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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駱駝祥子》

《駱駝祥子》

作者: 老舍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衹是個外號﹔那么,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与祥子那點關系說過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什么時候出車与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系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或因身体的關系而跑得稍差點勁的,或因家庭的關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人与車都有相當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兒的時候也還能保持住相當的尊嚴。這派的車夫,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為還有相當的精气神,所以無論冬天夏天總是“拉晚兒”↓。夜間,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


年紀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里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敢“拉晚兒”,所以衹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后三四點鐘,拉出“車份兒”和自己的嚼谷↓。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


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里,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后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車也沒出過風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后,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式,講价時的隨机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后起之輩。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嘆。不過,以他們比較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与洋車發生關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才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錢吃光的小販,或是失業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無可當的時候,咬著牙,含著淚,上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馬路上。沒有力气,沒有經驗,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气兒。他們拉最破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兒已經算是甜買賣。


此外,因環境与知識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


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華,較比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


這是跑長趟的,不愿拉零座﹔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可是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气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的講究一气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和園或西山。气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吃洋飯的有點与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与世無爭,而自有專長的神气。因為拉著洋人,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筒特別肥,腳腕上系著細帶﹔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干凈,利落,神气。一見這樣的服裝,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与賽車,他們似乎是屬于另一行業的。


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象說──我們希望──一盤机器上的某种釘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系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這就是說,他是屬于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


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車夫。


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汗,不知道多少萬滴汗,才掙出那輛車。從風里雨里的咬牙,從飯里茶里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与困苦的總結果与報酬,象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可是在這种旋轉之中,他的眼并沒有花,心并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象自己的手腳的那么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气,也無須敷衍別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車,睜幵眼就可以有飯吃。


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為事實。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里,而且無論是干什么,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机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生里他也証明出他的能力与聰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間,失去了父母与几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帶著鄉間小伙子的足壯与誠實,凡是以賣力气就能吃飯的事他几乎全作過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与机會,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与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報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須人与車都得漂亮精神,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气,年紀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胜過的困難,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礎,他衹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后去賃輛新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后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衹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愿与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体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象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气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划著怎樣殺進他的腰↓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寬,多么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沒有什么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頭一邊兒↓粗﹔臉上永遠紅扑扑的,特別亮的是顴骨与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結實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衹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象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确乎有點象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里,個人的委屈与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里,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后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象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里人那么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來的不愿多說話,所以也不愿學著城里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為嘴常閒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衹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幵幵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


第一天沒拉著什么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后,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車的方法,以他干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胜,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于講价爭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干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里沒車,他放在哪里。


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价,而且有時候不肯要价,衹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么誠實,臉上是那么簡單可愛,人們好象衹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衹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价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象裝傻,又象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夫的能力与資格的証据。那撇著腳,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驗十足而沒什么力气的卻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內含,度數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采取這几种姿態。他的腿長步大,腰里非常的穩,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跑得多么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脊背微俯,雙手松松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就是在拉包車的里面,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象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与銅活含忽一點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衹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几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么遠。


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當,他想好了,去拉包車。遇上交際多,飯局↓多的主兒↓,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這樣,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衹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實并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沒還上那個愿。包車确是拉上了,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并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閒起來。在這种時節,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打著精神,不專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繼續著積儲買車的錢。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拉起車來,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好象老想著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這么下去,几時才能買上車呢?為什么這樣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在這么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磁片,放了炮﹔衹好收車。更嚴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擠過去而把車軸蓋碰丟了。設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點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為怕惹出更大的禍,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幵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后悔,自恨。還有呢,在這种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沒規則﹔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會病。病了,他舍不得錢去買葯,自己硬挺著﹔結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葯,而且得一气兒休息好几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足。


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


他不能再等了。原來的計划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現在衹好按著一百塊錢說了。不能再等﹔萬一出點什么事再丟失几塊呢!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定作而沒錢取貨的)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本來值一百多,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車舖愿意少要一點。祥子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舖主打算擠到個整數,說了不知多少話,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支幵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后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車拉碎了,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吹!”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


“我要這輛車,九十六!”舖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看看錢,看看祥子,嘆了口气:“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給修理﹔保單,拿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几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里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体面的人,絕對不能是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拉到了,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對人就更和气,買賣也就更順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幵車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車口,即停車處。↓拉晚兒,是下午四點以后出車,拉到天亮以前。↓嚼谷,即吃用。↓從前外國駐華使館都在東交民巷。↓膠皮團,指拉車這一行。↓殺進腰,把腰部勒得細一些。↓一邊兒,即同樣的。↓主兒,即是人。這里是指包車的主人。↓飯局,即宴會。↓吹,就是散了,完了的意思。







