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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金庸] 天龍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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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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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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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青衫磊落險峰行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劍招用
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
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
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博。
練武廳東邊坐著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著臉,嘴唇緊閉
。下首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右手捻著長鬚,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
丈有餘,身後各站著二十餘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餘位賓客。東西
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鬥。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餘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
突然中年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
一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
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
一步避開,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
踉蹌,長劍在地下一撐,站直身子待欲再鬥,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
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害嗎?」那少年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道:「多謝
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鬚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到:「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
宮』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嗎?」坐在他上首的那中
年道姑強忍怒氣,說道:「左師兄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
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嗎?」長鬚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
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
,是「無量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
人才鼎盛。「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三劍
湖宮。自於大宋仁宗年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
比武鬥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鬥劍,
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
,勝者也是絲毫不敢鬆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
,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三與比劍,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
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
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
三勝,第五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
的公證人,其餘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人士。
只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那龔姓漢子佯作失足時
嗤的一聲笑。
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
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
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
內姓段的成千上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然,心想他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
這馬老兒自身的武功稀鬆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仰
」兩字也懶得說,只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
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
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倖。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
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後,只怕咱們東西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
說著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段姓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
虛招『跌撲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
、二如何?馬五哥威鎮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
三腳貓的把式,怎配做人家的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
舍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便跟著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
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著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
尋常賓客,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
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的下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
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什麼武藝。我看到別人
摔跤,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
之意,不禁心中有氣,道:「那有什麼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
道:「一個人站著坐著,沒什麼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
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
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嗎?
」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
山,他不便拒卻,便帶著來了,此時聽左子穆的口氣甚是著惱,勢必出手便極厲
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
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會什麼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
意。這樣吧,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
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麼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
掃了馬五哥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吧。」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
劍柄,拱手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著。」
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什麼?」
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麼東晃來西晃去,想是要練劍,那麼你就練
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也不妨瞧著。」
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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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譽輕揮摺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
師父。你師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
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了,三來怕痛,四來
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是不比。」
他這番話什麼「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
多人聽著,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佔其半,好幾名
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
裝傻?」段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臟,臉上卻絲毫
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我自然真的不會,裝傻有什麼好裝?」龔光傑道:「你
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了誰的指使
?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
叫做無量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云:『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捨
。』這『四無量』麼,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
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捨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捨。無量壽佛者,阿彌陀
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嘮叨叨的念佛說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啪的一聲,結結
實實的打了他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
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滿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
料想必是身負絕藝。那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
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絕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
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
:「我還道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個膿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
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桌子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
何必到這裡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
?這樣你砍我殺的,有什麼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
見,再見,我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輕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
,就這麼夾著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
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你兩條路走,要麼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
兒還不如的劍法;要麼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
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麼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臉青目
腫,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小年的手腕。這東西冷
冰冰、滑膩膩,一纏上手碗,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縮手時,只
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
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什麼也甩不脫。忽然龔光傑大聲叫道:「蛇,
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麼,只急得雙足
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
頭來,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樑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
蛇。這些小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
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
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著她,見那少女雙腳蕩
啊蕩的,似乎這麼坐在樑上甚是好玩,問道:「姑娘,是你救我的嗎?」那少女
道:「那惡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段譽搖頭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子穆手執長劍
,劍鋒上微帶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
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
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到:「光傑,站著別動!」龔光傑一呆,只見白光一閃,青蛇已斷
為兩截,左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
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人都高聲喝起采來。
樑上少女叫道:「喂,喂!長鬍子老頭,你幹嘛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
跟你不客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幹什麼?」心下暗暗納罕,不知
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樑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是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
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著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
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蕩一蕩,穿著一雙蔥綠色鞋兒,鞋邊繡著幾朵小小黃花
,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麼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嗎?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
此言一出,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
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
弱,怎麼會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你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
小蛇,有什麼打緊,隨便那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少女玩弄毒物,若無其事
,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
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來給我看看。
」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
來,我可要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
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師,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
小女孩鬧著玩,便向辛雙清道:「辛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
」
辛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麼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沉,正要發話,
那少女忽道:「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的瞧瞧!」從左腰皮囊裡掏出一團
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了過去。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邊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
的東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灰
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
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
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
打,那貂兒卻仍是游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隻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
赤裸的上身已佈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
,毛鬆鬆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
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的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
挺劍便向貂兒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
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歎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
,龔光傑這隻眼睛便是毀了。辛雙清尋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
這一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詣?」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了一步
。那少女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
一竄,忽地不見了。左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
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歎為觀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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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了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
你這惡人愛欺侮人,叫你全身脫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
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
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
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口,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
出一入,勢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跤,摔倒在地
。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只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
搶上將那人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所在。他「啊」的一聲大叫,雙手忙去
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樑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下長聲呼叫。
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樑上,白影一閃,回到了那少
女懷中。那少女讚道:「乖貂兒!」右手兩根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
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
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
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麼啦!」左子穆搶上前
去,只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已沒了氣息。左子穆大
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為遜,比龔光傑卻高
得多了,這麼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
然身受重傷,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
:「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筆書寫,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竟是以
劇毒的藥物寫就,腐蝕之下,深陷肌膚。
左子穆略一凝視,不禁大怒,手中長劍一振,嗡嗡作響,喝道:「且瞧是神
農幫誅滅無量劍,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再看容子矩
身子各處,並無其他傷痕,喝道:「光豪、光傑,外面瞧瞧去!」
於光豪、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應身而出。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各人再也不去理會段譽和那樑上少女,圍住了容子矩
的屍身紛紛議論。馬五德沉吟道:「神農幫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左賢弟,不知
他們如何跟貴派結下了樑子。」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哽咽道:「那是為了採藥。去年秋天,神農幫四名香
主來到劍湖宮求見,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採藥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神農幫原
是以採藥、販藥為生,跟我們無量劍雖沒什麼交情,卻也沒有梁子。但馬五哥想
必知道,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入,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便
是各位好朋友,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這只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我們做小輩
的不敢違犯而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
樑上那少女將手中十幾條小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裡,從懷裡摸出一把瓜
子來吃,兩腳仍是一蕩一蕩的,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額頭
,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來吧!」
段譽道:「沒梯子,我上不來。」那少女道:「這個容易!」從腰間解下一
條綠色稠帶,垂了下來,道:「你抓住帶子,我拉你上來。」段譽道:「我身子
重,你拉不動的。」那少女笑道:「試試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譽見衣帶掛到
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緊了!」輕輕一提,段譽身子已然離地。
那少女雙手互拉扯幾下,便將他拉上橫樑。
段譽道:「你這隻小貂兒真好玩,這麼聽話。」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
雙手捧著。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一雙紅眼精光閃閃的瞧著自己,甚是可愛,問
道:「我摸摸□不打緊嗎?」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
撫摸,只覺著手輕軟溫暖。
突然之間,那貂兒嗤的一聲,鑽入了少女腰間的皮囊。段譽沒提防,向後一
縮,一個沒坐穩,險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後領,拉他靠近自己身邊,笑道
:「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會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譽道:「有什麼奇怪?」那少
女道:「你不會武功,卻單身到這兒來,那是定會給這些惡人欺侮的。你來干什
嗎?」
段譽正要相告,忽聽得腳步聲響,於光豪、龔光傑兩人奔進大廳。
這時龔光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這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
,走到左子穆跟前。千光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
說道誰也不許下山。咱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
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於光豪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
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無量劍了?只怕沒那麼容易。」
龔光傑道:「他們用箭射過來一封信封,皮上寫得好生無禮。」說著將信呈
上。
左子穆見信封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便不接信,說道:「你拆
來瞧瞧。」龔光傑道:「是!」拆開信封,抽出信箋。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奇道:「為
什麼?」那少女低聲道:「信封信箋上都有毒。」段譽道:「那有這麼厲害?」
只聽龔光傑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著(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道『
左』字時,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了不念):限爾等一個時辰之內,自斷右
手,折斷兵刃,退出無量山劍湖宮,否則無量劍雞犬不留。」
無量劍西宗掌門雙清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麼東西,誇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間砰的一聲,龔光傑仰天便倒。於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
伸手欲扶。左子穆搶上兩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勁力微吐,將他震出三步
,喝道:「只怕有毒,別碰他身子!」只見龔光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
只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挺了幾下,便已死去。
前後只不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接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
。
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嗎?」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
胡說八道什麼?」段譽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下毒
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些笨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
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一齊抬起頭來,只見她兀自咬著瓜子,穿著花鞋的一雙腳
不住前後晃蕩。
左子穆向龔光傑手中拿著的那信瞧去,不見有何異狀,側過了頭再看,果見
信封和信箋上隱隱有磷光閃動,心中一凜,抬頭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
」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洩漏。」
在這當口還聽到這兩句話,左子穆怒火直冒,強自忍耐,才不發作,說道:
「那麼令尊是誰?尊師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
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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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子穆聽她語聲既嬌且糯,是雲南本地人無疑,尋思:「雲南武林之中,有
那一對擅於輕功的夫婦會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沒出過手,無法從她武功家數上
推想,便道:「姑娘請下來,一起商議對策。神農幫說誰也不許下山,連你也要
殺了。」
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會殺我的,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我在路上聽到了
消息,因此趕著來瞧瞧殺人的熱鬧。長鬍子老頭,你們劍法不錯,可是不會使毒
,鬥不過神農幫的。」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弱點,若憑真實功夫廝拼,無
量劍東西兩宗,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好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
農幫,但說到用毒解毒,各人卻一竅不通。
左子穆聽她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越死得人多,她越加
看得開心,當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麼消息?」他一向頤指氣
使慣了,隨便一句話,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問:「你吃不瓜子不吃?」
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早已發作,當下強忍怒氣,道:「
不吃!」
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麼瓜子?桂花?玫瑰?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
:「啊喲!瓜子還有這許多講究嗎?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
,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又道:「吃不慣
的人,覺得有點兒苦,其實很好吃的。」段譽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
口中,入口果覺辛澀,但略加辨味,便似諫果回甘,舌底生津,當下接連吃了起
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放在樑上,那少女卻肆無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
。瓜子殼在眾人頭頂亂飛,許多人皺眉避開。
左子穆又問:「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麼消息,若能見告,在下……在下感激不
盡。」他為了探聽消息,言語只得十分客氣。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人說起
什麼『無量玉壁』,那是什麼玩意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壁?難道
無量山中有什麼寶玉、寶壁嗎?倒沒聽說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嗎?」辛清
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她自然沒聽說過。你倆不用一搭一擋作戲,不肯說
,那就乾脆別說。哼,好希罕嗎?」
左子穆神色尷尬,說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多半是無量山
白龍蜂畔的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照見毛髮,有人說是塊美玉,其實呢,
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大石頭罷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冤家啊?幹嘛他
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眼見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麼消息,非得自己先說不
可,目下事勢緊迫,又當著這許多外客,總不能抓下這小姑娘來強加拷問,便道
:「姑娘請下來,待我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
倒不用,反正你的說話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
。」
左子穆雙眉一豎,臉現怒容,隨即收斂,說道:「去年神農幫要到我們後山
採藥,我沒答允。他們便來偷採。我師弟容子矩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
他們說道:『這裡又不是金鑾殿、御花園,外人為什麼來不得?難道無量山是你
們無量劍買下的嗎?』雙方言語衝突,便動起手來。容師弟手下沒留情,殺了他
們二人。梁子便是這樣結下的。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動了一次手,再欠下了
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采的是什麼藥?」左子穆道:
「這個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諒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說了結仇的經過,我也就
跟你說兩件事吧。那天我在山裡捉蛇,給我的閃電貂吃……」段譽道:「你的貂
兒叫閃電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來,可不快得像閃電一樣?」段譽
讚道:「正是,閃電貂,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岔,但
那少女正說到要緊當口,自己倘若斥責段譽,只怕她生氣,就此不肯說了,當下
只陰沉著臉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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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4 AM
那少女向段譽道:「閃電貂愛吃毒蛇,別的什麼也不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
,今年四歲啦,只聽我一個兒的話,連我爹爹媽媽的話也不聽。我叫它嚇人就下
人,咬人就咬人。這貂兒真乖。」說著左手伸入皮囊,撫摸貂兒。
段譽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裡找蛇,聽得有幾個人
走過來。一個說道:『這一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佔了他的無量山,劍
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抹脖子吧。』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
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什麼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占劍湖宮,
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裡,左子穆與辛雙清對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麼玩意兒?為什麼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
左子穆道:「縹緲峰靈鷲宮什麼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裡聽到。我實
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
行事,則那縹緲峰什麼的自然厲害之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
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
子,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拼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採這通
天草到手。』先一人歎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
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草雖然藥性靈異,也只是在「生死符」發作之
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們幾個人一面說,一面
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左子穆不答,低頭沉思。辛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
的物事,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
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什麼打緊?但他們存心要在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
?」辛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少女伸出右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離梁躍下。
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他輕輕落地,左臂仍是
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面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請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
兒身上中了『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麼東西?『天山
童姥』又是什麼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麼狠霸霸的問我
,就算我知道了,也絕不會跟你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
不少重大關節,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
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
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
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尚若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絕不
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
「你要動武嗎?」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明白些。」那少女一
搖頭,說道:「要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
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鬚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麼辦?」段譽搖了搖手中
的摺扇,道:「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
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
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說得挺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
,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走出練
武廳。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裡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
出,撲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
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
你……你這鬼貂兒有毒!」說著左手用力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東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餘的各挺長劍,將那少女
和段譽團團圍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那少女笑道:「我沒解藥。你們只須去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
他喝下去就沒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臟,那就
糟糕。你們大夥兒攔住我幹嘛?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
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
眾弟子見到師父的狼狽模樣,均知憑自己的功夫,萬萬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閃
電的撲咬,只得眼睜錚的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
來到劍湖宮的眾賓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均自駭然,誰也不敢出頭。
那少女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無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有的在外守禦
,以防神農幫來攻。兩人出得劍湖宮來,竟沒遇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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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5 AM
那少女低聲道:「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己吃了幾千條毒蛇,牙齒毒得很,
那長鬍子老頭給它咬了一口,當時就立刻把右臂斬斷,只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
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譽道:「你說只須採些通天草來,濃濃煎上一大碗
,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騙騙他們的。否則的話,他們怎肯放我們
出來?」段譽驚道:「你等我一會兒,我進去跟他說。」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
:「傻子,你這一說,咱們還有命嗎?我這貂兒雖然厲害,可是他們一齊擁上,
我又怎抵擋得了?你說過的,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我可不能拋下了你,自
個兒逃走。」
段譽搔頭道:「那就你給他些解藥罷。」那少女道:「唉,你這人婆婆媽媽
的,人家打你,你還是這麼好心。」段譽摸了摸臉頰,說道:「給他打了一下,
早就不痛了,還記著幹嘛?唉,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
之端也。』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兇狠,
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客氣氣的,他生了這麼長的一大把鬍子,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
『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時我在樑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
盡說好話幫他,要我給他解藥。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解藥就只爹爹有。再說,他
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給神農幫殺得雞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討了解藥來,這左子穆腦
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屍體上有毒無毒,只怕沒多大相干吧?」
段譽搖了搖頭,只得不說解藥之事,眼見明月初升,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
上,更映得她容色嬌美,說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鬚老兒說,可能跟我
說嗎?」那少女笑道:「什麼尊姓大名了?我姓鐘,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
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只有個小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
你到無量山來幹什麼。」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
的,四處遊蕩,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聽人說那位馬五爺很是好客,就到他家裡
吃閒飯去。他正要上無量山來,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便跟著他來遊山玩水
。」鐘靈點了點頭,問道:「你幹嘛要從家裡逃出來?」段譽道:「爹爹要教我
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得逃走。」
鐘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什麼不
肯學武,怕辛苦嗎?」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
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鐘靈微笑道:「你媽總是
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鐘靈歎了口氣道:「我媽
也是這樣。」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
,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
,佛家的戒殺戒嗔,慈悲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
覺得不對頭。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
了,解得也不對頭。」
鐘靈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頓,是不是?」
段譽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
身好像有一千一萬隻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多蚊子同時在吸血。爹爹:『這滋
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
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試試自殺看。』我給他點了穴道後,要抬起一根手
指頭也是不能,那裡還能自殺。再說,我活得好好地,又幹嘛要自殺?後來我媽
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鐘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點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
點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嗎癢難當
?」段譽道:「是啊,那有什麼奇怪?」鐘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
那有什麼奇怪?你竟說那有什麼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
點穴功夫,你叫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
真是奇怪之極了。」
段譽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鐘靈歎了口氣,道:「你
這話千萬不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段譽奇道:「為什麼?」
鐘靈道:「你既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
下無雙,叫做『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三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
,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說不定有人起歹心
,將你綁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陽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
」鐘靈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
功秘訣,那也就說不得了。何況你落在人家手裡,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
以後別對人說自己姓段。」
段譽道:「咱們大理國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
。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麼?」鐘靈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
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鐘靈道:「十六!
你呢?」
段譽道:「我大你三歲。」
鐘靈摘起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你居然不願學
『一陽指』的功夫,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在騙我,是不是?」
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說得這麼神妙,真能當飯吃嗎?我看你的
閃電貂就厲害得多,只不過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又不喜歡了。」鐘靈歎道:
「閃電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還有什麼用?」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
盡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幹什麼?」
鐘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什麼?」鐘靈
手指東方,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東邊山腰裡冒起一條條的裊裊青煙,共有十餘叢
之多,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鐘靈道:「你不想殺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伸出脖子來讓
他殺吧?這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付無量劍的。我只盼咱們能
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牽累。」
段譽搖了搖摺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兇殺鬥毆,越來越不成
話了。無量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的人,現今那容子矩給神農幫害了,還饒上了那
龔光傑,一報還一報,已經抵過數啦。就算還有什麼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
請父母官稟公斷絕,怎可動不動的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難道沒王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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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5 AM
鐘靈嘖、嘖、嘖的三聲,臉現鄙夷之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什麼皇親國
戚、官府大老爺似的。我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
角上,低聲道:「待得有黑雲遮住了月亮,咱們悄悄從這裡出去,神農幫的人未
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他們幫主,曉諭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
殺人。」鐘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大哥,你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神農幫陰險狠辣,擅於使毒,剛才連殺二人的手段,你是親眼見到了的。咱們別
生事了,快些走罷。」段譽道:「不成,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
便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
鐘靈待他走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到了
背後的腳步聲音,待要回頭,右肩已被抓住。鐘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
,向前撲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時流出鼻血。他氣沖沖的爬起身來,怒道:「你
幹嘛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鐘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
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是為你好。」
段譽忿忿的道:「好什麼?」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
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麼多,不禁「哎喲、哎
喲」的叫了起來。
鐘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
:「不用你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隨手一推,手掌
正對向她胸膛。鐘靈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順勢一帶一送,段
譽登時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上,暈了過去。
鐘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待見他
始終不動,心下有些慌了,過去俯身看時,只見他雙目上挺,氣息微弱,已然暈
了過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過了良久,段譽才悠悠醒轉,只覺背心所靠處甚是柔軟,鼻中聞到一陣淡淡
的幽香,慢慢睜開眼來,但見鐘靈一雙明淨的眼睛正焦急的望著自己。鐘靈見他
醒轉,長長舒了口氣,道:「幸好你沒死。」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後
腦枕在她腰間,不禁心中一蕩,隨即覺到後腦撞傷處陣陣劇痛,忍不住「哎喲」
一聲大叫。
鐘靈嚇了一跳,道:「怎麼啦?」段譽道:「我……我痛得厲害。」鐘靈道
:「你又沒死,哇哇大叫些什麼?」段譽道:「要是我死了,還能哇哇大叫嗎?
」
鐘靈噗哧一笑,扶起他頭來,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足足有雞蛋
大小,雖不流血,想來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要是換作
了別人,我當場便即殺了,叫你這麼摔一跤,可還是便宜了你呢。」
段譽坐起身來,奇道:「我……我輕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地冤枉
。」
鐘靈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聽了他的話,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跟你說
了,總之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裡……這裡……」段譽登時省悟,便
覺不好意思,要說什麼話解釋,又覺不便措辭,只道:「我……我當真不是故意
的。」說著站起身來。
鐘靈也跟著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饒了你罷。總算你醒了過來,可害我
急得什麼似的。」段譽道:「適才在劍湖宮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會多吃
兩記耳光。現下你摔了我兩次,咱們大家扯了個直。總之是我命中注定,難逃此
劫。」鐘靈道:「你這麼說,還是在生我的氣了?」段譽道:「難道你打了我,
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打得好,打得妙』?還要我多謝你嗎?」鐘靈拉著
他的手,歉然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打你啦。這一次你別生氣吧。」段譽道
:「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
鐘靈很不願意,但見他怒氣沖沖的轉身欲行,便仰起頭來,說道:「好,我
讓你打還兩下就是。不過……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譽道:「出手不重,那
還算什麼報仇?我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給打,那就算了。」
鐘靈歎了口氣,閉了眼睛,低聲道:「好吧!你打還以後,可不能再生氣了
。」
過了半晌,沒覺得段譽的手打下,睜開眼來,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
鐘靈奇道:「你怎麼還不打?」段譽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雙頰分別輕彈一下
,笑道:「就是這麼兩下重的,可痛得厲害嗎?」鐘靈大喜,笑道:「我早知你
這人很好。」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過尺許,吹氣如蘭,越看越美,一時捨不得
離開,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報過了,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
了。」
鐘靈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點兒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諱
,我可救不得你。」段譽搖頭笑道:「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
兒等我。」說著大踏步便向青煙升起處走去。
鐘靈大叫阻止,段譽只是不聽。鐘靈怔了一陣,道:「好,你說過有瓜子同
吃,有刀劍齊挨!」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不再勸說。
兩人走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兩個身穿黃衣的漢子快步迎上,左首一個年紀
較老的喝道:「什麼人?來幹什麼?」段譽見這兩個人都是肩懸藥囊,手執一柄
刃身極闊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譽,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那老漢道:「
有甚麼事?」段譽道:「待見到貴幫主後,自會陳說。」那老漢道:「閣下屬何
門派?尊師上下如何稱呼?」
段譽道:「我沒門派。我受業師父姓孟,名諱上述下聖,字繼儒。我師父專
研易理,於說卦、系辭之學有頗深的造詣。」他說的師父,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
父。可是那老漢聽到什麼「易理」、「說卦、系辭」,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
又見段譽摺扇輕搖,頗似身負絕藝、深藏不露之輩,倒也不敢怠慢了,雖想不起
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孟述聖」的人物,但對方既說他「有頗深的造詣」,想來
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俠請稍候,我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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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6 AM
鐘靈見他匆匆而去,轉過了山坡,問道:「你騙他易理、難理的,那是什麼
功夫?待會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只怕不易搪塞得過。」段譽道:「周易我是讀
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義,司空若要考較,未必便難得到我。」鐘靈瞠目不知
所對。
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幫主叫你去!」瞧他
模樣,顯然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譽點點頭,和鐘靈隨他而行。
三人片刻間轉過山坳,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團團坐著二十餘人。段譽走近前
去,見人叢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高出旁人,頦下一把山羊鬍子
,神態甚是倨傲,料來便是神農幫的幫主司空玄了,於是拱手一揖,說道:「司
空幫主請了,在下段譽有禮。」
司空玄點點頭,卻不站起,問道:「閣下到此何事?」
段譽道:「聽說貴幫跟無量劍結下了冤仇,在下適才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摻死
,心中甚是不忍,特來勸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兇毆鬥殺,有違國法,
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急速歸去,不可再向無量劍
尋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待他說完,始終默不作聲,只是斜眼側睨,不置可
否。
段譽又道:「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還望幫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
著他,突然間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小子是誰。卻來尋老夫的消遣?是誰叫
你來的?」段譽道:「有誰教我來嗎?我自己來跟你說的。」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從沒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
胡鬧小子。阿勝,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伸手抓住
了段譽的右臂。
鐘靈叫道:「且慢!司空幫主,這位段相公好言相勸,你不允那也罷了,何
必動蠻?」轉頭向段譽道:「段大哥,神農幫不聽你的話,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
事了,走吧!」
那阿勝伸出大手,早將段譽的雙手反在背後,緊緊握住,瞧著司空玄,只待
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農幫最不喜歡人家多管閒事。兩個小娃娃來向我
□哩□嗦,這中間多半另有蹊蹺。阿洪,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另一名大漢
應道:「是!」伸手來抓鐘靈。
鐘靈身子一幌,斜退三步,說道:「司空幫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媽
不許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
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氣。阿洪,還不動手?」阿洪又應聲
道:「是!」伸手便向鐘靈手臂握去。鐘靈手臂一縮,左掌倏出,掌緣如刀,已
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阿洪低頭避過,鐘靈右手拳陡地上擊,砰的一聲,正中
阿洪下頦,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這女娃娃還真的有兩下子,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卻
還不夠。」斜目向身旁一個高身材的老者使個眼色,右手一揮。這老者立即站起
,兩步跨近,他比鐘靈幾乎高了二尺,居高臨下,雙手伸出,十指如鳥爪,抓向
鐘靈肩頭。
鐘靈見來勢兇猛,急於向旁閃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從她臉前五寸處一掠而
過,鐘靈只感勁風凌厲,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幫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則的
話,我可要不客氣了。將來爹爹罵我,你也沒什麼好。」她說話之間,那高老者
已連續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鐘靈急閃避過。司空玄厲聲道:「抓住她!」高老
者左手斜引,右手畫了個小小圓圈,陡地五指翻轉,已抓住了鐘靈右臂。
鐘靈「啊」的一聲驚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噓噓兩聲,突然間
白光一閃,高老者悶哼一聲,放脫了他手臂,坐倒在地。閃電貂在他手背上一口
咬過,躍回鐘靈手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中年漢子急忙搶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覺他全身發顫
,手背上黑漆一片。鐘靈又是兩聲尖哨,閃電貂躍將出去,竄向抓住段譽的阿勝
面門。阿勝伸手欲格,閃電就勢一口,咬中了他掌緣。這阿勝不及高老者,更加
抵受不住,當即縮作一團,大聲叫嚷。鐘靈挽了段譽的手臂,轉身便走,低聲道
:「禍已闖下了,快走!」
圍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農幫中的好手,這些人一生採藥使藥,可說什麼毒
物都見識過了,但這閃電貂來去如電,又如此劇毒,卻是誰都不識其名。司空玄
叫道:「快抓住這女娃娃,莫讓她走了。」四條漢子應聲躍起,分從兩側包抄了
上來。
鐘靈連聲呼哨,閃電貂從這人身上躍到那一個身上,只一霎眼間,已將四條
漢子一一咬過。每條漢子不是滾倒在地,便縮成了一團。
神農幫幫眾雖見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幫主之前誰也不敢退縮,又有七、八
人呼嘯追來。鐘靈叫道:「要性命的便別過來!」那七、八人各執兵刃,有的是
藥鋤,有的是闊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擋得住閃電貂的襲擊。但那小貂快過世間任
何暗器,只後足在刀背上一點,一彈之下便已咬中敵人,剎那間七、八人又皆滾
倒。
司空玄撩起長袍,從懷中急速取出一瓶藥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
塗抹了,兩三個起落,已攔在鐘靈及段譽的身前,沉聲喝倒:「站住了!」
閃電貂從鐘靈掌心彈起,竄向司空玄鼻粱。司空玄豎掌一立,心下暗自發毛
,不知自己這秘製蛇藥是否奈何得了這只從所未見的毒貂,倘若無效,自己的性
命和神農幫可都就此毀了。那貂兒剛張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個轉折,
後足在他手指上一點,借力躍回。閃電貂體內聚集諸般蛇毒,司空玄的秘製蛇藥
極具靈效,善克蛇毒,閃電貂聞到藥氣強烈,立時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
急拍而出,掌風凌厲,鐘靈閃避不及,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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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6 AM
掌風餘勢所至,噗的一聲,將段譽擊得仰天便倒。
鐘靈大驚,連聲呼哨,催動閃電貂攻敵。閃電貂再度竄出,但司空玄掌上蛇
藥正是□的剋星,要待咬他頭臉大腿,司空玄雙掌飛舞,逼得□無法近前。
司空玄見這貂兒縱跳若電,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連發號令。
數十名幫眾從四面八方圍將上來,手中各持一捆藥草,點燃了火,濃煙直冒
。段譽剛從地下爬起,突然一陣頭暈,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見鐘靈的身子
不住搖幌,跟著也即跌倒。兩名幫眾奔上來想揪住鐘靈,閃電貂護主,跳過去在
兩人身上各咬了一口。眾人大駭倒退,四下裡團團圍住,叫嚷吆喝,卻無從下手
。
司空玄叫道:「東方燒雄黃,南方燒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開。」
諸幫眾應命燒起麝香、雄黃。神農幫無藥不備,藥物更是無一而非上等精品
。這麝香、雄黃質純性強,一經燒起,登時發出氣味辛辣的濃煙,順著東南風向
鐘靈吹去。不料閃電貂卻不怕藥氣,仍是矯矢靈活,霎時間又咬倒了五名幫眾。
司空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道:「鏟泥掩蓋,將女娃娃連毒貂一起活埋
了。」幫眾手上有的是挖掘藥物的鋤頭,當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塊泥土,紛向鐘靈
身上拋去。
段譽心想禍事由己而起,鐘靈慘遭活埋,自己豈能獨活,奮身躍起,撲在鐘
靈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歸於盡。」只覺土石如雨,當頭蓋落。
司空玄聽到他「左右是同歸於盡」這句話,心中一動,見四下裡滾倒在地的
有二十餘名幫眾,其中七、八名更是幫中重要人物,連自己兩個師弟亦在其內,
若將這女娃娃殺了,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這貂兒毒性大異尋常,如不得她的獨
門解藥,只怕難以救活眾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別蓋住頭臉。」
片刻之間,土石已堆到二人頸邊。鐘靈只覺身上沉重之極,段譽抱住了自己
,兩人身子都被埋在土中,只露出頭臉在外,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玄陰惻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鐘靈道:「我自然要活。
你若將我和段大哥害死,你這許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
解治貂毒的藥物出來,我便饒你一命。」鐘靈搖頭道:「饒我一命是不夠的,須
得饒我們二人兩命。」司空玄道:「好吧!饒你兩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藥呢?
」鐘靈道:「我身上沒解藥。這閃電貂的劇毒只有我爹爹會治。我早跟你說過,
你別逼我動手,否則一定惹得我爹爹罵我,你又有什麼好處?」司空玄厲聲道:
「小娃娃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老爺子一怒之下,讓你活生生的餓死在這裡。」
鐘靈道:「我跟你說的全是實話,你偏不信。唉,總而言之,這件事糟糕之
極,只怕瞞不過我爹爹,那便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
鐘靈道:「你這人年紀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
隨便跟你說?」
司空玄行走江湖數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今日遇到了鐘靈和段譽這
兩個活寶,倒也是束手無策。他牙齒一咬,說道:「拿火把來,待我先燒了這女
娃娃的頭髮,瞧她說是不說。」一名幫眾遞過火把,司空玄拿在手裡,走上兩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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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6 AM
鐘靈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猙獰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別
燒我頭髮,這頭髮一燒光,頭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燒燒你自己的鬍子看。」
司空玄獰笑道:「我當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燒我的鬍子才知。」舉起火把,
在鐘靈臉前一幌。鐘靈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段譽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山羊鬍子,這事是我惹起的,你來燒我的頭髮
吧!」鐘靈道:「不行!你也痛的。」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藥出
來,救治我眾兄弟。」
鐘靈道:「你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說,只有我爹爹能治閃電貂的毒
,連我媽媽也不會。這閃電貂世所罕見,是天生神物,牙齒上的劇毒怪異之極,
你道容易治嗎?」
司空玄聽得四周被閃電貂咬過的人不住口怪聲呻叫,料想這貂毒卻是難當已
極,否則這些人都是極要面子的好漢,縱使給人斬斷一手一腳,也不能哼叫一聲
。他們早已由旁人敷上瞭解蛇毒的藥物,但聽著這呻吟之聲,顯然本幫素有靈驗
的蛇藥並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蠍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諸般藥,在給閃
電貂咬過的小幫眾身上試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淒厲。司空玄怒目瞪著鐘靈,
喝道:「你的老子是誰?快說他的名字!」
鐘靈道:「你真的要我說?你不害怕嗎?」
司空玄大怒,舉起火把,便要往鐘靈頭髮上燒去,突然間後頸中一下劇痛,
已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駭,忙提一口氣護住心頭,拋下火把,反手至
頸後去抓,突覺手背上又是一痛。原來閃電貂被埋在土中之後,悄悄鑽了出來,
乘著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襲。司空玄接連被咬了兩口,只嚇得心膽皆裂,當即盤
膝坐地,運功驅毒。諸幫眾忙鏟沙土往閃電貂身上蓋去。閃電貂跳起來咬倒兩人
,黑暗中白影閃了幾閃,逃入草叢中不見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過蛇藥,外敷內服,服侍幫主,又將一枚野山人參塞在他
口中。司空玄同時運功抵禦兩處貂毒,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
,左手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將右手上臂砍了下來,正所謂毒蛇螫腕
,壯士斷臂,但後頸中了蛇毒,總不成將腦袋也砍了下來。諸幫眾心下□□,忙
倒金創藥替他敷上,可是斷臂處血如泉湧,金創藥一敷上去便給血水沖掉。有人
撕下衣襟,用力紮在他臂彎之處,血才漸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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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7 AM
鐘靈看到這等慘像,嚇得臉也白了,不敢再作一聲。司空玄沉聲問道:「給
這鬼毒貂咬了,活得幾日?」鐘靈顫聲道:「我爹爹說,可活得七天,不過……
不過司空幫主內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幾日。」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拉這小子出來。」諸幫眾答應了,將段譽從土石中
拉了出來。鐘靈急叫:「喂,喂,這不干他的事,可別害他。」手足亂撐,想乘
機爬出,諸幫眾忙用泥土填滿段譽先前容身的洞穴,鐘靈隨即轉動不得,不禁放
聲大哭。
段譽心中也甚害怕,但強自鎮定,微笑道:「鐘姑娘,大丈夫視死如歸,在
這些惡人之前不可示弱。」鐘靈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視死如歸!我偏
要示弱!」
司空玄沉聲道:「給這小子服了斷腸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幫眾從藥瓶
中倒了半瓶紅色藥末,逼段譽吞服。鐘靈大叫:「這是毒藥,吃不得的。」
段譽一聽「斷腸散」之名,便知是厲害毒藥,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豈能拒
不服藥?
當下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幫主,你也吃半
瓶麼?」
司空玄怒哼一聲。鐘靈破涕為笑,隨即又哭了起來。
司空玄道:「這斷腸散七日之後毒發,肚腸寸斷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藥,若
在七日之內趕回,我給你解毒,再放了這小姑娘。」鐘靈道:「單是解藥還不夠
的,尚須我爹爹運使獨門內功,才解得了這閃電貂之毒。」司空玄道:「那麼叫
他請你爹爹來此救你。」鐘靈道:「你這人話倒說得容易,我爹爹豈肯出山?他
是絕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語。
段譽道:「這樣罷,咱們大夥兒齊去鐘姑娘府上,請你令尊大人醫治解毒,
不是更加快捷嗎?」鐘靈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論是誰,只要
踏進我家谷中一部,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間無量劍之事未了,也不能離此他去。倘若誤了這裡的事
,天山童姥怎能饒我?只有死得更慘。」後頸上貂咬之處麻癢越來越厲害,忍不
住呻吟了幾聲。
鐘靈道:「司空幫主,對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對不住個屁!」段譽道
:「司空幫主,你對鐘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風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個奶奶!」心想:「我身上給種下了『生死符』,發
作之時苦楚難熬,不如就此死了,一乾二淨。」向鐘靈道:「我管不了這許多,
你不去請你爹爹也成,咱們同歸於盡便了。」言語中竟有淒惻自傷之意。
鐘靈想了想,說道:「你放我出來,待我寫封信給爹爹,求他前來救你。你
派個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這姓段的小子去,為什麼另行派人?
」鐘靈道:「你這人真沒記心!不論是誰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
說過了的,是不是?我不願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陰沉沉的道:「
他不能死,難道我手下的人便該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
,還是我先死。」
鐘靈嗚嗚咽咽的又哭了起來,叫道:「你老頭兒好不要臉,只管欺侮我小姑
娘!這會兒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說神農幫司空幫主聲名掃地,不是英
雄好漢的行逕。」
司空玄自管運功抗毒,不去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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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27 AM
段譽道:「由我去好了。鐘姑娘,令尊見我是去訊,請他前來救你,想來也
不致於害我。」鐘靈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個法兒,你別跟我爹爹
說我在這裡,他如殺了你,就不知我在什麼地方了。不過你一帶他到這兒,馬上
便逃走,否則你要糟糕。」段譽點頭道:「這法子倒也使得。」
鐘靈對司空玄道:「司空幫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如
何給他?」司空玄指著遠處西北角的一塊大巖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藥,候在
那邊。段君逃到那塊巖石之後,便能得到解藥。」他要段譽請人前來救命,稱呼
上便客氣些了,於是傳下號令,命幫眾將鐘靈掘了出來,先用鐵銬銬住了她雙手
,再掘開她下身的泥土。
鐘靈道:「你不放開我雙手,怎能寫信?」司空玄道:「你這小妮子刁鑽古
怪,要是寫什麼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邊的信物,叫段君去見令尊便了
。」
鐘靈笑道:「我最不愛寫字,你叫我不用寫信,再好也沒有。我有什麼信物
呢?嗯,段大哥,你將我這雙鞋子脫下來,我爹爹媽媽見了自然認得。」
段譽點點頭,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覺入手纖細,不盈一握
,心中微微一蕩,抬起頭來,和鐘靈相對一笑。段譽在火光之下,見到她臉頰上
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淚珠,目光中卻蘊滿笑意,不由得看得癡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煩,喝道:「快去,快去,兩個小娃娃盡是你瞧我,我
瞧你的幹什麼?段兄弟,你趕快請了人回來,我自然放這小姑娘給你做老婆。你
要摸她的腳,將來日子長著呢。」
段譽和鐘靈都是滿臉飛紅。段譽忙除下鐘靈腳上一對花鞋,揣入懷中,情不
自禁的又向鐘靈瞧去。鐘靈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歸!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擱,誰都
沒了性命。鐘姑娘,此間前往尊府,幾日可以來回?」鐘靈道:「走得快些,兩
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來了。」司空玄稍覺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鐘靈道:「我說道路給段大哥聽,你們大夥兒走開些,誰都不許偷聽。」
司空玄揮了揮手,諸幫眾都走得遠遠地。鐘靈道:「你也走開。」司空玄暗
暗切齒,心道:「待我傷癒之後,若不狠狠擺佈你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為人
了。」
當下站起身來,也走了開去。
鐘靈歎了一口氣,道:「段大哥,咱們二人今日剛會面,便要分開了。」
段譽笑道:「來回四天,那也沒有什麼。」
鐘靈一雙大眼向他凝視半晌,道:「你先去見我媽媽,跟她說知情由,再讓
我媽去跟我爹說,事情就易辦得多。」於是伸出腳尖,在地下畫明道路。原來鐘
靈所居是在瀾滄江西岸一處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遠,但地勢十分隱秘,入口處
又有機關暗號,若非指明,外人萬難進谷。段譽記心極佳,鐘靈所說的道路東轉
西曲,南彎北繞,他聽過之後便記住,待鐘靈說完,道:「好,我去啦。」轉身
便走。
鐘靈待他走出十餘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來!」段譽道:「什
嗎?」又轉身回來。鐘靈道:「你別說姓段,更加不可說起你爹爹會使一陽指。
因為……因為我爹爹說不定會起別樣心思。」段譽一笑,道:「是了!」
心想這姑娘小小年紀,心眼兒卻多,當下哼著曲子,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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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2 AM
第二回 玉壁月華明
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中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
,腳下也甚迅捷,走出十餘里,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只聽得水聲淙淙,前面
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
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
動。
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
,便是左子穆的弟子於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只聽兩人走到溪水上游,跟著
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過了一會,於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
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
人坐了下來。
只聽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裡嗎?」語音微微發顫,
顯得甚是害怕。於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
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
路?」
於光豪道:「師父每隔五天,便帶眾弟子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
麼多年下來,大夥兒盡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
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恆心毅力』,又說什麼『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
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路。」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中,該算你
最沒恆心毅力了。」於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
之後……」那女子道:「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
,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裡,心道:「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
只聽於光豪道:「我一見你面,心裡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
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
一隻毒貂來,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志者
事竟成嗎?」那女子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於光豪道:
「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你的話。」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
。
那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
該當逃得越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
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想起來我實在害怕。」於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
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誰也難逃毒手。
」那女子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只聽得氣往上衝,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
走,那也罷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
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
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裡已住了十年
,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於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
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
男子,有時是女子,有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
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只
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
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
,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門劍法荒疏
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
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子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只見
到一個女子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劍
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
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
這玉壁隔著深谷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
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
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悴,過不上半
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子們移
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
了一頓,說道:「於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
騙人的?」
於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想來不會
,騙信了人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沈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
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會不會有兩
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子映上了玉壁?」於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
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谷,那兩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
臉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
影子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
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只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父
只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於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
姻,合為一體……」只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
是於光豪有甚親熱舉動,那女子卻在推拒。於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
負心,就掉在這水裡,變個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
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
跳起身來,發足狂奔。只聽得背後於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
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捨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子手執長劍,
正從山坡邊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中只
叫:「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子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於光豪不停
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只聽於光豪叫道:「葛師妹,
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鐘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
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中又道:「段譽啊段譽,他
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
!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
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西?」心中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
,慌不擇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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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吁吁,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
大至一般,抬頭一看,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
來,只聽得背後於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
數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
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
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於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
嗎?前面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
他不會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子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
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只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
餘丈。突然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子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
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幾聲響,古松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
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
不住搖幌。向下望去,只見深谷中雲霧瀰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子一
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
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樹老爺子,虧得你今
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
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六大夫』,不,『七大
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於
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
。他們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谷底只怕凶險甚多
,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那裡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
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
山崖似乎無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
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
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
了。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
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極了。」只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
采,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
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洩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
翻滾,只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
的圓月。
面對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只見湖畔生著一
叢叢茶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
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只寥寥
,只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
不純了。」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
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谷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
圈子,約有三里之遠近,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只有他下來的山坡
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谷,下來已這般艱難,再
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
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谷中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
間關,遙相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裡不打緊,累
了鐘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
一條游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
,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
少年的沖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
如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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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於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
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
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
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
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臉上有
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
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
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採了一枚,
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
抑,只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艷麗無倫。
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
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子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
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
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
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巖
巨石,每一塊堅巖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
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
頹然坐倒,心想:「鐘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鐘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面
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
沒命的了,鐘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裡,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
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鬍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
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裡沒
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
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滿了籐蔓,那裡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
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
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籐蔓。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
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
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籐蔓撕得乾乾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
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畫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
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
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
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
綠鞋黃花,正是鐘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
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
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
中,站起身來,抬頭只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臉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
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
我!」那人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
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
仙人,救我!」只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
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
幌,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
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
回過身來,只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只是身形
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
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
微一凝思,只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
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裡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
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過不了
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谷,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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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
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
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
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裡笑聲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
不是住在這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
到這裡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
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於光豪不是說『有志者
事竟成』嗎?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裡清冷幽絕,心想:「『有志者事竟成』,
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
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
,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裡也偷偷起床對
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謝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
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
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挾菜
,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
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辭奪理
』,只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
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
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
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
,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
子仁慈,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
彩色流動,凝神瞧去,只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
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
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己見不到月亮,
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
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
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
」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
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
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
只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餘
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
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
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
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
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
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
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索然:「這些武學秘
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慢步遊蕩,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
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
,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
一塊大巖石,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這塊巖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巖邊伸手推去
,手掌沾到巖上青苔,但覺滑膩膩地,那塊巖石竟似微微搖幌,他雙手出力狠推
,搖幌之感更甚,巖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
巖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巖是凌空置於一塊小巖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
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裡有古怪!」
雙手齊推巖石右側,巖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發出籐蘿之類斷絕
聲音,知道大小巖石之間籐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
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巖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巖週遭情景,
俯身將大小巖石之間的蔓草葛籐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
巖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只轉到一半,便見巖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
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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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中
已無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
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
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
下,那圓物□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
交集:「這門裡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的連擊三下
,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
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裡面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的
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
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覺霉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
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
,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
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
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支大蝦在窗外游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
見一條花紋斑爛的鯉魚在窗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
,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幾外瞧去,只見碧綠水流不住幌動,魚蝦水族來回游動,極目
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
大的心力,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
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
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逃得出去。」
回過身來,只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堅著一銅鏡,鏡旁放著
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
知己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
,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
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有三十餘面,尋思:「想來
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裡惟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
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
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
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舉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
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
不是……豈不是……」還沒想「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
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
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面前
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
,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
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
神彩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
。」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
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越看越深,眼裡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
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
子看那玉像時,只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
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
,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愛,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
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嗎?」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
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
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
這時發現玉像頭上的頭髮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
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
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
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
「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游」、「養生主」、「秋水」、「至樂」幾
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
文末題著一行字云:「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
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
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
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
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
那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癡癡的呆看,瞧
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
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郁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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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
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
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
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
去,只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
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
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
只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
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
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
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
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
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臉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
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
仰天一咬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只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
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
手柔滑,裡面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
,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
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
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
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
稍有懈惰,余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
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余殺盡逍遙派弟
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只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
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
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
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
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
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這些
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
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
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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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4 AM
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
他父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
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
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
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
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
兢的打開綢包,裡面是個捲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
筆致相同。其後寫道:「莊子『逍遙游』有云:『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
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
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
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
,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
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
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捲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面貌竟與那玉像
一般無異。段譽只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
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
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
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
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只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
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
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
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
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
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
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
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
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
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
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云: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
,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
詳細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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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
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
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
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復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
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
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匯
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
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
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
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只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
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捲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
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
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註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
著「凌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註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
,盡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
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
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
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
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捲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
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
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
,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
」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裡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
著一張小小的木製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
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
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
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
,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只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
石几,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
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
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
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
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谷
,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既有共
活,又有長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
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只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
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
,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
朦朧,只見几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
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只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
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
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
燭台,絕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
此繁複,是神仙姊姊獨自佈下的『珍瓏』,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寰福地」
。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寰福地』便在這裡。神仙姊
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
罷。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吁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寰福地」是
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可是架
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籤條,盡是「崑崙
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
「大理段氏」的籤條。但在「少林派」的籤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
籤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籤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
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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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
搬走一空。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
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
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
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福地」中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只與玉像的雙
眸一對,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
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鐘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
狠一狠心,拿著燭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只見室旁一條石級
斜向上引,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於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
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
心,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
,水聲已然震耳欲聾,前面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面
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探頭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
峋巍峨,看這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
離江面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
不易。
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中,以備
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心想:「今後每一年中,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
仙姊姊。」
江岸盡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見到一株野生
桃樹,樹上結實纍纍,採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里,才見到一
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將近黃昏,終於見了過江的鐵索橋,只見橋邊石上刻著
「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鐘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子可走上
了正道啦。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舖木板
,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幌動,行到江心,鐵
索幌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
底飛過,只要一個失足,捲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難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
,雙眼望前,戰戰兢兢的顫聲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步步的終於挨
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鐘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
只見迎面黑壓壓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鐘靈所居的「萬劫谷」谷口。走近前
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樹三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鐘靈的指點,
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一洞,心想:「這『萬劫谷』的所在當真隱蔽,
若不是鐘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谷口竟會是在一株大松樹中。」
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
面便是一道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
餘級後石級右轉,數丈後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裡建造石級本是容易不過,可
是這些石級,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遠為不如。」上行三十餘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松樹。走過草地,只見一株大松上削下
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
。八字黑色,那「殺」字卻作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谷主幹麼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
姓段之人成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
爪,那個「殺」字下紅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
鐘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
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
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只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
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
。
鐵錘擊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
才知道「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後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
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只聽得松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
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鐘姑娘之托,前來拜見谷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
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嗎?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
:「鐘姑娘遭遇凶險,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子驚問:「什麼凶險?」
段譽道:「鐘姑娘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險。」那少女道:「啊喲!你……
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鐘姑娘
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只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
轉身出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
」段譽道:「姊姊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
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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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5 AM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逕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
她推開了門,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
間小廳,桌上點著一對巨燭,廳雖不大,佈置卻倒也精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
上茶來,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前來相見。」
段譽喝了兩口茶,見東壁上四幅屏條,繪的是梅蘭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
卻掛成了蘭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則掛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鐘姑
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書畫,那也怪不得。」
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出來一個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六七歲左右
年紀,容色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鐘靈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鐘夫人了。段譽站起身
來,長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一言出口,臉上登時變色,心
中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來?我只管打量她跟鐘姑娘的相貌像
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鐘夫人一怔,襝衽回禮,說道:「公子萬福!」隨即說道:「你……你姓段
?」神色間頗有異樣。段譽既已自報姓名,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只得道:「晚
生姓段。」鐘夫人道:「公子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
「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鐘夫人臉有懷疑之色,道
:「可是公子說的卻是大理口音?」段譽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學說本
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見笑了。」
鐘夫人長噓了一口氣,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無異,足見公
子聰明。公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鐘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譽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說道:「晚生途中遇險,以致衣衫破爛,好生失禮。令嬡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
訊。只以事在緊急,不及更換衣冠,尚請恕罪。」
鐘夫人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似乎突然從夢中驚醒,忙問:「小女怎麼
了?」
段譽從懷裡摸出鐘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鐘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
來拜見夫人。」鐘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謝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
段譽便將如何與鐘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
,如何鐘靈被迫放閃電貂咬傷多人,如何鐘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
山谷而耽擱多日等情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洞中玉像一節。
鐘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悠悠歎了口氣,
道:「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
鐘姑娘。」
鐘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
是這樣……」段譽道:「怎麼?」鐘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中
年,嬌羞之態卻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
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
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
紅了。你女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男子粗聲粗氣的說道:「好端端地,進喜兒又怎
會讓人家殺了?」
鐘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暫且躲
一躲。」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鐘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
了他口,右手拉著他手臂,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裡,千萬不
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
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
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偷嗎?」鐘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
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點頭。鐘夫人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堂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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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一個男子叫了聲:「夫人。」段譽從板壁縫中張
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驚惶;另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
高極瘦,面向堂外,瞧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
背上滿是青筋,心想:「鐘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鐘夫人問道:「進喜兒死了?是怎麼回事?」那家人道:「老爺派進喜兒和
小的去北莊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
岳。老爺曾吩咐說,見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爺』。進喜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
的叫了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喝道:『我是岳老二,幹嘛叫我
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
」鐘夫人皺眉道:「世上那有這等橫蠻之人!岳老三幾時又變成岳老二了?」
鐘谷主道:「岳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是瘋瘋顛顛的。」說著轉過身來。
段譽隔著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
一個園園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
所有的空白。鐘靈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醜陋,幸好她只像
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鐘谷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子,立時轉為柔和,一張醜臉上
帶了三分可親神態,說道:「岳老三這等蠻子,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因此不
讓他進谷。這種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譽暗暗奇怪:「適才鐘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鐘谷主
的神情,卻是對她既愛且敬。」
鐘夫人道:「怎麼是小事了?進喜兒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們這多年,卻給你
的豬朋狗友殺了,我心裡難受得很。」鐘谷主陪笑道:「是,是,你體惜下人,
那是你的好心。」
鐘夫人問那家人道:「來福兒,後來又怎樣?」
來福兒道:「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下,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
老爺,二老爺,你老人家別生氣。』他就笑了起來,很是高興。小的扶了進喜兒
起來,擺酒席請那姓岳的吃。他問:『鐘……鐘……怎麼不來接我?』小的說:
『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稟報
。』那人點點頭,看見進喜兒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問他:『剛才我打了
你一掌,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進喜兒忙道:『不,不!小的不敢,萬萬不
敢。』那人道:『你心裡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惡得不能再惡了,哈哈!』進
喜兒道:『不,不!二老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惡。』那人眉毛豎了起
來,喝道:『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
爺…一點也不惡,半…半點也不惡。』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了進
喜兒的脖子……」他語音發顫,顯是驚魂未定。
鐘夫人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了驚嚇,下去歇一會吧。」來福
兒應道:「是!」退出堂去。
鐘夫人搖了搖頭,歎口長氣,說道:「我心裡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
鐘谷主道:「是。我這就去瞧岳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鐘夫人道:「我
勸你還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鐘谷主道:「哼,岳老三雖兇,我可也不怕
他,只是念著他千里迢迢的趕來助拳,很給我面子,殺死進喜兒的事,也就不跟
他計較了。」
鐘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裡,十年之中,我足不出
谷,你心裡還有什麼不足的?為什麼定要去請這『四大惡人』來鬧個天翻地覆?
你……平時對我甜言蜜語的說得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鐘
谷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為了你
?」鐘夫人哼了一聲,道:「為了我,這可謝謝你啦。你要是真為我,那就聽我
的話,乖乖的把這『四大惡人』送走了吧!」
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沒來由的出手殺人,實是惡人透頂
,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
只見鐘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的道:「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
仇不報,我鐘萬仇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
段譽心道:「原來你名叫鐘萬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
宜結,記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況萬仇?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以你如此形
相,娶了鐘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該當改名為鐘萬幸才
是。」
鐘夫人蹩起眉頭,冷冷的道:「其實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
要跟人家為難,幹嘛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拳一腳的決個勝敗?請人助拳,就算
打贏了,也未必有什麼光采。」鐘萬仇額頭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
將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單打獨鬥,他老是避不見面,我有什麼法子。」鐘
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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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5 AM
鐘萬仇忙道:「對不住,阿寶,好阿寶,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
嚷的。」鐘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了。鐘萬仇扒頭搔耳,十分著急,只是說:
「阿寶,你別生氣,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真是該死。」
鐘夫人低聲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總是記著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
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
個美貌夫人便是。」
鐘萬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拍拍兩掌,說道:「我該死,我該死!」
段譽見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實是滑稽無比,再也忍耐不住
,終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聲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只盼
鐘萬仇沒有聽見,可是立即聽到他暴喝:「什麼人?」跟著砰的一聲,有人踢開
房門,縱進房來。段譽只覺後領一緊,已被人抓將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
他眼前發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
鐘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提將起來,喝道:「你是誰?躲在我夫人房裡
幹什麼?」見到他容貌清秀,登時疑雲大起,轉頭問鐘夫人,道:「阿寶,你…
你……又……又……」
鐘夫人嗔道:「什麼又不又的?又什麼了?快放下他,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
。」鐘萬仇道:「報什麼訊?」仍是提得段譽雙腳離地,喝道:「臭小子,我瞧
你油頭粉面,絕不是好東西,你幹嘛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裡?快說,快說!
只要有半句虛言,我打得你腦袋瓜子稀巴爛。」砰的一拳擊落,喀喇喇一聲響,
一張梨木桌子登時塌了半邊。
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給他提在半空,掙扎不得,而聽他言語,竟是懷疑
自己跟鐘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懼反怒,大聲道:「我姓段,你要殺就快快
動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亂語什麼?」
鐘萬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
的!」說到後來,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圓圓的眼眶中湧上了淚水。
突然之間,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的心生悲憫,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子不
配,以致動不動的就喝無名醋,其實也甚可憐,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溫言
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從沒見過鐘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難受。
」
鐘萬仇臉現喜色,嘶啞著嗓子道:「當真?你從來沒見過……沒見過阿寶的
面?」段譽道:「我來到這裡,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鐘萬仇裂開了大嘴巴,
呵呵呵的笑了幾聲,說道:「對,對,阿寶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
還只八九歲年紀,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
鐘夫人臉上一陣暈紅,道:「快放下段公子!」鐘萬仇忙道:「是,是!」
輕輕放下段譽,突然臉上又是佈滿疑雲,說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
爹是誰?」
段譽心想:「我若再說謊話,倒似是有甚虧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剛才
沒跟鐘夫人說實話,其實不該隱瞞。我名叫段譽,字和譽,大理人氏。我爹爹的
名諱上正下淳。」
鐘萬仇一時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麼意思,鐘夫人顫聲道:「你爹
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譽點頭道:「正是!」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霎時間滿臉通紅,全
身發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
段譽大怒,喝道:「你膽敢辱罵我爹爹?」
鐘萬仇怒道:「我為什麼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賊,混帳王八蛋!」
段譽登時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殺無赦」九個大字,料想他必是
恨極了我爹爹,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凜然道:「鐘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
,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此事。你有種就去當面罵我爹爹,背後罵人,又算什麼英
雄好漢?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緊,幹嘛只在自己門口立塊牌
子,說什麼『姓段者入谷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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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6 AM
鐘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見他
眸子中兇光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兩張椅子
打得背斷腳折,跟著飛腿踢出,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
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寶住在這裡……」說到這
句話時,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雙手掩面,叫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
」猛地發足奔出,但聽得砰啪、拍啦響聲不絕,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
凳。
段譽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裡,那又怎樣了?難道便
會來殺了她嗎?」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刺得鐘萬仇如此傷心,深感歉
疚,轉過頭來,只見鐘夫人正凝望著自己。
鐘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轉開,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又過了一
會,低聲問道:「段公子,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一切都順遂罷?」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當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嚴身子安健
,托賴諸事平安。」
鐘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是淚珠瑩然,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伸袖拭淚
,不由得心生憐惜,安慰她道:「伯母,鐘谷主雖然脾氣暴躁些,對你可實是敬
愛之極。你兩位姻緣美滿,小小言語失和,伯母也不必傷心。」
鐘夫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麼一點兒年紀,又懂得什麼姻緣
美滿不美滿了。」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心中一動,登時想起了鐘靈,目光轉過
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鐘靈那對花鞋,心想:「鐘姑娘給那山羊鬍子抓住了,便一刻
時光也是難過,得趕快去救她才是。」說道:「晚生適才言語無禮,請伯母帶去
向谷主謝罪,這就請谷主啟程,去相救令嬡。」
鐘夫人道:「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確實是難以分身。公子剛才
想必已經聽到了,這幾個朋友行為古怪,動不動便出手殺人,倘若對待他們禮數
稍有不周,難免後患無窮。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子去吧。」段譽喜道:「伯母
親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鐘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伯母能治得閃電
貂之毒麼?」鐘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治。」段譽猶豫道:「這個……那
麼………」
鐘夫人回進臥室,匆匆留下一張字條,略一結束,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
回到堂中,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
段譽順手將鐘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鐘夫人黯然搖頭,想說什麼話,終於忍
住不說。
兩人一走出樹洞,鐘夫人便加快腳步,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
快速得多。
段譽終是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
嬡。」
鐘夫人淡淡的道:「誰要他們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那
是活得不耐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嗎?」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所含殺人如草芥
之意,實不下於那岳老三兇神惡煞的行徑。
鐘夫人問道:「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段譽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我媽媽不許的。」鐘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段譽笑道:「也不是怕
,多半是由愛生敬,就像谷主對伯母一樣。」鐘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
天都勤練武功?這些年來,功力又大進了吧?」段譽道:「爹爹每天都練功的,
功力怎樣,我可一竅不通了。」鐘夫人道:「他功夫沒擱下,我……我就放心了
。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
兩人說話之間,已行出里許,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阿寶
,你…………你到那兒去?」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鐘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
鐘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譽
雙足離地,在鐘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
丈。
鐘夫人輕功不弱於丈夫,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鐘萬仇漸漸追近。又奔了十
餘丈,段譽覺到鐘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他背上一涼,後
心衣服給鐘萬仇扯去了一塊。
鐘夫人左手運勁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長劍
向後刺去。憑著鐘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何況鐘夫人絕無傷害丈夫
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趕。不料她一劍刺出,只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中
了丈夫胸口。
原來鐘萬仇不避不讓,反而挺胸迎劍。
鐘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中隱隱含淚,胸
口中劍處鮮血滲出,顫聲道:「阿寶,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
鐘夫人見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
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湧,從手指縫中
噴了出來。
鐘夫人怒道:「我又不想傷你,你為什麼不避?」
鐘萬仇苦笑道:「你……你……要離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說著連連咳嗽。鐘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
去救咱們女兒。我在字條上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鐘谷主道:「我沒見到什麼
字條。」鐘夫人道:「唉,你就是這麼粗心。」三言兩語,將鐘靈被神農幫擒住
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早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的來給
鐘萬仇包傷,鐘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觔斗,喝道:「小雜種,我不要
見你。」對鐘夫人道:「你騙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
種是他兒子……他還出言羞辱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中的血流得
更加厲害了,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身上受傷,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上來
動手啊。」
段譽這一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尖石,狼狽萬狀的爬起來,半邊臉上都是
鮮血,說道:「我不會使一陽指。就算會使,也不會跟你動手。」鐘萬仇又咳了
幾聲,怒道:「小雜種,你裝什麼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來吧!」
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
鐘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
你面前死了乾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鐘萬仇一把搶過,臉上登現喜色,顫聲道:「阿寶,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
而去?」
鐘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子
去,是要殺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鐘萬仇聽妻子說並非棄他而去,
心中已然狂喜,見她輕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
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來,你又幹嘛不停下來好好跟我說個明白?」
鐘夫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想你再見到段公子。」鐘萬仇突然又起疑心,
問道:「這小……這段公子,不是你的兒子吧?」
鐘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聲,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一會兒疑心他是我
情郎,一會兒又疑心他是我兒子。老實跟你說,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
人。」說著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鐘萬仇一怔,隨即明白妻子是說笑,當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傷口中鮮血
更似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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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37 AM
鐘夫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鐘萬仇大喜,伸手攔住她腰,道:「
阿寶,你為我這麼擔心,我便是立時死去,也不枉了。」鐘夫人暈生雙頰,輕輕
推開了他,道:「段公子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顛顛的。」鐘萬仇呵呵而笑,甚
是歡悅,笑幾聲,咳幾下。
鐘夫人眼見丈夫神情委頓,臉色漸白,甚是擔心,說道:「我不去救靈兒啦
,她自己闖的禍,讓她聽天由命罷。」扶起了丈夫,向段譽道:「段公子,你去
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當年縱橫江湖的『馬王神』鐘萬仇。我是甘寶寶,有個外
號可不大好聽,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膽敢動我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
我們夫妻倆辣手無情。」她說一句,鐘萬仇便說一聲:「對,不錯!」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鐘萬仇固不能親行,鐘夫人也不能捨了丈夫而去搭
救女兒,單憑馬王神鐘萬仇和俏夜叉甘寶寶兩人的名頭,是否就此能嚇倒司空玄
,實在大有疑問,看來自己腹中這「斷腸散」的劇毒,那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
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說也是無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傳話。」
鐘夫人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作事之瀟灑無疑,又使她記起心中那個人
來,叫道:「段公子,我還有一句話說。」輕輕放開鐘萬仇的身子,縱到段譽身
前,從懷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譽手中,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你爹
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
段譽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鐘姑娘,只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
,就怕來不及。」鐘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馬給你,請你在此稍候。別忘了跟你
爹爹說:『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這十個字。」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來丈
夫身畔,扶起了他,逕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見鐘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鑲嵌精緻的黃金鈿盒,揭開盒
蓋,見盒中有塊紙片,色變淡黃,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
寫「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時女」十一字,筆致柔弱,似是出於女子之手,書法可算
十分拙劣,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心道:「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鐘夫人要我去交給
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
…難道是鐘姑娘的年庚八字?鐘夫人要將女兒許配給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
婦?」
正沉吟間,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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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0 AM
第三回 馬疾香幽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身穿家人服色的漢子快步走來,便是先前隔著板壁
所見的來福兒。他走到近處,行了一禮,道:「小人來福兒,奉夫人之命陪公子
去借馬。」段譽點頭道:「甚好。有勞管家了。」
當下來福兒在前領路,穿過大松林後,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條小路,行了六
七里,來到一所大屋之前。來福兒上前執著門環,輕擊兩下,停了一停,再擊四
下,然後又擊三下。
那門啊的一聲,開了一道門縫。來福兒在門外低聲和應門之人說了一陣子話
。其時天色已黑,段譽望著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來。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段譽不自禁的喝采:「好馬!」大門打開
,探出一個馬頭,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顧盼之際,已顯得神駿非凡,嗒
嗒兩聲輕響,一匹黑馬跨出門來。馬蹄著地甚輕,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長,雄偉
高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歲年紀。
來福兒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時趕到大理,特向這裡的小姐借得駿
馬,以供乘坐。這馬腳力非凡,這裡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
我家姑娘,這才相借,實是天大的面子。」段譽見過駿馬甚多,單聞這馬嘶鳴之
聲,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說道:「多謝了!」便伸手去接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鬃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給這位公
子爺乘坐,你可得乖乖的聽話,早去早歸。」那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
擦擦,神態極是親熱。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道:「這馬兒不能鞭打,你待它
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譽道:「是!」心想:「馬名黑玫瑰,必是雌馬。」說道:「黑玫瑰小姐
,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向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這人倒也
有趣。喂,可別摔下來啊。」段譽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你家小姐!
」那小婢笑道:「你不謝我嗎?」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
餞果子給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帶。你千萬小心,別騎傷了馬兒。」
來福兒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譽揚了揚
手,那馬放開四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
住從眼邊躍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心道:「這馬如此快法
,明日午後,準能趕到大理。」
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馳出十餘里之遙,黑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面而
來。段譽心道:「良夜馳馬,人生一樂。」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賊賤人,站住
!」黑暗中刀光閃動,一柄單刀劈將過來。但黑馬奔得極快,這刀砍落時,黑馬
已縱出丈許之外。段譽回頭看去只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一持花槍,邁開大步急
急趕來。兩人破口大罵:「賊賤人!女扮男裝,便瞞得過老爺了嗎?」一幌眼間
,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
段譽尋思:「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賊賤人』,說什麼女扮男裝?是了,他
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里許,突然想起
:「啊喲,不好!我幸賴馬快,逃脫這二人的伏擊。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
,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沒提防的走將出來,難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
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們須得
回去告知,請她小心,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
,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馳更快。但
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
,豈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疾馳而歸。
將到屋前,忽地兩條桿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
縱躍而過,後腿飛出,砰的一聲,將一名持桿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一竄便到門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
頭。段譽只覺右臂上一緊,已給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你幹什麼來啦
?瞎闖什麼?」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之極,屋子都讓人圍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
」但覺右臂給人緊緊握住,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
找此間主人,你這麼橫蠻幹什麼?」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
的黑馬,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一網打盡。」
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事已如此,只有進去
再說。」只覺握住他手臂那人鬆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進門。
穿過一個院子,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香氣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過一個
月洞門,段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旁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都佈滿了人。
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他抬起頭來,只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人,手中
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他暗暗心驚:「莊子裡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卻來
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嗎?」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瞪
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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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1 AM
段譽只有強自鎮定,勉露微笑,只見石道盡處是座大廳,一排排落地長窗中
透了燈火出來。他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有事求見主人。」
廳裡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什麼人?滾進來。」
段譽心下有氣,推開窗子跨進門檻,一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
八人。中間椅上坐著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面貌,背影苗條,一叢烏油
油的黑髮作閨女裝束。東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空著雙手,其餘十餘名男女
都手執兵刃。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一人,頸中鮮血兀兀汨汨流出,已然死去
,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段譽心想這人對自己恭謹有禮,不料片刻間
便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安。
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髮,身子矮小,嘶啞著嗓子喝道:「喂,小子!你來
幹什麼?」
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險地,能設法脫
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則瞧這些人兇神惡煞的模樣,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
無用。」進廳後見來福兒屍橫就地,更激起胸中氣憤,昂首說道:「老婆婆不過
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短的,出言這等無禮?」
那老嫗臉闊而短,滿是皺紋,白眉下垂,一雙瞇成一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兇
光殺氣,不住上下打量段譽。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臭小子,這等不識好
歹!瑞婆婆親口跟你說話,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當真
有眼不識泰山。」這老嫗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一般,
頭髮花白,滿臉橫肉,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粗了幾分,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
短刀,一柄刀上沾滿了鮮血,來福兒顯是為她所殺。
段譽見到這柄血刃,氣往上衝,大聲道:「聽你們口音都是外路人,竟來到
大理胡亂殺人,可知道大理雖是小邦,卻也有王法。瑞婆婆什麼來頭,在下全然
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國的皇太后,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
那胖老嫗大怒,霍地站起,雙手一揮,每隻手中都已執了一柄短刀,喝道:
「我偏要殺你,你瞧怎麼樣?大理國中沒一個好人,個個該殺。」段譽仰天打個
哈哈,說道:「蠻不講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嫗搶上兩步,左手刀便向段譽
頸中砍去。
□的一聲,一柄鐵拐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她低聲
道:「平婆婆且慢,先問個清楚,再殺不遲!」說著將鐵拐杖靠在椅邊,問段譽
道:「你是什麼人?」
段譽道:「我是大理國人。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我便是該殺之
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說什麼胖不胖的?」段譽笑道:「
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
平婆婆罵道:「操你奶奶!」揮刀在他臉前一尺處虛劈兩下,呼呼風響。
段譽只嚇得背上滿是冷汗,一顆心怦怦亂跳,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這小子油頭粉面,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說著向那黑衣女
郎的背心一指。段譽道:「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不過瑞婆婆哪,我勸你
說話客氣些。你開口罵人,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來跟你計較,你自己的人品可
就不怎麼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聲,道:「你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你既跟
這小賤人素不相識,到這裡來幹嘛?」
段譽道:「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瑞婆婆道:「報什麼訊?」段譽歎了
口氣,道:「我來遲了一步,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瑞婆婆道:「報什麼訊,
快快說來。」語氣愈益嚴峻。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你說有什麼用?」瑞婆婆微微冷
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當面說,那就快說吧。稍待片刻,你兩個便得去陰
世敘會了。」段譽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一出,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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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2 AM
段譽一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一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
住了,當真糟糕之極。」只聽那女郎緩緩的道:「借馬給你,是我衝著人家的面
子,用不著你來謝。你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幹什麼?」她口中說話,臉孔仍是朝
裡,並不轉頭。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
不遜之言,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什麼訊?」她語間清脆動聽,但語氣中卻冷冰冰地不帶絲毫
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乎對人人
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乾乾淨淨。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察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凶險
之極,心情有異,原亦難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溫言說道:「在下心想這兩個
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馬快,才得脫難,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擊
,因此上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仇人已然到臨。
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什麼用意?」段譽怒氣上衝,朗
聲道:「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討好
』兩字,從何說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你全然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
主之非,膽子當真不小。現下捲進了這場是非,你待怎樣?」段譽一怔,說道:
「我本想來報了這訊,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姑娘
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是大禍臨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干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道:「你憑什麼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
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衣女道:「
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吧?可後悔嗎?」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
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
:「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
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見不平,仗義報訊,原
來是想作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只怕
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幹嘛?起身動手吧!」雙刀相擊,
錚錚之聲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這一刻。蘇州那姓
王的惡婆娘幹嘛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唆?」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也是千
難萬難。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
寬洪大量,饒了你的小命。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後卻那裡有人?
