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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太阳雨名篇】画皮情[+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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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enni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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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14 11: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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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太阳雨名篇】画皮情[+左]
第一章
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坟上的乱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没人祭扫,破败不堪,只剩一个小小的土包和半截石碑埋没在长草间。小孩们带着牛羊在上面放牧,满身虱子的乞丐在上面歇息,野狗在上面大小便。我都忍了。
想当年,我也曾是多么尊贵的千金小姐呀。苏州知府的独生女儿,娇生惯养,脚步不出后花园。绫罗绸缎,玉粒金莼,杏花烟雨地长大了,偶尔随母亲去玄妙观上香还愿,多少闲人尾随着,只是近不得身。丫鬟扶出轿子,惊鸿一瞥地进了观门,还要低垂着头,不许别人多看了一眼。
人人都说知府秦大人的小姐是西施再生,嫦娥下凡,苏州城白墙黑瓦之间、水光潋滟之中,纷纷细细,吴侬软语传诵着的美貌名声。
那时节,在闺房门前倚着帘栊多站一忽儿,丫鬟都要忙忙地扶进屋,怕着了风,再给端上一盏雪耳莲子羹。那时节,怎想得到如今荒郊野外风吹雨淋,清明佳节都没有一碗麦饭。
十七岁那年爹爹调任太原府尹,坐了翠盖朱幄车随着上任来。某个初夏的午后,在后衙内院的西花厅乘凉。太原天气干热,不似苏州水气氤氲,娇嫩的小姐很是不惯,便穿了件杏子红的单衫,头上随便挽个螺髻,无任何插戴。手中执着一柄生绡白团扇,轻轻地挥着,带起若有若无的微风。
府中年轻的书吏张伦走过西花厅,瞥见小姐。只一眼。团扇娇羞地掩住了脸,手与扇一般地皓如霜雪。小姐站起身,袅袅离去。
一个月后,太原城发生惊人血案。府尹大人的小姐和贴身丫鬟春云,深夜被杀死在绣闺之中。小姐的胸膛被生生剖开,一颗心,血淋淋地被掏了去。
三天后凶犯自首,便是那书吏张伦。供词中说,杀死小姐,只因为深爱着她。那日花厅一瞥,小姐的倩影从此铭心刻骨,再也拂不去,赶不走。归去后茶饭不思,折磨得生不如死。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携一柄尖刀摸上了后院小楼。
在梅花帐子里安寝的小姐被一刀刺入心窝,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侍女春云刚刚发出一声惊叫,便也一并了账。
凶犯的供词道,明知尊贵的府尹千金永不可能垂青于他,她是天上回翔的凤,永瞧不见地上的微蚁,他唯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公堂之下,朗朗说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见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断送,左右都是个死。
然而,他剜去的那颗心究竟去了何处,任凭用尽千般酷刑,硬是不肯讲出来。到了最后,小姐的尸身下葬之时也是无心的。
小姐葬在城郊。巍巍的一座大坟。汉白玉的碑上赤字殷殷:爱女秦紫凤之墓。
张伦被定了凌迟之刑。
此案轰动了整个太原城。一直到秋后,凶犯在菜市口伏法,街头巷尾依旧沸沸扬扬。直至今日,太原城中仍有老人记得当年那件骇人的血案,茶饭闲谈,说与儿孙听。
瓜棚豆架下,夏夜乘凉的小孩子,往往骇得小脸儿发白。
葬我的时候,母亲已然病得不能下床,不久故去。
几个胆子大些的侍女,用一幅长长的白绫将我被剖开的身体合拢紧裹起来,然后再给穿上殓衣。我听得她们私下窃议,小姐虽遭此惨祸,脸庞儿却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下葬的那天阴雨连绵。我一脸惊恐地睡在紫檀木的棺材里,死不瞑目。
我记得爹爹的脸上老泪纵横。十七年的掌上明珠,不能再捧在手心呵护。她要永远孤独地睡在这片荒野中了。那终日在深宅内院,相伴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闺秀,那美貌名声轰传一时,老爹爹引以为傲的娇女,冰冷的泥土和着凄苦的细雨,从此深埋。