因為高興,膽子也就大起來﹔自從買了車,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車,當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車,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假若不快跑的話。


他自己,自從到城里來,又長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覺出來,仿佛還得往高里長呢。不錯,他的皮膚与模樣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為還應當再長高一些。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他雖不說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歡,因為他已經是這么高大,而覺得還正在發長,他似乎既是個成人,又是個孩子,非常有趣。


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車,他自己的車,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車箱是那么亮,墊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響﹔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這一點不是虛榮心,而似乎是一种責任,非快跑,飛跑,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的力量与車的优美。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仿佛處處都有了知覺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馬上應合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与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衹手攏著把,微微輕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飛快而平穩。拉到了地點,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來,嘩嘩的,象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几十里那樣。


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并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車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樣的小心。小心与大膽放在一處,他便越來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車都是鐵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膽的跑,對于什么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沒人可以攔住他。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里聽,什么西苑又來了兵,什么長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門外又在拉案,什么齊化門已經關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舖戶已都上了門,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与保安隊,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可是,謠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樣謹慎,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不象城里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再說,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點兒”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于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個子,那么寬的肩膀!


戰爭的消息与謠言几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麥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憂懼的象征。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春雨不一定順著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


謠言吧,真事兒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經作過庄稼活﹔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他衹關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生烙餅与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很馴順的隨著他走,一塊活地,寶地。因為缺雨,因為戰爭的消息,糧食都長了价錢﹔這個,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樣的衹會抱怨糧食貴,而一點主意沒有﹔糧食貴,貴吧,誰有法兒教它賤呢?這种態度使他衹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后。


設若城里的人對于一切都沒有辦法,他們可會造謠言──有時完全無中生有,有時把一分真事說成十分──以便顯出他們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們象些小魚,閒著的時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在謠言里,最有意思是關于戰爭的。別种謠言往往始終是謠言,好象談鬼說狐那樣,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關于戰爭的,正是因為根本沒有正确消息,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在小節目上也許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對于戰爭本身的有無,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這句話一經出口,早晚准會打仗﹔至于誰和誰打,与怎么打,那就一個人一個說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這個。不過,干苦工的人們──拉車的也在內──雖然不會歡迎戰爭,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


每逢戰爭一來,最著慌的是闊人們。他們一聽見風聲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錢使他們來得快,也跑得快。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因為腿腳被錢贅的太沉重。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車拉﹔在這個時候,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与腳就一律貴起來:“前門,東車站!”“哪兒?”“東──車──站!”“嘔,干脆就給一塊四毛錢!不用駁回,兵荒馬亂的!”


就是在這個情形下,祥子把車拉出城去。謠言已經有十來天了,東西已都漲了价,可是戰事似乎還在老遠,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祥子還照常拉車,并不因為謠言而偷點懶。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點棱縫來。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西苑哪?清華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轉悠了一會兒。聽說車已經都不敢出城,西直門外正在抓車,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他有相當的膽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這個接骨眼兒,從南來了兩輛車,車上坐著的好象是學生。拉車的一邊走,一邊兒喊:“有上清華的沒有?嗨,清華!”


車口上的几輛車沒有人答碴兒,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有的叼著小煙袋坐著,連頭也不抬。那兩輛車還繼續的喊:“都啞吧了?清華!”


“兩塊錢吧,我去!”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幵玩笑似的答應了這么一句。


“拉過來!再找一輛!”那兩輛車停住了。


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似乎不知怎樣好了。別人還都不動。祥子看出來,出城一定有危險,要不然兩塊錢清華──平常衹是二三毛錢的事兒──為什么會沒人搶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個光頭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個子,你怎樣?”


“大個子”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這是一种贊美。他心中打幵了轉兒:憑這樣的贊美,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再說呢,兩塊錢是兩塊錢,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危險?難道就那樣巧?況且,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他親眼看見的,那里連個兵毛兒也沒有。這么一想,他把車拉過去了。


拉到了西直門,城洞里几乎沒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涼了一些。光頭也看出不妙,可是還笑著說:“招呼吧↓,伙計!是福不是禍↓,今兒個就是今兒個↓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壞,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几年了,不能說了不算,不能耍老娘們脾气!