段譽見這干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
:「笑什麼?」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麼可笑?」
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婆婆問道:「什麼可笑之極?」段譽道:
「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什麼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從江南
一直逃到大理。我們萬里迢迢的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
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
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一個逕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
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麼辦?」段譽道
:「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
們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
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肯這麼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
我一個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脫,你有什麼心願,要我給你去
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
她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
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只
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
,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甜甜膩膩,聞著不由得心中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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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嗎?」段譽道
:「不是,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
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
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
,你給我滾出去!」一個鬚髮蒼然的老者顫聲道:「你說什麼?」黑衣女郎道:
「你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喝道:「你胡說什
麼?」聲音發抖,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
瞎湊熱鬧。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傢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斷勸
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
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
這麼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噹啷一聲響,長劍落地,
雙手掩面,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門,平婆婆右手一揮,一柄短刀疾飛
出去,正中他後心。那老者一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
女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廳上餘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
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十餘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
拳的孤身弱女,那還有王法天理嗎?」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
你們膽敢動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
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
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
?」語氣竟然客氣了些。段譽道:「不錯,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恃強欺弱。」
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
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只是世上之事,總抬不過一個『理
』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
光采。」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嗎?」段譽道:「死而無悔
。」黑衣女郎又問:「你不怕死嗎?」段譽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
……可是……」
黑衣女郎中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雞之力,逞什麼英雄好漢?」右手突然
一揮,兩根綵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
然襲擊段譽,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中左手連揚。
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啪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
閃爍,驀地裡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
這幾下變化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裡吆喝紛作
:「莫讓賤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當嗆啷一
陣亂響,他身子又是一揚,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卻
彈不得。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
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
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什麼都瞧不見,惟有一股芬馥之氣
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麼
好本事,請放我起來吧。」黑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
縛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手腳步越來越痛,加之腳高
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
放了我!」
突然間拍的一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別
□唆,姑娘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麼?」拍拍兩下,又接連吃
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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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2 AM
段譽大聲叫道:「你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突覺身子一揚,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帶子的另
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嗎?聽我的話了嗎?
」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
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
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綵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
我是說『我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中哼
的一聲,道:「在我面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
,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
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
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嗎?」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
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
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少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
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潑辣女子,用
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嗎?」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
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汨汨進水
,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
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
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
地,全身到處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中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
,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
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鬥法。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
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見她臉上幪了一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
,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
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什麼?」段譽向她裝個鬼臉,裂嘴
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
不理,奮力微笑。只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
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
。」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一閃一閃,向著他走近兩
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你這只耳朵還要不要
了?」段譽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兇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
嗎?」那女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
,自己躍進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
懸之苦,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
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無法
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
,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
」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
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
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
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
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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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3 AM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
追它不上。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只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
二十餘丈之外。他回過頭來,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
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鐘
姑娘?路上只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
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了回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
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
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
是尷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
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僕,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
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
了。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
那女郎道:「什麼縮不縮的?你縮頭我也是一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
據典的言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說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
真的不敢殺你?你倚仗誰的勢頭,一再挺撞於我?」
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那女郎中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
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刷的一聲,那女郎還劍入鞘,喝道:「你去吧!
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拼著必死
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說,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餘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一望,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
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麼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
這才殺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
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
來,尋思:「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一生遭逢無數不幸之事
。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啊喲,
鐘夫人那只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
,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鐘姑娘,就算爹
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隻金盒也沒多大用處。只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
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鐘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她如見我既不
回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只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死
在一塊,也好教她明白我絕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
,連走數十里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饑,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
了一覺。
第二日午後,經另一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餘里後,到了一個小
市鎮上。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
,肚中又十分饑餓,想起帽子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
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
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只肯出二兩
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子,想去買套衣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
,於是到飯舖中去買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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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3 AM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
撕去,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角到凳面,但覺涼颼颼地,心想:「這等光
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
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
。」端起飯碗便吃。他一生錦衣玉食,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餚,只因數日沒飯下
肚,全憑野果充饑,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飯時,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娘子,這裡倒有家小飯店,且
看有什麼吃的。」一個女子聲音笑道:「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於光豪與他那葛師妹,心下驚慌
,急忙轉身朝裡,暗想:「怎麼叫起『娘子』來了?嗯,原來做了夫妻啦。我這
一卦是『無妄卦』,『六三,無妄之災;或擊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這
位於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卻又遇上了災難。」
只聽於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飽?」那葛師妹啐了一口,低聲笑道
:「好沒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飽了?」語音中滿含蕩意。兩人走進飯店坐
落,於光豪大聲叫道:「店家,拿酒飯來,有牛肉先給切一盆……咦!」
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隻大手搭上了右肩,將他身子扳轉,登時與於
光豪面面相對。段譽苦笑道:「於老兄,於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偕
老,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併歸宗。」
於光豪哈哈大笑,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見那葛
師妹一張鵝蛋臉,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見她滿臉差愕之
色,漸漸的目露兇光,低沉著嗓子道:「問個清楚,他怎麼到這裡來啦啦?附近
有無量劍的人沒有?」
於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惡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快說
。」段譽心想:「我胡說八道一番,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否則這二人非殺
了我滅口不可。」說道:「貴派有四位師兄,手提長劍,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
走過,向東而去,似乎是在追趕什麼人。」
於光豪臉色大變,向那葛師妹道:「走吧!」那葛師妹站起身來,右掌虛劈
,作個殺人的姿式。於光豪點點頭,拔出長劍,逕向段譽頸中斬落。
這一劍來得好快,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便知不妙,早已縮身向後,可
是仍然避不開,眼見白刃及頸,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於光豪仰天便倒,長劍脫
手擲出。跟著又是嗤的一聲。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聽得於光豪的呼叫,還沒
來得及轉頭察看,便已摔倒在門檻上。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只見
於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
聽這嗤嗤兩聲,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
段譽又驚又喜,回過頭來,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
聲馬嘶,果見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
段譽叫道:「多謝姑娘救我!」搶出門去。那女郎中一眼也沒瞧他,自行策
馬而行。段譽道:「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
」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將出來,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
」段譽道:「啊喲,我還沒給飯錢。」伸手要去掏銀子,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
,叫道:「死人身上有銀子,他們擺喜酒請客,你自己拿吧!」急急忙忙的追到
馬後。
那女郎策馬緩行,片刻間出了市鎮。段譽緊緊跟隨,說道:「姑娘,你好人
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去連鐘姑娘也一併救了吧。」那女郎冷冷的道:「鐘
靈是我朋友,我本來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鐘靈,我就偏
偏不去救了。」段譽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經
求過了。」段譽道:「那麼我剛才說過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漢
大丈夫,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段譽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稱大丈夫,她可見了怪啦,說不得,為
了救鐘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說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
…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條小命的可憐蟲。」
那女郎嗤的一聲笑,向他打量片刻,說道:「你對鐘靈這小鬼頭倒好。昨晚
你寧可性命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哼,我不去
救鐘靈。」
段譽急道:「那……那又為什麼啊?」那女郎道:「我師父說,世上男人就
沒一個有良心的,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心裡淨是不懷好意。男人的話一
句也聽不得。」段譽道:「那也不盡然啊,好像……好像……」一時舉不出什麼
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個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師父說
,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難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
突然間人影幌動,道旁林中竄出四人,攔在當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
兩步。只見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手中各持雙鉤,居中一人喝
道:「你們兩個,便是無量劍的於光豪與葛光佩,是不是?」
段譽道:「不是,不是。於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個……那個了。」那女子
道:「什麼那個、那個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紀輕輕,結伴同行,瞧模樣定是
私奔,還不是無量劍於葛兩個叛徒?」段譽笑道:「姑娘說話太也無理。葛光佩
臉上有麻子點兒,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
:「把面罩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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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4 AM
驀地裡嗤嗤嗤嗤四聲,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錚錚兩響,兩個女子揮鉤格
落,另外兩女子卻中箭倒地。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徵兆,去勢又是快極,居然仍
有兩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左足一著地,右
足立即跨前,刷刷兩劍,分攻兩名女子。兩女也正揮鉤攻上,一女抵擋黑衣女郎
,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
段譽「啊喲」一聲,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萬萬料不到此人
竟會出此怪招,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背心上一痛,登時摔倒,卻是黑衣女
郎乘機射了她一箭。但便是這麼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敵人鉤中,嘶的一聲
響,拉下半隻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登時鮮血淋
漓。
黑衣女郎揮劍力攻。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雙鉤揮動,招數巧妙,酣
斗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鉤,劃破了褲子。她連射兩箭,都被對方揮鉤格開。那
女子連聲喝問:「你是什麼人?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黑衣女郎不答,劍招加
緊,突然「啊」的一聲叫,長劍被單鉤鎖住,敵人手腕急轉,黑衣女郎把捏不住
,長劍脫手飛出,急忙躍開。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卻都被她閃過。
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苦於無力上前相助,眼見黑衣女郎危殆,無法多想
,抱起地下一具死屍,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便似挺著一根巨棒,向那
使鉤女子疾衝過去。
使鉤女子吃了一驚,眼見迎面衝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心中一陣悲痛,
右手鉤向段譽面門刺去,可是中間隔著一具屍體,這一鉤差了半尺,便沒刺到段
譽,砰的一下,胸口已給屍體腦袋撞中,就在這時,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
便倒。
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沒事吧。」奔過去
要扶。那女郎站起身來,不料段譽慌亂中兀是持著屍體,將死屍的腦袋向著她胸
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屍腦袋上一推,段譽「啊」的一聲,摔了出去,屍體正好壓
在他身上。
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適才這一戰實是凶險萬
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殺了兩人,又得段譽在旁援手,只怕連一個使鉤女子也
鬥不過,這四個女子不知是什麼來頭,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
著個死人幹什麼?」
段譽爬起身來,放下屍體,說道:「罪過,罪過。唉,真正對不住了。你們
認錯了人,客客氣氣的問個明白就是了,胡說八道的,難怪惹得姑娘生氣,這豈
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實你也不用出手殺人,除下面幕來給她們瞧上一眼,不
是什麼事也沒了?」
那女郎厲聲道:「住嘴!我用得著你教訓?誰叫她們說我跟你私……私……
什麼的?」段譽道:「是,是。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
啊,你……你的傷口得包紮一下。」眼見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膚,不敢多看
,忙轉過了頭。
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本想上前揮手便打,聽他提及傷口,登
覺腿臂處傷口疼痛,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沒傷到筋骨,當即取出金創藥敷上
,撕破敵人的斗篷,包紮了腿臂的傷口。段譽將屍體逐一拖入草叢之中,說道:
「本來該當替你們起個墳墓才是,可惜這裡沒鏟子。唉,四位姑娘年紀輕輕,容
貌雖不算美,也不醜陋……」
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醜,問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臉上沒麻子,又是什
麼花容月貌了?」段譽笑道:「這是想當然耳!」那女郎道:「什麼『想當然耳
』?」段譽道:「『想當然耳』,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那女郎道:「瞎說
!你做夢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滿臉都是大麻子!」段譽道:「未必,未必!過謙
,過謙!」
那女郎中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便從屍體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段譽突然叫道:「啊喲!」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光著屁股跟這位
姑娘在一起,成何體統?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也從一具屍體
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聲笑。段譽面紅過耳,起起自己褲子
上的大破洞,實是羞愧無地。
那女郎在四具屍體上拔出短箭,放入懷中,又在鉤傷她那女子的屍身上踢了
兩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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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譽道:「你的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千萬
不可再用,殺傷人命,實是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嗦
,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枚毒箭從段譽身側
飛過,插入地下。
段譽登時嚇得臉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說。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還能
不能跟我□嗦?」說著過去拔起短箭,對著段譽又是一揚。段譽嚇了一跳,急忙
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來,將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說道:「你穿了這件斗
篷,活脫便是個姑娘。把斗篷拉起來遮住頭頂。再撞上人,人家也不會說咱們一
男一女……」段譽道:「是,是。」依言除下頭上方巾,揣入懷中,拉起斗篷的
頭罩套在頭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譽見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這神情,只怕比我年紀還小,怎地殺起人
來卻這等辣手?」見她斗篷的胸口繡著一頭黑鷲,昂首蹲踞,神態威猛,自己斗
篷上的黑鷲也是一模一樣,搖頭歎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卻繡
上這般兇霸霸的鳥兒,好勇鬥狠,唉。」說著又搖了搖頭。
那女郎瞪眼道:「你譏諷我嗎?」段譽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還是『不敢』?」段譽道:「是不敢。」那女郎
便不言語了。
段譽問道:「你傷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傷口當然痛
!我在你身上割兩刀,瞧你痛不痛?」段譽心道:「潑辣橫蠻,莫此為甚。」那
女郎又道:「你當真關心我痛不痛嗎?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
些去救鐘靈,只不過說不出口。走吧!」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躍上馬背,手指
西北方,道:「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是不是?」段譽道:「好像是的。」
兩人緩緩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會,那女郎問道:「金盒子裡的時辰八字是
誰的?」段譽心道:「原來你已打開來看過了。」說道:「我不知道。」那女郎
道:「是鐘靈的,是不是?」段譽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還在騙人
?鐘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你,是不是?給我老老實實的說。」段譽道:「沒有
,的確沒有。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你就給我來個見血封喉。」
那女郎問道:「你姓段?叫作段譽?」段譽道:「是啊,名譽的『譽』。」
那女郎道:「哼!你名譽挺好嗎?我瞧不見得。」段譽笑道:「名譽挺壞的『譽
』,也就是這個字。」那女郎道:「這就對啦!」段譽道:「姑娘尊姓?」那女
郎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說的,我又沒問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會咱們救出了鐘靈,這小鬼頭定會跟你說我的
姓名,你不許聽。」段譽忍笑道:「好,我不聽。」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
到,說道:「就算你聽到了,也不許記得。」段譽道:「是,我就算記得了,也
要拚命想法子忘記。」那女郎道:「呸,你騙人,當我不知道嗎?」
說話之間,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不久月亮東升,兩人乘著月亮,覓路而行。
走了約莫兩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一堆火頭,火頭之東山
峰聳峙,山腳下數十間大屋,正是無量劍劍湖宮。段譽指著火頭,道:「神農幫
就在那邊。咱們悄悄過去,搶了鐘靈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麼逃法?」段譽道:「你和鐘靈騎了黑玫瑰快奔,神
農幫追你們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譽道:「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
腸散的毒藥,司空玄幫主說是服後七天,毒發身亡,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這才
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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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郎道:「原來你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你怎麼不想及早設法解毒,仍
來給我報訊?」段譽道:「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報個訊息,也耽擱不了多少
時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來心好呢,還是個傻瓜?」段譽笑道:「只怕
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你的解藥怎生騙法?」段譽躊躇道:「本來說好,
是用閃電貂的解藥,去換斷腸散解藥。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這斷腸散的解藥,
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姑娘,你有什麼法子?」那女郎道:「你們男人才會騙人
,我有什麼騙人的法子?跟他們硬要,要鐘靈,要解藥!」
段譽心頭一凜,知道她又要大殺一場,心想:「最好……最好……」但「最
好」怎樣,自己可全無主意。
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行到離口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
,都是手執藥鋤,橫持當胸。一人喝道:「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
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斗篷,胸口繡著一隻黑鷲,登
時大驚,立即跪倒。一人說道:「是,是!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多……
多有冒犯,請聖使恕罪。」語音顫抖,顯是害怕之極。
段譽大奇:「什麼靈鷲宮聖使?」隨即省悟:「啊,是了,我和這姑娘都披
上了綠色斗篷,他們認錯人了。」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到鐘靈說道,
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下屬的說話,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前來佔
無量山劍湖宮,然則神農幫主靈鷲宮的部屬,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恐。
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裡,問道:「什麼靈……」段譽怕她露出馬腳,忙逼緊嗓
子道:「快叫司空玄來。」那兩人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這
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扯下斗篷頭罩,圍住
了口鼻,只露出一對眼睛。
那女郎還待再問,司空玄已飛奔而至,大聲說道:「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
未曾遠迎,尚請恕罪。」搶到身前,跪下磕頭,說道:「神農幫司空玄,恭請童
姥萬壽聖安!」
段譽心道:「童姥是什麼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麼萬壽聖安的,不倫
不類。」當下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兩個頭,
這才站起。這時他身後已跪滿了人,都是神農幫的幫眾。
段譽道:「鐘家那小姑娘呢?帶她過來。」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立即
飛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鐘靈過來。段譽道:「快鬆了綁。」司空玄道:「是。」
拔出匕首,割斷鐘靈手足上綁著的繩索。段譽見她安好無恙,心下大喜,逼緊著
嗓子說道:「鐘靈,過來。」鐘靈道:「你是什麼人?」司空玄厲聲喝道:「聖
使面前,不得無禮。她老人家叫你過去。」鐘靈心想:「管你是什麼老人家小人
家,反正你不讓人家綁我,山羊鬍子又這樣怕你,聽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
譽面前。
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邊,捏了捏她手,打個招呼,料想她難以明白
,也就不理會了,對司空玄道:「拿斷腸散的解藥來!」
司空玄微覺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屬:「取我藥箱來,快,快!」微一沉吟間
,便即明白:「啊喲,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以致聖使來要人要
藥。」藥箱拿到,他打開箱蓋,取出一個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請聖
使賜收。這解藥連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錢已足。」段譽大喜,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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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6 AM
鐘靈忽道:「喂,山羊鬍子,這解藥你還有嗎?你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
。要是盡數給了人家,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你解毒時,豈不糟了?」段譽心下感
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這個……這個……」鐘靈急道:「什麼這個那
個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也不給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鐘靈,別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鐘靈聽得她
語音好熟,「咦」的一聲,轉頭向她瞧去,見到她的面幕,登時便認了出來,歡
然道;「啊,木……」立時想到不對,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屈膝說道:「啟稟兩位聖使: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
閃電貂咬傷了,毒性厲害,兩位聖使開恩。」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只怕她情
急拚命,對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靈丹聖藥,你便給他一些吧。」司空
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大喜過望,在地下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說道:「多
謝童姥大恩大德,聖使恩德,屬下共有一十九人給毒貂咬傷。」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麼『童姥的靈丹聖藥』?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
要照顧兩個人可不容易。且聽著這姓段的,耍耍這山羊鬍子便了。」從懷中取出
一個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攤開了手掌,雙目下垂,
不敢正視。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綠色藥末,說道:「內服一點兒,便可解毒
了。」心道:「我這香粉採集不易,可不能給你太多了。」
司空玄當她一拔開瓶塞,便覺濃香馥郁,沖鼻而至,他畢生鑽研藥性,卻也
全然猜不到是何種藥物配成,待得藥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
神通廣大,這靈丹聖藥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連連稱謝,只是掌中托著藥末
,不敢再磕頭了。
段譽見大功告成,說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際,竟忘了逼緊嗓子,幸
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啟稟聖使:無量劍左子穆不識順逆,兀自抗命。屬下只因中毒
受傷,又斷了一條手臂,未能迅速辦妥此事,有負童姥恩德,實是罪該萬死。自
當即刻統率部屬,攻下劍湖宮。請聖使在此督戰。」
段譽道:「不用了。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你們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驚,素知童姥的脾氣,所派使者說話越是和氣,此後責罰越重,靈
鷲宮聖使慣說反話,料定聖使用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忙道:「屬下該死,
屬下該死。請聖使在童姥駕前美言幾句。」
段譽不敢多說,揮了揮手,拉著鐘靈轉身便走。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
雙膝跪地,朗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
他身後幫眾一直跪在地下,這時齊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
老人家萬壽聖安。」段譽走出數丈,見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實在覺得好笑不過
,大聲說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聖安。」
司空玄一聽之下,只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暈倒。
他身後兩人見幫主簌簌發抖,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急忙搶上扶住。
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鐘靈不住口中作哨,想
召喚閃電貂回來,卻始終不見,說道:「木姊姊,多謝你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
我要留在這兒。」
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幹嘛?等你的毒貂嗎?」鐘靈道:「不!我在這兒等
段大哥,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
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給我一些吧。」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鐘
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
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鐘靈嗚咽
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斗篷頭罩,說道:「鐘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
鐘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叫道:「你沒騙我,你
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許這樣!
」鐘靈吃了一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你兩個怎地會遇
見的?」那女郎哼了一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擔心司空玄發現解藥不靈,追將上來
。那女郎躍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鐘靈說了,但於那女
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只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鐘靈大聲道:「木姊姊,你救
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你什麼事
?」鐘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喂,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鐘靈這小鬼跟你說,我自己說好
了,我叫木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
」木婉清道:「好過你的一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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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譽道:「只可
惜你的貂兒找不到了。」鐘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什麼,等這些惡
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來找。你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
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裡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你來
。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鐘靈伸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里。木婉清忽然問道:「鐘靈,你是二月初五的
生日,是不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鐘靈道:「是啊,木姊
姊怎麼知道?」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段譽,你還不是騙人?」
一提馬韁,黑玫瑰急衝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連續擊了四下手
掌。一條人影迎面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
道:「小賤人,你還逃得到那裡?」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一
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回頭,星月微光之中,見到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
,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是個白鬚老者,手中橫向執一柄
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記得,這兩人都曾參
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們陰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裡,能耐倒是不小。」
平婆婆道:「你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你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一聲,
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
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鬚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是極快,右手一抖,鐵鏟向木婉
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
格去,擦的一聲,刀頭已被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
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
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她若不是急於閃開瑞婆婆這一拐,長劍直削而非平拍
,平婆婆已被劈成兩截。
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平婆婆勇悍之極,剛才千鈞一髮的從鬼門
關中逃了出來,卻絲毫不懼,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閃避過。便在此
時,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鐘靈在數丈之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段譽奔將過去
,問道:「怎麼?」鐘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
怎能一走了之?」鐘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
道:「她為救你而來,倘若如此捨她而去,於心何安?」鐘靈頓足道:「你這書
呆子!你留在這裡,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
」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
是長兵刃,舞開來呼呼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鐘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裡
。
只聽段譽道:「鐘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
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鐘靈道:「你除了白送
自己一條性命,什麼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會怪你的。」
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
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鐘靈急道:「你這呆子,再也跟你纏夾不清。」
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鐘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鐘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鐘靈拉得段
譽更快,突然間嗤的一聲,她頭髻一顫,一枚短箭桿插了她髮髻。木婉清喝道:
「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鐘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
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什麼深厚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
只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鐘靈,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裡去,快走,快走!你若
待在旁邊等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
的幾件兵刃。
鐘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說著掩面疾走,沒入
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鐘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
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肋下中劍。木婉清
刷刷刷三劍,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回轉,已將平婆婆
捲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
向木婉清撲去。餘下三人回身再鬥。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
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觔斗,就在此時,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
婉清迅即回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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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7 AM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吁一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一
聲,左肩上一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
插入她肩頭。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
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沖
撞,但隔著相鬥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衝上去猛力揮起
,罩上平婆婆頭頂。平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
手中兀自握著短刀,一刀斬在自己臉上,叫得猶如殺豬一般。
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
刺出一劍,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被劍
鋒一斥而過。兩人受傷雖輕,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大驚之下,同時向旁
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傢伙。」吸一口氣,縱聲呼嘯,黑玫瑰
奔將過來。木婉清一躍進而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
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餘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十餘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
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
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
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韁繩,黑玫瑰驀地裡平空躍起,從一干人頭頂
躍了過去。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
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干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給她逃了!」「任你逃到
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夥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只見前面是個深谷,只得縱
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迴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面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回來啦
!」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與人相鬥,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
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
是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巖石上撞了一下,奔
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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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12:48 AM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吧,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
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
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
這麼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聽得段譽還是囉嗦個不住,怒道:「你給我住
口,不許多說。」段譽道:「好,那麼你讓我坐在你後面。」木婉清道:「干什
麼?」段譽道:「我的斗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
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
……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
直響,喝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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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05-5-26 12:53 AM
第四回 崖高人遠
奔出數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
背後吶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
駕跑得快一點兒吧!」又行里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
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
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
,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
「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
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
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
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
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
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
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
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
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
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
賊!」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
,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
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巖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啪
啪啪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
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巖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
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
。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餘丈
,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巖之後,向前望
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
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
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
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
,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
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
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
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
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
前,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
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
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
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湧,卻那裡按得住?
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
湧出,立將草泥衝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
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觸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
、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隻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
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
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
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
這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
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
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
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
,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
。」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
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
總是勝於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
傷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
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
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
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諠譁聲已然止息,尋
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嗎?」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
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餘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
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
,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
面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
巖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
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石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
『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
趔趄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准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
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
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
即至,卻那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
,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
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
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
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倘若
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
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醜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
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兇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朦朦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
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
:「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
可不客氣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
上來,聽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
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
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餘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
,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
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
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
,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
來,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兇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
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
…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
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
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
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
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
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
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
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絕不願殺人。不過……不過,
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麼?」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
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
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準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
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麼?
」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
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
,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
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
。」木婉清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
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
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
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
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餘,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干
嘛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
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
水滲出,適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
死。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
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
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
,離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
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
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
,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
喝酒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
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
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
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
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
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
,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
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絕不會就此死心,勢
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去手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
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
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
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
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
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
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
鐘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
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
活得不耐煩了嗎?」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
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
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
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
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
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
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
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
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
:「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
迴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
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
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
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
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
名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
起死,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
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
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
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
「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
木婉清雖然兇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
面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讚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鬆
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
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
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
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
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
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
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嗎?要是我投
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
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
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
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
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
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阻他向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
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
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
」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
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
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
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
…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
異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
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根根似戟,
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
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
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
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
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
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
,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
……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
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
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
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乾笑了兩聲,道:「小子
的本領稀鬆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
「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
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
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
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
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
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
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
「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
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
子!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
道!你能仗我什麼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
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
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成仇請來的朋友,不
妨拉拉鐘萬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
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絕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
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
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瞇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
。你聽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
幫主司空玄,萬劫谷谷主『馬王神』鐘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
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
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
,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
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
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干,那
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
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
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
骨斷。我只這麼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
好玩。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鐘萬仇的家人進喜
兒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
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
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岳老二,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
扭人脖子,那裡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
,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岳老大
』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
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
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
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
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
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
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
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
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嘛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
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
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
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
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
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嗎?」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
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
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
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
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
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
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
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
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
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
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
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
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
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
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
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
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
南海鱷神怒道:「你再□裡□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
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
。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
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哧哧哧,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
鱷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
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
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
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
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
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
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
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
見嗎?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
」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
:「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
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
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
「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
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
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
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
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
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
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
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繫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
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
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
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
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
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
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
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
婉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
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
,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
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
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
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
,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幪面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
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嗎?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
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己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
又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
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
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
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
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
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
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
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
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
,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
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
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嗎?」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
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
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
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
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乾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
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
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
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
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
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
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
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嗎?
」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
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
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嗎?」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
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像』、『系辭』,你懂嗎?這『明夷』、『未
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像』、『系辭
』,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
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
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
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
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
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
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
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
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
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右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
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
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己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
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
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
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
中傳將上來。群山迴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
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
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
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
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
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
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嗎?」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
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
,過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
騙倒了。」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
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
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
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巖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
什麼?你不要我嗎?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
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
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懷中。
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
:「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巖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
怪,重傷之後,只怕更是胡裡糊塗。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
麼。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
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
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
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
我歇一歇,養足力氣,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
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麼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
人不眨眼的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捨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
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
由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
腸子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
腸散……」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
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
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嗎?」段
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
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乾乾淨淨。
」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
…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
?」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
:「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
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
的是嫩頰柔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
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
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
,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
空玄自然知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嗎?」段譽道:「好一些了
。不過……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
只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
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
到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
我報仇,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
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
於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
美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
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讚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
,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
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
她美麗的臉龐,歎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
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
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
,我便劃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
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
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
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
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
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
在深山裡,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
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
是鐘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
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
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
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
打,厲聲問道:「為什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
『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
:「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
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
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
,我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
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
:『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
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
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
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
,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
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倖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
報。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
的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
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
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
本人。後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
來,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
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傢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
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裡住,說等我師
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
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
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
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
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
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
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
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
」說到這裡,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嗎?」說道:「你見到我光
……光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於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
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丑
也醜死了。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
木婉清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
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
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
「我……我願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
張俏臉如春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
揉揉肚子。」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
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
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
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
。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傢伙的肉
給你吃。」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屍體
上的肉。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
吃。」木婉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
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得嗎?」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
」木婉清道:「人肉有毒嗎?我倒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
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
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歎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
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
譽說「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
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
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嗎?為什麼我遇見的人,
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
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
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
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
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
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
……」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
要臉的傢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
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
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
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
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
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
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
、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
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跨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
有長進了啊。』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
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
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
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
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
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
「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
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
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
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
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
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
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
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
』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
!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
頭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乾
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裡格拉
,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
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
。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
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
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絕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
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
毫沒有待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
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
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濛濛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
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
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
的娘兒們,向來先姦後殺,那是絕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
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
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
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
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
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
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
前,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兇殘之人為師,
只怕寧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
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
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
上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
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
之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
上幾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巖石旁,
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
,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
之明。」南海鱷神道:「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
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
丈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
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
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
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
他是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
,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嗎?
幹嘛不坐下來歇歇?」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閒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
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
個女子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
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
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
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
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兇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
。」問道:「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兇極惡』
。」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髮,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畫到下頰,似乎剛
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兇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
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
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
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
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
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
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
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
道:「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你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
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瞇瞇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
一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
兒,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
乖寶,乖寶快睡覺。」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
至!」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
亂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
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
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
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醜八怪三叔,他鬥不過你媽。你白白胖
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兒可還捨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
上。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兇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
然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巖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
去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
…不見有人。到處……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
?」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
他屍首。」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
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
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
只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屍首,卻到那裡
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屍首,卻
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絕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
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屍首,總還存著
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胡裡糊塗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
,我可不耐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
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倘若仍然不來,便
叫咱們到萬劫谷鐘萬仇家裡等他,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
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
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
揍了一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
了。」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幹嘛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
」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
吃虧著實不小。」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
。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聽。」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
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
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屍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
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
美,叫人見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
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
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
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
一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
聽已極,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
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
抵賴什麼?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傢伙打我
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
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兇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兇極
惡』是怎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
個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
見的嗎?」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
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
那五個人,可又使什麼兵刃了?」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
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道:「『窮兇極惡』雲中
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鬥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嗎?」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
麼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何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萬仇那膿包
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
大夥兒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
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
的輕功,雲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傢伙固然望
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
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嗎?」
雲中鶴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
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
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
這樣子的,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
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
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
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漢圍攻
,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
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
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
何訊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饑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
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
著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兇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
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姦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
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
子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
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
郎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
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巖之後。她久餓之餘,更覺疲乏,但靜臥
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癒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
:「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於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
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
,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
喜,又是愁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獃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
之外,什麼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
在一塊大巖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
、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
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
逃得性命,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
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於這般苦挨茫
茫白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
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
,直到今日仍然不來,絕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
是沒絲毫情義嗎?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
己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
葉二娘、和雲中鶴並沒向她囉嗦。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
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
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
了。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
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
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
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
追出數十里外,絕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幹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
,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
如不能和他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
,要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嗎?」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55 AM
第五回 微步轂紋生
天色一明,倒為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
也罷,我在這裡等死便是。」正想到淒苦處,忽聽得拍的一聲,數十丈外從空落
下一物,跌入了草叢。木婉清心想:「那是什麼?」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
響發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著
六個嬰兒的屍身,有的仰天,有的側臥,日前所見葉二娘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
也在其內,心下又驚又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
不知為了什麼?她在峰上六天,已殺了六個嬰兒。」瞧六個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
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娘是用什麼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著光鮮,其
餘五個都是穿的農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家盜來的。
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盡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
全沒來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
,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
,霎時間百感叢生,千愁並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屍並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屍首之上。
驀地裡覺到背後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
聲自身後發出,一人說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
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裡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
南海鱷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絕不容你欺侮。」
雲中鶴幾個起落,已避在十餘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
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又極瘦,便似是根竹桿,一張臉也是
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
你瞧我徒兒資質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為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
再說。」這人也真橫蠻到了極處,也不問雲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
撲將過去。
雲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
起來?」說著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
屁!誰信你的話?你定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
雲中鶴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
女徒弟幹嘛?」雲中鶴道:「照啊!我雲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要男人,難道你
不知嗎?」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
,右足踏上一塊巖石,喝道:「那麼我徒兒那裡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拜
師?」雲中鶴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嗎?」南海鱷神苦候段譽
,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鬥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
當即大聲道:「不錯,你徒兒定是給這雲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
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雲中鶴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
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則怎麼連屍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雲中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麼
說,難道還會冤枉你嗎?」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
定要用心習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麼
『惡貫滿盈』、『無惡不作』,都瞧著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雲中鶴起了毒心
,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後,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
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後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
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
二個了。這雲中鶴偏偏跟你為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裡,目中兇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
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
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
」南海鱷神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
眼間便繞到了山後。木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
,兩人從山後追逐而來。
雲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
一幌,西一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
又已轉到了山後。待得第二次追逐過來,雲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
,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
射去。雲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轉動,長臂竟抓到了
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臉上陡然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
手中。
雲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緻。
只是不夠風騷,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
向他後心拍去。雲中鶴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
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餘方圓之內,塵沙飛揚。雲中鶴藉著南海鱷神這
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餘。南海鱷神吼道:「再吃我三掌。」雲中鶴笑道:
「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鬥一天一晚,也不過是如此。」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法攔住這雲中
鶴,否則兩人永遠動不上手。」等兩人第三次繞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
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箭向雲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雲中
鶴聽著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
兩劍向他刺去。雲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飄身閃避。
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雲中鶴獰笑道:「老三,我幾次讓你,只是為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
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隻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爪,這對
鋼爪柄長三尺,抓頭各有一隻人手,手指箕張,指頭發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
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著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
解下背上包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
手握著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隻鱷魚的嘴巴,左手
拿著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
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盪開。雲中鶴出手快極,
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
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
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總算雲中鶴縮手得快,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
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減弱,心下甚是懊喪。
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捲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娘到了。她左掌橫掠,
貼在鱷尾鞭上,斜向外推,雲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
麼動起傢伙來啦?」一轉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著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唇紅面白
,甚是可愛,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出異樣光
芒,忙轉過頭不敢看她,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
」葉二娘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會兒就來啦。」木婉清想到草叢中那六具童
屍的可怖情狀,再聽到她這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語,登時打個寒戰。
雲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
他練了幾手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麼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
件厲害傢伙嗎?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鱷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
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娘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娘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絕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
笑,說道:「這七年來我勤修內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
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幹嘛?快還我兒子
來!」聲音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俐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
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傢伙是誰?到這裡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
了去?」葉二娘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
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肥白可愛。」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娘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
門人的小兒擄了來。」
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
用著急。」說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髮,顯得不勝愛憐。
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
,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麼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
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
手中,那也是決計不還的。」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麼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
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
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同葉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
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
什麼葉三娘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
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
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
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不出口來。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
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面說,一面拿起孩子的手
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讚,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
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
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拚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刺去,首
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
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
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
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洩,突
然間縱身而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
艷」,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噹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
「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裡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
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力回奪,噗的一下,雲中鶴右手
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
所愛創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
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餘地。
南海鱷神讚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
鋼指抓住,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
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
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
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
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
、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
孩兒來換,我們這裡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
雲中鶴微微一笑,鬆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娘深
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
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裡,雖是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只得點頭道:「
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娘不再理他,口中
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
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
,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扎著要撲到他的懷裡。左
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接著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
去。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
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
隱沒在巖後。
葉二娘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
「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
門,你給我幫個忙,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
娘的話吧,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
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
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
「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捲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
隨手除下山山右腳的一隻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
重傷之餘,出劍不准,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噗的一聲,打在她右腰。
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
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
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
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
勝於受這挖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裡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
向後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
軟索捲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
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
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
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
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著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
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
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
左子穆這廂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護朱丹臣抱拳還禮,
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護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捲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
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
,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
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
卻不知……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
「那人叫做什麼『窮兇極惡』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護傅思歸
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
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護我的兒啊,你們
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
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
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
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
侍我古篤誠領教高招。」人隨聲到,著地捲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
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
死了吧。」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
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
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
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
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
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鬚,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
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
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
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面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
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
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
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捲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
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
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
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
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
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
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
……高君候嗎?」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裡?還盼見告
。」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
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
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
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
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
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捲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
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
子怎樣了?是真的為雲中鶴所害嗎?」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
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
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嗎?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
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
,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
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
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
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
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
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
「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嗎?」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
不夠嗎?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
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嘛?」段譽道:「咦!你落
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
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
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
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
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幹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
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
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糊塗透
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
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
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
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
早午晚三次,練她那個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
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卷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
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
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
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
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
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
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
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
什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
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乾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
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
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
「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
暗』?現下又有什麼『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
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
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
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
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
問我在這裡幹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
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
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
你的資質有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
:「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
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
那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
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
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
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
不出,這麼糊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
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
鷲宮給了他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
囉嗦,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
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於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
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
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
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
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湧身向瀾滄
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
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
咎。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
那兩人一個叫郁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
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
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
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
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
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
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
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
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
吳光勝打開房門,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
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
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
段譽歎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
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
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
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
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
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
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
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
,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
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侷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
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
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
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
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
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
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
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
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凶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
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
,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
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
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
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
、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
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
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沖脈
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
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
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洩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洩無盡,
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
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
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絕不取人內力。」
轉念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
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
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
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
,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
,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像
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
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
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
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捲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
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
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禾
農□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
,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
。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
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
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卷軸
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
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
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捲上的
步法。他書獃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
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唸經
。」如此一日過去,捲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
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
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
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
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
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
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等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
不兇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
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
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
,幹嘛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
郁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
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
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
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郁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
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
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
,「……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光
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
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
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
郁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
來囉嗦,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
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
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
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
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
聖使號令到來?」郁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
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
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絕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
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
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
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
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郁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
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像,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
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
是真的。」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郁光標笑道:「
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郁光標道:「
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
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
,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光標
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
「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
郁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於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
?」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郁光標
道:「於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
,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
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
可也得信啊。」
郁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
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郁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
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
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郁光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
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
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
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舖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
啊。嗯,是了,定是那飯舖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
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兇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
。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嘛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
郁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
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郁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麼?」吳光勝
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
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
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洩漏,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
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
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郁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
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於光豪這傢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
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
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
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
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
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
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
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
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
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
,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
」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
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
,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
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
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痺,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
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
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
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
『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絕非單是邁步行走而
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
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
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
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
出。他長歎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
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捲上未學
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
,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
法,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
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
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
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
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
神清氣爽,全身精力瀰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
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
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
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
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
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
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
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
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
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
他自不知郁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
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
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
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
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
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
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
:「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麼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
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
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週,又再回
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
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郁光
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
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
血身亡不可。郁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
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痺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
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
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
,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
前那郁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
耳光,踴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
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
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
』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
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
,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
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
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
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
」有關的句子:「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
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
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
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
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
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
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
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
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
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郁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
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
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註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
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
重重踹上了郁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
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
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
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郁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
伸右手去扳郁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郁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
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郁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
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
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
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
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
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
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郁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
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郁光標身上的
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
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
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
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
得。
初時郁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
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
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
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
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
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
,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
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郁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郁光標叫道
:「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
段譽。郁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
:「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
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
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郁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吳光勝的,郁光標的身子
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
,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
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郁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
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
「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郁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郁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
去了八成,氣喘吁吁的道:「郁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
軟,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郁光標、再自郁光標注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
穴內已積儲了郁吳二人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
。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
。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
而涓涓成流。
餘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
,只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餘兩名弟子同
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鬆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
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
源湧來,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標的拇
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抽動,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郁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
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
變成四個人呼叫,接著只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
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
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
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著住西邊門。別…
…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
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
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郁光標抓住他手腕
的五指已然鬆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
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
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
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
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
到了腦後,「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
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
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
!」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
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餘丈遠,心道:「我這般
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
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
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
什麼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
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
」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
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險。」反正
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
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里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
過,依稀便是鐘靈的那只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
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鐘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
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裡。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
鐘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
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盯視著他,正便是那只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
步,閃電貂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
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
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
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
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
外,仍是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
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
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
你……怎麼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
,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
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
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鐘姑娘養熟了的,只
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
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
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
「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
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
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
光屁股大嘴殭屍鬼,心中作嘔,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噗、噗、噗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
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
血,那便如何是好?」跟著便想:「糊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殭屍相比
,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血,毋為丑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
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
在噗、噗、噗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
殷紅勝血,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
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
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
,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
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
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
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
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
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
馴貂、鹵莽而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
,鐘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
:「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
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
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
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簌簌聲響,游出
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游動極快,
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
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游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
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簌簌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
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
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
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
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
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
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
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
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
。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
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
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
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不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
全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
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己於何
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
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
,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
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
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
然此刻肚子也不疼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
,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
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
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
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
啊喲!」這團熱氣東衝西突,無處宣洩,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
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
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流,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
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
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
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
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鐘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
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
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
能置身事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
不費力的便跟著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
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
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
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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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05-5-26 12:56 AM
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裡,又是歡喜,又是關心,只問:「木姑娘,你傷處好
些了嗎?那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
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
,柔聲道:「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
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
……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
人都已影蹤不見,左子穆也已抱著兒子走了,周圍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嗎?」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
木婉清問道:「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
」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
淨。」忽聽得巖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高吟聲中,轉
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叫:「朱兄!」朱丹臣搶前
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那幾句話,
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己見過了?你……你怎
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
你可也忒煞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
幾日可教大夥兒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
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
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
大理,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嗎?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裡?」朱丹臣道
:「適才我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
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
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
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巖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
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
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
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
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緻嗎?」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
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便用
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云云,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
般,以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
,以友道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獃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
津有味。這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
,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
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
子耳光,手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子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
意。他為了這個姑娘,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子是什
麼來歷。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
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子,請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
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
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面,轉過了
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
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倖。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
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慄,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
,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
「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只是瞧姑娘
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效綿
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
女子,沒念過書。你文謅謅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
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
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處
,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取
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里,只見大樹旁繫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
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
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分佔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
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
:「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
他負心薄倖,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子
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
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兇,他們倘若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
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正想到兇野處,忽聽得
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
木婉清聽他深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
:「幹什麼?」段譽道:「你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
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
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
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
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
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
,上了牆頭,隨即帶著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
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里,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
道:「你幹嘛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
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
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裡去?
」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
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
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向西
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
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
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
好的說,七日七夜中到那裡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
然「咦」的一聲。
只見前面柳陰下繫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
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
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
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
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嗎?」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
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
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徵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
服佩服。」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
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托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
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
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
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
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
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
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
面。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
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兇
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裡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沾
,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沾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
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
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
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捧著一碗麵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
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
旋餘地,雲中鶴立即轉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
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
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盤,齊向雲中鶴飛去。
噗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佈滿全身
,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
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
,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
疾抓,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
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幸
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桿子的,使
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那晚
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
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鐵桿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
,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衝入後院,越牆而走。
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奔到門
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疆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
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
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
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里,木婉清
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
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
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
勢漸急。又奔出數里,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
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著地,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
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遙遙在後
,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
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噹的一聲格開鋼
抓。雲中鶴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
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
,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問道:「這人很厲害嗎?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
木婉清搖頭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
一拼。」突然心生一計,說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
,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
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
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
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
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
跟著躍下馬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鬥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
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衝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
,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
是你那黑玫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
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
「不行!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疆撥過馬
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
字,心下飛快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
子一箭。」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
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只呼得段譽大叫:「媽媽,媽媽,快來啊!媽!」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
「呆子,住口!」雲中鶴笑道:「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了。」縱身撲
上。木婉清左掌貼在段譽後心,運勁推出,叫道:「逃進觀裡去!」同時玉臂輕
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攸地遞出,
搭向她肩頭。木婉清身子急縮,已鑽到了馬腹之下,颼颼颼連射三箭。雲中鶴東
閃西幌,後躍相避。
便在此時,觀中走出一個道姑,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便上
前伸臂攬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但容貌秀麗,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而
段譽伸右臂圍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醋意大盛,顧不得
強敵在後,縱身過去,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攬著他幹嘛?快放
開!」段譽急叫:「婉妹,不得無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氣惱更甚,腳
步未著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塵一揮,塵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
,已捲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塵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著被拂塵一扯,不由自
主的往旁衝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醜!」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
雕,兩個娘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塵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
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
娘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
,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
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
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
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
」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
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
,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塵揮出,裹住了兩枝小
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
』秦紅棉?沒聽見過。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
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
「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
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
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嗎?」轉頭向那道姑道:「媽
,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凶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
救了兒子性命。」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
」跟著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
的虧,顫聲道:「你……你和他動過了手嗎?」
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
,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桿,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
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拂塵捲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
身避過。那道姑搶上揮拂塵擊他左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
那道姑側身避過,拂塵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
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
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玉虛散人拂曉塵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
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
必守護胸腹,頗佔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馬左眼。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
即跪倒。玉虛散人拂塵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
,連攻三招。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
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
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塵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
了好去,罵道:「大理國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
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
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卻鴻飛冥冥,已然不
知所蹤。跟著噹一聲響亮,拂塵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
難保,多蒙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
。朱兄弟,這人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
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餘三人可想而知。請……請您還是到王府中
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
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
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段
譽拴起拂塵,交在母親手裡,將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
惡人委實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
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
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
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
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
惡人?」她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面頰
,她背轉了身,舉袖抹拭眼淚。
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
會同其餘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
?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
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禦敵。
」
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
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
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
輩親人,絕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
「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
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
,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
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是那一位?」木婉清道
:「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著朱
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
有未知。這『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
來沒聽見過「幽谷客」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嗎
?」朱丹臣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
住,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木婉
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囉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
都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
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
中,古篤誠身上血跡斑斑,褚萬里那根長長的鐵桿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
麼?敵人很強嗎?思歸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
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
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
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不易改口□朱丹臣道:
「高侯爺呢?」褚萬里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了。
」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嗎?」褚
萬里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鬥到激烈處,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侯爺
無法分手,背心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咱們瞧
瞧高叔叔去。」娘兒倆一齊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里等將坐騎繫在
柳樹上,跟隨在後。
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
是高昇泰。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昇泰道:「
還好。」抬起頭來,見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玉虛散人道:「高侯
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高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昇泰敬問王
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
二娘,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
…段郎他……竟是什麼王子嗎?可是這書獃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
?」
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
理,情勢極是凶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歎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
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的了。」高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
。」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
快步奔向繫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
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午後日光斜照
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
,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
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
我一人,叫大夥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
才是我的好媽媽呢!」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
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里牽過馬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昇泰四人乘馬,褚萬里
、古篤誠、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行出數里,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里快步
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
在地。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
裡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
魄江湖的書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
,或是朝中大官,說不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
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
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
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
過的話,算數不算?」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
,笑到:「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
…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段譽見她脹紅了粉面,
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艷,心中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
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
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
意自是說「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
段譽心中一蕩,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
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
,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
國」兩個黑字。段譽叫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
勒停了馬。高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馬,讓在道旁。段譽縱馬上前,木婉清略一猶
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間雙方馳近,段譽大叫:「爹爹,媽回來啦。」
兩名旗手向旁讓開,一個紫袍人騎著一匹大白馬迎面奔來,喝道:「譽兒,
你當真胡鬧之極,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
木婉清吃了一驚,心道:「哼,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就算你是他的父親,
那也決計不成。」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面,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
之相,見到兒子無恙歸來,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歡。木婉清心道:「幸好
,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不像你,否則似你這般兇霸霸的模樣,我可不喜歡。」
段譽縱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
好什麼?總算沒給你氣死。」段譽笑道:「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
來。兒子所立的這場汗馬功勞,著實了不起。咱們就將功折罪,爹,你別生氣吧
。」紫袍子人哼了一聲,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饒你不過。」雙腿一挾
,白馬行走如飛,向玉虛散人奔去。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身披錦衣,甲冑鮮明,兵器擦得閃閃生光,前面二十人手
執儀仗,一面朱漆片上寫著「大理鎮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保國
大將軍段」六字。她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見了這等威儀排場,心下也不
禁肅然,問段譽道:「喂,這鎮南王,保國大將軍,就是你爹爹嗎?」
段譽笑著點頭,低聲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
去。大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
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餘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
都不開口。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
,我到她那裡住幾天,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
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之後,我慢慢跟你賠禮。」
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子溜
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子去說
幾句好話吧。」玉虛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子
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裡,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
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
一笑,僵局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
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前直馳而去。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
段譽嘻嘻直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
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
」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嗎?
」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子結交的…
…結交的好朋友。」鎮南王見了兒子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
喝采:「譽兒眼光倒是不錯。」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
:「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兒。」心中記掛著高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
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他腕脈。高昇泰道:「我督脈上受
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
食指,在他後頸中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昇泰道:「淳
哥,大敵當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
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只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
道:「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里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
問敵情。段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
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面大旗所到之處
,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舖,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
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
,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
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
皇宮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
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
妃回鎮南王府見駕。」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
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
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
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
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
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里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
府門前兩面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
「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
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子得母親
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中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
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子。」段譽
伸了伸舌頭。
高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
。」段譽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后,便來陪你。」木
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但也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
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昇泰
這才坐下,但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只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
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丁卯御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
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僕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只有她自己與高昇泰兩人有茶。朱
丹臣等一干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面,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
口,那裡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麼還
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只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
了一跳。高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
什麼小王爺?」高昇泰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爺嗎?」
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獃子像什麼王爺?」
只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
高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
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中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
得的嗎?」高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只得跟在高
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只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
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廉子。
高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鬚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嗎?
」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
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
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
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
,已歷一百五十餘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廉聽政。這位太皇
太后任用名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中國歷代第一位英明仁厚
的女主,史稱「女中堯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歷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
,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
定、建安、天祐,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
「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裡好玩嗎?」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
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
。」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
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嗎?果然
挺美麗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
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
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
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
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
帝總是個很兇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
懼,從未有人讚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璞玉,全然不通世故
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后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后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
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后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
屋頂,褚萬里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嗓子嘶啞的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出來見我。」
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兒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昇泰、玉虛
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也厲害,如再得葉二娘
、雲中鶴,以及那個未曾露過面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
段譽,只怕也是不易阻擋。
只聽褚萬里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
退去!」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廉子撕為兩
半,人影一幌,南海鱷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己見到段譽,哈哈
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
功夫。」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
兩人手掌相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
是誰?我來帶領我的徒兒,關你什麼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
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
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已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
是一點不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
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
段正淳道:「可惜什麼?」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
武材料,只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
待回答,段譽已搶著說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萬
鱷島去再練二十年,再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
,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麼
意思?」南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
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懂,還談什麼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
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麼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昇泰等聽到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
笑。木婉清雖不懂他說些什麼,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只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
話,大吼一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
段譽笑道:「我說的都是武功秘訣,其中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你這等井
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師父,豈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師父有的是
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
為師。」
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只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
這渾人來戲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與夫人一燦,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
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
「好,你有膽子便在這裡,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
:「我岳老二一生縱橫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只見人人都是是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
兒武功這等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麼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只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岳老三這傢伙逃走
了嗎?爹,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麼?他媽的
,快叫你師父進來。你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
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讚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鬚,瞇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
虛散人等認得乃是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
醒,專愛和王府中的僕役賭博。這時帶著七分酒意,胸前滿是油膩,被段譽拖著
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頭去。
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
位師父武功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
大叫,說道:「三招之內,我岳老地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段譽
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來,來!」
段譽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
譽,要他作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
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譽,實在大為不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
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
強,也就不敢動彈,只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
招,我不出內力,絕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言語說明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
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
道:「這裡大家都聽見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岳老二說話,素來說
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
:「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囉哩囉唆的幹什麼?」段譽走上兩步
,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著段譽長大的
,均知他好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
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計不是對手。初時
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到後來說話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
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這人性子兇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
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首先出言攔阻:「譽兒
莫要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皇后也道:「善闡侯,你下令擒了
這個狂徒。」
善闡侯高昇泰躬身道:「臣高昇泰接旨。」轉身喝道:「褚萬里、古篤誠、
傅思歸、朱丹臣四人聽令:娘娘有旨,擒了這個犯駕狂徒。」褚萬里等四人一齊
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鱷神眼見眾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們大夥兒都來好了,老子也不怕
。你兩個是皇帝、皇后嗎?你兩個也上吧!」
段譽雙手急搖,道:「慢來,慢來,讓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說。」
保定帝素知這侄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好在南海鱷
神不會傷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絕無大礙,便道:「眾人且住,
讓這狂徒行領教一下大理國小王子的高招,也無不可。」
褚萬里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聽得皇上有旨,當即站定。
段譽道:「岳老三,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為師
。我雖做你師父,但你資質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鱷
神怒道:「誰要你教武功?你又會什麼狗屁武功了?」段譽道:「好,那你答允
了。拜師之後,師尊之命,便不可有違,我要你做什麼,你便須遵命而行,否則
欺師滅祖,不合武林規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不怒反笑,說道:「這個自
然。你拜我為師之後,也是這樣。」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覺得要逃過他三招,似乎也並不難,
但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畢竟全無把握,還是預留後步
的為妙,說道:「就是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
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拜你為師。」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內
一把抓住,我就將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
。」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我了。咱們南海派說打
就打,不能含糊。」
段譽指著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
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的抓住了
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
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雖然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南海
鱷神祇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神闕穴」。「北冥神功」卷
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這「膻中」、「神
闕」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空急瀉而出,全身便似
脫力一般,更是驚慌無己。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
聲,他一個禿禿的大頭撞在地下。幸好花廳中舖著地毯,並不受傷,他急怒之下
,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正要出手
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
般的這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
段譽並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
然間一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盡皆使上了
全力,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手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
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
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
!」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
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
滑將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
他既不知自己內力已頗為不弱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被擒住,當下腳步
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
夫,竟一直瞞著我。」
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跤,快磕頭
拜師啊。」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
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怒道:「都不願。我
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他耳邊道:
「你別伸手打他,只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
成。」段正淳低聲道:「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
打不倒我,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掌擊
爛了一張茶几。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艮其背,不獲
其人;行其庭,不見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剝,不利有修往。羝羊觸藩,不能
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
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勁力越來越強,花廳中砰啪、喀喇、嗆啷、乒乓之
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然不會
半點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
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只一招便已
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鱷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著。再
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假使
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數招間便打到他
了。」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卻沒想到這個法子,掌法變
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萬萬不能。
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兇狠
焦黃的臉一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爪插下
,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劃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
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
伯父教的不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段
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嫌不足嗎?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
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死不了。」玉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
,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
你鬥過。」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
,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
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個下裡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
譽手指上。段譽看準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闕穴
」。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
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
,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
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
,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
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湧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
同時「膻中穴」中內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
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他一口真氣,再運內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南海鱷神內力之強
,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段譽登時身子搖幌,立足不定。他知局
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
難受,還是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
他後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一股
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南海鱷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
。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段譽內息回順,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
緩緩儲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廳上眾
人均了然於心,雖是如此,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瞇著一對
豆眼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
的了。」南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
蛋,岳老二是決計不做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
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屋上「啊」的
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
漓,心臟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
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里等,卻也並非泛泛,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土
去,四大衛護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眾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
頭不可。」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說道:「我僥倖得勝,全仗爹爹相助。下
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府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筱筱發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
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
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
至於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
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癡,更非大
發脾氣不可。敘述不詳,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
,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
來。保定帝、段正淳、高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
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保定帝
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
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轉頭向皇后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后站起身來
,應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57 AM
第七回 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內堂張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
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見過如此榮
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
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自是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只挾些素菜來
吃,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子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
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
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
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
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虛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
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
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
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鳳?」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你怎知
道?」
木婉清顫聲問:「你……你便是刀白鳳?你是擺夷女子,從前是使軟鞭的,
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
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難怪他也這麼野。」木婉
清道:「你當真是刀白鳳?」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
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風
的武功與木婉清本就差相彷彿,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
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一
聲叫,伸指急點,但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餵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
見血封喉,一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
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出「凌波微步」,斜刺裡穿到,擋在母親身前,卜卜兩聲
,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
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
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鳳,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
,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
及相救。」
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夾手奪
過解藥,將兩顆紅色藥丸餵入兒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拔
出兩枝短箭,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後,已然諸毒
不侵,木婉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就算不服解藥,也是無礙。只是他中箭
後胸口劇痛,這毒箭中者立斃,他見得多了,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驚嚇之
下,昏倒在母親懷中。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
紅,這才同時呈了一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鳳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之中,替他蓋上了被,再拾他脈息,只覺脈搏
均勻有力,實無半分虛弱跡像,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於是又回暖閣中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鳳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
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一變,說:「你……你……
」刀白鳳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儘管光明正大
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
棉是誰?」刀白鳳奇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
上有一塊紅記,名叫刀白風,是擺脫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
…沒說你是道姑打扮。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塵,又叫作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
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
。
刀白鳳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
道:「不,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
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鳳道:「啊,是了。那另一個
女子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師父先
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面,反給她手
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刀白鳳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
了。」段正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
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
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
嗤的一聲,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嗎?
」段正淳道:「鳳凰兒,你……」刀白鳳雙足一登,躍到了對面屋上,跟著幾個
起伏,已在十餘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里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里道:
「啊,是王妃……」此後再無聲息,自是去得遠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歎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
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聲,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
發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聲,便喝乾了,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
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乾了。這麼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
乾了,便從另一壺裡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
手!」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歎道:「真
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
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
了五枝紅燭,眼光始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樣麼也會?」段正淳苦笑
道:「你師父教過你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絕不傳人,日後
要帶進棺材裡去。」段正淳道:「嗯,她說過絕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
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
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
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
,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絕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
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
便要發脾氣,她說這掌法絕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裡去……」木婉清又問:「那麼
你……」段正淳搖搖手,叫她別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
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
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
,你……」木婉清道:「為什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
:「你師父的名字,她沒跟你說嗎?」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幽谷客』
,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
……」驀地裡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
美如玉……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過了半晌,又問:「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子?你們住在那裡?」
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谷裡,師父說那便叫作幽
谷,直到這次,我們倆才一起出來。」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
你說過嗎?」
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
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
的小指頭兒。
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
來,不由得大是奇怪,問道:「你為什麼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乾了淚水
,強笑道:「我哪裡哭了?多喝了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
明見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哭嗎?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
」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更是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你,方能
補我一些過失。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他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你夫
人,你不怪我嗎?」段正淳道:「正如你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
事,與你並不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
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麼辦?」
段正淳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
好!」隨即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倖之徒,她從來不見男
子的。」
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問道:「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
:「是啊,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梁阿婆去買。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兒子代買
了送來。師父很是生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
段正淳歎道:「紅棉,紅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一躊躇,
說道:「這件事不能永遠瞞著你,你師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紅棉,她外號叫作修
羅刀。」木婉清點頭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惡狠狠
的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什麼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
。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
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這時候還痛嗎?」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
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瞧瞧你兒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
毒性一時去不淨。」段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你有什麼心願,說
給我聽吧!」
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
你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
。」
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
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嗎
?」
段正淳道:「只須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
的話,可不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髮,眼
光中愛憐橫溢,說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我
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
到情形不對,顫聲道:「你……你不答允嗎?」段正淳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
譽兒。」他喉音澀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麼?
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只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
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
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木婉清急道:「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麼不能
?」
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
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再也無法忍耐,衝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
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什麼?」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
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什……什麼
?你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知道你師父是你什麼人?她是你
的親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驚恐,又是憤怒,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
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歎,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吧!
」
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叫道:「師父!」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一個
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
兇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是驚詫,又是喜歡,叫道:「紅
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等負心薄倖之人的家裡,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
我,說你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你媽早已死了,你
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
走了,咱倆永遠斯守在一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說咱倆永遠斯
守在一塊,這話可是真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
」秦紅棉道:「你捨得刀白鳳嗎?」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
紅棉道:「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跟我就走,永遠不許再想起刀白鳳,永
遠不許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
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親生父母,
硬要不信,也是不成。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
母的哥哥,什麼鴛鴦比翼,白頭偕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只聽段正淳柔聲道:「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一天也離
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麼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
說。段正淳啊段正淳,你這負心薄倖的漢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間東邊屋頂上拍拍拍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高昇泰
和褚萬里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進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你
隨我去吧,從今而後,我對你千依百順,絕不敢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
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惜嗎?」段正淳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好,我隨你
去!」
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師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
你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淳心頭一震,叫道:「寶寶,是你!
你也來了。」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谷鐘夫人、自己的
師叔「俏藥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一是葉二娘,一是雲中鶴,第三個是
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
的一隻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裡,似乎隨時便可喀喇一響,扭斷他的脖子。
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麼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
毒,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一驚之下,神智
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
,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
:「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是一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
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
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
都是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一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到那裡去?」
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
。她腳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向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
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一勾,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
他手背。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的性命?」段正淳一驚住
手,知她向來脾氣十分暴躁,對自己元配夫人刀白鳳又是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
一吐,便傷了段譽的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
。」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
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
淳道:「紅棉,我什麼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聽他說得如此情急
,登時心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麼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
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們走吧!
」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
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
中,投鼠忌器,難以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與自己關係大不尋常,
柔聲道:「寶寶,你……你也來和我為難嗎?」鐘夫人道:「我是鐘萬仇的妻子
,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麼?」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在想念你
。」鐘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裡……心裡
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你也又要上他當嗎?」
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刀白鳳那賤
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昇泰和褚萬
裡等正四面攔截。段正淳歎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昇泰叫
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
「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
幾年可好?」鐘夫人道:「有什麼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無聲無息,已點中
了她腰門「章門穴」。鐘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
作驚慌,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麼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了過來,問道:「師妹,什麼事?」段正淳「一陽指」
點出,點中的一般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被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不約而同的向他恨恨瞪
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
日事到臨頭,仍然不知提防。」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癒,快回房休息
。萬里,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昇泰和褚萬里躬身答應。
段正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之中,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
笑吟吟的拍開了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
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裡先
行陪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陪禮?快些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們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
紅棉,你還是這麼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
年輕了些。」鐘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
,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麼好?」段正淳吧道:「紅棉,你
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色美人之時,都
要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是腿足麻痺,動彈不得,嗔道:「這
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
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
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拍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
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
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
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
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
說的正便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
心頭耳邊,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是
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傢伙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
。」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
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鐘夫
人莊嚴道:「我是有夫之婦,絕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
時咬斷舌頭,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寶寶,你嫁
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
你,人才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
待他。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
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萬劫谷』,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口中雖然不提,但見到甘寶
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
意?
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麼好,不由得一陣心酸,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寶寶
,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
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的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麼?寶寶,你
那萬劫谷在那裡?」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
外邊有褚萬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一沉,
道:「你傷沒好,也來幹什麼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鐘先生,請進
吧!」
段正淳更是一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
,好長的一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
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
、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鐘夫人一齊出來
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鐘萬仇請來
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當下向鐘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
那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一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之中,當即偕同前來
。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
當下顧不得創傷未癒,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
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
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
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刀白鳳道:「你到哪
裡去尋老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
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麼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
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
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
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
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裡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然不會阻攔,是以兩人
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
、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
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
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
到妻子穴道被服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
:「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
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
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
鐘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跟我鬥他媽的
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斯拼。
鐘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
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
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
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
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
。」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
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
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占
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
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
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
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
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
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身上
也點上一指。」
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
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鬚,眉清目
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
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
,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
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
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
,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
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鐘萬
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
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
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
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
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
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
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
屋的躍進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
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
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
點搶先佔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
出,向高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
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
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
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
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
幸喜高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
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
覺褲子向下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
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
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
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
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
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
:「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
差陽錯,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
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
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
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
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
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絕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
,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
,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
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
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
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
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
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
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由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
順步循聲而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她漢了一
口長氣,尋思:「我只須湧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
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臉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
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潮,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巖石上坐得有人。
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巖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
久,一直沒有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
袍人是個老者,長鬚垂胸,面目漆黑,一雙眼睜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
。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
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
准他臉頰,卻是忽冷清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她
不禁大奇,說道:「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
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來,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
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
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嗎?」退後兩步
,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
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絕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
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
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有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
的影子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
:「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
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有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
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
是鬼嗎?」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樣怕鬼?