凤儿啊,凤儿啊,是爹爹害了你啊。我记得棺木被放入墓穴前,爹爹伏在棺上,拼命拍打着棺盖,放声大哭。我站在墓穴旁,我听得清清楚楚。爹爹不要伤心,孩儿就在这里。可是我出不了声,拘魂的链子套上了我的脖子,黑白无常带着我越走越远,急速地坠入地府。
爹爹的哭声越来越轻,我扭过头大声呼叫。细雨之中,爹爹的身影渐渐模糊,很快看不见了。
爹爹,我的胸腔中空得好难受啊,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口好疼,爹爹,救我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呜咽的风声在耳边掠过。黄泉路上,我在无常的锁链下哭泣。
枉死城中无昼无夜,终日昏黄,阴风惨雾。我不能计数过了多少日子,我终日心痛。
白绫裹在身上很难受。我很无聊,唯有终日细看我殓衣上的那些鲜艳的刺绣。爹爹替我准备了最好的殓衣,绣工异常精美,而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深闺刺绣的大家千金。
我总觉光阴走得很慢,一瘸一拐,像八十岁老太婆的脚步。
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
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虚空,我没有心。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绵绵不绝,比当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窝的巨痛更加难耐。我恨极了那个杀死我的人。
终于有一日,我被提了出来。穿过铅灰色的雾气,牛头和马面,一左一右地把我架到阎罗殿中。
兀那女鬼,你虽死于非命,那杀害你的人亦已伏法。一命抵偿一命,恩怨结清,你可速去转世了。
阎王老爷,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我跪在殿前哀诉。
阎罗王远远地坐在殿上,影影绰绰一个巨大的黑影,我看不太清楚,只听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呔,大胆女鬼,张伦已遭凌迟,此刻他正在黄泉路上。杀人偿命,冤孽已解。休要多言,速速去转轮台边投胎。
阎王老爷,我不愿投胎。我不甘心哪。
你迁延在此,意欲何为。
我不甘心,因为我没有心。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你再世为人后,自会重又有心的。
禀告阎王老爷,我与那张伦无冤无仇,他却活活地将我杀害,还掏去我的心,令我深受胸中无心之苦,我死不瞑目。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难忘。除非他将心还给我,否则我永不罢休。
我伏在阎罗殿上苦苦哀求。
忽然身后一阵阴风,黑白无常带了一个血人上来。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骨架子,上面粘连着些许残肉。那些支离破碎的皮肉垂挂在骨上,摇摇欲坠,从肋骨间看到他里面的心肝肠肺已破烂不堪。这副骨架淌着粘稠的鲜血被拖上殿,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血路。
犯人张伦带到。一个鬼卒高声道。
从他进来那一刻起,我猜到他便是被凌迟处死的张伦。他在阳世刚刚受刑而死。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极刑。
这具血肉模糊的骷髅跪下来。跪在我身旁,一丈之遥。
他扭头向着我。他的双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将那两个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我。两个窟窿,两道灼灼的血光。
紫凤小姐。
他的舌头已被割去。从他一塌糊涂的胸腔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声音。他在叫我。
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寒意。虽然我自己也是鬼。
我望着这具滴血的骷髅。
他没有眼睛,却看到我。
他没有舌头,却呼唤我。
惊堂木的声音在阴森空阔的阎罗殿里回荡。
堂下跪的可是张伦的鬼魂。
阎王老爷,是我。
你听清了:你在阳世无故伤了秦紫凤的性命,按人间律法你已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无恩无怨,两无牵涉,按理本应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适才秦紫凤向本王提出要你偿还她的心,否则她便永不罢休。此刻你怎么说。
阎王老爷,紫凤小姐的心已被我吃了。
我浑身一阵寒颤。我的心,被他吃掉了?!我感到被白绫紧裹的空虚胸腔里一阵巨痛。心已经没有了,还会心痛?
