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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倚天屠龍記

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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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游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參差誰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机,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贊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气殊高洁”,又說她“浩气清英,仙才卓犖”,“不与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机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机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离別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應有語,渺万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游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回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她一驢一劍,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并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胜?”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著些甚么。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余十二僧不愿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象:“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后,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挂,于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游山玩水,實則是打听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听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后,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听到有人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正出神間,忽听得碑林旁樹叢后傳出一陣鐵鏈當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于無量百千万億大眾之中,說胜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离于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听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离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只听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才能离于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后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余,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行禮,并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后搖了几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赶,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當啷當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后,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听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异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她适才一陣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气。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听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后,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么鬼。”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罷,怎么說話了?”覺遠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么?”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气,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后。郭襄大為惊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么?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干么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兩個僧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听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扰,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听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出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范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劍,于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那瘦長僧人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卻運勁里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听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极鋒銳的利器,只听得當啷啷几聲響,鐵鏈斷了三條。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儿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怀,小的在這儿。”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后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里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么?”兩人只是不動。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沖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里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万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涌出七八名僧人來。郭襄見前后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气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听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于調兵遣將,也無余力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与前并無不同。那僧人听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郭襄听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么?”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郭襄听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儿都丟得干淨?”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里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風颯然,五只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后,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极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被他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惊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沖去。眾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擋住。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蕩,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后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愿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眾僧初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正斗之間,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斗。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气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么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胜。”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听她這么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听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优美,這便上來游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体,便于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她本來伶牙俐齒,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愿張揚。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甚么好听?”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卷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愿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一提之下,不禁一惊。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气勁便此略松,郭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郭襄笑道:“桃花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儿“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減,否則怎能与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么說的,自是唯命是听。”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与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甚么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這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連發十招。”听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回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大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刺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這如此凶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短劍晃了几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于偷學了一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儿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划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陣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么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術,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過于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气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惊又喜。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現于江湖,本質与少林派的諸路劍術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法而論,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各路劍術,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容儀婉媚,庄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術,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几成,但劍術之奇,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惊。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縱橫江湖,閱歷极富,十余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能瞧出他的來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极大余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哪里說得出甚么名目。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划成弧形,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与楊過相斗,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色禪師也并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無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分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胜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徑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老”三穴。她于“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儿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并非貨真价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手,當下也不惊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并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划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掌便須向后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里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愿便此傷她,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忙收掌,退開半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么門派?”左手一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惊呼。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极厲害的殺手。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她頸后。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离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离地,還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胜,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只听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么?”說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認不出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我怎么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听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自然認得。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后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几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沖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异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机括,扭緊彈簧之后,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怀中跌將出來,終于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于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甚么,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于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舖,讓老和尚作個東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听了,無不暗暗稱奇。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后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后,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愿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說道:“走罷!”二人并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后,只听得身后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后跟著,卻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几句。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商議。”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色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問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奇道:“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錯了。”張君寶歎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伙偷去的經書么?”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后,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無价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郭襄歎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甚么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几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听寺里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于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体魄。”郭襄笑道:“這么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歎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干二淨了。”只听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舍,卻又沒甚么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回寺中去,別在山里亂走亂闖。”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無色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么?”郭襄下了驢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年,昆侖三圣前來一并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昆侖三圣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气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識得他們。連‘昆侖三圣’的名字也從沒听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儿。”郭襄道:“甚么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哪里得來的?”郭襄道:“是昆侖三圣派人送來的么?”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甚么奇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還算是佛門子弟么?”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哪里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
  郭襄听到這里,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侖三圣串通了,我在寺外搗亂,那三個家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离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家伙。大和尚,你怕甚么?十天之后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系,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侖三圣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气气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這三個家伙要‘一并領教’么?”她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么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昆侖三圣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試武藝,結果誰胜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至今尚在,這昆侖三圣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當可听到音訊,且看昆侖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胜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能算是佛門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想個法儿,十天后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昆侖三圣未必是有甚么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昆侖三圣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郁郁,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長閉,万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游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岭,只見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云荼。郭襄正自觀賞,忽听得山坳后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詫异:“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异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听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听來,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后,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听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里,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与之一和,實可稱并世雙絕。
  那人彈到后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几下短音,仰天長歎,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复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來,划了一畫又是一畫。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划,便能克敵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划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异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划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著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占据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胜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棱棱,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胜,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听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愿聞清音。”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听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于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沒甚么出奇,但那人卻頗有惊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槃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游蕩,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變。那人听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痴痴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异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云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跡。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侖三圣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么事儿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么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干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离寺約莫十來里,忽听得馬蹄聲響,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挂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侖三圣了。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后。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赶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异之色。
  郭襄縱驢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气連連,頗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气,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卻又赶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听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朱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眯眯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气,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蜡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气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么?”青臉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昆侖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么?誰胜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昆侖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么?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干甚么?”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么?”
  青臉老者脾气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的短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儿,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儿,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后,旁門左道之士几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气得滿臉通紅,听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气,說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聲,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該這么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么?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眯眯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可這般大,將來到婆家去做媳婦儿,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這几天万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赶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號。”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尊師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儿。”三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的弟子?”郭襄這一气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昆侖三圣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么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了。想必他們在昆侖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里,登時釋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排行中都有一個‘天’字。”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么?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聲,厲聲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几人知道,你怎么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么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道:“甚么?”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么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么?”衛天望喉頭胡胡几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胸脯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發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將她扯后數尺,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由得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這笑聲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里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惊,連衛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只不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几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惊,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儿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种人去混騙鄉巴老儿,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拳掌气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爾不知他二位響當當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听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來歷。但听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從他手臂底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么特异之處。衛天望一惊,搶步而上,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极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极巧妙身法,閃避极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壓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么?”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后,頭發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几口气,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气,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离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几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极。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回旋余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髒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惊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昆侖三圣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只听方天勞又道:“小老儿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气,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气?”