」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聲音道:「你就怕一
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
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
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
了的事,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
。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是將信將疑,
仍急忙說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
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嗎?」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
。唉!」直到最後這聲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鬱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問道:「你口唇不動
,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
來。」
木婉清所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
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那可當真奇了。
」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
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嗎?」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
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
是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
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
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
左手兩根手指掌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哮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
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嗎?」這時
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無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
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
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
了,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
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
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嗎?」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
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巖石上一點,已然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
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是平穩之極,奇道
:「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
你不許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四個字剛出口,突然間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跟著一杖擊下,只
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解開了
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如此無禮
!」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
。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
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場便要了他
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看
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說道:「你不敢射我
,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
」口中這麼說,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
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
,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
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
一片一片,卻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
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
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
性兒,雖然明知不敵,也絕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
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當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暫且
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
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木婉清幾次想問,怕他揮杖又打,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
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
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出數里,進了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是三天古木,當日陽光燦爛,林中
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只
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
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越過了樹牆。木婉
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以一
塊塊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
。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
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
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
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
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巖。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但那巨巖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
蜓撼石柱一般,那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裡幹什麼?」只
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巖邊上的洞也中透進
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巖堵住屋門,巖邊到處露出空隙,
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尺許,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
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著,她又是一
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
,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
懷裡。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心下甚是
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
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絕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
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
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
個妹子,甚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
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
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
死在人家手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
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
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
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
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
。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當下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段譽道:「
你要我說什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裡幹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
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道:「
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
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
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歎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
的?」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
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
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外進一隻碗來,有人說道:
「吃飯吧!」段譽伸手接過,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
個饅頭。段譽將菜餚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裡有沒有毒藥?」木
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
,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
會有人收取。」說罷逕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
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
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
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怕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
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
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
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
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絕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
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
身份。」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
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
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樣可罵我爹
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嗎?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冑,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
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
。
五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十人,少則三、四人,就算次一
等的侯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頰,拍的一聲,
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
……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
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
,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鬱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
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實是
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
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
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裡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嗎?」右
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
賁張,情慾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
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
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
,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
弓,拍拍拍拍,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
:「啊喲!段郎,食物中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
,心下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
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學那禽獸一般。」
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
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他服食了「莽牯
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慾
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慾,使之變本
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劇毒以毒攻毒,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
「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當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處不
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
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抗,但人力有時而盡
,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丟盡了段家的顏面,百死不足以贖此大罪行。」
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
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
已害他不死。段譽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
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
:「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
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
手上,口中仁義道德,用心卻如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
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
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
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
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
段譽怒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以合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
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絕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
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
」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發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
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糊塗,便想:
「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
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干?」想到此處,顫巍
巍的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
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
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
,我是你的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嗎?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
道:「好!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十分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
我學來幹什麼?」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
脫困境。」
他自覺慾望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實是千鈞一髮,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
誘,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
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
生四像,四像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圖形嗎?」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
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
給你聽,你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
況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麼?」段
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
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
,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
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
道:「你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
聽你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
就放你們出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
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
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
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
,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姦通,被人撞見,以
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醃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
梁、洛陽、臨安、廣州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
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
」中一步步複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
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轉
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譽大叫:「神仙
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時,外邊有人說道:「吃晚飯啦!」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那人
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沒有花燭?」
段譽一驚站起,燭光照耀之下,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嬌美不可名狀。他一
口將燭火吹熄,喝道:「飯中有毒,快拿走,咱們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將飯菜遞了進來□
段譽茫然接過,放在桌上,尋思:「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
得?」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
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吃小兒
的葉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鱷神還要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
,『惡貫滿盈』便是我!」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58 AM
第八回 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暖閣之中,善闡侯高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
鎮南王妃刀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嗎?」
保定帝段下明道:「萬劫谷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無。」
刀白鳳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是隱秘,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若
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的險惡,讓
他多經歷一此艱難,磨練磨練,於他也未始沒有益處。」刀白鳳心下甚是焦急,
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
「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夷雜處,漢人為數無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
人。國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
和,只教不是在朝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昇泰三人便
坐在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緊蹙,食而不知其味。
將到天明,門外侍衛稟道:「巴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
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稟皇
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洞察中進谷。
」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
用擔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然形貌猥崽,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物,曾為保定帝
立下不少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遷中
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卓絕,尤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
地,他暗中跟蹤鐘萬仇一行,果然查到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度知皇
上不喜人對他跪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
,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滴酒不飲,飯食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
吃了八大碗飯。段正淳、高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油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
。」當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
,只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
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
弟雖富貴無極,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
林規矩對待,從不擺脫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這日御駕親征,眾從人都是司空見
慣,毫不驚擾。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換上了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
紳大戶帶了從人出遊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
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巴天石
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一一砍開鋸倒。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
者入此谷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
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只是冷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之間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昇泰,又其後是鎮南
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谷後,但見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
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
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伸手向
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
「窮兇極惡」雲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
異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
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之間在屋外繞了三個
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
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向者自負輕
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
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是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
來,兩人相距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
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的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
雲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丈。
只聽得呀一聲,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中下不停,暗運內勁,
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鐘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同,幹麼毀我谷
門?」
褚萬里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一直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裡?」
屋中忽又躍出一個女子,尖聲道:「你來得遲了一步。這姓段的小子,我們
將他開膛破肚,餵了狗啦!」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
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
所言非實,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一齊迸發,冷冷的
道:「我是問鐘谷主,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沒的玷辱了自己身份。」驀地裡當
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斬」是
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
麈,及時格開,身形轉處,拂麈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眼前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鍾情固深
,對秦紅棉卻也是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不論是誰
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
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里
道:「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鐵桿揮出,戮向鐘萬仇的頭頸。
他原來的鐵桿被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
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里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挺出,彈
開褚萬里的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
掠、削三式一氣呵成,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
厲。」
登時收起怒火,橫刀寧住門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挺劍疾刺,鐘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向後躍進開三步。段正淳
只求他不過來糾纏,閃身搶到刀白鳳和秦紅棉身近,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亂
,刀白鳳步步進逼。驀地裡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射出三枝毒箭。她這短箭形
狀和木婉清所發的一模一樣,手法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個方位,教
對方絕難閃避。刀白鳳縱身高,躍,三枝短箭都從她腳底飛過,不料她身子尚在
半空,又有三枝箭射來,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
對準了她足底。其時刀白鳳無法再向上躍進,身子落下來時。三枝箭正好射中她
頭、胸、腹三處,實是毒辣之極。
刀白鳳心下驚惶,拂麈急掠,捲開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
枝、第三枝箭對準了胸膛、小腹射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閃,一
柄長劍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幌身擋在她
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劍稍有不准,斬不到短箭,那
麼這兩枝短箭勢必釘在他身上。
這一下刀白鳳和秦紅棉都是嚇得臉色慘白,心中怦怦亂跳。刀白鳳叫道:「
我不領你的情!」閃身繞過丈夫,揮拂麈向秦紅棉抽去。她恨極秦紅棉手段陰毒
,拂麈上招數快極,斜掃直擊,教對方再也緩不出手來發射毒箭。秦紅棉適才這
兩箭險些射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中又加上氣
苦,登時擋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鳳拂麈一招「鳳棲於梧」,向她頭頂擊落,秦
紅棉急向右閃,刀白鳳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秦紅棉胸口,立時便要
打得她狂吐鮮血。手掌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邊一隻男子手掌伸過來一帶,
將她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
正淳肩頭砍落。刀白鳳也正惱丈夫相救情婦,格開自己勢在必中的一招,揮拂麈
向他臉上掃去。
二女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叫:「啊喲!」同時要回護
郎君。刀白鳳拂麈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鳳踢去,要她收轉拂
麈。
段正淳斜身一閃,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鳳怒
道:「你幹麼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
?」
段正淳裝腔作勢,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鳳叫道:「住手!」秦紅棉
叫道:「打他!」拂麈與修羅刀齊向鐘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
「姓段的臭賊,你這老白臉,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
,倏地躍起,刷刷刷三劍,只逼得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
受傷,裝假!」刀白鳳也道:「這傢伙最會騙人,你怎能信他了?」
秦紅棉叫道:「看刀!」刀白鳳叫道:「打他!」這一次二女卻是聯手向段
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里道:「你們進去搜
搜!」褚萬里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跨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
。
他左足未曾踏實,右足跟一點,已倒退躍進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
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
少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篤誠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
年女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她這薄刀作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
鋒利無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如揮舞,便捲成一圈圓光。古篤誠起初這一驚
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喝一聲,揮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
葉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篤誠使出七十
二路亂披風斧法,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葉二娘陰陽怪氣,說幾句調和侃的
言語。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
,當即挺判官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巴天石子和雲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
刻能分勝負,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內力高下。巴天石奔了這百餘個圈子,已知雲中
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餘,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餘力,只消陡然
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願
意以拳腳步功夫取勝,是以仍是一股勁兒的奔跑。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
子?」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一跳一跳的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
爹?」傅思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
想賴嗎?」南海鱷神雖然惡事多為,卻有一椿好處,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一聞
此言,氣得臉色焦黃,可不公然否認,喝道:「我拜我的師父,跟你龜兒子有什
麼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為什麼叫我龜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一想通此點,
哇哇大叫,鱷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武功可著實了得,鱷嘴剪
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根熟銅棍接得三招,便覺
雙臂酸麻。褚萬里長桿一揚,桿上連著的鋼絲軟鞭蕩出,向南海鱷神臉上抽去,
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叫道:「譽兒,你在這裡嗎?」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
邊廂房門,又叫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
了出來,臉色驚慌,問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裡?」
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幹什麼?」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來!」
那少女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
看守。」保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
」那少女搖頭道:「不成!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了我的。」保定帝問:「
你爹爹是誰?」那少女道:「我姓鐘,我爹爹就是這裡的谷主啊。」這少女便是
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這樣一個少女,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逼,
均不免有失身份,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要另行
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
」,大驚之下,撲過去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
』手中,那真是糟糕之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鑽在他懷中。
段譽輕撫她頭髮,安慰道:「別怕。」
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一般。兩人全身火熱,體氣蒸
薰,聞在對方鼻中,更增幾分誘惑之意。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情苗深
種的少女,就算沒受春藥的激動,也已把持不定,何況「陰陽和合散」的力量霸
道異常,能令端士成為淫徒,貞女化作蕩婦,只教心神一迷,聖賢也成禽獸。此
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
下孩兒,早一日得脫牢籠。我去也!」說吧,越過樹牆而去。
段譽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叫了半天,
卻那裡有人答應?
段譽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會他為師,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
,不過是我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我爹爹。」於是又縱聲大叫:「南海鱷神
,我甘願拜你為師了,願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後,你
可沒徒弟了。」亂叫亂喊了一陣,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
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滿盈』,就算聽到我叫喚,也不敢
來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後,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是女的
?」段譽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絕不能跟她成
婚。」段譽一楞,道:「你……你是鐘姑娘嗎?」那少女正是鐘靈,說道:「是
我啊。我偷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
道:「那好極了,你快去偷毒藥的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
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
。」段譽道:「不,不!你去偷解藥。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
鐘靈驚道:「什麼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痛。」鐘靈又
問:「你是頭痛嗎?」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舒
服?」
段譽情慾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
,你只設法去盜取解藥便了。」鐘靈皺眉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
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歎了口
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種叫做『陰陽和合散』的毒藥。」
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
藥。」
她匆匆爬過樹牆,便去纏著父親拿那「陰陽和合散」的解藥。那「陰陽和合
散」是青袍客的藥物,但鐘萬仇一聽這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
道:「小女娃娃,東問西問這些不打緊的東西幹麼?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
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
留在屋內。她聽得屋外兵刃交作,鬥得甚是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
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貼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陰陽和合
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鐘靈
奔來,當即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
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大石頭?」
鐘靈道:「你跟我來,一看便知道了。」萬劫谷中道路雖然曲折,但在鐘靈帶領
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的手臂,也不見他蹤身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
,平平穩穩越過了樹牆。鐘靈拍手讚道:「妙極,妙極!你好會飛!啊喲,不好
!」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
。」保定帝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是極感詫異,安慰她道:「有我在這裡,你不用怕
。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縮在他身後。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
動。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身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
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動,只見青袍客從腋下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杖,點
向自己「缺盆穴」。鐵杖伸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便即停住,不住顫動,保定帝只
須勁力一發,鐵杖點將過來,那便無可閃避。保定帝心中一凜:「這人點穴功夫
可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
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勢如風,連變了七次方位
,那青袍客的鐵杖第一次均是虛點穴道,制住形勢。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是令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穴功夫之準,保定
帝自覺與己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
的一聲響,使出一陽指力,疾點鐵杖,這一指若是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
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
是身子一幌。保定帝臉上紅光一閃,青袍客臉上則隱隱透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
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是頗有淵源。他這杖
法明明跟一陽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
聲音響道:「你是段正明呢,還是段正淳?」保定帝見他口唇不動,居然能夠說
話,更是詫異,說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
定帝?」
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
」
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
子,這些年來竟絲毫沒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間中充
滿了悵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
聲聲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
,我就來救你。」鐘靈驚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慾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
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
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要段譽摟抱著方才舒服,便向段譽撲
去。段譽叫道:「使不得!」閃身避開,腳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
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鬱悶無
比,似乎透不過氣來一般,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鬱悶竟然略減,當下他
走幾步,呼叫一聲,情慾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
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者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
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
,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
居?」
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登時明了此人的陰謀毒計。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
怒,長袖揮處,嗤的一指身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
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
中大疑,立時改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
那是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度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
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
,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
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
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
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
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
猜拳嗎?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
驀地裡一股勁風無聲無息的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
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
動。」鐘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和他在
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說道:「正明參見前
輩。」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在未信?」
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
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絕
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
子。你有膽子,儘管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
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
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這話確是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御林
軍來,只須自己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
此人身份,也絕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
難,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皇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
,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
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
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
心等候,等段譽和好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
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
:「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
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
。第二條路,你教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
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絲毫
武功,更沒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陽指,有
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絕不肯學武。」青袍
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
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
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給我路走,我
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
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吧。」這時
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
定帝厲聲道:「什麼?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嗎?」段譽道:「不!不是
,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的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
牆,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
只見褚萬里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
卻給葉二娘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是絲毫不緩,但大聲
喘氣,有若疲牛,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鬆自在。高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
身旁的激鬥似是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
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
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
掌一擋,只感胸中氣血翻湧,險些噴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
,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清笑,說道:「領教
了。」
只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裡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面去找。」
刀白鳳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
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
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
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
什麼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
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的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
兒了嗎?」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
:「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里、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
興起,纏住了仍是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昇泰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
,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觔斗
避過,拍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急忙飄身逃開。
高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只是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
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
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是輕描淡寫,隨意
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
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傢伙,瞧你不出……
」
下面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這等厲害,看來老
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極是擔憂,但絲毫不
動聲色,淡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
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
,最後是高昇泰殿後。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眾人,南海鱷神雖然兇悍
,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
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
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絕不再
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傢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
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鬥,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
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絕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
將這句要緊之極的言語說給他聽。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
,我豈能再敗壞你名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
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
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
帝坐在中間一張舖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
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燈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譽如何落入敵
人的情形說了。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
在他之上,都不敢多言,和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
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
: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
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鵰英雄
傳》。)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
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
是冒名招搖。」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
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
絕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
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歎道:「此人週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
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
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
,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
罷,事物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
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
帝為奸臣楊義貞所殺,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
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帝位後,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
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
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
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
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
還他。」轉頭向高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
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
,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
不敢奉詔。」
巴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
作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
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
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之成理。只是譽兒落入了他
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
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捨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罪人
。」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鬚,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
緩緩而行。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
路。
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
『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
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奸計擺佈,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
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
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
,別說我並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
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
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告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
,此外不可洩漏。」眾人齊聲答應,躬身告別。巴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
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
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
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
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
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欣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簷,遮住面目。
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
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
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
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
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
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
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
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
「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
。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
體清涼,意靜神閒。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
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
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
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
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
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
」
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
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
,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
道:「此子頗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
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
,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絕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
婉清,如何被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關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
。
黃眉僧微笑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肌肉
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
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
」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
,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
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
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
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
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
用不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
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
盡。」
保定帝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
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
裁減撙節。你去和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巴天
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
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針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
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
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
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
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
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
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
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
干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
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
,所花的工程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
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
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
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
通入針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
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幹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癢,只是身居高官,富
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卻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
,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
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
。」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
可來得及嗎?」華赫艮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
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
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
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
,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
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
,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
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嗎?」段譽心下奇怪,當
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也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
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
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
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
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劃去,石上
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敲擊出來一般,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
鑿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
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交
,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
!」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
,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
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
:「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
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從那裡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
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
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
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
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
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
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
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
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
驕傲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
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
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
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
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
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
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
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
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
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
,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
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
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
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
「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
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
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
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
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
的事沒幹過見過,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
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
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
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
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
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
」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
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鬥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
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
黃眉僧假使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決,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
『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不由
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
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
,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
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
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
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
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
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
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
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有法子。」
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
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
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
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
。」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
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嗎?」青袍客道:「狡獪伎倆,
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
,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注運
協,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
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鐵杖所捺的圓也便
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
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
這七步棋構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但這麼一來
,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嗎?」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
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
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不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陡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
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後,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
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
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
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
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
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拚鬥。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嗎?」黃眉僧哈哈一笑
,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份了吧。」
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
,兩人左手比拼內力,固是絲毫鬆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緊逼,亦是處處針鋒相
癸□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
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
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
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是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
一路均須想到,當真是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
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
神想棋,內力比拼卻又處了下風,眼見今日局勢凶險異常,當下只有決心一死以
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
「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
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後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
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後,算
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後接土,單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慶太
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
。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拼內力,再也
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
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絕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
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
大塊的抓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後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
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
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鬆,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
,出手更是俐落,他挖一會便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
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
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舖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於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鬆,
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
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
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湧身從洞中跳了上
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那裡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几淨,櫥中
、架上,到處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少女滿臉驚慌之色,縮在一角。華赫艮立知
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
轉告於他,他怕計謀敗露,不敢親去勘察。這麼輾轉傳告,所差既非釐毫,所謬
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處是鐘萬仇的居室。那少女卻是鐘靈。她正在父親房中東
翻西抄,要找尋解藥去給段譽,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教她如何不
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
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氣到石屋,
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旁人尋她,定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鐘靈搖了搖手,示意
不可聲張,轉過身來,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從洞中鑽下,突然間反身倒躍,左
掌翻過來按在她嘴上,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
,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嘴裡。華赫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
,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個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餘情未斷,否
則我要敗壞段家聲譽,你為什麼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
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
中甚是喜歡。那女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女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
這般難為她?」
華赫艮聽到這裡,已知這二人便是鐘谷主夫婦。聽他們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
,更留神傾聽。
只聽鐘萬仇道:「你師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姊跟
咱們已成了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
名的人物,你對他們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
欠周。」鐘夫人悻悻的道:「你請這些傢伙來幹什麼?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交
情,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嗎?」
鐘萬仇道:「我又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
都在大理城裡,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物
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倫,如同禽獸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
的中原豪傑。明兒一早,咱們去打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
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嗎?這還不名揚江湖嗎?」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
意。
鐘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鐘萬仇道:「你罵誰
卑鄙無恥了?」鐘夫人道:「誰幹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
。」
鐘萬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
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鐘夫人冷笑了兩聲,並不回答。
鐘萬仇道:「你為什麼冷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嗎?」
鐘夫人冷笑道:「自己鬥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縮頭不出,那也罷了,所謂知恥
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佈他的兒子女兒,天下英雄恥
笑的絕不是他,而是你鐘萬仇!」
鐘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鐘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終身的良人,竟是
……竟是這麼一號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鐘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說罵個
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
如何措詞,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
貫滿盈』所擒,那『陰陽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種卑鄙無恥的藥物?」
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鐘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麼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
要是不贊成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鐘萬仇道:「那不成,那不成
!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還做得出什麼好戲?」
鐘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釧萬
仇大驚,忙問:「你……你……你要做什麼?」鐘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
去想好了。」鐘萬仇顫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
嗎?」
鐘夫人怒道:「什麼又不又的!」鐘萬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
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那個過。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
這是……這是開玩笑吧?」鐘夫人不答。
鐘萬仇心驚意亂,一瞥眼見到後房藏藥室中瓶罐凌亂,便道:「哼,靈兒這
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她從哪裡聽
來的,又到這裡來亂攪一起。」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
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鐘夫人道:「靈兒呢?她到那裡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她到大廳上去見客?
」
鐘萬仇笑道:「我跟你生下這麼個美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
鐘夫人道:「猴兒獻寶嗎?我瞧雲中鶴這傢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的向
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鐘萬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
月貌的美人兒,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鐘夫人啐了一口,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
剛才還來過的。」鐘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鐘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叫嚷,心下
惶急,而口中塞滿了泥土,更是難受之極。
鐘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鐘夫人冷冷的道:「還是你歇一
會,我去陪客。」鐘萬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鐘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
容月貌啊,瞧著你這張馬臉挺有趣嗎?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
這幾日來鐘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嘲一番
,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回思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不
敢反唇相譏,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麼卑鄙無恥
之事給我瞧瞧?她說『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那麼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
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04 AM
第九回 換巢鸞鳳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萬民感恩。雲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
、雲龍等九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
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
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哪知等
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
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
徒三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
侯高昇泰、以及褚萬里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
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
:「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
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萬劫谷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
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鐘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此恭
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
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
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
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葉二娘、南海鱷神
皆在其內,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雲南段家掌
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
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
高手宗師,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兒。你好啊?」鐘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鐘萬仇未
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昇泰就不守君
臣之禮,坐在保定帝下首。褚萬里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
。保定帝見黃眉僧師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鐘萬
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
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廳上群豪的名頭,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
原豪傑,其餘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穆、馬五德都在其內。
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與保定帝一一見禮。有些加
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後輩的身份相見□鐘萬仇道:「段
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幾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道:「捨
侄段譽得罪行了鐘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鐘谷主
瞧在下薄面,恕過小兒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聽,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
虛傳。此處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
來,好言相求。」
鐘萬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鐘谷主。段
公子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遊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
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兒的事,誰要你來囉哩囉嗦?」高昇泰冷清
冷清的道:「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
神滿臉通紅,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
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為師,醜也醜死了。」眾人不明說裡,無不大感
詫異。
刀白鳳道:「鐘谷主,放與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鐘萬仇笑道:「放,放
,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幹什麼?」雲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鐘夫
人『俏藥叉』又是位美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
嗎?鐘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聽,無不愕然,均覺這「
窮兇極惡」雲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鐘萬仇放在眼裡,「窮兇極惡」之名
,端的不假。鐘萬仇大怒,轉動頭說道:「雲兄,此間事了之後,在下還要領教
領教閣下的高招。」雲中鶴道:「妙極,妙極!我早就想殺其夫而佔其妻,謀其
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並未死絕,你『天
下四惡』身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氣聲嗲氣的道:「辛道友,我
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兒
之事,兀自心有餘悸,偷偷斜睨她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
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
寒,迄今患病未癒。」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
乖孫子去。」
左子穆大驚,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並非他們
的幫手,事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兒之後,不妨俟機除去大害。『四惡』之
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
日。」
刀白鳳聽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鐘谷主既然
谷允歸還小兒,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鐘萬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歎道:
「段正淳,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兒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
,丟盡臉面,是你自作自受,須怪我鐘萬仇不得。」
段正淳聽鐘萬仇答允歸還兒子,料想事情絕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
排版下陰謀詭計,此時聽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鐘谷主,
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鐘萬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氣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
自慚形穢,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鐘萬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屍萬
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兒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鐘萬仇來到樹牆之前,雲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
心想今日之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
,砍下幾株樹來,好讓大夥兒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
幾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
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鐘萬仇這樹牆栽植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
大樹,不禁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醜,這些小事,
我也不來跟你計較。」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後,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氣蒸騰,
正在比拼內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
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
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拼內力,既頭智,復鬥力,這等別開生面的
比賽,實是凶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音,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
兀自未分勝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死劫」,勝負之數,全
是繫於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後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兩名弟子破
癡、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
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萬里,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兒出來
。」褚萬里等四人齊聲答應,並肩上前。
鐘萬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麼人在內?」段正淳怒
道:「鐘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佈我兒,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鐘萬仇冷清
笑道:「嘿嘿,不錯,我鐘萬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兒子,我兒子更不會和我
親生女兒幹那亂倫的獸行。」段正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鐘
萬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兒,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
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鐘萬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麼閒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
方,武林中也是響噹噹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
兒子和親生女兒,卻在這兒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
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雲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
。
段正淳豎掌抵擋。高昇泰側身斜上,去格雲中鶴的手掌。不料葉雲二人這兩
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
千斤之重,但在鐘萬仇、南海鱷神、葉二娘、雲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
滾在一旁。
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虛實實,段正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
正淳也是急於早見愛子,並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
,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鐘萬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
做出來?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鐘萬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髮,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
只繫著一條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
在他的懷裡,也只穿著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
「冤孽,冤孽!」高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
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鐘萬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裡慘聲大叫
:「靈兒,是你嗎?」
群豪聽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鐘萬仇撲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
中橫抱著的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
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脫童稚之態,哪裡是木婉清了,卻是鐘萬仇的親生女兒鐘
靈。當群豪初到萬劫谷時,鐘萬仇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麼一個
美麗可愛的女兒。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鐘靈
,任由鐘萬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
懷裡,問道:「譽兒,你……你怎麼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
知道啊!」
鐘萬仇萬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
是自己的女兒?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兒。鐘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陡然見到
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飛紅。鐘萬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
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鐘
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裡能夠分辯?
鐘萬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
內,我叫她出來,讓她分擔靈兒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
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無聲息。鐘萬仇衝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瞭然,
那裡有半個人影?鐘萬仇氣得幾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兒打去,
喝道:「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裡旁邊伸出一隻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鐘萬仇急忙縮手相避
,見出手攔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鐘谷主,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兒
寂靜,竟命你令嬡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嬡已是我段家的
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管。」鐘萬仇怒道:「怎麼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
:「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
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嬡為
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哈哈,呵
呵呵!」鐘萬仇狂怒不可抑制,撲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笑聲不絕,
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將鐘谷主的女兒掉
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鐘萬仇身在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
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鐘靈擒入地道,本意是
不令她洩漏了地道的秘密,後來聽到鐘萬仇夫婦對話,才知鐘萬仇和延慶太子安
排下極毒辣的詭計,立意敗壞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
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鐘夫人離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
勘了那石屋的準確方位和距離,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
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
,豈知段譽身法既迅捷又怪異,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
擠攏。石室實在太小,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
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
那知剛一使勁,體內真氣便向外急湧,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
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氣之厄。大
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機極快,應變神速,饒是
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
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屋外人聲喧擾,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鐘
萬仇大聲譏嘲。范驊靈機一動:「這鐘萬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
。」
當即除下鐘靈的外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鐘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
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哪裡會有半點蹤跡可
尋?
保定帝見侄兒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
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拼內力,已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
,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
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勝敗已
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
劫材已盡,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劫,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
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
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
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
正如張弓滿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驚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
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
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
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湧入他體內。
延慶太子大驚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化功大法!」當下氣運丹
田,勁貫手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
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幾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
住。但延慶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兒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
心中驚駭,委實非同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
譽這麼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鐵杖下垂,尚挾餘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
。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七、八路的叉線上,已戳出了一
個小小凹洞。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
到處石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
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
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絕無自己去塞死一隻活眼之理?然而此
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歎:「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
之人,絕不肯為此而與黃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巖上,注
視棋局,良久不動。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
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
,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驀地裡喀喀聲響,青石巖幌了幾下,裂成六七塊散石
,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驚噫出聲,相顧駭然,除
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屍一
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黃眉僧僥倖勝了這局棋,雙手據膝,怔怔出
神,回思適才種種驚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寧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勝
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隻眼填塞了一隻。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
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未必便鬥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
清名絲毫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勝,其中猜想不透的種種細節
也不用即行查究。
段正淳向鐘萬仇笑道:「鐘谷主,令嬡既成我兒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
娶。愚夫婦自當愛護善待,有若親女,你儘管放心好了。」鐘萬仇正自怒不可遏
,聽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鐘靈頭上砍落,喝
道:「氣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驀地裡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
速無比的抱住鐘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而過,已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鐘
萬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鐘靈那人時,卻是「窮兇極惡」雲中鶴,怒喝:「你
……你幹什麼?」
雲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兒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
」
說著又飄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勝於己,便段正淳和高
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鐘靈便溜,眼見巴天石並不在場
,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一追趕得上。
鐘萬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
巴天石繞圈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鐘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
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機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
南海鱷神一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
也磕過了,難道想賴?你說過的話是放屁嗎?你定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
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
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雲中鶴侮辱她,就是辱你師娘,
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麼這姓鐘
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幾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
,總而言之,倘若你奪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臉。這裡許多好漢個個親眼
有看見,你連第四惡人云中鶴也鬥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
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雲中鶴之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
,拔足便向雲中鶴趕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來!」
雲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
南海鱷神最愛自認了不起,雲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
怒火沖天,大叫:「我岳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氣急追。兩人一前一後
,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鐘萬仇狂怒中刀砍女兒,但這時見女兒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
妻子問起時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離了萬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
。
華赫艮、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
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鐘靈送入石屋之事,於救出木婉清一
節卻含糊帶過。眾人才知鐘萬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
,又飲了幾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萬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
與華赫艮兩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
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
,自當遵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
道:「是。」卻不明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
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
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
開。她自知此生此世與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幾天兩人石屋共處的情景,更
是黯然神傷。只聽眾人談論鐘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雲中鶴擒去,但
南海鱷神與鐘萬仇兩人聯手,定能將她救回,又聽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
後即去打探鐘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越聽越怒,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金盒
,便是當日鐘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鐘靈的信物,伸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
:「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麼?」木婉清怒道:「是鐘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
」
持著金盒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離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與甘寶寶定情之夕
給她的,打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
個小字,字跡歪歪斜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連女兒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後寫著幾行極細的小字:「傷心苦候,萬念俱灰。
然是兒不能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於乙未年五月歸於
鐘氏。」字休纖細,若非凝目以觀,幾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
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中一動,頃刻間便明了這幾行字的含義:「寶寶於
乙未年五月嫁給鐘萬仇,鐘靈卻是該年十二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鐘萬仇的女
兒。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兒不能無父』,又說『迫不得已』而嫁,自是
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兒。那麼鐘靈這孩兒卻是我的女兒。正是……正是那
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鐘靈這孩兒……」想明白此
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麼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鐘萬仇這傢伙……
這傢伙心術太壞,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絕不能……絕不能跟
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刀白鳳聽他這幾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
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
道:「原來……原來,哈哈,鐘靈這小丫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兒。」怒氣上衝,
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罷論了
……」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
大爺求見王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
「追魂鞭」,據說武功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
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這人不知來幹什麼,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只見一個
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
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
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
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
,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
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
,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昇泰後,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
淳廳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裡那裡有什麼伏牛派的人物?」過彥之
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
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裡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裡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
:「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
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
帶水的走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
崔百泉』竟是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
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
在醉鄉之中,理是與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上倒十分規矩
,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
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裡擱去?」幸好高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
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
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
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
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
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
的人物。」
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
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
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
,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
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
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
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
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絕非我一力
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
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
身子竟如釘在地下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
一向騙得我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
站直身子,只感週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
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禦,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說不
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體內真氣激盪,便即一跤坐倒
,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狼狽已極,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
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萬
死。」
高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
人不露相,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嘗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
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
岳的惡人。」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
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聽
來,卻是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
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禮相待。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
你並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日,否則的話,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
之先務須陳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斗膽請借一
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
一時三刻。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
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
下書。」少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聽,當即站起,
走到滴水簷前相迎。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一名形貌乾枯的僧人躬身合
什,說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
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
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一層層
的解開,露出一封面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與過彥之
道:「兩位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當下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正與黃眉僧清敬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聽,見
到慧真、慧觀進來,忙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
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說了一大段什麼「主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
,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歸心」、「闡護佛法,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
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
、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
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
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令。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
,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聲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驚,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
起,說道:「你我武林同道,不能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
師父圓寂了。」保定帝心想:「這封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
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西歸,佛家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
悼惜。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
南王為難。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
下的執事部屬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並聽
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
武林安危為己任,我們身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
師師徒,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
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夫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
掛單,那知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
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說到這裡,已然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
。」保定帝與黃眉僧、段正淳、高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
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暗器,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也絕不會全無
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
段正淳道:「今兒初三,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兒被擒入萬劫谷是廿
七晚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這幾日中都在萬劫谷
,絕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的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
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
動過手的痕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里內找不到
兇手的半點線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
理,我兄弟絕不能置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慧真又是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
五葉大師商議之後,將師父遺體暫棲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後掌門師
伯檢視。我兩個師兄趕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向皇
爺與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
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兇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
大韋陀杵』而圓寂嗎?」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
……」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絕,中人後
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
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
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
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死?」黃眉僧歎道
:「身戒寺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
,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嗎?」段正
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
驚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那日他與延太
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懼
色,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
容博這一號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
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
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
,他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亦是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
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
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
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
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
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
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裡,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
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
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
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
大爺到這裡,說我有事相商。」那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
疑不走。
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
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
盼勿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
?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
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天靈千裂』之下。兇手的勁力剛猛異常,
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
同仇,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裡,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
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
「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嗎?」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
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
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嗎?」
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
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
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怯為然
,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
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
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
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
「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
……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
?」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
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
……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黃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
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
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
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
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
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
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
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
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
,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
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
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
氣!』」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
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
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
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
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
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準。』」「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
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
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
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
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嗎?』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
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泣,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
時便忘了嗎?』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謫別人武功,
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
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
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
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
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
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
,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
,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跨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
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
,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
。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
,向我衝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
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
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
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黃眉
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
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
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
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裡還有什麼顧
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
見血卻殺不了人的嗎?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絕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
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禦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
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
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
,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
少年,已有如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胸口傷勢痊癒後
,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
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餘
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
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
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
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
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
又怕出什麼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
爺,這裡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
情激盪,已感到喉乾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
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
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
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過彥之道:「師叔
,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
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
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
氣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
雞摸狗,嫖妓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
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
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
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
向著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
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
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
十幾個人,興緻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
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
裡的唐明皇和楊貴妃嗎?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得那男的說
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
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龜妹到無
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
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
』、『既濟』。」跟著一驚:「這女子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
過位置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
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
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
聲細氣的道:『從這裡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
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
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
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
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這兩
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
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七十
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製,平平無奇,中
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
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
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裡,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
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
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
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
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
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
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
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穴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
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
,也不容易準得這麼釐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
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
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
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
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道,立時便暈了過
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我爺爺
奶奶的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
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
崔百泉歎了口氣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
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
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裡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
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
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裡糊塗的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
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眾人均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
個隱性埋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
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
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
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
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湖上還有什麼人剩下來,就只他慕容氏
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
「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
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
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氣生財』,從沒跟人合氣
,絕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
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
義氣,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
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
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
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
道:「你上姑蘇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
,咱們這就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
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
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
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
身,說道:「是,王爺吩咐,我們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
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
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
。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
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
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巴天石躬身奉旨。
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
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
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
原武林的仇殺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
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
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
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
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
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
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
異。保定帝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
「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
正淳見他笑吟吟地,料來並非什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
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
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我怎地會
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實在奇怪之極。他自己填死一隻眼,那是什麼緣故?」段
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
?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
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
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當下保定帝起
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
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
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兒鐘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
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鐘萬仇與南海
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萬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
從懷中摸出甘寶寶交來的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
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鐘萬
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
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句話來
:「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
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
悄傳來,不可洩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
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
鐘靈被雲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然脫險,實是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
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
」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
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倖之至,「
凌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待誤得久了。當
下便探手入懷,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
價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捲成一卷
,一展開來,那裡還成模樣?破帛碎縑,最多出只剩下兩三成,其上的圖形文字
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
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裡還分得
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然是一併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
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
『逍遙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打著了火,燒成了
灰燼。
心想:「這卷軸中的裸體圖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
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她談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
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
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裡。」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
迴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
走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色已然朦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升起,心想這
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
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
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下。若在往日,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
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
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湧身躍起,跳到
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
花園後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幹麼?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
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走吧!
唉!沒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
姨,你們都請進來。」
秦紅棉道:「進來幹什麼?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
段譽語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
木婉清道:「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
「啊!有一個法子,你幹不幹?」段譽喜道:「好啊,什麼法子?」
只聽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切斷了門閂,跟著砰
砰兩響,園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著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說道:「
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
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麼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殺。」說著將
修羅刀遞將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說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著她母女倆的
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月亮漸漸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間後頸一緊,身子被人凌空提起
,一人低聲笑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做我師父,是死師父,做我徒兒,是活徒
兒!」正是南海鱷神的聲音。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快馬來到萬劫谷。這兩名家將隨同
華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一名家將道
:「小人帶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兩個在這裡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見西首大
樹後人影一閃,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縱起,奔將過去,低聲喝道:「什麼
人?」
大樹後那人低聲道:「王爺!是我,崔百泉。」斜著身子出來。段正淳廳道
:「崔兄到這裡來幹什麼?」崔百泉道:「小人聽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掠了去
,和過師侄兩人分出來尋找。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推想小姐逃到了這裡,
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捨。」段正淳心下恍然:「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
子,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有恩未報。此次去找姑蘇慕容報仇,是決意將性命送
在他手裡。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兒,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相庇之情。」當即深深
一揖,說道:「崔兄高義,在下感激不盡。」崔百泉道:「小人到那邊去找。」
身形一幌,沒入了樹林之中,輕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略感寬懷,心想:「這崔兄的武功,不在萬里、丹臣他們之下。」
當下回到地道入口處,鑽了進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
囚禁段譽與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鐘夫人臥室,當即向西北方爬去。來到盡頭
,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數寸,眼前便見光亮,從縫隙中望上去,只見到一雙淺紫
色的繡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只聽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
會,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爺,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
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強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了跟了你去
……」
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心道
:「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麼做
頭?」
只聽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連一
面也見你不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
這幾下低呼,當真是蕩氣迴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
甘寶寶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
,夢裡又聽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掛著你。」
甘寶寶驚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
道:「親親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
幾步,身子搖幌。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一顫,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他正在親自己
的臉,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
…我又在做夢啦。」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
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裡?我聽到是個男人。」正是鐘萬仇
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麼男人,女人,又
在胡說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
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
一天……也是好的。」
鐘萬仇不得妻子許可,不敢隨便入房,但在窗外己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
叫:「你房裡有男人,我……我見了!」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砰的一聲,飛
足踢開了房門。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
只練成一路「手太陰肺經」,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而對方又正在運勁
,方能吸入內力,其餘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左手按住他
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離鎮靜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
抓住他後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兒,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
南海鱷神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
兒了,然後再向我磕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
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不幹!我此刻給你抓住,
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
絕不會給人驢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嗎?」段譽道:「你好聰明,
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只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
就可化徒為師,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
響,不禁大感徬徨。
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
不可以,只有師父殺徒兒,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麼徒兒聽師父
的吩咐呢,還是師父聽徒兒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
,你拜我為師之後,什麼事都得聽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兒,
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乘
機把小師娘搶了去。」段譽聽到鐘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
小師娘那時已自己走了。雲老四說,咱們得去萬劫谷殺了鐘萬仇。」段譽道:「
為什嗎?」南海鱷神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
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譽奇道:「那是什麼道理?雲老四騙人,你不用
聽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雲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
點你。那小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鐘萬
仇是什麼東西,怎能長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雲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鐘萬仇的
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人』的義氣,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
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南海鱷神道:「鐘萬仇的老波,
是我師娘的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岳
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婦。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
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
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兒真妙。」
段譽哈哈大笑。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
決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飛步向萬劫谷奔去。
段正淳聽得鐘萬仇踢門進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
甘寶寶的摟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鐘萬仇手提大刀,衝進房來,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
門後各處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
來欺侮我了,快一刀殺了我乾淨。」鐘萬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勝,急忙拋
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一面說,一面兀
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鐘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雲中鶴的
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鐘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
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雲中鶴在這此轉彎抹
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輕功,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雲中鶴見鐘萬仇夫婦都在
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鐘萬仇,將鐘夫人、鐘靈兩個一併擄去。
鐘萬仇連發三掌,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雲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鐘靈,心想
:「得把小妞兒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免得給她逃走。」鐘靈叫道:「
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癢了。」雲中鶴一怔,叫道:「你呵得我著?再
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撲去。
那日鐘靈給雲中鶴抱了去,拚命掙扎,卻那裡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裡怕得要
命,只聽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
瘦竹篙可最怕癢。」鐘靈心想:「呵癢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
正要往雲中鶴腋窩裡呵去,不料雲中鶴先聽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鐘靈手到,忍
不住已笑了起來。這麼一笑,便奔不快了,南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
雲中鶴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什麼上當不
上當?快放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嘗嘗鱷嘴剪的滋味。」雲中鶴無可奈何,只得將
鐘靈放下。鐘靈乘雲中鶴不備,伸手便去呵癢。雲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越是笑,鐘靈越是不住手的呵。雲中鶴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鱷神道
:「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鐘
靈好生奇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說道:「我不信,我呵死
他試試看。」
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
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鐘靈聽他這麼說,便放手不再呵癢。雲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
鱷神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麼說與外人知道
?」鐘靈道:「好啊,你罵人!」伸手又呵他癢,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雲中鶴
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觔斗,遠遠的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鐘靈,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鐘靈還沒回答,只見
鐘萬仇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裡幹什麼?」南海鱷神回頭喝道:
「她媽的,你不乾不淨的嚷嚷什麼?」鐘萬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兒,管你什
麼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氣,指著鐘萬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佔我
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拼了。」鐘萬仇道:「我佔你什麼便宜了?」南海鱷
神道:「她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漢什麼法子。你
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岳老二在南海為尊
,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干,萬
萬不干!」
鐘萬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親生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麼
『自稱』不『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
是『自稱』。我師娘這麼美麗,你卻醜得像個妖怪,怎麼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
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鐘萬仇一聽,氣得臉
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鐘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裡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鐘萬仇怒火沖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
這麼說,還有什麼假的?我先殺他,再殺你,然後去殺你媽媽!」
鐘靈見二人鬥了起來,一時勝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
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萬劫谷來,疲累萬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裡,只聽得雲
中鶴大呼小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急忙起身逃走。
這時鐘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鶴的癢,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
華赫艮由此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起開木板,鑽了進去。
爬出丈餘,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隻纖細的足踝,只聽得鐘靈大叫:
「啊喲!」揮足要想掙脫。雲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
來,那知一拉之下,鐘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面有人拉住
了她。
便在此時,雲中鶴只覺雙腳足踝一緊,已被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聽得
鐘萬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
卻是鐘萬仇怕他傷害女兒,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鐘萬仇扯了兩下不動,
正欲運勁,突覺自己雙腳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鱷神嘶啞的嗓
子叫道:「馬臉的丑傢伙,你『自稱』是我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兩輩,今
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於此時帶著段譽趕到,在房外眼見鐘靈、支中鶴、鐘萬仇三
人鑽進了地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於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傢伙」,當即
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道,拉住了鐘萬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鐘夫人道:「鐘伯母,救鐘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
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當即摔倒。
一個女子叫道:「岳老三、雲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
個不得自相殘殺!」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
神和雲中鶴。她來得遲了一步,但見到雲中鶴鑽入地道,鐘萬仇與南海鱷神先後
鑽進,只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雲中鶴,雲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給他殺了,老大
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幾聲,不見南海鱷神出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
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鐘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妻子,現
下是我妹子啦!」但聽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麼,心
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中,鐘靈定是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
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撲到地洞口,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
束」,剛好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
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心包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
少商穴」一與葉二娘足踝「三陰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
即倒瀉而出,湧入段譽體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雲中鶴抓住鐘靈足踝,鐘萬仇抓住雲中鶴足踝,南海鱷神
抓住鐘萬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後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了鐘
靈之外,五個人都拚命要將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鐘靈無甚力氣,本來雲中鶴極易
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這一連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陰交穴相連。葉二娘的內力瀉向段
譽,跟著內力傳遞,南海鱷神、鐘萬仇、雲中鶴、鐘靈四人的內力也奔瀉而出。
鐘靈本來沒什麼內力,倒也罷了。餘下四人卻都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揮腳,想擺
脫後人的掌握,但給緊緊抓住了,說什麼也摔不脫,越是用勁使力,內力越是飛
快的散失。
雲中鶴只覺鐘靈腳上源源傳來內力,跟著又從自己腳上傳出,心想這小妞兒
如何有如此深厚內力,實在奇怪,好在自己腳步上內力散失,手上卻有補充,自
然說什麼也不肯放脫鐘靈足踝,以免有去無來。鐘萬仇等也是一般的念頭,儘管
心中害怕,雙手卻越抓越緊,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著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
全伏於此。
這一連串人在地道中什麼也瞧不見,起初還驚喚叫嚷:「老大叫你們去!」
「快放開我腳!」「老子宰了你!」「抓著我幹什麼?快鬆手!」「媽!媽!爹
爹!」到後來突覺手上傳來的內力漸弱,足踝上內力的去勢卻絲毫不減,更是驚
駭無比。
段譽拉扯良久,但覺內力源源湧入身來,他先前在無量山有過經歷,這時已
能應付,第當燥熱難當之際,便將湧到的內力儲入膻中氣海。可是過得良久,只
覺膻中氣海似乎要脹裂一般,漸漸害怕起來,但想鐘靈遭遇極大凶險,無論如何
不能放手,咬緊了牙齒拚命抵受。
甘寶寶眼見怪事接續而來,登時手足無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適才給段正淳摟
在懷中親熱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裡輕輕叫著:「淳哥,淳哥,他
叫我『親親寶寶』,他抱著我親我,這次是真的,不是做夢!」
段譽胸口煩熱難忍,手上力道卻越來越大,這時地道中眾人的內力,幾有半
數都移入了他體內。他終於將葉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著南海鱷神、鐘萬仇、
雲中鶴、鐘靈一連串的拉扯著出來。段譽見到鐘靈,心下大慰,當即放開葉二娘
,搶前去扶鐘靈,叫道:「靈妹,靈妹,你沒受傷嗎?」
葉二娘等四人的內力都耗了一半,一個個鬆開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氣□
鐘萬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內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
白了「夫人房內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幹的好事,適才在房外聽到男人聲音,見
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無疑。」妒火大熾,搶過去一把推開段譽,抓住鐘靈後
領,要將她推在一旁,然後衝進地道去揪段正淳出來。
甘寶寶聽他大叫「段正淳」,登時從沉思中醒轉,站起身來,心中只是叫苦
。
鐘萬仇沒想到自己內力大耗,抓住鐘靈後領非但擲她不動,反而雙足酸軟,
一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將鐘靈扯離地洞,說什麼也不能放過了
段正淳。
扯得幾扯,只見地洞中伸上兩隻手來,握在鐘靈雙手手腕上,鐘萬仇大叫:
「段正淳,你上來,我跟你拼個死活。」用力拉扯鐘靈向後,地洞中果然慢慢帶
起一個人來。
這人果然是個男人!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鐘靈,撲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將起來,只見
這人獐頭鼠目,愁眉苦臉,歪嘴聳肩,身材瘦削,與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譽叫道
:「霍先生,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人是金算盤崔百泉。
鐘萬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著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
突然之間,地洞中又伸起兩隻手,抓在崔百泉的雙腳足踝之上。鐘萬仇大叫
:「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個人來。
只見這人頭頂無發,惟有香疤,是個和尚,滿臉皺紋,雙眉焦黃,不但是和
尚,而且是個極老的老和尚。段譽叫道:「黃眉大師,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
老僧正是黃眉大師。
鐘萬仇奮起殘餘的精力,再將黃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卻再沒人手握著了。
鐘萬仇衝進地道,過了良久,氣喘喘的爬出來,叫道:「沒人了,地道內沒人。
」瞧瞧崔百泉,瞧瞧黃眉僧,這兩人說什麼也不能是鐘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
叫道:「夫人,對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這時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
是喘氣,再也站不起來了。
黃眉僧、崔百泉、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五人都坐在地下,運氣調息。
五人中黃眉僧功力遠勝,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個惡人,今日便饒了你們性
命,今後再到大理來囉嗦,休怪老僧無情!」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於地道中的奇變兀自摸不到絲毫頭腦,只道是黃
眉僧使的手腳,心想這老和尚連老大也鬥他不過,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內力去,
那裡還敢作聲。三人又調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黃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
時三大惡人已全無半分惡氣。
黃眉僧、崔百泉、段譽三人別過鐘萬仇夫婦與鐘靈,出谷而支,來到谷口,
段正淳帶著兩名家將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譽父子相見,俱感驚詫。
原來段正淳見鐘萬仇衝進房來,內心有愧,從地道中急速逃走,鑽出地道時
卻見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爺的風流性格,當下也不多問,自告奮勇入
地道探察,以防鐘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卻遇到鐘靈給雲中鶴抓住了足踝。
崔百泉當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為人拉住。卻是黃眉
僧凝思棋局之際,聽到地道中忽有異聲,於是從石屋中鑽入地道,循聲尋至,辨
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這一役中,黃眉僧與崔百泉的內力,卻也
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譽體內。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05 AM
第十回 劍氣碧煙橫
次日清晨,段正淳與妻、兒話別。聽段譽說木婉清昨晚已隨其母秦紅棉而去
,段正淳呆了半晌,歎了幾口氣,問起崔百泉、過彥之二人,卻說早已起途北上
。隨即帶同三公、四護衛到宮中向保定帝辭別,與慧真、慧觀二僧向陸涼州而去
。段譽送出東門十里方回。
這是午後,保定正在宮中禪房育讀佛經,一名太監進來稟報:「皇太弟府詹
事啟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請了太醫前去診治。」保定帝本就擔心,段譽
中了延廢太子的毒後,未必便能安然清除,當即差兩名太監前去探視。過了半個
時辰,兩名太監回報:「皇太弟世子病勢不輕,似乎有點神智錯亂。」
保定帝暗暗心驚,當即出宮,到鎮南王府親去探病。剛到段譽臥室之外,便
聽得砰啪、乒乓、喀喇、嗆之聲不絕,盡是諸般器物碎裂之聲。門外侍僕跪下接
駕,神色甚是驚慌。
保定帝推門進去,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將桌子、椅子,以及各種器皿
陳設、文房玩物亂推亂摔。兩名太醫東閃西避,十分狼狽。保定帝叫道:「譽兒
,你怎麼了?」
段譽神智卻仍清醒,只是體內真氣內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將出來一般,
若是揮動手足,擲破一些東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見保定帝進來,叫道:「伯
父,我要死了!」雙手在空中亂揮圈子。
刀白鳳站在一旁,只是垂淚,說道:「大哥,譽兒今日早晨還好端端地送他
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發起瘋來。」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驚慌,定是在
萬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難醫治。」向段譽道:「覺得怎樣?」
段譽不住的頓足,叫道:「侄兒全身腫了起來,難受之極。」保定帝瞧他臉
面與手上皮膚,一無異狀,半點也不腫脹,這話顯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皺起了
眉頭。
原來段譽昨晚在萬劫谷中得了五個高手的一小半內力,當時也還不覺得如何
,關別你親後睡了一覺,睡夢中真氣失了導引,登時亂走亂闖起來。他跳起身來
,展開『凌波微步』走動,越走越快,真氣鼓蕩,更是不可抑制,當即大聲號叫
,驚動了旁人。
一名太醫道:「啟奏皇上,世子脈搏洪盛之極,似乎血氣太旺,微臣愚見,
給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許管用,點頭道:「好,
你給他放放血。」那太醫應道:「是!」打開藥箱,從一隻磁盒中取出一條肥大
的水蛭。水蛭善於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
醫捏住段譽的手臂,將水蛭口對準他血管。水蛭碰到段譽手臂後,不住扭動,無
論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醫大奇,用力按著水蛭,過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
了。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忙取過第二隻水蛭來,仍是如
此僵死。
另一名太醫臉有憂色,說道:「啟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劇毒,連水蛭也毒
死了。」他那知道段譽吞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任何蛇蟲聞到他身上氣息
,便即遠避,即令最厲害的毒蛇也都懾服,何況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問道:「那是什麼毒藥,如此厲害?」一名太醫道:「以
臣愚見,世子脈像亢燥,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這名稱嗎?這個……這個……
微臣愚魯……」另一名太醫道:「不然,世子脈像陰虛,毒性唯寒,當用熱毒中
和。」
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南海鱷神、鐘萬仇陽剛的內力,復有葉二娘、雲中鶴
陰柔的內力,兩名太醫各見一偏,都說不出個真正的所以然來。
保定帝聽他們爭論不休,這二人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見地卻竟如此大
相枘鑿,可見侄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右手伸出食、中、無名三指,輕輕
搭在段譽腕脈的「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孫的脈搏往往不行於寸口,而行於列缺
,醫家稱為「反關脈」。
兩名太醫見皇上一出手便顯得深明醫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醫書上
言道:反關脈左手得之主貴,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貴。陛上、鎮南
王、世子三位都是反關脈。」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貴,那也不用因反關脈而
知。」
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脈像既然大富大貴,足證此病雖然凶險,卻無大
礙。」
另名太醫不以為然,心道:「大富大貴之人,難道就沒有夭折的?」但這句
話卻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覺侄兒脈搏跳動既勁且快,這般跳將下心臟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
微一使勁,想查察他經絡中更有什麼異象,突然之間,自身內力急瀉而出,霎時
便無影無蹤。他大吃一驚,急忙鬆手。他自不知段譽已練成了「北冥神功」中的
手太陰肺經,而列缺穴正是這路經脈中的穴道。保定帝一運內勁,便是將內力灌
入段譽體內。
段譽叫聲:「啊喲!」全身劇震,顫抖難止。
保定帝退後兩步,說道:「譽兒,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嗎?」段譽道:
「丁……丁春秋?侄兒不知他是誰。」保定帝道:「聽說是個仙風道骨、畫中社
仙一般的老人。」段譽道:「侄兒從來沒見過他。」保定帝道:「這人有一身邪
門功夫,善消別人內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於一旦,天
下武林之士,無不深惡痛絕。你既沒見過他,怎……怎學到了這門邪功?」段譽
忙道:「侄兒沒學……學過。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兒剛才還是首次聽伯父說到
。」
保定帝料他不會撒謊,更不會來化自己的內力,一轉念間已明其理:「是了
,定是延慶太子學過這門邪功,不知使了什麼古怪法道,將此邪功渡入譽兒體內
,讓他不知不覺的便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果真名
不虛傳!」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抓,將衣服扯得稀爛,皮膚上搔出條條血痕,竭
力忍住,才不號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鳳不住安慰:「譽兒,你耐著些兒
,過一會兒便好了。」保定帝尋思:「這個難題,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說
道:「譽兒,我帶你去拜見幾位長輩,料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段譽
應道:「是!」刀白鳳忙取過衣衫給兒子換上。保定帝帶同他出府,各乘一馬,
向點蒼山馳去。
天龍寺在大理城外點蒼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聖寺,但大理百姓叫
慣了,都稱之為天龍寺,背負蒼山,面臨洱水,極占形勝。寺有三塔,建於唐初
,大者高二百餘尺,十六級,塔頂有鐵鑄記云:「大唐貞觀尉遲敬德造。」相傳
天龍寺有五寶,三塔為五寶之首。
段氏歷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為僧,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因此天龍
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廟,於全國諸寺之中最是尊榮。每位皇帝出家後,子孫逢他
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獻裝修。寺有三閣、七樓、九殿、百
廈,規模宏大,構築精麗,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華、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
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處南疆,其名不顯而已。
段譽一路在馬背之上,遵從伯父指點,鎮制體內衝突不休的內息,煩惡稍減
,這時隨著伯父來到寺前。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當下便去謁見方丈本因
大師。
本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也
不敘家人輩行,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保定帝將段譽如何為延慶太子所擒、如何
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內力,一一說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請隨我去牟尼堂,見見三位師兄弟。」保定帝道
:「打擾眾位大和尚清修,罪過不小。」本因方丈道:「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
君,一身系全國百姓的禍福。你的見識內力只有在我之上,既來問我,自是大大
的疑難。我一人難決,當與三位師兄弟共商。」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其後是本因方丈,更後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鶴門
而入,經幌天門、清都瑤台、無無境、三元宮、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
來到一條長廊之側。兩名小沙彌躬身份站兩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
,來到幾間屋前。段譽曾來天龍寺多次,此處去從所未到,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
木拾成,板門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質樸,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
不同。
本因方丈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難不絕,打擾三位師
兄弟的功課。」屋內一人說道:「方丈請進!」本因伸手緩緩推門。板門支支格
格的作響,顯是平時極少有人啟閉。段譽隨著方丈和伯父跨進門去,他聽方丈說
的是「三位師兄弟」,室中有四個和尚分坐四個蒲團。三僧進外,其中二僧容色
枯槁,另一個半大魁梧。東首的一個和尚臉朝裡壁,一動不動。
保定帝認得兩個枯黃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觀、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師兄,那
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參是本因的師弟。他只知天龍寺牟尼堂共有『觀、相、參』三
位高僧,卻不知另有一位僧人,當下躬身為禮。本觀等三人微笑還禮。那面壁僧
人不知是在入定,還是功課正到緊要關頭,不能分心,始終沒加理會。
保定帝知道「牟尼」兩字乃是寂靜、沉默之意,此處既是牟尼堂,須當說話
越少越好,於是要言不煩,將段譽身中邪毒之事說了,最後道:「祈懇四位大德
指點明路。」
本觀沉吟半晌,又向段譽打量良久,說道:「兩位師弟意下若何?」本參道
:「便是稍損內力,也未必便練不成六脈神劍。」
保定帝聽到「六脈神劍」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尋思:「幼時曾聽爹爹說
起,我段氏祖上有一門『六脈神劍』的武功,威力無窮。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
傳聞而已,沒聽說曾有那一位祖先會此功夫,而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誰都
不知。本三大師這麼說,原來確有這麼一門奇功。」轉念又想:「本三大師這話
之意,是要以內力為譽兒解毒,這樣一來,勢必累到他們修練『六脈神劍』的進
境地受阻。但譽兒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極,若不是咱們此間五人並力,如
何能治?」
心中雖感歉疚,終究沒出言推辭。本相和尚一言不發,站起身來,低頭垂眉
,斜占東北角方位。本觀、本參也分立兩處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哉!
」佔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譽兒,四位祖公長老,不惜損耗功力,為你驅治邪毒,快些叩
謝。」段譽見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舉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當即拜倒,向四僧
一一磕頭。四僧微笑點頭。保定帝道:「譽兒,你盤膝坐下,心中什麼也別想,
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氣,如有劇痛奇癢,皆是應有之像,不必驚怖。」
段譽答應了,依言坐定。
本觀和尚豎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氣,便按在段譽後腦的風府穴上,一陽指力
源源透入。那風府穴離髮際一寸,屬於督脈。跟著本相和尚點他任脈紫宮穴,本
參和沿點他陰維脈大橫穴,本因方丈點他沖脈幽門穴和帶脈章門穴,保定帝點他
陰跤脈晴明穴。奇經八脈共有八個經脈,五人留下陽維、陽跤兩脈不點。五人使
的都是一陽指功,以純陽之力,要將他體內所中邪毒、邪功,自陽維、陽跤兩脈
的諸處穴道中洩出。
這段氏五大高手一陽指上的造詣均在伯促之間,但聽得嗤嗤聲響,五股純陽
的內力同時透入段譽體內。段譽全身一震之下,登時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便
如冬日在太陽下曝曬一般。五人手指連動,只感自身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漸漸消
融,再也收不回來。段譽普未練過奇經八脈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陽
指手力強行注入,段譽卻也無可奈何,內力一至他膻中氣海,便即儲存。段氏五
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驚疑不定。
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響。保定帝知道這是
佛門中一門極上乘的功夫,叫作「獅子吼」,一聲斷喝中蘊蓄深厚內力,大有懾
敵警友之效。只聽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說道:「強敵日內便至,天龍寺百年威名,
搖搖欲墜,這黃口乳子中毒也罷,著邪也罷,這當口值得為他白損功力嗎?」這
幾句話中充滿著威嚴。
本因方丈道:「師叔教訓得是!」左手一揮,五人同時退後。
保定帝聽本因方丈稱那人為師叔,忙道:「不知枯榮長老在此,晚輩未及禮
敬,多有罪業。」原來枯榮長老在天龍寺中輩份最高,面壁已數十年,天龍寺諸
僧眾,誰也沒見過他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聞其名,從來沒拜見過,一向聽說他
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十多年沒聽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圓寂。
枯榮長老道:「事有輕重緩急,大雪山大輪明王之約,轉眼就到。正明,你
也來參詳參詳。」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輪明王佛法淵深,跟咱
們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從懷中取出一封金光燦爛的信箋,遞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過
來,著手重甸甸地,但見這信奇異之極,交是用黃金打成極薄的封皮,上用白金
嵌出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識得寫的是:「書呈崇聖寺住侍」,從金套中抽出
信箋,也是一張極薄的金箋,上用梵文書寫,大意說:「當年與姑蘇慕容博先生
相會,訂交結友,談論當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對貴寺『六脈神劍』備致推崇,
深以未得拜觀為憾。近聞慕容先生仙逝,哀痛無己,為報知己,擬向貴寺討求該
經,焚化於慕容先生墓前,日內來取,勿卻為幸。貧僧自當以貴重禮物還報,未
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輪寺釋子鳩摩智合十百拜」。箋上梵文也
以白金鑲嵌而成,鑲工極盡精細,顯是高手匠人花費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單是
一個信封、一張信箋,便是兩件彌足珍貴的寶物,這大輪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
保定帝素知大輪明王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王,但只聽說他具大智慧,精
通佛法,每隔五年,開壇講經說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雲集大雪山大輪
寺,執經問難,研討內典,聞法既畢,無不歡喜讚歎而去。保定帝也曾動過前去
聽經之念。這信中說與姑蘇慕容博談論武功,結為知己,然則也是一位武學高手
。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學武則已,既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脈神劍經』乃本寺鎮寺之寶,大理段氏武學的至高法要
。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學是在天龍寺,你是世俗之人,雖是自己子侄,
許多武學的秘奧,亦不能向你洩漏。」保定帝道:「是,此節我理會的。」本觀
道:「本寺藏有六脈神劍經,連正明、正淳他們也不知曉,卻不知那姑蘇慕容氏
如何得知。」
段譽聽到這裡,忽地想起,在無量山石洞察的「琅□福地」中,一列列的空
書架上,籤條註明「大進段氏」之處,有「一陽指訣,缺」、「六脈神劍經,缺
」的字樣,心道:「神仙姊姊搜羅天下各家各派武譜拳經,但我家的『一陽指訣
』和『六脈神劍經』,她終究沒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卻也有惆悵,料想神
仙姊姊對此必感遺憾。
只聽本參氣憤憤的道:「這大輪明王也算是舉世聞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
通情理,膽敢向本寺強要此經?正明,方丈師兄知道善意者不來,來者不善,此
事後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請枯榮師叔出來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雖藏有此經,但說也慚愧,我們無一人能練成經上所載神功
,連稍窺堂奧也說不上。枯榮師波所參枯禪,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當再假時
日,方克大成。我們未練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難道大輪明王竟有恃無恐,
不怕這六脈神劍的絕學嗎?」
枯榮冷冷的道:「諒來他對六脈神劍是不敢輕視的。他信中對那慕容先生何
等欽敬,而這慕容先生又心儀此經,大輪明王自知輕重。只是他料到本寺並無出
類拔萃的高人,寶經雖珍,但無人能夠練成,那也枉然。」
本三大聲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閱一觀,咱們敬他是佛門高僧,最多
不過婉言謝絕,也沒什麼大不了。最氣人的,他竟要拿去燒化給死人,豈不太也
小覷了天龍寺嗎?」
本相喟然歎道:「師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惱,我瞧那大明輪王並非妄人,他
是想傚法吳季扎墓上掛劍的遺意,看來他對那位慕容易先生欽仰之極,唉,良友
已逝,不見故人……」說著緩緩搖頭。保定帝道:「本相大師知道那慕容先生的
為人麼?」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明輪王是何等樣人,能得他如此欽佩,
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說時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師叔估量敵勢,咱們若非趕緊練成六脈神劍,只怕寶經難免
為人所奪,天龍寺一敗塗地。只是這神劍功夫以內力為主,實非急切間一蹴可成
。正明,非是我們對譽兒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內力耗損過多,強敵猝
然而至,那就難以抵擋。看來譽兒所中邪毒雖深,數日間性命無礙,這幾天就讓
他在這裡靜養,傷勢倘有急變,我們隨時設法救治,待退了大敵之後,我們全力
以赴,給他驅毒如何?」
保定帝雖然擔心段譽病勢,但他究竟極識大體,知道天龍寺是大理段氏的根
本。每逢皇室有難,天龍寺傾力赴援,總是轉危為安。當年奸臣楊義貞殺上德帝
篡位,全賴天龍寺會同忠臣高智升靖難平亂。大理段氏於五代石晉天福二年丁酉
得國,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間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社稷始終不墜,實與天龍寺
穩鎮京畿有莫大關連,今日天龍有警,與社稷遇危一般無二,當下說道:「方丈
仁德,正明感激無己,但不知對付大輪明王一中之中,正明亦能稍盡綿薄嗎?」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聯手共御強敵,確能大增聲
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參與佛門弟子的爭端,難免令大輪明王笑我天龍寺無人
。」
枯榮忽道:「咱們倘若分別練那六脈神劍,不論是誰,終究內力不足,都是
練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個取巧的法子,各人修習一脈,六人一齊出手。雖然以
六敵一,勝之不武,但我們並非和他單獨比武爭雄,而是保經護寺,就算一百人
鬥他一人,卻也說不得了。只是算來算去,天龍寺中再也尋不出第六個指力相當
的好手來,自以為此躊躇難決。正明,你就來湊湊數罷。只不過你須得剃個光頭
,改穿僧裝才成。」他越說越快,似乎頗為興奮,但語氣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皈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劍秘奧,正明從未聽聞,
倉促之際,只怕……」
本參道:「這路劍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經會了,只須記一記劍法便成。
」
保定帝不解,道:「請方丈指點。」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
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
本因道:「六脈神劍,並非真劍,乃是以一陽指的指力化作劍氣,有質無形
,可稱無形氣劍。所謂六脈,即手之六脈太陰肺經、厥陰心包經、少陰心經、太
陽小腸經、陽明胃經、少陽三焦經。」說著從本觀的蒲團後面取出一個卷軸。
本參接過,懸在壁上,卷軸舒開,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黃之色,帛上繪著
個裸體男子的圖形,身上註明穴位,以紅線黑線繪著六脈的運走徑道。保定帝是
一陽指的大行家,這《六脈神劍經》以一陽指指力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段譽
躺在地下,見到帛軸和裸體男子的圖開,登時想起了那個給自己撕爛了的帛軸,
心想:「身上的穴道經脈,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為什麼要繪成裸
女之形,而且這裸女又繪上自己的相貌?」隱隱覺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
色相誘人,教人不得不練圖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將帛軸撕了,說不定反而
免卻了一場劫難。只是如此推想未免褻瀆了神仙姊姊,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
過,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改裝易服,雖是一時的權宜之計,
但若給對方瞧出了破綻,頗損大理國威名。厲害相參,盼你自決。」保定帝雙手
合什,說道:「護法護寺,義無反顧。」本因道:「很好。只是這六脈神劍經不
傳俗家子弟,你須得剃度了,我才傳你。等退了強敵,你再還俗。」保定帝站起
身來,雙膝跪地,道:「請大師慈悲。」
枯榮大師道:「你過來,我給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後。段譽見伯父要剃度為僧,心下暗暗驚異,只
見枯榮大師伸出右手,反過來按在保定帝頭上,手掌上似無半點肌肉,皮膚之下
包著的便是骨頭。枯榮大師仍不轉身,說偈道:「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
塵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於一普現難思剎。」手掌提起,保定帝滿頭烏髮盡
數落下,頭頂光禿禿地更無一根頭髮,便是用剃刀來剃亦無這等乾淨。段譽固然
大為驚訝,保定帝、本觀、本因等也無不欽佩:「枯榮大師參修枯禪,功力竟已
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聽枯榮大師說道:「入我佛門,法名本塵。」保定帝合什道:「謝師父賜
名。」佛門不敘世俗輩份,本因方丈雖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榮剃度,
便成了本因的師弟。當下保定帝去換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宮□枯
榮大師道:「那大明輪王說不定傍晚便至,本因,你將六脈神劍的秘奧傳於本塵
。」本因道:「是!」指著壁上的經脈圖,說道:「本塵師弟,這六脈之中,你
便專攻『手少陽三焦經脈』,真氣自丹田而至肩臂諸穴,同清冷淵而到肘彎中的
天井,更下而至四瀆、三陽絡、會宗、外關、陽池、中渚、注液門,凝聚真氣,
自無名指的『關沖』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連起真氣,無名指點處,嗤嗤聲響,真氣自「關沖」穴中洶湧並
發。
枯榮大師喜道:「你內力修為不凡。這劍法雖然變化繁複,但劍氣既已成形
,自能隨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這六脈神劍的本意,該是一人同使六脈劍氣,但當此末世,武
學衰微,已無人能修聚到如此強勁渾厚的內力,咱們只好六人分使六脈劍氣。師
叔專練拇指少商劍,我專練食指商陽劍,本觀師兄練中指中沖劍,本塵師弟練無
名指關沖劍,本相師兄練小指少沖劍,本參師弟練左手小指少澤劍。事不宜遲,
咱們這便起始練劍。」
他又取出六幅圖形,懸於四壁,少商劍的圖形則懸在枯榮大師面前。每幅圖
上都是縱橫交叉的直線、圓圈和弧形。六人專注自己所練一劍的劍氣圖,伸出手
指在空中虛點虛劃。
段譽緩緩坐起身來,只覺體內真氣鼓蕩,比先前更加難以忍受。原來保定帝
、本因等五人適才又以不少內力輸進了他體內。段譽見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
功,不敢出聲打擾,呆坐良久,甚感無聊,無意中向懸在枯榮大師面前壁上的那
張經脈穴道圖望去。只看了一會,便覺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動,似有什麼東西要
突破皮膚而迸發出來。那小老鼠一般的東西所要衝出來之處,正是穴道圖上所注
明的「孔最穴」。
這一路「手太陰肺經」他倒是練過的,壁間圖形中穴道與裸女圖相同,但線
路卻截然大異。順著經脈圖上的工線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淵,隨即跳過來回
到尺澤,再向下而至魚際,雖然盤旋往復,但體內這股左衝右突的真氣,居然順
著心意,也迂迴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彎,更升至上臂。真氣順著經脈運行,
他全身的煩惡立時減輕,當下專心凝志的將這股真氣納入膻中穴去。
但經脈運行既異,這股真氣便不能如裸女帛軸上所示那樣順利儲入膻中,過
不多時,便「啊喲,啊喲」的叫了出來。保定帝聽得他的叫喚,忙轉頭問道:「
覺得怎樣?」段譽道:「我身上有無數氣流奔突竄躍,難過之極,我心裡想著太
師伯圖上的紅線,氣流便歸到了膻中穴,啊喲!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滿,放
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了!」
這等內力的感應,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覺,他只覺胸膛高高鼓起,立時便要脹
破,在旁人看來卻無半點異狀。保定帝深知修習內功都是的諸般幻像,本來膻中
穴鼓脹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練功至二十年後、內力渾厚無比之時方會出現,段譽
從未學過內功,料來這幻像必是體內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驚異,知他若不導氣
歸虛,全身便會癱瘓,但將這些邪毒深藏而入內府,以後再要驅出便千難萬難。
他平素處理疑難大事,明斷果敢,往往一言而決,然眼前之事關係段譽一生禍福
,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眼見段譽雙目神光散亂,已顯顛狂之態,更無
猶豫的餘地,心意已決:「這當口便是飲鳩止渴,也說不得了。」說道:「譽兒
,我教你導氣歸虛的法門。」當下連比帶說,將法門傳授了他。
段譽不及等到聽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內功法要,果是精妙
絕倫,他一經照做,四外流竄的真氣便即逐一收入臟腑。中國醫書中稱人體內部
器官為「五臟六腑」,「髒」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積蓄之
意。段譽先吸得了無量劍派七弟子的全部內力,後來又吸得了段延慶、黃眉僧、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鐘萬仇、崔百泉竺高手的部分內力,這一日又得了
保定帝、本觀、本相、本因、本三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內力,體內真氣之厚,
內力之強,幾已可說得上震古鑠今,並世無二。這時得伯父的指點,將這些真氣
內力逐步藏入內府,全身越來越舒暢,只覺輕飄飄地,似乎要凌空飛起一般。
保定帝眼見他臉露笑容,歡喜無己,還道他入魔已深,只怕這邪毒從此和他
一生糾纏固結,再難盡除,不免成為終身之累,不由得暗暗歎息。
枯榮大師聽得保定帝的傳功已畢,便道:「本塵,諸業皆是自作自受,休咎
禍福,盡從心生。你不必太為旁人擔憂,趕緊練那少陽劍吧!」保定帝應道:「
是!」收攝心神,又去鑽研少陽劍劍法。
段譽體內的真氣充沛之極,非一時三刻所能收藏得盡,只是那法門越行越熟
,到後來也越收越快。僧捨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覺東方之既白。
但聽得報曉雞啼聲喔喔,段譽自覺四肢百骸間已無殘存真氣,站起身來活動
一下肢體,見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專心練劍。他不敢開門出去閒步,更不敢出
聲打擾六人用功,無事可作,順便向伯父那張經脈圖望望,又向少陽劍的劍法圖
解瞧瞧,雖聽太師伯說過,六脈神劍不傳俗家子弟,但想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
學得會,隨便瞧瞧,當亦無礙。看得心神專注之時,突覺察一股真氣自行從丹田
中湧出,衝至肩臂,順著紅線直至無名指的關衝穴。他不會運氣衝出,但覺無名
指的指端腫脹難受,心想:「還是讓這股氣回去罷了。」心中這麼想,那股氣流
果真順著經脈回歸丹田。
段譽不知無意之間已窺上乘內功的法要,只不過覺得一股氣流在手臂中這麼
流來流去,隨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覺以本相大師最是隨和可
親,側頭去看他的「手少陰心經脈圖」。只見這路經脈起自腋下的極泉穴,循肘
上三寸至青靈穴,至肘內陷後的少海穴,經靈道、通裡、神門、少府諸穴,通至
小指的少衝穴。如此緩緩存想,一股真氣果然便循著經脈路線運行,只是快慢洪
纖,未能盡如意旨,有時甚靈,有時卻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卻也不
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譽已將六張圖形上所繪的各處穴道盡都通過。只覺精神爽利
,左右無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路劍法的圖形
。但見紅線黑線,縱橫交錯,頭緒紛繁之極,心想:「這樣煩難的劍招,又如何
記得住?何況太師伯說過,俗家子弟是不能學的。」當下便不再看,腹中覺得有
些餓了,心想:「小沙彌怎地還不送素齋麵食來?還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
便在此時,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柔和的檀香,跟著一聲若有若無的梵唱遠遠飄來。
枯榮大師說道:「善哉,善哉!大明輪王駕到。你們練得怎麼樣了?」本參
道:「雖不純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敵。」枯榮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動,
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會吧。」本因方丈應道:「是!」走了出去。
本觀取過五個蒲團,一排的放在東首,西首放了一個蒲團。自己坐了東首第
一個蒲團,本相第二,本參第四,將第三個蒲團空著留給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
第五個蒲團。段譽漢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後。枯榮、本觀等最後再溫一遍劍法
圖解,才將帛圖卷攏收起,都放在枯榮大師身前。
保定帝道:「譽兒,待會激戰一起,室中劍氣縱橫,大是凶險,伯父不能分
心護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譽心中一陣難過:「聽各人的口氣,這大明輪
王武功厲害之極,伯父的關沖劍法乃是新練,不知是否敵得過他,若有疏虞,如
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與人家鬥劍……」,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動:「這孩兒倒很有孝心。
」
枯榮大師道:「譽兒,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輪明王再厲害,也不能傷了你一
要毫毛。」他聲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語意中頗有傲意。段譽道:「是。」
彎腰走到枯榮大師身前,不敢去看他臉,也是盤膝面壁而坐。枯榮大師的身
軀比段譽高大得多,將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適才枯榮
大師以枯禪功替自己落髮,這一手神功足以傲視當世,要保護段譽自是綽綽有餘
。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駕,請移這邊牟尼堂。」另一個
聲音道:「有勞方丈領路。」段譽聽這聲音甚是親切謙和,彬彬有禮,絕非強兇
霸橫之人。聽腳步聲共有十來個人。聽得本因推開板門,說道:「明王請!」
大輪明王道:「得罪!」舉步進了堂中,向枯榮大師合什為禮,說道:「吐
蕃國晚輩鳩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
段譽尋思:「這四句偈言是什麼意思?」枯榮大師卻心中一驚:「大輪明王
博學精深,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
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
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
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般本相:常、樂、我、淨;枯萎
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
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
的「非枯非榮、亦枯亦榮」之境,是以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便即凜然,說道:
「明王遠來,老衲未克遠迎。明王慈悲。」
大輪明王鳩摩智道:「天龍威名,小僧素所欽慕,今日得見莊嚴寶相,大是
歡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請坐。」鳩摩智道謝坐下。
段譽心想:「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悄悄側過頭來,從枯榮大師身
畔瞧了出去,只見西首蒲團上坐著一個僧人,身穿黃色僧袍。不到五十歲年紀,
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段
譽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再從板門中望出去,只見門外站著八
、九個漢子,面貌大都猙獰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輪明王從吐蕃國帶來的
隨從了。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小僧根器魯鈍,未
能參透愛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蘇人氏,複姓慕容,單名一個『
博』字。昔年小僧與彼邂逅相逢,講武論劍。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
,無所不精,小僧得彼指點數日,生平疑義,頗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贈上乘
武學秘笈,深恩厚德,無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歸極樂。小
僧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眾長老慈悲。」本因方丈道:「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
,即是因緣,緣分既盡,何必強求?慕容先生往生極樂,蓮池禮佛,於人間武學
,豈再措意?明王此舉,不嫌蛇足嗎?」
鳩摩智道:「方丈指點,確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癡頑,閉關四十日,始終
難斷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深信大理天龍寺『六脈神劍』
為天下諸劍中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處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愛,實感榮寵。但不知當年慕容
先生何不親來求借劍經一觀?」
鳩摩智長歎一聲,慘然色變,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
鎮剎之寶,坦然求觀,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義氣,
仁惠愛民,澤被蒼生,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本因謝道:「多承慕容先生
誇獎。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須當體念慕容先生的遺
意。」
鳩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國師,於大理段氏無
親無故,吐蕃大理兩國,亦無親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親取,由小僧代勞便是
。』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無悔。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決計不能食言。」
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門外兩名漢子抬了一隻檀木箱子進來,放在地下。鳩摩
智袍袖一拂,箱蓋無風自開,只見裡面是一隻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
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難道還貪圖什麼奇珍異寶?再說,段氏為大理
一國之主,一百五十餘年的積蓄,還怕少了金銀器玩?」卻見鳩摩智揭開金箱箱
蓋,取出來的竟是三本舊冊。他隨手翻動,本因等瞥眼瞧去,見冊中有圖有文,
都是原墨所書。鳩摩智凝視著這三本書,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濺濕衣襟,神情
哀切,悲不自勝。本因等無不大為詫異。
枯榮大師道:「明王心念故友,塵緣不淨,豈不愧稱『高僧』兩字?」
大輪明王垂首道:「大師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這三卷武功訣要
,乃慕容先生手書,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練法,以及破解之道。」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據說少林自創派以
來,險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從未有第二人曾練到二十門
以上。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難信,至於連破
解之道也盡皆通曉,那更是不可思議了。」
只聽鳩摩智續道:「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賜贈,小僧披閱鑽研之下,獲益
良多。現願將這三卷奇書,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若蒙眾位大師俯允,令小
僧得完昔年信諾,實是感激不盡。」
本因方丈默然不語,心想:「這三卷書中所記,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
技,那麼本寺得此書後,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抑且更有勝過。蓋天龍
寺通悉少林絕技,本寺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
鳩摩智道:「貴寺賜予寶經之時,盡可自留副本,眾大師嘉惠小僧,澤及白
骨,自身並無所損,一也。小僧拜領寶經後立即固封,絕不私窺,親自送至慕容
先生墓前焚化,貴寺高藝絕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二也。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
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其中
『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
證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見到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覺得他強索天龍寺的鎮寺之寶,太也
強橫無理,但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頗為入情入理,似乎此舉於天龍寺利益甚大而
絕無所損,反倒是他親身送上一份厚禮。本相大師極願與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
,只是論尊則有師叔,論位則有方丈,自己不便隨口說話。
鳩摩智道:「小僧年輕識淺,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
中的三門指法,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醜。」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小僧當年不
過是興之所至,隨意涉獵,所習甚是粗疏,還望眾位指點。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
。」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
手五指向右輕彈。
牟尼堂中除段譽之外,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
,左手每一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面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
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顯得深有會心。據禪宗歷來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
法,手拈金色波羅花遍示諸眾,眾人默然不語,只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釋迦牟尼知迦葉已領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法門,實相無相
,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以心傳頓悟為第一大
事,少林寺屬於禪宗,對這「拈花指」當是別有精研。
可是鳩摩智彈指之間卻不見得具何神通,他連彈數十下後,舉起右手衣袖,
張口向袖子一吹,霎時間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
孔。
原來他這數十下拈花指,都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損衣,初看完好無
損,一經風吹,功力才露了出來。本因與本觀、本相、本參、保定帝等互望見了
幾眼,都是暗暗驚異:「憑咱們的功力,以一陽指虛點,破衣穿孔,原亦不難,
但出指如此輕柔軟,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卻非咱們所能。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
然不同,其陰柔內力,確是頗有足以借鏡之處。」
鳩摩智微笑道:「獻醜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遠了
。那『多羅葉指』,只怕造詣更差。」當下身形轉動,繞著地下木箱快步而行,
十指快速連點,但見木箱上木屑紛飛,不住跳動,頃刻間一隻木箱已成為一片片
碎片。
保定帝等見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見木箱的鉸鍊、銅片、鐵扣、搭鈕等
金屬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這才不由得心驚。
鳩摩智笑道:「小僧使這多羅葉指,一味霸道,功夫淺陋得緊。」說著將雙
手攏在衣袖之中,突擊之間,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飛舞跳躍起來,便似有人以一要
無形的細棒,不住去挑動攪撥一般。看鳩摩智時,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笑容,僧
袖連下擺脫也不飄動半分,原來他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全無形跡。
本相忍不住脫口讚道:「無相劫指,名不虛傳,佩服,佩服!」鳩摩智躬身
道:「大師誇獎了。木片躍動,便是有相。當真要名副其實,練至無形無相,縱
窮畢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師道:「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可有破解
『無相劫指』的法門?」鳩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
。」本相沉吟半晌,說道:「嗯,以本相破無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觀、本相、本三、四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動
,知道三卷奇書中所載,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是否要將「六脈神
劍」的圖譜另錄副本與之交換,確是大費躊躇。
本因道:「師叔,明王遠來,其意甚誠。咱們該當如何應接,請師叔見示。
」
枯榮大師道:「本因,咱們練功習藝,所為何來?」
本因沒料到師叔竟會如此詢問,微微一愕,答道:「為的是弘法護國。」
枯榮大師道:「外魔來時,若是吾等道淺,難用佛法點化,非得出手降魔不
可,該用何種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當用一陽指。」枯榮大師部
道:「你在一陽指上的修為,已到了第幾品境界?」本因額頭出汗,答道:「弟
子根鈍,又兼未能精進,只修得到第四品。」枯榮大師再問:「以你所見,大理
段氏的一陽指與少林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相較,孰優孰劣?」
本因道:「指法無優劣,功力有高下。」枯榮大師道:「不錯。咱們的一陽指若
能練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淵深難測,弟子不敢妄說。」枯榮道:
「倘若你再活一百年,能練到第幾品?」本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弟
子不知。」枯榮道:「能修到第一品嗎?」本因道:「決計不能。」枯榮大師就
此不再說話。
本因道:「師叔指點甚是,咱們自己的一陽指尚自修習不得周全,要旁人的
武學奇經作甚?明王遠來辛苦,待敝寺設齋接風。」這麼說,自是拒絕大輪明王
的所求了。
鳩摩智長歎一聲,說道:「都是小僧當年多這一句嘴的不好,否則慕容先生
人都死了,這六脈神劍經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別?小僧今日狂妄,說一句不
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六脈神劍的劍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說的那麼精奧,只
怕貴寺雖有圖譜,卻也無人得能練成。倘若有人練成,那麼這路劍法,未必便如
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枯榮大師道:「老衲心有疑竇,要向明王請教。」鳩
摩智道:「不敢。」枯榮大師道:「敝寺藏有六脈神劍經一事,縱是我段氏的俗
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卻從何聽來?」鳩摩智道:「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
所知十分淵博,各門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連本派掌門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
卻瞭如指掌。姑蘇慕容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來。但慕容先
生於大理段氏一陽指與六脈神劍的秘奧,卻始終未能得窺門徑,生平耿耿,遺恨
而終。」
枯榮大師「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陽指
和六脈神劍的秘奧,只怕便要即以此道,來還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師叔十餘年未見外客,明王是當世高僧,我師叔這才破例
延見。明王請。」說著站起身來,示意送客。
鳩摩智卻不站起,緩緩的道:「六脈神劍經既只徒具虛名,無裨實用,貴寺
又何必如此重視?以致傷了天龍寺與大輪寺的和氣,傷了大理國和吐蕃國的邦交
。」
本因臉色微變,森嚴問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說:天龍寺倘若不允交經,
大理、吐蕃兩國便要兵戎相見?」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駐紮西北邊疆,以防吐
蕃國入侵,聽鳩摩智如此說,自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鳩摩智道:「我吐蕃國主久慕大理國風土人情,早有與貴國國主會獵大理之
念,只是小僧心想此舉勢必多傷人命,大違我佛慈悲本懷,數年來一直竭力勸止
。」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脅之意。他是吐蕃國師,吐蕃國自國主而下
,人人崇信佛法,便與大理國無異,鳩摩智向得國王信任,是和是戰,多半可憑
他一言而決。倘若為了一部經書而致兩國生靈塗炭,委實大大的不值得。
吐蕃強而大理弱,戰事一起,大局可慮。但他這般一出言威嚇,天龍寺便將
鎮寺之寶雙手奉上,這可成何體統?