大胆犯人,竟敢同类相食。
我杀死紫凤小姐的当夜,便将她的心吞入腹中了。我无法还她。
他将没有眼珠的眼窝望定我。血光灼热。突然间,只剩枯骨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将已经支离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来,捧在手中。
紫凤小姐,我只有将自己的心偿还于你。
只剩枯骨的手捧着血肉模糊的心,伸向我。
血,一滴一滴,在寂静的阎罗殿上,滴落的声音。
极慢极慢,滴答,滴答。
我忽然想吐。
阎王老爷,这颗心已经被凌迟了,我不要。我的心被他拿走的时候,还是完整的。我也要拿回一颗完整的心。这样的偿还才算公平。
血骷髅匍匐在地上,长长地伸出手。我感到他眼窝中灼热的血光变得悲凉。
依你那便如何。
我向阎罗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个决定。
人们很容易遗忘。当年我的惨死轰动全城,如今已无人知道我埋在哪里,虽然我的故事仍然在城中的任何一个角落流传,带着血腥、恐怖和诡异。
自从爹爹死后,我的坟墓便无人照管,石碑只剩半截,三个字:凤之墓。湮没在蔓草荒烟之间。
我作为一只厉鬼,流连在这里。等待。
等待该来的一切。
阎罗殿上,血骷髅被牛头马面押去转轮台投胎。他一直回头望我。他一直在叫喊。
紫凤小姐,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独自留在阎罗殿上,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
你可想好,你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道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能超生。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王默默地看了我片刻,然后挥了挥衣袖。你走吧。
一阵狂风将我卷走。
我再也不是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
我的面孔变作惨绿色,目光如火焰,长长的獠牙像两把钢锯。
厉鬼的样貌从来都是无可选择的。
我成为游荡在坟墟间,等待复仇的一只厉鬼。
当日在阎罗殿,我要张伦的鬼魂去投胎,重新做人。我要再遇上他,也将他的心完整地挖出来。唯有如此,我腔子里空虚的巨痛才能停止。
判官计算,我要到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之后,才会遇到张伦的第三世肉身,才可以复仇。所以我一直在等。
墓地里其他的鬼都不敢接近我。我知道我的样貌太可怕了。
没有月色的深夜里,我在城郊的小河边临流照影。周遭的动物和鬼魂纷纷走避。树上的夜枭见到我,凄厉地长嚎一声,冲天飞去。
那个杏花烟雨里粉妆玉琢的姑娘哪儿去了?
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孤寂呀,谁能了解一只没了心的厉鬼的寂寞。
[
Last edited by 左輪仔 on 2005-5-14 at 06:48 PM
]
作者:
jennifer
時間:
2005-5-14 11:03 AM
標題:
画皮情 第二章
画皮情 第二章
今天是第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七天的夜里。
我独自坐在我的坟墓上。月光明亮,照着我可怖的形貌。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个生灵。
我执着彩笔,细细描画——在一张人皮上。
这是一个三日前入葬的女子的皮。她的身量高矮同我活着的时候差不多。我剥下了她的人皮。
人皮是软软的一张,半透明的白。没有眼耳口鼻。一片空白。我必须细心描画。
它对我很重要。没有它,我无法出现在阳光下。
明日,张伦的第三世便要来了。今夜,我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
凄清的月光刷白了这片乱葬岗。远近多少高高低低的坟堆,似波浪起伏。长草被映成幽蓝的银色,碧绿的磷火在其间飘来荡去。
我将人皮平铺在地上,一笔一笔,细细地描。就像百多年前在湘帘低垂的绣闺里描花的样子。
一时间恍惚的幻觉荡漾开来。仿佛还是在苏州的家中,明窗之下,梨花木的几案上摊着一方素绸,纤纤玉手执着兔毫笔细细描画一朵半开的芍药,腕上的玉镯轻轻地荡。春云在一旁伺候。
苏州城中,谁不知道秦大人家的小姐雅擅丹青。花样子,都用不着比着图样儿,自己便画出来了。深闺昼长,曾画了多少的花,多少的鸟,多少的仕女……
仕女。月光之下,我看到自己枯干的长长指爪握着彩笔,人皮上一点点地现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樱桃小口,似有若无的浅浅笑靥……那云鬓花颜,那曾倾倒了整个苏州城的绝美容貌。
每一笔下去,空空的腔子里一阵伤痛。没有心,疼痛找不到着力点,便扩散到全身。火红的眼眸里射出热热的光焰。
我无泪可流。
自从化为厉鬼,我便再没掉过一滴眼泪。眼睛里日夜燃烧的火焰早已将泪水煎熬净尽。
乱葬岗上,借着惨白的月色,我画着自己的旧日容颜。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地美丽过呀。
忽然想起那时候背着父母偷看《牡丹亭》。那杜丽娘,游园惊梦,梦中的片时春色使她日渐瘦损,在幽闺中自伤自怜,画下自己的容貌。
……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仿佛又听得婉转清亮的昆曲在耳边不住缭绕。那时我有心的,一曲《牡丹亭》,曾经暗暗地萌动了多少旖旎的心事。深闺刺绣,绣到鸳鸯,也曾黯然颦眉,停针不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着落处。
可是现在,我的心呢?我的心呢?