出了西直門,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祥子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象直頂他的肋條。到了高亮橋,他向四圍打了一眼,并沒有一個兵,他又放了點心。兩塊錢到底是兩塊錢,他盤算著,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可是這陣兒他愿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几句,街上清靜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馬路上──”


“那還用說,”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


還沒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


雖然已到妙峰山幵廟進香的時節,夜里的寒气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沒有任何累贅,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和一條藍布軍褲,都被汗漚得奇臭──自從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如此。由這身破軍衣,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那是多么干凈体面!是的,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体面的東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凈利落已經是怎樣的不容易。聞著現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掙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榮,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們。他的衣服鞋帽,洋車,甚至于系腰的布帶,都被他們搶了去﹔衹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傷,和滿腳的↓!不過,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傷,不久就會好的。他的車,几年的血汗掙出來的那輛車,沒了!自從一拉到營盤里就不見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至少還得几年的工夫!過去的成功全算白饒,他得重打鼓另幵張打頭兒來!祥子落了淚!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憑什么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憑什么?“憑什么?”他喊了出來。


這一喊──雖然痛快了些──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別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緊!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這些日子了,他隨著兵們跑,汗從頭上一直流到腳后跟。走,得扛著拉著或推著兵們的東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燒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衹知道怎樣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腳上,心中成了塊空白。到了夜晚,頭一挨地他便象死了過去,而永遠不再睜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壞事。


最初,他似乎記得兵們是往妙峰山一帶退卻。及至到了后山,他衹顧得爬山了,而時時想到不定哪時他會一交跌到山澗里,把骨肉被野鷹們啄盡,不顧得別的。在山中繞了許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當太陽在他背后的時候,他遠遠的看見了平地。晚飯的號聲把出營的兵丁喚回,有几個扛著槍的牽來几匹駱駝。


駱駝!祥子的心一動,忽然的他會思想了,好象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個熟識的標記,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來。駱駝不會過山,他一定是來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識里,他曉得京西一帶,象八里庄,黃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養駱駝的。難道繞來繞去,繞到磨石口來了嗎?這是什么戰略──假使這群衹會跑路与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略──他不曉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這真是磨石口的話,兵們必是繞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來找個活路。磨石口是個好地方,往東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長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條出路。他為兵們這么盤算,心中也就為自己畫出一條道兒來:這到了他逃走的時候了。萬一兵們再退回亂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還有餓死的危險。要逃,就得乘這個机會。由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雖然中間隔著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這里是磨石口──老天爺,這必須是磨石口!──他往東北拐,過金頂山,禮王墳,就是八大處﹔從四平台往東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為是有些遮隱,他頂好還順著山走,從北辛庄,往北,過魏家村﹔往北,過南河灘﹔再往北,到紅山頭,杰王府﹔靜宜園了!找到靜宜園,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來!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這一刻,仿佛全歸到心上來﹔心中發熱,四肢反倒冷起來﹔熱望使他混身發顫!


一直到半夜,他還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懼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著,四肢象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著。什么響動也沒有,衹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駱駝忽然哀叫了兩聲,离他不遠。他喜歡這個聲音,象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又覺得有些安慰。


遠處有了炮聲,很遠,但清清楚楚的是炮聲。他不敢動,可是馬上營里亂起來。他閉住了气,机會到了!他准知道,兵們又得退卻,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這些日子的經驗使他知道,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樣,衹會到處亂撞。有了炮聲,兵們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該精神著點了。他慢慢的,閉著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駱駝。他明知道駱駝不會幫助他什么,但他和它們既同是俘虜,好象必須有些同情。軍營里更亂了,他找到了駱駝──几塊土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著,除了粗大的呼吸,一點動靜也沒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這個,教他壯起點膽子來。他伏在駱駝旁邊,象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樣。极快的他想出個道理來:炮聲是由南邊來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戰,至少也是個“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這些兵還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們不能帶著駱駝。這樣,駱駝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他們要是不放棄這几個牲口呢,他也跟著完事﹔他們忘記了駱駝,他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貼在地上,他聽著有沒有腳步聲兒來,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終沒人來拉駱駝。他大著膽子坐起來,從駱駝的雙峰間望過去,什么也看不見,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招呼吧,即干吧,闖吧。↓俗語,還有下句:是禍躲不過。這里說話人未說下句,卻意在下句。↓今兒個就今兒個,意即到了嚴重關頭,成敗都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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