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几招。”說著抽出半截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后,劍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惊,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么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后,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儿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气,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扑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甚么余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听。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听,便請坐著,若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听了几節,不由得又惊又喜。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听,但听琴韻中奏著:“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么?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丰瞻華美起來。她一生之中,從未听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呆子的痴气,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确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后。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里,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游,遠遠望見水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于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儿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惊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儿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扰,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儿何足道終于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于是對著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無异,右手彈奏,琴聲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听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之聲扰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听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听。”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么?”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何足道搖頭歎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几時你給我引見引見。”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余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适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昆侖三圣,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郁郁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惊,問道:“昆侖三圣?你說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儿來自西域,自是昆侖三圣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惊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侖三圣,昆侖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說道:“你是昆侖三圣?那么其余兩個呢?”何足道道:“昆侖三圣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圣、劍圣、棋圣。因我長年住于昆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昆侖三圣’。但我想這個‘圣’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昆侖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侖三圣,定是三個人。那么剛才這三個老儿呢?”何足道道:“他們么?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后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么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侖山惊神峰絕頂彈琴,忽听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于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气。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于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說:“那個跟他毆斗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后終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范,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离,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于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于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風。后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气始終不复。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郭襄听了這番話,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歎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么經書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甚么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准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歷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适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么稀奇。這三人听到了我‘昆侖三圣’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揚言說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圣、棋圣,那也罷了,這‘劍圣’兩字,他們卻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可‘二圣’,‘三圣’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后腳的也赶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儿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儿赶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么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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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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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只听得寺內十余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當當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老。然后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后。最后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惊。數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惊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听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三圣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范。方丈并傳下法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听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圣乃是三人,后來听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圣”的狂人一較高下。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里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后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圣”的家伙,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后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三圣,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圣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圣’狂名,何足道哉!滋扰寶剎,甚是不安,惊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听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听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气了。如此請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气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几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斗起來,不論哪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于是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于他。”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經》一事有關么?”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圣,想這‘圣’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气。”無相怒气勃發,心想你留書于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圣”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圣’的劍術,到底‘圣’到何等地步?”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气。那弟子听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舖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划,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听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划石為局的惊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輸,忽听得鐵鏈拖地之聲,叮當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后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何居士划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听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气,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線登時抹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极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這几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气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這么一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一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手式怪异之极,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晒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縱身近前,長劍斗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后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發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擋在身前,當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劍身柔韌,彎成了個弧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极,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后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听得當當當當一十六下響過,何足道這一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极,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全給覺遠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斗然間大喝一聲,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當的一聲巨響,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里動得半毫?他應變奇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覺遠面門。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情深,縱身扑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門。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覺遠比拚,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几劍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小子,咱們來比划比划,你只須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廝,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于他掌底。無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昆侖三圣,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廝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小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里來得及?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這一招气凝如山,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范,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沉穩,當真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單鳳朝陽”、“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哪里能夠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遙遙相對,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不論何足道從哪一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猛听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彩,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轉拙,卻是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的一聲,何足道身子一晃,張君寶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搶上了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催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胜過百倍?但一經比拚內力,張君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并無胜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張君寶仆跌在地,一時站不起來。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丈之外。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盡是泥塵。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极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赶走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气,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怀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几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過甚么坏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并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突然間一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惊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涌身往掌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极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首座苦智禪師又惊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并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气,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拳招,机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胜過合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郁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胜券。兩人拆到一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余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雙掌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斗之意。火工頭陀卻錯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扑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苦智禪師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惊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气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髒已被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經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后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范嚴密,再也無人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触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听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廝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儿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幸不死,也必成了廢人。但听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里轉了個圈子,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般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赶,只听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后,鐵鏈聲半點也听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規极嚴,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赶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后。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几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气的回寺复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舍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与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只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儿古里古怪。”覺遠“嗯”了一聲,并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圣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覺遠歎了口气,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里,一口气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說不遲。”覺遠歎了口气,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气貫通。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甚么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听他頓一頓,又念道:“……气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体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听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儿再請他指教不遲。”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前進后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听到這里,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听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甚么“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与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便這么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听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与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几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夾不清。郭襄听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覺遠卻似沒听到她的話,繼續念道:“……力從人借,气由脊發。胡能气由脊發?气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間,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兩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于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惊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里烏云四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后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后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郭襄又惊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么?”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惊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触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里叫他得醒?無色禪師合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气,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舍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宁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后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問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于你,這樣罷。”從腕上褪下一只金絲鐲儿,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儿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實,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儿,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間,一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說不盡的孤單寂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离襄陽已不很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遠。
  這日午后,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兩人并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听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飯,青菜蘿卜,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于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几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几句甚么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儿。我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气,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數年之后,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托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只不過并無任何佐證,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他得覺遠傳授甚久,于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后多讀道藏,于道家練气之術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間閒游,仰望浮云,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后來北游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丰,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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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寶刀百煉生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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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赶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赶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听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异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晒干以后,刮下含鹽泥土,化成鹵水,再逐步晒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极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听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极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赶路。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听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气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登時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惊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惊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听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云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赶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兵又哪里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赶路程,竟不回顧,因此并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沖擊岩石,轟轟之聲不絕。正行之間,忽听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么?”領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惊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聲,卻不答話。俞岱岩隱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于自己武功頗為自負。只听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后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后便倒。眾人一惊,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气絕。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里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楚。听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只听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岩待他們去遠,走近尸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么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么?”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么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干甚么?當真古怪,日后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岩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于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后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听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气扑面而來,只見廳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風箱,向爐中搧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更急。但听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气,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舖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异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与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万儿。”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里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极。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机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后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么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余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气扑面,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凶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發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惊。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云縱’么?”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气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气,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甚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為了几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气,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听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几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机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沖。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沖了出去。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只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怀抱單刀的老者后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眾人紛紛涌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余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后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听得砰砰兩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岩急赶一陣,耳听得潮聲澎湃,后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并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于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樣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岩知他受傷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于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极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于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蜡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听他這么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岩脾气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干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么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饑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听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得著么?”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么了?”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胜,仗義行道,顯名聲于天下后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听見過么?”
