁边还有一个隆城,隆城有个小商品市场,小商品市场专卖“世界名牌”,各种牌子应有尽有,而且一律贱得让人咋舌,隆城因此而比秦水更加声名远播。

  司机和武警战士也参加了关于秦水和隆城的漫谈,老钟不由从旁笑问: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我且问问,在座的有谁去过秦水,有谁去过隆城?没人回答,都笑笑摇头。庞建东接茬说:那地方太偏,又不是山清水秀能旅游的地方,别说咱们天监没人去过,恐怕全监狱局问问,也不会有人去过。庞建东嗓音高亢,刘川听得很清,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也知道庞建东说得没错,他虽然去过秦水,去过隆城,但人家说的是监狱局的干警,和他不相干的。

  但他不知为什么还是抬头向前面看了一眼,仿佛想说我去过,不料竟与小珂的飘来的目光遭遇上,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低了头。他想小珂真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在听到无人识得秦水时,显然一下想到了他。

  刘川并不知道小珂隐秘的目光,并非头回向这边传送,在七个小时既往的行程当中,她数不清已经多少回了,故作无意地向刘川这边巡睃。

  刘川并不知道,这辆车上还有一个乘客,也在不动声色地看他,那人就是坐在他的身后,隔了三排座位的单鹃。从单鹃凝固不动的瞳仁中,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囚车西行,一路无碍。
下午三点左右,囚车驶入阳曲山一带,在山侧一处平缓路段,民警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车速也明显地放慢了许多。刘川悄悄抬眼,看到窗外公路一侧,已有不少车子靠边抛锚,一眼扫过,以卡车煤车居多,也有少数轿车旅行车之类,横七竖八挤在当中。雨仍然下着,可以看到公路的前方,几件蓑衣,几把雨伞,人影绰绰,来往穿梭……

  “低头!”

  庞建东向铁栏内喝了一声,三个伸颈探看的犯人,一齐把头低了。刘川在低下头的瞬间,看到囚车的车门已经打开,倒班的司机披了雨衣跑下车去,大概到前边探路去了。两位武警战士处在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右手的食指扣住微型冲锋枪的扳机,枪口向上,目光平扫,观察着车外的动静。庞建东则面向铁栏,监视着铁栏内鼎足而坐的三名囚犯。老钟和驾驶座上的司机,低声交谈,分析着前方的情况……

  刘川和单鹃小康一样,都低着头,就像盲人的听觉异常敏锐一样,车前的每一丝响动,都不会逃过他们的耳朵。很快他们就听到倒班司机又回到了车上,连他脚下溅进车厢踏板的雨水,都听得真真切切。那司机上车后急急地向钟大作着汇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但至少刘川能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那情况就是,前方山洪暴发,山石断路,前边已经堵了一些车子,交警尚未赶来,赶来恐也无用……

  经过老钟和两位司机的短暂商量,老钟又和监狱的头头通了电话,五分钟后,车子重新开动起来,转着警灯,后转逆行,沿着这条大雨滂沱的国道,原路返回。

  刘川在囚车掉头的刹那真的以为他们要返回北京去了,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高兴。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估计错了。车子凭借警灯警笛在并不拥挤的国道上逆行了三分钟后,拐下主路,向山侧的一条支路开去。从老钟和司机之间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刘川听出来他们是想从另一条公路翻越阳曲山,那条旧路司机以前走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在天黑前到达襄垣市的原定计划。

  刚才他们走的,虽然也是山路,但远远不及这条旧路曲折迂回。感觉上他们像是孤军独旅,朝着大山的深处开去,每个罩着雨雾的心灵,大概都有几分恐惧。如果说刚才那条新修的公路是在山的平缓地带绕山而筑,那么这条旧路才是真正的翻山越岭。好在进山之后雨突然小了,也许这正是气象学中的一种独特现象,虽然相隔不过数里,但山里的气候和平原相比,境界迥然而异。车子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口,居然雨过天晴。透过黄土与巨石夹峙的隘口,昏暗的车窗竟然不可思议地被一抹夕阳染红。刘川不禁抬起头来,他同时听到车前铁栏外,警察们全部兴奋地欢呼起来:雨后的夕阳如此夺目,刘川焉能想象,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景色竟然如此神奇。