我陡生恨意。
我还不及杜丽娘。我还没来得及有一个可以为他相思、为他憔悴的人,便被一把尖刀生生地刺入心窝。韶华如花,还未绽放便遭摧折。我有多悲惨,甚至不给时间让我爱上一个人,青春便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百四十七年在仇恨中苦苦煎熬的孤独岁月。
我看着自己鸡爪一般的手。青紫色的,指甲都有三寸长,尖如利刃。
月落西山。黑到尽头的黑暗笼罩过来。那种寂静比死还要难过。我在黑暗中狂笑,无声地,心很痛。
东方的天幕慢慢拉开,开始一点点地发白。
我站起身来,人皮刷地一下,披挂了全身。
就像一床锦被,盖住一个熟睡之人,遮盖了底下无穷的噩梦。
藕色衫子,淡绿的百褶罗裙。白缎子的鞋尖上绣了两瓣海棠红。
头发松松地挽个堕马髻,插着一支金步摇。
对自己的幻象,我非常满意。
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径上踽踽独行。背负一个白底蓝花的包袱,纤细的腰身,苍白的手指,微微趔趄脚步。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这是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前,在阎罗殿上便已注定了的一条路。
天色终于蒙蒙地亮了起来。
晨雾中,远处现出淡淡的一个人影。
细高的个子,一袭青色长衫。他迎面而来。
我轻轻地咬着下唇,狰狞地笑了。
在凡人的肉眼中,我的笑容会比清晨绽放的蔷薇更动人。
终于。终于。终于。我们狭路相逢。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容貌。
我曾见过他三次。一次在后衙内院的西花厅。一次在我的闺房。一次在阎罗殿。
眉清目秀的少年书吏。手持尖刀的凶徒。血肉模糊的骷髅。仿佛也和半透明的人皮一般,在我眼前一张一张,重重叠印。透过这些映像,我看清了这个青衫潇洒的书生。
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他来了。
我站在那儿,微微回头。
他也正在回头望我。我们相距不过尺许,四目相对。
紫凤小姐,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那具血骷髅被拖去转轮台时,口中不住嘶喊。
是么。我冷冷地笑了。牵动画皮的唇角,流泻出来的却是不胜妩媚的娇羞。
清晨的风中,我的罗袖与他的袍角一起飘动。
细雾微岚里,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艳的表情。仅是惊艳,并无其他。
他当然已不认得我。他已经喝过三次孟婆汤,怎会还记得我。尽管百多年前他曾为我而死,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可是他的骨与心都换过了三次,早都不留任何痕迹。
他有一颗完整的心。我想。
感到胸腔里剧烈的饥饿的空虚。那张着大口等待着的急迫。
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表情。遂低下头,做弱不禁风状。
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果然,他开口道:“小生失礼了,敢问姑娘为何这么早便在这荒郊之地独行?”