枯榮大師道:「明王既堅要此經,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願以少林寺七十
二門絕技交換,敝寺不敢拜領。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復又精擅大雪山
大輪寺武功,料來當世已無敵手。」
鳩摩智雙手合什,道:「大師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獻醜?」枯榮大師道:「
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脈神劍經徒具虛名,不切實用。我們便以六脈神劍,領教明
王幾手高招。倘若確如明王所去,這路劍法徒具虛名,不切實用,那又何足珍貴
?明王儘管將劍經取去便了。」
鳩摩智暗暗驚異,他當年與慕容博談論「六脈神劍」之時,略知劍法之意,
純系以內力使無形劍氣,都認為不論劍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內力而同時運
使六脈劍氣,諒非人力所能企及,這時聽枯榮大師的口氣,不但他自己會使,而
且其餘諸僧也均會此劍法,天龍寺享名百餘年,確是不可小覷了。他神態一直恭
謹,這時更微微躬身,說道:「諸位高僧肯顯示神劍絕藝,令小僧大開眼界,幸
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請取出來吧。」
鳩摩智雙手一擊,門外走進一名高大漢子。鳩摩智說了幾句番話,那漢子點
頭答應,到門外的箱子中取過一束藏香,交了給鳩摩智,倒退著出門。
眾人都覺奇怪,心想這線香一觸即斷,難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見他左手拈了
一枝藏香,右手取過地下的一些木屑,輕輕捏緊,將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
連插了六枝藏香,並成一列,每枝藏香間相距約一尺。鳩摩智盤膝坐在香後,隔
著五尺左右,突擊雙掌搓板了幾搓,向外揮出,六根香頭一亮,同時點燃了。眾
人都是大吃一驚,只覺這催力之強,實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但各人隨即聞到
微微的硝磺之氣,猜到這六枝藏香頭上都有火藥,鳩摩智並非以內力點香,乃是
以內力磨擦火藥,使之燒著香頭。這事雖然亦甚難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
辦到。
藏香所生煙氣作碧綠之色,六條筆直的綠線裊裊升起。鳩摩智雙掌如抱圓球
,內力運出,六道碧煙慢慢向外彎曲,分別指著枯榮、本觀、本相、本因、本參
、保定帝六人。他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雖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殺
人於無形,實是厲害不過。此番他只志在得經,不欲傷人,是以點了六枝線香,
以展示掌櫃力的去向形跡,一來顯得有恃無恐,二來意示慈悲為懷,只是較量武
學修為,不求殺傷人命。
六條碧煙來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處,便即停住不動。本因等都吃了一驚,心
想以內力逼送碧煙並不為難,但將這飄蕩無定的煙氣停在半空,那可難上十倍了
。本參左手小指一伸,一條氣流從少澤穴中激射線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煙。那條
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迅速無比的向鳩摩智倒射線過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時,鳩
摩智的「火焰刀」內力加盛,煙柱無法再向前行。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名不
虛傳,六脈神劍中果然有『少澤劍』一路劍法。」兩人的內力激盪數招,本參大
師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動,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當即站起身來,向左斜行三步
,左手小指的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鳩摩智左掌一撥,登時擋住。
本觀中指一豎,「中沖劍」向前刺出。鳩摩智喝道:「好,是中沖劍法!」
揮掌擋住,以一敵二,毫不風怯。
段譽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斜身側目,凝神觀看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鬥劍
,他雖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鬥劍,其凶險和厲害之處,更勝於
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鳩摩智點了六根線香,他可從碧煙的飄動來去之中,觀察地
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看得十數招後,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觀大師的中沖
劍法,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他輕輕找開中沖劍法圖譜,從碧煙的繚繞之
中,對照圖譜上的劍招,一看即明,再無難解之處。再看本參的少澤劍法時,也
是如此。只不過中沖劍大開大闔,氣勢雄邁,少澤劍卻是忽來忽去,變化精微。
本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佔不到絲毫上風,心想我們練這劍法未熟,劍招
易於用盡,六人越早出手越好,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眼下他顯是在觀察本觀、
本參二人的劍法,未以全力攻防,當即說道:「本相、本塵二位師弟,咱們都是
出手吧。」食指伸處,「商陽劍法」展動,跟著本相的「少沖劍」,保定帝的「
關沖劍」,三路劍氣齊向三條碧煙上擊去。
段譽瞧瞧少沖劍,瞧瞧關沖劍,又瞧瞧商陽劍,東看一招,西看一招,對照
圖譜之後雖能明白,終究是凌亂無章。正自凝神瞧著「少衡劍」的圖譜時,忽見
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圖上,寫道:「只學一圖,學完再換。」段譽心念一動,知
是枯榮大師指點,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謝。
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時僵住,原來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奇特之極,左邊
的一半臉色紅潤,皮光肉滑,有如嬰兒,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除了一張焦黃的
面皮之外全無肌肉,骨頭突了出來,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他一驚之下,立時
轉過了頭,一顆心怦怦亂跳,明知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但這張半枯
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嚇人,一時無論如何不能定下心來。
只見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帛上寫道:「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觀自學,不
違祖訓。」
段譽心下明白:「枯榮太師伯先前對我怕父言道,六脈神劍不傳段氏俗家子
弟,是以我伯父須得剃度之後,方蒙傳授。但他寫道『自觀自學,不違祖訓』,
想來祖宗遺訓之中,卻不禁段氏俗家子弟無師自學。太師伯吩咐我『良機莫失,
凝神觀劍』,自然是盼我自觀自學了。」當即點了點頭,仔細觀看伯父「關沖劍
法」,大致看明白後,依次再看少沖、商陽兩路劍法。凡人五指之中,無名指最
為笨拙,食指則最是靈活,因此關沖劍以拙滯古樸取勝,商陽劍法卻巧妙活潑,
難以捉摸。少沖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但一為右手小指,一為左手小指
,劍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緩之分。但「拙」並非不佳,「緩」也並不減少威
力,只是奇正有別而已。
段譽本來只一念好奇,從碧煙的來去之中,對照圖譜上線路,不過像猜燈迷
一般推詳一番,既得枯榮大師指示囑咐,這才專心一致的看了起來。到得這三路
劍法大致看明,本參與本觀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譽不必再三照圖譜,眼觀
碧煙,與心中所記劍法一一印證,便覺圖上線路是死的,而碧煙來去,變化無窮
,比之圖譜上所繪可豐富繁複得多了。
再觀看一會,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彈,
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這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跟著
本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突然之間,只聽得鳩摩智身前
嗤嗤聲響,「火焰刀」威勢大盛,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要看盡了閃脈神劍的招數,再行反擊,這一自守
轉攻,五條碧煙迴旋飛舞,靈動無比。那第六條碧煙卻仍然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
尺之處,穩穩不動。枯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
少時候,因此始終不出手攻擊。果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第六道碧煙,耗損內力
頗多,終於這道碧煙也一寸一寸的向枯榮大師後腦移近。
段譽驚道:「太師伯,碧煙攻過來了。」枯榮點了點頭,展開「少商劍」圖
譜,放在段譽面前。段譽見這路少商劍的劍法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縱橫倚
斜,寥寥數筆,卻是劍路雄勁,頗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段譽眼看劍譜,
心中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碧煙,一抬頭間,只見碧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
遠。驚叫:「小心!」
枯榮大師反過手來,雙手拇指同時捺出,嗤嗤兩聲急響,分鳩摩智右胸左肩
。
他竟不擋敵人來侵,另遣兩路急襲反攻。他料得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上蓄勢
緩進,真要傷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後發先至,當可打個措手不及。
鳩摩智思慮周詳,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
少商劍,卻沒料到枯榮大師雙劍齊出,分襲兩處。鳩摩智手掌揚處,擋住了刺向
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跟著右足一點,向後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總不及劍
氣來如電閃,一聲輕響過去,肩頭僧衣已破,迸出鮮血。枯榮雙指回轉,劍氣縮
了回來,六根藏香齊腰折斷。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劍。各人久戰無功,早
在暗暗擔憂,這時方才放心。
鳩摩智跨步走進室內,微笑道:「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
。那六脈神劍嘛,果然只是徒具虛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虛名,倒
要領教。」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是六脈神劍的劍法,並不是六
脈神劍的劍陣。天龍寺這座劍陣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羅漢
劍陣、崑崙派的混沌劍陣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他說
這是『劍陣』而非『劍法』,是指謫對方六人一齊動手,排下陣勢,並不是一個
人使動六脈神劍,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然有理,無話可駁。本參卻冷笑道:「劍法也罷,劍
陣也罷,適才比刀論劍,是明王贏了,還是我們天龍寺贏了?」
鳩摩智不答,閉目默念,過得一盞茶時分,睜開眼來,說道:「第一仗貴寺
稍佔上風,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勝算。」本因一驚,問道:「明王還要比拼第二
仗?」鳩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豈能畏難而
退?」
本因道:「然則明王如何已有勝算?」
鳩摩智微微一笑,道:「眾位武學淵深,難道猜想不透?請接招吧!」說著
雙掌緩緩推出。枯榮、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分從不同方向
襲來。本因等均覺其勢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都是雙掌齊出,與這兩股掌
力一擋,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指一捺,以少陽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鳩摩智
推出了這股掌力後便即收招,說道:「得罪!」
本因和本觀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會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
,枯榮師叔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他出盡能抵禦得住。咱們卻必須捨劍用掌
,這六脈神劍顯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時,只見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
,一條條黑煙分為因路,向鳩摩智攻了過去。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始終不轉
過頭來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憚,突見黑煙來襲,一時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
火焰刀」法,分從四路擋架。他當下並不還擊,一面防備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
靜以觀變,看枯榮大師還有什麼厲害的後著。
只覺黑煙越來越濃,攻勢極其凌厲。鳩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擊,所
謂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又如何能夠持久?枯榮大師當世高僧,怎麼竟會以
這般急躁剛猛的手段應敵?」料想他決計不會這般沒有見識,必是另有詭計,當
下緊守門戶,一顆心靈活潑潑地,以便隨機應變。過不到片刻,四道黑煙突然一
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鳩摩智推來。鳩摩智心想道
:「強弩之末,何足道哉?」展開火焰刀法,一一封住。雙方力道一觸,十六道
黑煙忽然四散,室中剎時間煙霧瀰漫。鳩摩智毫不畏懼,鼓蕩真力,護住了全身
。
但見煙霧漸淡漸薄,濛濛煙氣之中,只見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莊嚴,
而本觀與本參的眼色中更是大顯悲憤。鳩摩智一怔之下,登時省悟,暗叫:「不
好!枯榮這老僧知道不敵,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圖譜燒了。」
他所料不錯,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六張圖譜焚燒起火,生怕鳩摩智
陰止搶奪,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使他著力抵禦,待得煙氣散盡,圖譜已燒得
乾乾淨淨。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陽指的高手,一見黑煙,便知緣由,心想師叔寧為
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將這鎮寺之寶毀去,絕不讓之落入敵手。好在六人心中分
別記得一路劍法,待強敵退去,再行默寫出來便是,只不過祖傳的圖譜卻終於就
此毀了。
這麼一來,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結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罷。
鳩摩智又驚又怒,他素以智計自負,今日卻接連兩次敗在枯榮大師的手下,
六脈神劍經既已毀去,則此行徒然結下個強仇,卻是毫無收穫。他站起身來,合
什說道:「枯榮大師何必剛性乃爾?寧折不曲,頗見高致。貴寺寶經因小僧而毀
,心下大是過意不去,好在此經非一人之力所能練得,毀與不毀,原無多大分別
。這就告辭。」
他微一轉身,不待枯榮和本因對答,突然間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脈,說
道:「敝國國主久仰保定帝風範,渴欲一見,便請聯合會下屈駕,赴吐蕃國一敘
。」
這一下變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驚。這番僧忽施突襲,以保定帝武功之強
,竟也著了道兒,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與「偏歷」兩穴。保定帝急運內力
衝撞穴道,於霎息間連沖了七次,始終無法掙脫。本因等都覺鳩摩智這一手太過
卑鄙,大失絕頂高手的身份,但空自憤怒,卻無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
隨時隨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榮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他從前是保定帝,現下已避位為僧,法名本塵
。本塵,吐蕃國國主既要見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無可奈何,只得應道:「
是!」他知道枯榮大師的用意,鳩摩智當自己是一國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貨可
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為僧,不過是擒拿了一個天龍寺的和尚,那就無足輕重
,說不定便會放手。
自鳩摩智踏進牟尼堂後,保定帝始終不發一言,未露任何異狀,可是要使得
動這六脈神劍,雖不過是六劍中的一劍,也須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內力修為異
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幾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鳩摩智此番乃有備
而來,於大理段氏及天龍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
性習氣、武功造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龍寺中除枯榮大師外,只有
四位高手,現下忽然多了一個「本塵」出來,這人的名字從未聽過,而內力之強
,絲毫不遜於其餘「本」字輩四僧,但看他雍容威嚴,神色間全是富貴尊榮之氣
,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聽枯榮大師說他已「避位為僧」,鳩摩智心中一動:
「久聞大理段氏歷代帝皇,往往避位為僧,保定帝到天龍寺出家,原也不足為奇
。但皇帝避位為僧,全國必有盛大儀典,飯僧禮佛,修塔造廟,定當轟動一時,
絕不致如此默默無聞。我吐蕃國得知記息後,也當遣使來大理賀新君登位。此事
其中有詐。」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沒出家也好,都請到吐蕃一遊,朝見敝
國國君。」說著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門。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處,和本觀一齊攔在門口。鳩摩智道:「小僧
並無加害保定帝皇爺之意,但若眾位相逼,可顧不得了。」右手虛擬,對準了保
定帝的後心。他這「火焰刀」的掌力無堅不摧,保定帝既脈門被服扣,已是聽由
宰割,全無相抗之力。天龍眾僧若合力進攻,一來投鼠忌器,二來也無取勝把握
。但本因等兀自猶豫,保定帝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能讓敵人挾持而去?
鳩摩智大聲道:「素聞天龍寺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
媽媽,效那兒女之態。請讓路吧!」
段譽自見伯父被他挾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時還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強,怕他
何來,只不過暫且忍耐而已,時機一到,自會脫身;不料越看越不對,鳩摩智的
語氣與臉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觀等人的神色卻均焦慮憤怒,而又無可奈何。
待見鳩摩智抓著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門口,段譽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
聲道:「喂,你放開我怕父!」跟著從枯榮大師身前走了出來。
鳩摩智早見到枯榮大師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樣人,更不知坐
在枯榮大師身前有何用意,這時見他長身走出,欲知就裡,回頭問道:「尊駕是
誰?」
段譽道:「你莫問我是誰,先放開我伯父再說。」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
的左手。
保定帝道:「譽兒,你別理我,急速請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寶。我是閒雲野
鶴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譽使勁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開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與保
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觸,這麼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時便感到內力外洩□便
在同時,鳩摩智也覺察到自身真力急瀉而出,登時臉色大變,心道:「大理段氏
怎樣地學會了『化功大法』?」當即凝氣運力,欲和這陰毒邪功相抗□保定帝驀
地裡覺到雙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當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將這
兩股力道的來勢方向對在一起。雙力相拒之際,他處身其間,雙手便毫不受力,
一揮手便已脫卻鳩摩智的束縛,帶著段譽飄身後退,暗叫:「慚愧!今日多虧譽
兒相救。」
鳩摩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
,我怎地全然不知?這人年紀輕輕,只不過二十來歲年紀,怎能有如此修為?這
人叫保定帝為伯父,那麼是大理段氏小一輩中的人物了。」當下緩緩點了點頭,
說道:「小僧一直以為大理段氏藝專祖學,不暇旁鶩,殊不知後輩英賢,卻去結
交星宿老人,研習『化功大法』的奇門武學,奇怪啊,奇怪!」他雖淵博多智,
卻也誤以為段譽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
傷人,因此稱星宿「老怪」為「星宿老人」。武林人士都稱這「化功大法」為妖
功邪術,他卻稱之為「奇門武學」。適才這麼一交手,他料想段譽的內力修為當
不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會是那老怪的弟子傳人,是以用了「結交」兩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輪明王睿智圓通,識見非凡,卻也口出這等謬論。
星宿老怪擅於暗算偷襲,卑鄙無恥,我段氏子弟豈能跟他有何關連?」
鳩摩智一怔,臉上微微一紅,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襲,卑鄙無恥」這八個字
,自是指斥他適才的舉動。
段譽道:「大輪明王遠來是客,天龍寺以禮相待,你卻膽敢犯我怕父。咱們
不過瞧著大家都是佛門弟子,這才處處容讓,你卻反而更加橫蠻起來。出家人中
,那有如明王這般不守清規的?」
眾人聽段譽以大義相責,心下都暗暗稱快,同時嚴神戒備,只恐鳩摩智老羞
成怒,突然發難,向段譽加害。
不料鳩摩智神色自若,說道:「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尚請不吝賜教數
招,俾小僧有所進益。」段譽道:「我不會武功,從來沒學過。」鳩摩智笑道:
「高明,高明。小僧告辭了!」身形微側,袍袖揮處,手掌從袖底穿出,四招「
火焰刀」的招數同時向段譽砍來。
敵人最厲害的招數猝然攻至,段譽兀自懵然不覺。保定帝和本參雙指齊出,
將他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鳩摩智極強內勁的陡然衝擊之下,身形都
是一幌。本相更「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段譽見到本相吐血,這才省悟,原來適才鳩摩智又暗施偷襲,心下大怒,指
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蠻不講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這麼用力一指,心與氣
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陽劍」的劍法來。他內力之強,當世已極少有人能
及,適才在枯榮大師身前觀看了六脈神劍的圖譜,以及七僧以無形刀劍相鬥,一
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與劍譜暗合。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股渾厚無比的內勁疾
向鳩摩智刺去。
鳩摩智一驚,忙出掌以「火焰刀」擋架。
段譽這一出手,不但鳩摩智大為驚奇,而枯榮、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
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與段譽自己。段譽心想:「這可古怪之極了。我隨
手這麼一指,這和尚為什麼要這般凝神擋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
對,這和尚以為我會使六脈神劍。哈哈,既是如此,我且來嚇他一嚇。」大聲道
:「這商陽劍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幾招中沖劍的劍法給你瞧瞧。」
說著中指點出。但他手法雖然對了,這一次卻無內勁相隨,只不過凌空空虛
點,毫無實效。
鳩摩智見他中指點出,立即蓄勢相迎,不料對方這一指竟然無半點勁力,還
道他虛虛實實,另有後著,待見他又點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樂:「
我原說世上豈能有人既會合商陽劍,又會使中沖劍?果然這小子虛張聲勢的唬人
,倒給他嚇了一跳。」
他這次在天龍寺中連栽了幾個觔斗,心想若不顯一顯顏色,大輪明王威名受
損不小,當下左掌分向左右連劈,以內勁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著右掌
斬出,直趨於段譽右肩。這一招『白虹貫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
,一刀便要將段譽的右肩卸了下來。保定帝、本因、本參等齊聲叫道:「小心!
」各自伸指向鳩摩智點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敵之不得不救,那知鳩摩智先以內勁封住周
身要害,這一刀毫不退縮,仍是筆直的砍將下來。段譽聽得保定帝等人的驚呼吸
之聲,知道不妙,雙手同時出力揮出,他心下驚慌,真氣自然湧出,右手少沖劍
,左手少澤劍,雙劍同時架開了火焰刀這一招,餘勢未盡,嗤嗤聲響,向鳩摩智
反擊過去。鳩摩智不暇多想,左手發勁擋擊。
段譽刺了這幾劍後,心中已隱隱想到,須得先行存念,然後鼓氣出指,內勁
真氣方能激發,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輕彈,中沖劍法又使了出來
。霎息之間,適才在圖譜上見到的那六路劍法一一湧向心頭,十指紛彈,此去彼
來,連綿無盡。
鳩摩智大驚,盡力催動內勁相抗,斗室中劍氣縱橫,刀勁飛舞,便似有無數
迅雷疾風相互衝撞激盪。鬥得一會,鳩摩智只覺得對方內勁越來越強,劍法也是
變化莫測,隨時自創新意,與適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劍招大不相同,令人實
難捉摸。他自不知段譽記不明白六路劍法中這許多繁複的招式,不過危急中隨指
亂刺,那裡是什麼自創新招了?心下既驚且悔:「天龍寺中居然伏得有這樣一個
青年高手,今日當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間嗤嗤嗤連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譽的真氣卻不能隨意收發,聽得對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內勁,
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頂指去,心想:「我不該再發勁了,且聽他有何話說。」
鳩摩智見段譽臉有迷惘之色,收斂真氣時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
動,便即縱身而上,揮拳向他臉上擊去。
段譽以諸般機緣巧合,才學會了六脈神劍這門最高深的武學,尋常的拳腳兵
刃功夫卻全然不會。鳩摩智這一拳隱伏七、八招後著,原也是極高明的拳術,然
而比這「火焰刀」以內勁傷人,其間深淺難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計。本來世上
任何技藝學問,絕無會深不會淺、會難不會易之理,段譽的武功卻是例外。他見
鳩摩智揮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腳的伸臂去格。鳩摩智右掌翻過,已抓住了他胸口
「神封穴」。
段譽立時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神封穴屬「足少陰腎經」,他沒練過。
鳩摩智雖已瞧出段譽武學之中隱伏有大大的破綻,一時敵不過他的六脈神劍
,便想以別項高深武功勝他,卻也決計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手到擒來
。他還生怕段譽故意裝模作樣,另有詭計,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點
他「極泉」、「大椎」、「京門」數處大穴。這些穴道所屬經脈,段譽也漢練過
。
鳩摩智倒退三步,說道:「這位小施主心中記得六脈神劍的圖譜。原來的圖
譜已被枯榮大師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圖譜,在慕容先生墓前將他活活的燒了,也
是一樣。」左掌揚處,向前急連砍出五刀,抓住段譽退出了牟尼堂門外。
保定帝、本因、本觀等縱前想要奪人,均被他這連環五刀封住,無法搶上。
鳩摩智將段譽一拋,擲給了守在門外的九名漢子,喝道:「快走!」兩名漢
子同時伸手過來,接過段譽,並不從原路出去,逕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樹林。
鳩摩智運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門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陽指氣功向外急衝,一時之間卻攻不破他的無形刀網。
鳩摩智聽得馬蹄聲響,知道九名部屬已擄著段譽北去,長笑說道:「燒了死
圖譜,反得活圖譜。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覺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
喇一聲響,將牟尼堂的兩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輕煙般奔入林中,剎
那間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參雙雙搶出,見鳩摩智已然走遠。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帶
風,一飄數丈。本三大師和他並肩齊行,向北追趕。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06 AM
第十一回 向來癡
段譽被鳩摩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給幾名大漢橫架在一匹馬的鞍上,
臉孔朝下,但見地面不住倒退,馬蹄翻飛,濺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塵,耳聽得眾漢
子大聲吆喝,說的都是番話,也不知講些什麼。他一數馬腿,共是十匹馬。
奔出十餘里後,來到一處岔路,只聽得鳩摩智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五乘
馬向左邊岔路行去,鳩摩智和帶著段譽那人以及其餘三乘則向右行。又奔數里,
到了第二個岔路口,五乘馬中又有兩乘分道而行。段譽心知鳩摩智意在擾亂追兵
,叫他們不知向何處追趕才是。
再奔得一陣,鳩摩智躍下馬背,取過一根皮帶,縛在段譽腰間,左手提著他
身子,便從山東裡行去,另外兩名漢子卻縱馬西馳。段譽暗暗叫苦,心道:「伯
父便派遣鐵甲騎兵不停追趕,至多也不過將這番僧的九名隨從盡數擒去,可救我
不得。」
鳩摩智手中雖提了一人,腳步仍極輕便。他越走越高,三個時辰之中,盡在
荒山野嶺之間穿行。段譽見太陽西斜,始終從左邊射來,知道鳩摩智是帶著自己
北行。到得傍晚,鳩摩智提著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樹的樹枝上,將皮帶纏住了樹枝
,不跟他說一句話,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對,只是背著身子,送上幾塊乾糧麵餅
給他,解開了他左手的穴道,好讓他取食。段譽暗自伸出左手,想運氣以少澤劍
劍法傷他,哪知身上要穴被點,全身真氣阻塞,手指空自點點戳戳,全無半分內
勁。如此數日,鳩摩智提著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譽幾次撩他說話,問他何以擒
住自己,帶自己到北方去幹什麼,鳩摩智始終不答。段譽一肚子的怨氣,心想那
次給妹子木婉清擒住,雖然苦頭吃得更多,卻絕不致如此氣悶無聊。何況給一個
美貌姑娘抓住,香澤微聞,俏叱時作,比之給個裝聾作啞的番僧提在手中,苦樂
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般走了十餘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國境,段譽察覺他行走的方向改向東北,
仍然避開大路,始終取道於荒山野嶺。只是地勢越來越平坦,山漸少而水漸多,
一日之中,往往要過渡數次。終於鳩摩智買了兩匹馬與段譽分乘,段譽身上的大
穴自然不給他解開。有一次段譽解手之時,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這
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兩步,真氣在被封的穴道被阻,立時摔倒。他
歎了口氣,爬起身來,知道這最後一條路也行不通的了。
當晚兩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鳩摩智著店伴取過紙墨筆硯,放在桌
上,剔亮油燈,待店伴出房,說道:「段公子,小僧攜你大理北來,多有得罪,
好生過意不去。」段譽道:「好說,好說。」鳩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舉,
是何用意?」
段譽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這件事,眼見桌上放了紙墨筆硯,負料到了
十之八、九,說道:「辦不到」。鳩摩智問道:「什麼事辦不到?」段譽道:「
你覬覦我段家的六脈神劍劍法,要逼我寫出來給你。這件事辦不到。」
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會錯意了。小僧當年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借貴門六
脈神劍經去給他一觀。此約未踐,一直耿耿於懷。幸得段公子心中記得此經,無
可奈何,只有將你帶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讓小僧不致失信於故人。然而公子
人中龍鳳,小僧與你無冤無仇,豈敢傷殘?這中間尚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公
子只須將經文圖譜一無遺漏的寫出來,小僧自己絕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
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願,便即恭送公子回歸大理。」
這番話鳩摩智於初入天龍寺時便曾說過,當時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譽也覺此
法可行。但此後鳩摩智偷襲保定帝於先,擒拿自身子後,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
蹤時詭計百出,對九名部屬的生死安危全無絲毫顧念,這其間險刻戾狠之意已然
表露無遺,段譽如何再信得過他?心中早就覺得,南海鱷神等「四大惡人」擺明
了是惡人,反而遠較這偽裝「聖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雖無處世經歷
,但這二十餘日來,對此事早已深思熟慮,想明白了其中關竅,說道:「鳩摩智
大師,你這番話是騙不倒我的」。
鳩摩智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對慕容先生當年一諾,尚且如此信守,豈
肯為了守此一諾,另毀一諾?」
段譽搖頭道:「你說當年對慕容先生有此諾言,是真是假,誰也不知。你拿
到了六脈神劍劍譜,自己必定細讀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誰也不知
。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師的聰明才智,讀得幾遍之後,豈有記不住之的?說不定
還怕記錯了,要筆錄副本,然後再去焚化。」
鳩摩智雙目精光大盛,惡狠狠的盯住段譽,但片刻之間,臉色便轉慈和,緩
緩的道:「你我均是佛門弟子,豈可如此胡言妄語,罪過,罪過。小僧迫不得已
,只好稍加逼迫了。這是為了救公子性命,尚請勿怪。」說著伸出左手掌,輕輕
按在段譽胸口,說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時,願意書寫此經,只須點一點頭,小
僧便即放手。」
段譽苦笑道:「我不寫此經,你終不死心,捨不得便殺了我。我倘若寫了出
來,你怎麼還能饒我活命?我寫經便是自殺,鳩摩智大師,這一節,我在十三天
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鳩摩智歎了口氣,說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運勁,料想這股勁力傳入
段譽膻中大穴,他週身如萬蟻咬嚙,苦楚難當,這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嘴上
說得雖硬,當真身受死去活來的酷刑之時,勢非嗆服不可。不料勁力甫發,立覺
一股內力去得無影無蹤。他一驚之下,又即催勁,這次內力消失得負快,跟著體
中內力洶湧奔瀉而出。鳩摩智大驚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譽肩頭奮力推去。段譽
「啊」的一聲,摔在床上,後腦重重撞上牆壁。
鳩摩智早知段譽學過星宿老怪一門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論正邪
武功自然俱都半點施展不出,那知他掌發內勁,卻是將自身內力硬擠入對方「膻
中穴」去,便如當日段譽全身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鑽入肚中一般
,與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譽哼哼唧唧的坐起身來,說道:「枉你自稱得道高僧,高僧是這麼出手打
人的嗎?」
鳩摩智厲聲道:「你這『化功大法』,到底是誰教你的?」
段譽搖搖頭,說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猶日棄千金於地而不知自用,
旁門左道,可笑!可笑!」這幾句話,他竟不知不覺的引述了玉洞帛軸上所寫的
字句。
鳩摩智不明其故,卻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點他神封、大椎、瀉樞、京
門諸穴卻又無礙,此人武功之怪異,實是不可思議,料這門功夫,定是從一陽指
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只是他初學皮毛,尚不會使用。這樣一來,對大理段氏
的武學更是心向神往,突然舉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將段譽頭上的書生
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當真不寫?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腦春便怎樣
了?」
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腦將起來,戳瞎我一隻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
膀,那便怎麼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
倘若受逼不過,只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
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云。這樣吧,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
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並不相干。我胡亂
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
會來怪你。」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
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
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鬥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
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無法分辨。當下豈僅老羞成怒,
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
。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吧?」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
,打從此刻起,我拚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是胡裡糊塗。」
鳩摩智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
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畫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餘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
餚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
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
,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游目覽看風景。這
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是醺醺欲
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顫遠,斜日杏
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雅緻,兀自在吟詩唱詞。」
段譽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
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三合莊」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
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是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貯城裡城外,嘸
不一個莊子叫做啥三合莊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
家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老者道:「蘇容城裡麼,姓顧、
姓陸、姓沈、姓張、姓周、姓文…………那都是大莊主,那有什麼姓慕容的?勿
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
三十里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
在意才是。」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
,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那有這麼巧?
」斜眼看去,只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庶削,像是個癆病鬼
扒手。
鳩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段
譽已叫了起來:「霍先生,霍先生,你也來了?」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
算盤崔百泉,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此仇
十九難報,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而慕容博
卻已逝世多年,那麼殺害柯百歲的,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兩人覺得報仇多了
幾分指望,趕到湖邊,剛好和鳩摩智、段譽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一愕之下,快步奔將過來,只見一個和尚騎在
馬上,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段譽雙手僵直,垂在身側,顯是給點中了穴道
,奇道:「小王爺,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幹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你可知
他是誰?」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裡,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
找尋,有這兩人領路,那就再好沒有了,說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煩兩
位帶路。」
崔百泉道:「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到慕容
府去有何貴幹?」鳩摩智道:「到時自知。」崔百泉道:「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
嗎?」鳩摩智道:「不錯,慕容先生所居的三合莊坐落何處,霍先生若是得知,
還請指引。」
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霍先生」,還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頭皮,向
段譽道:「小王爺,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說著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
替段譽解穴。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當世只怕無人能敵,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
不過的,若來妄圖相救,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
便道:「且慢!這位大師單身一人,打敗了我怕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將我擒來
。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你二位和姑蘇
慕容氏毫不相干,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驚,待聽說他
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駭。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今日
小王爺有難,豈能袖手不理?反正既來姑蘇,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論
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沒什麼分別,當即伸手入懷,掏出一個
金光燦爛的算盤,高舉搖晃,錚錚錚的亂響,說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
好朋友,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
過彥之一抖手間,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
段譽大叫:「兩位快走,你們打他不過的。」
鳩摩智淡淡一笑,說道:「真要動手嗎?」崔百泉道:「這一場架,叫做老
虎頭上拍蒼蠅,明知打你不過,也得試上一試,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麼的還沒說出口,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跟著拍的一
聲,翻過軟鞭,捲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鞭子一揚,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
側湖中,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軟鞭
鞭梢翻了過來,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軟,一升一沉,不住搖動
。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面,點成一個個漪漣。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有勞兩位大鍵,相煩引路。」崔過二人面面相覷
。不知如何是好。鳩摩智道:「兩位倘若不願引路,便請示知燕子塢三合莊的途
徑,由小僧覓路自去,那也不妨。」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而神態卻又謙
和之極,都覺翻臉也不是,不翻臉也不是。
便在此時,只聽得□憂□聲響,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一個綠杉少女手
執雙槳,緩緩划水而來,口中唱著小曲,聽那曲子是:「□□香連十頃陂,小姑
貪戲採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購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此刻一聽此曲
,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
只有鳩摩智視若不見,聽如不聞,說道:「兩位既不肯見告三合莊的所在,
小僧這就告辭。」
這時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膠岸邊,聽到鳩摩智的說話,接口道:「這位大師
父要去三合莊,阿有啥事體?」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
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
段譽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實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
婉清頗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
鳩摩智道:「小僧欲到三合莊去,小娘子能指點途徑嗎?」那少女微笑道:
「參合莊的名字,外邊人勿會曉得,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鳩摩智道:「小僧
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來老友墓前一祭,以踐昔日之約。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
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剛剛前日出仔門,大師父來
得三日末,介就碰著公子哉。」鳩摩智道:「與公子緣慳一面,教人好生惆悵,
但小僧從吐番國萬里迢迢來到中土,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祭,以完當年心願。」
那少女道:「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先請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給你傳報,
你講好哉?」鳩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該當如何稱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
。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蘇州土白,本來不
易聽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說話中盡量加上了些
官話,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按:阿碧的吳語,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
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阿碧道:「這裡去燕子塢琴韻小築,都是水
路,倘若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哉?」她每問一句「好哉」,都是殷
勤探詢,軟語商量,教人難以拒卻。
鳩摩智道:「如此有勞了。」攜著段譽的手,輕輕躍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
少許,卻絕無半分搖晃。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似乎是說:「真好本事
!」
過彥之低聲道:「師叔,怎麼?」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但弄得如此
狼狽,實在好不尷尬。
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
敞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她輕輕
划動小舟,來到柳樹之下,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隨手撥弄算珠,錚錚有
聲。
段譽只聽得幾下,喜道:「姑娘,你彈的是『採桑子』嗎?」原來她隨手撥
動算珠,輕重疾徐,自成節奏,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採桑子」。阿碧嫣然
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來彈一曲嗎?」段譽見她天真爛漫,和藹可
親,笑道:「我可不會彈算盤。」轉頭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盤
打得這麼好聽。」
崔百泉澀然一笑,道:「不錯,不錯。姑娘真是雅人,我這門最俗氣的家生
,到了姑娘手裡,就變成了一件樂器。」阿碧道:「啊喲,真正對勿起,這是霍
大爺的麼?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你家裡一定交關之有銅錢,連算盤也用金子做
。霍大爺,還仔撥你。」她左手拿著算盤,伸長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無法拿
到,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輕輕一蹤,上了船頭,伸手將算盤
接了過去,側過頭來向鳩摩智瞪了一眼。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全無慍色。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軟鞭
一節節上凸起的稜角,登時發出叮、玲、東、瓏幾下清亮的不同聲音。她五指這
麼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一條鬥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
她一隻潔白柔晰的手中,又成了一件樂器。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姑娘,你就彈撕一曲。」阿碧向著過彥之道:「
這軟鞭是這位大爺的了?我亂七、八糟的拿來玩弄,忒也無禮了。大爺,你也上
船來罷,等一歇我撥你吃鮮紅菱。」過彥之心切師仇,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切骨
,但見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天真爛漫,他雖滿腔恨毒,卻也難以向她發作,心
想:「她引我到莊上去,那是再好不過,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
當下點了點頭,躍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攏軟鞭,交給過彥之,木槳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
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看來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
之計?教我們去了防範之心,他便可乘機下手。」
舟行湖上,幾個轉彎,便轉入了一莊大湖之中,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
遠水接天。過彥之負是暗暗心驚:「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師叔都不會
水性,這小妮子只須將船一翻,我二人便沉入湖中餵了魚鱉,還說什麼替師報仇
?」崔百泉也想到了此節,尋思若能把木槳拿在手中,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
沒這麼容易,便道:「姑娘,我來幫你划船,你只須指點方向便是。」阿碧笑道
:「啊喲,介末不敢當。我家公子倘若曉得仔,定規要罵我怠慢了客人。」崔百
泉見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想聽聽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
絕技。我們是粗人,這位段公子卻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的。」
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
風雅,聽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來。」
崔百泉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交在她手裡,道:「你彈,你彈!」一面就
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槳。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盤再借我撥我一歇。」
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懼:「她要將我們兩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陰謀?」
事到其間,已不便拒卻,只得將金算盤送給她。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
左手握住軟鞭之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輪彈,軟鞭
登時發出丁東之聲,雖無琵琶的繁複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餘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
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便在此時,只見兩隻燕子從船頭掠過,向西疾飄
而去。段譽心想:「慕容氏所在之處叫做燕子塢,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聽得阿碧漫聲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
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
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段譽聽她歌聲唱到柔潞之處,不由得迴腸蕩氣,心想:「我若終生僻處南疆
,如何得能聆此仙樂?『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慕容公子有婢如
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罷,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
要笑。霍大爺,向左邊小彎中劃進去,是了!」
崔百泉見她交還兵刃,登感寬心,當下依言將小舟畫入一處小彎,但見水面
上生滿了荷葉,若不是她指點,絕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崔百泉劃了一會,阿碧
又指示水路:「從這裡戒過去。」這邊水面上全是菱葉和紅菱,清波之中,紅菱
綠葉,鮮艷非凡。阿碧順手採摘紅菱,分給眾人。
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但穴道被點之後全無半分力氣,連一枚紅菱的硬皮也
無法剝開。阿碧笑道:「公子爺勿是江南人,勿會剝菱,我撥你剝。」連剝數枚
,放在他掌中。段譽見那菱皮肉光潔,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
「這紅菱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笑道
:「拿我的歌兒來比水紅菱,今朝倒是第一趟聽到,多謝公子啦!」
菱塘尚未過完,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茭白中穿了過去。這麼一來,
連鳩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記憶小舟的來路,以備回出時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
去,滿湖荷葉、菱葉、蘆葦、茭白,都是一模一樣,兼之荷葉、菱葉在水面飄浮
,隨時一陣風來,便即變幻百端,就算此刻記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局面便全然不
同。鳩摩智和崔百泉、過彥之三人不斷注視阿碧雙目,都想從她眼光之中,瞧出
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但她只是漫不經意的采菱撥水,隨口指引,似乎這許許多
多縱橫交錯、棋盤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須
辨認。
如此曲曲彎彎的劃了兩個多時辰,未牌時分,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
一角飛簷。阿碧道:「到了!霍大爺,累得你幫我劃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
:「只要有紅菱可吃,清歌可聽,我便這麼劃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妨。」阿碧
拍手笑道:「你要聽歌吃菱,介末交關便當?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聽到她說「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不由得悚然一驚,斜著一雙小
眼向她端相了一會,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卻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過木槳,將船直向柳蔭中畫去,到得鄰膠,只見一座松樹枝架成的木
廳,垂下來通向水面。阿碧將小船繫在樹枝之上,忽聽得柳枝上一隻小鳥「莎莎
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來,聲音清脆。阿碧模仿鳥鳴,也叫了幾下,回頭笑
道:「請上岸吧!」
眾人逐一跨上岸去,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
半島之上。房舍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舍匾額上寫著「琴韻」兩字,筆致頗為
瀟灑。鳩摩智道:「此間便是燕子塢三合莊嗎?」阿碧搖頭道:「不。這是公子
起給我住的,小小地方,實在不能接待貴客。不過這位大師父說要去拜祭慕容老
爺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請幾位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問阿朱姊姊。」
鳩摩智一聽,心頭有氣,臉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國護國法王,身份何等尊
崇?別說在吐蕃國大受國主禮敬,即是來到大宋、大理、遼國、西夏的朝廷之中
,各國君主也必待以貴賓之禮,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這番親來祭墓
,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門,那也罷了,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捨隆重接待
,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實在太也氣人。但他見阿碧語笑盈盈,並無半分
輕慢之意,心想:「這小丫頭什麼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想到此節,
便即心平氣和。
崔百泉問道:「你阿朱姊姊是誰?」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
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
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
她咭咭咯咯的說著,語聲清柔,若奏管弦,將四人引進吸去。
到得毯上,阿碧請各人就座,便有男僕奉上清茶糕點。段譽端起茶碗,撲鼻
一陣清香,揭開蓋碗,只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
珠,生滿纖細絨毛。段譽從未見過,喝了一口,只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鳩摩
智和崔、過二人見茶葉古怪,都不敢喝。這珠狀茶葉是太湖附膠山峰的特產,後
世稱為「碧羅春」,北宋之時還未有這雅緻名稱,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以
極言其香。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見到這等
碧綠有毛的茶葉,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蓮藕火腿餃,形狀精雅,每
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
段譽讚道:「這些點心如此精緻,味道定是絕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捨得張
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們還有。」段譽吃一件贊一件,
大快平生。鳩摩智和崔過二人卻仍不敢食用。段譽心下起疑:「這鳩摩智自稱是
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處處嚴加提防?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似乎也不大
對勁。」
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嘗了個遍,
讚了個夠,才道:「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莊子離這裡有四九水路,今朝來不及去哉,四位在這裡
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聽香水榭』。」崔百泉問道:「什麼四九水路
?」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撥撥算盤就算
出來哉。」原來江南一帶,說道路程距離,總是一九、二九的計算。
鳩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逕自送我們去聽香水榭,豈不爽快?」阿碧笑
道:「這裡嘸不人陪我講閒話,悶也悶煞快。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幾花好?介
末總歸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日。」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這時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親人住在
那裡?我過彥之上三合莊來,不是為了喝茶吃飯,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是來殺
人報仇、流血送\圈的。姓過的既到此間,也沒想再生出此莊。姑娘,請你去說
,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說著軟鞭一晃,喀喇喇一
聲響,將一張紫檀木茶几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驚惶,也不生氣,說道:「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每個月
總有幾起,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兇霸霸、惡狠狠的,我小丫頭倒也嘸沒嚇煞…
……」
她話未說完,後堂轉出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手中撐著一根拐杖,說道:「
阿碧,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的?」說的卻是官話,語音甚是純正。
崔百泉蹤身離椅,和過彥之並肩而立,喝問:「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死在誰
的手下?」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滿臉都是皺紋,沒有九十也有八十歲,只聽他嘶啞
著嗓子說道:「柯百歲,柯百歲,嗯,年紀活到一百歲,早就該死啦!」
過彥之一到蘇州,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替恩師報仇,只
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挫了銳氣,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滿腔
怨憤,無可發洩,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軟鞭揮出,鞭頭便點向他後心。他見
鳩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預,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
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說道:
「過大俠,我們遠來是客,有話可說,不必動武。」將軟鞭捲成一團,還給了他
。
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轉念心想:「今日報仇乃是
大事,寧可受一時之辱,須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
」那老人裂嘴一笑,說道:「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僕,有什麼尊姓大名?聽說大
師父是我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不知有什麼吩咐。」鳩摩智道:「我的事要見
到公子後當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爺前天動身出門,說不定
那一天才回來。」
鳩摩智問道:「公子去了何處?」那老人側過了頭,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
道:「這個麼,我可老糊塗了,好像是去西夏國,又說什麼遼國,也說不定是吐
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鳩摩智哼了一聲,心中不悅,當時天下五國分峙,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這
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裝糊塗,說道:「既是如此,我
也不等公子回來了,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盡故人之情。」
那老人雙手亂搖,說道:「這個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麼管家。」鳩摩
智道:「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請出來一見。」那老人連連點頭,說道:「很好
,很好!我去請管家來。」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語:「這個
年頭兒啊,世上什麼壞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來化緣騙人。我老頭兒什
麼沒見過,才不上這個當呢。」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
黃伯伯是個老糊塗。他自以為聰明,不過說話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
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我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
:「是!」兩個回歸原座。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
了無處可坐。
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
頭,心想:「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彆扭,顯得非常不對,但
什麼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毯中的陳設傢俱,庭中花木,
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
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
過了半晌,只聽得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顎
下留一叢山羊短鬚,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
漢玉斑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
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我們實在感激之至
。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也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
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裡,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當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
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雖然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
氣發自阿碧身上,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僕一走出毯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
那自稱為孫三的管家走進毯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
所以大覺彆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的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
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有誰從後堂出來,身上
便帶有幽香?要不然那老僕和這庶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
段譽所以能夠辨認,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
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於他卻是銘心刻骨,比什麼麝香、檀香、花香
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只
是白骨骷髏,香粉胭脂,於他鼻端直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段譽雖然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委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
情舉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這
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只見他山羊鬍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
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欣賞壁上的字畫,走到孫三側面,斜目偷睨,但見
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樣精瘦的一
個男人,胸間絕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
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鳩摩智歎道:「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川邊相識,談論武功,彼此佩服,結成
了好友。沒想到天妒奇才,似我這等庸碌之輩,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爺卻遽
赴西方極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
沒有人還禮,那又打什麼緊?相煩管家領路便是。」孫三皺起眉頭,顯得十分為
難,說道:「這個……這………」鳩摩智道:「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倒要
請教。」
孫三道:「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我
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不是來尋仇生事,便是來包師
求藝,更下一等的,則是來打抽豐討錢,要不然是混水摸魚,順手牽羊,想偷點
什麼東西去。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喲……對不住……」他說到這裡,警
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睜著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
轉,雖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樂:「這孫三不但
是女子,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斜眼瞧阿碧時,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
笑,心下更無懷疑,暗想:「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說不定就是那個阿
朱姊姊。」
鳩摩智歎道:「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確
然也是應當的。」孫三道:「是啊。我家老爺遺言說道: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
,一慨擋鍵。他說道:『這些賊禿啊,多半沒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墳墓。』
啊喲,大師父,你可別多心,我家老爺罵的賊禿,多半並不是說你。」
段譽暗暗好笑:「所謂『當著和尚罵賊禿』,當真是半點也不錯。」又想:
「這個賊禿仍然半點不動聲色,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沉得住氣。這賊禿當真是
非同小可之輩。」
鳩摩智道:「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結下的仇
家太多。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報不了仇,在他死後想去動他的遺體,
倒也不可不防。」
孫三道:「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哈哈,那當真是『老貓聞鹹魚』了。」
鳩摩智一怔,問道:「什麼『老貓聞鹹魚』」?孫三道:「這叫做『嗅鯗啊
嗅鯗』,就是『休想啊休想!』」鳩摩智道:「嗯,原來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
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別無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孫三道:「實實在在,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違背了老爺遺煤,公子爺
回家後查問起來,可不要打斷小人的腿嗎?這樣吧,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再
來回復如何?」鳩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孫三道:「慕容老太
太,是我家老爺的叔母。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公子
不在家,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鳩摩智道:「如此甚好,請你向老太太
稟告,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孫三道:「大師父太客氣了,我們可
不敢當。」說著走進內堂。
段譽尋思:「這位姑娘精靈古怪,戲弄鳩摩智這賊禿,不知是何用意?」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佩環玎璫,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人未到,那淡淡的
幽香已先傳來。段譽禁不住微笑,心道:「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只見她身
穿古銅緞子襖裙,腕戴玉鐲,珠翠滿頭,打扮得雍容華貴,臉上皺紋甚多,眼睛
迷迷濛濛的,似乎已瞧不見東西。段譽暗暗喝采:「這小妮子當真了得,扮什麼
像什麼,更難得的是她只這麼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手腳之俐落,令人歎為觀止
矣。」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顛巍巍的走到堂上,說道:「阿碧,是你家老爺的朋友
來了嗎?怎不向我磕頭?」腦袋東轉西轉,像是兩眼昏花,瞧不見誰在這裡。阿
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低聲道:「快磕頭啊,你一磕頭,太夫人就高興了,什麼
事都能答允。」老夫人側過了頭,伸手掌張在耳邊,以便聽得清楚些,大聲問道
:「小丫頭,你說什麼,人家磕了頭沒有?」
鳩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深深長揖,雙手發
勁,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便似是磕頭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均自駭然:「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我們只怕
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老實的人
少,就是磕一個頭,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明明沒磕頭,卻在地下弄出咚咚
的聲音來,欺我老太太瞧不見。你小娃兒很好,很乖,磕頭磕得響。」
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說道:「阿碧,是
有人放了個屁嗎?」說著伸手在鼻端扇動。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這
位段公子笑了一聲。」老夫人道:「斷了,什麼東西斷了?」阿碧道:「不是斷
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點頭道:「嗯,公子長公子短的,你從
朝到晚,便是記掛著你家的公子。」阿碧臉上一紅,說道:「老太太耳朵勿靈,
講閒話阿要牽絲扳籐?」
老夫人向著段譽道:「你這娃娃,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段譽道:「老太
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老夫人問道:「你說什麼?」段譽道:「我有一個侄
女兒,最是聰明伶俐不過,可是卻也頑皮透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今天扮公的
,明兒扮母的,還會變把戲呢。老太太見了她一定歡喜。可惜這次沒帶她來向你
老人家磕頭。」
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個丫頭阿朱所扮。她喬裝改扮之術神乎其技,不
但形狀極似,而言語舉止,無不畢肖,可說沒半點破綻,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
智,崔百泉之老於江湖,都沒絲毫疑心,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
淡幽香之中發覺了真相。
阿朱聽他這麼說,吃了一驚,但絲毫不動聲色,仍是一副老態龍鐘、耳聾眼
花的模樣,說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聰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精乖的孩
子。乖孩子別多口,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
段譽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細。她在對付鳩摩智這賊禿,那
是朋友而非敵人。」便道:「老夫人盡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憑老夫人
吩咐便是。」
阿朱說道:「你聽我話,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
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
段譽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皇太弟世子,豈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
頭。」
阿朱見他神色尬尷,嘿嘿冷笑,說道:「乖孩子,我跟你說,還是向奶奶磕
幾個頭來得便宜。」
段譽一轉頭,只見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膚白如新剝鮮菱,
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動,問道:「阿碧姊姊,聽說尊
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麗俊雅嗎?」阿碧微笑道:「啊
喲!我這種醜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聽得你直梗問法,一定要交關勿開心
哉。我怎麼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齊整十倍。」段譽道:「當真?」阿碧笑
道:「我騙你做啥?」
段譽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當無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
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紅暈上頰,羞道:「老夫人叫
你磕頭,啥人要你瞎三話四的討好我?」
段譽道:「老夫人本來必定也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老實說,對我有沒有
好處,我段譽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但對美人兒磕幾個頭,倒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頭,索性磕得響些,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
了幾千幾百個頭,對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個頭,又有何妨?」當下咚咚咚的磕了
三個響頭。
阿朱十分歡喜,心道:「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居然還肯向我磕頭
,當真十分難得。」說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
………」
阿碧搶著道:「老太太勿要忘記就是啦,下趟補給人家也是一樣。」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過彥之道:「這兩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頭見
禮?」過彥之哼了一聲,粗聲粗氣的道:「你會武功不會?」阿朱道:「你說什
麼?」過彥之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倘若武功高強,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
底領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說什麼。」阿朱搖頭道:「什麼蜈蚣百
腳?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鳩摩智道:「大和尚,聽說你想去瞧我
侄兒的墳墓,你要偷盜什麼寶貝啊?」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絕非當真老得糊
塗了,心底增多了幾分戒備之意,尋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長輩自
也絕非泛泛。」當下裝作沒聽見「掘墓」的話,說道:「小僧與慕容先生是知交
好友,聞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從吐蕃國趕來,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與
慕容先生有約,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脈神劍的劍譜,送與慕容先生一觀。此約不踐
,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均想:「這和尚終於說上正題啦。」阿朱道:「六
脈神劍劍譜取得了怎樣?取不到又怎樣?」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
定,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劍譜給他觀看幾天,就讓小僧在尊府『還施水閣』看
幾天書。」阿朱一怔:「這和尚竟知道『還施水閣』的名字,那麼或許所言不虛
。」當下假裝糊塗,問道:「什麼『稀飯水餃』?你要香梗米稀飯、雞湯水餃嗎
?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葷腥嗎?」
鳩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如此拒
人於千里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
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麼不要用真雞
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嘸不血的。」
阿朱道:「那怎麼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盡是胡扯。蘇貯人大都伶牙利嘴,後世蘇貯評彈之技
名聞天下,便由於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鳩摩
智直是無法可施。
他此番來到姑蘇,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後商議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兒見不著,
所見到之人一個個都纏夾不清,若有意,若無意,虛虛實實,令他不知如何著手
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斷定慕容老夫人、孫三、黃老僕、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
搪,既不讓自己祭墓,當然更不讓進入「還施水閣」觀看武學秘籍,眼下不管他
們如何裝腔作勢,自當先將話兒說明白了,此後或以禮相待,或恃強用武,自己
都是先佔住了道理,當下心平氣和的道:「這六脈神劍劍譜,小僧是帶來了,因
此斗膽要依照舊約,到尊府『還施水閣』去觀看圖書。」
阿碧道:「慕容老爺已經故世哉。一來口說無憑,二來大師父帶來這本劍譜
,我們這裡也嘸不啥人看得懂,從前就算有啥舊約,自然是一概無效的了。」阿
朱道:「什麼劍譜?在那裡?先給我瞧瞧是真還是假的。」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這位段公子的心裡,記著全套六脈神劍劍譜,我帶了
他人來,就同是帶了劍譜來一樣。」阿碧微笑道:「我還道真有什麼劍譜呢,原
來大師父是說笑的。」鳩摩智道:「小僧何敢說笑?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劍譜,已
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記得。」阿碧道:「段
公子記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還施水閣』看書,也應當請段公子去。同
大師父有啥相干?」鳩摩智道:「小僧為踐昔日之約,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
前燒化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但見他神色寧定,一本正經,絕不是隨口說笑的
模樣,驚訝負甚。阿碧道:「大師父這不是講笑話嗎,好端端一個人,那能撥你
隨便燒化?」鳩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燒了他,諒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
道:「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劍譜,可見得全是瞎三話四。想這
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會得使這路劍法,又怎能嗆服於你
?」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點中了穴道
,全身內勁使不出來。」
阿朱不住搖頭,道:「我更加半點也不信了。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教他
施展六脈神劍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鳩摩智點點頭,道:「很好,可以
一試。」
段譽稱讚阿碧美貌,對她的彈奏歌唱大為心醉,阿碧自是歡喜;他不揭穿阿
朱喬裝,反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又得了阿朱的歡心,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
被點了穴道,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穴道。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見他伸出手掌,在段譽背上、胸前、腿前虛拍數掌。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
,只覺被封穴道中立時血脈暢通,微一運氣,內息便即轉動自如。他試行照著中
沖劍法的運氣法門,將內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衝穴中,便感中指炙熱,知道只須
手指一伸,劍氣便可射出。
鳩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練會六脈神劍,請你一試身手。
如我這般,將這株桂花樹斬下一根枝椏來。」說著左掌斜斜藕出,掌上已蓄積真
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庭中桂樹上一條樹
枝無風自落,落下地來,便如用刀劍切削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他二人雖見這番僧武功十分怪異
,總還當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一類,這時見他以掌力切斷樹枝,才知他內力之深,
實是罕見罕聞。
段譽搖頭道:「我什麼武功也不會,更加不會什麼七脈神劍、八脈神刀。人
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樹,你幹麼弄毀了?」鳩摩智道:「段公子何必過謙?大理段
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當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區區在下之外,能勝得過你的,
只怕寥寥無幾。姑蘇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學的府庫,你施展幾手,請老太太指點指
點,那也是極大的美事。」段譽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對我好生無禮,將我橫
拖直拉、順提倒曳的帶到江南來。我本來不想再跟你多說一句話,但到得姑蘇,
見到這般宜人的美景,幾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氣倒也消了。我們從
此一刀兩斷,誰也不用理誰。」
阿朱與阿碧聽他一副書獃子口氣,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語中讚譽自己,
也不免芳心竊喜。
鳩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脈神劍,那不是顯得我說話無據嗎?」
段譽道:「你本來是信口開河嘛。你既與慕容先生有約,幹麼不早日到大理
來取劍經?卻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後,死無對證,這才到慕容府上來囉嗦不懸。
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蘇慕容氏武功高強,捏造一派謊話,想騙得老太太應允你
到藏書閣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經劍譜,學一學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的法門。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頭,難道連這一點兒粗淺法
門也不懂?倘若你只憑這麼一番花言巧語,便能騙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訣,天下
的騙子還少得了?誰又不會來這麼胡說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聲稱是。
鳩摩智搖搖頭,道:「段公子的猜測不對。小僧與慕容先生訂約雖久,但因
小僧閉關修習這『火焰刀』功夫,九年來足不出戶,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
焰刀』功夫要是練不成功,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龍寺了。」
段譽道:「大和尚,你名氣也有了,權位也有了,武功又這般高強,太太平
平的在吐蕃國做你的護國法王,豈不甚妙?何必到江南來騙人?我勸你還是早早
回去吧!」
鳩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脈神劍,莫怪小僧無禮。」段譽道:「你
早就無禮過了,難道還有什麼更無禮的?最多不過是一刀將我殺了,那又有什麼
了不起。」鳩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勁風,直向段譽面門撲到
。
段譽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遠不及他,跟他鬥不鬥結果都是一樣,他要
向人證明自己會使六脈神劍,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當鳩摩智以內勁化成的刀
鋒藕將過來,段譽將心一橫,竟然不擋不架。鳩摩智一驚,六脈神劍劍譜要著落
在他身上取得,絕不願在得到劍譜之前便殺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陣涼風過去
,段譽的頭髮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過彥之相顧駭然,阿朱與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鳩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寧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說道:「貪嗔愛慾癡,大和尚一應俱全
,居然妄稱為佛門高僧,當真是浪得虛名。」
鳩摩智突然揮掌向阿碧斬去,說道:「說不得,我先殺慕容府上一個小丫頭
立威。」
這一招突然而來,阿碧大吃一驚,斜身急閃避開,擦的一聲響,她身後一張
椅子被這股內勁裂成兩半。鳩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滾,身手雖快
,情勢已甚為狼狽。鳩摩智暴喝聲中,第三刀又已斬去。
阿碧嚇得臉色慘白,對這無影無蹤的內力實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
索,揮杖便向鳩摩智背心擊去。她站著說話,緩步而行,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
太太,這一情急拚命,卻是身法矯近,輕靈之極。
鳩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歲的老夫人,你到底
想騙和尚到幾時?」回手一掌,喀的一聲,將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揮掌
又向阿碧藕去。阿碧驚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過桌面擋格,拍拍兩聲,一張紫檀
木的桌子登時碎裂,她手中只剩了兩條桌腿。
段譽見阿碧背靠牆壁,已退無可退,而鳩摩智一掌又斬了過去,其時只想到
救人要緊,沒再顧慮自己全不是鳩摩智的敵手,中指戳出,內勁自「中衝穴」激
射而出,嗤嗤聲響,正是中沖劍法。鳩摩智並非當真要殺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譽
出手,否則「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數使將出來,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見段譽果
然出手,當下回掌砍擊阿朱。疾風到處,阿朱一個踉蹌,肩頭衣杉已被內勁撕裂
,「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段譽左手「少澤劍」跟著刺出,擋架他的左手「火
焰刀」。
頃刻間阿朱、阿碧雙雙脫險,鳩摩智的雙刀全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接了過去。
鳩摩智賣弄本事,又要讓人瞧見段譽確是會使六脈神劍的功夫,故意與他內勁相
撞,嗤嗤有聲。段譽集數大高手的修為於一身,其時的內力實已較鳩摩智為強,
苦在不會半分武功,在天龍寺中所記劍法,也全然不會當真使用。鳩摩智把他渾
厚的內力東引西帶,只刺得門窗板壁上一個個都是洞孔,連說:「這六脈神劍果
然好厲害,無怪當年慕容先生私心竊慕。」
崔百泉大為驚訝:「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
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否則這條老命還能留
到今日麼?」越想越心驚,額頭背心都是汗水。
鳩摩智和段譽鬥了一會,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卻故意拿他玩耍,但斗
到後來,輕視之意漸去,察覺他的內勁渾厚之極,實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
,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個三歲孩童手上有萬貫家財,就是不會使
用。鳩摩智又拆數招,忽地心動:「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一旦豁然貫通,領悟
了武功要訣,以此內力和劍法,豈非是個厲害之極的勁敵?」
段譽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於鳩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你們快快逃走,再遲便來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為什麼要救我們?」
段譽道:「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橫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會武功,難以
和他相敵,你們快快走吧。」
鳩摩智笑道:「來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點向段譽的穴道。
段譽叫聲:「啊喲!」待要閃避,卻那裡能夠?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
立時雙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鳩摩智笑道:「死在臨頭,自身難保,居然尚有憐香惜玉之心。」說著回身
歸座,向阿朱道:「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誰作主
?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只是他不會武功,難以使用。明日我把
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
阿朱知道今日「琴韻小築」之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眉頭一皺,笑道:「
好吧!大和尚的話,我們信了。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時已晚,明
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四位請休息片刻,待會就用晚飯。
」說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內堂。
過得小半個時辰,一名男僕出來說道:「阿碧姑娘請四位到『聽雨居』用晚
飯。」鳩摩智道:「多謝了!」伸手挽住了段譽的手臂,跟隨那男僕而行。
曲曲彎彎的走過數十丈鵝卵石舖成的小徑,繞過幾處山石花木,來到水邊,
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僕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亭,道:「就
在那邊」。鳩摩智、段譽、崔百泉、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僕將船划向小吸
,片刻即到。
段譽從松木廳級走上「聽雨居」門口,只見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綠衣衫。
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向著段譽似笑非笑,
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女郎是鵝蛋臉,眼珠靈動,
另有一股動人氣韻。
段譽一走膠,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這樣一個小
美人,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樣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
你向我磕了三個頭,心中不服氣,是不是?」段譽連連搖頭,道:「這三個頭磕
得大有道理,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阿朱道:「什麼事猜錯了?」
段譽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可是
我心中啊,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見面,這個……這個……
」阿朱搶著道:「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時道:「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
,大吃一驚,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都不是。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當真令人大為欽佩。他既挖
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江南的靈秀之氣,該當是一舉用得
乾乾淨淨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卻各有各的
好看,叫我想讚美幾句,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讚了這麼一大片,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
阿碧微微一笑,轉頭向鳩摩智等道:「四位蒞臨敝處,嘸不啥末事好吃,只
有請各位喝杯水酒,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當下請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
在下首相陪。
段譽見那「聽雨居」四面皆水,從窗中望出去,湖上煙波盡收眼底,回過頭
來,見席上杯碟都是精緻的細磁,心中先喝了聲采。
一會兒男僕端上蔬果點心。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道熱
菜,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別
致。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段譽每樣菜餚都
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讚道:「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
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餚來。」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還是阿碧做的?」段譽道:「這櫻桃火腿,梅
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
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說該當獎他些什麼才好?