  司机兴奋地鸣响了喇叭,鸣笛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不息。真如革命前辈毛泽东的不朽诗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壮丽的景色浸染了每一双疲惫的眼眸,每个人的目光都洋溢了或多或少的醉意,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在此发生。囚车刚刚在这道步换景移的隘口转过弯来,未及反应就遭遇了车祸。

  这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任何人都没有丝毫预想,隘口的弯道是个视线的死角,无人预料前边的山崖已被暴雨冲坍,车子一拐过山隘立即撞上一棵随着坍崖歪倒的大树,随后便轰的一声巨响侧翻过来,拖着地又撞向一侧的崖壁。囚车熄火停住的时候,车头已经彻底瘪了进去,整个车身都明显地扭曲变形,机油和汽油不知从什么地方泄漏出来,气味刺鼻。幸而,尚未燃烧起火。在巨大而又连续的撞击响过之后,整个大山万籁俱寂
先爬出囚车残骸的,是小珂。

  小珂并非受伤最轻,但她可能是从这场灾难的惊慌中最先清醒的一个。她从离她最近的一扇破碎的车窗中爬出了身子,并且随后拖出了老钟。小珂虽然浑身疼痛,但没有发现具体伤在何处,她把老钟拖离冒烟的囚车时,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还自如。但老钟却像受了内伤,他想从地上起来,但起了一下又侧身仰下去了,脸上痛得七扭八歪。


  事实上老钟确实伤得不轻,他的左臂似乎不能动了,背部看来也伤得很重,在小珂上来扶他时他还是咬牙坐起了身子,并且马上命令小珂不要管他,赶快去救别人。他自己也挣扎着站起来,跟着小珂从车窗处再爬回车子,一个一个地从车里往外拖人。他们第一个拖出来的是已经昏迷的庞建东,随后又拖出了倒班司机和两位年轻的武警,以及他们那两只完好无损的“微冲”。然后他们打开了囚车的铁栏,铁栏幸而没有彻底变形,还能拉开一条窄缝。铁栏内的三个犯人都还神智清醒,虽然范小康额头破了,刘川的肩膀也溢出了血迹,但他们的伤势,显然都比坐在车头的警察们轻。钟天水和小珂先把刘川从车厢内拉了出来,然后又拉出了单鹃,最后,才把小康拖出了车厢。

  驾车的司机卡在驾驶舱里,不锯开车头肯定无法脱身,而且,现在救出司机显然已无太大意义,因为司机已经血肉模糊,脉搏全无,拖他出来恐也无救。

  三个犯人一被拖出车厢就听到了老钟和小珂嘶哑的口令,那口令是让他们蹲向崖壁,双手抱头。钟天水让小珂快去查看庞建东等人的伤情,自己则一瘸一拐地检查了犯人们各自的手铐,有无损坏脱落,又问他们哪里有伤。单鹃和刘川惊魂未定,只是摇头,无法出声。只有小康喊了声:“报告,我有伤!”老钟仅仅发现他额头上有个不深的伤口,血已凝住。便让他站起蹲下,看他动作自如,便暂不理睬,因为这时囚车那边突然传来小珂的哭声。

  小珂的哭声断断续续,气息惶恐,夹带着一声声颤不成声的呼喊:

  “建东!建东!建东……老王!老王……”

  小珂最先呼喊的建东,其实只是昏迷,并未死亡。后来证实,在车祸发生后当即死亡的,除了驾车的司机外,还有倒班的司机和一位武警。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伤势严重,口中仅有一息尚存,但若仔细摸索,手上还有脉搏微跳,还不到为他们痛哭的时候。钟天水让小珂止住哭声,上车去取急救箱来。其实那个小小的急救箱对于如此惨重的死伤,显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但小珂还是听令爬进了车子,找急救包的同时还寻找了车上安装的一台呼救器,可惜那台能将呼救信号直接发回天监值班室的呼救器与车头一起,早已和撞崩的崖壁同归于尽。

