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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enni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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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17 12: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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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里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早晨我扫树叶的时候瞧见了有一两片绿得透明,仿佛是与俗世挣扎许久拼尽血力,却又不得不落下的痕迹。师父早年便对我说这世界自有他的发展规律,我们需要遵循这些规律。一凡,或许有人会改变,那也是上天安排好的,你知道吗?
冬天里许多人都在准备过年,来寺庙进香的客人也渐渐增多。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被安排在正殿上,每一年的那个时候也都会出现一个女子,我注意她是因为她也同样在注意着我,看到我后一个笑脸递过来,行过礼便退了出去。偶尔去解签,或者去斋堂用饭,她并不多言。
我很好奇,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平日里我总会翻着佛经用肉眼去识别佛祖口中的众生相,看一个个的香客从我面前经过,我会看他们实际的样子,当下的心性。可是这个女子我却是看不懂的,看不懂她眉眼之间藏着怎样的话语,比如悲哀,或者是开心。于是我好奇,怎么会,不敢去深究她的本相,她亦只是普通人而已。什么大智大慧什么修行,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年末寺庙总是有几场大的法会,是为黎民苍生祈福的,师父会亲自主持。我可以在旁观看,也可以下山离去。师父说我与其他人的修行不同,所以一年中至少有半年时间我在外游荡,他说一凡,你生来就是为了成佛的,这世上基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只是有一些事情你必须经历,意外总是有的,旁人无能为力。
意外,就是突然发生的可能会改变你命运的事情。于是这年年末我下山,因为我对那些法会没有兴趣。那个女子是在半道上遇见的,那天天很冷,我的罩衣里裹着厚厚的棉衣,包袱里装有我喜欢的佛经。《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自然赞成佛祖的说法,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一再的感觉到寒冷,难道是因为我的心里本就冰凉如水,于是身体的反应才如此的不受控制?如梦幻泡影,我佛,也是虚芜的么?
那个女子出现的时候嘴里念着的,就是《金刚经》里的这一句,我静默的看着她,突然有些惊惶失措。她眼神中的光亮忽明忽暗,内心似乎在挣扎着,然后她走向我。早听说一凡师父每年都会出外参禅,原来是真的。
我低头,她亦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我怕她看透了什么。我只是喜欢游山玩水到处走走,说参禅严重了。
哦,她微笑。阳光透过枝叶折射下来照在她脸上,是明黄的色彩。她穿过我走出去,小师父,你可曾想过,你为何要成佛?她隐约是这样说的。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似乎有些寂寞。
她说,我为何要成佛?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师父一直都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佛的,我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可是在绝大多数时候我的内心是澄清的,干净得没有任何东西留在里面,包括一些倒背如流的佛经。我总在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虚芜幻境,我是不是就快成佛了就快要抛开一切凡尘了,我以为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应该的是理所应当的是命定好了的,可是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我的心翻江倒海起来,究竟什么,才是命定之说?
二、惊蛰,惊醒了什么?
那是在一个法会上,掌教师兄侃侃而谈,下面的人听得虔诚。偶尔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子哈欠连天也被身旁的长者制止,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时候,应该是庄严的。可是我没有忍住,我亦打了个哈欠,并且站起身来走出去,身后有人叫住我。
一凡,你去哪里?师父问我。
下山走走,是否可以?佛经里说一切都是虚芜的,包括自己,人的一世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在祈求来世的业报。可是空口无凭,不经历纷繁的尘世又如何去云淡风清?所谓看破红尘,若不在红尘里又拿什么去看破呢?
师父并不知道我心里的这一大段话语,可是他告诉我说可以,他说一凡,当然可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如何干预。那么从今年开始以后每一年你都可以下山一段时间,不必向任何人说明你这段时间的经历。可是你要记住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们究竟该怎么追寻,才对得起自己?