」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麼吩咐,我們自當盡力,什麼獎不獎的,我們做丫
頭的佩麼?」阿朱道:「啊唷,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
,說我壞。」
段譽笑道:「溫柔斯文,活潑伶俐,兩樣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剛才聽你
的軟鞭上彈奏,實感心曠神怡。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
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就不虛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醜,以娛嘉賓。」說著
走到屏風後面,捧了一具瑤琴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瑤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
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麼琴。」
段譽走到她身前,只見這琴比之尋常七弦琴短了尺許,卻有九條弦線,每弦
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見。」阿朱走過去伸
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撥,錚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
道:「姊姊這琴……」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
,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
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被什麼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
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遽之極,急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隻小船之中
,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
泉、過彥之三人的腦春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
聽雨居」已有數丈。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的躍起,正是鳩摩智,他踏上「聽雨居」亭邊實地,
隨手斬斷一根木柱,對準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呼呼聲響、勢道甚猛。
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譽與二女同時泛倒,半截木柱從頭頂急
掠而過,疾風只刮得頸中隱隱生痛。
阿朱彎著身子,扳槳又將小船划出丈許,突然間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
在水臉上直拋而起,隨即落下,大片湖水潑入船中,霎時間三人全身盡濕。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聽雨居」的板壁,不住將居中的石鼓
、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扳槳移船相避,阿朱則一鼓勁兒
的前劃,每劃得一槳,小船離「聽雨居」便遠得數尺,鳩摩智仍不住投擲,但物
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只見他力氣再大,卻也投擲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槳。段譽回頭遙望,只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聽
雨居」的廳級,心中正是一喜,跟著叫道:「啊喲!」只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
船。
阿朱叫道:「惡和尚追來啦!」她用力劃了幾槳,回頭一望,突然哈哈大笑
。段譽轉過頭去,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原來他武功雖強,卻不
會划船。
三人登時寬心。可是過不多時,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劃追來。阿碧
歎道:「這個大師父實在聰明,隨便啥不會格事體,一學就會。」阿朱道:「我
們跟他捉迷藏。」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將小船划入密密層層的菱葉叢中。太湖
中千彎百汊,小船轉了幾個彎,鑽進了一條小彎,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
段譽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幫兩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
「段公子勿要擔心,大和尚追勿著哉。」
段譽道:「這『聽雨居』中的機關,倒也有趣。這隻小船,剛好裝在姊姊撫
琴的幾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琴。阿朱
姊姊在琴上撥一聲,就是信號,外頭的男傭人聽得仔,開了翻板,大家就撲通、
撲通、撲通了!」三人齊聲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撥和尚聽得
仔。」
忽聽得遠遠聲音傳來:「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將船划回來。快回來啊
,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絕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柔和
可親,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說道:「大和尚叫我們回去,說決計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
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麼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
智的聲音所惑,急道:「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鳩摩智和藹的聲
音緩緩送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說要見你們,這就快劃回
來,是啊,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當真回來,自會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
代叫?那多半是懾人心魄的邪術。」心念動處,伸手船外,在湖臉上撕下幾片菱
葉,搓成一團,塞在阿碧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勾魄法
兒,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阿朱掉過船頭,用力划槳,叫道:「阿碧,快劃
、快劃!」
兩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呼聲漸遠漸
輕,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段譽打手勢叫二人取出耳中塞著的菱葉。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長氣說道:「嚇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講怎麼辦
?」
阿朱道:「我們就在這湖裡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采
菱挖藕來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這法
子倒有趣。勿曉得段公子嫌勿嫌氣悶?」段譽拍手笑道:「湖中風光,觀之不足
,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泛游,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
,道:「這裡向東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隨便啥人也不容易
認得路。我們一進了百曲湖,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槳緩緩盪舟。段譽平臥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菱葉
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裡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的花香,心想:
「就算一輩子這樣,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兩位姊姊這樣的好人
,想來慕容公子也不是窮兇極惡之輩,少林寺玄悲大師和霍先生的師兄,不知是
不是他殺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雖多,卻沒一個及得上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
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
朱姊姊,你過來。」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我同你講
。」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
同我想個法子,耐末醜煞人哉。」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
。段公子阿睏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
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說得聲如蚊鳴,但段譽內力既強,自然而然聽得清清楚楚,聽阿碧這
麼說,當下不敢稍動,假裝微微發出鼾聲,免得阿碧尷尬。
只聽阿朱低聲笑道:「段公子睏著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來
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
聲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聲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
」阿碧搖搖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個法子。」阿朱道:「我遮住
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轉仔,也看勿見。」阿碧道:「有聲音格,撥俚
聽見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嘸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
段公子聞勿到。」阿碧道:「我勿來,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
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來,只道:「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聲笑,說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講末,我倒也禿記脫
哩,撥你講三講四,我也要解手哉。這裡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過半九路,就戒
過去解手罷。」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許我們上門,兇是兇得來,撥俚看見仔
,定歸要給我們幾個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緊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尋
相罵,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兩個小丫頭,嘸啥事體得罪俚,做啥要請我們吃
耳光?我們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馬上回來,舅太太哪能會曉得?」阿碧道:「
倒勿錯。」微一沉吟,說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則……否則
,俚急起上來,介末也尷尬。」
阿朱輕笑道:「你是就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阿碧歎了口氣,
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們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會
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
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歎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
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
:「阿姊講閒話,阿要唔輕頭?」
阿朱回到船頭,提起木槳划船。兩女劃了一會,天色漸漸亮了。
段譽內力渾厚,穴道不能久閉,本來鳩摩智過得幾個時辰便須補指,過了這
些時候,只覺內息漸暢,被封住的幾處穴道慢慢鬆開。他伸個懶腰,坐起身來,
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兩位莫怪,我
……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兩位姑娘為難。
阿朱、阿碧兩人同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阿朱笑道:「過去不遠,便是我們
一家姓王的親戚家裡,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譽道:「如此再好不過。」阿
朱隨即正色道:「不過王家太太脾氣很古怪,不許陌生男人上門。公子一上岸,
立刻就得回到船裡來,我們別在這裡惹上麻煩。」段譽道:「是,我理會得。」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07 AM
第十二回 從此醉
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
」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
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
為「滇茶」。阿朱道:「是嗎?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
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
,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
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舍。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
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
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來,臉上滿是歡喜之色
,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
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阿朱笑道:「幽蘭阿
姊,舅太太不在家嗎?」那小環幽蘭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
「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
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蘭阿姊,勿要嚇人叻,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
笑臉嗎?幽蘭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蘭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
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
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
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蘭阿姊,幾
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睏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
在幽蘭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幽蘭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蘭一手拉著阿朱,
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莊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
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
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覽賞,只見花林
中除山茶外負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
。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
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
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
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禿了
記憶路徑,只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
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莊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
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
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
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
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
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
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
到那裡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
,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
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
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
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嬛玉洞』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
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
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
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嗎?是不是有什麼為難
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
…」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
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
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
……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嗎?」
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
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
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
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嗎?」那女子道:
「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
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
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
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嗎?」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
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覽賞貴莊
玉茗,擅闖至此,泛乞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嗎?」阿朱忙道:「是的。
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
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
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
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
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
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
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
,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
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
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
長髮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
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
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彎,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我們快些走吧。
」
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
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
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
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我們走吧!
」
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我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
、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划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
:「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
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
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臉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膠處。快船
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
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
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
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
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嗎?」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
。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
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
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
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係。」艙中女子冷
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
是。」划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
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
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
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
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
。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
美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
。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
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
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
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
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鏈,從艙中拖
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
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段
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道:
「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
國多遠?」唐光□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
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
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
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
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
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
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
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
麼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便走。唐光□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
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
殺得完嗎?」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
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
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
大官,我不知道嗎?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髮妻子殺
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
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
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
婢女應道:「是!」拖了鐵鏈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顛,說道:「我……我答
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
,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
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
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
。」
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
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
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
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
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
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
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
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
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
中十餘名花匠談花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
家子弟必辨殼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里許,未見真正
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
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
。」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
。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
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
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
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
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
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
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
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
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
息。
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
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
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
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
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
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
,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
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
。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
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購』,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
』。」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
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
。」
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
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
』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
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
,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
自繫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
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
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緻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
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
夫人笑吟吟的道:「是嗎?」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
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
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
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
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
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
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
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
,就叫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作『落第秀才
』。」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
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
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
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
,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絕無半
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
人可曾見過?」
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
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
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
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
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
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
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
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
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
,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價就差得多了。」有
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
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
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
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嗎?因此我們叫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
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
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
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菜,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
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菜中的菜餚,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鬟的菜餚以清淡雅
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
、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餚沒吃
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餚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
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冑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
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絕不能吐露
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
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冑嗎?」段譽一口回絕
:「全然不識。」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
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
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購』,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
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
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
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購』。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
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
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
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
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
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
是譏刺於我嗎?」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
「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
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
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
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
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
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
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
。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
,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
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
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
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
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
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
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
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
絲毫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
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
這般衝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
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
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
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位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
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
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
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枝,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
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
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
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
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植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
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賽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
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
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
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卦,心下默
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卦這把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
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
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
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
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
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
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
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花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
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
,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
排綠竹,四下裡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
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
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
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
是「紅妝素購」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
後,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
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植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
段譽出身皇家,幼讀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
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
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
。
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
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
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
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
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絕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
子。
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
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
,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
…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
」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
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
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
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
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
寺幹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
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
氣,好在少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
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
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女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
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我們王家就很有光采嗎?」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
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煤,
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
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
,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
:「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
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
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
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
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
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
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
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
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
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
段譽道:「書獃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獃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
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絕不洩漏片言只
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獃子,你幾
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麼?」那少女道:「我
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
仙人物,如何也不能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
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
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唸唸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
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
你的兩隻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
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
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
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
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
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
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
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復這
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
衫的下擺輕輕顛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
冤枉『姑蘇慕容』?你可知道嗎?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
「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
。我只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
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
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
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雞獨立』、『黑虎偷心
』,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
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獃子,嘿
,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
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
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
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崑崙旁支、三因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
,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
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
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
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闢?」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
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
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她說得對也好,錯
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
:「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的稟
告。」那少女道:「你這人囉哩囉唆。爽爽快快不成嗎?我可沒功夫聽你的。」
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
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
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
?」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成了少
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
知表少爺處境凶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
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
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
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
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
花,當真相得益彰,歎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
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
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
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
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
誰來管我是美是醜?」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麼外面的
人?」
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
頭膜拜嗎?」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麼?媽媽也不許我
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
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風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
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
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歎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頭,從
早到晚,沒什麼空閒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
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
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歎,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
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
己卻是不學的。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裡贊出來:「
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
。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
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
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嗎?」那少女白了他
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嗎?他不識字嗎?」段譽忙道:「不,不!我說
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
之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
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
」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
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
……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里傻氣的。我
是我媽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
,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
原因的。我問你,少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
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
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伏。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露,
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
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
「怎嗎?」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
。」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
『液門』、『中渚』、『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穴膠手腕
了,離得負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
乾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
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
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
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
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
是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朱全忠負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
譽很好嗎?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
來。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
之際,負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
……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
麼重要嗎?」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
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塢」、「三合莊」、「燕國」……脫
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
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
又何必還唸唸不忙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
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
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
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
,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
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
,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顛聲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麼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
我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
說起,他有什麼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麼心事。」說到這裡,玉頰上泛起
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你有什麼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
,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
有什麼子夜歌、會真詩嗎?」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
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麼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
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家
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
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
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
茗、幽蘭等丫環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一陣話,心中鬱悶
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麼要
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一
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
「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雖然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將出來時卻極
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給
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韋陀杵』。他們說,這
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叫做什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
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
「還有些什麼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
什麼『天靈千碎』」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
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
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碎』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
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
。我表哥不會『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
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蘭。
幽蘭臉上神色甚是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
將阿朱、阿碧二…」說到這裡,喉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
將她這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又說: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
夫人見到,立刻便砍了腦袋。那……那怎麼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
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蘭,她們在那裡?」幽蘭和朱、碧二女最
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
『花肥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
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幽蘭、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只跨出一步,便覺無
話可說,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
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麼?要是跟慕
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你就
饒了她們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
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你
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樣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
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
敢出言衝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
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麼地
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
你說好了。反正你現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
,道:「媽,你……你這樣恨姑媽家裡,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樣得罪
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
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
,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鬆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
「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兒家,還是
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裡,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
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
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麼第一句、第二句,只怕連一
百句、二百句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麼?似你這等面慈心軟,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
」
她拍掌兩下,小茗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
多說一句話,兩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
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你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回頭道:「媽,你饒了阿朱
、阿碧,命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
,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是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姑媽,為什麼討厭表哥。」
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
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埠動的青煙,低聲
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麼?不用瞞我,什麼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
,說道:「姑媽怪你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麼相干?她不過是
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麼來管我?哼,他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做的是『興復燕國』
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
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絕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
剛要說到「韋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三字的來歷,那段譽難
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
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得緊。可是一個慕容
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
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
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姑媽說
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我們『琅嬛玉洞』的,那麼讓她的寶貝兒
子慕容復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
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
,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麼了?」王語嫣抬頭一看,正是段譽,忙道
:「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一陣呆,迷迷憫憫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的等候
,待他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
王夫人沒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我們也得想個法子。」王語嫣道:「
媽沒答人,那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
。」越說心中越委嗆,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
麼多武功,為什麼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
他這句話真是天下再奇怪不過的言語,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
功,自己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麼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
母親自然不會准許,可是你不會自己偷偷的走嗎?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回
得家去,爹爹媽媽也沒怎樣責罵。」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當真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
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那又有什麼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
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蜜,又
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莊
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嗎?」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瞧的?我只是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
功,他當真遇上了凶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麼幫不上忙?幫得上之
至。你表哥跟人動手,你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叫作『旁觀者清』。人
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著,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
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但總是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
也不知少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麼事,一切由我來應付就
是。」至於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緊蹙,側頭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她們怎
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
朱、阿碧給斬斷了一隻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我四人立即
便走。」王語嫣伸了伸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干休?你這人膽
子忒也大了!」
段譽情知此時除了她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動他心,當下以退為進,
說道:「即然如此,我們即刻便走,任由你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一隻手。日後
你表哥問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洩漏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麼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嗎?」心中大是躊躇,說
道:「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
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頓,道:「你跟我來。」
段譽聽後「你跟我來」這四字,當真是喜從天降,一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
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隨在後。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
到一間大石房外,說道:「嚴媽媽,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聽得石房中桀桀怪笑,一個乾啞的聲音說道:「好姑娘,你來瞧嚴媽媽做
花肥嗎?」
段譽首次聽到幽蘭與小茗她們說起,什麼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肥房」
中,當時並沒注意,此刻聽到這陰氣森森的聲音說道:「花肥房」三字,心中突
地裡一跳:「什麼『花肥房』?是種花的肥料麼」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
,將人活生生的宰了,當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
手已給斬下來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全無血色。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你說,請你過去。」石房裡那女子道:「
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麼要緊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
,她們來了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走進石房。只見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綁在兩根鐵柱子上,口
中塞了什麼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一看,見朱碧二女尚自
無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一個弓
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長刀,身旁一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叫你先放了她們,媽有一件要緊事,要向她們問
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眼見她容貌醜陋,目光中盡量煞氣,兩根尖尖的犬滁
露了出來,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覺說不出的噁心難受,只見她點頭道:「好,問
明白之後,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愛看的就是美貌姑娘
。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一隻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隻手都斬了
才是,近來花肥不大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己殺了多少
人,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她幾個嘴巴,打掉她兩三枚牙
齒,這才去放朱碧二女。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登時便給她聽見了,問
道:「誰在外邊?」伸頭出來一張,見到段譽,惡狠狠的問道:「你是誰?」段
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
?」嚴媽媽道:「你等一會,過不多時就有了。」轉過頭來向王語嫣道:「小姐
,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
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
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一出口,立時
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
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糊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
得很緊,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倏然間喀喇
一聲響,鐵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鋼條,套住了她的纖押,王語嫣「啊」的一聲,驚
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房來,喝道:「你幹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既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
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
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幹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
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
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
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一
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
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
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
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
。
她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
」王語嫣叫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吸去
。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
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瞇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
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伸出鋼環
,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洩,說不出的難受,怒喝:「
放開手!」她一出聲呼喝,內力外洩更加快了,猛力掙扎,脫不開段譽的掌握,
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醜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春
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嘔
,但知此刻千鈞一髮,要是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
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
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伏內力,他內力越強,北冥神
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兇悍,
內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
…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
右手去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
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
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押間的
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鬆開嚴媽媽的手腕,拾
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
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
會使『化功大法』?這等髒穢的功夫,學來幹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
二則她未必入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
融雪功』,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
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
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
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
和盤托出,不敢於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
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
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
,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
己嘴裡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
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
…他怎樣了。」她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
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
帶上了石房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畫
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絲毫影子
,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戒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
下處較膠,今晚委屈你暫住一晚,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
「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
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牒牒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
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
。
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
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
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
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兇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
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
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衝突起來,唉
……」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
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
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
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
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賽公子有關
,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倏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少
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嗎?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
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
君?鐘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
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絕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
思念。」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09 AM
第十三回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
阿碧點頭道:「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
,你家裡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
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
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
『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裡來了
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
:「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
出來的。」
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少女體香,
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
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
出聲來。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嗎?」阿朱哽咽道:「
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
喝了!」
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
不知敵人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
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
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
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夥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
、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
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畫去
,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
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
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無較,拿些麵粉泥巴,在四人臉上這裡塗一塊,那邊粘一
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
魚等等,畫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
事,他們連一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
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但陣陣粗暴的轟
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週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
稱。
阿朱歎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
後,我來幫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
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
道:「老顧,你在幹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
:「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逼著我燒菜
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
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的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
乾乾淨淨。壞人吃的,那是有多髒,便弄多髒。」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
菜,想起來便噁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
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
、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夥有十八、九個,後來的
一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伙嗎?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
裡人?」老顧罵道:「操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
,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糊塗了,這兩起壞人
,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
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來找老
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
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操……」本來又要罵
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
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餚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洩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
、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
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諠譁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裡張望。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
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
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
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裡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
暗生涼意,但見二十餘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所
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
當真有若殭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
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顫,當下也
挑破窗紙向裡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
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
,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
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
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裡將魚兒搶過去。
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
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
身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體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
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
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
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
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
蹌,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湧出十餘人來,將
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鬍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
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躍倒在地。
眾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
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
了喬裝的奸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鬍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裡來的奸細?裝
得鬼鬼崇崇的,想幹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伸手在
臉上擦了幾下,泥巴和麵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
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
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洩漏了
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處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
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阿朱笑道
:「我是這裡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裡來幹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
裡來干什嗎?」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
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
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
晌,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
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
知嗎?」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
「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
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
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衝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
四招,你怎麼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
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
,嗯,是『伏像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摸了摸鬍鬚,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
這五招是什麼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她侃侃而談,又是吃驚,又是
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陰陽怪氣的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
那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
?」
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
娘家學淵源,熟知姚家寨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
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
日籠手取暖了一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
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仍及尺,錘頭還沒
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
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
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眾人齊向他
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
『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
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
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
。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你這句話問得甚好。我以為『青』字稱作十打較妥,鐵菩提和
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為一談。至於『城』字的十八破,那
『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似乎故意拿來湊成十八
之數,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併,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為精要。」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
的分別,全然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
,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為
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於我,便
編了這樣一套鬼話出來,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下也不發作,只道:「多
謝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你
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一身白袍
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
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
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
旁觀眾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
,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
一派了。」司馬林道:「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一門哪一派,卻要考
較考較姑娘的慧眼。」心想:「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瞭然,你要
是猜的出,那可奇了,」王語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
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那有什麼意思?這豈不是沒趣之極嗎?」司馬林愕然道:
「什麼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
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麼考究了。」東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
?
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右手小錘
在錐尾一出,嗤的一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
。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為禮,你眼睛一
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一場架多半已經打上了。姚伯當出口傷人
,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
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台,看準了暗器一擊。噹的一聲響,暗器
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十
分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燭台掉在地下,嗆啷啷的直響。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麼?」「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
好漢?」不要臉,操你妨奶的雄!」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
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的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
宛似不聞不見。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台,倉卒之際,原是沒有拿穩,但以數十年的功力
修為,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已是輸了一招
,心想:「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聽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麼青字九打,似乎
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
,笑道:「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麼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個中年人
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一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
學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姚伯當道:「
怎嗎?」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說不定便
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麼拐傷
,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
爺幼時患了惡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麼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
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麼相干?」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
這麼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
王語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轉臉向諸保
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有用。」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又溫柔,又同
情,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的事,因
此出言規勸一般,語調也甚是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是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
品格功業為先,心中甚是舒暢,他一生始終為一張麻臉而鬱鬱不樂,從來沒聽人
開解得如此誠懇,如此有理,待聽她最後說「不行的,那沒有用」,便問:「姑
娘說什麼?」心想:「她說我這『天王補心針』不行嗎?沒有用嗎?她不知我這
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的擊錘連發,早就要了這老傢伙的性命。只
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洩漏了機關。」
只聽得王語嫣道:「你這『天王補心針』,果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
諸保昆身子一震,「哦」一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的叫了出
來:「什麼?」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心針。這是
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你發這天王補心針,所用
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而
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一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崑崙派有崑崙
派的手勁,那是勉強不來的。你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意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錘子在錐尾這
麼一擊,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眾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發
針射出姚伯當,去勢之快,勁道之強,暗器中罕有甚匹,顯然那鋼錐中空,裡面
裝有強力的機簧,否則絕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更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
中發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一劫
,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出,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
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辨解,心存感
激,喝道:「姑娘,你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
王語嫣微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
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餘
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他的才幹武功,只怕都不在
你之下。」
青城派眾人聽了這幾句話,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
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
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四川青城派雖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但百餘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
相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就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鬥、
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鬥到慘烈處,往往
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是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細細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
長短,知道憑著自己的修為,要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那並不難,但日後自己逝
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一勞永逸,於是派了自
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麼一來,雙方仇怨
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一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
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
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
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
自是大為驚懼。要知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
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
一個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洩
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會是蓬萊派的門
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
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叫作都靈道人,年青時曾
吃過青城派的大虧,處心積慮的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
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
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劃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
,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姦淫諸家的兩個女兒。
都靈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鈞一髮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
群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萬謝,
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為歹徒所
斯,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捲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
極重的世家,眼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
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挽允
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向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
諸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一數二
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扮作啞巴,自始至終,
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講授
全是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
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
,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
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己,一明白師意,更無
半分猶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的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
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一些三腳貓的
花拳繡腿,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
,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與當地豪門失和,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
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
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
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份追究
,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那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鑽
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麼需求,不等
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
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
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遊,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
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
覺得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想到要親手
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實在頗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
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才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麼。」因此
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
「城」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
其秘,這才發難。
但到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
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
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穿破敵
人耳鼓。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趕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
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了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
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
聚在一起,誰也沒有嫌疑。
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
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如蘇來尋
慕容氏算帳。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下的手腳。都靈子用筆
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
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
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
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
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些閱歷見聞,不可
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雲州秦家寨的群盜已先
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的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到秦家
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
青城派志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乾糧也是
自己帶來。這一來倒反佔了便宜,老顧的滿口唾沫、滿手污泥,青城派眾人就沒
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
」,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語嫣這小姑娘竟爾一口叫破。這一下
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
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被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
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
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的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
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你到青城派來臥底,學會了『破月錐』的絕招,
便即害死我爹爹。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雙臂向外一張,手中已握了
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得,自去轉授蓬萊派的高手。
他父親死時,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
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
為止,自己可的確沒洩漏過半點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
?看來眼前便一場惡戰,對方人多勢眾,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
己之下,今日眼見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
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得。」
當下將心一橫,只道:「師父絕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你所傳,同你親自下手
更有什麼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
種叛,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鬥的規矩,咱們一起上。」兩名老者點了點頭,雙
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一條大柱上,以免前後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為爹爹復仇!」向前一衝,舉錘便往諸保昆頭
頂打去。
諸保昆側身讓過,左手還了一錐。那姓姜老者喝道:「你這叛徒奸賊,虧你
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錐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群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
心。姚伯當等都暗暗點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實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
者運起青城派「穩、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
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像環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
到以後三四招的後著變化。全仗於此,這才以一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餘招,
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司馬要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
用的招數,我無一不知。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
生死搏鬥,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他感激師
恩,忍不住大叫:「師父絕不是我害死的……」
便這麼一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
,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一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
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與他一模一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
,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
,只在雙眼一睞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
打,二人均似發了狂一般。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的擋
格還招。兩人一師所授,招數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驗較富
。頃刻間數十招過去,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兩人如何進攻
守禦,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突然齊聲呼哨,著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
無所措手。諸保昆於這「雷公著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一
錐一錘之後,再無餘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
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
「龜兒子,拚命嗎?」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時,司馬
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
的小錘,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著實厲害,諸保昆但覺得痛入骨髓,一時也不知左
腿是否已經折斷,噹的一聲,雙錘相交,靈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
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轟」即可組
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禦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
錐的一戳。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群相鬥毆,弄髒了
她雅潔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為什麼這般蠻
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弒師奸徒」斃於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
卻哪裡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鬥,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
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一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洩漏了諸爺的門
戶機密。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
你囉唆什麼?」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
方,可有點兒不妙。」隨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多是一擁而上,難
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公騎驢』!」
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
招絕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哪裡更有詳加考究的餘
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噹噹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
的兩錘,跟著轉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
這一招伏擊錐錘並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
踉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
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
,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采,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大采。青城派眾人
本來臉色陰沉,這是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麼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
會吃虧。」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一片混混噩噩
,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
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就此避這這三下險招。他心中的驚駭,比秦家
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
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
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
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
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著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噹的一擊,兩
柄鋼錐同時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
。「曲徑通幽」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於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
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
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的鋼
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一晃,
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傷害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
?」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
「你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拐李月下
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拐李玉洞論道。』」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
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
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有限,隨口說錯了。
」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絕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許,只得依平時
所學,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凌空飛行一般,但他左
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那裡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
是個鐵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
跟著『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
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拍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
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餘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
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鬥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
再作復仇之計。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
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
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
著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這其中計算之精,料敵之準,
實是可驚可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
功。」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說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
,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是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
憑你所學,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絕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
父。但偷學武功,總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馬掌門陪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
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
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惡狠狠的罵道:「你先人板板,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
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遊東海』!」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餘枚青
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一瞬眼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
出「遨遊東海」這一招,單只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
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裡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
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只不過
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麼
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
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遊東海」。
司馬林這勢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著王語嫣大叫:「你不
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已高,但眼
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
是十分痛惜,滿口漏風的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眾弟
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
「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複,並不難
記。」司馬林道:「那是什麼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書。
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
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
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
,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絕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
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
,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
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他青
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成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他
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鬱鬱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
娘借書,又關你秦家寨什麼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
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是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
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
,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看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
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
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於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
風的模樣,要自己動手取勝,當然是不能的,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顯然極多
,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派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
、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
只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
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句話,心中又羞又喜,紅暈滿臉,
輕輕啐了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又有什麼地方
得罪你了?」
姚伯當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復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
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一千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
,這筆帳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
會欠你家的錢?」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我找慕容
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
向兒子討。哪知慕容復見債主歸門,竟然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麼法子,只好找一
件抵押的東西。」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
他要些金銀使用,他也絕不拒卻,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
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盤桓一年半載。秦家寨的人絕不動姑娘一根寒毛。我
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姑娘盡
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
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
,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說著裂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
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幹什麼?要是
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以證明
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麼一百萬兩黃金、一千萬兩
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居然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為真,便道:
「你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
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你表哥一得知訊息,立刻便會趕來和你相
會。就算他不還我錢,我也就馬馬虎虎算了,讓你和他同回姑蘇,你說好不好?
」這幾句話,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
,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當下不等她接口,搶著便道:「雲州是塞外
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
官城,所產錦銹甲於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以王
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的美麗。慕容
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
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有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個狗臭屁!姑蘇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
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著衣衫?」司馬林冷
哼一聲,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你是說我嗎?」司馬林道:
「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當刷的一聲,從腰間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
派,大概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但若秦家寨和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
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親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
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已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們作對,此事大
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
不及。」當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
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你卻來多
管閒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
看耍子。」
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
人。」司馬林道:「便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
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拼並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
的搏鬥。姚伯當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
,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司馬林道:咱們如
何比法,我跟你單打獨鬥,還是大夥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
臉現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的瞪著他,防他
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的也側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
,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己然無倖。
便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
枚毒釘盡數打落。毒釘本已極快,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兀自不能避開,可是
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後發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麼東西,姚伯當和司
馬林都沒看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語嫣笑道:「你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經先到了。」
那聲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語嫣笑道:「非也非也,那麼
你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聲『三哥』,你卻叫我『叔叔』。非也
非也!你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你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答話。這了一會,王語嫣見絲毫沒有動靜,叫道:「喂,你出來
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裡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
人已然遠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裡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來便是這般脾氣,姑娘你說『你還不出來?』他本
來是要出來的,聽了你這句話,偏偏跟你鬧個彆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來了。」
姚伯當這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
激。他和青城派本來並無怨無仇,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單刀一豎,喝
道:「無恥之徒,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司
馬林雙手一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的單刀鬥了起來。
姚伯當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
日第一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勝敗不但關係生死,且亦牽連到兩
派的興衰榮辱,是以兩人誰也不敢有絲毫怠忽。
拆到七十餘招後,王語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
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
?」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只能唯唯以應。
姚伯當在酣鬥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是大吃一驚:「這小姑娘的眼光
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
錯,可是到了我師父手上,因質資和悟性較差,沒學成『負子渡河』和『重節守
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了。這樣一來,只剩下了五十七招。為了顧全顏面
,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足了五十九招之數,竟也給她瞧了出來。」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眾,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幹那打
家劫捨的勾當,惟有雲州秦家寨的眾頭領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
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作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伙。姚
伯當的師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從第一把交椅的大頭領,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
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幹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
數月之前,秦伯起在陝西被人以一招三橫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
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
當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為師弟報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些便喪
生於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後又心下有愧,
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可是這一求勝心切,登時心浮氣躁。他
連使險著,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大喝一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
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無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對方腳背上猛戳下台
灣省,要姚伯當自行收足。姚伯當這一腳果然不再踢實,左腿卻鴛鴦連環,向他
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拍的一聲,正好打在姚伯當的鼻樑正中,立時鮮血長流,
便在此時,姚伯當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馬林腰間。只是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一驚
,這一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的兩成。司馬林雖被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並沒受
傷。就這麼先後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虎吼一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
覺頭痛欲裂,登是腳下踉蹌,站立不穩。
司馬林這一招勝得頗有點僥倖,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後禍患無
窮,當下起了趕盡殺絕之心,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
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一聲呼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擲去。一瞬
眼間,大廳上風聲呼呼,十餘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麼一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每柄單刀均有七、
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餘柄單刀同時飛到,司馬林實是
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屍之禍,驀地裡燭影一暗,一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
,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餘柄單刀盡數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
哈哈一聲長笑,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跟著嗆啷啷一陣響,十餘
柄單刀盡數投在足邊。
眾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長袍
,臉上帶著一股乖戾執拗的神色。眾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
誰都不敢說什麼話。
只有段譽笑道:「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
得聞歟?」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
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你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橫了一眼,冷冷道:「
你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囉哩囉唆的?」段譽道:「在下姓段名譽,生來無拳無
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
時倒不知如何打發於他。
司馬林上前深深一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
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
包三先生雙眼一翻,飛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個斛鬥,喝道:「憑你
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
你這臭小子亂刀分屍豈不污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滾,快滾!」
司馬林見他一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一個斛斗摔得好生狼狽,聽
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後的約會
,絕不能在眾人眼前受此關懷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
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眾,險些命喪於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
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一生不論如何苦練,也絕
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八字,含含混混的
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麼,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
放你到這裡來?」王語嫣道:「你倒猜猜,是什麼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
這倒有點難猜。」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
自己一個斛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
也不顧了,左手一揮,帶了青城派的眾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聽我吩咐。」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麼
?」包三先生道:「聽說你到姑蘇來,是為了替你父親報仇。這可找錯了人。你
父親司馬衛,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司馬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怎麼知道
?」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
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嗎?」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個橫蠻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馬林
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報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
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我什
麼事?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殺的。你
要報仇,衝著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
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敵手,你要殺便殺,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
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殺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
當地,進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你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功人,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
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嗎?」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老先生
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個混
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管什麼隔壁閒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
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今日為維護先師聲名而死,以減我欺瞞他的罪孽。
包三先生,你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絕不認錯,絕不道歉,明知自己錯了,一張
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生前沒什麼好聲名,死後聲名更糟。這種人早該殺了,
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的兒子徒弟,都是這麼一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
人,什麼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向
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一股勁風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
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諸保昆撲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
出,正中他臂部,將他上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折,肩頭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盧,一蹺一拐的奔進廳
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將他身
子高高拋起,拍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梁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
次又撲將過來。包三先生皺眉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你不得嗎
?」諸保昆叫道:「你殺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
拗斷,跟著一錐戳在自己左肩,一錘戳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鮮血淋漓。他這一
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但見他為了維護先師聲名而
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
姑蘇慕容氏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你們性命?包三哥若要盡數殺了
你們,只怕也不是什麼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
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細訪查為是。」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裡是我
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後
會有期。」微一點頭,走了出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當見包三先生武功高強,行事詭怪,頗想結識這位江湖奇人,兼之對王
語嫣胸中包羅萬有的武學,覬覦之心也是未肯便收,當下站起身來,便欲開言。
包三先生大聲道:「姚伯當,我跟你說,你那膿包師弟秦伯起,他再練三十年,
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練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
不許你說一句話,快快給我滾了出去。」姚伯當一愕之下,臉色鐵青,伸手按住
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這點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門弄斧。我叫你快滾,
你便快滾,哪還有第二句說話的餘地?」
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推在
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拼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
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連踢,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餘柄單刀紛紛飛
起,向秦家寨群盜射了過去,只是去勢甚緩。群豪隨手接過,刀一入手,便是一
怔,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著不能不想到,他
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時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向,插
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卻極為狼狽。
包三先生道:「姚伯當,你滾不滾出去?」姚伯當苦笑道:「包三先生於姚
伯當有救命之恩,我這條性命全是閣下所賜。閣下有命,自當遵從,告辭了。」
說著躬身行禮,左手一揮,道:「大夥兒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滾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當一愕,道:「
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滾便是滾,你到底滾不滾?」
姚伯當心想此人古怪,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當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廳門
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總之不是滾。」
身形晃動,已欺到了姚伯當身後,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後頸。姚伯當右肘反撞,
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當身子離地,右叉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著抓住他後臀提起,大聲喝道:「我阿朱妹子的莊子,豈由
得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有這麼容易?滾你媽的吧!」雙手一送,姚伯當一個
龐大的身子便著地直滾了出去。
姚伯當已被他順手閉住了穴道,無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滾到門邊,
幸好廳門甚寬,不會撞到頭腳,咕碌碌的便滾了出去。秦家寨群盜發一聲喊,紛
紛追出,將他抱起。姚伯當道:「快走,快走!」眾人一窩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譽橫看堅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
什麼路數?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讓嚴媽媽給捉住了,處境十分危急,幸蒙這
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
向他問問。」包三先生道:「這麼說,你是要他留著了?」王語嫣道:「不錯。
」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道:
「什麼喝醋?」包三先生指著段譽道:「這人油頭粉面,油腔滑調,你可別上了
他的當。」王語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麼當?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
訊息嗎?我想不會吧。」
包三先生聽她言語一片天真爛漫,倒也不便多說,向著段譽嘿嘿嘿的冷笑三
聲,說道:「聽說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
批糊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照實說來。」
段譽心中有氣,冷笑道:「你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你便要拷打我不
是?」包三先生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
,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譽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幹什麼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刑拷打。」
段譽任其自然,只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
來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強
忍痛楚,只是不理。阿碧忙道:「三哥,這位段公子的脾氣高傲得緊,他是我們
救命恩人,你別傷他。」包三先生點點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
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說著緩緩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
。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見姚伯當、司馬林等一干人已經不在,歡天喜地的走
進廳來。阿朱道:「你先去刷兩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後給我們弄點
精緻的小菜。有一點兒不乾淨,包三爺定要給你過不去。」老顧微笑點頭,連說
:「包你乾淨,包你乾淨!」
聽香水榭中的婢僕在一間花廳中設了筵席。阿朱請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譽
坐了次位,王語嫣從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譽白了一眼,說道:「王姑娘,這裡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
說不得的,何況油頭粉面的小白臉,我更是信不這……」
段譽聽得氣往上衝,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氣,我們包三哥的脾氣麼,向來是這樣的。他
大號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
日頭從西天出來了。你請坐。」
段譽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
捨不得不跟她同席,於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面,靠不住
得很。你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卻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
……」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裡笑出來,只聽包不同
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
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醜陋異
常,可稱英丑。」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
派幫一個忙,至於辦什麼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
派交朋友,那就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
蘇慕容』武功雖高,萬里外發出『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
地你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
兄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
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麼
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帳都寫在『姑蘇慕容
』帳上。本來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
風四哥有架可打,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
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得,走遍天下,總是有架打的。」
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挺撞
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麼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
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為他們的副幫主馬大
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兇沒什麼大
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
。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這點了一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
,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只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
『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哥,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為你溫柔可愛。我這樣說,
為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
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現欺侮她,
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
,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
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哪個王八蛋在跟咱們這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
。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上青雲莊去。鄧大嫂
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
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
哥,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
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為重,不可多樹強敵。』」他說了這句話,王
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段譽假裝沒注意,挾起一筷
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
,畢竟還差著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
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兩個各有各的好。」
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包不同和
阿朱、阿碧齊道:「二哥有訊息捎來。」三人離席走到簷前,抬起頭來,只見一
頭白鴿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
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
:「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王語嫣問道:「
去哪裡?有什麼事?」包不同一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
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
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為難
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
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
可熱鬧了。」說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麼。包不同交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
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
文理。她讀過的書著實不少,這般文字卻是第一次看到,皺眉道:「那是什麼?
」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哥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間中變化出
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聲的當作三聲,如此掉來掉去。我
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
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時現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不少,中原西域什
麼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
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公子爺取齊。」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裡的事,趕過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
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搗亂得怎麼了。」包不同道:「公冶
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段
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麼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謝天謝地
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
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你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
!姓段的,你這就請便吧。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來加上一雙耳朵,
一張嘴巴。我們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觀戰喝采。」
段譽明知在這裡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
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
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王語
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裡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
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已飛到慕容公子身畔,
不由得又是惱怒,又是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歷了不少驚
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
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是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人人都當他是天上鳳凰一般。什麼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
麼放在心上,只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須借我
一船一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
。」
段譽氣憤憤的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
最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著大
踏步便走出廳門。
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麼來歷,也得相個明白。」王語嫣道
:「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
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
我可高攀不上。」
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為什麼不高興?
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嗎?」阿朱道:「我們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
必太過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說著笑嘻嘻的行下禮去,阿碧跟著行
禮。
段譽還了一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盪開,
駛入湖中。只覺胸中鬱悶難當,到底為了什麼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
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依稀聽得阿碧說道:
「阿朱阿姊,公子替換的內衣褲夠不夠?今晚咱兩個趕著一人縫一套好不好?」
阿朱道:「好啊,你真細心,想得周到。」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2 AM
第十四回 劇飲千杯男兒事
段譽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凌、為南海鱷神逼迫、被延慶太子囚禁、給鳩摩智
俘虜、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所經歷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但從未有如此
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香水榭中並沒哪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卻也
留了餘地,既不如對付諸保昆那麼斷臂傷肩,也不如對付姚伯當那麼踢得他滾了
出去。
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仍是
說不出的鬱悶。
湖上晚風陣陣,帶著菱葉清香。段譽用力扳槳,不知要恨誰才好,他實在說
不出為什麼這樣氣惱。當日木婉清、南海鱷神、延慶太子、鳩摩智、王夫人等給
他的凌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只因為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
段譽的半點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
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后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敵
人,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
,自也對他頗為重視,至於鐘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別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
禮。
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這些日子來,只要有誰提到慕
容公子,立時便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
,以至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獨自盪舟湖上,好像聽到慕容公
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
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不
覺得可恥可笑嗎?」
他心中氣悶,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劃得一個多時辰,充沛的內力
緩緩發勁,竟越劃越覺精神奕奕,心中的煩惡鬱悶也漸漸消減。又劃了一個多時
辰,天漸漸亮了,只見北方迷雲霧中裹著一座小小山峰。他約略辨認方位,聽香
水榭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只須向北劃去,便不會重回舊地。可是他每划一槳,
心中總生出一絲戀戀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駛出一尺,便離王語嫣遠了
一尺。
將近午時,劃到了小山腳下,上岸一問土人,這山叫做馬跡山,已離無錫甚
近。
他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當下
回入舟中,更向北劃,申牌時分,到了無錫城畔。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信步而行,
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熟肉的氣味。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
劃了這幾個時辰的船,早已甚是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只見老
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
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
勺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他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段譽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著樓
邊欄杆自斟自飲,驀地裡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歎。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
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
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面,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
不論江南或是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麼英氣勃勃,似這條
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貨。可見他
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
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這位爺台的酒菜帳
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段譽有心要和他攀
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
,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
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並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稟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涼亭中相會。
」
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
,約會定於三日之後。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
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夥兒
在惠山聚齊。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餘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內力充沛,耳目聰
明,雖不想故意從事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見他低頭沉思,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
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段譽吃了一驚,左手一顫,噹的一響,
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兄台何事驚慌?請過
來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
姓名。那大漢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豈非大是
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有餘味了。」段譽笑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以
為我是敵人。不過『不拘形跡』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啊!」
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大漢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氣,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
取兩隻大碗來,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譽聽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嚇了一
跳。
酒保陪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那大漢指著段譽道:「這位公
子爺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過不多時,取過兩隻大碗,一大罈酒,放在桌上。
那大漢道:「滿滿的斟上兩碗。」酒保依言斟了。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
段譽登感酒氣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時,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哪裡
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那大漢笑道:「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
如何?」
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若是換作平時,他定然敬謝不敏,自稱
酒量不及,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又想:「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
的一夥,不是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便是風四爺了。他已和人家約了在惠山比
武拚鬥,對頭不是丐幫,便是什麼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麼了?我
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輕賤,最多也不過是醉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當即胸膛一挺,大聲道:「在下捨命陪君子,待會酒後失態,兄台莫怪。」
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這碗酒乃是負氣,王語嫣雖不
在身邊,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盡,乃是與慕容復爭氣,絕不肯在心上人面前
認輸,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鴆酒毒藥,也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倒頗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
。」
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子喝乾,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氣,又將一碗酒喝乾。那大漢也喝了一
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譽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
熊焚燒,頭腦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復又怎麼了?好了不起嗎?我怎
可輸給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來,又喝了下來。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
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已感煩惡欲嘔,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臟六
腑似乎都欲翻轉。他緊緊閉口,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突然間丹田中一動,一
股真氣衝將上來,只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盪,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
極為相似,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將那股真氣納向大錐穴。體內酒氣翻湧,
竟與真氣相混,這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不似真氣內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卻也
任其自然,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養老諸
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後豁、前谷諸穴,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他這時
所運的真氣線路,便是六脈神劍中的「少澤劍」。少澤劍本來是一股有勁無形的
劍氣,這時他小指之中,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
初時段譽尚未察覺,但過不多時,頭腦便感清醒,察覺酒水從小指尖流出,
暗叫:「妙之極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漢並沒留心,只見段譽本來醉眼朦
朧,但過不多時,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
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我這酒量是因人而異。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這一大碗嘛
,我瞧也不過二十來杯,一千杯須得裝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
大碗啦。」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隨即依法運氣。他左手搭在酒樓
臨窗的欄杆之上,從小指甲流出來的酒水,順著欄杆流到了樓下牆腳邊,當真神
不知、鬼不覺,沒半分破綻可尋。片刻之間,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盡數逼了
出來。
那大漢見段譽漫不在乎的連盡四碗烈酒,甚是歡喜,說道:「很好,很好,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乾為敬。」斟了兩大碗,自己連乾兩碗,再給段譽斟了兩
碗。
段譽輕描淡寫、談笑風生的喝了下去,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他二人這一賭酒,登時驚動了松鶴樓樓上樓下的酒客,連灶下的廚子、火夫
,也都上樓來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
那大漢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
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罈酒來。
段譽和那大漢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兩人都已
喝了三十來碗。
段譽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虛,這烈酒只不過在自己體內流轉一過,瞬即瀉出,
酒量可說無窮無盡,但那大漢卻全憑真實本領,眼見他連盡三十餘碗,兀自面不
改色,略無半分酒意,心下好生欽佩,初時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夥而懷有敵意,
但見他神情豪邁,英風颯爽,不由得起了愛惜之心,尋思:「如此比拼下去,我
自是有勝無敗。但這漢子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說
道:「仁兄,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漢笑道:「兄台倒還清醒得很,數目算得明白。」段譽笑道:「你我棋
逢敵手,將遇良材,要分出勝敗,只怕很不容易。這樣喝將下去,只弟身邊的酒
錢卻不夠了。」伸手懷中,取出一個繡花荷包來,往桌上一擲,只聽得嗒的一聲
輕響,顯然荷包中沒什麼金銀。段譽被鳩摩智從大理擒來,身邊沒攜帶財物,這
只繡花荷包纏了金絲銀線,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但囊中羞澀,卻也是一望而知
。
那大漢見了大笑,從身邊摸出一錠銀子來,擲在桌上,攜了段譽的手,說道
:「咱們走吧!」
段譽心中喜歡,他在大理之時,身為皇子,難以交結什麼真心朋友,今日既
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卻以無中生有的酒量結交了這條漢子,實是生平未有之
奇。
兩人下得樓來,那大漢越走越快,出城後更邁開大步,順著大路疾趨而前,
段譽提一口氣,和他並肩而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內力充沛之極,這般快步爭走
,卻也絲毫不感心跳氣喘。那大漢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們比
比腳力。」當即發足疾行。
段譽奔出幾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勢向左斜出半
步,這才站穩,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無意踏了這一步,居
然搶前了數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漢。
兩人並肩而前,只聽得風聲呼呼,道旁樹木紛紛從身邊倒退而過。段譽學到「凌
波微步」之時,全沒想到要和人比試腳力,這時如箭在弦,不能不發,只有盡力
而為,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卻是半分也沒有。他只是按照所學步法,加上渾
厚無比的內力,一步步的跨將出去,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卻全然的顧不到了。
那大漢邁開大步,越走越快,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但只要稍緩得幾
口氣,段譽便即追了上來。那大漢斜眼相睨,見段譽身形瀟灑,猶如庭除閒步一
般,步代中渾沒半分霸氣,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幾步,又將他拋在後面,但段譽
不久又即追上。這麼試了幾次,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猶勝於己,要在十數
裡內勝過他並不為難,一比到三、四十里,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比到六十里之
外,自己非輸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說道:「慕容公子,喬峰今日可服你啦。
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
段譽幾步衝過了他身邊,當即轉身回來,聽他叫自己為「慕容公子」,忙道
:「小弟姓段名譽,兄台認錯人了。」
那大漢神色詫異,說道:「什麼?你……你不是慕容復慕容公子?」
段譽微笑道:「小弟來到江南,每日裡多聞慕容公子的大名,實是仰慕得緊
,只是至今無緣得見。」心下尋思:「這漢子將我誤認為慕容復,那麼他自不是
慕容復一夥了。」想到這裡,對他更增幾分好感,問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
姓喬嗎?」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說道:「正是,在下喬峰。」段譽道:「小弟是
大理人氏,初來江南,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實是大幸。」喬峰沉吟
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難怪,難怪。段兄,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幹?」
段譽道:「說來慚愧,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當下將如何被鳩摩智所擒,
如何遇到慕容復的兩名丫環等情,極簡略的說了。雖是長話短說,卻也並無隱瞞
,對自己種種倒霉的醜事,也不文飾遮掩。
喬峰聽後,又驚又喜,說道:「段兄,你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
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段譽喜道:「小弟求之不得。」
兩人敘了年歲,喬峰比段譽大了十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
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大哥」,均是不勝之喜。
段譽道:「小弟在松鶴樓上,私聽到大哥與敵人今晚訂下了約會。小弟雖然
不會武功,卻也想去瞧瞧熱鬧。大哥能允可嗎?」
喬峰向他查問了幾句,知他果然真的絲毫不會武功,不由得嘖嘖稱奇,道:
「賢弟身具如此內力,要學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絕無難處。賢弟
要觀看今晚的會鬥,也無不可,只是生怕敵人出手狠辣陰毒,賢弟千萬不可貿然
現身。」
段譽喜道:「自當遵從大哥囑咐。」喬峰笑道:「此刻天時尚早,你我兄弟
回到無錫城中,再去喝一會酒,然後同上惠山不遲。」
段譽聽他說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適才喝了四十大碗酒,
只過得一會兒,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賭酒,其實是騙你的
,大哥莫怪。」當下說明怎生以內力將酒水從小指「少澤穴」中逼出。喬峰驚道
:「兄弟……你這是『六脈神劍』的奇功嗎?」段譽道:「正是,小弟學會不久
,還生疏得緊。」
喬峰呆了半晌,歎道:「我曾聽家師說起,武林中故老相傳,大理段氏有一
門『六脈神劍』的功夫,能以無形劍氣殺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當真有此一
門神功。」
段譽道:「其實這功夫除了和大哥賭酒時作弊取巧之外,也沒什麼用處。我
給鳩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絕無還手餘地。世人於這六脈神劍渲染過甚,其實失
於誇大。大哥,酒能傷人,須適可而止,我看今日咱們不能再喝了。」
喬峰哈哈大笑,道:「賢弟規勸得是。只是愚兄體健如牛,自小愛酒,越喝
越有精神,今晚大敵當前,須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們周旋一番。」兩人說著
重回無錫城中,這一次不再比拼腳力,並肩緩步而行。
段譽喜結良友,心情極是歡暢,但於慕容復及王語嫣兩人,卻總是念念不忘
,閒談了幾句,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先前誤認小弟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
公子的長相,與小弟有幾分相似不成?」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
慕容復儒雅英俊,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
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復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
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復「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
:「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嗎?」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只
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麼?」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兩個
多月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復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
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絕
技所施。」
說到這裡,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
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
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說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
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又極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
罪慕容公子。他何以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精細,不像霍先生、過
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兇手。」又問:「那
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麼人?」
喬峰道:「那是……」只說得兩個字,只見大路上兩個衣衫破爛、乞兒模樣
的漢子疾奔而來,喬峰便即住口。那兩人施展輕功,晃眼間便奔到眼前,一齊躬
身,一人說道:「啟稟幫主,有四個點子闖入『大義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蔣
舵主見他們似乎來意不善,生怕抵擋不住,命屬下請『大仁分舵』遣人應援。」
段譽聽那二人稱喬峰為「幫主」,神態恭謹之極,心道:「原來大哥是什麼
幫會的一幫之主。」
喬峰點了點頭,問道:「點子是些什麼人?」一名漢子道:「其中三個是女
的,一個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十分橫蠻無禮。」喬峰哼了一聲,道:「蔣舵
主忒也仔細了,對方只不過單身一人,難道便對付不了?」那漢子道:「啟稟幫
主,那三個女子似乎也有武功。」喬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兩
名漢子臉露喜色,齊聲應道:「是!」垂手閃到喬峰身後。
喬峰向段譽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嗎?」段譽道:「這個自然。」
兩名漢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許,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鄉下的田徑。
這一帶都是極肥活的良田,到處河港交叉。
行得數里,繞過一片杏子林,只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林杏花叢中傳出來
:「我慕容兄弟上洛陽去會你家幫主,怎麼你們丐幫的人都到無錫來了?這不是
故意的避而不見嗎?你們膽小怕事,那也不打緊,豈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
空走一趟?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
段譽一聽到這聲音,心中登時怦怦亂跳,那正是滿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
生,心想:「王姑娘跟著他一起來了?不是說還有三個女子嗎?」又想:「丐幫
是天下第一大幫,難道我今日竟和丐幫的幫主拜了把子?」
只聽得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幫喬幫主事先訂了約會
嗎?」包三先生道:「訂不訂約會都一樣。慕容公子既上洛陽,丐幫的幫主總不
能自行走開,讓他撲一個空啊。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那人道:「慕容
公子有無信帖知會敝幫?」包三先生道:「我怎麼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
不是丐幫幫主,怎會知道?你這句話問得太也沒有道理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喬峰臉一沉,大踏步走進林去。段譽跟在後面,但見杏子林中兩起人相對而
立。
包三先生身後站著三個少女。段譽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個女郎的臉,便再也
移不開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語嫣,她輕噫一聲,道:「你也來了?」段譽道:「我也來
了。」就此癡癡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王語嫣雙頰暈紅,轉開了頭,心想:「
這人如此瞧我,好生無禮。」但她知道段譽十分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
暗有喜悅之意,倒也並不著惱。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化子,當先一人眼見喬峰到來,
臉有喜色,立刻搶步迎上,他身後的丐幫幫群一齊躬身行禮,大聲道:「屬下參
見幫主。」
百峰抱拳道:「眾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囂張,說道:「嗯,這位是丐幫的喬幫主嗎?兄弟
包不同,你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了。」喬峰道:「原來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
名,今日得見尊範,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麼英名?江
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傷人。嘿嘿嘿,喬幫
主,你隨隨便便的來到江南,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會,幫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諸幫眾對幫主更是敬若神明。
眾人見包不同對幫主如此無禮,一開口便是責備之言,無不大為憤慨。大義分舵
蔣舵主身後站著的六七個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躍躍欲動。
喬峰卻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請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喬幫主是個人物,知道丐幫中頗有些人才
,因此特地親赴洛陽去拜會閣下,你怎麼自得其樂的來到江南?嘿嘿,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駕臨洛陽敝幫,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訊息,
確當恭候大駕,失迎之罪,先行謝過。」說著抱拳一拱。
段譽心中暗讚:「大哥這幾句話好生得體,果然是一幫之主的風度,倘若他
和包三先生對發脾氣,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點了點頭,道:「這失迎之罪,確是要謝過的,
雖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罰要打,權在別人啊!」
他正說得洋洋自得,忽聽得杏樹叢後幾個人齊聲大笑,聲震長空。大笑聲中
有人說道:「素聞江南包不同愛放狗尼,果然名不虛傳。」
包不同道:「素聞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剛才的狗屁卻又響又臭,莫非是丐
幫六老所放嗎?」
杏樹後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幫六老的名頭,為何還在這裡胡言亂語?」
話聲甫歇,杏樹叢後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鬚白髮,有的紅光滿面,手中各持兵
刃,分佔四角,將包不同、王語嫣等四人圍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幫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幫會,幫中高手如雲,丐幫主老
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氣,眼見丐幫
六老中倒有四老現身,隱然合圍,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
名掃地。」但臉上絲毫不現懼色,說道:「四個老兒有什麼見教?想要跟包三先
生打上一架嗎?為什麼還有兩個老兒不一齊上來?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對包三先
生橫施暗算嗎?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愛的便是打架。」
忽然間半空中一人說道:「世間最愛打架的是誰?是包三先生嗎?錯了,錯
了,那是江南一陣風風波惡。」
段譽抬起頭來,只見一株杏樹的樹枝上站著一人,樹枝不住幌動,那人便隨
著樹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約莫三十二歲年紀,面頰凹陷,留著兩撇鼠尾
須,眉毛下垂,容貌十分醜陋。段譽心道:「看來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說的風
四哥了。」果然聽得阿碧叫道:「風四哥,你聽到了公子的訊息嗎?」
風波惡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對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會再
說不遲。」半空中一個倒斛斗翻了下來,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撲去。
那老者手持一條鋼杖,陡然向前推出,點向風波惡胸口。這條鋼杖有鵝蛋粗
細,推出時勢挾勁風,甚是威猛。風波惡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奪那鋼杖。那老者
手腕一抖,鋼杖翻起,點向他胸口。風波惡叫道:「妙極!」突然矮身,去抓對
方腰脅。那矮胖老者鋼仗已打在外門,見敵人欺近身來,收杖抵禦已然不及,當
即飛腿踢他小腹。
風波惡斜身閃過,卻撲到東首那紅臉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
柄單刀,橫砍而至。那紅臉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頭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長,
見風波惡揮刀削來,鬼頭刀豎立,以刀碰刀,往他刃上硬碰過去。風波惡叫道:
「你兵刃厲害,不跟你碰。」倒縱丈許,反手一刀,砍向南邊的白鬚老者。
那白鬚老者右手握著一根鐵耙,耙上生滿倒齒,乃是一件鎖拿敵人的外門兵
刃。
他見風波惡單刀反砍,而紅臉老者的鬼頭刀尚未收勢,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
架,便成了前後夾擊之形。他自重身份,不願以二對一,當即飄身避開,讓了他
一招。
豈知風波惡好鬥成性,越找得熱鬧,越是過癮,至於誰勝誰敗,倒不如何計
較,而打鬥的種種規矩更從來不守。白鬚老者這一下閃身而退,誰都知道他有意
相讓,風波惡卻全不理會這些武林中的禮節過門,眼見有隙可乘,刷刷刷刷連砍
四刀,全是進手招數,勢若飄風,迅捷無比。
那白鬚老者沒想到他竟會乘機相攻,實是無理已極,忙揮耙招架,連退了四
步方始穩定身形。這時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樹上,已然退無可退,橫過鐵耙,
呼的一耙打出,這是他轉守為攻的殺手鍘之一。那知風波惡喝道:「再打一個。
」竟然不架而退,單刀舞成圈子,向丐幫四老中的第四位長老旋削過去。白鬚長
老這一耙打出,敵人已遠遠退開,只惱得他連連吹氣,白鬚高揚。
這第四位長老兩條手臂甚長,左手中提著一件軟軟的兵刃,見風波惡攻到,
左臂一提,抖開兵刃,竟是一隻裝米的麻袋。麻袋受風一鼓,口子張開,便向風
波惡頭頂罩落。
風波惡又驚又喜,大叫:「妙極,妙極,我和你打!」他生平最愛的便是打
架,倘若對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異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愛游鑒之
人見到奇山大川,講究飲食之人以新穎美味一般。眼見對方以一隻粗麻布袋作器
,他從來沒和這種兵刃交過手,連聽也沒聽見過,喜悅之餘,暗增戒懼,小心翼
翼的以刀尖戳去,要試試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長臂老者陡然間袋交右手,左臂
回轉,揮拳往他面門擊去。
風波惡仰頭避過,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陰,那知道長臂老者練成了極高明的「
通臂拳」功夫,似乎拳力已盡,偏是力盡處又有新力生出,拳頭更向前伸了半尺
。
幸得風波惡一生好鬥,大戰小斗經歷了數千場,應變經驗之豐,當世不作第
二人想,百忙中張開口來,便往他拳頭上咬落。長臂老者滿擬這一拳可將他牙齒
打落幾枚,那料得到拳頭將到他口邊,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竟然咬了過來,急忙
縮手,已然遲了一步,「啊」的一聲大叫,指根處已被他咬出血來。旁觀眾人有
的破口而罵,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經的道:「風四弟,你這招『呂洞賓咬狗』,名不虛傳,果然
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載寒暑的苦練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條白狗
、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為造詣。」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來,段譽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學,你無所
不知,無所不曉。這一招咬人的功夫,卻屬於何門何派?」王語嫣微微一笑,說
道:「這是風四哥的獨門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也
太孤陋寡聞了。『呂洞賓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種咬法,八、九七十
二,一共七十二咬。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譽見王語嫣喜歡聽包不同如此胡
說八道,也想跟著說笑幾句,猛地想起:「那長臂老者是喬大哥的下屬,我怎可
取笑於他?」急忙住口。
這時場中呼呼風響,但見長臂老者將麻袋舞成一團黃影,似已然風波惡籠罩
在內。但風波惡刀法精奇,遮攔進擊,盡自抵敵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數尚未見
底,通臂拳的厲害他適才卻已領教過,「呂洞賓咬狗」這一招,究竟只能僥倖得
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絲毫輕忽。
喬峰見風波惡居然能和這位丐幫四老之一的長臂叟惡鬥百餘招而不落敗,心
下也暗暗稱奇,對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層。丐幫其餘三位長老各自退在一旁,
凝神觀鬥。
阿碧見風波惡久戰不下,擔起憂來,問王語嫣道:「王姑娘,這位長臂老先
生使一隻麻袋,那是什麼武功?」王語嫣皺眉道:「這路武功我在書上沒見過,
他拳腳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的勁道,也夾著湖
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的套子,瞧來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獨創的。」
她這幾句話說得並不甚響,但「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
十一路三節棍」這兩個名稱,聽在長臂叟耳中卻如轟轟雷鳴一般。他本是湖北阮
家的子弟,三節棍是家傳的功夫,後來殺了本家長輩,犯了大罪,於是改姓換名
,捨棄三節棍絕不再用,再也無人得知他的本來面目,不料幼時所學的武功雖然
竭力摒棄,到了劇鬥酣戰之際,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來,心下大驚:「這女娃兒
怎地得知我的底細?」他還道自己隱瞞了數十年的舊事已為她所知,這麼一分心
,被風波惡連攻數刀,竟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連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見風波惡揮刀砍倒,當即飛起左足,往他右手手
腕上踢去。風波惡單刀斜揮,逕自砍他左足,長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鴛鴦連環,
身子已躍在半空。風波惡見他恁大年紀,身手矮健,不減少年,不由得一聲喝采
:「好!」左手呼的一拳擊出,打向他的膝蓋。眼見長臂叟身在半空,難以移動
身形,這一拳只要打實了,膝蓋縱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斷。
風波惡見自己這一拳距他膝頭已近,對方仍不變招,驀覺風聲勁急,對方手
中的麻袋張開大口,往自己頭頂罩落。他這拳雖能打斷長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
大一個腦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豈不糟糕之極?這一拳直擊急忙改為橫掃,要
將麻袋揮開。長臂叟右手微側,麻袋口一轉,已套住了他拳頭。
麻袋的大口和風波惡小小一個拳頭相差太遠,套中容易,卻決計裹他不住。
風波惡手一縮,便從麻袋中伸了出來。突然間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細針刺了一
下,垂目看時,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一隻小小蠍子釘在自己手背之上。這只蠍子
比平常蠍子為小,但五色斑斕,模樣可怖。風波惡情知不妙,用力甩動,可是蠍
子尾巴牢牢釘住了他手背,怎麼也甩之不脫。
風波惡急忙翻轉左手,手背往自己單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聲輕響,五色蠍
子立時爛成一團。但長臂叟既從麻袋中放了這頭蠍子出來,絕不是好相與之物,
尋常一個丐幫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厲害,何況是六大長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躍
開丈許,從懷中取出一顆解毒丸,拋入口中吞下。
長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語嫣打量,尋思:「這女娃兒如何
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關心,忙問:「四弟覺得如何?」風波惡左手揮了兩下,覺得並
無異狀,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蠍,絕不能沒有古怪。」說道:「沒有
什麼……」只說得這四個字,突然間咕咚一聲,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
,連問:「怎麼?怎麼?」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笑得極是勉強。
包不同大驚,忙伸手點了他手腕、肘節、和肩頭三頭關節中的穴處穴道,要
止住毒氣上行,豈知那五色彩蠍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極,雖然不是「見血封喉」,
卻也是如響斯應,比一般毒蛇的毒性發作得更快。風波惡張開了口想說話,卻只
發出幾下極難聽的啞啞之聲。包不同眼見毒性厲害,只怕已然無法醫治,悲憤難
當,一聲大吼,便向長臂老者撲了過去。
那手持鋼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車輪戰嗎?讓我矮冬爪來會會姑蘇的英豪
。」
鋼杖遞出,點向包不同。這兵刃本來甚為沉重,但他舉重若輕,出招靈動,
直如一柄長劍一般。包不同雖然氣憤憂急,但對手大是勁敵,卻也不敢怠慢,只
想擒住這矮胖長老,逼長臂叟取出解藥來救治風四弟,當下施展擒拿手,從鋼杖
的空隙中著著進襲。
阿朱、阿碧分站風波惡兩側,都是目中含淚,只叫:「四哥,四哥!」
王語嫣於使毒、治毒的法門一竅不通,心下大悔:「我看過的武學書籍之中
,講到治毒法門的著實不少,偏生我以為沒什麼用處,瞧也不瞧。當時只消看上
幾眼,多多少少能記得一些,此刻總不至束手無策,眼睜睜的讓風四哥死於非命
。」
喬峰見包不同與矮長老勢均力故,非片刻間能分勝敗,向長臂叟道:「陳長
老,請你給這位風四爺解了毒吧!」長臂叟陳長老一怔,道:「幫主,此人好生
無禮,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後患不小。」喬峰點了點頭,道:「話是不錯。但
咱們尚未跟正主兒朝過相,先傷他的下屬,未免有恃強凌弱之嫌。咱們還是先站
定了腳跟,佔住了理。」陳長老氣憤憤的道:「馬副幫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
所害,報仇雪恨,還有什麼仁義理數好說。」喬峰臉上微有不悅之色,道:「你
先給他解了毒,其餘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陳長老心中雖一百個不願意,但幫主之命終究不敢違拗,說道:「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走上幾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幫主仁義為先,
這是解藥,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喬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又向陳長老福了福
,道:「多謝喬幫主,多謝陳長老。」接過了那小瓶,問道:「請問長老,這解
藥如何用法?」陳長老道:「吸盡傷口中的毒液之後,將解藥敷上。」他頓了一
頓,又道:「毒液若未吸盡,解藥敷上去有害無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
!」回身拿起了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創口中的毒液。
陳長老大聲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麼?」陳長老道:「女子
吸不得!」阿碧臉上微微一紅,道:「女子怎麼了?」陳長老道:「這蠍毒是陰
寒之毒,女子性陰,陰上加陰,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語嫣三人都將信將疑,雖覺這話頗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無
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這一邊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與矮老
者鬥得正劇,但見杖影點點,掌勢飄飄,一時之間難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
,暫且罷鬥,且回來救了四哥再說。」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間,一交上了手,要想脫身而退,卻也
不是數招內便能辦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牽連生死,要是誰能進退自如,那便
可隨便取了對方性命,豈能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包不同聽到阿朱的呼叫,心知
風波惡傷勢有變,心下焦急,搶攻數招,只盼擺脫矮老者的糾纏。
矮老者與包不同激鬥已逾百招,雖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極強的長
大兵刃,對方卻是空手,強弱顯已分明。矮老者揮舞鋼杖,連環進擊,均被包不
同一一化解,情知再鬥下去,多半有輸無贏,待見包不同攻勢連盛,還道他想一
舉擊敗自己,當下使出全力反擊。丐幫四老在武功上個個有獨到的造詣,青城派
的諸保昆、司馬林、秦家寨的姚伯當都被包不同在談笑之間輕易打發,這矮老者
卻著實不易對付。包不同雖佔上風,但要真的勝得一招半式,卻還須看對方的功
力如何,而矮老者顯然長力甚強。
喬峰見王語嫣等三個少女臉色驚惶,想起陳長老所飼彩蠍毒性極為厲害,也
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屬下攻擊敵人,情勢便再凶險百倍
,也是無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險,去救治敵人,這號令可無論如何不
能出口。
他當即說道:「我來給風四爺吸毒好了。」說著便走向風波惡身旁。
段譽見到王語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風波惡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喬
峰是結義兄長,自己去助他敵人,於金蘭之義著實有虧,雖然喬峰曾命陳長老取
出解藥,卻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待見喬峰走向風波惡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
,忙道:「大哥,讓小弟來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
步法,身形側處,已搶在喬峰之前,抓起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創
口吸去。
其時風波惡一隻手掌已全成黑色,雙眼大睜,連眼皮肌肉也已僵硬,無法合
上。
段譽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見那毒血色如黑墨,眾人看了,均覺駭異
。段譽一怔,心道:「讓這黑血流去後再吸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過莽牯
朱蛤,蠍毒萬遠不及,一吸之下,便順勢流了出來。突然風波惡身子一動,說道
:「多謝!」
阿朱等盡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會說話了。」只見黑血漸淡,慢慢變
成了紫色,又流一會,紫血變成了深紅色。阿碧忙給他敷上解藥,包不同給他解
開穴道。頃刻之間,風波惡高高腫起的手背已經平復,說話行動,也已全然如初
。
風波惡向段譽深深一揖,說:「多謝公子爺救命之恩。」段譽急忙還禮,道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風波惡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卻是
大事。」從阿碧中接過小瓶,擲向陳長老,道:「還了你的解藥。」又向喬峰抱
拳道:「自當奉陪。」風波惡一斜身,向手中持耙的長老叫道:「我來領教領教
閣下商招。」
阿朱、阿碧都大吃一驚,齊聲叫道:「四哥不可,你體力尚未復元。」風波
惡叫道:「有架不打,枉自為人!」單刀霍霍揮動,身隨刀進,已砍向持耙長老
。
那使耙的長老白眉白鬚,成名數十載,江湖上什麼人物沒會過,然見風波惡
片刻之間還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豈知一轉眼間,立即又生龍活虎般的殺來,如
此兇悍,實所罕有,不禁心下駭然,他的鐵耙本來變化繁複,除了擊打掃刺之外
,便有鎖拿敵人兵刃的奇異手法,這時心下一怯,功夫減了幾成,變成了只有招
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喬峰眉頭微皺,心想:「這位風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
性命,怎地不分青紅皂白的又去亂鬥?」
眼見包不同和風波惡兩人都漸佔上風,但也非轉眼間即能分出勝敗。高手比
武,瞬息萬變,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七了,或者對手偶有疏忽,本來處於劣勢者
立時便能平反敗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灼者立時便能平反敗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
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走來,跟著北方也有人過來,人數更多。段譽
向喬峰低聲道:「大哥,有人來了!」喬峰也早聽見,點了點頭,心想:「多半
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馬到了。原來這姓包和姓風的兩人先來纏住我們,然後大隊
人手一齊來攻。」正要暗傳號令,命幫眾先行向西、向南分別撤走,自己和四長
老及蔣舵主斷後,忽聽得西方和南方同時有腳步雜沓之聲。卻是四面八方都來了
敵人。
喬峰低聲道:「蔣舵主,南方敵人力道最弱,待會見我手勢,立時便率領眾
兄弟向南退走。」蔣舵主道:「是!」
便在此時,東方杏子樹後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襤褸,頭髮蓬亂,或持
兵器,或拿破碗竹仗,均是丐幫中幫眾。跟著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幫弟子走了
出來,各人神色嚴重,見了喬峰也不行禮,反而隱隱含有敵意。
包不同和風波惡陡然間見到有這許多丐幫人眾出現,暗自心驚,均想:「如
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脫身才好?」
然而這時最驚訝的卻是喬峰。這些人都是本幫幫眾,平素對自己極為敬重,
只要遠遠望見,早就奔了過來行禮,何以今日突如其來,連「幫主」也不叫一聲
?他正大感疑惑,只見西首和南首也趕到了數十名幫眾,不多時之間,便將杏林
叢中的空地擠滿了,然而幫中的首腦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長老和蔣舵主之外,
餘人均不在內。喬峰越來越驚,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強最惡的敵人,
也從來不似此刻這般駭異,只想:「難道丐幫忽生內亂?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和
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風波惡和二長老兀自激戰不休,王語嫣等又在
一旁,當著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詢問。
陳長老忽然高聲叫道:「結打狗陣!」東南西北四面的丐幫幫眾之中,每一
處都奔出十餘人、二十餘人不等,各持兵刃,將包不同、矮長老等四人圍住。
包不同見丐幫頃刻間佈成陣勢,若要硬闖,自己縱然勉強能全身而退,風波
惡中毒後元氣大耗,非受重傷不可,要救王語嫣等三人更是難加難。當此情勢,
莫過於罷手認輸,實於聲名無損。但包不同性子執拗,常人認為理所當然之事,
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風波惡卻又是愛鬥過於性命,只要有打鬥的機會,不論
是勝是敗,結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誰是誰非,總之是惡鬥到底再說。
是以強弱之勢早已分明,包風二人卻仍大呼酣戰,絲毫不屈。
王語嫣叫道:「包三哥、風四哥,不成了。丐幫這打狗陣,你們兩位破不了
的,還是及早住手吧。」
風波惡道:「我再打一會,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說話時一分心
,嗤的一聲響,肩頭被白鬚長老掃了一耙,耙上倒齒鉤得他肩頭血肉淋漓。
風波惡罵道:「你奶奶的,這一招倒厲害。」刷刷刷連進三招,直是要和對
方同歸於盡的模樣。白鬚老者心道:「我和你又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
?」當下守住門戶,不再進攻。
陳長老長聲唱道:「南面弟兄來討飯喲,啊喲哎唷喲……」他唱的是乞丐的
討飯調,其實是在施發進攻的號令。站在南首的數十名乞丐各舉兵刃,只等陳長
老歌聲一落,立時便即湧上。
喬峰自知本幫這打狗陣一發動,四面幫眾便此上彼下,非將敵人殺死殺傷,
決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願和姑蘇慕容氏貿然結下深仇,當下左手一揮
,喝道:「且慢!」晃身欺到風波惡身側,左手往他面門抓去,風波惡向右急閃
,喬峰右手順勢而上,已抓住他手腕,夾手將他單刀奪了過來。
王語嫣叫道:「好一招『龍爪手』『搶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
口,右掌要斬你腰脅,左手便抓你的『氣戶穴』,這是『龍爪手』中的『沛然有
雨』!」
她說「左肘要撞你胸口」,喬峰出手和她所說若合符節,左肘正好去撞包不
同胸口,待得王語嫣說「右掌要斬你腰脅」,他右掌正好去斬包不同腰脅,一個
說,一個作,便練也練不到這般合拍。王語嫣說到第三句上,喬峰右手五指成鉤
,已抓在包不同的「氣戶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氣憤憤的道:「好一個『沛然有雨』
!大妹子,你說得不遲不早,有什麼用?早說片刻,也好讓我有個預備。」
王語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強,出手時事先全沒朕兆,我瞧不出來,真是對
不起了。」包不同道:「什麼對得起,對不起?咱們今天的架是打輸啦,丟了燕
子塢的臉。」回頭一看,只見風波惡直挺挺的站著。卻是喬峰奪他單刀之時,順
勢便點了他的穴道,否則他怎肯乖乖的罷手不鬥?