  在小珂一边监视三个抱头面壁的犯人,一边为庞建东进行于事无补的包扎时,老钟再次爬到车里查看了那台撞毁的呼救器,因为他发现手机在这座山中没有一点信号显示。看来呼救器确如小珂说的那样,坏了,坏得不可修复。他从车厢里惟一找到还能使用的东西,只有几瓶已被喝了一半的纯净水和两件军用雨衣,和那块用来界隔男监女监的蓝色的布单。
天就要黑了,刚刚露脸的太阳又被乌云遮蔽,甚至看不清太阳此时究竟挂在了山的哪个部位。钟天水决定,立即放弃囚车,放弃处理死者,立即带着伤员,押解囚犯,在黑夜降临之前,从原路下山,返回大路,这样还有可能在途中找到可以救助或帮他们向外界联络的人。

  这次押解一共配备了七名干警,两倍于被押的犯人。现在,干警三死两伤,只有钟天水和小珂两人能动。钟天水实际上也负了重伤,背部一动就疼,左手连动都不能大动。小珂虽无大伤,但她是女的,而且,他们还要设法把重伤的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战士抬下山去。而犯人那边,有两男一女,身体健全,没有大伤。监狱的形式,除了他们手上的手铐,除了钟大固有的威严,其余均已荡然无存。钟天水当时的脑子里,不知想没想到,北京市监狱局已经保持了七年的无暴狱、无脱逃的光荣纪录,也许就在今晚终结。

  也许钟天水并没有去想这些,他也许只想着如何尽快走出险境,尽快走到有人迹出没的地方,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尽快和天监或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尽快抢救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员。

  幸亏他和小珂,各持了一支压满子弹的“微冲”,才使这场将要继续的押解不致寡不敌众。在车祸发生的半小时后,他们将已经牺牲的替班司机和武警战士的尸体,抬到崖壁一侧,用布单盖住,然后出发上路。钟天水命令小珂为刘川和范小康打开了手铐,命令刘川背起庞建东,范小康背起武警,小珂押着仍然戴铐的单鹃,开始启程。押解的队形是:小珂荷枪在前,单鹃抱着药箱和几件雨衣在后。单鹃的后面,是刘川和他背的庞建东,刘川的后面,是小康和他背着的武警,钟天水紧跟小康,以视线统摄,弹压断后。

  在“前进”行动继续前进之前,钟天水向犯人宣布了几条指令:

  一、每个人都要按规定的序位行走,队形相衔要紧,不得无故拉开距离,不得回头张望,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

  二、如果有事需要报告,先喊报告,得到允许后才能回头。

  三、当听到停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停下,当听到蹲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蹲下。行走和蹲下时,要尽量保持伤员的平稳。

  四、特殊时期将有特殊措施,特殊政策,有立功表现的,将会得到重大奖励,伺机脱逃或企图暴狱的,将依法严惩,必要时将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器。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以身试法,以卵击石。

  宣布完几点指令,钟天水问:“听清楚没有?”

  两男一女,三个犯人一齐答道:“是!”

  从声音上听,与平时在监狱里的回答,同样殷勤,同样服从,别无两样,令人放心。

  钟天水一向的习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慢得有点拖沓,有点絮烦,但这次,此时,钟天水虽然有伤在身,但所有的指令和问话,其干净利落、短促迅捷,均是前所未有,连小珂和刘川都不由为之一震。

  只是在走近刘川时,老钟的一句低声问询,语气才又恢复如前:“你没事吧?”他在问刘川的身体,刘川的肩膀和前胸的衣服,都被渗血浸湿。虽然小珂已为他们检查过伤口,但钟大出发前的再次询问,以及那低声传达的体贴,让刘川的回答充满心领神会的感激。

  他说:“没事。”

  钟天水说:“血要是还止不住的话,随时报告。”

