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樹

tlkwan

老樹的疙瘩樹皮此時也化作慈愛笑痕刻劃在我心田。深深知道雖暫處浩渺塵寰，卻從未踽踽獨行，有一隱藏的眼目也何曾須臾稍離？

剛搬進這屋子時，瞥見後園一株正開得燦爛的紅色九重葛，在白色高圍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嫵媚耀眼。

忙進忙出，等到東西和人妥當歸位，已是個把月過去了。一日午後空閒，斜坐在面對落地窗的餐檯前，發現一棵不知名的怪樹緊靠在窗邊一呎遠處生長。說它怪，因它樹身扭曲，樹皮滿是疙瘩，樹幹上又穿長著雜亂無章帶葉的細小枝條，麻麻密密，整棵樹竟無一處清爽。我不忍稱之為醜樹，心裡倒是嘀咕一下，這是甚麼樹啊？

往後的日子更發現它是一棵不按樹理生長的麻煩樹。飛舞的枝葉全不管時令季節，不停開著小白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瞬息替換！滿地都是細細碎碎花瓣，掃清了這邊那邊又鋪下一層花屑。掃著煩了時心想：這樣一棵毫無益處的樹，尋著機會砍掉它吧！

直到那個周末下午。

本來出去清掃後院的先生，忽然輕手躡腳又轉回屋裡，滿臉神祕地直衝著我和兩個孩子做「噓」狀。他先去搬了一把椅子到客廳靠窗放好，站上椅子。「快！快來看！」他揮手輕聲說。孩子們立刻擠過身也爬上去。「看甚麼？」我也跟著探頭過去。窗外，疙瘩樹的一株枝幹已快頂住窗子了。他用食指在我兩眼之間咚咚地往上指指。定神細瞧，在雜枝叢生間，一隻灰藍濕潤的小圓眼不眨一下好似警覺地在回瞪我們。

「啊！這是甚麼？」

「 一隻斑鳩（Turtle Dove）媽媽在孵蛋耶！」孩子們興奮地壓低聲音喊道。雖隔著玻璃窗，鳥媽媽仍有些不安地在窩裡扭動幾下。這窩其實就築在依傍屋牆伸手可及之處，疙瘩樹幹的雜亂枝椏竟成了牠的天然屏障，不去注意是看不到的。從那天起，有不少的時日，「偷偷摸摸地」看鳥媽媽孵蛋成了我們家每日的例行「樂」事。

也在此時，我才開始「欣賞」起這棵看起來一無是處的疙瘩樹來了。

原來松鼠、野貓等小動物們，逛到吾家後院，便對這棵礙手礙腳、渾身上下表明此路不通的樹，淺探即止，或頂多站在圍牆上伸著鼻子聞一聞就掉頭而去。我仔細觀察了鳥窩四方八面的形勢，即使是飛鳥空降部隊，也得先通過鳥爸爸的反擊，要逼近此窩真是要有披荊斬棘的精神哪！看清此點，心中替鳥媽媽寬釋許多，深覺她還蠻有頭腦的呢！也不禁要感謝起這其貌不揚的樹來了。

剛來時我在九重葛的花架上掛著一個紅色的蜜糖水罐子，據說紅色會吸引小蜂鳥。誰知過了數月，糖水仍未受青睞。心想小蜂鳥當是被九重葛的紅花吸引去… …

花開花謝，一季已過，小蜂鳥們依然頻繁地穿梭來訪，可還是對糖水罐子興趣缺缺。自從我的注意力「愛鳥及樹」後，真相大白，那開不停的小白花蜜原來是牠們的最愛！本是煩人的小白花竟有著母愛似的豐潤，盡心餵養之後，就飄散大地歸入塵土。豈知不然，幾天之後，花梗之處又結出了一顆顆小果子來。呵！難怪樹叢間各類飛鳥也常來穿梭。

鳥窩裡忽然有了變化，鳥媽媽的豐羽底下不知何時鑽出了兩隻晃動的影兒，小小鳥兒出殼了！濕漉漉的羽翼黏貼在牠們細瘦身骨上。這件「小鳥大事」當然又在吾家惹來幾天騷動。相機天天記錄下牠們的一舉一動，生命奧妙與造物之奇，竟從後園以管窺天得到明證。