  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几句話我自然听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么‘倚天不出,誰与爭鋒?’那說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么寶刀。”那老者問道:“甚么惊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气。自此楊大俠有甚么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听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听?”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与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听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么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么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怀里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俞岱岩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么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么异樣?”俞岱岩道:“我确有些儿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么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么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确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听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于遼東的一种大鷹,凶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人人便得听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里,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搧滅了神台上的蜡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听見有何异聲,正遲疑間,只听得遠處几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惊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后退走。”俞岱岩道:“廟后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愿赶這淌渾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這時只听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刷刷聲響,有甚么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岩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后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接著听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几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岩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极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听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里。”只听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梁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听得遠處馬蹄聲響,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教,大伙儿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听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閒也不出來,今儿算你們運气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里,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几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听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体翻轉之聲。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异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听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膽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只听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并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儿,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听另一人顫聲道:“适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儿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儿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听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听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岩不愿卷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后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么教派,怎地沒听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气,自是最后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异。”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么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几處經脈,成了白痴。這時他不惊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赶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尸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后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异,卻見神台邊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岩微覺奇怪,抓住那尸体后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并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扑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此刀既极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体。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于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干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异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無船只。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离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听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气,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岩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惊,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么?”俞岱岩笑道:“沒甚么,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听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万馬一般。江浪洶涌,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只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扑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沖,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岩忙搶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涌進來。俞岱岩又惊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气,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云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于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触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与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几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听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云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气,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岩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云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岩气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听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几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問道:“你說甚么?”
  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气的說了几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甚么“俞三俠……屠龍刀……”几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么?”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尸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
  俞岱岩听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适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适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机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蝎,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扑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岩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后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适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儿,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听那人咳嗽了几下,說道:“俞三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岩急忙取几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听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后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凶猛,順手提起一只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于是將刀擲在艙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岩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說話。俞岱岩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么?”
  俞岱岩一听,一股涼气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了气,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螞蟻同時咬噬,痛痒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于盡。”但听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岩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扑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于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髒六腑一齊翻轉,扑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長气,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于葬身江底。”驀地里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卷上船來。俞岱岩吃了一惊,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岩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后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听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么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气,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岩也听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气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并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并不相識。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干么?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万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听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彭砰彭几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里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几万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几万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听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岩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晌,听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么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几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惊訝,而俞岱岩更是惊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听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听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岩听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气,心中一寬,听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么梁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么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耽誤片刻,万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么這個那個的?”都大錦道:“好,沖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听得嗤嗤聲響,十余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只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岩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么?”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里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赶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里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儿化為龍。”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縱橫江湖,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听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赶路。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斗,哪知道离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离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赶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于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這些日來埋頭赶路,大伙儿人人都擔著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怀。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云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极渲赫的万儿。瞧這天柱峰高聳入云,常言道人杰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几下子。”祝鏢頭道:“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余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并肩,史鏢頭勒馬退后几步。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几個頭,也沒甚么。”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几個頭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么來歷。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几次,總是摸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都大錦离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馳到离鏢行人眾十余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后,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气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儿,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干甚么?”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干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系推得干干淨淨,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么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么?”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帘,向內張望。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范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下更無怀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么?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挂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里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系,說道:“好,那么我們在這里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負責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么都夠了,都某并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馬韁,赶車先行,其余四人護在車后。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胜駭异。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幸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赶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里,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气。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丰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离雙井子已不過十余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說道:“總鏢頭,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几時?”都大錦歎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么事?”說到此處,忽听得身后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后赶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閒,但說也奇怪,那馬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余,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体油毛。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總鏢頭,咱們沒甚么干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气盛,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師之言。唉,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么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几眼,臉上大有詫异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懼,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著那人后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气,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么?”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几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韁,走上几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惊。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划’的張五俠么?”那少年微笑道:“甚么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听他說得誠懇,后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于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張翠山道:“怎么?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痴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气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么?”都大錦道:“俞岱岩俞三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几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并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并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听了這几句話,一股涼气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么?”都大錦回思适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并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翠山頗為詫异,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气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惊,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异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听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听。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帘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惊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离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赶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赶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后,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气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后,也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宁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机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丰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么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著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人大惊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于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气。張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蜡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蜡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覺已失,哪里還會吞咽?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气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張三丰輕輕歎了口气,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終于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后,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么疑難惊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么?”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只听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听得門外嗆啷啷几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坏的大事!”莫聲谷听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只听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么?”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气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听了,登時气為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哪里還敢羅皂?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气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后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体內,听都大錦說到這里,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么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涂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并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么好心?”都大錦一听,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确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极是尊敬,張翠山听他這么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赶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惊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极是沉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离還是死別,不知日后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听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气和吸气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气繚繞,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嗎?”張三丰歎了一口長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后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凄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气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里撞去。這一下仍是极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后一讓,當的一聲,一只金元寶從他怀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几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如何和昆侖三圣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确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听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极大風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异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听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惊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余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后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錦還想辯解几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痴,哪里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于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听師父問起,說道:“据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點了點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据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种毒藥。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几個极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听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种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与爭鋒’,這句話傳了几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听過這几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听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机行事。”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里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听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后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于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注:据舊籍載,張三丰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松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于《易經》“元亨利貞”,但与其余六人不類,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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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山在諸同門中,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滿懷惱怒,不知如何發洩,眼前只有都大錦等一干鏢師在此,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個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找都大錦來,打他一頓出一口惡氣。張翠山生怕大師兄和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廳上一人背負雙手,不停步的走來走去。