我愁眉烟锁,宛转地长叹一声:“相公不过是个过路之人,便是告诉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忧愁,又何苦询问呢?”
他双眉一扬,现出当仁不让的神气,道:“姑娘有何忧愁,不妨直言。或许小生能尽绵薄之力,可为姑娘解忧呢?”
我转过头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贪爱钱财,将我卖入豪门为妾。夫人对我十分嫉妒,朝打夕骂,实是不堪忍受。我便寻准机会逃了出来。逃亡之人,心慌意乱之下,难辨道路,不觉便到了此地。妾身不知这是何地,还望相公告知。”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喜悦的光芒。
他叹息道:“这里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惊,这条路乃是通往乱葬岗的。姑娘既是逃出生天,试问可有去处,小生愿护送姑娘前往。”
原来他的喜悦是偷偷的。
“我是个逃亡之人,哪有什么栖身之地。说不得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语声哽咽,只遗憾流不出眼泪,否则便更加逼真了。饶是如此,也引得他心绪大乱。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寒舍离此不远。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不妨前去休憩一会?”
“这……”我抱着包袱,摇摇欲坠,一只手扶上额头,险些儿昏晕。
他及时扶住我。顺便接过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怀抱之中,星眸微睁。
这是一场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戏。今日终于开幕。我在做戏,难得他竟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一场佳人落魄,才子相救。
“姑娘的手好冷。不如速速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他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
我是在做戏,我是来索命的厉鬼,我来是为了要取他性命的——可是,生前死后加起来的一百六十四年间,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那一世他剖了我的心,却不曾抱我。
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温热的气息。
他是第一个握住我手的男人,尽管隔了一张人皮。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颤抖。
“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找个地方赶快暖和暖和,只怕要大病一场了。”他在我的耳边温存地说。
我是鬼,我的手当然是冷的。你已死到临头,还在怜香惜玉,当真是……可笑……之极……
他离我如此近。他的胸膛就在我的眼前。只要伸出指爪,一抓,便可以了。
然而我的眼里只看到他的容颜。他的话语柔如夜风,在耳畔轻轻拂过。
我的手发抖。利爪,竟然伸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身子发软,竟然真的有些昏晕起来。
他家中地方不大,却相当整洁。一进门,他忙扶了我在椅子中坐下,又泡来一杯热茶。
房中窗明几净,四壁皆书,却空无一人。
“王相公家中何以并无其他人口?”他在这一世姓王。
“这里是我的书斋,”他殷切地望着我,“草舍简陋,不免委屈了姑娘。”
“王相公太客气了。”
“倘若姑娘不嫌弃,将就在这里住几天,然后再作打算不迟。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难之人,哪里还有许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辈,有甚见识,一切全凭王相公做主。”
“岂敢岂敢。”
静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礼地相对而坐。他是我追寻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寒风扑打着窗子,我透过薄如晨雾的茶烟,凝望他清秀的脸孔。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注定了是我的猎物。他的心肝早晚是我的口中之食。他逃不脱的,这是命。
判官在生死簿上朱笔注明了的:张伦三世之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突然之间,我空洞的胸膛里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动的那颗热腾腾的心脏。怎么会这样,难道那颗心注定要安置在我腔中么?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惊喜,不安,与暗涌的欲望。在我的胸中感受到了他所有的心事。
这便叫做心心相印么,多可笑。他可是我夙世的冤家呵。
我的指尖在轻微地抖动。利爪似要透皮而出,却总是出不来。
纤纤素手端起青花瓷杯。我饮茶。一百四十七年来落腹的第一口人间烟火。
空腔中渐渐升起袅袅的柔情,共茶烟一同在房中静静地缭绕。这柔情是他心中的,还是我的?我分不清。
画皮里面的厉鬼,蓦地软弱无力。
从前家宴时爹爹召来戏班。如今我又听到有人宛转地吟唱那《牡丹亭》,荡气回肠的昆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时光,穿越百多年的厉鬼生涯,穿越夙孽旧恨和生死之仇,细细地飘来。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是酸酸楚楚无人怨。
仿佛我又回到许多年前。我伴在父母身边,那个娇怯怯羞答答的凤儿。
流光飞逝,眼前只有这个人。
作者:
jennifer
時間:
2005-5-14 11:05 AM
標題:
第三章
画皮情 第三章
这是他书斋的内室。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墙上一轴泼墨山水。藤床纸帐。有两卷书被随便抛在桌上。他将我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今晚且在此处安寝罢。”
惊觉他的呼吸就拂在自己鬓边。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之间,我竟无端端地害怕起来。一个鬼竟然害怕起一个人。错了,大大错了,该害怕的是他呀。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阎罗王说。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双眸之中,血红的火光一闪。我闭了闭眼睛。就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
我的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惊,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住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乱,像蜈蚣的百脚,细细地,而又飞快地,爬过周身。