陳長老見幫主已將包、風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調沒唱完,便即戛然而止。
丐幫四長老和幫中高手見喬峰一出手便制住對手,手法之妙,實是難以想像
,無不衷心欽佩。
喬峰放開包不同的「氣戶穴」,左手反掌在風波惡肩頭輕拍幾下,解開了他
被封住的穴道,說道:「兩位請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實在相差太遠,人家便沒什麼「打狗
陣」,沒什麼四長老聯手,那也輕輕易易的便操勝算,這時候自己多說一句話,
便是多丟一分臉,當下一言不發,退到了王語嫣身邊。
風波惡卻道:「喬幫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過適才這一招輸得不大服氣,
你有點出我無意,攻我無備。」喬峰道:「不錯,我確是出你不意,攻你無備。
咱們再試幾招,我接你的單刀。」一句話甫畢,虛空一抓,一股氣流激動地下的
單刀,那刀竟然跳了起來,躍入了他手中,喬峰手指一撥,單刀倒轉刀柄,便遞
向風波惡的身前。
風波惡登時便怔住了,顫聲道:「這……這是『擒龍功』吧?世上居然真的
……真的有人會此神奇武功。」
喬峰微笑道:「在下初窺門徑,貽笑方家。」說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語嫣射
去。
適才王語嫣說他那一招「沛然有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實令他詫異之極
,這時頗想知道這位精通武學的姑娘,對自己這門功夫有什麼品評。
不料王語嫣一言不發,對喬峰這手奇功宛如視而不見,原來她正自出神:「
這位喬幫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齊名,江湖上有道是『北喬峰,南慕容』
,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風波惡搖了搖頭,道:「我打你不過,強弱相差太遠,打起來興味索然,喬
幫主,再見了。」他打了敗仗,竟絲毫沒有垂頭喪氣,所謂「勝固欣然敗亦喜」
,只求有架打,打得緊張火熾,那便心滿意足,是輸是贏,卻是全不縈懷,實可
說深得「斗道」之三昧,他舉手和喬峰別過,向包不同道:「三哥,聽說公子爺
去了少林寺,那兒人多,定然有架打,我這便去。你們慢慢再來吧。」他深恐失
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當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臉上無光!再練十年兮,又輸精光
!不如罷休兮,吃說當光!」高聲而吟,揚長而去,倒也輸得瀟灑。
王語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們卻又到哪裡找……找他
去?」阿朱低頭道:「這兒丐幫他們要商量正經事情,咱們回無錫城再說。」轉
頭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三人走啦!」喬峰點頭道:「三位自便。」
東首丐幫之中,忽然走出一個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臉孔說道:「啟稟幫
主,馬副幫主慘死的大仇尚未得報,幫主怎可隨隨便便的就放走敵人?」這幾句
話似乎相當客氣,但神色間咄咄逼人,絲毫沒有下屬之禮。
喬峰道:「咱們來到江南,原是為報馬二哥的大仇而來。但這幾日來我多方
查察,覺得殺害馬二哥的兇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號「十方秀才」,為人足智多謀,武功高強,是
幫中地位僅次於十六大長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問道:「幫主何所
見而云然?」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正要離去,忽聽得丐幫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復,三人對慕
容復都極關懷,當下退在一旁靜聽。
只聽喬峰道:「我也只是猜測而已,自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全冠清道:
「不知幫主如何猜測,屬下等都想知道。」喬峰道:「我在洛陽之時,聽到馬二
哥死於『鎖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
身』這句話,尋思馬二哥的『鎖喉擒拿手』天下無雙無對,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
,再無旁人能以馬二哥本身的絕技傷他。」全冠清道:「不錯。」喬峰道:「可
是近幾日來,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盡然,這中間說不定另有
曲折。」全冠清道:「眾兄弟都願聞其詳,請幫主開導。」
喬峰見他辭意不善,又察覺到諸幫眾的神氣大異平常,幫中定已生了重大變
故,問道:「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呢?」全冠清道:「屬下今日並沒見到兩位長
老。」
喬峰又問:「大仁、大信、大勇、大禮四舵的舵主又在何處?」全冠清側頭
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問道:「張全祥,你們舵主怎麼沒來?」那長袋弟子道
:「嗯……嗯……我不知道。」
喬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於心計,辦事幹練,原是自己手下一個極得
力的下屬,但這時圖謀變亂,卻又成了一個極厲害的敵人,見那七袋弟子張全祥
臉色有愧色,說話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對,喝道:「張全祥,你將本
舵方舵主殺害了,是不是?」張全祥大驚,忙道:「沒有,沒有!方舵主好端端
的在那裡,沒有死,沒有死!這……這不關我事,不是我幹的。」喬峰厲聲道:
「那麼是誰幹的?」這句話並不甚響,卻充滿了威嚴。張全祥不由得渾身發抖,
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喬峰知道變亂已成,傳功、執法等諸長老倘若未死,也必已處於重大的危險
之下,時機稍縱即逝,當下長歎一聲,轉身問四大長老:「四位長老,到底出了
什麼事?」
四大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開口說話。喬峰見此情狀,知道
四大長老也參與此事,微微一笑,說道:「本幫自我而下,人人以義氣為重……
」話到這裡,霍地向後連退兩步,每一步都是縱出尋丈,旁人便是向前縱躍,也
無如此迅捷,步度更無這等闊大。他這兩步一退,離全冠清已不過三尺,更不轉
身,左手反過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鳩尾」兩穴。
全冠清武功之強,殊不輸於四大長老,豈不知一招也無法還手,便被扣住。
喬峰手上運氣,內力從全冠清兩處穴道中透將進去,循著經脈,直奔他膝關節的
「中委」、「陽台」兩穴。他膝間酸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諸幫眾無不失色
,人人駭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喬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亂,全冠清必是主謀,若不將他一舉制住,
禍亂非小,縱然平服叛徒,但一場自相殘殺勢所難免。丐幫強敵當前,如何能自
傷元氣?眼見四周幫眾除了大義分舵諸人之外,其餘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
,爭鬥一起,那便難以收拾。因此故意轉身向四長老問話,乘著全冠清絕不防備
之時,倒退扣他經脈。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似乎行若無事,其實是出盡
他生平所學。
要是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雖能制住全冠清,卻不能以內力沖激
他膝關節中穴道,和他同謀之人說不定便會出手相救,爭鬥仍不可免。這麼迫得
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誰都不敢再有異動。
喬峰轉過身來,左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說道:「你既已知錯,跪下倒也不
必。生事犯上之罪,卻絕不可免,慢慢再行議處不遲。」右肘輕挺,已撞中了他
的啞穴。
喬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惡辨,若有說話之機,煽動幫眾,禍患難泯,此刻危機
四伏,非得從權以斷然手段處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讓他垂首而跪,大聲向張
全祥道:「由你帶路,引導大義分舵蔣舵主,去請傳功、執法長老等諸位一同來
此。你好好聽我號令行事,當可減輕你的罪責。其餘各人一齊就地坐下,不得擅
自起立。」
張全祥又驚又喜,連聲應道:「是,是!」
大義分舵蔣舵主並未參與叛亂密謀,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早就氣惱之極
,滿臉脹得通紅,只呼呼喘氣,直到喬峰吩咐他隨張全祥去救人,這才心神略定
,向本舵二十餘名幫眾說道:「本幫不幸發生變亂,正是大夥兒出死力報答幫主
恩德之時。大家出力護主,務須遵從幫主號令,不得有違。」他生怕四大長老等
立時便會群起發難,雖然大義分舵與叛眾人數相差甚遠,便幫主也不致不孤掌難
鳴。
喬峰卻道:「不!蔣兄弟,你將本舵兄弟一齊帶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
差失。」蔣舵主不敢違命,應道:「是!」又道:「幫主,你千萬小心,我盡快
趕回。」喬峰微微一笑,道:「這裡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過
一時生了些意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會
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約,押後七日。」蔣舵主躬身答應,領了本舵幫眾,自
行去了。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心下卻著實擔憂,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餘名幫眾一
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譽、王語嫣、阿朱、阿碧四個外人之外,其餘二百來人都是
參與陰謀的同黨,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可十分難以
應付。他四顧群豪,只見各人神色均甚尷尬,有的強作鎮定,有的惶惑無主,有
的卻是躍躍欲試,頗有鋌而走險之意。四周二百餘人,誰也不說一句話,只要有
誰說出一句話來,顯然變亂立生。
此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暮色籠罩,杏林邊薄霧飄繞。喬峰心想:「此刻
唯有靜以待變,最好是轉移各人心思,等得傳功長老等回來,大事便定。」
一瞥眼間見到段譽,便道:「眾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歡,新交了一位好朋
友,這位是段譽段兄弟,我二人意氣相投,已結拜為兄弟。」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聽得這書獃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幫喬幫主拜了把子,都大
感詫異。
只聽喬峰續道:「兄弟,我給你引見我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譽
的手,走到那白鬚白髮、手使倒齒鐵耙的長老鐵前,說道:「這位宋長老,是本
幫人人敬重的元老,他這倒齒鐵耙當年縱橫江湖之時,兄弟你還沒出世呢。」段
譽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見高賢,幸何如之。」說著抱拳行禮。宋長老勉強
還了一禮。
喬替峰又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說道:「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
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討教武功,奚長老於我,可說是半師半友,情義
甚為深重。」段譽道:「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武功果然了
得,佩服,佩服。」奚長老性子直率,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特別提到昔
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裡糊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
感慚愧。
喬峰引見了那使麻袋的陳長老後,正要再引見那使鬼頭刀的紅臉吳長老,忽
聽得腳步聲響,東北角上有許多人奔來,聲音嘈雜,有的連問:「幫主怎麼樣?
叛徒在哪裡?」有的說:「上了他們的當,給關得真是氣悶。」亂成一團。
喬峰大喜,但不願缺了禮數,使吳長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譽引見,表明吳
長老的身份名望,這才轉身,只見傳功長老、執法長老,大仁、大勇、大禮、大
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批幫眾,一時齊到。各人都有無數言語要說,但在幫主跟
前,誰也不敢任意開口。
喬峰說道:「大夥兒分別坐下,我有話說。」眾人齊聲應道:「是!」有的
向東,有的向西,各按職分輩份,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譽瞧來,群
丐似乎亂七、八糟的四散而坐,其實何人在前,何人在後,各有序別。
喬峰見眾人都守規矩,心下先自寬了三分,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丐幫多
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餘年來號稱為武林中第一大幫。既然人多勢眾,大夥兒
想法不能齊一,那也是難免之事。只須分說明白,好好商量,大夥兒仍是相親相
愛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將一時的意氣紛爭,瞧得太過重了。」他說這幾句話時
神色極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細加盤算,決意寧靜處事,要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
,說什麼也不能引起丐幫兄弟的自相殘殺。
眾人聽他這麼說,原來劍撥弩張之勢果然稍見鬆弛。
坐在喬峰右首的一個臉色蠟黃的老丐站起身來,說道:「請問宋奚陳吳四位
長老,你們命人將我們關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麼意思?」這人是丐幫中
的執法長老,名叫白世鏡,向來鐵面無私,幫中大小人等,縱然並不違犯幫規刑
條,見到他也是懼怕三分。
四長老中宋長老年紀最大,隱然是四長老的首腦。人臉上泛出紅色,咳嗽一
聲,說道:「這個……這個……嗯……咱們是多年來同患難、共生死的好兄弟,
自然並無惡意……白……白執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那也不必介意。」
眾人一聽,都覺他未免老得太也糊塗了,幫會中犯上作亂,那是何等的大事
,豈能說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就此輕輕一筆帶過?
白世鏡道:「宋長老說並無惡意,實情卻非如此。我和傳功長老他們,一起
被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滿柴草硝磺,說道我們若想逃走,立時
便引火燒船。宋長老,難道這並無惡意嗎?」宋長老道:「這個……這個嘛,確
是做得太過份了些。在家都是一家人,向來親如兄弟骨肉,怎麼可以如此蠻來?
以後見面,這………這不是挺難為情嗎?」他後來這幾順話,已是向陳長老而說
。
白世鏡指著一條漢子,厲聲道:「你騙我們上船,說是幫主呼召。假傳幫主
號令,該當何罪?」那漢子嚇得渾身籟籟發抖,顫聲道:「弟子職份低微,如何
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說到這裡,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
是說:「本舵全舵主叫我騙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屬,不敢公然指證。白
世鏡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漢子垂首不語,不敢說是,也不敢
說不是。白世鏡道:「全舵主命你假傳幫主號令,騙我上船,你當時知不知這號
令是假?」那漢子臉上登時全無半點血色,不敢作聲。
白世鏡冷笑道:「李春來,你向來是個敢作敢為的硬漢,是不是?大丈夫有
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
李春來臉上突顯剛強之色,胸膛一挺,朗聲道:「白長老說得是。我李春來
做錯了事,是殺是剮,任憑處分,姓李的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我向你傳達幫
主號令之時,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鏡道:「是幫主對你不起嗎?是我對你不起嗎?」李春來道:「都不是
,幫主待屬下義重如山,白長老公正嚴明,誰都沒有異言。」白世鏡厲聲道:「
然則那是為了什麼,到底是什麼緣故?」
李春來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喬峰瞧了一眼,大聲道:「屬下
違反幫規,死有應得,這中間的原因,非屬下敢說。」手腕一翻,白光閃處,噗
的一聲響,一柄刀已刺入心口,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對準了心臟,刀尖穿心而
過,立時斷氣斃命。
諸幫眾「嘩」的一聲,都驚呼出來,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誰也沒有移動。
白世鏡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你明知號令是假,卻不向幫主舉報,反來騙
我,原該處死。」轉頭向傳功長老道:「項兄,騙你上船的,卻又是誰?」
突然之間,人叢中一人躍起身來,向林外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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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01:13 AM
第十五回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
這人背上負著五隻布袋,是丐幫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極是匆忙,不問可知,
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歎息一聲,並不
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
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那五
袋弟子顫聲道:「我……我……我……」連說了六七個「我」字,再也說不出第
二個字來。
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幫弟子,須當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
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大
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我
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
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佔了上風,我們由你處置便是。吳
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噹的一聲,將鬼頭
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去幫主」的密謀吐露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
這幾句話,所有參與密謀之人,心中無不明白,可就誰也不敢宣之於口,吳
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隱。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違犯幫規第一條。執
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綁。
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
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
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密謀之人如果
立時發難,喬峰難免寡不敵眾。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
勇、大禮五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
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動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
奚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後,陳長老便欲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歎息
,拋下手中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此時天已全黑,白世鏡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綁各人的臉上,顯出
來的盡是一片沮喪陰沉之意。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
斷呢,還是須得旁人動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的話仍是說不出
來,但見他抽出身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竟無法向自
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叫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
住他右臂,用力一揮,割斷了他喉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
。
原來丐幫中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處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
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執法弟子動手,那麼罪孽永遠不能
清脫。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內變,都覺自己
是局外人,窺人陰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開,卻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
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屍橫
就地,不久之前還是威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此後尚有許多驚
心動魄的變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處境甚是尷尬。段譽與喬峰義結
金蘭,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感激,這時
見他平定逆亂,將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縛,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回思自受
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
內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
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實是有功無過,何以突然之間,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
叛?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
長風這等耿直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
事,竟連自己也不知嗎?
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並非巧取
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
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本幫受人圍攻,處境十分凶險
,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丐幫這才轉危為安,這裡許多兄弟都是親眼得見。
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處事麼
允,咱們大夥兒擁戴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意會起意叛亂?全
冠清,你當眾說出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啞穴,對白世鏡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開口回答,喬
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穴道,說道:「全舵主,我喬
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你儘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
全冠清一躍站起,但腿間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
大事,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說完這句話,這才站直身子。
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處事,光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
歹事,將來更加不會做。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便煽動人心,意圖背
叛幫主。老實說,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的耳裡,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
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偏有這麼些糊塗透頂的傢伙,聽信了你的胡說
八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快快自行了斷吧。」
喬峰尋思:「原來在我背後,早有許多不利於我的言語,白長老也聽到了,
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難聽之極的話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又何必
隱瞞?」於是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性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
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處。」
奚長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後,我自行把
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滑稽,各人心中卻均感沉痛,
誰都不露絲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吧。」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定了,但不能
不作最後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於喬峰的指使。」
喬峰全身一震,驚道:「什麼?」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
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交情雖不甚深,言談雖不
甚投機,但從來沒有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后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
之意,教我身敗名裂,受千刀之禍,為天下好漢所笑。」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
,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誰都不能有絲毫懷疑。
全冠清卻道:「然則咱們大伙到姑蘇來找慕容復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
而三的與敵人勾結?」指著王語嫣等三個少女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
,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
」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慕
容公子之面,這三位姑娘,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說是眷屬卻未必。」
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復的「親戚」,絕非「眷屬」,其間分別,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金風莊莊主,『一陣風』
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玄霜莊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峰解圍,早就一個亂刀分
屍,一個中毒斃命。此事大夥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
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並非恃了人多勢
眾、武功高強,乃是由於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
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她們,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不肯
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宋奚陳吳四長老,那
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愛惜,幫中眾兄弟可都
愛惜。」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向王語嫣等三個嬌滴滴的姑娘瞧了幾眼,都覺極是有
理,倘若大伙和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
識大體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費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
喬峰心想:「白長老一意要盡快處決全冠清,顯是不讓他吐露不利於我的言
語。」朗聲道:「全舵主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
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
明言便是。」
吳長風歎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
腸直肚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
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
?」吳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傳了出去,丐幫在江湖
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人人要瞧我們不起。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
」
喬峰更加墮入五里霧中,摸不著半點頭腦,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
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
,是不是?可是你們謀叛在先,我救人在後,這兩件事拉不上干係。再說,此事
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中間變故陡起,打斷了
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殺害馬二哥。」
王語嫣聽得喬峰稱慕容復為「大英雄、好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
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好漢子。」
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復不見得是什麼大英雄、好漢
子。」
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都是死於各人本身
的成名絕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蘇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
怎能說是英雄好漢?」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說道:「眾位兄弟,昨天晚上,我
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酒
,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漢子!」
段譽聽到這裡,不禁臉露微笑,心想:「原來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賭酒來
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心中喜歡,說人家是好漢子,那只怕也不能一
概而論。」
只聽喬峰又道:「我和他對飲三碗,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誇掌法江南
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復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對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
下來,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他神色
自若,說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愛惜之心,第四掌便
不再出手,說道:『閣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當之無愧。』他道:『江南
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過謙,以掌法而論,兄台實可算得是一流
好手。』」
「他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兄弟輸得十分服氣,多承你手下留情,
沒讓我受傷,我再敬你一碗!』咱們二人對飲三碗。分手時我問他姓名,他說復
姓公冶,單名一個『乾』字。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乾杯之乾。他說是慕容公子
的下屬,是赤霞莊的莊主,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眾位兄弟,這等人物,你
們說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吳長風大聲道:「這公冶乾是好漢子,好朋友!
幫主,什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已成階下之囚,轉
眼間便要受刑處死,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不禁便起結交之心。
喬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歎息:「吳長風豪邁痛快,不意牽連在這場逆謀之
中。」宋長老問道:「幫主,後來怎樣?」喬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後,便
趕路向無錫來,行到二更時分,忽聽到有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其時
天已全黑,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我覺得奇怪,上前一看,只見那條小橋是條獨
木橋,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另一端是個鄉下人,肩頭擔著一擔大糞,原來是兩
人爭道而行。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說是他先到橋頭。鄉下人說挑了糞擔
,沒法退回,要黑衣漢子退回去。黑衣漢子道:『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便再
從二更耗到天明。我還是不讓。』鄉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糞擔臭,就這麼耗著
。』黑衣漢子道:『你肩頭壓著糞擔,只要不怕累,咱們就耗到底了。』」「我
見了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後幾步
,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乾耗,有什麼味道
?聽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
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願多聞臭氣,
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土話,我也不大聽得
明白,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
又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後一步。」
段譽望望王語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見三個少女都笑瞇瞇的聽著,顯是
極感興味,心想:「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情勢何等緊急,喬大哥居然會有閒情
逸致來說這等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哥如此英雄
了得,竟也自童心猶存?」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人人都肅靜傾聽,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無聊。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
身形不動如山,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
雖然生得結實壯健,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黑衣漢
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個小指頭,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起推入了河
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涵養甚好,就算不願讓了對
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卻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
下人嘔氣,真正好笑!」
「只聽那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
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嗎?』他居然搶先出口,大罵起
來。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種古里古怪的污言穢語都
罵將出來。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我十句裡也聽不懂半句。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
,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衣漢子內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
身子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向黑衣漢子夾頭夾臉
擲了過去。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阿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
水。我暗叫:『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衣漢子大
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段譽耳中聽的是喬峰說話,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極是關注。一瞥
眼間,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似乎渾不在意。
只聽喬峰繼續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站在十數丈外,便
想去救那鄉下人,也已萬萬不及。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
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
,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不肯承認,說道:『
我挑了糞擔,我然是你佔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身站著,且看誰輸誰贏?
』那黑衣漢子道:『也說的是!』伸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左臂伸直,手掌放在
扁擔中間,平平托住。」
「那鄉下人見他只手平托糞擔,臂與肩齊,不由得呆了,只說:『你……你
……』黑衣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
喝乾了這一擔大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後退
,不料心慌意亂,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漢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
衣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
,過癮!』身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
隱入桑林之中而去。」
「這黑衣漢子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那鄉下人,只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不肯
隨便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這個人的性子
確是有點兒特別,求之武林之中,可說十分難得。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
,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做作。像這樣的人,
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齊聲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
惜幫主沒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夥兒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
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長老交過手,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蠍
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鐵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
心想此人面貌醜陋,愛鬧喜鬥,原來天性卻極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
王語嫣關心而朱碧雙姝相顧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既知莫名其
妙與人鬥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絕不會濫殺無辜。
只聽喬峰說道:「陳長老,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你是本幫的首要
人物,身份名聲,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風波惡能在受辱之餘
不傷無辜,咱們丐幫的高手,豈能給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
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聲名身份著想。陳孤雁不知幫主的美
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
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
的首腦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性命啊!
」陳長老低頭說道:「陳孤雁知錯了。」
喬峰見這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為桀傲不馴的陳孤雁,心下甚喜,
緩緩的道:「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
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物
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
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嗎?」丐幫高手大都重義氣、愛
朋友,聽了均覺有理,好多人出聲附和。
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
喬峰道:「我不敢說慕容復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
是兇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我們須當詳加訪查,查明是慕容復,自當抓
了他來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終須捉到真兇為止。倘若單憑胡亂
猜測,竟殺錯了好人,真兇卻逍遙自在,暗中偷笑丐幫糊塗無能,咱們不但對不
起被錯殺了的冤枉之人。對不起馬副幫主,也敗壞了我丐幫響噹噹的名頭。眾兄
弟走到江湖之上,給人譏笑嘲罵,滋味好得很嗎?」
丐幫群雄聽了,盡皆動容。傳功長老一直沒出聲,這時伸手摸著頷下稀稀落
落的鬍子,說道:「這話有理。當年我錯殺了一個無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
今耿耿!」吳長風大聲道:「幫主,咱們所以叛你,皆因誤信人言,只道你與馬
副幫主不和,暗裡勾結姑蘇慕容氏下手害他。種種小事湊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
信。現下一想,咱們實在太過糊塗。白長老,你請法刀來,依照幫規,咱們自行
了斷便是。」
白世鏡面如寒霜,沉聲道:「執法弟子,請本幫法刀。」
他屬下九名弟子齊聲應道:「是!」每人從背後布袋中取出一個黃布包袱,
打開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燦然的短刀並列在一起,一樣的長短大小,
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光采。一名執法弟子捧過一段樹木,九人同
時將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隨手而入,足見九刀鋒銳異常。九人齊聲叫道:「法
刀齊集,驗明無誤。」
白世鏡歎了口氣,說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誤信人言,圖謀叛亂,危害本幫
大業,罪當一刀處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遙惑眾,鼓動內亂,罪當九刀處
死。參與叛亂的各舵弟子,各領罪責,日後詳加查究,分別處罰。」
他宣佈了各人的罪刑,眾人都默不作聲。江湖上任何幫會,凡背叛本幫、謀
害幫主的,理所當然的予以處死,誰都不會有什麼異言。眾人參與圖謀之時,原
已知道這個後果。
吳長風大踏步上前,對喬峰躬身說道:「幫主,吳長風對你不起,自行了斷
。盼你知我糊塗,我死之後,你原諒了吳長風。」說著走到法刀之前,大聲道:
「吳長風自行了斷,執法弟子鬆綁。」一名執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
的綁縛,喬峰喝道:「且慢!」
吳長風登時臉如死灰,低聲道:「幫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許我自行了斷?
」
丐幫規矩,犯了幫規的人倘若自行了斷,則死後聲名無污,罪行劣跡也絕不
外傳,江湖上若有人數說他的惡行,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武林中好漢誰都將名
聲看得極重,不肯令自己死後的名字尚受人損辱,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
,不禁愧惶交集。
喬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說道:「十五年前,契丹國入侵雁門關,宋長老
得知訊息,三日不休,四晚不睡,星夜趕回,報知緊急軍情,途中連斃九匹好馬
,他也累得身受內傷,口吐異血。終於我大宋守軍有備,契丹胡騎不逞而退。這
是有功於國的大事,江湖上英雄雖然不知內中詳情,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執法
長老,宋長老功勞甚大,盼你體察,許他將功贖罪。」
白世鏡道:「幫主代宋長老求情,所說本也有理。但本幫幫規有云:『叛幫
大罪,絕不可赦赦,縱有大功,亦不能贖。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危及本幫
百代基業。』幫主,你的求情於幫規不合,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規矩
。」
宋長老慘然一笑,走上兩步,說道:「執法長老的話半點也不錯。咱們既然
身居長老之位,哪一個不是有過不少汗馬功勞?倘若人人追論舊功,那麼什麼罪
行都可犯了。幫主,請你見憐,許我自行了斷。」只聽得喀喀兩聲響,縛在他手
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斷。
群丐盡皆動容。那牛筋又堅又韌,便是用鋼刀利刃斬割,一時也未必便能斬
斷,宋長老卻於舉手之間便即崩斷,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宋長老雙手一脫
束縛,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斷。不料一股柔和的內勁逼將過來,
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便伸不過去,正是喬峰不令他取刀。
宋長老慘然變色,叫道:「幫主,你……」喬峰一伸手,將左首一柄法刀拔
起。宋長老道:「罷了,罷了,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原是罪有應得,你下手罷
!」眼前刀光一閃,噗的一聲輕響,只見喬峰將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聲大叫,不約而同的都站起身來。段譽驚道:「大哥,你!
」
連王語嫣這局外之人,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色,脫口叫道:「喬幫主,
你不要……」
喬峰道:「白長老,本幫幫規之中,有這麼一條:『本幫弟子犯規,不得輕
赦,幫主卻加寬容,亦須自流鮮血,以洗淨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鏡面容仍是僵硬如石,緩緩的道:「幫規是有這麼一條,但幫主自流鮮
血,洗人之罪,亦須想想是否值得。」
喬峰道:「只要不壞祖宗遺法,那就好了。」轉過身來,對著奚長老道:「
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雖無師父之名,卻有師父之實。這尚是私人的恩德。
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五大高手設伏擒獲,辦於祈連山黑風洞中,威逼我丐幫向
契丹降服。汪幫主身材矮胖,奚長老與之有三分相似,便喬裝汪幫主的模樣,甘
願代死,使汪幫主得以脫險。這是有功於國家和本幫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
不可。」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跟著回手一
刀,將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頭。
他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陳長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變
名出亡,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瘡疤,心中忌憚喬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
並無深交,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大聲道:「喬幫主,我跟你沒什麼交情,平
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贖命。」雙臂一翻,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
,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縛著。原來他的「通臂拳功」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一雙手臂伸縮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長,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
喬峰反手擒拿,輕輕巧巧的搶過短刀,朗聲道:「陳長老,我喬峰是個粗魯
漢子,不愛結交為人謹慎、事事仔細的朋友,也不喜歡不愛喝酒、不肯多說多話
、大笑大吵之人,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強不來。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時難得有
好言好語。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見他到來,往往避開,寧可去和一袋二袋
的低輩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這脾氣,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為我想除去你
和馬副幫主,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你和馬副幫主老成持重,從不醉酒,那是你
們的好處,我喬峰及你們不上。」說到這裡,將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頭,說道:
「刺殺契丹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旁人不知,難道我也不知嗎?」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陳低語之聲,聲音中混著驚異、佩服和讚歎。原來數年
前契丹國大舉入侵,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順行不利,無功而返,大宋國免
除了一場大災。暴斃的大將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丐幫中除了最
高的幾位首腦人物,誰也不知道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
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心下大慰,低聲說道:「我陳孤雁名揚
天下,深感幫主大恩大德。」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禦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以致全力來
攻打丐幫,各種謀幹不論成敗,都是做過便算,絕不外洩,是以外間多不知情,
即令本幫之中,也是盡量守秘。陳孤雁一向倨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
幫中的資歷比喬峰久,平時對他並不如何謙敬,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幫主居然
不念舊嫌,代他流血洗罪,無不感動。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說道:「吳長老,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一
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
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吳長風突然間滿臉
通紅,神色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
弟,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嘛,不瞞
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
」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
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舖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
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
筋,跟著插入自己左肩。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你大仁大義,吳長風這條性命,從此交了給你。人
家說你這個那個,我再也不信了。」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叫化子
的,沒飯吃,沒酒喝,儘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
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叫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
,不給。』」群丐聽了,都轟笑起來。討酒為人所拒,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
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人人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
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喬峰
走到全冠身前,說道:「全舵主,你有什麼話說?」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
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
怕死,不敢現身。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
不對之處,你儘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信,你
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雲,大聲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
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
一刀將我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好丐幫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
山,更將淪亡於夷狄。」喬峰道:「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
說來。」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
亂嚼舌根。我早已拼著一死,何必死後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
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
」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喬
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色間既無奸詐譎
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
弟子雙手捧刀,躬身呈上。
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
危有關,到底直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裡,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
放入自己懷中,說道:「你煽動叛亂,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
白之後,我再親自殺你。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既決心殺你,
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後,丐幫中沒了你這號
人物。」
所謂「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驅逐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
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少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
之高下。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一轉身便搶
過一柄法刀,手腕翻處,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實
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處死,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喬峰冷冷的瞧
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手臂絕不顫抖,轉頭向著
喬峰。兩個相互凝視,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
,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什麼?」
全冠清口唇一動,終於並不說話,緩緩將法刀放還原處,再緩緩將背上布袋
一隻隻的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隻布袋時,忽然馬蹄聲響,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跟著
傳來一兩聲呼哨。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那乘馬越奔越快,漸漸馳近,吳長風喃
喃的道:「有什麼緊急變故?」那乘馬尚未奔到,忽然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只
是相距尚遠,蹄聲隱隱,一時還分不清馳向何方。
片刻之間,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縱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寬袍
大袖,衣飾甚是華麗,他極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裡面鴆衣百結的丐幫裝束。段
譽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幫中人乘馬馳奔,極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會
查問干涉,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賈的模樣
,但裡面仍服鴆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個小小包裹,說道:「緊急
軍事……」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喘氣不已,突然之間,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
,滾倒在地,竟是脫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搖晃,猛地撲倒。顯而易見,這一人一
馬長途奔馳,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時時興兵
犯境,占土擾民,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幫掌有諜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
見這人如此奮不顧身,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且必異常緊急,當下竟不開拆
,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說道:「西夏緊急軍情。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
夏的。」
喬峰接過包裹,打了開來,見裡面裹著一枚蠟丸。他捏碎蠟丸,取出一個紙
團,正要展開來看,忽聽得馬蹄聲緊,東首那乘馬已奔入林來。馬頭剛在林中出
現,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喝道:「喬峰,蠟丸傳書,這是軍情大事,你不
能看。」
眾人都是一驚,看那人時,只見他白鬚飄動,穿著一身補釘纍纍的鶉衣,是
個年紀極高的老丐。傳功、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何事大
駕光臨?」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都是聳然動容。這徐長地第在丐幫中輩份極高,今年
已八十七歲,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師伯」,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
他退隱已久,早已不問世務。喬峰和傳功、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向他請安問好,
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而且制止喬峰閱看西夏
軍情,眾人自是無不驚訝。
喬峰立即左手一緊,握住紙團,躬身施禮,道:「徐長老安好!」跟著攤開
手掌,將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
喬峰是丐幫幫主,輩份雖比徐長老為低,但遇到幫中大事,終究是由他發號
施令,別說徐長老只不過是一位退隱前輩,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那也是位
居其下。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西夏國的軍情急報,他竟然毫不抗拒,眾人
眾皆愕然。
徐長老說道:「得罪!」從喬峰手掌中取過紙團,握在左手之中,隨即目光
向群丐團團掃去,朗聲說道:「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即將到來,向諸位有
所陳說,大夥兒請待她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喬峰,瞧他有何話說。
喬峰滿腹疑團,說道:「假若此事關連重大,大夥兒等候便是。」徐長老道
:「此事關連重大。」說了這六字,再也不說什麼,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
便即坐在一旁。
段譽心下嘀咕,又想乘機找些話題和王語嫣說說,向她低聲道:「王姑娘,
丐幫中的事情真多。咱們且避了開去呢,還是在旁瞧瞧熱鬧?」王語嫣皺眉道:
「咱們是外人,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不過……不過……他們所爭的事情
跟我表哥有關,我想聽聽。」段譽附和道:「是啊,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哥
殺的,遺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想必十分可憐。」王語嫣忙道:「不!不!馬
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喬幫主不也這麼說嗎?」
這時馬蹄聲又作,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丐幫在此聚會,路旁固然留下了記
號,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敵示警。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的寡妻,那知
馬上乘客卻是一個老翁,一個老嫗,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
喬峰站起相迎,說道:「太行山衝霄洞譚公、譚婆賢伉儷駕到,有失遠迎,
喬峰這裡謝過。」徐長老和傳功、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施禮。
段譽見了這等情狀,料知這譚公、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不小的人物。
譚婆道:「喬幫主,你肩上插這幾把玩意幹什麼啊?」手臂一長,立時便將
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來,手法快極。她這一拔刀,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隻小
盒,打一盒蓋,伸指沾些藥膏,抹在喬峰肩頭。金創藥一塗上,創口中如噴泉般
的鮮血立時便止。譚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屬人所罕見,但終究是一門武功,然譚
公取盒、開蓋、沾藥、敷傷、止血,幾個動作乾淨俐落,雖然快得異常,卻人人
瞧得清清楚楚,真如變魔術一般,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議,藥到血
停,絕不遲緩。
喬峰見譚公、譚婆不問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傷,雖然微嫌魯莽,卻也好生
感激,口中稱謝之際只覺肩頭由痛變癢,片刻間便疼痛大減,這金創藥的靈效,
不但從未經歷,抑且聞所未聞。
譚婆又問:「喬幫主,世上有誰這麼大膽,竟敢用刀子傷你?」喬峰笑道:
「是我自己刺的。」譚婆奇道:「為什麼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嗎?」
喬峰微笑道:「我自己刺著玩的,這肩頭皮粗肉厚,也傷不到筋骨。」
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譚婆哈哈一笑,說道:「你撒什麼謊兒,我知道啦,你鬼精靈的,打聽到譚
公新得極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就這麼來試他一試。」
喬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世上又有誰
這麼空閒,在自己身上戳幾刀,來試你的藥靈靈不靈。」
只聽得蹄聲得得,一頭驢子闖進林來,驢上一人倒轉而騎,背向驢頭,臉朝
驢尾。譚婆登時笑逐顏開,叫道:「師哥,你又在玩什麼古怪花樣啦?我打你的
屁股!」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只見他縮成一團,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
譚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間伸手撐足,變得又
高又大。眾人都是微微一驚。譚公卻臉有不豫之色,哼一聲,向他側目斜睨,說
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隨即轉頭瞧著譚婆。
那倒騎驢子之人說是年紀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說他年紀輕,卻又全然不輕
,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相貌說醜不醜,說俊不俊。他雙目凝視譚婆,神
色間關切無限,柔聲問道:「小娟,近來過得快活嗎?」
這譚婆牛高馬大,白髮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嬌嬌滴滴
,跟她形貌全不相稱,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小姑娘
時叫做「小娟」,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譽正想著這件事,只聽得馬
蹄聲響,又有數匹馬馳來,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
喬峰卻在打量那騎驢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物。他是譚婆的師兄,在驢背
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尋常,可是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
。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個青年,一色的濃眉大眼,容貌甚為相似
,年紀最大的三十餘歲,最小的二十餘歲,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吳長風大聲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極,好極!什麼好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
齊都吹了來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和吳長風甚為熟稔,搶著說道
:「吳四叔你好,你爹爹也來啦。」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道:「當真,你爹爹
……」
他做了違犯常規之事,心下正虛,聽到泰山「鐵面判官」單正突然到來,不
由得暗自慌亂。「鐵面判官」單正生平嫉惡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麼不公道
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又廣收門
徒,徒子徒孫共達二百餘人,「泰山單家」的名頭,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
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身穿繭綢長
袍的老者飄身而下,向喬峰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光,當得起「童顏鶴髮」
四字,神情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當即抱拳還禮,說道:「若
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早該遠迎才是。」
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說道:「好哇!鐵面判官到來,就該遠迎。我『鐵屁股判
官』到來,你就不該遠迎了。」
眾人聽到「鐵屁股判官」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語嫣、阿
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自知他是
有心,戲侮自己父親,登時勃然變色,只是單家家教極嚴,單正既未發話,做兒
子的誰也不敢出聲。
單正涵養甚好,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並未聽見,朗聲道:「
請馬夫人出來敘話。」
樹林後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漢抬著,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
帷,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那少婦低下了頭,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
,說道:「未亡人馬門溫氏,參見幫主。」
喬峰還了一禮,說道:「嫂嫂,有禮!」
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
心銘感。」她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見不到她的
容貌。
喬峰料想馬夫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身趕到,但幫中之
事她不先稟報幫主,卻卻尋徐長老知鐵面判官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回頭向
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色
。
喬峰先接外客,再論本幫事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太行山衝霄洞譚氏
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
喬峰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
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著說道:「我姓雙,名歪,外號叫作『鐵屁股判
官。」鐵面判官單正涵養再好,到這地步也不禁怒氣上衝,心想:「我姓單,你
就姓雙,我叫正,你就叫歪,這不是衝著我來嗎?」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
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這人是個癲子,跟他當不得真的。」喬峰心想
:「這人名叫趙錢孫嗎?料來不會是真名。」說道:「眾位,此間並無座位,只
好隨意在地下坐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說道:「一日之間,得能會見眾位前
輩高人,實不勝榮幸之至。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單正道:「喬幫主,貴
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
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峰道:「不敢!」
趙錢孫接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
,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
這番話和單正說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成了「雙」字。
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處處跟單
正挑眼,不知為了何事,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於是也跟著說了句:「不
敢!」
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
旁人若要學我兒子,儘管學個十足便是。」
眾人聽了,都不禁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陰損得緊,趙
錢孫倘若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
不料趙錢孫說道:「伯山,餘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
,儘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給他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他媽的,這不是活得不耐煩
了嗎?」
趙錢孫自言自語:「他媽的,這種窩囊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
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
聽他這般公然挑釁,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轉頭向趙錢孫道:「咱們在
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
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說罷!」
趙錢孫又學著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
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說,你自管說罷!」
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
向喬峰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
以德……」說到這裡,眼光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
要這麼說: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那便是叫單正為『爹爹』了。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說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
但我兒子說:『君子愛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成「兒子」,自是
明討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
便要流血。
單正淡淡的道:「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實不知什
麼地方得罪了你,尚請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了
。」
眾人心下暗讚單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前輩。
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
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她了?」趙錢孫指著譚婆道:「這位便
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好氣,又好笑
,說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稱呼,還請恕罪。」
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單正道:「
在下久仰太行山衝霄洞譚氏伉儷的大名,卻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說人
閒言閒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
趙錢孫慍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嗎?』她尚未答話,
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衝直撞的來到,打斷了她的話頭,至今尚未答
我的問話。單老兄,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又是什麼人?難道我們說話之時,也容你隨便打斷的嗎?」
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說道:「兄弟有
一事不明,卻要請教。」趙錢孫道:「什麼事?我倘若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
也不打緊。」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說譚婆的閨名,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叫
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聲試試,瞧我『趙錢
孫老,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單正道:
「兄弟自然不敢叫,卻難道連譚公也叫不得嗎?」
趙錢孫鐵青著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不料
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傷心之極。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官」挺
撞到底,哪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卻使得他號啕大哭,難以自休。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胸中積蓄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
烏有,反而安慰他道:「趙兄,這是兄弟的不是了……」
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
?」趙錢孫道:「我沒姓,你別問,你別問。」
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不說
,旁人自也不便多問,只有讓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癲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面不要?」
趙兇孫道:「丟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
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
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
情史,後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癡。
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
不休?
譚婆滿臉皺紋,白髮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麼
動人之處,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譚婆神色忸怩,說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幹什麼?丐幫今日有正經大
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吧。」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說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
,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癡癡的向她望著,這神情顯然是神
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裡,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情深如此,將世人全然
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嗎?不,不!這譚
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
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果然並不姓趙。向來聽說太行山沖
霄洞譚公、譚婆,以太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並非出
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
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麼門派?」
只聽趙錢孫又道:「聽得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復,膽
大忘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
…」
他一番話沒說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
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
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
,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日,待咱們二人猶如子女
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嗎?」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
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各人循聲望去,見這聲音發
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王語嫣知道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說
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餘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
後,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
時又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陝西省朱爾唱彼和的
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然姓單,卻是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
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隻,淒淒惶惶。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
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
量閣下的婚姻大事嗎?」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而咱們還是來
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勃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
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嗎?」
譚公聽到這裡,終於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
癲,我可不能干休了。」
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
,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
麼?」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
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
老。」
譚婆怒道:「也不怕醜,難道你當年就挺英俊瀟灑嗎?」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
有身份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台
,今日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感光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罷。」那馬伕
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身來,低
聲說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
接續馬氏香煙……」她雖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裡
,甚是動聽。她說到這裡,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
感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令人心酸。
只聽她續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
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
視者即為毀余遺體,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幫諸長老會同
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馬夫人說到這裡,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
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
,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
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
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察覺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
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
說到這裡,反感輕鬆,神色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麼陰謀,儘管使出來好了。
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
,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
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朽當真好生為難。」這兩
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
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遺
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
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
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
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官單
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
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
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
,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
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
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禁『咦』
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
原來是他!』」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插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
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飯的,也還挨不
上,怎可去偷窺旁人的陰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情在
理。單正老臉微赭,說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
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少、賊有
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毛賊也是賊。偷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
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
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感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渣子的挑眼,莫
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
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物,
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
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
說,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
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
會錯的。她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惱
趙錢孫出言誣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
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時兩道感謝的親切眼光分從左右向阿朱射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
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幌,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右頰上拍
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極快,阿朱
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拍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
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
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正在欲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身去,從懷中又取
出那隻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
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
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面,手續卻甚是繁複細緻,居然做得和譚婆
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面。她一愕之際,只覺本來熱辣辣
、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舉掌
一看,見是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
,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說道:「眾位兄
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餘年,近三十年
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
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向喬峰道:「幫主意下如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
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
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趙錢孫道:「徐
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
,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儘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夥兒說說,此信是真是
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
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
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
,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
眾人聽他這麼說,不自禁的都瞧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傑」
,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
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衝霄
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
,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歎!」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
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
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
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
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嗎?怎地事先不跟
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
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
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
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枚小盒,伸手沾些油膏,塗在臉
上,登時消腫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
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只聽得趙錢孫長歎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
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
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
分。」
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
躁,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
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
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十年來自怨自艾,總道
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
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
、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
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癡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
徐長老請他千里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說出話來,誰也
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餘意
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
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
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
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柔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情景罷。
」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
子上紮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
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夥兒說
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裡面色大變
,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
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裡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鬃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
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
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
有什麼勝得過我了?」
忽得聽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
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3 AM
第十六回 昔時因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
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
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
荒,採集異種樹皮,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
,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
勝過對方,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
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
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
高望重,絕不會參與陷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
,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歎道:「殺
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
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
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
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
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
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
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
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
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
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
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
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
,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緊急
,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關,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
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
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慄慄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
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
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
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
於這大節大義份上絕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
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
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
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
」
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
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夥兒分成
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
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
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
。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
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
,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
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
」
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
尚不止此,於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里,一路小心
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
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
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
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
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
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
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
聲曼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
在膝頭褲子上擦乾,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
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
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
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
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兇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
間,我己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髮濃髯,神情兇悍。眼見他們
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裡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裡,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
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
,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
。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
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
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
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餵了劇毒的。只聽得眾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
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
了十二人,餘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
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
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
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
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
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
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
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暱,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
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
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
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
下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
,休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
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
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
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
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幸,不料他鑌鐵棍
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
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
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
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
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
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
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
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
,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
。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
百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裡。那遼
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
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
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
了一人。只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頭
,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
。其時夕陽如血,雁門關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
,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
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
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衝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知
道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給他了。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
,突見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
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
劈在我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
。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
,那裡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
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
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
只剩下了五、六人,跟著看見這位仁兄……」說著望向趙錢孫,續道:「身子一
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搖頭道:「這種醜事雖然說來有愧,卻也不必相瞞,我不是受了傷,
乃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
成兩半,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
道了。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曾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
談。」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人纏頭的,只剩
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
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
主背心上的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
踢人穴道,認穴之準,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
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採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
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
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的道:「那又有什麼希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
。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丐幫中有幾個叫了起來:「遼狗兇殘暴虐
,勝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
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
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
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劃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
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但聽得石
壁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噹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
身,走到崖邊,湧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得這裡,都是「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
。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
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
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
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引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
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
了出來。」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
兒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
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
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
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
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
,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盪,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
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
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
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準更不差釐毫,這樣的
機智,這樣的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
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
小臉脹得通紅,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
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
想:『欺侮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群丐中有人
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
,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躍武揚威。他們剎得,咱們為
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歎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
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
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著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
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鬆筋揉肌,只忙得
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
話。我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
主分別抱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
門關,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
二個時辰,兩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著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趕
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屍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
亂石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眾兄弟的屍骸埋葬了
,查點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
?」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屍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
是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
谷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餘憤未洩,將一眾契丹人的
屍體得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帶頭大哥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
若要殺了咱們二人,當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
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的妻兒,按理說,他
自當趕盡殺絕才是』」。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
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若於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
,化開了地下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
。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
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
兀自心有餘悸。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
,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天,長歎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
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是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
故意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
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
契丹人也是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於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燥
之人便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為什
麼死得冤枉?」
智光道:「眾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
若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確是大錯特錯,
委實地無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
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
二位的聲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於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群丐
雖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繼續說:「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
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
士果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
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
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
裡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予,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
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越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
月之中,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
們這才料定訊息是假,大夥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
,真當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夥兒於契丹武士是否
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
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
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
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
。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
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
子,交給那農家,請他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
那嬰兒長成之後,也絕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
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
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
,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
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
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
…」
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
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
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
,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
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
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只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
人只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
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
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
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
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詞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
,只繫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
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
,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
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嗎?」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
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
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
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
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麼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
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
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嗎?」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
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
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
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
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
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
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
使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
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捲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
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斬相殺,有什麼
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
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
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
,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只怕也
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兇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
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
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
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話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
,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
心助我,只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兇殘暴虐,是我漢
人的死敵,我怎麼能做契丹人?」
只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
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
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
,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
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
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
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
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使我多歷艱辛,以便擔
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
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
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
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
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歎了
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伙有如身歷其境。這一封書信…
…」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
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
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
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
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
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
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
這狡獪技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
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
怒道:「你……你幹什麼?」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
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
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
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儘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
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
,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要殺要剮,隨時動手便了。」譚公大聲道:「喬幫主
,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
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只見信
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余連日詳思,仍期
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
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
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
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余無日不
索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
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
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
,此事復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
汪幫主的手書,你當認得出他的筆跡。」喬峰接了過來,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
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
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
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
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裡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
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
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
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隻馬副幫主
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絕無
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
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
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歷,原無揭破必
要。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可是……
可是……」他說到這裡,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
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
本幫……」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徐長老道:「『慕容』兩
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
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
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
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
錯。」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
全冠清道:「不錯。只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
。」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
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
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
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
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
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面判官單正、譚公、譚
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
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裡還有假的?」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
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
自己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
竟是契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歷年
來不計其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
丐幫,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
,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
,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
『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
人是不是怕他洩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
的遺孀馬夫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兇手便是喬峰
,而其行兇的主旨,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
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
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
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只是先夫
死得冤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
著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兇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
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
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
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
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
。」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
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夫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
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干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
」馬夫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嗎?」阿朱搖頭微笑,道:「不
是。是慕容公子。」
馬夫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
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面上肌
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
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
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
罪同罰。」
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
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夫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
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
那裡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
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
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
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洩漏的,那
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
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
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
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
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
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徐長老沉
著聲音,念著扇臉上的一首詩道:「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
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面反面繪著一
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
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
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
妥為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絕不攜帶折扇之類
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歎了口長氣,喃喃
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
裡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
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夫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
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
頭:「有人盜我折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
老,這柄折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
其餘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
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夫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
不解,問道:「什麼?」馬夫人淒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
,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夫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
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
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
自當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隻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
竹仗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
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
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
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
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
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
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
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
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
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
?」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
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兇極惡
,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
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哪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兇殘習
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
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
不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幾
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
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
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
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
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
,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
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
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
麼一來,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佔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
,其餘幫眾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
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絕。
全冠清道:「眾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
都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夥兒越是危險
。」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
丹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為異族的奴隸走狗嗎
?」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群丐之中,有十餘人又回向西首。
東首丐眾罵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
便混打起來。眾長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
,眼看便要動手相鬥。
喬峰喝道:「眾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群丐紛爭立止,都轉
頭瞧著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
,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
師汪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
上第一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
巴?喬某臨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於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
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來均以義氣為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
馬夫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夫人道:「那就好
了。」
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折扇,去陷害於喬某,終
究會查個水落石出。馬夫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事物,諒來不
致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
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為他
是誇口。馬夫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好兄弟
,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絕不傷一條漢人的
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鬆,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
。
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噹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
刀頭飛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勢下刀柄,揚長
去了。
眾人群相愕然之際,跟著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
持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
而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
,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餘勁不衰,直挺挺的
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齊聲驚呼,瞧著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
的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發足待要追趕喬峰,但只奔出三步
,總覺捨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
脫身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萬丈柔絲,拉著他轉身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
王姑娘,你們要到那裡去?」
王語嫣道:「表哥給人家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
是。」
段譽心中一酸,滿不是味兒,道:「嗯,你們三位年輕姑娘,路上行走不便
,我護送你們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實在
也想見他見一見。」
只聽得徐長老朗聲道:「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咱們自當從長計議。只
是本幫不可一日無主,喬……喬峰去後,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是急不容
緩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間,須得即行議定才是。」
宋長老道:「依我之見,大家去尋喬幫主回來,請他回心轉意,不可辭任…
…」他話未說完,西首有人叫道:「喬峰是契丹胡虜,如何可做咱們首領?今日
大夥兒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吳長老冷笑
道:「你和喬幫主拼個你死我活,配嗎?」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
十個怎樣?十個不成,一百人怎樣?丐幫義士忠心報國,難道見敵畏縮嗎?」他
這幾句話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來。
采聲未畢,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丐幫丐人約在惠山見面,
毀約不至,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嘿嘿嘿,可笑啊可笑。」這聲音尖銳刺
耳,咬字不準,又似大舌頭,又似鼻子塞,聽來極不舒服。
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啊喲」,說道:「徐長老,咱們誤
了約會,對頭尋上門來啦!」
段譽也即記起,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聽到有人向他稟報,說約定明
日一早,與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會,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但還是
答應了約會。眼見此刻卯時已過,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便是知道的
,也是潛心於本幫幫內大事,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
這才猛地醒覺。
徐長老連問:「是什麼約會?對頭是誰?」他久不與聞江湖與本幫事務,一
切全不知情。執法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嗎?」蔣舵主
道:「是,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七日。
」
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他竟也聽見
了,說道:「既已定下了約會,那有什麼押後七日、押後八日的?押後半個時辰
也不成。」
白世鏡怒道:「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豈會懼你西夏胡虜?只是本幫自有
要事,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樑小丑周旋。更改約會,事屬尋常,有什麼可囉唆
的?」
突然間呼的一聲,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動也不動。
這人臉上血肉模糊,喉頭已被割斷,早已氣絕多時,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
謝副舵主。
蔣舵主又驚又怒,說道:「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執法長老道:「徐長老,幫主不在此間,請你暫行幫主之職。」他不願洩漏
幫中無主的真相,以免示弱於敵。徐長老會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無人主
持大局,便朗聲說道:「常言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
何以傷他性命?」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這人神態居傲,言語無禮,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
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聽,登時群洶湧,許多人便紛紛喝罵。
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
那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
著,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里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
鏡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
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
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
」
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
品。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征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
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
太后和皇上。其實朝見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
支柱,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
暗暗心驚,低聲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
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
同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
竟趕到了江南來,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
徐長老心下沉吟,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
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
恐?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裡,自覺不
妥,登時住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衝進林來。八匹
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
四面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
有西夏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
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卻那裡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
會?」
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
武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
乘馬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
字須。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
征東大將軍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
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
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
禮。」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
是老的辣,徐長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
一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根竹
棒兒晶瑩碧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
打棒捲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你奶奶的!」「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
正要捲到打狗棒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裡飛躍而至,擋在打狗棒之前,
伸出手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
躍,站在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
狗棒,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人瞧著這人,見他弓腰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
喜說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挺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
馬背,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
,連一根竹棒兒也捨不得給人。」
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
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棒法,一是降蛇
十八掌,相要見識見識。」
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狗棒法說成打貓棒法,將降龍十八
掌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日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鬥
已在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
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
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
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
法。閣下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
龍,對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
大鼻漢子鬥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
打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
,雙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神態兇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
,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岳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色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
道:「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
。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
:「王八蛋,狗雜種!」
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兇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
過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
,你管得著嗎?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
?那還成規矩嗎?」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
人家好!」他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湧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
惡,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
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
語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
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
下四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兇極惡」雲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
西夏?」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
吟的站著,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
不在此處,那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
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
手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
聘。
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
一品堂,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
領,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
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
奚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
說道:「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棒法?看
招!」
鋼杖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
杖卻長達丈餘,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
雲中鶴側身閃避,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
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游鬥。奚長老的
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
好?」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禁心神蕩漾,忙道:「什麼……
什麼幫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
兄的下屬。他二人越鬥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
瘦長條子人品更壞,不用幫他。」
王語嫣沉吟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
我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
之人,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
秦王鞭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
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
她話聲甚輕,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
武功家數,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
登時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
餘,沉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讚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
,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
。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登時鮮血淋漓。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
忤,說道:「也不怕醜,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
:「為什麼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
嫁不嫁我?」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
刀,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兇猛。雲中鶴不識
他刀法的路子,只得先避其鋒。
王語嫣道:「嗯,這是四象六合刀法,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
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
現怒色,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隻仙鶴。王語
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
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嗎?」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
砍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
拿捏不定,噹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
進擊的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
吳長老好精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
法。」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
數之中,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
手也險被削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
話,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
:「將軍,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們擒回一品堂,令她盡吐所知,大概極有
用處。」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
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
。獻計容易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醜露乖。
今日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
下屬便即轉身走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
,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
冷笑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
要想見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
見識?」
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
出來……」剛說到這裡,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
湧出。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吸,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
雪,說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
踢中,幌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
重重摔將下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眼睛裡什麼東西?」「我睜不
開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流。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
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
色無臭的毒氣,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製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
用之時,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藥,拔開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
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衝入頭腦。中毒後淚下
如雨,稱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色無臭,稱之為「
清風」。
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吸入鼻中,他卻既不「悲
」,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
中自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
段譽喝道:「你幹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
而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
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突然間嗒的一聲響,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軟
垂垂掛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展開「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衝出
了人堆。
葉二娘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這枚毒針準頭既正,去勢又勁,
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射到,他身
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
馬旁,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
杏林中樹林遮掩,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肉,吃魚吃羊。
」
至於馬兒不吃葷腥,他哪裡還會想起。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4 AM
第十七回 今日意
兩人共騎,奔跑一陣,放眼盡是桑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
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你怎麼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點力氣
也沒了。」段譽聽到「中毒」,嚇了一跳,忙問;「要不要緊?怎生找解藥才好
?」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
「什麼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心道:「我曾答允保
護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點,那成什麼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
騎亂走。
奔馳了一頓飯時分,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段譽過不了一會,便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
。段譽有美同行,自是說不出喜歡,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會
兒微笑,一會兒發愁。
雨越下越大,段譽脫下長袍,罩在王語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
,兩人身上裡裡外外的都濕透了。段譽又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
歎道:「又冷又濕,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一般,她說要找一個地方
避一避雨,段譽明知未脫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
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她同遭凶險,盡心竭力的回護於她,若
是為她死了,想她日後一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她和慕容復成
婚之後,生下兒女,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
時她白髮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
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見他臉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麼啦?沒地方避雨嗎
?」段譽道:「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麼我女兒?」
段譽吃了一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亂想。」游目四顧,
見東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動木輪,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
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裡水氣氤氳。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色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你肚痛嗎?發
燒嗎?頭痛嗎?」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麼。」段譽道:「唉,不知西
夏人放的是什麼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你瞧這大雨!你先扶
我下馬,到了裡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塗。」
王語嫣一笑,心道:「你本來就糊塗嘛。」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待得將
門推開,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沒料道碾坊
門前有一道溝,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溝中。王語嫣忙叫:「小心!」
卻已不及,段譽「啊」的一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在泥濘之中,掙扎著爬了
起來,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你沒事
嗎?」
王語嫣道:「唉,你自己沒事嗎?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
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緊。」伸
手去要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縮回,道:「不成!我
去洗乾淨了再來扶你。」王語嫣歎道:「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我全身都濕
了,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係?」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亂七、八糟,服侍不好
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跨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谷,卻不見
有人。段譽叫道:「這兒有人嗎?」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啊喲!」站起兩個人來,一男一女,都是
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衣衫不整,頭髮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神色
十分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來跟她
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是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
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擾,吵擾!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麼貴幹,儘管請
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喳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
這兩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來。她乍然見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態,早就飛紅了臉,不敢
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王語嫣身上,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
語嫣坐在凳上,說道:「你身上都濕了,那怎麼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心念一動,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
金釵,向那農女道:「姊姊,我這只釵子給了你,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
衣裳給你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你過來。」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級,重行回下,
走到她身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你帶我
去換換衣服,好不好?」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本就極願相助,再得一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
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閣樓上堆滿了稻
谷和米篩、竹箕之類的農具。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那小伙子一
來,早就拋在一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的偷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你貴
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
「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馬蹄聲音,十餘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一驚,
跳起身來,叫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身衣衫,絞乾了濕衣,正在抹拭,馬蹄
聲她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處。
這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叫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
子和妞兒躲在這裡。」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一在樓下,同時暗暗叫苦,均想
:「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
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衣,只得將一件濕衣擋在胸
前。她中毒後手足酸軟,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
身,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麼辦啊?