黑暗矇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不能隱瞞,自當實言相告,那是自招一場訓斥了。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原來師父是在空臨王羲之的『喪亂帖』。」要知張翠山的外號叫作「銀鉤鐵劃」,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但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時見了師父指書的筆致,但見他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家數。

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然而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躲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只見他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鬱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原來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那裏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才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

張三丰寫了幾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了「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那便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到底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有什麼關連?

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是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父所書的二十四個字,分明是一套深奧高明之極的武功,每一個字包含數招,便有數種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之間形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其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殷利亨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鬱。張三丰情之所致,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九  龍門鏢局

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湧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於是走到廳口,說道:「弟子今日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鵰振,延頸協翼,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劃,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晒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自己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

張翠山伸袖一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原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張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

他騎了那匹高腳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日天時已晚,只行五十餘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鳥雲密佈,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牠仍是奔馳迅捷。

張翠山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流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狠狽。

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迴馬過來,攔在當路。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這些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麼?」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麼?」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咱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飯吃,有什麼力量救災?」張翠山低著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持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一張臉蛋脹成了紫醬之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上?當他交在咱們手中之時,他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要強辯,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可是手足折斷麼?」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爺,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吧。」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手骨腳骨,一個個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為人慎重,待要退縮,卻那裏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掃中他的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餘。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韁催馬向前急衝。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中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都大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與張翠山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原來張翠山這一拳勁力極是厲害,饒是都大錦練就了一身外門硬功,卻也經受不起。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竟是坐倒在地。鏢行中其餘三名年青鏢師和眾趟子手見了這等情景,只驚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狠狽,都大錦更是身受重傷,不自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這麼巨大的威力。這麼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門七十二口,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

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咀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咱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鏢局之中,咱們身在異鄉,這當口那裏有錢來救濟災民啊。」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

眾鏢師臉上變色,相顧駭然,不知張翠山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思細密,目光敏銳,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個年輕鏢師一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齊向這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張翠山一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身上馬,逕自去了。

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個字中的招數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招數神妙莫測,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檢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很愛惜這頭牲口,只得陪著牠緩緩而行。這麼一來,道上便走得慢了,到得臨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等這干人是否回了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在何處?今晚且上龍門鏢局去探一探。」

他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知那龍門鏢局坐落在裏西湖畔。張翠山先到街上買了一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周身換得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那裏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他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手上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一筆一劃,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是書法也大進了。」於是摺扇輕搖,踱著方步,逕往裏西湖而去。

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憶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那蒙古兵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處更是殘暴,而臨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茶毒,也比他處更是厲害數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坦殘瓦,滿眼肅索,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半成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行人已極是稀少,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遊人。他心中暗暗嘆息,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裏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玉石獅子,氣象甚是威武。張翠山不須覓人打聽,遠遠便即望見,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見鏢局門外的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船上點著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這等雅興!」只見龍門鏢局外掛著大燈籠中都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遊目環顧,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裏寂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矇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世間的人物。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

張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從黑暗無人之處,越牆而入龍門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似覺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噹噹噹的敲了三下。靜夜中聽來,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的傳了出去。但隔了好一陣,屋內卻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一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之聲。張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裏面竟是沒有上閂。張翠山遇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麼?」一面說,一面走進大廳。廳中黑越越的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似乎被風一吹,自行關上了。

張翠山心念一動,躍出大廳,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來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那麼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鬧什麼玄虛?」他藝高人膽大,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子。這一次左腳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個人搶上圍攻。張翠山身形一側,避開了敵人的突襲,黑暗中白光微閃,原來這四人手中都拿著兵刃。張翠山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中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卻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

他不知暗伏在廳中忽施突襲的敵手是何方人馬,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用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手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另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毒手,你那裏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甚表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吧?」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

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人面向著他,也看見了他的面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已之肉、寢已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吧!」說著四個人縱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道:「四位慢走!什麼血海……」但話未說完,四個僧人早已越牆出外。

張翠山但覺今晚之事大是蹊蹺,在廳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施突襲,又說什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於是提聲又道:「都總鏢頭在家嗎?都總鏢頭在家麼?」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逃難,鏢局中沒有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隻燭台,便點亮臘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只見地下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

只見這女子臉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極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張翠山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

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裏裏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俠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裏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上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

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七十二口,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中人人皆死,那顯是為了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俞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我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火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

他走近一看,只見兩僧身嵌牆壁之中,陷入數寸,顯是被人用重手法一擊震向牆壁,因而陷入。張翠山細看兩人身上並無傷痕,只是腰間「笑腰穴」上有一點紅痕,他點了點頭,心道:「這些人死時都露笑容,原來均是笑腰穴中了敵人的重手。」突然間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個僧人說什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中這筆數十口的血漬,都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裏,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個黃衣僧人卻是什麼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的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弟子,這些少林僧自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團已獲解答,心道:「這四個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這裏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於是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他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弋」,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歸,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張翠山也是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是絕不費力的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

張翠山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雖未看清敵人的來勢,但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高手。那忽施襲擊的敵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是有兩下子。」

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敵人驀地裏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位身披大紅金線袈裟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粗大禪杖。張翠山心中一驚,暗道:「這兩僧身穿大紅金線袈裟,難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

只見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杖尾擊在青石之上,噹的一聲巨響,聲音極是威猛,那僧人跟著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張翠山聽他直斥已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張五爺」,心頭有氣,他外表雖然謙和,但在武當七俠中性子最冷傲,當下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獨得之祕。」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這一招一交上,張翠山但覺雙臂發麻,不禁暗自吃驚,原來這僧人膂力之大,實是異乎尋常,心想另一個僧人倘若跟著功夫相捋,兩人聯手夾攻,自己只怕抵擋不住,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十八羅漢』中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吸喘急,說道:「這事關係少林武當兩派門戶大事,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末學後進,沒有咱們置喙的餘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張五俠,龍門鏢局這數十口性命,還有我兩個師侄也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的辭意似乎謙抑,但聲勢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

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麼?」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一下。」只見樹叢後走出四個黃衣僧人,依稀正是適才在鏢局之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語,此事關連著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什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歉矇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照實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裏,從牆頭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是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頂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迴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迴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