他吹灭了烛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没有枉死城,没有阎罗殿,没有荒坟野墓。我仍是,苏州城里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七岁。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披泻下来,盖住了两人。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着点点银辉。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姑娘,良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我已经浪费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我。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他将我放在床上。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边的人影。
我脑中忽地闪过那一夜。那男人立在我的床边掀起帐子。我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心窝处便一阵冰凉。罗帐上疏影横斜的几枝梅花溅满了殷殷的红。血的红淹没了花的红。前尘是一片无边的红色,思绪如万马奔腾,腾起了滚滚的红尘。
我永世不忘的那个黑影。它和他相叠着,向我俯下身来,带着同样灼热的呼吸和急剧的心跳。我感到惊惧,仿佛噩梦重演。
“你是谁?”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雪亮的尖刀便刺过来,一闪即没。
我的心窝处有物触碰。暖暖的,带着粗糙的纹路,是他的手。罗襟半解。我高挺的乳房在他的掌中颤栗。
“我是一生都会对你好的人,你放心。”他低语。
藕色衫子。月白中衣。水红色的贴身小衣。一层,一层,一层。我横陈在他面前。月光洒在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光润如脂,像一块没有丝毫瑕疵的美玉。我羞赧地曲起双腿,用手臂挡住了丰隆的胸部。我第一次赤身裸体,在一个男子面前。
他又怎知,我还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这一刻,我也宁愿不要去想这件衣裳。我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在脱自己的衣服。我微微睁眼,他的身子很瘦,胸前两排肋骨清晰可见,肌肤苍白得就像窗外的月色。难道世间的男子都是这个模样?
他的眸子在黑暗中发着光,兴奋和饥渴的光,这让我想起了荒野中的野狼。我是鬼,我的身子冰冷。他的肌肤温暖而滚烫,覆盖上来,带着浓郁又让人心颤的男子味道。我慌乱更甚,脑中乱糟糟的,身子似融化成了一滩雪水。软得可以被他搓弄成任何一个形状。
他搬掉了我的手臂,我无力反抗。他叼住了我的樱桃,我星眸迷离,娇喘细细。在我娇羞的惊呼声中,他分开了我的双腿。我在他的身下轻轻战栗,感受着他的火热,他的坚硬,那种慢慢逼近的真实和恐惧。
一百多年了,我还是一个清白的处子,甚至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
此刻,我空空的腔子竟然烧着了一团火。一团要将我整个身子燃成灰烬的火。我变成了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身不由己,义无返顾。胸中膨胀的欲望让我的理智在一点点流失,从他的指间,从他的唇下。
我的两条大腿高举过顶,光润的肌肤如凝脂般滑腻。他握住两只秀足,下体用力一挺。
我大叫一声,猛地张开眼睛。我痛得想流泪,可是我没有眼泪。春云曾经偷偷告诉我,女子初夜和男子亲热会很痛。我没料到会这么痛。下面像塞了一块烙铁。
他说了很多好话,还一个劲地道歉,直到逗得我破涕为笑。他不是个风趣的人,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好笑。
说着甜言蜜语,他的动作变得很温柔。在他的抚慰下,我的呼吸渐渐轻快,身子仿佛化成了一条涓涓的溪流。胸腔中的仇恨开始解冻,渐渐化成无数细碎的小冰块,随着溪流飘远,飘远,飘远,一路之上,是矜持而欢快的吟唱。
空落落的腔子里播满了快乐的火花,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那些与生俱来的寂寞,比死亡更可怕的寂寞仿佛已离我越来越远。女人,原来是如此残缺和寂寞。哪怕她已变成一只厉鬼。
藤床在颤抖,我睁开水汪汪的眼睛,喉间不住发出让我自己也心跳耳热的呻吟。
皎洁的月光流上罗帐,床帷是天青色的,那是辽阔和寂静的颜色,像无垠的天空,笼罩了人间一切的狂乱。
他突然大喝一声,下身猛烈抖动几下,伏在我的身上喘息不已。我的胸腹山峦般上下起伏,急促的喘息像从锅底冒出来的气泡,一串紧连一串。我彻底沸腾了,身子已化成那些气泡,飞到半空,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黑暗中,我满足地闭上眼,抱紧怀中的男人。
我的第一个男人。百年唯一的男人。
唯一的恋,唯一的仇。
“紫凤。”他轻唤我的名字。
他枕在我的黑发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怜惜地抚摸着我光洁的脸。
“紫凤。”
“王相公。”
“此刻还叫我王相公?”他捏了捏我的鼻尖。
“相……相公。”我喊了一声,觉得面上发烧,慌忙往他的腋下躲去。
呀——怎的他成了我的相公?我是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闺秀呀。红拂夜奔,文君挑琴,莺莺西厢记,丽娘牡丹亭——我怎会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我是来报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
报仇。报仇像一头睡熟的猫,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推也推不醒。报仇像一只蜻蜓,恍恍惚惚,轻轻点了一下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诺。像一切平凡的人间女子。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疲倦又急切地,我抓住他的手臂。
“不会。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掌怎么还是这么凉?”
我是鬼!我慌忙松手。我是百多年的厉鬼,怎可与生人一起生活。我的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
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他将我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胸口。
“躲开做什么。你的手好凉,来,在这里焐一焐。你怎么样了,紫凤,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傻瓜,我怎会不要你。我说过的,我一生都会对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傻孩子,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凤儿,你累了。来,听话,睡一会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一夜的缠绵,足以融化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的寂寞。
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用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