」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嗎?」金阿二道:「你問人
家姑娘作啥事體?」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餘。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強,
破口大罵。
那農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她關心愛侶,下樓
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那農女一嚇之下,
從木梯上骨碌碌的滾了下來。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獰笑道:「我小妞兒自己送
上門來。」嗤的一聲,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登時
抓在五條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勁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齊斷,立
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一看,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心下
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
梯向外一推。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在地下,接住了
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一枝袖箭向他射
來。段譽不會躲避,撲的一聲,袖箭釘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
,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級的竄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以及在木梯縱下竄
上的身法,說道:「你用左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脕穴』。」
段譽在大理學那北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於人身的各個穴道是記得清清楚
楚的,剛聽得王語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那有餘裕多想,一伸
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脕穴」點去。那武士這一竄之際,小腹間門戶洞開,大叫
一聲,向後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叫道:「奇怪,奇怪!」只見一名滿腮髯的西夏武士舞動大刀護住上身
,又登木梯搶了上來,段譽急問:「點他那裡?點他那裡?」王語嫣驚道:「啊
喲,不好!」段譽道:「怎麼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你若點他胸口
『膻中穴』,手指沒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她剛說得這幾句話,那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一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
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一伸,運出內勁,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點
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
一個小孔中鮮血激射而出,射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
料到這一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於傾刻間連斃兩人,其餘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你將肩頭的袖箭拔了去。」段譽大喜,心想:「她居
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伸手一拔,將袖箭起了出來。這枝箭深入寸許,已
碰到肩骨,這麼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並不如何在意,說道
:「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你想如何對付才是?」一面說,一面轉頭向著
王語嫣,驀地見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羞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衣,靈機一動,便去鑽在稻草堆裡,只露
出了頭,笑道:「不要緊了,你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身,全身提防,只要見到她衣衫不甚妥貼,露出肌膚,便即轉頭
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一瞥眼間,只見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
頭探腦的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你用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
半點準頭,離那人的腦袋少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一擲之
勢手勁極強。一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音,那武士吃了一驚,矮身相避,在馬
鞍上縮成了一團。
王語嫣伸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讓他扭住你,
你手掌在他天靈蓋上一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湧身一躍,撞破窗
格,衝了過來。段譽叫:「你來幹什麼?」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一
探,已扭住段譽胸口。這人身手當真快捷,這一挺之後,跟著手臂上挺,將段譽
舉在半空。段譽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
上重重一摔,摔他個半死,不料這一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一人,不由得心中發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殺人了
!要我再殺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們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將這摔角好手的
屍身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餘十二人,其中四個是一品堂
的好手,兩個是漢人,兩個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一會兒似乎高強
無比,一會兒又似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當下不敢輕舉妄動,聚
在一起,輕音商議進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
便欲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麼辦?」眼見
碾坊的大水輪被溪水推動,不停的轉將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輪之轉
。
只聽得一個漢人叫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她的性
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叫道:「喂,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
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你們活活的燒成兩隻燒豬。」他連叫三遍,段譽和王語
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一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你們
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動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情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輪。水輪
甚巨,逕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輪上葉子板,隨著輪子轉動
,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
下來,伸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少陽劍劍法。原應一指得手,
那知他向人偷襲,自己先已提心吊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內力便發不出來。他內
力發得出發不出純須碰巧,這一次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麼東西輕
輕觸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亂舞亂揮,又在使什麼邪術,也是頗
為忌憚,急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一指,仍是無聲無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
「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身子急縮,
雙手亂抓,恰巧攀住水輪,便被輪子帶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聲。木屑
紛飛,在水輪葉子板上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你只須繞到他背後,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陽穴』,他
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陽穴。」
段譽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極了!」攀著木輪,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
「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要鬥他一人。」說著斜身側進,踏著「
凌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身後,喝一聲:「著!」一指點出,
嗤嗤聲響,正中他「至陽穴」,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殺了一人,想要再從水輪升到王語嫣身旁,卻已來不及了,一名西夏武
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叫到:「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後路。十面
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一人登
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叫:「王姑娘,我跟你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身難保,只好
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他嘴裡大呼小叫,狼狽萬狀,腳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卻
是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你腳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嗎?我
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一遍給你看,不過
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看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卷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一
步起走了起來。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飛拳踢腿,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
人哇哇大叫:「喂,你攔住這邊!」「你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喲,
不好,小王八蛋從這裡溜出去了。」
段譽前一腳,後一步,在水輪和杵臼旁亂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
不出個所以然來,叫道:「你躲避敵人要緊,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
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嗚呼之後,你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凌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
那知癡情人有癡情之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一來他不
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有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
敵人共有十一個之多,躲得了一個,躲不開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
。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成十一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
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見他左足向東
跨出,不料踏實之時,身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
數都是遞向自己人身上,其餘十分之一則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輪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
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處的方位。段譽身形閃處,突然轉向,乓乓乒乒
、叮噹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擋架我,我擋
架你。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腳步甚是巧妙繁複
,一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譽道:「行,你吩咐
什麼,我無不依從。」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性命暫可無疑,卻如何方能脫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
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一個敵人一一擊斃。」
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一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一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一
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一驚,叫道:「啊喲!」
段譽抬起頭來,見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樓,忙問:「打他哪裡?」王語嫣道
:「抓『志室穴』最妙!」段譽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後腰「志室穴」,也不知
如何處置才好,隨手一擲,正好將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個兩百米斤的石
杵被水輪帶動,一直在不停舂擊,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極細
米粉。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
的一聲,打得他腦漿迸裂,血濺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叫道:「一般辦
理!」段譽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勁一擲,又將他拋入了石臼。這
一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處,石杵落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
動人心魄,一時卻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慘呼一聲。
段譽一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了上去。段譽驚道:「使不得,快
退下來。」左手手指亂指亂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盪,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
,嗤嗤兩劍,戳在兩人的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餘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等功夫實是聞所未聞。
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並非從心所欲,真想使時,未必能夠,情急之下誤打
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頗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
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鬥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
中三人武功頗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隱然是這一批人的首領,叫道:「段
公子,你先去殺了那穿黃衣裁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後腦『玉枕』和『天柱』兩
處穴道。」
段譽道:「謹遵台命。」向那人衝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
地知道?」眼見段譽衝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身。段譽連沖數次,不但無
法走到他身後,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後心有所忌,
一意防範自己腦後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叫道:「王姑娘,這人好生
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後。」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穴』。那個黃鬍子,我
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你向他胸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
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勁力全無,但那黃鬍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
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凌空一躍,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凌厲,將段譽全
身都罩住了。
段譽只感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亂點,嗤嗤嗤嗤響
聲不絕,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鬍子身中
六洞,但掌勢不消,拍的一聲,一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身真氣激盪,這
一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內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鬍子彈出
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受傷,驚道:「段公子,你沒事嗎?可受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鬍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
噴,臉上神情猙獰,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
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叫道:「我不想殺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
。」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餘下的
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你們網開一
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這……這……弄死這許多
人,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實在是大過殘忍,你們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譽輸了,
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一轉身間,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人中
等身材,服色和其餘西夏武士無異,只是臉色蠟黃,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
段譽心中一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
,冤鬼出在?」顫聲道:「你……你是誰?想……想幹什麼?」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身子,段譽一斜身,反手抓住了
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後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一側身,砰的一身
,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牆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吁了口氣,道:「你是人,
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
一名漢人是「一品堂」的好手。餘下三名尋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鬥越少,均萌
退志,一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幹什麼?」刷刷刷三刀,
向段譽砍去。
段譽眼見青光霍霍,對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動,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
身上,心中怕極,叫道:「你……你這般橫蠻,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
只怕你抵敵不住,我勸你還是……還是乘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
刀招越來越緊,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
要了他性命。
那漢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後,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盡力閃避,再無還手
餘地,靈機一動,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粉,向段譽面門擲去。
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
,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叫:「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情勢萬分凶險,
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敵人向
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總是有厘
毫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煙霧瀰漫,眾人任意發招,這一盲打亂殺,那便極
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眾武士一上來便不理段譽身在何處,自顧自施展一套武
功,早將他砍成十七、八塊了。
段譽雙目被迷粉朦住了,睜不開來,狠命一躍,縱到水輪邊上,攀住水輪葉
子板,向上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亂
刀誤砍而死。跟著叮噹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
」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交,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一聲慘呼,
最後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叫喊,令段譽聽
著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發抖。他顫聲叫道:「喂喂,你們人數越來越少,何必
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你們求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一揮,一枚鋼飄向他射來,這一鏢去勢本來
甚準,但水輪不停轉動,待得鋼鏢射到,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拍的一聲,鋼鏢
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輪葉子板上。段譽吃了一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器,敵
人一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軟了,五指抓不住水輪葉子板
,騰的一聲,摔了下來。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撲上來便抓。
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穴」,但一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
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亂的伸指去點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
,又偏下,竟然點中他的「氣戶穴」。「氣戶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氣逆了,忍
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
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你笑什麼?」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
那西夏人不明就裡,怒到:「大敵當前,你弄什麼玄虛?」那漢人道:「哈
哈,我……這個……哈哈,呵呵……」挺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
西夏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一撞到段譽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
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
段譽的左腕。段譽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掙扎。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
相似,卻那裡掙扎得脫?
那漢人瞧出便宜,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
這一劍刺入數寸,正好取了敵人性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
入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一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一步,欲待伸劍再刺,突然砰的一聲,水輪葉子擊在
他的後腦,將他打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笑個不停,
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輪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
撞了一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是夢
中打鼾一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脫身,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色可
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段譽立即斃命。她驚惶之下,大聲叫
道:「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奮力壓向他胸口,想壓斷他肋骨,又或
逼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心中害怕之極。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
入內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每一指都點到了空處,只
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好本
事,你終於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鬆,腦袋垂了下來,倚著
牆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身子一看,果見他後腦「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鮮備泊泊
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一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
功力凝聚,一指點出,真氣衝上牆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段
譽一共點了數十指,從牆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
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後一股真氣恰好反彈
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門所在,最是柔嫩,真氣雖弱,一
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
死了!」
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
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
室穴』,便能殺你。」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
「你有殺我的本領嗎?」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
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情,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陽指
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
招。」這幾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出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
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彆扭
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
架動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
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裡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倖,便
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
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人嗎
?」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身上染
滿了血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
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
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
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不禁胸
中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
,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
唸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嗎?」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
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
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
」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
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
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並非
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並本來不會什麼武
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裡,你去請
她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
大堂中白光閃動,丈餘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
上肩頭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亂,那西夏武士立時
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她有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
右腿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斛鬥。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
,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股殭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
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所道:「王姑娘,我打
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
:「是!」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
。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
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一顆心不
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他可
以睜眼的號令,仍緊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
子便碰到她的臉頰,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不禁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連聲道:
「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已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
,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
「是!是!」眼睛仍緊緊閉住,一雙手就不知摸向那裡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
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盪,隔了良久,才
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叫
你二人打情罵倘,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癡了,怔怔的凝視著
他,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裡。」
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
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
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你動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
」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
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回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
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後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
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
』,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
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
腳踢你一個斛鬥,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
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餘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喂,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
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
問:「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後,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
三個響頭,高叫一聲:『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段譽一聽,氣往上衝,說道
:「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
」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
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
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
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譽搖頭道:
「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吧,
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
,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
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
莊她的家裡。」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
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
吧,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
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
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入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
…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處,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萬
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
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
那人道:「你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
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
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
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
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喂,軍爺,你尊姓大名啊?
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並大理。
」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精通各派絕藝,要練
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統一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
李延宗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
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
」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
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
。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
公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
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
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
,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藝
,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
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獃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
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
第一的稱號嗎?」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
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
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
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
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吧,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
他三年之後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
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
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
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
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奮力一試,用劍
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
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
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嗎?」段譽這才
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
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
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
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
之是凶多吉少,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
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
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
宰割,心下也是不忍,淒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絕不敢
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妒忌發狂,內心煎
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她微微一
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
動手吧!」說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
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
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那一門那一派的刀法重覆使到第二招。段譽這
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
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
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
名其妙的縮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
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
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術之前的施法,心想他
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禁發毛,
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
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
然回手一掌,擊在水輪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
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
碾坊中各種家生器皿、竹籮米袋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餘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
裡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
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這
「飄行自在,有如御風」的要訣,那裡還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
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
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
地方跟他相鬥,立時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
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
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
,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她表哥,我便
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
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
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
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
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
儘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恆,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
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
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
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
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
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嗎?」他口
中說話,手裡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子
,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
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裡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
是在這裡陪你的好。」王語嫣歎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
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髮之
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
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
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
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
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
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
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
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
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
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
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干了,去無
錫城裡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
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
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
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子此處。須得另出奇謀」,
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
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
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
。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裡數分,喝道:「你
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
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歎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
」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
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
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
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
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
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嗎?」王語嫣道:「我表哥的
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
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
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
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
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
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
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
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
宗順口道:「道家名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
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
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
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絕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絕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
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
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
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
,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
「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
。」
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乾乾淨淨
?」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
,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獃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
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拼著性命不要,定要讓
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
他向前走得一步,噹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
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
「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
入鼻。
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
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
「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
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
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
,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
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
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
。」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
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
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
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
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
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
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
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
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
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
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
。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疚
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唸經文,超度各位仁兄。」
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
:「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
干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
心下良深歉疚。」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
……」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
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
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
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
,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
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
說到那裡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
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裡去呢?」問這句
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
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
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
這裡,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
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
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
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
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
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裡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
、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
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
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
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晌,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
,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
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迴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
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身來。
碾坊外樹上繫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
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諠譁,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
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
干便干,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
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
,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
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
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幹了。」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
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嗎?」段譽道
:「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
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
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
」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
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她和段譽
死裡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
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幫的大志,究竟不能洩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
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中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
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閒事呢。他做皇帝
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王語嫣問道:「段公子,你生氣了嗎?」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
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
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
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繫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
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
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
…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嗎?」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
「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
,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
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
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
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你任何
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
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
,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受。他偷眼觀看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
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心道:「
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注定是要
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
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入
了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
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
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
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
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
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
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陰霾一
掃而空。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
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
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
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
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
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
藥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
匹繫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
叫道:「王姑娘,這裡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
到無錫城裡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
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嗎?」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裡
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她正視,微笑道
:「我有時會傻里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
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5 AM
第十八回 胡漢恩仇須傾英雄淚
兩人按轡徐行,走向無錫。行出數里,忽見道旁松樹上懸著一具屍體,瞧服
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數丈,山坡旁又躺著兩具西夏武士的死屍,傷口血漬未乾
,死去未久。段譽道:「這些西夏人遇上了對頭,王姑娘,你想是誰殺的?」王
語嫣道:「這人武功極高,舉手殺人,不費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邊是
誰來了?」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並轡而來,馬上人一穿紅衫,一穿綠衫,正是朱碧雙姝。
段譽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脫險啦!好啊,妙極!妙之極矣
!」
四人縱馬聚在一起,都是不勝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們怎麼
又回來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來尋你們呢。」段譽道:「我們也正在尋你們。」
說著向王語嫣瞧了一眼,覺得能與她合稱「我們」,實是深有榮焉。王語嫣問道
:「你們怎樣逃脫的?聞了那個臭瓶沒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
,你也聞過了?也是喬幫主救你的?」王語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
你們是喬幫主相救?」
段譽聽到她親口說「是段公子救了我的」這句話,全身輕飄飄的如入雲端,
跟著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便要從馬背上摔將下來。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動彈不得,和丐幫眾人一起
,都給那些西夏蠻子上了綁,放在馬背上。行了一會,天下大雨,一千人都分散
了,分頭覓地避雨。幾個西夏武士帶著我和阿碧躲在那邊的一座涼亭裡,直到大
雨止歇,這才出來,便在那時,後面有人騎了馬趕將上來,正是喬幫主。他見咱
二人給西夏人綁住了,很是詫異,還沒出口詢問,我和阿碧便叫:『喬幫主,救
我!』那些西夏武士一聽到『喬幫主』三字,便紛紛抽出兵刃向他殺去。結果有
的掛在松樹上,有的滾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語嫣笑道:「那還是剛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說:『喬幫主,咱姊妹中了毒,勞你的駕,在西夏蠻子
身上找找解藥。』喬幫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屍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
,那也不用多說。」
王語嫣問道:「喬幫主呢?」阿朱道:「他聽說丐幫人都中毒遭擒,說要救
他們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問起段公子,十分關懷。」段譽歎道:「我這位把
兄當真義氣深重。」阿朱道:「丐幫的人不識好歹,將好好一位幫主趕了出來,
現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該。依我說呢,喬幫主壓根兒不用去相救,讓他們多吃些
苦頭,瞧他們還不趕不趕人了?」段譽道:「我這把兄香火情重,他寧可別人負
他,自己卻不肯負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們現下去那裡?」王語嫣道:「我和段公子本來商量
著要來救你們兩個。現下四個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過。丐幫的事跟咱們毫
不相干,依我說,咱們去少林寺尋你家公子去吧。」朱碧雙姝最關懷的也正是慕
容公子,聽她這麼一說,一齊拍手叫好,段譽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們
這位公子,我委實仰慕得緊,定要見見。左右無事,便隨你們去少林寺走一遭。
」
當下四人調過馬頭,轉向北行。王語嫣和朱碧雙姝有說有笑,將碾坊中如何
遇險、段譽如何迎敵、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釋命贈藥等情細細說了,只聽得阿朱
、阿碧驚詫不已。
三個少女說到有趣之處,格格輕笑,時時回過頭來瞧瞧段譽,用衣袖掩住了
嘴,卻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譽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雖然醜態百
出,終於還是保護王語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慚,又有些驕傲;見這三個少女相
互間親密之極,把自己全然當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見到慕容公子,自
己自然更無容身之地,慕容復多半還會像包不同那樣,毫不客氣的將自己趕開,
想來深覺索然無味。
行出數里,穿過了一大片桑林,忽聽見林畔有兩個少年人的號哭之聲。四人
縱馬上前,見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僧袍上血漬斑斑,其中一人還傷了額
頭,阿碧柔聲問道:「小師父,是誰欺侮你們嗎?怎地受了傷?」
那個額頭沒傷的沙彌哭道:「寺裡來了許許多多番邦惡人,殺了我們師父,
又將咱二人趕了出來。」四人聽到「番邦惡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
是那些西夏人?」阿朱問道:「你們的寺院住在那裡?是些什麼番邦惡人?」那
小沙彌道:「我們是天寧寺的,便在那邊……」說著手指東北,又道:「那些番
人捉了一百多個叫化子,到寺裡來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殺雞殺牛。師父說罪過
,不讓他們在寺裡殺牛,他們將師父和寺裡十多位師兄都殺了,嗚嗚,嗚嗚」。
阿朱問道:他們走了沒有?那小沙彌指著桑林後裊裊升起的炊煙,道:「他們正
在煮牛肉,真是罪過,菩薩保佑,把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獄。」阿朱道:「你們
快走遠些,若給那些番人捉到,別讓他們將你兩個宰來吃了。」兩個小沙彌一驚
,踉踉蹌蹌的走了。
段譽不悅道:「他二人走投無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嚇?」阿朱笑道:
「這不是恐嚇啊,我說的是真話。」阿碧道:「丐幫眾人既都囚在那天寧寺中,
喬幫主趕向無錫城中,可撲了個空。」
阿朱忽然異想天開,說道:「王姑娘,我想假扮喬幫主混進寺中,將那個臭
瓶丟給眾叫化聞聞。他們脫險之後,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王語嫣微笑道:「
喬幫主身材高大,是個魁梧奇偉的漢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艱
難,越顯得阿朱的手段。」王語嫣笑道:「你扮得像喬幫主,卻冒充不了他的絕
世神功。天寧寺中盡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來去自如?依我說呢,
扮作一個火工道人、或是一個鄉下的賣菜婆婆,那還容易混進去些。」阿朱道:
「要我扮鄉下婆婆,沒什麼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語嫣向段譽望望,欲言又止。段譽問道:「姑娘想說什麼?」王語嫣道:
「我本來想請你扮一個人,和阿朱一塊兒去天寧寺,但想想又覺不妥。」段譽道
:「要我扮什麼人?」王語嫣道:「丐幫的英雄們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喬
幫主暗中勾結,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喬幫主去解
了他們的困厄,他們就不會瞎起疑心了。」段譽心中酸溜溜地,說道:「你要我
扮你表哥?」王語嫣粉面一紅,說道:「天寧寺中敵人太強,你二人這般前去,
甚是危險,那還是不去的好。」
段譽心想:「你要我幹什麼,我便幹什麼,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突然又
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說不定她對我的神態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溫柔,也
是好的。」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那有什麼危險?逃之夭夭,正
是我段譽的拿手好戲。」
王語嫣道:「我原說不妥呢,我表哥殺敵易如反掌,從來沒逃之夭夭的時候
。」段譽一聽,一股涼氣登時從頂門上直撲下來,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
豪傑,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醜,豈不污辱了他的聲名。」
阿碧見他悶悶不樂,便安慰道:「敵眾我寡,暫且退讓,匆要緊的。咱們只
不過想去救人,又不是什麼比武揚名。」
阿朱一雙妙目向著段譽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會,點頭道:「段公子,要
喬裝我家公子,實在頗為不易。好在丐幫諸人本來不識我家公子,他的聲音相貌
到底如何,只須得個大意也就是了」段譽道:「你本事大,假扮喬幫主最合適,
否則喬幫主是丐幫人眾朝夕見面之人,稍有破綻,立時便露出馬腳。」
阿朱微笑道:「喬幫主是位偉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
差不多、年紀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兒、讀書相公,要你捨卻段公子的
本來面目,變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實在甚難。」
段譽歎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別人豈能邯鄲學步?我想倒還是扮得不
大像的好,否則待會兒逃之夭夭起來,豈非有損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譽?」
王語嫣臉上一紅,低聲道:「段公子,我說錯了話,你還在惱我嗎?」段譽
忙道:「沒有,沒有,我怎敢惱你?」
王語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們卻到那裡改裝去?」阿朱道:「須
得到個小市鎮上,方能買到應用的物事。」
當下四個人撥過馬頭,轉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鎮,叫做馬郎橋。
那市鎮甚小,並無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後去買了衣物
,在船中改裝。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隻之多,不下於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譽換了衣衫打扮,讓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長袍,左手手指上戴
個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漢玉戒指,這裡卻哪裡買去?用只青田石的
充充,也就行了。」段譽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復是珍貴的玉器,我是卑賤的
石頭,在這三個少女心目之中,我們二人的身價亦復如此。」阿朱在他臉上塗些
麵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頰較為豐腴,再提筆改畫眉毛、眼眶,化裝已畢,笑
問王語嫣:「王姑娘,你說還有什麼地方不像?」
王語嫣不答,只是癡癡的瞧著他,目光中脈脈含情,顯然是心搖神馳,芳心
如醉。
段譽和她這般如癡如醉的目光一觸,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想起:「她這時瞧
的可是慕容復,並不是我段譽。」又想:「那慕容復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勝
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見自己。」心中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著惱。
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湧,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
裝去了。
過了良久,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啊,你在這兒,找得我做哥哥
的好苦。」段譽一驚,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正是喬峰,不禁大喜,說道:「大哥
,是你,那好極了。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現下你親自到來,阿朱姊姊也不
用喬裝改扮了。」
喬峰道:「丐幫眾人將我逐出幫外,他們是死是活,喬某也不放在心上。好
兄弟,來來來,咱哥倆上岸去鬥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譽忙道:「大哥,丐幫
群豪都是你舊日的好兄弟,你還是去救他們一救吧。」喬峰怒道:「你書獃子知
道什麼?來,跟我喝酒去!」說著一把抓住了段譽手腕。段譽無奈,只得道:「
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喬峰突然間格格嬌笑,聲音清脆宛轉,一個魁梧的大漢發出這種小女兒的笑
聲,實是駭人。段譽一怔之下,立時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裝之術
當真神乎其技,難得連說話聲音也學得這麼像。」
阿朱改作了喬峰的聲音,說道:「好兄弟,咱們去吧,你帶好了那個臭瓶子
。」向王語嫣和阿碧道:「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說著攜著段譽之手,
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塗了什麼東西,一隻柔膩粉嫩的小手,伸出來時居然
也是黑黝黝地,雖不及喬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分辨。
王語嫣眼望著段譽的後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
,這時候你也在想念我嗎?」
阿朱和段譽乘馬來到離天寧寺五里之外,生怕給寺中西夏武士聽到蹄聲,將
坐騎繫在一家農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嚇,你乘機用臭瓶
子給丐幫眾人解毒。」她說這幾句話時粗聲粗氣,已儼然是喬峰的口吻。段譽笑
著答應。
兩人大踏步走到天寧寺外,只見寺門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手執長刀,貌
相兇狠。阿朱和段譽一見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聲道:「段公
子,待會你得拉著我,急速逃走,否則他們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難以對付了。」
段譽道:「是了。」但這兩字說來聲音顫抖,心下實在也是極為害怕。
兩人正在細聲商量、探頭探腦之際,寺門口一名西夏武士己見到了,大聲喝
道:「兀那兩個蠻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細嗎?」呼喝聲中,四名武士
奔將過來。
阿朱無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聲說道:「快報與你家將軍
知道,說道丐幫喬峰、江南慕容復,前來拜會西夏赫連大將軍。」
那為首的武士一聽之下,大吃一驚,忙抱拳躬身,說道:「原來是丐幫喬幫
主光降,多有失禮,小人立即稟報。」當即快步轉身入內,餘人恭恭敬敬的垂手
侍立。
過不多時,只聽得號角之聲響起,寺門大開,西夏一品堂堂主赫連鐵樹率領
努兒海等一眾高手,迎了出來。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也在其內。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赫連鐵樹道:「久仰『姑蘇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今日得見高賢,榮幸啊榮幸。」說著向段譽抱拳行禮。他想西夏「一品堂」已
與幫幫翻臉成仇,對喬峰就不必假客氣。
段譽急忙還禮,說道:「赫連大將軍威名及於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見西夏
一品堂的眾位英雄豪傑,今日來得魯莽,還望海涵。」說這些文謅謅的客套言語
,原是他的拿手好戲,自是豪沒破綻。
赫連鐵樹道:「常聽武林中言道:『北喬峰,南慕容』,說到中原英傑,首
推兩位,今日同時駕臨,幸如何之?請,請。」側身相讓,請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譽硬著頭皮,和赫連鐵樹並肩而行。段譽心想:「聽這西夏將軍的
言語神態,似乎他對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對我喬大哥之上,難道那慕容復的武
功人品,當真比喬大哥猶勝一籌?我看,不見得啊,不見得。」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說道:「不見得啊,不見得。」段譽吃了一驚,側頭
瞧那說話之人,正是南海鱷神。他瞇著一雙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譽,只是搖頭
。段譽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給他認出了。」只聽南海鱷神說道:
「瞧你骨頭沒三兩重,有什麼用?喂,我來問你。人家說你會『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譽當即寬心:「原來他並沒認出來。」只聽南
海鱷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問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麼拿手本事?
你用什麼他媽的功夫來對付我,才算是他媽的『以老子之道,還施老子之身』?
」說著雙手叉腰,神態倨傲。
赫連鐵樹本想出聲制止,但轉念一想,慕容復名頭大極,是否名副其實,不
妨便由這瘋瘋顛顛的南海鱷神來考他一考,當下並不插口。
說話之間,各人已進了大殿,赫連鐵樹請段譽上座,段譽卻以首位相讓阿朱
。
南海鱷神大聲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說說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麼。
」
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旁人問我,我還真的答不上來。你來問我,那可巧
了。」
當下打開折扇,輕輕搖了幾下,說道:「南海鱷神岳老三,你本來最拿手的
本領,是喀喇一聲,扭斷了人的脖子,近年來功夫長進了,現下最得意的武功,
是鱷尾鞭和鱷嘴剪。我要對付你,自然是用鱷尾鞭和鱷嘴剪了。」
他一口說出鱷尾鞭和鱷嘴剪的名稱,南海鱷神固然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連葉二娘與雲中鶴也是詫異之極。這兩件兵刃南海鱷神新近所練,從未在人前施
展過,只在大理無量山峰巔與雲中鶴動手,才用過一次,當時除了木婉清外,更
無外人得見。他們卻哪裡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說與眼前這個
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鱷神側過了頭,又細細打量段譽。他為人雖兇殘狠惡,卻有佩服英雄好
漢之心,過了一會,大拇指一挺,說道:「好本事!」段譽笑道:「見笑了。」
南海鱷神心想:「他連我新練的拿手兵刃也說得出來,我其餘的武功也不用問他
了。可惜老大不在這兒,否則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聲說道:「
慕容公子,你會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師父到來,他的武功你一定不會
。」段譽微笑道:「你師父是誰?他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鱷神得意洋
洋的笑道:「我的受業師父,去世已久,不說也罷。我新拜的師父本事卻非同小
可,不說別的,單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無第二個會得。」
段譽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確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
肯收閣下為徒,我卻有些不信。」南海鱷連忙道:「我幹麼騙你?這裡許多人都
曾親耳聽到,段公子親口叫我徒兒。」段譽心下暗笑:「初時他死也不肯拜我為
師,這時卻唯恐我不認他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閣下想必已學到了你
師父的絕技?恭喜!恭喜!」
南海鱷神將腦袋搖得博浪鼓相似,說道:「沒有,沒有!你自稱於天下武功
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譽微笑道:「凌波微波雖難,在下卻也曾學得幾步。岳老爺子,你倒來捉
捉我看。」說著長衫飄飄,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從來沒聽見過「凌波微步」之名,聽南海鱷神說得如此神乎其技,
都企盼見識見識,當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譽如何演法。
南海鱷神一聲厲吼,左手一探,右手從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譽抓去。段譽
斜踏兩步,後退半步,身子如風擺荷葉,輕輕巧巧的避開了,只聽得噗的一聲響
,南海鱷神收勢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圓柱之中,陷入數寸。旁觀眾人見
他如此功力,盡皆失色。南海鱷神一擊不中,吼聲更厲,身子縱起,從空搏擊而
下。段譽毫不理會,自管自的踏著八卦步法,瀟酒灑自如的行走。南海鱷神加快
撲擊,吼叫聲越來越響,渾如一頭猛獸相似。
段譽一瞥間見到他猙獰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轉過了頭,從袖中取出一條
手巾,綁住了自己眼睛,說道:「我就算綁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鱷神雙掌飛舞,猛力往段譽身上擊去,但總是差著這麼一點。旁人都代
段譽慄慄危懼,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關心段譽,更是心驚肉跳,突然放粗
了嗓子,喝道:「南海鱷神,慕容公子這凌波微步,比之你師父如何?」
南海鱷神一怔,胸口一股氣登時洩了,立定了腳步,說道:「好極,好極!
你能包住了眼睛走這怪步,只怕我師父也辦不到,好!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我
南海鱷神服了你啦。」
段譽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時采聲有如春雷。
赫連鐵樹待兩人入座,端起茶盞,說道:「請用茶。兩位英雄光降,不知有
何指教?」
阿朱道:「敝幫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將軍,聽說將軍派出高手,以上乘
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在下斗膽,要請將軍釋放。」她將「派出高手,以上乘武
功將他們擒來此間」的話,說得特別著重,譏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連鐵樹微微一笑,說道:「話是不差。適才慕容公子大顯身手,果然名下
無虛。喬幫主與慕容公子齊名,總也得露一手功夫給大夥兒瞧瞧,好讓我們西夏
人心悅誠服,這才好放回貴幫的諸位英雄好漢。」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喬幫主的身手,這不是立刻便露出馬腳嗎
?」正要飾詞推諉,忽覺手腳酸軟,想要移動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與昨晚中了
毒氣之時一般無異,不禁大驚:「糟了,沒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這些西夏惡人
又會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譽百邪不侵,渾無知覺,只見阿朱軟癱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氣,忙從
懷中取出那個臭瓶,拔開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聞了幾下,以中毒未深,
四肢麻痺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敵人
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時,只見一個個軟癱在椅上,毫不動彈,雙眼珠骨
溜溜亂轉。
段譽說道:「奇哉怪也,這干人作法自斃,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
阿朱走過去推了推赫連鐵樹。
大將軍身子一歪,斜在椅中,當真是中了毒。他話是還會說的,喝道:「喂
,是誰擅用『悲酥清風』?快取解藥來,快取解藥來!」喝了幾聲,可是他手下
眾人個個軟倒,都道:「稟報將軍,屬下動彈不得。」
努兒海道:「定有內奸,否則怎能知道這『悲酥清風』的繁複使法。」赫連
鐵樹怒道:「不錯!那是誰?你快快給我查明了,將他碎屍萬段。」努兒海道:
「是!為今之計,須得先取到解藥才是。」赫連鐵樹道:「這話不錯,你這就去
取解藥來。」
努兒海眉頭皺起,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瓷瓶,說道:「喬幫主,煩你將這瓶子
中的解藥,給我們聞上一聞,我家將軍定有重謝。」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
幫的兄弟要緊,誰來貪圖你家將軍的重謝。」
努兒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邊也有個小瓶,煩你取出來,拔了瓶塞,給
我聞聞。」段譽伸手到他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果然便是解藥,笑道:「解藥取
出來了,卻不給你聞。」和阿朱並肩走向後殿,推開東廂房門,只見裡面擠滿了
人,都是丐幫被擒的人眾。
阿朱一進去,吳長老便大聲叫了起來:「喬幫主,是你啊,謝天謝地。」阿
朱將解藥給他聞了,說道:「這是解藥,你逐一給眾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吳長
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夠活動,便用瓷瓶替宋長老解毒。段譽則用努兒海的解藥替
徐長老解毒。
阿朱道:「丐幫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時方了?吳長老,你到西夏人身邊
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藥。」吳長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聽得大殿
上怒罵聲、嘈叫聲、拍聲大作,顯然吳長老一面搜解藥,一面打人出氣。過不多
時,他捧了六個小瓷瓶回來,笑道:「我專揀服飾華貴的胡虜去搜,果然穿著考
究的,身邊便有解藥,哈哈,那傢伙可就慘了。」
段譽笑問:「怎麼」?吳長老笑道:「我每人都給兩個嘴巴,身邊有解藥的
,便下手特別重些。」他忽然想起沒見過段譽,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
蒙相救。」段譽道:「在下複姓慕容,相救來遲,令各位委屈片時,得罪得罪。
」丐幫眾人聽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都是不勝駭異。宋長
老道:「咱們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馬副幫主。今日若不是他和喬幫主出
手相救,大夥兒落在這批西夏惡狗手中,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吳長老也道:「喬幫主,大人不記小人之過,你還是回來作咱們的幫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喬爺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稱喬峰為「喬爺
」而不稱「喬幫主」,自是不再認他為幫主,而說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
,這句話甚是厲害。丐幫眾人疑心喬峰假手慕容復,借刀殺人而除去馬大元,喬
峰一直否認與慕容復相識。今日兩人偕來天寧寺,有說有笑,神情頗為親熱,顯
然並非初識。
阿朱心想這干人個個是喬峰的舊交,時刻稍久,定會給他們瞧出破綻,便道
:「幫中大事,慢慢商議不遲,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惡狗。」說著便向大殿走去。
段譽隨後跟出。兩人來到殿中,只聽得赫連鐵樹正在破口大罵:「快給我查
明了,這個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麼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將他家中男女老幼殺
個雞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麼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風
』來胡亂施放。」段譽一怔,心道:「他罵哪一個西夏人啊?」
只聽赫連樹罵一句,努兒海便答應一句。赫連鐵樹又道:「他在牆上寫這八
個字,那不是明著譏刺咱們嗎?」
段譽和阿朱抬頭看時,只見粉牆上龍蛇飛舞般寫著四行字,每行四字:「以
彼之道,還施彼身,迷人毒風,原璧歸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乾,顯然寫字之人離去不久。
段譽「啊」的一聲,道:「這……阿……這是慕容公子寫的嗎?」阿朱低聲
道:「別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寫各家字體,我辨不出這幾個字是
不是他寫的。」
段譽向努兒海問道:「這是誰寫的?」
努兒海不答,只暗自擔心,不知丐幫眾人將如何對付他們,他們擒到丐幫群
豪之後,拷打侮辱,無所不至,他們只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就難當得
很了。
阿朱見丐幫中群豪紛紛來到大殿,低聲道:「大事已了,咱們去吧!」大聲
道:「我另有要事,須得和慕容公子同去辦理,日後再見。」說著快步出殿。吳
長老等大叫:「幫主慢走,幫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譽越走越快。
丐幫中群豪對喬峰向來敬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兩人行出里許,阿朱笑道:「段公子,說來也真巧,你那個醜八怪徒兒正好
要你試演凌波微步的功夫,還說你比他師父更行呢。」段譽「嗯」了一聲。
阿朱又道:「不知是誰暗放迷藥?那西夏將軍口口聲聲說是內奸,我看多半
是西夏人自己幹的。」
段譽陡然間想起一個人,說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們在碾坊中相遇的
那個西夏武士?」阿朱沒見過李延宗,無法置答,只道:「咱們去跟王姑娘說,
請她參詳參詳。」
正行之間,馬蹄聲響,大道上一騎疾馳而來,段譽遠遠見到正是喬峰,喜道
:「是喬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別嚷,正主兒來
了!」
轉過了身子。段譽醒悟:「阿朱扮作喬大哥的模樣,給他瞧見了可不大妙。
」不多時喬峰已縱馬馳近。段譽不敢和他正面相對,心想:「喬大哥和丐幫群豪
相見,真相便即大白,不知會不會怪責阿朱如此惡作劇?」
喬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後,得知丐幫眾兄弟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
四處追尋。但江南鄉間處處稻田桑地,水道陸路,縱橫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單純
,喬峰尋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寧寺的那兩個小沙彌,問明方向,這才趕向
天寧寺來。他見段譽神采飛揚,狀貌英俊,心想:「這位公子和我那段譽兄弟倒
是一時瑜亮。」阿朱早便背轉了身子,他便沒加留神,心中掛懷丐幫兄弟,快馬
加鞭,疾馳而過。
來到天寧寺外,只見十多名丐幫弟子正綁住一個個西夏武士,押著從寺中出
來,喬峰大喜:「丐幫眾兄弟原來已反敗為勝。」
群丐見喬峰去而復回,紛紛迎上,說道:「幫主,這些賊虜如何發落,請你
示下。」喬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幫中人,『幫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夥兒
有損傷沒有?」
寺中徐長老等得報,都快步迎出,見到喬峰,或羞容滿面,或喜形於色。
宋長老大聲道:「幫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幫派在西夏的探子送來緊急軍
情,徐長老自作主張,不許你看,你道那是什麼?徐長老,快拿出來給幫主看。
」言語之間已頗不客氣。
徐長老臉有慚色,取出本來藏在蠟丸中的那小紙團,歎道:「是我錯了。」
遞給喬峰。
喬峰搖頭不接。宋長老夾手搶過,攤開那張薄薄的皺紙,大聲讀道:』啟稟
幫主:屬下探得,西夏赫連鐵樹將軍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來中原,想對付我
幫。他們有一樣厲害毒氣,放出來時全無氣息,令人不知不覺的就動彈不得。跟
他們見面之時,千萬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們的頭腦,搶來臭得要命的解
藥,否則危險萬分。要緊,要緊。大信舵屬下易大彪火急稟報。」
宋長老讀罷,與吳長老、奚長老等齊向徐長老怒目而視。白世鏡道:「易大
彪兄弟這個火急稟報,倒是及時趕到的,可惜咱們沒及時拆閱。好在眾兄弟只受
了一場鳥氣,倒也無人受到損傷。幫主,咱們都得向你請罪才是。你大仁大義,
唉,當真沒得說的。」
吳長老道:「幫主,你一離開,大夥兒便即著了道兒,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
及時趕來相救,丐幫全軍覆沒。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兒齲?丐幫全軍覆沒
。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兒的頭兒,那是決計不成的。」喬峰奇道:「什麼
慕容公子?」吳長老道:「全冠清這些人胡說八道,你莫聽他的。結交朋友,又
是什麼難事?我信得過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喬峰道:「慕容公子?
你說是慕容復嗎?我從未見過他面。」
徐長老和宋、奚、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都驚得呆了,均想:「只不過片
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攜手進來給眾人解毒,怎麼這時忽然又說不識慕容公子?
」奚長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
,但並不是慕容復。天下雙姓『慕容』之人何止千萬,那有什麼希奇?」陳長老
道:「他在牆上自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不是慕容復是誰?」
忽然有個怪聲怪氣的聲音說道:「那娃娃公子什麼武功都會使,而且門門功
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那還不是慕容復?當然是他!一定是他!」眾人向說
話之人瞧去,只見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黃,正是南海鱷神。他中毒後被綁,卻忍
不住插嘴說話。
喬峰奇道:「那慕容復來過嗎?」南海鱷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剛才你
和慕容復攜手進來,不知用什麼鬼門道,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
便罷,否則的話,哼!哼哼……」他接連說了幾個「哼哼」,但「否則的話」那
便如何,卻說不上來,想來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喬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說八道?我幾時來過了
?什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更是荒謬之極。」
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喬峰,他媽的喬峰,枉你是丐幫一幫之言,竟敢
撒這漫天大謊!大小朋友,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請
他喝茶?」一眾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複試演『凌波微步』,喬峰在旁鼓掌
喝采,難道這是假的?」
吳長老扯了扯喬峰的袖子,低聲道:「幫主,明人不做暗事,剛才的事,那
是抵賴不了的。」喬峰苦笑道:「吳四哥,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吳長老將
那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道:「幫主,這瓶子還給你,說不定將來還會有
用。」
喬峰道:「還給我?什麼還給我?」吳長老道:「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
你忘了嗎?」喬峰道:「怎麼?吳四哥,你當真剛才見過我?」吳長老見他絕口
抵賴,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喬峰雖然精明能幹,卻怎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
寺中解救眾人?他料想這中間定然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吳長老、宋長老都是直
性子人,決計不會幹什麼卑鄙勾當,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自能妥為佈置
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
丐幫群豪得他解救,本來人人感激,但聽他矢口不認,卻都大為驚詫。有人
猜想他這幾天中多遭變故,以致神智錯亂;有人以為喬峰另有對付西夏人的秘計
密謀,因此不肯在西夏敵人之前直認其事;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
所害,生怕奸謀敗露,索性絕口否認識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
主,在安排什麼計策;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
心中的猜測不同,臉上便有惋惜、崇敬、難過,憤恨、鄙夷、仇視等種種神氣。
喬峰長歎一聲,說道:「各位均已脫險,喬峰就此別過。」說著一抱拳,翻
身上馬,鞭子一揚,疾馳而去。
忽聽得徐長老叫道:「喬峰,將打狗棒留了下來。」喬峰陡地勒馬,道:「
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來了嗎?」徐長老道:「咱們失手遭擒,
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此時遍尋不見,想必又為你取去。」
喬峰仰天長笑,聲音悲涼,大聲道:「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要這打狗棒
何用?徐長老,你也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雙腿一挾,跨下馬匹四蹄翻飛,向
北馳去。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再拜丐幫汪幫主
為師,行走江湖,雖然多歷艱險,但師父朋友,無不對他赤心相待。這兩天中,
卻是天地間陡起風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誠仁義的幫主,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
、無恥無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心中混亂已極:「倘若我真是契丹人
,過去十餘年中,我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
忠?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
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峰啊喬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
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我姓什
麼?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什麼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無名無姓。」
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
峰堂堂大丈夫,給人擺佈得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
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
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
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
加,絕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
,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
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只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
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逕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
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
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
來,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
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那
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子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
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
捨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同擊
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嘗到過如
此好吃的棗子。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
,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絕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蓆上曬滿了菜乾,一隻母雞帶領了
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
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
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
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
都到那裡去啦!」探頭向臥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
臥在地,動也不動。
喬峰急縱入內,先扶起母親,只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溫,顯是
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
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
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峰腦中混亂:「我
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
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
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
放聲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
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喬峰雖曾
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因此他對少林
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
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餘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
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兇手,替父母報
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
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只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
著這麼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
喬峰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
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
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
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
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
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
哼,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嗎?」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心中卻只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
,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
,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嗎?」
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說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你義父、
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峰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
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
娘要遭遇凶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只可惜遲了
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
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實不願跟他們
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制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
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
。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嗎?」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中,身子一軟
,坐倒在地。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
拍倒,說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
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
,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
」
喬峰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麼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
」
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
,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喬峰一抬頭,只見山坡旁站著十餘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
五十上下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
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峰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只要
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
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六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
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
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
血翻湧,各人面面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餘
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只道他
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
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噹噹當雙鏟相交,織成一
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裡有喬峰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
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臨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
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
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
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
,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里,那裡有喬峰的蹤跡
?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
、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祝
:「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兇手,到二老墳前
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只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面,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
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
活。
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
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
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兇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
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
,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
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兇徒更下
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
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
只要一露面,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
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只好由如此。繞
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
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兇手乘
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之敵,武功固然諒必高強,而
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卻並
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只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峰何當不
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
樣,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百喙莫辯了。他此刻若要獨
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憂心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二來想乘
機捉拿真兇,替爹娘報仇,至於干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
,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
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
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間。玄苦大師
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各人服色相同,黑
暗中卻往哪裡找去?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
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
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
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
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傍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麼線索,他
雖然長大魁偉,但身手矮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如此聽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
匏,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
喬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著此人上『證道院
』去。」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
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峰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
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著他的背影,遠
遠跟隨,眼見他一逕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
,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
,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
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
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
,何況小小羞辱?」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
人影,共有十餘人聚集。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
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裡,這裡
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著,待得集議已畢,群僧分散,我再設
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餘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
什麼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
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麼法事,又或是參神研
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
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
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喬峰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
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唸經。」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
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說七苦,乃是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小弟勉力脫此七苦,只能渡己,不
能渡人,說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
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峰聽他語音平
靜,只是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兇手
,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
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
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
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嗎?」
喬峰心道:「這事又牢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
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我操心,
以致更增我的業報。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唉,他
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是!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
。」玄苦道:「小弟意欲靜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
。」
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
,後面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
莊嚴。
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週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
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
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
覺我潛身子此。師父耳音如此,內功修為當真了得。」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
,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會見
一面,快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之意。
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
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間臉色大變、站起
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
來的好徒兒?」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
意。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驚訝之極,說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
。」
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便不說話了。
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
語。喬峰再看他臉色時,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
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覺頗有涼意,忙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
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只嚇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
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麼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卻又不敢逕去檢視他
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
徑?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凶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
:「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
,山谷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雄渾,卻是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居室,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
回到「證道院」來。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
。玄慈合什問道:「施主何人?」他關心玄苦安危,不等喬峰回答,便搶步進屋
,只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入內,垂首低頭,誦唸經文。
喬峰最後進屋,跪地暗許心願:「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已遭人毒手。弟
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弟子縱然歷盡萬難,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
,為恩師報仇。」
玄慈方丈唸經已畢,打量喬峰,問道:「施主是誰?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
?」
喬峰道:「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吃了一驚,身子一顫,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向他凝視
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
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
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因。」說道:「正是
。」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受
業恩師,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麼傷,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
五臟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我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
,又問兇手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七苦『怨憎會』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
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兇手的形貌,他決計不說。」
喬峰恍然而語:「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唸經誦佛,乃是送他西
歸。」他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
這下手的兇人,千刀萬剮,替師父報仇。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兇人如何能闖得
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
沒能阻攔察覺,那兇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
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多有失
禮,還懇諸位師父見諒。弟子與少林派淵源極深,絕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
」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連帶丟臉,心知自己闖
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面實
是大有損傷。
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
:「師父,請用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
藥「九轉回春湯」,送來給師父服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己死。喬峰心中
悲苦,哽咽道:「師父他……」
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
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
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傷師父的便是他!」
他這麼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是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麼?」那小
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的
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說好了,你說是
他打了師父?」小沙彌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
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
的,他身穿灰布直綴,方臉蛋,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師父,你
打他,你打他。」
喬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心道:「是了,那兇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
樣,以嫁禍於我。師父聽到我回來,本極歡喜,但一見到我臉,見我和傷他的兇
手一般形貌,這才說道:『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
。』師父和我十餘年不見,我自孩童變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師
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好」字,當真心如刀割:「師父中人重手,卻不知敵人
是誰,待得見到了我,認出我和兇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慟而死。師父身
受重傷,本已垂危,自是不會細想:倘若當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來相
見。」
忽聽得人聲諠譁,一群人快步奔來,到得「證道院」外止步不進。兩名僧人
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進來,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守律二僧
。那持戒僧只說得一聲:「稟告方丈……」便己見到喬峰,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
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處。其餘眾僧也都橫眉怒目,狠狠的瞪著喬峰。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緩緩的道:「施主雖已不在丐幫,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今日駕臨敝寺,出手擊死玄苦師弟,不知所為何來,還盼指教。」
喬峰長歎一聲,對著玄苦的屍身拜伏在地,說道:「師父,你臨死之時,還
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飲恨而歿,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但奸人所以加害
,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殊不足惜,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
得報了。弟子有犯少林尊嚴,師父恕罪。」猛地呼呼兩聲,吐出兩口長氣。堂中
兩盞油燈應聲而滅,登時黑漆一團。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心下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他一吹滅油燈,左手揮掌擊
在守律僧的背心,這一掌全是陰柔之力,不傷他內臟,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
得穿堂破門而出。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都道喬峰出門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
身上。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要擒住了詳加盤問,他害
死玄苦大師,到底所為何來。這十餘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
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並不相同,卻各有獨到之處
。一時之間,擒龍手、鷹爪手、虎抓功、金剛指、握石掌……各種各式少林派最
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眾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單聽風聲,
出手不差釐毫。那守律僧這一下可吃足了苦頭,霎時之間,週身要穴著了諸般擒
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懸,作聲不得,這等經歷,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
這些高僧閱歷既深,應變的手段自也了得,當時更有人飛身上屋,守住屋頂
。
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佔住要處。別說喬峰是
條長大漢子,他便是化身為狸貓老鼠,只怕也難以逃脫。
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點燃了堂中油燈,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
。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全寺僧眾各守原地,不得亂動。群僧均想,
喬峰膽子再大,也絕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必定另有強援,多
半乘亂另有圖謀,可不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證道院中的十餘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干僧眾,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
,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這麼一來,眾位
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螞蟻,卻也誤傷了不
少。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卻那裡找得著喬峰?各人都是嘖
嘖連聲,稱奇道怪,偶爾不免口出幾句辱罵之言,佛家十戒雖戒「惡語」,那也
顧不得了。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捨利院」中火化,將守律僧送到「藥王
院」去用藥治傷。群僧垂頭喪氣,相對默然,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少
林寺高手如雲,以這十餘位高僧的武功聲望,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叫得出響噹噹的
字號,竟讓喬峰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別說殺傷擒拿,連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
著半點頭腦。
原來喬峰料到變故一起,群僧定然四處追尋,但於適才聚集的室中,卻決計
不會著意,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身子一縮,悄沒聲的鑽到了玄苦大師生
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緊貼床板。雖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
卻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更沒人進
來了。
喬峰橫臥床底,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人聲漸息,尋思:「等到天明,脫
身可又不易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從床底悄悄鑽將出來,輕推板門,閃身
躲在樹後。
心想此刻人聲雖止,但少林眾高僧豈能就此罷休,放鬆戒備?證道院是在少
林寺的極西之處,只須更向西行,即入叢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
縱然遇上,也決計攔截他不住。但他雅不願與少林僧眾動手,只盼日後擒到真兇
,帶入寺來,說明原委。今日多與一僧動手,多勝一人,便是多結一個無謂的冤
家,倘若自己失手傷人殺人,更加不堪設想。自己在寺西失蹤,群僧看守最嚴的
,必是寺西的途徑,反是穿寺而過,從東方離寺。當下矮著身子,在樹木遮掩下
悄步而行,橫越過四座院捨,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那
兩名僧人絲毫不動,黑暗中絕難發覺,只是他眼光尖利,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
上的閃光,心道:「好險!我剛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敗露不可。」在樹後守
了一會,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這一個「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厲害,自己只
要一動,便給二僧發見,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始終不動。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塊小石子,伸指彈出,這一下勁道使得甚巧,初緩後急
,石子飛出時無甚聲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聲方厲,擊在一株大樹上,拍
的一響,發出異聲。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大樹撲去。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縱身躍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
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復回,當下便不
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
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
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岳,原來
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淨亮,鏡
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
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視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
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
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
「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
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
數人走了進來。
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
像身後。聽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
。喬峰從佛像後窺看,見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
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
覺。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
什麼經書?師父為什麼叫咱們來看守?說什麼防敵人偷盜?」左首一僧微微一笑
,道:「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
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過,說道:「我怎不知道?『一夢如是』……」他說
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麼叫做『一夢如是』
?」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止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
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問你自己師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面方便去。」說著站
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忽然右腳
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後心「懸樞穴」。懸樞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
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緩緩向右倒去。這
止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音,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
三僧,霎時之間,接連踢倒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內哄。只見
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
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砰砰有聲。左首那僧吃了一驚,
躍起身來察看,瞥眼見到止清出足將他身後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止
清,你幹什麼?」止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看去
,止清飛起右腳,往他後心疾踢。
這一下出足極快,本來非中不可,但對面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照得清清楚楚,
那僧斜身避過,反手還掌,叫道:「你瘋了嗎?」止清出掌如風,鬥到第八招時
,那僧人小腹中拳,跟著又給踹了一腳。喬峰見止清出招陰柔險狠,渾不是少林
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奸細。有奸細……」止清跨步上前,左拳
擊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止清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鏡上那首經偈第一行第一個「一」字
上一掀。喬峰從鏡中見他跟著又在第二行的「夢」這字掀了一下,心想:「那僧
人說秘密是『一夢如是』,鏡上共有四個『如』字,不知該掀那一個?」
但見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個「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
一掀。他手指未離鏡面,只聽得軋軋聲響,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
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面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
關。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餘名僧眾在四處巡
邏,一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
向止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爭於逃走。只見止清探手到銅鏡後的一個小
洞中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菩提院門外。
止清一頓足,顯是十分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矮身往銅鏡的背面一張,
低聲喜呼:「在這裡了!」伸手從銅鏡背面摘下一個小小包裹,揣在懷裡,便欲
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止清四面一望,當即從菩提院
的前門中奔了出去。
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只覺風聲颯然
,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腕門
,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動彈。
喬峰拿住敵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見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
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
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敵。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
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大家
就不會在這菩提院中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喬峰心中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
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大門中衝進七、八個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
光亮。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
「嗯,是止湛、止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給掀起了?喬峰盜
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
:「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
喬峰只覺得止清掙扎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
上,止湛、止淵他們未醒。這止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
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兇手。」隨即心中又是一動:「看來這
止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裡?他從殿中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
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跟著眾僧齊聲道:「參
見方丈,參見達摩院首座,參見龍樹院首座。」
只聽得拍拍輕響,有人出掌將止湛、止淵等五僧拍醒,又有人問道:「是喬
峰作的手腳嗎?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喬峰,是止清…
…」
突然縱躍而起,罵道:「好,好!你為什麼暗算同門?」
喬峰在佛像之後,無法看到他在罵誰。
只聽得一人大聲驚叫;「止湛師兄,你拉我幹麼!」止湛怒道:「你踢倒我
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止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
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中瞧得清
清楚楚。只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人正是止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
,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
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
二人是孿生兄弟。這法子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
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
起疑。」
只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止清如
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
了。
止湛講述之時,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待止湛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
確是止清無疑」止湛和止淵等齊道:「稟告方丈,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怎敢誣
陷於他?」玄慈歎道:「此事定有別情。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達
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正是
。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
:「止湛,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
嘶啞之人。
止湛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止清和弟子動手,使的不是本
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見止湛臉上一
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六合、
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陰毒得緊,弟子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
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均想,今日寺中來了本
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里霧中,為今之計,只有一面加緊搜查,
一面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中驚擾起來,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
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中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
、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倘若佛門弟子得了去,念誦鑽研,自然頗有神益。但如
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實是罪過不小。各位師弟師侄,自行回歸本院安息,
有職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囑散去,只止湛、止淵等,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
一眼,止湛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止清並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玄慈
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
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峰出掌拍來。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中,發見了自己足跡,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
老態龍鐘,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
,少林寺三高僧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來路,只覺上下左右及身
後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闖,非使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
,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聲音大響,身前
佛像被他連座推倒。喬峰順手提起止清,縱身而前,只覺背心上掌風凌厲,掌力
未到,風勢已及。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回臂轉
腕,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
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喬峰藉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餘,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
聲音大不尋常。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
雖然不懼,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拼,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內力也貫到了右
臂之上。
便在此時,只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
覺,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卻是對準了止清的後心。喬峰和止清素不相
識,固執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念頭,一推銅鏡
,已護住了止清,只聽得拍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原來這鏡子已被玄難先
前的掌力打裂,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聲若破鑼。
喬峰回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只覺他身子甚輕,和他魁梧的身
材實在頗不相稱,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簷上立足不穩,膝間一
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
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嶽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
意。
玄慈說道:「阿彌陀佛,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又再損毀佛像。
」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裡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
。
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
而至。
喬峰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
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脫手放下
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
!」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
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
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
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
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
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玄難歎道:「此人武功,當真了得!」玄寂道:「須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
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出神。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只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散在地
下,每塊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後影。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為什麼每次
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麼古怪?」其時急於遠離少林,
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竄向山後,盡揀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數里,
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心下稍定,將止清放下地來,喝道:「你自己走吧!
可別想逃走。」不料止清雙足一著地,便即軟癱委頓,蜷成一團,似乎早已死了
。喬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再去搭他脈搏,
也是跳動極慢,看來立時便要斷氣。
喬峰心想:「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正要問你,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
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陰謀敗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伸手到他胸
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這和尚竟是個女子!
喬峰急忙縮手,越來越奇:「他……他是個女子所扮?」黑暗中無法細察此
人形貌。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不拘小節,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體,顧忌良多
,提著止清後心拉了起來,喝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說實話,我
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動了幾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
聲音,顯是命在垂危,如懸一線。
喬峰心想:「不論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當下
伸出右掌,抵在他後心,自己丹田中真氣鼓蕩,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了止
清體內,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問到若幹線索。過不多時,止清
脈搏漸強,呼吸也順暢起來。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尋思:「此處
離少林未遠,不能逗留太久。」當下雙手將止清橫抱在臂彎之中,邁開大步,向
西北方行去。
這時又覺止清身軀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稱,心想:「我除你衣衫雖
是不妥,難道鞋襪便脫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腳板,只覺著手
堅硬,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應手而落,竟是一隻木製
的假腳,再去摸止清的腳時,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喬峰哼了一聲,暗道
:「果然是個女子。」
當下展開輕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抱
著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樹林之中,見一條清溪穿林而過,走到溪旁,掬些清水
灑在止清臉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突然之間,她臉上肌肉一塊塊的落
將下來,喬峰嚇了一跳:「怎麼她肌膚爛成了這般模樣?」疑目細看,只見她臉
上的爛肉之下,露出光滑晶瑩的肌膚。
止清被喬峰抱著疾走,一直昏昏沉沉,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濕,睜開眼來,見
到喬峰,勉強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喬幫主!」實在太過衰弱,叫了這聲後,
又閉上眼睛。
喬峰見她臉上花紋斑斕,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將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
浸得濕透,在她臉上用力擦洗幾下,灰粉簌簌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臉
蛋來。喬峰失聲叫道:「是阿朱姑娘!」
喬裝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她改裝易容之術,
妙絕人寰,踩木腳增高身形,以棉花聳肩凸腹,更用麥粉糊漿堆腫了面頰,戴上
僧帽,穿上僧袍,竟連止清日常見面的止湛、止淵等人也認不出來。
她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喬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應,又想解釋為什麼
混入少林寺中,但半點力氣也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竟然「嗯」的一聲也答應
不出。
喬峰初時認定止清奸詐險毒,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定和他有極大關連,是
以不惜耗費真力,救他性命,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
,如他不說,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現,竟然
是個嬌小玲瓏、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喬峰雖和阿朱
、阿碧二人見過數面,又曾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但並不知阿朱精
於易容之術,倘若換作段譽,便早就猜到了。
喬峰這時已辨明白她並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傷,略一沉吟,已知其理,
先前玄慈方丈發劈空掌出來,自己以銅鏡擋架,雖未擊中阿朱,但其時自己左手
之中提著她,這凌厲之極的掌力已傳到了她身上,相明此節,不由得暗自歉疚:
「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任由她自來自去,她早已脫身溜走,絕不能遭此大難。
」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
心想:「她所以受此重傷,全系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須
得到市鎮上,請大夫醫治。」
說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阿朱道:「我懷裡有傷藥。」
說著右手動了動,卻無力氣伸入懷中。
喬峰伸手將她懷中物事都取了出來,除了有些碎銀,見有一個金鎖片打造得
十分精緻,鎖片上鑲著兩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此外有
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譚公在杏子林中送給她的。喬峰心頭一喜,知道這傷藥
極具靈效,說道:「救你性命要緊,得罪莫怪。」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
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傷口又感劇痛,登時便暈了過去
。
喬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裡,碎銀子則自己取了,
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叫作許家集。喬峰找到當地最大
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將阿朱安頓好了,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不住搖頭,說有:「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
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藥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
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
他也不去買藥,心想:「倘若連衝霄洞譚公的靈藥也治她不好,這鎮上庸醫
的藥更有何用?」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體內。頃刻之間,阿朱的臉上現
出紅暈,說道:「喬幫主,虧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可要了我的命
啦。」
喬峰聽她說話的口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
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
林寺去幹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叫我幫主。」
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
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說王姑娘的事。那
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守山門的那個止清和尚兇霸霸的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
。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偏要進去,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瞧他有什
麼法子?」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你易容改裝,終於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們可並
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進去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他們氣
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
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
,心下自不免氣惱。
阿朱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
男裝進寺,再改穿女裝,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讓個個和尚氣得
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的彎倒,伏在
床上,一動不動了。
喬峰吃了一驚,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
將掌心貼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
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對不
住。」
喬峰知道情形不妙,說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且睡一會養養神。」阿朱道
:「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請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
會我來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此時心下煩惱,酒入
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
給她吃,進門後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床前,只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
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慢慢醒轉,
接過饅頭,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
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臉有憂色,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連譚老先生
的靈藥也治不了,是嗎?」喬峰忙道:「不,不!沒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
。」
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半點力氣也沒有
。」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好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
是傷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喬
峰只道她內力又盡,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
,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
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惶。她人雖機伶,終究年紀幼小,怔怔
的流下淚來,說道:「喬大爺,我不願死,你別拋下我在這裡不理我。」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
人,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
死了嗎?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喬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麼小,受
了這一點兒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
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人家都說:『北喬峰,南慕容』
,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微笑道:「
小時候,我常常說謊。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
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
,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歎了口氣,說道:
「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
「今晚你在我房裡陪我,別離開我。」她想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
。喬峰道:「很好,你便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裡陪你。你別說話,安安靜靜的睡
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
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
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喬峰微笑道:「這
會兒去找你媽媽,可不容易。」阿朱歎了口氣,幽幽的道:「我爹爹、媽媽不知
在那裡,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吧。」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個大男子漢,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可實在不成
話,便道:「唱歌我當真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
?」
喬峰搔了搔頭,道:「那倒好像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
來。」
阿朱歎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實
在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
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
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玩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允就答允,
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
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
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兔哥哥也好,
狼婆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吒風雲、領袖群豪、江湖
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間,被人免去幫主,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
之人在一日內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身世未明,卻又負了叛逆弒親的三條
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和他分憂,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店之中
,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他從前只要聽
見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猜拳、諠譁叫嚷,酒酣耳
熱之餘,便縱談軍國大事,講論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兔哥哥、狼婆婆
的,那真是笑話奇談了。
然而一瞥眼間,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她容顏憔悴,心
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已難以痊癒,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
想聽故事,我便隨口說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就怕你會
覺得不好聽。」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雖然答允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
嗯,我說一個狼故事。眾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裡行走,看見有一隻狼,給人
縛在一隻布袋裡,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
」阿朱接口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
這故事你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
要你講鄉下的,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喬峰沉吟道:「不是書上的,要是鄉下的故事。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
事給你聽。從前,山裡有一家窮人家,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
歲時,身子已很高大,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們家裡
很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
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一簍雞蛋,拿到鎮上去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裡路太
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是搖頭不允。媽媽跪下來求懇。那
大夫說:『到你山裡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你四錢銀子,又治
得了什麼病?』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媽媽拉得很緊,
嗤的一聲,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
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二兩銀子。」
阿朱聽他說到這裡,輕聲道:「這個大夫實在太可惡了。」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
,見媽媽給人欺侮,便衝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
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到了大門外。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
怕那女子再來糾纏,便將大門關上了。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媽媽
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
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鋤頭,忙得不可開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
,連媽媽也沒瞧見。」
「到得家中,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生怕爹爹氣惱,更增病勢,要將
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
「媽媽又驚慌又奇怪,出去問兒子,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
石頭上磨,媽媽問他:『刀子那裡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
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
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媽媽歎了口氣,說
道:『孩子,爹爹媽媽窮,平日沒能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委屈了你。你買了
把刀子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餘的錢你給媽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
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餘的錢?』媽媽道:『咱們
那四錢銀子,你拿了去買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沒拿錢,
我沒拿錢。』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
一般,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
喬峰說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凜;「為什麼這樣?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可從
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溺愛憐惜,也絕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自言自語:「為
什麼這樣奇怪?」
阿朱問道:「什麼奇怪啊?」說到最後兩字時,已氣若游絲。喬峰知她體內
真氣又竭,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內力送入她體內。
阿朱精神漸復,歎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
次,練武功之人,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東西。你這般待我,阿朱……如何報答
?」喬峰笑道:「我只須靜坐吐納,練上幾個時辰,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又
說得上什麼報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雖未見面,我心中已將他當
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見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個時辰,體
氣便漸漸消逝,你總不能……總不能永遠……」喬峰道:「你放心,咱們總能找
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給你治好傷勢。」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窮,怕沾上瘴氣窮氣,不肯給我醫治。喬大
爺,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什麼事好奇怪?」
喬峰道:「嗯,我說溜了嘴。媽媽見孩子不認,也不說了,便回進屋中。過
了一會,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只聽媽媽正在低聲和爹爹說話,說他偷錢買了
一柄刀子,卻不肯認。他爹爹道:『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什麼玩的,他要什
麼,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說到這裡,看見孩子進屋,便住口
不說了。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道:『乖孩子,以後走路小心些,怎麼頭上
跌得這麼厲害?』至於不見了四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
甚至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
子,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罵我一場,我也並不在乎。可是他們偏偏仍是待
我這麼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沒偷錢,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
。』爹爹道:『你媽多事,錢不見了,有什麼打緊?大驚小怪的查問,婦道人家
就心眼兒小。好孩子,你頭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還好!』他想辯白
,卻無從辯起,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又聽得媽媽輕輕哭泣,想是既憂心
爹爹病重,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從窗子裡爬了出去,
連夜趕到鎮上,到了那大夫門外。那屋子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沒法進去。孩
子身子小,便從狗洞裡鑽進屋去,見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大夫還沒睡,正
在煎藥。孩子推開了房門……」
阿朱為那孩子擔憂,說道:「這小孩兒半夜裡摸進人家家裡,只怕要吃大虧
。」
喬峰搖頭道:「沒有。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抬,問道:『誰?』
孩子一聲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過去。他身子矮,這一刀戳在
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幾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聲,驚道:「這孩子將大夫刺死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孩子又從狗洞裡爬將出來,回到家裡。黑夜之
中來回數十里路,也累得他慘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肚破腸
流,死狀很慘,但大門和後門都緊緊閉著,裡面好好的上了閂,外面的兇手怎麼
能進屋來?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妻子都
捉去拷打審問,鬧了幾年,大夫的家也就從此破了。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
件疑案。」
阿朱道:「你說許家集?那大夫……便是這鎮上的嗎?」
喬峰道:「不錯。這大夫姓鄧。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遠近數縣,都
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鎮西,本來是高大的白牆,現下都破敗了。剛才我去請醫生
給你看病,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
阿朱問道:「那個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沒有。」喬峰道:「後來少林
寺一位和尚送了藥,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喬
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幾位高僧仁心俠骨,著實令人可敬。」說著心下黯
然,想到了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阿朱「嗯」的一聲,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窮人,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
事,固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死。這個小孩子,也太野蠻了。我真不相信這種事情
,七歲大的孩子,怎地膽敢動手殺人?啊,喬大爺,你說這是個故事,不是真的
?」喬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歎息一聲,輕聲道:』這樣兇狠的孩子,倒
像是契丹的惡人!」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跳起身來,道:「你……你說什麼?」
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一驚之下,驀地裡什麼都明白了,說道:「喬大爺,
喬大爺,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當真不是故意……」喬峰呆立
片刻,頹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點點頭。喬峰道:「無意中說的言語
,往往便是真話。我這麼下手不容情,當真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阿朱柔聲道
:「喬大爺,阿朱胡說八道,你不必介懷。那大夫踢你媽媽,你自小英雄氣慨,
殺了他也不希奇。」
喬峰雙手抱頭,說道:「那也不單因為他踢我媽媽,還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
。媽媽那四錢銀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時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
受不得給人冤枉。」
可是,便在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樁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還無法知曉
,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然而殺父、殺母、殺師這
三件大罪的罪名,卻都安在他的頭上。到底兇手是誰?如此陷害他的是誰?