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激,竟是凜然不懼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都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咱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咱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再說下去。」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著他一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我忙奔到後廳去看,只見他……他……這姓張的惡賊……」

他說到這裏,霍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著八個鏢局子的人從後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滿門老小給你殺得清光,你才躍牆出去。」

張翠山一動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沬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後來麼?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一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咱四人敵你不夠,只有在鏢局中等候三位師伯到來,再請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大著膽子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姓名,叫做『銀鉤鐵劃張翠山』麼?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麼?」

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幹!」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你便再說一遍,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

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麼?我是穿這一身衣服麼?」說著一晃火摺,在自己臉上照了一照。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著一把摺扇,這把扇子,現下你插在頭頸裏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舉火摺,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猛地裏身子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色,卻已氣絕而死。

十  妙齡少女

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件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是驚怒交集,張翠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這一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那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左首圓音擊出的一記,比圓業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時聽得這兩僧喝道:「惡賊休得逃走!」張翠山一筆一鉤齊齊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那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輕搖晃,但隱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蹤不見。

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喝道:「追趕正兇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什麼?」張翠山揮動虎頭鉤,借力打力,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咱們去少林寺吧。」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在這裏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麼?」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種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羅漢』之一,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卻也不知。」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派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鬥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

圓音叫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性子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沒插手足處。

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張翠山腳底一晃,立腳處的那堵牆竟然被人運巨力推倒,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從牆頭的缺口中急衝而出,不等張翠山雙腳落地,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張翠山自藝成天下,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藝更高,這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羅漢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迴一曲,嗤的一聲,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一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

豈知圓心的下盤功夫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齊齊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量過。今日裏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

要知少林和武當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名列「十八羅漢」,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腳色。因之時間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完氣足,揮酒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噹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兩根禪杖也都變成弧形。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

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著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心也追了上來。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都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的輕功雖遠不及張翠山,但口中叫著:「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捨。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是各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像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得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裏?」原來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鋼鏢、袖箭、飛梭、鐵釘、金錢鏢、飛蝗石,無一不擅,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爺到了。

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那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何況受傷的眼中麻癢難當,那暗器上似乎還餵得有毒,忙拉住圓業,說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時?這事便是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伯能放過麼?」

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心想:「我自恃輕功了得,但暗中隱伏之人,卻高我甚多,看來這人對我並無惡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趕回客店,沒奔出數十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忽見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一刀向張翠山頭頂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一斜身,飛起右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一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麼?」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對他也不加顧忌,走上幾步俯身一看,只見躺著的三人正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什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道:「你受了內傷麼?」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上猛撞過去,卻是要跟他撞得頭碎骨裂,同歸於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來。張翠山生平無所畏懼,然而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一看,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那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致他的死命。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張翠山瞧著三具屍體,大是憮然,他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都大錦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他更是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總是不免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錦說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三百兩。其實別說我並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有跟他為難之理?」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伸指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張翠山忽興人生無常之感,這位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無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是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是無所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只聽他彈了幾句,曼聲作歌:「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歌聲清脆嬌嫩,似是女子的聲音。張翠山微微一驚:「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說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那人的遊船若是搖過來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絃輕輕撥三下,抬起頭來,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船,何不便來舟上?」說著將手一揮,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盪起雙槳,便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什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至一株大柳樹下,待小舟划近,輕輕一躍,上了船頭。

張翠山的輕功極是佳妙,從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揖,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紅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酒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悄的公子,但這時相向而坐,顯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絕色麗人。

張翠山雖倜儻瀟洒,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一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滿臉通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美書生不答,撫琴輕歌,歌日:「多慮令志散,寂寞使心憂,翱翔觀彼澤,撫劍登輕舟。」

張翠山聽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已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許多難解之事,這位姑娘若有所見,當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這姑娘素不相識,又是如此美貌絕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見,只怕於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間,忽聽得槳聲響起,那小舟竟緩緩盪向湖心,但聽那姑娘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之後,忽然遇上這等飄忽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龍門鏢局殺死數十口的大命案,在臨安城中已傳得人人皆知,好在張翠山蘊籍儒雅,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聯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若是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逕往錢塘江邊的六和塔下走去。

那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張翠山腳下雖快,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時,也已將黑,只見塔東的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繫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但船頭掛著的一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模一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悄然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立定主意要問她昨晚之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躇躊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動波,惘焉若酲。」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吧。」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雲蔽天,沒有月亮,今宵雲散天青,卻比昨晚好得多呢。」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問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轉過臉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張翠山面上轉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她的容光所逼,登時自慚形穢,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一躍上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張翠山奔出數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十年來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一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一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未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並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便撒下細細的雨點來。這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但張翠山心中怔怔的,卻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進船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一怔道:「難道你不怕雨了?」

她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裏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那傘向岸上擲來。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一張開,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還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的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那也不足為奇,但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是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是十分精緻,那七個字雖寫得微嫌勁力不足,但清麗脫俗,宛然是出自閨秀之手。張翠山抬起了頭欣賞,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一條小溝,他左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了個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當下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舟中的少女喝了聲采:「好!」張翠山轉過頭去,見她頭上戴了一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的書畫,還能入張先生雅眼麼?」張翠山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些含蓄,不像其餘的二個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經先生一說,這才恍然。」

這時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竟行出十餘里之遙。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先生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的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頗是悵然,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請教……」

張翠山聽到「我姓殷」這三字,心頭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託他護送俞三哥的,是一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提氣疾追,那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

張翠山道:「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麼?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很難過,也覺抱憾。」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是沒落後半步。在風雨之中,那少女說話聲音不響,卻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張翠山耳中,足見她中氣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淺。

那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個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要和少林寺結仇,不過他們對我言語無禮,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麼……怎麼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是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若如此?」

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十餘丈遠,無法一躍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擲,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數丈,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到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麼安排?」