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航船被风吹向黑夜里未知的海洋,都无畏惧。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从理解。这件事我理会得。尽管我已不是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肌肤相贴。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情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终究还是发生了。
命里该有的,躲也躲不过。
我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张伦三世之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我不愿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紧紧地,一生一世。
作者:
jennifer
時間:
2005-5-14 11:07 AM
標題:
第四章
画皮情 第四章
“凤儿,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送他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凤儿,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我心中慌张,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编的谎言,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却了,他还记得。
“相公,我理会得。”握着他的手,我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色长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就像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
他挥手告别,笑起来的容颜比晨光更明朗。我瞧得竟有些痴了。看着他的背影渐远,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房。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
我的终身有多长?鬼是不会老的。交托给一个凡人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分开。
我靠在门上痴想。
我晚间再来看你。他说的。然后,我把这个白昼都交给了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从一百四十七年前开始。等他。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
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竟是这般地缓慢。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竟有些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
“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苟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而我是鬼,一切的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也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转。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做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蓝缎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印。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作者:
jennifer
時間:
2005-5-14 11:08 AM
画皮情 第五章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的屋子,竟微微有些怯意。玄色绣花鞋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一步步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已不会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镜子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
满地锋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
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靠,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的是我。
作者:
jennifer
時間:
2005-5-14 11:09 AM
標題:
尾声
画皮情 (尾)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阎罗殿的记忆,阴阴地侵入。
我眼前闪过罗帐里他甜美的睡态。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我宁愿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的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上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到今日,正好是整整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之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之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盘旋。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能超生。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几粒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画皮破裂。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的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而出,泼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也不懂的。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结束。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的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轻轻地捧起它。它熨贴在我的掌心。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中,我依稀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内院,西花厅。
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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