  刘川说:“是!”
们离开了囚车,成纵队往山下走去。

  小珂在前,重点守住队形的左侧,老钟在后,重点观察队形的右侧。大雨之后,山水激流,年久失修的公路沙石纵横,狼藉泥泞。队伍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一来路滑;二来两个男犯身背伤员,不堪重负;三来小珂突前领队,她实际上又必须时时面对身后的犯人,所以几乎是一路侧身倒行;四来,老钟自己也实在走不动了。他后来不得不下令停止前进,  
就地休息,因为他走不动了。他看到刘川小康他们,也像是走不动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风力开始强劲,以致他们选定的休整之地,必须是个背风的山凹。这个山凹地势较高,受雨水沤泡较少,故而显得比较干燥,可一旦屈身坐下,还是潮湿袭人。钟天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小珂指挥单鹃铺开雨衣,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平放在雨衣上,然后,命令三个犯人也原地坐下,让小珂再次给他们戴上手铐。老钟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着单鹃小康。小珂则先将武器放在老钟身边,才走过去,命令范小康将双手抱住后脑,然后备加防范地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右手高高拽起,搭上铐子,再拽到前边,和另一只手铐在了一起。

  铐完小康,小珂从挎包里取出另一只铐子,走向刘川。虽未命令,但见刘川已经学着范小康的样子,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小珂这回没有绕到他的身后,而是径直走到刘川的面前,单腿蹲下。他们彼此目光平视,她看着刘川肩头和胸口的血迹,她真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语,问候的话语,鼓励的话语,但不行。她是民警,他是囚犯,此时此地,是非常时期的流动监狱,此时此地,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都不被允许。

  但她相信,刘川看懂了她的目光。他用眼中难以察觉的微笑,来响应面前这个警官,这个女孩,这个给了他最多友爱的朋友投射过来的关怀和疼爱。他把双手放下来,并在一起伸到小珂眼前。那是一双优雅的手,虽然经过了各种劳动的磨炼,但仍然修长好看,手腕有点细,但筋肉的造型坚强有力。小珂轻轻地拉住刘川的一只手,她分不清这只手算是结实还是纤弱,她还没有把手铐搭上那只轮廓完美的手腕时,身后传来了老钟的命令:

  “不用给他戴了。”

  对这个命令小珂并未立即执行,她让刘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继续放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她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吧。”刘川点点头,很听话地自己解开囚衣,让小珂检查了他的前胸和肩膀。伤口主要在肩上,胸口的血迹大都来自那里,从血肉模糊的创面上看,分不清是划伤还是撞伤,看不清是一道还是一片,汗水和血水交相腌渍,血迹半凝的边缘,沤得有点发白。

  小珂伸出手去,在刘川的肩上轻轻摸了一下,不忍触痛。她说:“没有药了,你忍忍吧。”

  急救箱里的包扎药物,已经全部用给庞建东和那位比他伤势略轻的武警战士了。此时,他们躺在雨衣上,神智恢复了清醒。他们是在路上先后醒过来的,武警战士的两条腿都有重伤,但此时已能和小珂有问有答地简短交流。庞建东虽然睁开了双眼,但气息依然虚弱,除了他的双腿已无知觉外,大概胸腔也有内伤积血。小珂查看了他们的伤势之后,让刘川扯了衣服上的布把庞建东还在流血的小腿重新包扎了一下,她自己则去老钟的身边为老钟检查。触及到老钟她才发觉老钟发了高烧,浑身上下热得烫手,她把手抚在老钟头上,确切地感觉出他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

  药箱里虽然备了一些退烧的药物,但都是治疗感冒发烧之用,对老钟并不适合。老钟一定是因内伤发炎而引起的发冷高热,于是小珂决定给他服用些抗生素以减轻感染。她在药箱里找到了一包青霉素胶囊,分了三份让刘川给老钟和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分别吃了。刘川当过分监区卫生员的,也知道这时候吃一点抗生素应该没错,但问题是,没有水了。他们出发前从囚车里找出来的几瓶喝剩的矿泉水,在路上给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喝了大半,小半让老钟小珂以及三个犯人分着喝了。他们之所以走不动了,体内缺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也许老钟的毅力更加坚强一些,他硬是用自己的唾沫把药粒吞下去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出血过多,口唇干裂,胶囊粘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特别是庞建东,若不用水灌,恐怕连吞咽的力量也拿不出来。刘川看到小珂蹲在老钟身边,跟老钟低声商量着什么。天上的云层虽然渐渐稀薄,但落山的太阳只在天际残留着最后一点反光。看来,他们今天肯定要在这里过夜了。持续的高热使老钟的思维迟钝,口齿不清,但小珂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中,从他残缺不全的话语里,听清了他的意思。

  老钟的意思是:今天如果在此过夜,小庞可能撑不到天明。所以,“前进”行动今夜无论如何应当继续前进,哪怕只走出一个人去,也必须向山下前进!