但是船艙中黑沉沉的寂然無聲,張翠山正要舉步跨進,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頗有自制,心想:「擅自闖入婦女的船艙之中,未免無禮!」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來吧!」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卻不由得一怔,只見船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這一換裝,不用答覆,已使張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誰都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壼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的清興了。」

她這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吧。」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見示麼?」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

張翠山見她神色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傷,姑娘可能見示麼?」那少女道:「不單是都大錦走了眼,其實我也上了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是當面讚賞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了頭,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麼?」張翠山聽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手臂上釘著三枚小小的黑色鋼鏢。她膚白如雪,但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

那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鋼鏢上只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裏,張翠山大吃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的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的梅花鏢,鏢上餵得有毒藥。」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之下看來,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祕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餵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卻沒聽說還有那一派的人物會使。」那少女道:「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師所云,捏斷令師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絕技『金剛指』手法。」張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師父在武當山上說這幾句話,除了自己師兄弟外,並無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問:「姑娘遇到我二師哥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了?」那少女搖頭道:「除了在武當山見過一面,此後沒再見到。」張翠山大奇,道:「姑娘到過我武當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鏢有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說這些話時,關切之情見於顏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鏢已二十餘日,那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翠山知道這般逼住毒性,除了靈丹妙藥之外,尚須極深湛的內力,眼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欽佩,忍不住說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心中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又道:「如此美玉無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個疤痕……」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的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少女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麼?在下的內功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下疑團甚多,我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心下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付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猶如睡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子弟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那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卻出了岔子。」

十一  毒梅花鏢

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矇矇瞳瞳,語焉不詳,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矇矇瞳瞳,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是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人走過,但一瞥之下,卻看出了一個老大破綻。小妹當時心想:『武當七俠是同門的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他們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忽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說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這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極硬,三十餘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一中鏢,手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將我擒住,我還了他三枚金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裏,臉上微現紅暈,想是那瘦子見她是孤身的美麗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那比用右手發射又難得多,少林派的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得剃個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了。」張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說:『幹麼不上武當來跟咱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正自徬徨無計,一個兒在道門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你去找尋俞三俠,我便混在鏢隊之中,到了武當山上。大家驚駭悲痛之下,誰也沒有細問,你們當我是鏢局的,都大錦他們卻又當我是武當山上的。」張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一個車夫,帽簷兒壓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張五俠好厲害的眼力,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終究還是被宋大俠認了出來。」張翠山奇道:「我大師哥認了你出來?他可沒說啊。」

那少女道:「宋大俠為人極是厚道,他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安排住宿之處時,單獨給了我一間耳房。」張翠山道:「大師哥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後來我隨同都大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們將那二千兩黃金吐出來救濟災民。張五俠,你倒很會慷他人之慨,這二千兩黃金是我的啊。」張翠山笑道:「那我替災民們謝謝你啦。」那少女道:「可是財入光棍之手,他怎肯盡數吐出來?總算張五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三百兩。回到了這裏,我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中除了龍門鏢局,還能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逼迫他們取出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卻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舖去買了這套方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買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又和你沒有怨仇。」那少女登時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麼?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便請便吧,我這種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自己答應了助她治臂上之毒,於是說道:「請妳捲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用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什麼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會遇上這六個惡賊麼?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麼?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麼?」

除了最後兩句話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也是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那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麼?」張翠山道:「我認什麼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是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了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用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嗎?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麼?」張翠山道:「少林派門徒佈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只不過中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裏,傷得可就更加重了。張翠山萬料不到這少女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為勢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太重,她內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不及細加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便死。」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手法又極是怪異,這一下竟是令他閃避不及。張翠山一楞,放開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是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種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麼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那少女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微一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捲衣袖,你當真是拿自己性命來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是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什麼算不算的。你為什麼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殷素素心下大喜,嫣然而笑,猛地裏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裏取出一粒「百草護心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妳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道:「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要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死了一般。」

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也想到了什麼。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轉了開去,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有輕重,你別見怪。」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自己丹田中昇了上來,勁貫雙臂。

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著一層氳氤白氣,顯是用出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餘,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這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

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呼道:「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甚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狂徒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之慘。」這人聲若洪鐘,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

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鏢給殷素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得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時那裏想得到他是在運勁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蓬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的背心。

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但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得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餘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招既出,第二招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麼?」但見她手臂的傷口中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麼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是沒事人的一般,說道:「你……你……」瞧了瞧張翠山的臉色,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便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要知內功精湛之人,不但能暫停呼吸,且能使心臟暫時停跳,中國的內功和天竺瑜伽之術,凡功夫練到深處,均有這等本事。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大驚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更是嚇了一跳。張翠山笑道:「殷姑娘,這位是你朋友麼?你沒給咱們引見。」一面說,一面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替她包紮傷口。那人見他說話行事了無異狀,但一顆心終是不跳,右掌按住了他胸口,竟是驚訝得放不下來。

殷素素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縮手退開,施了一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嘴巴和額角相距極遠,兩隻手掌伸開來便似兩把蒲扇,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顯是有極深的外門功夫,倘若張翠山所練的內功不正是這種硬功夫的剋星,那麼適才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卻只大刺刺的點一點頭,不怎麼理會。張翠山心下暗暗納罕,他背上受了常金鵬這掌,知道此人武功實非尋常,怎麼殷素素對他這般無禮,而他卻也受之若素,只聽他又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福建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的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王盤山島的事,諒白壇主一人料理起來也綽綽有餘。」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高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什麼好手?」

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崑崙派有兩名年青劍客,也趕來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裏,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這幾年武林中長江後浪推前浪,人才輩出,崑崙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臂上的輕傷算不了什麼,這麼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她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去吧!你武當派犯不著牽涉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吧!」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枉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上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吧!」她轉面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廝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