我记得那天是惊蛰,在我幼年至童年再到少年的那么长时期,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门,虽然面对众人时我有那样坚强的勇气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有些瑟缩,我开始害怕起来。然后在那片树林尽头的小道上,我看见了她。她从花轿上走下来在路边歇息,旁边围了许多人,她转回头看见我惊慌失措的眼睛,微笑。我知道这一日之后她将不再属于自己,包括她那张明媚的笑脸。可是她向我走来,远处天边,阳光灿烂。
小师父有礼。她盈盈低头。小女子在出嫁途中偶遇佛门中人真是三生有幸,于是不顾礼数的与师父招呼。可否请师父赐小女子一句话,日后也好时时牢记。
我知道这里有这样的规矩,女子在出嫁前去到寺庙里求得道高僧赐锦言妙句拿回去装裱张贴,可保两家平安,只是这需要不少的钱。一般的穷苦人家也只是买一两本佛经足矣,这女子在这个时候偶遇要求赐言,看来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了。只是我年龄尚小未经世事,并没有什么好的话语说来给她鼓励启发,更怕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言语惹来别人非议,于是连连后退,低头。小僧年龄尚小,不会说话。
她愣愣的看了我许久,阳光隐没进云层里,天空黯淡下来好像有些悲悯,我深呼吸。她微一低身,打扰小师父,便转身离去。红色的软布鞋绣着飞舞的凤凰,翅膀隐没进鞋侧,百合的裙摆抖动着,她竟然在颤抖。我的心在一瞬间疼痛起来,左手紧紧握着指甲嵌进手心里,小姐,我叫她。今天,似乎是惊蛰。我说。
她转身,笑容再次荡起来,是,她说。多谢小师父,请教您的法号。
一凡。我告诉她,然后迈开步向路的另一端走去,我知道她在身后看着我,她与我一般大小,只是很快将会是别人的妻。我赐了她一句话,惊蛰,万物苏醒。这个节气因为她的出现和存在而与众不同,我的心犹如一条蛇,冬眠,已经过去了。
那一次出行并没有走太远的路时间也不长,而且也都在周围的那一带打转。我知道自己的所有行为都与心中所想有关,所谓的心劫和心魔就是如此,我知道自己着了魔。一个从小就懂得压抑自己情感的男子,一旦醒来,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多少个惊蛰过去在这一天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阳光普照,可是在我心里的绝大多数时候,却都在下着雨。一个人在一个时间段里究竟会遇见哪些人,他是否会在你的心里留下痕迹,会留有怎样的痕迹,你是否能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能说清自己的心?
是不是每一段经历都是上天的恩赐,而老天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
三、夏至,如是为何?
如何,如是为何。如果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做?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到极致了,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在路上行走,当一切的行为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不用去解释什么,也不用掩饰什么。只是每当经过三月惊蛰时我都会感慨,果真有一些意外让我们无法抵挡,也无处躲藏。
夜里依然炎热,一年又过去了一半,我该回寺庙了。只是,回去又能如何?那天她浅笑嫣然兴高采烈的去为人妻,我只是她生命里太小的一段插曲,根本不会留任何痕迹。可是她每年都会大老远的从她的家赶到寺庙好几次,她总是借由这种事那种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她是在提醒,亦或是有意考验我的耐力,让我变得麻木变得清冷对生活彻底失去热情。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是无辜的我没有故意去招惹谁与世无争清贫度日,我不懂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什么。
她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师父常说万物皆是空,我们要懂得看开放弃,不要去着相。可是我总在想若是一个人能做到对什么都不在意把一切都看成是虚幻的是稍纵即逝的,不在意所有的感情,他还活着做什么?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去体味世间万物万种风情的,不曾拥有过,又何来放弃一说?没有惊天动地过哪有资格去云淡风清,没有疼痛怎么说幸福,伤心欲绝才会有快乐。
还是在当年她曾经踏上花轿的那条小路上,她不知道那时我是如何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扬长而去,映衬出我所说话语的微不足道,似乎在讥讽着什么。我每年回寺庙都会经过那里,站上半个时辰。也许只有那个时候那样年轻的自己,才是开心的。也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开心。也才会在意,她是不是开心。
太阳很猛烈,我有些干渴。万物复苏到极致,便是伤了。所有浓烈的其实都是脆弱的,预示着以后的潇条,和凄清。因为夏至之后,便是秋了。这世间的定律是谁创造的,这个创造者他又想决定什么?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为什么只有站在这里,我才开始想这些形而上的东西?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想要复苏的是什么?是她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我想假装我没有听到,这样更好对自己交待。
她就在身后,半个时辰后,我转身,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刚才看的方向。枝叶折射出的太阳光照在她脸上棱角分明,她在微笑,目光柔和。世上最不能抵挡的就是微笑,何况还是美丽女子的笑。我终于发现,我的挣扎很徒劳。
你为何一直在这里?
因为我在等待,师父,你是否相信命定?就算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你的所有的奋起反抗都是命运安排好的,可是我们却还在自以为是着,不肯放弃。
你有自己的归宿,已经是幸福的了。至少每天天黑之前你知道你要回去哪里,你还有牵挂,就算有许多伤心也该满足。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一直都在路上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你所拥有的,你要好好珍惜。
那么现在你要去哪里?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你真心想去的地方吗?
我沉默。确切来说是因为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沉默。我要回去哪里?我一生所奔波的归途是我的结束吗,是我心之向往的地方,是我心甘情愿要到达的彼岸吗?一路为成佛,可究竟佛是什么?