小珂也知道,他们必须前进,耗在这里无异于等死。不仅庞建东和那位武警战士,看看老钟这副样子,恐怕拖到明天早上,不死也肯定走不动了。可现在继续前进,惟一能走动的押解力量只有小珂自己。她要押解三个犯人,还要带走三个伤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现在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已经不能移动半步,如果小珂自己先行下山求救,靠老钟看住三个犯人和两个垂死的伤员,显然也不是妥当的办法。老钟如果一直高烧不退,夜里山风一来,湿气袭人,病势说不定还会进一步恶化,甚至和两个重伤员一样自身难保,命在旦夕,也  
都说不定的。

  此时的钟天水已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的语气甚至比平常还要果断,以致他最后的两句话小珂听得格外清晰。

  “让刘川走,”老钟说,“让他下山!”

  刘川?

  如果不是小珂,相信任何一位监狱民警,在听到这个决定的刹那,都要全身一惊。刘川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罪犯,这个决定的性质,无异于“放虎下山”,万一刘川去而不返,私放罪犯的责任绝对无可推卸,必须承担!但小珂没有片刻犹豫就立即附议:“好,让刘川下山!”

  小珂随即把刘川带到老钟身边,当着老钟的面向刘川宣布了让他下山的决定,并交待了具体要求。她一边宣布一边用微冲的枪口监视着在不远的地上坐着的单鹃和小康。单鹃和小康一直被命令低头面壁。

  小珂对刘川说:“刘川,经本次押解行动总指挥钟监区长决定,派你单独下山,只要找到人,或者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马上联系当地公安机关,联系天河监狱,让他们立即进山接应我们,你听明白了吗?”

  刘川说:“是。”

  天已黑了,借着山崖绝壁的半轮暗月,小珂足以看清刘川黝黑的瘦脸,在那张脸上,没有小珂想象的激动,也没有照理应有的庄严,此时的饥渴与疲惫,似乎正在压倒一切欲念。

  “你能完成任务吗?”小珂再问。

  “能。”刘川答。

  小珂补了一句:“这是监狱对你的信任,我们相信你一定能……”话到一半她突然收住,因为她意识到在此一刻,对刘川来说,任何关于信任的强调,其实都在表述一种担心,一种骨子里的并不信任。

  小珂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笨!”

  但小珂还是把停在半空的那句鼓励说完,但口气和内容做了改变,变成了朋友般的亲密,变成了亲人似的互勉,她甚至忘了钟天水就在身边,忘了钟大尚还清醒……

  “……我一直相信你的,刘川,我一直相信你无论碰到什么困难,没有你过不去的坎!”

  她并不顾忌钟大是否猜透了她的语义,她已经不是在说刘川下山这事,而是在说刘川的整个人生,在表达她自己对刘川人品的赞许,甚至,是对刘川几年大墙经历的深切同情和对未来的热切鼓励。做出这样的表达令小珂比刘川显得还要激动,她激动得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你明白吗刘川?”

  刘川应该明白,他应该对小珂的激动有所感应,所以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许变形,那变形的声音让小珂为之心碎。

  “……是!”

  但小珂控制了情绪,没有放任泪水,她用严肃的表情遮掩自己的内心,用与身份相称的镇定主导着眼前的场面。她对刘川微微颔首,声音同时恢复了平静。

  “好,你先休息一下,准备一下,我先到附近去找点水来,你帮钟大看好其他犯人。我一回来你就带上我的手机出发下山!”

  刘川同样控制了脸上的激动,但他不由自主放大了声音,他用声音回应了小珂的心情,也用声音表达了自己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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