殷素素向後梢招了招手,喝道:「過來!」後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亂呼亂叫,闖出了禍,嚇得臉上沒半分血色,身子發顫,說道:「小……小人是無心之過,姑娘……姑娘饒命!」他見殷素素不動聲色,更是害怕,轉頭向著張翠山,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懇他代為求情。張翠山心想這舟子誤會自己侵犯殷素素,呼喚常金鵬來救,原是一片忠心,何必害怕成這個樣子,只聽殷素素道:「你有眼無珠、不生耳朵,要眼睛耳朵何用?」那舟子臉露喜色,知道殷素素說了這兩句話,已是饒了自己的性命,當下屈膝說道:「多謝姑娘恩典!」刷的一下從裏腿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雙頰旁一揮,登時割下了兩隻耳朵,翻過匕首,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

張翠山大吃一驚,探手長臂,其快如風,夾手將他的匕首搶了過來,說道:「殷姑娘,我斗膽說一個情!」殷素素幽幽的道:「好吧,你怎麼說便怎麼著。」向那舟子道:「還不謝過張五俠!」那舟子保全了一對眼睛,早忘了耳上疼痛,跪在船板上向著張翠山咚咚咚的連磕幾個響頭,又向殷素素磕頭,退到了後梢。只聽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昇帆轉舵,竟似死裏逃生,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

張翠山側頭瞧著殷素素,心想:「這位姑娘貌美如花,行事卻恁地兇狠,她手下人對她這般畏懼,想見她平素之暴虐。我闖蕩江湖,狠毒之輩也見了不少,卻沒逢到過這般厲害辣手的人物。」殷素素見他側著身子,默然不語,望了望他長袍背心上被常金鵬一掌擊破之處,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又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要酬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速即和她分手,再也不願和她相見了。

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慧風,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麼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麼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金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裏尋我蹤跡,卻那裏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麼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充滿了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我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武學的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鬥,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聽了這幾句話,心下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麼輕易。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天下武林中的一場浩劫。」

殷素素摺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貴船退在後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駕臨,咱們自當退讓,旁的人,那是不必了。」張翠山聽了「白眉教殷教主」六個字,心中一動:「白眉教?那是什麼邪教?怎地沒聽師父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近年來師父在山上清修,少到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推開船窗向外一望,只見右首那船彫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船尾高翹,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原來巨鯨幫是蘇浙閩三省沿海的一個海盜幫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所乘船隻構造特殊,行駛極快,官軍的海船無法追上,而搶劫商船時卻又極為便利,橫行東海已歷數十年。

常金鵬親自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只見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地上以你們白眉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咱們巨鯨幫了吧?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闊,數十艘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白眉教也未免太橫。」

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什麼。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只道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什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那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猛聽得呼的一聲響,常金鵬提起船頭的巨錨擲了出去,錨上的鐵鍊聲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的兩個水手長聲慘叫,那隻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

麥少幫主喝道:「你幹什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幫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那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也不理他,右手一揮,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原來這大西瓜乃是常金鵬所用的兵器,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繫之金鏈,使動時和流星鎚一般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左手的九十五斤,右手的一百零五斤,若非雙臂有千斤之力,如何使他得動?

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紛紛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那麥少幫主實在殊非庸手,只是他平素慣使分水蛾眉刺,那是一種尺許來長的兵器,於水底交鋒之際,轉折迴旋極是利便,這時兩船相隔數丈,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桿一一擊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雙瓜倏地收回,喝道:「有白眉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但見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逕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若是換作了張翠山,他輕功了得,只須施展「梯雲縱」絕技,不但能避開鐵瓜,還能就勢進擊,但麥少幫主的輕功雖然也不算弱,總是不能和武當子弟相提並論,那鐵瓜本身已重達百斤,再加上常金鵬一送之力,麥少幫主但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在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鍊,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白眉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

張翠山在窗後見了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猛聲勢,不禁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這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如何經受得起?這人瞬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的工於心計,可說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種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中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遇到波濤山立的怒潮,卻也是經受不起,何況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幫眾一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頭到窗外一望,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身碎骨。張翠山聽得幫眾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忽然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幫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吧!」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遵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吧!」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座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裏,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六七名水手已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了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一時答不出話來。要知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道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蝎,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那裏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十二  揚刀立威

就在此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一看,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卻又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解了下來。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破裂之處,那知她提起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張翠山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了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長袍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然比她高大得大,卻也不顯得窄小,只聞到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不敢向她觀看,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艙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那裏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船中本來點著臘燭,但一個巨浪湧來,船身一側,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暗道:「不好!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只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的掌著舵柄,穿波越浪,順流下駛。

一個多時辰之後,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速,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那王盤山在錢塘江的東海之中,是一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兩個人各舉一面大黑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張翠山見兩面黑旗上鑲以白邊,心道:「黑旗白邊,乃是金生水之意。常壇主說玄武壇壇主在島上主持揚刀立威,北方玄武,壬癸亥子水,主黑。看來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變化之術,並非尋常愚民的邪教。」沉吟間座船駛得更加近了,只見黑旗上繡著一隻飛龜之形。

兩面大黑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之極。片刻間坐船靠岸,那老者親自舖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不大痛快。一個是心中在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一個爭奪屠龍刀的辣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邪教邪派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親近結交。』我說啊,你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一聽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

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的人物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青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那如張五俠名揚天下,卻這麼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裏,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又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逕?」話聲一歇,便轉出兩個人來。兩人身材修長,一色的杏黃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

兩人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你們引見引見。」那兩個崑崙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一個人竟是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想崑崙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祕,天下武林,無不欽佩,高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手,讓咱們開一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二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蔣二人只是唯唯否否,似乎沒聽見他說些什麼。張翠山好生奇怪,再一看二人的神色,這才醒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崑崙派名播天下,號稱是劍術通神,那知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下流。」其實高蔣二人雖然生性傲慢了些,卻非下流好色之徒,只是殷素素實在容貌太美,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接觸,猶如磁石引鐵一般,竟然再也難以分開。何況高蔣二人都是青年子弟,喜愛美色亦是人情之常。他二人這般貪看,未必心中存了什麼猥褻之念,只是情不自禁,難以自持。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相公,這位是殷素素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是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是只稱他一聲「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那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含情脈脈。