但最讓我目不轉睛的是，幾乎每天清晨同一時間母鳥便倏地離巢飛去，而甚少露面的鳥爸爸馬上現身飛落而下，站立在鳥窩旁接替崗位。只稍一刻鐘，「嘎！」地一聲鳥媽媽就回巢了。好戲上場，兩隻瘦弱不禁風的小不點兒，各據一方，鳥喙啄入母鳥滿含食物的嘴裡，死命地展開拉鋸戰，左右開弓一來一往，牠們的奮力模樣幾乎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場生死爭奪戰！鳥為食亡，我看不是說說的啊，我不禁長嘆！

生命成長之緩速是否與長短成正比？不稍幾日，小鳥兒羽翼已豐，小小鳥窩漸容不下鳥媽媽了，而牠離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一天竟然整天不見蹤影。起初我又誤會，心想動物就是動物，真是狠心，小鳥兒們都還不能飛，明明仍舊嗷嗷待哺，做母親的就撒手不管了。懷著憫鳥的心，預備搬梯子關懷一下，誰知才拉開紗門，屋簷上突地衝下兩隻鳥兒來。

原來牠們躲在隱密處，眼目不離，想是為了預備小鳥兒面對將要來臨的「成年禮」。但當危險臨近，立即現身保護。我心中不勝感動，也恍然，或許前時母鳥餵養小鳥的拉鋸戰，也是為要鍛鍊牠們的體能吧！自然界的奧祕豈是人可以用主觀意識去界定呢？

終於時候到了。一隻小鳥率先踏出第一步，試探似地在窩旁樹枝上來回走了兩下，倏地展翅飛跳到隔壁另一枝幹，停歇一會，再一頓足，竟一口氣飛向牆外一棵紅杉木樹上去了。窩中小伴或許膽怯或許依依不捨，難知鳥心。卻也沒有耽擱太久，只是起步一下飛錯方向竟撲向客廳的玻璃窗，幸好距離極短沒有撞昏，瞬間轉向也高飛尋伴去了。

不能否認心中頓時悵然若失，這一場自然界生命傳遞奇妙之景，半個多月來已糾結成難捨之情了。仍然踮腳極目張望消失的影兒，心頭浮現那句話：「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時空底下萬物，都是稍稍駐足而已，也是不永遠停留的。

鳥來築窩，鳥去巢空，疙瘩樹依舊盡情生長如昔。總以為已曉得「不要憑著外貌認人」這樣的真理。卻沒有想到從後園一棵樹中再學到。重新地注目它，何僅如此：它真的是這樣竭盡所能，不曾稍息，長葉伸枝，開花結果，還護庇飛鳥，供應花蜜果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醜？誰來定義？

無用？誰來判斷？

盡心地生、盡力地活，又能誰如是？

對樹、對鳥，更對人，客觀地觀想，便是給自己更大的自由。

欣賞就好，總有可欣賞的地方。

呷啜一口熱茶，暖入心腸，展卷埋首讓自己墜入「在世界卻又不在世界」中，心底有詩歌吟唱起來。不覺日影轉移，倏聞「咕！咕！」聲伴和著，抬頭往後園瞧去。鋪滿碎花屑、小爛熟果的地上，去而復返的鳥媽媽和鳥爸爸正帶著兩隻小寶貝輕跳自得，啄啖覓食。為了不打擾樹上嬌客，已數周沒有打掃的後園，竟成了牠們一家第一次享受天倫之樂、歡愉飽足的豐盛之地。

老樹的疙瘩樹皮此時也化作慈愛笑痕刻劃在我心田。深深知道雖暫處浩渺塵寰，卻從未踽踽獨行，有一隱藏的眼目也何曾須臾稍離？要數算那臨載己身的恩典，總要竭力、喜樂回應而活。樹有情，鳥有義，在此與人共享的人間一隅，意外譜就一首蘊含至高真理的樂曲。滌清心靈之後，懷著格外感恩的心享受了後園裡這場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