炽热的太阳照得我有些晕眩,我看着她的背影,如此美丽。夏至,夏天到来,然后过去。
四、秋,误听。
一凡,师父叫我。其实我听到了,可是我没有回头。我渐渐的感觉自己心里的欲念越来越少反应越来越迟钝,我逐渐的变成了一桩木雕,于是越来越少有人来打扰我。好多时候我的脑子空白着,以为自己已快成佛。
秋风中传来栀子花的味道,我想如今我唯一有感觉的便是这种浓烈的香味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丝牵念和一个出口,当年母亲离开时身上铺着的就是这种花瓣,我还小,不知道一些人一旦离去,就永远不会回来。我一直弄不明白死亡究竟是不是解脱,而究竟有多少人,需要这种解脱。
师父在身后叹气,说一凡,你随我来。我知道他很想帮我,帮我冲破心里的那条界限,我知道有时候人的内心其实很寂寞,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才是对得起自己的。我抬眼望向天边的晚霞,听见身后又一声叹息,却不是师父。
那个女子映在我眼帘的,是一身紫衣。紫色在我的眼里是代表隐忍的生活,这种色彩藏住了热情,也藏住了自己真正的追寻。她仍然那样笑着,眼睛晶莹。小师父,当年你告诉我说三月惊蛰,究竟惊醒了什么?彼此的遇见却是无能为力的,逃离只会有更深的郁结,只有发散,疼痛,结枷,才会愈合。
你想发生什么,才会安心?
你说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回去哪里,可是从那个惊蛰之后我便没有了家,我的心在流浪着越走越远再也停不下来,勉强自己去感受幸福,去假装过得幸福,是不是真的就会快乐?小师父,你真的觉得没有归宿,就会立地成佛?不挣扎,就可以云淡风清吗?
晚霞的色彩浓重起来,云淡风清。我笑,为什么我们总是活得不甘心,我们所追寻的东西总在前方不远处,没有得到,就不会放弃。为什么我们都看不到手里捏着的究竟是什么,捏得粉碎,再来感叹错过。谁会去知足,比如人人都想成佛,那么凡尘俗世间,是否还有生灵在飘泊?小姐,你想要什么?我说。
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你想要什么。这五个安曾经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千次万次也不敢问出口,我怕我一旦说出,便无法收手。谁说我没有欲望来着我只是把它藏起来了藏得很深很深,深不见底。以至于后来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是不是还有这种情绪存在过。她想要的,我是否给得起?若是不能又何必去问。那么,我为什么要问,在这个快要结束的时候?
谁会真的甘心呢,真的去云淡风清?看着这还没开始的结局而心思坦然,不会惋惜?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最无能最不敢面对自己的凡人,说什么成佛,一个笑话,一段美梦罢了,还不肯清醒。
她一直笑着,有几滴水珠从眼睛里滑了出来,她眨眨眼睛水珠从脸颊滴到地面,很奇怪我竟然听到了声响,啪的一声砸进我心里。你会随我走,还是随你师父去?你知道吗你就快要功德圆满了,我本是来恭喜你的我想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可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怕我不说,会一辈子积郁成疾。你瞧我仍是自私的只顾着自己,我一路的仰望和追赶,也只是为着自己的心。
其实我也很想掉眼泪的,真的,就算不是为着伤心惋惜错过也该为感动掉几滴泪的,可是我没有。从头到尾我都那样静静的眼睁睁的看着她红着眼脸色愈加苍白身体颤抖着直至摇摆,我恨自己,难道真的已铁石心肠了?
我微低下身行礼,阿弥陀佛,然后转过头去,一步两步。没有人能看出我的颤抖,缩紧的心开始疼痛,我需要大口的呼吸。师父在佛堂等我,他背对着我,这一段距离如此遥远我举步维艰,身后潮湿一片。
五、结局,如何坦然。
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十年前,那时候我十六岁。师父说一凡,人人都在说着放下,说着解脱,不过是空话而已,只有你才懂得这之中的深刻意义。他说你用了六年的时间去放弃还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一切的佛语,都是在红尘中的经历,不用忘记,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回忆。
十年前我遇见那个女子,那是我第一次下山,那是她第一次出嫁。我送了她一句话,她临走时候一直念着,在我的怀里微笑如初。太阳刚刚升起她的身上铺满了白色的栀子花瓣,和母亲一样的她躺在木筏上,顺水而下。那年我二十岁,为着一个女子离开了寺院在凡尘生活,我心甘情愿的为她努力期盼着最单纯朴实的天长地久,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错。难道就错在因为我的出现而让她离开了她的夫君随了我,那么我是不是该出现呢,这是我能决定的吗?老天既然让我们遇见让我们历尽艰辛才去牵手还要忍受俗世道德的折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长相守呢?
那短短四年的红尘俗世,犹如前生今世。师父说自从她离去我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渐渐的脑子里有了幻像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而这次我没有去牵她的手随着她走。师父说我终于看破了我就要得道了,我笑,就让他这样想吧有什么不好,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是个安慰,大家都会坦然,我就不会那么累。
我知道,我不去牵她的手她就一直存在着,她不会离开不会消失,不会伤心不会痛哭难过,我们都会心念。不管她在哪个世界里,会一直记得我,这就是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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