高則成性較鹵莽,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兩人關係顯是不同尋常,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叢怒火,竟是在胸頭燃燒起來,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是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麼?」他二人一吹一唱,竟指名道姓的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邪教」二字,是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是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蘆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白眉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跟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白眉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什麼分別。」

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心裏就怕了咱們啦。」

白龜壽道:「各位賓客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有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之時請到那邊山谷中飲酒看刀。」

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雖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已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是疏遠越好,於是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林走去。

這王盤山是個極小的島嶼,島上除了山石樹木,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一個小小港灣,桅檣高聳,停舶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逕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是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的身上,心想:「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麼來頭?」又想:「白眉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會,白眉教卻只派一位壇主主持,似乎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白眉教將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當多摸一下他們的底細,日後咱們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叮叮噹噹,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

張翠山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兩株大樹之間,崑崙派的兩個劍客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平素說崑崙派的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之中,一派的師徒或師兄弟練習武功,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是名門弟子,不願貽人口實,雖然極想看個究竟,但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

那知他這麼一探頭,殷素素已看見了他,伸出纖纖素手,向他招了招,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吧。」還沒聽殷素素回答,卻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那知高則成哼也不哼一聲,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不是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鬥,不禁大是訝異。殷素素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

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迴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劍法!」蔣濤縮身一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一抖,「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未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使出崑崙派中的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全是走的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也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中的均非要害,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意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卻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讚幾句高則成,又讚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興發如狂,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好討得殷素素的歡喜,顯得自己劍法多強。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而她所以要挑動兩人相鬥,當是因他們瞧不起白眉教而致。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各人動了狂興,竟是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非闖出大禍不可。看這二人的劍法果是極為精妙,只是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殷素素拍手嬉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她聽張翠山不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沒什麼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吧!」說著拉了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殷素素呆呆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有這麼博大的胸襟。」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心中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莊子」一書,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讀的,張翠山在武當時,張三丰也常拿來和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貶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殷素素聽他也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來回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是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麼知道?」原來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大不所窮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

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想起極敬重的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是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麼?」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於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膛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書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是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縱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很快的過去,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極是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吧。」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

他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嘆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常金鵬極是識趣,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獃子打得怎樣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站起身來,大聲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位香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白眉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起立避席。

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心下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原來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白眉教只派壇下的一名香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意含輕視。這一節張翠山並不知道。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一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吧。」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仰」之訓,心想:「若是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的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有獨到的造詣。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說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見到殷素素容顏嬌麗絕倫,早已迷迷糊糊,聽她求懇試練幾式,當下毫不退辭的便拔劍餵招。初時不過想勝過對方,但越打越狠,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瀾,大加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道上了她的當,兩人收劍裹傷,心中又羞憤,又是妒忌,卻又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張翠山卻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吧!」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道:「張五哥,到這裏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什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邊,微笑道:「你坐這裏吧。」張翠山萬料不她竟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是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令人面上無光,簡直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忍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去。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了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揮動衣袖,在椅子上拂了幾拂,掃去灰塵,笑道:「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香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心中均想:「這膿包不敢坐此首席,武當派的威風顯是被崑崙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齊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下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是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則成心知是白龜壽適才用衣袖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實是厲害,自己還沒有這份功力。他本來十分自負,把白眉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絲毫沒瞧在眼裏,這才在王盤山如此飛揚跋扈,這時見到白龜壽衣袖輕拂之下,顯示了如此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崙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的諸君沒有一位不會吧?」說著將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道:「你們也練一練吧!」但聽得喀喇喇幾聲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香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閒,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

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多數瞧出是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大夥兒都放聲大笑。笑聲中只見白眉教的兩名香主各抱了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吧!」原來這兩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個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但要接住這般巨大的岩石卻萬萬不能。須知白眉教以已之長攻敵之短,有心要這崑崙二劍獻醜。高則成皺眉道:「放下吧!」兩名大力香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雙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吧!」

這麼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七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被他壓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心中雖氣,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去自履險地。

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崙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吧!」張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孽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什情緣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白龜壽聽常金鵬極口誇讚張翠山本事,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個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個眼色。兩個香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聲中,兩塊巨石一齊向張翠山頭頂壓了下去。

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身來。白龜壽本意只是要試一試張翠山的武功到底如何,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一見,不過是個溫文蘊籍的青年書生,頗有些出於意料之外,二來這位殷素素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裏,但對這位張五哥卻是傾心無已,此人居然能引動殷姑娘的芳心,日後與白眉教必有極大的干連。但他一見這兩個神力香主莽莽撞撞的將巨石擲了過去,心下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子弟,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醜,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這人深沉毒辣,心下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加禍在那兩個香主頭上,寧可將兩個香主斃於掌底,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

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如果跳後避開,那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會發生出來,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大塊巨石本身已有七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每一塊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張翠山並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這兩塊巨石,那是一塊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丰這一套以書法中化出來的拳招,實有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後世武當名家王宗岳著有太極拳經,論到一般拳術時說道:「斯技旁門甚多,雖勢有區別,概不外乎壯欺弱、慢讓快耳。有力打無力,手慢讓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關學力而有也。」白眉教這兩名香主膂力過人,那是有生俱來的先天自然之能,但張翠山的功夫卻是從學力得來的。正如王宗岳拳經中所云:「察四兩能撥千斤,類非力勝!觀耄耄能禁眾人,快何能為?」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動千斤。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那兩個香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個香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群豪驚慌之下,連喝采也都忘了。只見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擊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噹噹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香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香主卻驚得目瞪口呆,獃獃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暴出轟雷價一聲采來,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顏色。白龜壽大喜,知道自己險險做下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這件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咱們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神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巨鯨幫的一席之上,突然一個黃衫漢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五俠武功神妙,當在其次,最令人敬服的卻是仁心俠骨,可不同那些奸詐陰惡、鬼計多端的小人。在下也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也舉杯喝乾,杯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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