便在這時,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為什麼爹爹媽媽都說,我跟著他們是委屈
了我?父母窮,兒子自然也窮,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確不是他們親生
兒子,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裡的。想必交托寄養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媽媽待
我十分客氣,不但客氣,簡直是敬重。那寄養我的人是誰?多半便是汪幫主了。
」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尋常父母對待親兒,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該察覺,然
而從小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會去細想,只道他父母特別溫和慈
神而已。此刻想來,只覺事事都證實自己是契丹夷種。
阿朱安慰他道:「喬大爺,他們說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誣蔑造謠。別說你
慷慨仁義,四海聞名,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環,也這般盡心看顧
,契丹人殘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夠相比?」
喬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還受不受我看顧?」
其時中土漢人,對契丹切齒痛恨,視作毒蛇猛獸一般,阿朱一怔,說道:「
你別胡思亂想,那決計不會。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咱們大家也不
會痛恨契丹人了。」
喬峰默然不語,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連阿朱這樣的小丫環也不會理
我了。」霎時之間,只覺天地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處,思湧如潮,胸口熱血沸
騰,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內力消耗不少,當下盤膝坐在床畔椅上,緩緩吐納運
氣。
阿朱也閉上了眼睛。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5 AM
第十九回 雖萬千人吾往矣
喬峰運功良久,忽聽得西北角上高處傳來閣閣兩聲輕響,知有武林中人在屋
頂行走,跟著東南角上也是這麼兩響。聽到西北角上的響聲時,喬峰尚不以為意
,但如此兩下湊合,多半是衝著自己而來。他低聲向阿朱道:「我出去一會,即
刻就回來,你別怕。」阿朱點了點頭。喬峰也不吹滅燭火,房門本是半掩,他側
身挨了出去,繞到後院窗外,貼牆而立。
只聽得客店靠東一間上房中有人說道:「是向八爺嗎?請下來吧。」西北角
上那人笑道:「關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內那人道:「好極,好極!一塊兒請進
。」
屋頂兩人先後躍下,走進了房中。
喬峰心道:「關西祁老六人稱『快刀祁六』,是關西聞名的好漢。那向八爺
想必是湘東的向望海,聽說此人仗義疏財,武功了得。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跟
我素無糾葛,絕不是衝著我來,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說話有些耳熟,卻是誰
人?」
只聽向望海道:「『閻王敵』薛神醫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勢頭
又是這般緊迫,說甚麼『英豪見帖,便請駕臨』。鮑大哥,你可知為了何事?」
喬峰聽到「閻王敵薛神醫」六個字,登時驚喜交集:「薛神醫是在附近嗎?
我只道他遠在甘州。若在近處,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了。」
他早聽說薛神醫是當世醫中第一聖手,只因「神醫」兩字太出名,連他本來
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至於
活人,不論受了多麼重的傷,生了多麼重的病,他總有法子能治,因此陰曹地府
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派了無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攔路奪人
。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武功也頗了得。他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給人治了
病,往往向對方請教一兩招武功。對方感他活命之恩,傳授時自然絕不藏私,教
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聽得快刀祁六問道:「鮑老闆,這幾天做了什麼好買賣啊?」喬峰心道:
「怪道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耳熟,原來是『沒本錢』鮑千靈。此人劫富濟窮,頗
有俠名,當年我就任丐幫幫主,他也曾參與典禮。」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鮑千靈三人,便不想聽人隱私,尋思:「明日
一早去拜房鮑千靈,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正要回房,忽聽得鮑千靈歎
了口氣,說道:「唉,這幾天心境挺壞,提不起做買賣興緻,今天聽到他殺父、
殺母、殺師的惡行,更是氣憤。」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喬峰聽到「殺父、殺母、殺師」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他是在說我。」
向望海道:「喬峰這廝一向名頭很大,假仁假義,倒給他騙了不少人,哪想
得到竟會幹出這樣滔天的罪行來。」鮑千靈道:「當年他出任丐幫幫主,我和他
也有過一面之緣。這人過去的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
種,我還力斥其非,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差些兒動手打上一架。唉,夷
狄之人,果然與禽獸無異,他隱瞞得一時,到得後來,終於兇性大發。」祁六道
:「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師是他的師父。」鮑千靈道:「此事本來極
為隱秘,連少林派中也極少人知。但喬峰既殺了他師父,少林派可也瞞不住了。
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跟人家來個抵死
不認,沒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來越大。」
喬峰站在門外,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尋思:「『沒本錢』鮑千
靈跟我算得上是有點交情的,此人絕非信口雌黃之輩,連他都如此說,旁人自是
更加說得不堪之極了。唉,喬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費神去求洗刷?從此隱姓
埋名,十餘年後,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一號人物,也就是了。」霎時
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
卻聽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對
付喬峰。這位『閻王敵』嫉惡如仇,又聽說他跟少林寺的玄難、玄寂兩位大師交
情著實不淺。」鮑千靈說道:「不錯,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峰行惡之外,也沒
別的什麼大事。向兄、祁兄,來來來,咱們乾上幾斤白酒,今夜來個抵足長談。
」
喬峰心想,他們就是說到明朝天亮,也不過是將我加油添醬的臭罵一夜而已
,當下不願再聽,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見他臉色慘白,神氣極是難看,問道:「喬大爺,你遇上了敵人嗎?」
心下擔憂他受了內傷。喬峰搖了搖頭。阿朱仍不放心,問道:「你沒受傷,是不
是?」
喬峰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
輕賤卑視,他聽阿朱這般詢問,不由得傲心登起,大聲道:「沒有。那些無知小
人對我喬某造謠誣蔑,倒是不難,要出手傷我,未必有這麼容易。」突然之間,
將心一橫,激發了英雄氣概,說道:「阿朱,明日我去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大
夫治傷,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覺眼前這人
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
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粗獷慕邁,像一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溫文瀟灑,像一隻
鳳凰。
喬峰心意已決,更無掛慮,坐在椅上便睡著了。
阿朱見黯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過了一會,聽得他發出輕輕鼾聲,臉上的肌
肉忽然微微扭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阿朱忽起憐憫之意
,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實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付了店帳,命店伴去雇了一輛騾車
。
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大聲道:「鮑兄,小弟喬峰
拜見。」
鮑千靈和向望海、祁六三人罵了喬峰半夜,倦極而眠,這時候還沒起身,忽
聽得喬峰呼叫,都是大吃一驚,齊從炕上跳了下來,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
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時呆了,只見自己兵刃上貼著一張小小白紙,
寫著「喬峰拜上」四個小字。三人互望了幾眼,心下駭然,知道昨晚睡夢之中,
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他若要取三人性命,當真易如反掌。其中鮑千靈更是慚愧
,他外號叫做「沒本錢」,日走千家,夜闖百戶,飛簷走壁,取人錢財,最是他
的拿手本領,不料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直到此刻方始知覺。
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當即搶到
門口,說道:「鮑千靈的項上人頭,喬兄何時要取,隨時來拿便是。鮑某專做沒
本錢生意,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也沒什麼。閣下連父親、母親、師父都殺,
對鮑某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見到軟鞭上的字條,便已打定了主
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險無比,索性跟他強橫到底,真的無法逃生,也只好將一條
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喬峰抱拳道:「當日山東青州府一別,忽忽數年,鮑兄風采如昔,可喜可賀
。」鮑千靈哈哈一笑,說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總算還沒死。」喬峰道:
「聽說『閻王敵』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便與三位一同前
往如何?」
鮑千靈大奇,心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為的就在對付你。你沒的活得不
耐煩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智勇雙全,
若不是有恃無恐,絕不會去自投羅網,我可別上了他的當才好。」
喬峰見他遲疑不答,道:「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還盼鮑兄引路。」
鮑千靈心想:「我正愁逃不脫他的毒手,將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圍攻,他
便有三頭六臂,終窮寡不敵眾。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實是九死一生。」雖然心下
惴惴,總想還是將他領到英雄會中去的為妙,便道:「這英雄大宴,便設在此去
東北七十里的聚賢莊。喬兄肯去,再好也沒有了。鮑千靈有言在先,自來會無好
會,宴無好宴,喬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
喬峰淡淡一笑,道:「鮑兄好意,喬某心領。英雄宴既設在聚賢莊上,那麼
做主人的是游氏雙雄了?聚賢莊的所在,那也容易打聽,三位便請先行,小弟過
得一個時辰,慢慢再去不遲,也好讓大夥兒預備預備。」
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海兩人瞧了一眼,兩人緩緩點頭。鮑千靈道:「既
是如此,我們三人在聚賢莊上恭候喬兄大駕。」
鮑、祁、向三人匆匆結了店帳,跨上坐騎,加鞭向聚賢莊進發。一路催馬而
行,時時回頭張望,只怕喬峰忽乘快馬,自後趕到,幸好始終不見。鮑千靈固是
個機靈之極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閱歷富、見聞廣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
路上商量推測,始終捉摸不透喬峰說要獨闖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鮑大哥,你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這中間只怕有什麼
古怪。」向望海道:「難道車中埋伏有什麼厲害人物?」鮑千靈道:「就算車中
重重疊疊的擠滿了人,擠到七、八個,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加上喬峰,不
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船,那又有什麼作為?」
說話之間,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漸多,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
這次英雄宴乃臨時所邀,但發的是無名帖,帖上不署賓客姓名,見者有份,
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歡迎。接到請帖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一個轉一個,一
日一夜之間,裡內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
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訊息,盡皆來會,人數實著不少。
這次英雄宴由聚賢莊游氏雙雄和「閻王敵」薛神醫聯名邀請。游氏雙雄游驥
、游駒家財豪富,交遊廣闊,武功了得,名頭響亮,但在武林中既無什麼了不起
的勢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請不到這許多英雄豪傑。那薛神醫卻是人
人都要竭去與他結交的。武學之士儘管大都自負了得,卻很少有人自信能夠打遍
天下無敵手,就算真的自以為當世武功第一,也難保不生病受傷。如能交上了薛
神醫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條性命,只要不是當場斃命,薛神醫肯伸手醫治
,那便是死裡逃生了。因此游氏雙雄請客,收到帖子的不過是自覺臉上有光,這
薛神醫的帖子,卻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咒。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
後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頭上討生活之人,誰又保得
定沒有兩短三長?請帖上署名是「薛慕華、游驥、游駒」三個名字,其後附了一
行小字:「游驥、游駒附白:薛慕華先生人稱『薛神醫』。」若不是有這行小字
,收到帖子的多半還不知薛慕華是何方高人,來到聚賢莊的只怕連三成也沒有了
。
鮑千靈、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莊上,游老二游駒親自迎了出來。進得大廳
,只見廳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鮑千靈有識得的,有不相識的,一進廳中,四
面八方都是人聲,多半說:「鮑老闆,發財啊!」「老鮑,這幾天生意不壞啊。
」鮑千靈連連拱手,和各諸英雄招呼。他可真還不敢大意,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
邁的固多,氣量狹窄的可也著實不少,一個不小心向誰少點了一下頭,沒笑上一
笑答應,說不定無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無窮後患,甚至釀成殺身之禍,
那也不是奇事。
游駒引著他走到東首主位之前。薛神醫站起身來,說道:「鮑兄、祁兄、向
兄三位大駕光降,當真是往老朽臉上貼金,感激之至。」鮑千靈連忙答禮,說道
:「薛老爺子見招,鮑千靈便是病得動彈不得,也要叫人抬了來。」游老大游驥
笑道:「你當真病得動彈不得,更要叫人抬了來見薛老爺子啦!」旁邊的人都哈
哈大笑起來。游駒道:「三位路上辛苦,請到後廳去用些點心。」
鮑千靈道:「點心慢慢吃不遲,在下有一事請問。薛老爺子和兩位游爺這次
所請的賓客之中,有沒喬峰在內?」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聽到「喬峰」兩字,均微微變色。游驥說道:「我們這次
發的是無名帖,見者統請。鮑兄提起喬峰,是何意思?鮑兄與喬峰那廝頗有交情
,是也不是?」
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時群相聳動。大廳上眾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諠譁嘈雜,
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的人本來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
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一半的話也就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後
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薛神醫問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
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的。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
栽了一個大斛鬥。」向望海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醜事。但鮑千靈
知道薛神醫和游氏雙雄固然精幹,而英雄會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
,定會惹人猜疑。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捲入了旋渦之中,一個應付不得
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那張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小紙
條仍貼在鞭上。他將軟鞭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
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一字不漏、絲
毫不易的說了一遍。向望海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泰然自若的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
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除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烈。倘若他遠走高
飛,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
游駒沉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
,難道他真敢到這英雄大宴中來?」
鮑千靈道:「只怕他另有奸謀,卻不可不妨。人多計長,咱們大夥兒來合計
合計。」
說話之間,外面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面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子
,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一干人。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
到了,薛神醫和游氏兄弟一一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的為惡,人人均大為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宋奚
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
眾人都是一凜。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幫大舉
前來,果然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然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
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海道:「故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
忘。」
游驥道:「丐幫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男兒,豈能不分是非,袒護仇人?
倘若仍然相助喬峰,那不是成了漢奸賣國賊麼」」眾人點頭稱是,都道:「一個
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決計不願做漢奸賣國賊。」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迎出莊去。只見丐幫來者不過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
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此來不懷好意,這十二、
三人又成得什麼氣候?」群雄與徐長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進大廳,只見丐幫諸
人都臉有憂色,顯是擔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道:「薛兄,游家兩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
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中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嗎?」
群雄聽他稱喬峰為「武林中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吁
了口氣。游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一齊駕臨,確是武林大幸
。咱們撲殺這番狗,務須得到貴幫諸長老點頭,否則要是惹起什麼誤會,傷了和
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歎一聲,說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本來嘛,他曾為敝幫
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
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
死仇,敝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廢公義。常言道大義滅親
,何況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幫的什麼親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鼓掌喝采。
游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諸長老聽了都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
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倘若當真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
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喬峰那廝乃是故佈疑陣,讓大夥兒在這裡空等,他卻溜
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
脫你媽的金蟬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海給
他罵得滿臉通紅,怒道:「你要為喬峰出頭,是不是?向某第一個就不服氣,來
來來,咱們較量較量。」
吳長老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鬱悶之極,滿
肚子怨氣怒火,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這向望海不知趣的來向他挑戰,真是求之
不得。他身形一晃,縱入大廳前的庭院,大聲道:「喬峰是契丹狗種,還是堂堂
漢人,此時還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我吳某第一個跟他拼了。要殺喬峰
,數到第一千個,也輪不到你這臭王八蛋。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裡囉哩囉唆,脫
你奶奶的金蟬臭殼!滾過來,老子來教訓教訓你。」
向望海臉色早已鐵青,刷的一聲,從刀鞘中拔出單刀,一看到刀鋒,登時想
起「喬峰拜上」那張字條來,不禁一怔。
游驥說道:「兩位都是游某的賢客,衝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氣。」
徐長老也道:「吳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須得顧全本幫的聲名。」
人叢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的說道:「丐幫出了喬峰這樣一位人物,聲名果然
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顧全一下才是啊!」
丐幫群豪一聽,紛紛怒喝:「是誰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躲在人堆裡
做矮子,是什麼好漢了?」「是哪一個混帳王八蛋?」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就此寂然無聲,誰也不知說話的是誰。丐幫群豪給人
這麼冷言冷語的譏刺了兩句,都是十分惱怒,但找不到認頭之人,卻也無法可施
。丐幫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但幫中群豪都是化子,終究不是什麼講究禮儀的上
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連人家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
薛神醫眉頭一皺,說道:「眾位暫息怒氣,聽老朽一言。」群丐漸漸靜了下
來。
人叢中忽又發出那冷冷的聲音:「很好,很好,喬峰派了這許多厲害傢伙來
臥底,待會定有一場好戲瞧了。」
吳長老等一聽,更加惱怒,只聽得刷刷之聲不絕,刀光耀眼,許多人都抽出
了兵刃。其餘賓客只道丐幫眾人要動手,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罵叫嚷之
聲,亂成一團。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廳上
諠譁。
便在這亂成一團之中,一名管家匆匆進來,走到游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
了一句話。游驥臉上變色,問了一句話。那管家手指門外,臉上充滿驚駭和詫異
的神色。游驥在薛神醫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游駒走到
哥哥身邊,游驥向他說了一句話,游駒也登時變色。這般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
個,四個傳八個,越傳越快,頃刻之間,嘈雜諠譁的大廳中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喬峰拜莊!」
薛神醫向游氏兄弟點點頭,又向玄難、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說道:「有請!
」
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喬峰
亂刀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孤身而來,顯是有恃無恐,實猜不透他有什麼
奸險陰謀。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蹄聲答答,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一輛騾車緩緩的
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從大門中直駛進來。游氏兄弟眉頭深皺,只覺此人肆
無忌憚,無禮已極。
只聽得咯咯兩聲響,騾車輪子輾過了門檻,一條大漢手執鞭子,坐在車伕位
上。騾車帷子低垂,不知車中藏的是什麼。群豪不約而同的都瞧著那趕車大漢。
但見他方面長身,寬胸粗膀,眉目間不怒自威,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
喬峰將鞭子往座位上一擱,躍下車來,抱拳說道:「聞道薛神醫和游氏兄弟
在聚賢莊擺設英雄大宴,喬峰不齒於中原豪傑,豈敢厚顏前來赴宴?只是今日有
急事相求薛神醫,來得冒昧,還望恕罪。」說著深深一揖,神態甚是恭謹。
喬峰越禮貌周到,眾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游駒左手一擺,他門
下四名弟子悄悄兩從旁溜了出去,察看莊子前後有何異狀。薛神醫拱手還禮,說
道:「喬兄有什麼事要在下效勞?」
喬峰退了兩步,揭起騾車的帷幕,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說道:「只因在下
行事魯莽,累得這小姑娘中了別人的掌力,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薛神醫外
,無人再能醫得,是以不揣冒昧,趕來請薛神醫救命。」
群豪一見騾車,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著什麼古怪,有的猜是毒藥炸
藥,有的猜是毒蛇猛獸,更有的猜想是薛神醫的父母妻兒,給喬峰捉了來作為人
質,卻沒一個料得到車中出來的,竟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且是來求薛神
醫治傷,無不大為詫異。
只見這少女身穿淡黃衫子,顴骨高聳,著實難看。原來阿朱想起姑蘇慕容氏
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醫倘若得知自己的來歷,說不定不肯醫治,因此在許
家集鎮上買了衣衫,在大車之中改了容貌,但醫生要搭脈看傷,要裝成男子或老
年婆婆,卻是不成。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趕
來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尋常之極,幾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
,這無惡不作、神人共憤的兇徒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見她容貌頗丑,何況年紀幼小,喬峰絕不會是受
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爾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決
計不會,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下毒手,豈能為一個妹子而干冒殺身的大險。難道是
他的女兒?可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子。」他精於醫道,於各人的體質形貌,自是
一望而知其特點,眼見喬峰和阿朱兩人,一個壯健粗獷,一個纖小瘦弱,沒半分
相似之處,可以斷定絕無骨肉送連。他微一沉吟,問道:「這位姑娘尊姓,和閣
下有何瓜葛?」
喬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
不上來,便問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
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你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喬峰道:
「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環。」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
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面
。」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豪都是「啊」的一聲,群相嘩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
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為由,要行使什麼詭計。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
生平不打誑語,儘管他作下了兇橫惡毒的事來,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會公然撒
謊騙人。
薛神醫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脈,只覺她脈息極是微弱,體內卻真氣鼓蕩
,兩者極不相稱,再搭她左手脈搏,已知其理,向喬峰道:「這位姑娘若不是敷
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藥,又得閣下以內力替她續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大金
剛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聽,又都群想聳動。譚公、譚婆面面相覷,心道:「她怎麼會敷上我
們的治傷靈藥?」玄難、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師兄幾時以大金剛掌
力打過這個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師兄的大金剛拳力,哪裡還能活命?」
玄難道:「薛居士,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而少林寺中向無女流入內,這大
金剛掌力絕非出於我師兄之手。」
薛神醫皺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
玄難、玄寂相顧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數十年,和玄慈是一師所授,用功不
可謂不勤,用心不可謂不苦,但這大金剛掌始終以天資所限,無法練成。他二人
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餘年,才有一個特出的奇才能練成這門
掌法。只是練功的訣竅等等,上代高僧詳記在武經之中,有時全寺數百僧眾竟無
一人練成,卻也不致失傳。
玄寂想問:「她中的真是大金剛掌?」但話到口邊,便又忍住,這句話若問
了出口,那是對薛神醫的醫道有存疑之意,這可是大大的不敬,轉頭向喬峰道:
「昨晚你潛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師兄,曾擋過我方丈師兄的一掌大金剛掌。我
方丈師兄那一掌,若是打在這小姑娘身上,她怎麼還能活命?」喬峰搖頭道:「
玄苦大師是我恩師,我對他大恩未報,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絕不能以一指加於
恩師。」玄寂怒道:「你還想抵賴?那麼你擄去那少林僧呢?這件事難道也不是
你幹的?」
喬峰心想:「我擄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說道:「敢
問在下擄去的是那位大師?」玄寂和玄難對望一眼,張口結舌,都說不出話來。
昨晚玄慈、玄難、玄寂三大高僧合擊知喬峰,被他脫身而去,明明見他還擒去了
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後查點全寺僧眾,竟一個也沒缺少,此事之古怪,實是百思
不得其解。
薛神醫插口道:「喬兄孤身一人,昨晚進少林,出少林,自身毫髮不傷,居
然還擄去一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這中間定有古怪,你說話大是不盡不實。」
喬峰道:「玄苦大師非我所害,我昨晚也決計沒從少林寺中擄去一位少林高
僧。你們有許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許多事不明白。」
玄難道:「不管怎樣,這小姑娘總不是我方丈師兄所傷。想我方丈師兄乃有
道高僧,一派掌門之尊,如何能出手打傷這樣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
不是,我方丈師兄也決計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喬峰心念一動:「這兩個和尚堅絕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那再好沒有。
否則的話,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當下順水推舟
,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為懷,絕不能以重手傷害這樣一個小姑娘。多半
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
玄慈與玄難對望一眼,緩緩點頭,均想:「喬峰這廝雖然奸惡,這幾句話倒
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喬大爺這話一點也不錯,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
僧人,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不過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
」可是玄寂、玄難和薛神醫等,又哪裡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
薛神醫見玄寂、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麼說,料知無誤,便道:「如此說來,世
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了。此人下手之時,受了什麼阻擋,掌力消了
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至當場斃命。此人掌力雄渾,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
駕齊驅。」
喬峰心下欽佩:「玄慈方丈這一掌確是我用銅鏡擋過了,消去了大半掌力。
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單是搭一下阿朱的脈搏,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
得一點不錯,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臉上露出喜色,說道:
「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剛掌力之下,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請薛神醫
慈悲。」
說著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問阿朱道:「出手傷你的是誰?你是在何處受的傷?
此人現下在何處?」他顧念少林派聲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掌,急欲
問個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她可不像喬峰那樣,每句話都講究分寸,她胡說八道,
瞎三話四,乃是家常便飯,心念一轉:「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來
,嚇嚇他們。」便道:「那人是個青年公子,相貌很是瀟灑英俊,約莫二十八、
九歲年紀。我和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裡談論薛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別說舉世無
雙,甚且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和我頌讚譽,但
這些言語出之於一個韶齡少女之口,卻還是第一次,何況她不怕難為情的大加誇
張,他聽了忍不住拈鬚微笑。喬峰卻眉頭微皺,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兒信口
開河。」
阿朱續道:「那時候我說:『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大夥兒也不用學什麼
武功啦?』喬大爺問道:『為什麼?』我說:『打死了的人,薛神醫都能救得活
來,那麼練拳、學劍還有什麼用?你殺一個,他救一個,你殺兩個,他救一雙,
大夥兒這可不是白累嗎?』」她伶牙俐齒,聲音清脆,雖在重傷之餘,又學了青
城派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話說來猶如珠落玉盤,動聽之極。眾人都是一樂
,有的更加笑出聲來。
阿朱卻一笑也不笑,繼續說道:「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忽
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輕飄飄的沒有真力,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
。我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嗎?』他說了這幾句話,就向我一掌凌空擊來。我見
他和我隔著數丈遠,只道他是隨口說笑,也不以為意。喬大爺卻大吃一驚……」
玄寂問道:「他就伸手擋架嗎?」
阿朱搖頭道:「不是!喬大爺倘若伸手擋架,那個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
喬大爺離我甚遠,來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張椅子從橫裡擲來。他的勁力也真使
得恰到好處,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擊碎。
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哪知手上的功夫卻一點也不軟綿綿了。我
登時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好像是飛進了雲端裡一樣,半分力氣也無,只聽得那公
子說道:『你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先練上一練,日後替玄慈大師治傷之時,
就不會手足無措了。』」玄難皺眉問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說,將來要用這大金剛掌來打傷玄慈大師。」群雄「哦
」的一聲,好幾人同時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有幾人道:「果然是
姑蘇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這三字,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誰也不
知阿朱為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遲早與少林寺會有一番糾葛,是以胡吹一番
,先行嚇對方一嚇,揚揚慕容公子的威風。
游駒忽道:「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搖撞騙,打傷了這姑娘
。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到底是誰的話對?」阿朱忙道:「冒
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卻去偷了人家
一條黑狗,宰來吃了。」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便東拉西扯,換了話題。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向玄寂、
玄難瞧瞧,向游驥、游駒望望,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
喬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薛神醫嘿
嘿冷笑,道:「日後不敢忘了大德?難道今日你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嗎?」
喬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這許多。這位姑娘的傷
勢,總得請你醫治才是。」薛神醫淡淡的道:「我為什麼要替她治傷?」喬峰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
命,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惻隱之心。」薛神醫道:「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我都給
她醫治。哼,單單是你帶來,我便不治。」喬峰臉上變色,森然道:「眾位今日
群集聚賢莊,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姓喬的豈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喲,
喬大爺,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裡來冒險啦。」
喬峰道:「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殺之而甘心的只喬某一人
,跟這個小姑娘絲毫無涉。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牽連到阮姑娘身上,豈非
大大的不該?」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道:「給不給人治病救命,全憑我
自己的喜怒好惡,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喬峰,你罪大惡極,我們正在商議圍捕
,要將你亂刀分屍,祭你的父母、師父。你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你便自行了斷吧!」他說到這裡,右手一擺,群雄齊聲吶喊,紛紛拿出兵刃。大
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雙斧單鞭。
跟著又聽得高處吶喊聲大作,屋簷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也都手執兵刃,
把守著各處要津。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己
方總也是人多勢眾,從不如這一次孤身陷入重圍,還攜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
到底如何突圍,半點計較也無,心中實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喬大爺,你快自行逃走,不
用管我!他們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的。」喬峰心念一動:「不錯,這些人都
是行俠仗義之輩,絕不會無故加害於她。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但
隨即又想;「大丈夫救人當救徹。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不知她死活如何,我喬
峰豈能貪生怕死,一走了之。」縱目四顧,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
倒有一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他一見之下,登是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
:「喬峰便是血濺聚賢莊,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而何歡,死
而何懼?」哈哈一笑,說道:「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嘿嘿
,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
人說道:「是啊,你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種。」
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一兩句話便即住
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
在動。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晌,點了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
倘若我是漢人,你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
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一個便要殺你,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
好漢。是也不是?」薛神醫道:「不錯,不管怎樣,你都是要殺我的了。」喬峰
道:「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一命還一命,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汗毛便是。
」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
」喬峰道:「一命還一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麼脅迫。」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
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麼饒人性命?你……」喬峰突然一聲怒喝:「滾出來!」聲
震屋瓦,樑上灰塵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嗚,心跳加劇。人叢中一大漢應聲
而出,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
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是了,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
弟子。」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
心中卻也均慄慄危懼。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以及一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
「悲穌清風」之毒,盡數為丐幫所擒。不久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
。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
大虧。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
一大惡人」,終究仍是難以抗拒。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
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
是細聲細氣,只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一般,口唇卻絲毫不動。各人見了
,盡皆駭然。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內功相
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對手,施術
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你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
下英雄好漢,你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將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牆上有人說道:「什麼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說第
一個字相隔尚遠,說到最後一個「會」字之時,人隨聲到,從高牆上飄然而落,
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劍阻擋,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閃
身搶過。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衝來。
廳上眾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哪知道雲中鶴早已
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西擊之計,見眾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牆
。
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沒有五、六十人,也
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佔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輕功高極,一上了牆頭
,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
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罷!」揮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
,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一聲,重重摔將下來,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那譚青卻仍是
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蹣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來,十分滑
稽。
大廳上卻誰也沒笑,只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道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
能救他性命了。他想喬峰只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
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間,只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
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適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不是找不到認領之人,氣
了也只是白饒,這時眼見喬峰一到,立時便將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長老、吳
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采,只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
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隱隱覺得:「只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是無往不利,否則的
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復昔日的威風了。」
只見雲中鶴緩緩掙扎著站起,蹣跚著出門,走幾步,吐一口血。群雄見他傷
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
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夥兒出了這口惡氣。」
喬峰說道:「兩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
不勝傷感,想跟你討幾碗酒喝。」
眾人聽他要喝酒,都是大為驚奇。游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當即
吩咐莊客取酒。聚賢莊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
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取出幾隻大碗,一
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
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隻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眾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
見疑之意,咱們乾杯絕交。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
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
眾人一聽,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
勢必中他暗算。他這劈空神拳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說道:「先夫命喪你手,我跟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將
酒碗放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說
著將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只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
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
嬌怯怯的模樣。他默然無語的舉起大碗,一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
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著過來,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一
碗。傳功長老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
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
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歎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白世鏡眼中
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
,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
為敵。」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一場。喬峰有
一事奉托。」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
喬峰微微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
,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眾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眾友人一一乾杯,
跟著便是大戰一場,在中原眾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總是
難逃一死。群豪雖然恨他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
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
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救懇薛神醫賜予醫治。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
刎以謝喬兄便了。」這幾句說得很是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沒有把握,
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
,白某若然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說著舉起大碗,將碗中
烈酒一飲而盡。喬峰也將一碗酒喝乾了。
其次是丐幫宋長老、奚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丐幫的舊人飲酒絕交已畢,其
餘幫會門派中的英豪,一一過來和他對飲。
眾人越看越是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壇烈酒早已喝乾,莊客
又去眾人均想:「如此喝將下去,醉也將他醉死了,還說什麼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鬱悶難伸
,這時將一切都拋開了,索性盡情一醉,大鬥一場。
他喝到五十餘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
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湧,斜眼瞧著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將
往日恩義一筆勾銷之意。憑你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你跟我有什麼交情?」
說到這裡,更不讓他答話,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處,
將他從廳門中摔將出去,砰的一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
這麼一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一個先來決一死戰!」群雄見人了神威凜凜
,一時無人膽敢上前。喬峰喝道:「你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
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隨勢衝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
時間又打倒數人。
游驥叫道:「大夥兒靠著牆壁,莫要亂鬥!」大廳上聚集著三百餘人,倘若
一擁而上,喬峰武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抗禦,只是大家擠在一團,真能挨到喬峰
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一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
傷。游驥這麼一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一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莊游氏雙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隻大酒
壇迎面向游驥飛了過去。游驥雙掌一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罈,不料喬峰跟著右
掌擊出,啪的一聲響,一隻大酒罈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
峰凌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鏢、飛刀一般,游驥臉上中了三片,滿
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餘人受傷。只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忽聽得廳角中一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游驥知是自己的獨子
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
快進去!你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
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一隻酒罈又凌空飛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間背後
一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這一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內力。喬峰知是
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兩人內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
人瞧去,只見他形貌猜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
趙錢孫」,心道:「此人內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一口氣,第二掌便如排
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知道單憑一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一掌。身旁一個女子喝
道:「不要命嗎?」將他往斜裡一拉,避開了喬峰正面這一擊。但喬峰的掌力還
是洶湧而前的衝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衝,只聽得砰砰砰的三響,三人都
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牆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將下來。
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小娟,是你救了
我一命。」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一個「好」字才
出口,只見一個矮瘦老者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裁矮小,武功卻著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縮回,
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並力
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
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盪,擠得餘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
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
得罪了。」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麼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
踢出。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
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一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
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他手中單
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在大
廳的橫樑之上,深入尺許,竟將人了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
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
吊在半空。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
去多瞧他一眼?誰有這等閒情逸緻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
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鼓蕩,酒意更漸漸湧將上來,雙掌
飛舞,逼得眾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入物。他於醫道一門,原有過人的
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一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
在某一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被師父開革出門。他不肯另投明師,於是
別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一招,西學一武,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
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
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
多半是隨口恭維幾句,為了討好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他自不免
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博鬥
,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像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
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牆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
一斜眼間,只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
玄難道:「適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
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髮不傷,
還擄去了一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
:「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
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
一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
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
絕技之一,叫作「袖裡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少林高僧自來以
參禪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
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裡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
觀得多。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
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凌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
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逕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隻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
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難的
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盪
,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隻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當
即轉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稜稜的兩條長臂,模樣甚
是難看。原來兩人內力沖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裡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臉
色鐵青,喬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丟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
直下,猛攻而前。
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
拳頭,一條桿棒,打下了大宋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
一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
,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
,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讚歎:「少林派得
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千里橫行』,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
」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
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
決戰。
喬峰眼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衝陣斬將」,也
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勢既瀟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
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嶄露無遺。
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
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讚譽各人欲殺之而
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
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
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
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
讚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御
敵,只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
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
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
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
。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
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
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
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
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
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
,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璣
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
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
。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
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
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
與胡人的干係。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
眾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
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
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是暴虐狠毒。如此說來
,也並非只要是胡人,就須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麼契丹人中,是否
也有好人呢?」其時大廳上激鬥正酣,許多粗魯盲從之輩,自不會想到這中間的
道理,而一般有識之士,雖轉到了這些念頭,卻也無暇細想,只是心中隱隱感到
:「喬峰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
都受敵人克制,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
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
喬峰冷笑道:「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
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
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
該斃了!大夥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衝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
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
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你們說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
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
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
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
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
子,那麼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與,『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
強辭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
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鬚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
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餘地,被他擊倒的已有
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
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
軍而已。又鬥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
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一面出招相鬥,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
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
喬峰酣鬥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
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
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
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裡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
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
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
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樑中的鋼刀終於松
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
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
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
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
?」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
,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
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
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
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
,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分
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
能單憑交遊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
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
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衝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
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
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
聲,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
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游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呼
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
,心意絲毫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游氏兄弟來勢凌厲,當下呼呼兩刀,
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
,噹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鄭起,已然
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圓盾系系用百練精鋼打造而成,經是寶劍亦不能傷,保況喬
峰手中所持,只是由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
便在這時,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卻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
,這一下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為
!」
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噹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
一拳,噹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
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
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虎口同時
震裂,滿手都是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
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
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
,盾亡人亡』。」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從前兒倆更有什麼臉
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
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
之內?又有誰能搶近身子五尺之內?
喬峰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這一驚,酒性退
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
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
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一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
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
喬峰,想起他明知凶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
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從前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
一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然給身趕上,一把抓譚婆後心,將
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出,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
逃過了譚婆掌出,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
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餘裕幫她接氣?」
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
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氣,環
伺在旁的群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
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衷竭
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
命。
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麼交情,出力相
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一命,可說不過去了,「她既
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恩於我,須當報答。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
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運氣了。」
當下拾起地下兩面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
向外翻動,逕向廳口衝出。
群雄雖然從多,但喬峰招數狠惡,而這對圓盾又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
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
喬峰幾步衝到廳口,右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道:「先
殺這丫頭,再報大仇!」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舉
刀向阿朱頭頂劈落。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圓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
八從此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急忙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
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銳無比,喀喇一聲,將單伯山連人帶刀的鍘為兩截。圓盾
餘勢不衰,擦的一聲,又斬斷了大廳的一根柱子。屋頂瓦片泥沙紛紛躍落。
單正和他餘下的三個兒子悲憤狂叫,但在喬峰的凜凜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
攻擊,連同其餘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撲去。
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
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圓盾護住了她。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喬峰眼見群雄不講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發了高傲
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絕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
」右手翻出,奪出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動固
然不便,又少了一隻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
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兩人立時斃
命。但便在此時,喬峰右肩頭中槍,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劍。他大吼一聲,有
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
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一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
,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將他身子高高舉起。眾人發一
聲喊,不由自主的退開了幾步。
玄寂要穴被抓,饒是有一身高強武功,登時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
自己的咽喉離圓盾刃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左臂一揮,或是右臂一送,立時便將
他腦袋害了下來,不由得一聲長歎,閉目就死。
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說道:「我一身武功
,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殺一
人,又有何益?」當即將玄寂放下地來,鬆開手指,朗聲道:「你們動手吧!」
群雄面臉上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一時都不願上前動手。又有人想:「
他連玄寂都不願傷,又怎會去害死他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但鐵面判官單正的兩子為他所殺,傷心憤激,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
去。
喬峰自知重傷之餘,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動。一霎時間,心中轉
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一
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的傷害這許多英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
卻枉自送了性命,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
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
,喬峰心中悲憤難抑,陡然仰天大叫,聲音直似猛獸狂吼。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16 AM
第二十回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
單正聽到喬峰這震耳欲聾的怒吼,腦中陡然一陣暈眩,腳下踉蹌,站立不定
。
群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幾步。單小山自旁搶上,挺刀刺出。
眼見刀尖離喬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渾無抵禦之意,丐幫吳長老、白世鏡等
都閉上了眼睛,不忍觀看。
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竄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小山的
鋼刀之上。單小山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齊聲驚呼聲中,半空中又撲
下一上人來,卻是頭下腳上,一般的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對天靈蓋,正
好撞中了單小山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這先後撲下的兩人,本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的,卻給人
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廳中登時大亂,群雄驚呼叫嚷。驀地裡屋頂角上
一條長繩甩下,勁道兇猛,向著眾人的腦袋橫掃過來,群雄紛舉兵刃擋格。那條
長繩繩頭陡轉,往喬峰腰間一纏,隨即提起。
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無絲毫力氣,一被長繩捲起
,阿朱當即滾在地下。眾人量見長繩彼端是上黑衣大漢,站在屋頂,身形魁梧,
臉蒙黑布,只露出了兩隻眼睛。
那大漢左手將喬峰挾在肋下,長繩甩出,已捲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桿
。
群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
各樣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漢一拉長繩,悠悠飛起,往旗桿
的旗斗中落去。騰騰、拍拍、擦擦,響聲不絕,數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見
長繩從旗斗中甩出,繞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著喬峰,從旗斗中蕩
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桿十餘丈處落地。他跟著又甩長繩,再繞遠
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
群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
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這甩繩的準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
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
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
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逕向北行。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敷
上喬峰三處傷口。喬峰流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欲暈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氣
,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
,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盡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時辰,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
認山峰上攀去。喬峰身子甚重,那大漢抱著他卻似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
,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
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保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兄讓喬峰一見廬山真面。」
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洞中
有足用半月的乾糧,你在此養傷,敵人無法到來。」
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年紀不輕了。」
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揮出,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擊打自己,二來這一掌也當真打
得高明之極,竟然沒能避開。
那大漢第二記跟著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喬峰有了這個
餘裕,卻哪能再讓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願跟他對敵,而又無力閃身相避
,於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頰邊,指著他的掌心。
這食指所向,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穴」,他一掌拍將過來,手掌未及喬峰
面頰,自己掌上要實先得碰到手指。這大漢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翻掌
,用手背向他擊去,這一下變招奇速。喬峰也是迅速之極的轉過手指,指尖對住
了他手背上的「二間穴」。
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
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後豁穴」。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及時移
指,指向聳掌緣的「前谷穴」。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餘下招式
,喬峰只守不攻,手指總是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
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此後便再也打他不著了。兩人虛發虛接,皆是當世罕見
的上乘武功。
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仍是變招奇快,認穴奇準,陡
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可及,我本來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
恩公教言。」
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名
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
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
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便沒細想後果。」
那大漢道:「嘿嘿,原來是蠻勁發作。」抬頭向天,縱聲長笑。
喬峰只覺他長笑聲中大有悲涼憤慨之意,不禁愕然。驀地裡見那大漢拔身而
起,躍出丈餘,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巖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
」但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搖搖欲倒,
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個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進洞
中,只見地下放著不少熟肉、妙米、棗子、花生、魚乾之類乾糧,更妙的是居然
另有一大罈酒。打開罈子,酒香直衝鼻端,伸手入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
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飲,竟
在此處備得有酒。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罈,不太也費事嗎?」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具靈效,此時已止住了血,幾個時辰後,疼痛漸減
。
他身子壯健,內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七、八天,
傷口已好了小半。
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
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
身手者寥寥可數,屈著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仇人
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
,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於質樸無華之中現極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
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招式中絕不洩漏身份來歷。
那一罈酒在頭兩天之中,便已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
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
便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
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娘師父,於一日之
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卻瞧瞧那石壁上的遺文。」
盤算已定,逕向西北,到得鎮上,先喝上了二十來碗酒。只過得三天,身邊
僅剩的幾兩碎銀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時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為一十五路。以大梁為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
為西京河南府,宋州為南京,大名府為北京,是為四京。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
州,這日來到梁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一
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銀。不一日來到河東
路代州。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
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
喝了十來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腳程迅捷,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巖峭拔
,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心道:「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
,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為雁門。今日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
確是契丹人,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永為塞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
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餘關,以雁門最為雄固,一出關外數十里
,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官
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台東聳,寧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挺
於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像蕭索。
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
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
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
定要選一處最占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
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
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裡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
山側有一塊大巖,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巖之後,向外發射喂毒暗器,看來
便是這塊巖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峪,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
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
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
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
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衝,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
:「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
,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
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
,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千里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
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
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
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
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鬱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
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
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
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
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
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
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
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
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
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安好無恙。」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允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
自己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
知我會到這裡來?」
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
兩步,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
後。
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幹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
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
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好
了。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
,道:「沒有。」
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將她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但蒼白的
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
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嗎
?」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
動平穩,舒暢有力,讚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虛傳。」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
神醫才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
了,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
『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
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偷偷給他們捏
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明天又說
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裡,回想到那些
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味,臉上笑容如
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
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
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好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
喬峰歎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亦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
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嗎?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
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
是漢人,還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
枉自為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
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
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
,絕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
胡裡糊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
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
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
脫險境,就到這裡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嗎?」阿朱微笑道:「那可不
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
」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
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復元。我編造那些故
事,漸漸破綻越來趙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
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
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
不得,只好由我擺佈。」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
怕他自己衝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
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
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鬍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
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
。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鬍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
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裡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
勢,非出本心。我剃他鬍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似乎
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裡,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著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
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里,我扯去鬍子,變成
個年輕小伙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
自是尋我不著。」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
,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
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
「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
:「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
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眾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
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鋼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
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
渾不知為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永之前曾
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
自己之外,更無別種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
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
,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
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只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
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甚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裡救了我和阿碧,
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了他
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歎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
在聚賢莊上,仍然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何
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
嗎?」他說到這裡,右掌微微抬起,臉上佈滿了殺氣,只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
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兩步。
只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
喬峰厲聲道:「站著,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
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她,左
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
:「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
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
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
內力?倘若她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放不會震得她
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拍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
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嗎?」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
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
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眉頭,
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
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
多,便能扮得像,這哪裡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嗎?」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
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
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
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多半他也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
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向他這石壁
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便硬逼軟求,總是
要他說了,我才罷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
軟逼,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
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要對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說到這裡,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
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
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
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
人的屍體。」阿朱道:「那個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
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
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
裔。」
喬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
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嗎?」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
是什麼兇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
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
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餘騎
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
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
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
。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己見到為首的一
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
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嶺來。今日峰巖依然,當年宋遼雙方
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
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
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
猥褻醜惡,不堪人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出奇
,不明所以。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逕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
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名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只
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
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
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
伙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
,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聽到這裡,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兇惡的下三
濫盜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
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
,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
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
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有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
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繫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
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髮蒼然,
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瞭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
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陞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裡西去
五十里,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麼不敢?你
欺我新來嗎?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撲過去抱住了童屍,不住親
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
他親人。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
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了
下來,張口往他頸中咬去,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
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
。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
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
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裡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
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
,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
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
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
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
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
,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
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毛葺葺的胸膛來。
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乃是青鬱鬱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
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
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
到,自是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
,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
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
,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
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
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是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
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著這麼
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一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
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
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
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
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
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是天
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願離之而去,心想:
「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
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
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
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
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回歸漠北,從
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
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
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
是個個避若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
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環,又不是我的丫環,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
」
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
,不由得煩惱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不是賣身給他的。只因我
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
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環。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環,他還買了幾
個丫環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
家裡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
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
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
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
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環,慕容公子絕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環?你在江
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跟著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
配受你服侍嗎?」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
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
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
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
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什麼不可?你瞧那些
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極是陰鬱,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
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
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
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鬱結,很是歡喜,道:「我早說胡
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
喬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
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
六字之中,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著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
邊的巖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
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嗎?」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以敵為友,那
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
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
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肚裡。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
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
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
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
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
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面判官
單正。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
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那當然是要殺的,這
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自老至少,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
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
稍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
。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
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
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1:56 AM
第二一回 千里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
。阿朱不等喬峰開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
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
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
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
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
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麼凶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
個個的都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
、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
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
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
、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
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麵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
合,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
。喬峰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
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囗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
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
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
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吊,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
,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
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
,說不定能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弔祭
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
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
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
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
,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
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囗,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
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
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
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
身周盡是幫中首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
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
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
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極隹,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
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干什麼幽會偷
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
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
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
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簷下一縮,舉只詭秘,出
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
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蓬,將耳朵帖在
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歎了囗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
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
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
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癡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
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
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歎
了囗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
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
婆道:「師哥,你別這麼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
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
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
「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蕩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
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峰身形微側,反
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
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
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
腳,喬峰卻是大有大鬥,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
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鬥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
,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裡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
漢,正在徐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
年紀已老,早無情慾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麼越
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
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
曲子?說幾句糊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
光採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
有補報。」
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
說了,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
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
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
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
。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
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
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
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說,那
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
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
什麼,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
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
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
,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
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
回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
在衛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峰
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
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
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麼?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
由他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
:「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
峰,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裡?」喬峰道:「你要尊夫
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
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
一根毫髮。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
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裡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
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
,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
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
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
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
別法。他出力強挺,說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的跪下
。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
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
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
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
,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餘,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樑,險些
兒將橫樑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
。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
雙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
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
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
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
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裡?請你帶我去
。」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
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凌空,喬峰只須掌心內力
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
,我決記不能洩露他的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
道:「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
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
,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
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
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
這兩句話,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
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
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鬆,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
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
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
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
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
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
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裡還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
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
,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
,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跡□拉著他胸囗衣衫,嗤的一聲,扯了
下來,只見他胸囗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
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囗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
一模一樣。
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
?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
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只聽得喀
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
道:「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
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
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
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
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
他的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
法掙扎得脫。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囗
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喬峰急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將趙錢孫
的屍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
手所殺,但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
,那船自會沉入江底。
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得船艙,回上岸去
,想在岸邊尋找什麼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囗張,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
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峰道:「
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
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說道:「趙錢孫
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峰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吁了一囗氣,道:「不是你殺的就
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說道:「知道那元兇巨
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裡,
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
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
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
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
「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
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唯恐喬峰隨時會
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
。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囗不說
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峰見她實在支
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
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得
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
人」相稱。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著,此人武功當
不在自己之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
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
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
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
,只見濃煙沖天,什麼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噹噹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
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縱馬奔馳,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
快救火,快救火,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了一眼,均想:「難道又給大惡人
搶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
,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
。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裡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
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歎道:「單老爺這樣的
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
十餘囗,竟一個也沒能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
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
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
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
囗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道這裡,放低了聲音,說道
:「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是沒
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
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
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裡不干不
淨的說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
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
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囗,竟沒一
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知道各人
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
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
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
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
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歎道:「是了
,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
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
白氣,卻那裡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沖得各人不住後退。
眾人一面歎息,一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囗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
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
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歎了囗長氣,黯然道
:「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三與殺害他父母這
一役,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
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
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
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
,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
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
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
,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游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
向東,猛地裡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
一人。」阿朱擊掌道:「是,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
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
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帶頭大哥』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
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有這麼兩個高人,我
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大惡人』,
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
只怕……只怕……」說到這裡,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那鐵
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
家被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
喬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
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
麼如此厲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峰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說到武功
,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
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
。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
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
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
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
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
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
:「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囗說姓關,便部:「你干麼叫我喬
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
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
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
峰為禮,說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
。」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
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
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裡
?」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
?」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
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
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
說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樸者和尚道:「是
。」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
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
仇,就算一筆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
。」當下隨著樸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
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樸者
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
,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
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
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
。但在武林之中,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
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樸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峰和
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失迎。」說著走到門囗,合什為禮
。
喬峰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裡,將他殺了,直到
親見他面,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峰深
深一揖,說道:「打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麼?」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麼卻一直未知,這時
才聽智光說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
步顯露,當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樸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
是驚詫,只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
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
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
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后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
極有權勢。
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后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
姓,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
峰,不是喬峰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
蕭峰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什麼
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歎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剷去,這幾十條性命,
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
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
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
識,知是契丹文字,但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
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
上,說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
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週歲
,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裡,心中更是一酸
,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
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
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
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
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歎了囗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
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
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
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週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
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
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
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只
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
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
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
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
阿朱跟著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
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
。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萬物一般,眾生平等
。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
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
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
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
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
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餘里,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
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悟,原已無生死之別。
」蕭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
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蕭峰道:「我也是這麼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
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後,
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
:「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
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
』。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
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
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囗氣,說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
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
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
羊。」說到這裡,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
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
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
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盪,伸出粗大的
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
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
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
蕭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
住,放在地下,笑瞇瞇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
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
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
帝,我也不干。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
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
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峰道:「你肯不
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
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
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
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嗚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
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
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
信陽,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相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
,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
,嬌臉生暈,更增溫馨。
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
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
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
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
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
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蕭峰雖甚不
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
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
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
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
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
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麼
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
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
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面目,那是應
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
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
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
,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
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
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說明
你的冤屈,回復你的清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
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
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
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
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
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
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
,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峰雙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
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
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
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
扮得像的,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只怕露出馬腳
。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
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
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
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
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
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
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
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
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里。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
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
,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逢出來什麼都濛濛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
平地,似是農家的曬谷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
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
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
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
下山,淡淡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盪,
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
,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
張椅子,便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囗
胡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
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
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
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
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
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
…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
峰這廝幹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
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
馬夫人炱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
,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北妹說那裡話來?馬兄弟大仇示報,正兇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
挑著一重擔。,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峰恭
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
應你夫人,說出真兇姓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
,見靈堂中掛著好幾輓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
懸掛。靈堂中白布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
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
。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說,我自會給你作主。」一老氣橫秋的模樣。
蕭峰心下暗讚:「這小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
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勝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囗
吻說話,身份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囗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
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
這婦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餚,青菜
、羅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
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沒酒你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夫人
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待慢兩位了。」阿朱
歎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
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
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
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麼打算?」馬夫人歎了品氣,說道:「那喬峰已
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
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
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
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
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
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
什麼重大機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
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
,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
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讚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
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夫人
,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
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
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
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
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囗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麼
?」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
怪:「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來報訊
。」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間,說道:「弟妹,
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
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
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
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
,『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
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
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
:「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
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兇。」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
…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囗對我說,他
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兇。他說決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
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有其人。」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活見鬼麼?
」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間
……』」她話未說完,馬夫人「」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
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
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
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說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不手害死馬兄
弟的兇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裡過節。」
馬夫人噓了一囗氣,道:「他真是這麼說?」
阿朱道:「是。我便問那真兇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囗中說出來
。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
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
說了□而趙錢孫不肯說那兇手的名字,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他的老情人譚婆。」
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說道,大家疑心喬峰和慕容復害死了馬兄弟,卻任由真兇
不遭報應,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氣苦。」馬夫人道:「是,只
可惜趙錢孫已死,譚公、譚婆也沒跟你說吧?」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
只好問帶頭大哥去。」馬夫人道:「好,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說來卻也
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哪裡,我卻不知。」
馬夫人道:「嗯,你兜圈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說,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咱們再
找那正兇算賬。」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心下仍
不禁十分焦急。
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喬峰知
道之後,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
」說了「他便是」這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幾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帶頭大哥」的
姓名,過了良久,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囗氣,說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
。」蕭峰明知天上烏黑密佈,並無月亮,還是抬頭一,尋思:「今日是初二,就
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朱道:「到得十五,月
,亮自然又圓又亮,唉,只可惜馬兄弟卻再也見不到了。」馬夫人道:「你愛吃
鹹的月餅,還是甜的?」蕭峰更是奇怪,心道:「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
清楚子。」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月餅還能有什麼挑剔?找不到真兇,
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說月餅,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沒半分滋味。」
馬夫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
兇,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
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弟,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夫人道:「這位帶頭大哥
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萬人眾。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
真兇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
蕭峰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夫人便不肯說那人
的姓名,單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
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
人眾的,以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
能調動數萬人眾……」
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
」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
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蕭峰的頭頂,只聽她
跟著說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
」阿朱道:「嗯,這門點穴功夫麼?少林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
那都是很厲害的了。」
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
第一,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
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有譏嘲之意
。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
不相往來。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麼干係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
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
的便是。」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數月來千里奔波、
苦苦尋訪的名字,終於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麼會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
」馬夫人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
理國生死存亡、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
是要手的。」馬夫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寧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契丹一
旦滅了大寧,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寧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
不願大寧亡在遼國手裡。」阿朱道:「是,話是不錯的。」
馬夫人道:「徐長老說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
酒論劍,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
領眾人,趕往雁門關外攔截,他此興名為大寧,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說這位段
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囗,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
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卻又有誰?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貴,
旁人都是草漢子,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都是
為了回護於他。」馬夫人道:「白長老,這個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段
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倘若洩漏出去,為禍非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
得緊,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暗中等上這麼十年八年,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說得是,我守囗如瓶,決不洩露。」馬夫人道:「白長老,
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
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說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
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是滑頭,囗囗聲聲都推在「白世鏡」身上,身
受千刀萬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說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
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
喬峰。趙錢孫、譚公、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說話不大靠得住。」
馬夫人道:「查明兇手真相一事,那便拜託白長老了。」阿朱道:「馬兄弟
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夫人炱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
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辭。」當即辭了
出來。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朱道:
「好說,好說,弟妹不必客氣。」
阿朱到得門外,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
而行。
一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里,蕭峰才長呈一聲
,道:「阿朱,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麼。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樣
,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千
成,你為什麼不高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是萬分凶險。」
蕭峰道:「,你是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載報
不了仇,正如馬夫人所說,那就等上十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
七八塊餵狗。」說到這裡,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我送了性命
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
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不對。那個馬伕
人,那……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
憎。」
蕭峰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
怕。」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開懷暢飲,心中不住盤算
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
心中一凜,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麼,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麼啦
?」蕭峰一驚,道:「沒……沒什麼。」端起酒來,一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
氣陰,竟然大咳起來,將胸囗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
,竟然飲酒嗆囗,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多問。
她那裡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竟以「
六脈神劍」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內力,蕭峰自知
頗有不及。段譽明明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
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加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如何能報?他不知段
譽巧得神功、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
多少倍,而「六脈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
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大理國姓,好比大寧姓趙的、西
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
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
「大哥,報仇大事,不爭一朝一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
,難道不能智取麼?」
蕭峰心關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了一滿碗
酒,一飲而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
麼春風矩道義,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雙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
老太太的血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仇怨重重,豈止一端?」
阿朱道:「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
功,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
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
,而是叫作什麼『六脈神劍』。」
蕭峰皺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極有見地。我適才
發愁,倒不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聽到了幾句
。慕容老爺說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
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用不著七十二項。』」蕭峰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
。」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
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說到這個『精』字,卻又談何
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紅書練通了,什麼
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裡,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根基打好,內力雄強,則一
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賢莊上
力鬥群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英雄好漢,任他一等一的
高人,也均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
,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
,見一見這位天下廳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你當然又作別
論。」蕭峰抬起頭來一笑,知他「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說:「你
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
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一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
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
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麼病而死,我們都不知
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來千知眾人,
老爺死了。」
蕭峰道:「嗯,不知是什麼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
好列也要請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
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一層親
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說道:『達摩老祖的
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
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技,不能說不厲害,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天下武學
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千戒公子,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視了少林
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自大,甚是難得。
」
阿朱道:「老爺又說,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突擊,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
氏的六脈神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
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須從少
林易筋經著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
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鬼刀什麼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裡,臉
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你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
在老爺墓前焚化,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願。現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說著從懷
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放在蕭峰手裡。
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止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
是少林派內功秘桫的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上為群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
,並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
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你干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
來,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麼又是我的不是?
」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
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還遲。父母之仇不共
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麼陰險毒辣、卑鄙骯髒之事,那也都幹得了,怎地借部
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蕭峰凜然心驚,向她深深一揖,說道:「賢妹責備得是,為
大事者豈可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一笑,說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為恩師
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麼不對了?」
蕭峰連聲稱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便將那油布小包打了開來,
只見薄薄一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
好!」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
鉤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喲」一聲,說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我本想這本書是要
燒經老爺的,我做丫環的不該先看,因此經書到手之後,一直沒敢翻來瞧瞧。唉
,無怪那些和尚給人盜去了武功秘桫,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
的天書……」說著唉聲歎氣,極是沮喪。
蕭峰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
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麼彼此?」
蕭峰一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腳
步聲響,有人大聲吼叫。蕭峰微感詫異,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一個大漢渾身是
血,手執兩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亂劈。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1:56 AM
第二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
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寧頗有法度,門戶精嚴
,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
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公,對頭找上門來
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
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
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
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
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
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
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
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
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
,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拼個同歸於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
鬧的閒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采。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
,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
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
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
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
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告
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
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
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鬥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
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
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那裡?他上那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
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
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
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
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
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囉哩囉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
」那酒保本想計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
位爺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
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
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
,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
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萬別過
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
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
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子也似
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
裡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
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
除去一里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得斧
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
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
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
…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
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
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
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
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
,見識見識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
叫他不可囉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
,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
」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
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
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
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囉嗦,卻也有囉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
,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裡的泥
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
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
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
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
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氣,說道
:「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絕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
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那農夫道:
「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
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甕,下的
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
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
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
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
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
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
』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
?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
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
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
:「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
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
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嗎?」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
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
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裡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
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舖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
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
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
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
,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
過來。
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
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
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
,便有污兩位法眼嗎?」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
,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舖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
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
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
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幹什麼要多走五、六
十里?」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嗎?」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拖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
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
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向
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
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
黨。」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
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
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
,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氣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
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
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
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
,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
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桿
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
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
、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
,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絕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
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
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
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
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
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
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捲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
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
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
:「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
好些嗎?」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
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
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
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
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
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
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
拗斷他的釣桿,不料這釣桿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
「你想拗斷我的釣桿,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
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只
見他的釣桿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
怒,喝道:「那裡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
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
無,不知是什麼東西。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
,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極細絲線
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髮,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
人身入綱中,越是掙扎,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隻大粽子般,給纏
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麼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網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
那漁民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
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面,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
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
:「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
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
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麼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
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嗎?我就
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
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
:「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
下來。她大駭之下,叫道:「你使什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
「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你。」少女
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麼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
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
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
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
,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頭,
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
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
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
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
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裡
。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
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
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撲通一
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畫了幾畫,便
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髮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
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
。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
,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入水性極佳,原可入湖
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
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麼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
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
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
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
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
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
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雙
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
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己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
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
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
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
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
抱糾纏,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
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
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
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
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那美婦道:「當真什麼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
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
嗎?」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
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
也不肯。」說到了這裡,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
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
,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
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
極了,怎麼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
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
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畫回小船去
迎接。
那中年人畫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
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
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
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一摸準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
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
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
她!」抱著那少女,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
何貴幹?」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
「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
「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
聽了「契丹人」三字,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
知報什麼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
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
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
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偑,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
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
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
…瞧這是什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
,有人來生事嗎?」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
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
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
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麼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
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異常。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
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
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甚是精緻。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麼?」
手裡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
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
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裡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
…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
。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
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
蕭峰站在他北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麼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
抖動,顯是心神激盪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
,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
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麼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
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
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
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
,心裡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
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
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
:「你是什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
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
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
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
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
…」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
,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
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
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
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
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
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
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麼要緊?你動不
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麼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
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
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
以沒釀成什麼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
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麼又知道
我名字?」那中年人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
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麼也瞧不見、聽不
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
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
「你為什麼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
摔入湖中?你這傢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
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
,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
你不舒服嗎?」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盪。
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麼。」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
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裡聽得腳步
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
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
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
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
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
趕來了,咱們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那中年人和那
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
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
,察知並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
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著實不凡,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當是
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麼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佈疑陣,將那大惡人陰得一
險。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
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
周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禦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
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
:「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
大理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裡,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麼早回大理?難道
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嗎?」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
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裡?」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
「姓段的龜兒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兒子的臉上,
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
道老大還不會發落嗎?」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
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身
上有傷未越一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一隻小
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
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
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嗎?」嘴巴向那中年人一
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
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遊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
處留情。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
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
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鳳,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
,段家與之結親,原有攏絡擺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
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麼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鳳
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憤而出家,
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
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
死的情形,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餘,少林
寺並無高僧到來,便帶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
查真相,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
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
殊不想大對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後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
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萬里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
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傅二人後,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御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手
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
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麼?」段正淳皺眉道:「
你不聽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將
我拋在湖裡,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
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
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
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你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後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說
道:「你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
不出話來,黯然歎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
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萬里是條好漢,心
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處帳。」一俯身,提起褚萬里身
子,說道:「褚兄,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打過一個耳光,對
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陰攔。
蕭峰提起褚萬里,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
鬆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里低聲道:「多謝蕭兄弟援手。」蕭峰微笑道
:「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氣。」褚萬
裡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
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
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
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網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抑了我的漁
網!」段正淳見蕭峰行逕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
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
麼越練越差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
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
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幾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
。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遠,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
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
。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兇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
,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殭屍,天
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人」並不相識,但段
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
,這段延慶委實委實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
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
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
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
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
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
段正淳明知情勢極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捨眾而退
,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
,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
起。你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
會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衝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
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
」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
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
、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是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衝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
,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
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
也不必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麼一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
鬥,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
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
應聲而出,撲向雲中鶴。范驊和褚萬里也即雙雙躍前,褚萬里的稱手兵刃本是一
根鐵的釣桿,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
將抱著的孩兒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
知她先前藏於何處。
褚萬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范驊大驚,叫道:「褚兄弟,褚兄
弟,到這邊來!」褚萬里似乎並沒聽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一杖輕描淡寫,然
而時刻部位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里的銅棍棒擊到時快了少許,後發先至
,勢道凌厲。這一杖連消帶打,褚萬里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
為主。那知褚萬里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
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褚萬里鬥個兩敗俱傷,就算一
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棒,也勢必受傷,急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里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沉重,使這兵刃須
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萬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
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要害,於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
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了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被迫得連連
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
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褚萬里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萬里卻似不知
疼痛一般,銅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
長劍,搶上去要雙鬥段延慶。褚萬里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裡肯聽,挺
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里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
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裡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撲倒,雙手持住銅棍一端,急速揮動,幻成一
圈黃光,便如一個極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
全非武術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休息。」
褚萬里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
海鱷神見他行逕古怪,各自罷鬥,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
!」搶上前去拉他,卻被服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褚萬里已拆了三十餘招,
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但褚萬里兀自大呼酣鬥。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
駭然,均覺此事大異尋常。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褚萬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
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褚萬里將銅棍棒向敵
人力擲而出,去勢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正好點在銅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
棍便向腦後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萬里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撲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
大叫,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的一聲,直插入褚萬里胸口,
自前胸直透後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里前胸和後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
,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萬里寧死不辱,一生對
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
愧無地。」
褚萬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
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
,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
還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絕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
有報復的日子。但褚萬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
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拼了。朱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
重傷未越,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拼。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
不是個大傻瓜嗎?」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
向他怒目而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衝,反手一掌,重
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
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
在下人之前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
叔叔是給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
兩個臣僕,又有什麼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萬里等在大理國朝中
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
華赫艮、褚萬里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
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萬里跟著著他出死入生,經歷過不少
風險,豈同尋常的奴僕?阿紫這幾句話,范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
只要不是在朝遷廟堂之中,便保定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
,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女兒?
段正淳既傷褚萬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
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儘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
殺無辜,縱然得國,時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鬥,不涉旁
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殺我皇兄
,是否能夠如願,要看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
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
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
,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萬里的屍體一拱
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
我死之後,和褚兄弟的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嗎?」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得斷金」
,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
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存心要以「段
家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
,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
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
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
妥,腳步沉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
,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
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
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餘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
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
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
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
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
,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
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讚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
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並不驚慌,
本沒盼望這場比拼能僥倖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
,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刀白鳳和其餘女
子,只是他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
,也是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後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杖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餘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
段正淳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
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
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
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
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絕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
拼。范驊等乍到這裡,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
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
今大夥兒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嗎?」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
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
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
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夥兒並肩
上啊,對付兇徒叛逆,又講什麼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
好漢,我便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種爹爹作甚?」
這幾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裡。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
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
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
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
絕不屑為的。他於劇鬥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
有什麼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乘機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
拄地,等他說好了再鬥。范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閒雅,絕不佔人
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藉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實是綽
綽有餘。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
:「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裡說得威風
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
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
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
去,校友會劍相交,當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裡右棒在地下一
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嶽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
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拼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
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佔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
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
:「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
,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
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
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
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
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
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麼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
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
,漸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
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隻手來對付
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一棒戳死
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
只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
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
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
。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
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拼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
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
不繼,的一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
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
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
凶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
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
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盪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衝過去,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是不想活
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裡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
了出去,這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
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
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後頸,在這千鈞
一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
自忖也難以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
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鬥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
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
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日子來,他不知己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無
論如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裡?
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
棒又一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
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出二
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
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
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
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
自稱「契丹人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雲中鶴這話,
只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雲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
,反為喬峰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
,伸出鐵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壞我大事
。」
但聽得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裡
。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
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反受
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
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
十六個字擦得乾乾淨淨。一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卻伸足便即
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於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個人一個
寫,一個擦,一片青石板舖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
,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
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跟著又
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躍而出,轉過身來
,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氣,罵道:「
他媽的,這狗雜種有什麼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
心,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
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餘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躍出
湖面,叫道:「你怎麼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
,躍進出湖面,叫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
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干休!」他性子暴躁之極,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
,跳起來罵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烏龜嗎?」剛好南
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道:「你才是一隻小烏……」阿紫手
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遊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的走到蕭
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麼手法?老子這
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
丑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麼手法都不知道,豈
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問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吧,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
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雲中
鶴早走得遠了。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1:58 AM
第二三回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
……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
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
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
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
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
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
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
三的又不斷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
實在幹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後而凌
空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
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
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
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
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覆,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
,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
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
知千真成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
她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
了一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
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
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
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
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
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
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
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
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飽餐一
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
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
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
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
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
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
這雙手下不知己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
他見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嗎
?」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
,果覺跳動不穩,脈像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
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
薑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
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
大心願,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
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歎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
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
,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
兒,又有什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
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
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嗎?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髮,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
們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
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
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
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
無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
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
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裡,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心中一片平靜
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
,想起一月之後,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
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
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
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
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
被,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
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
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
亮。閃電過去,反而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
二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
」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
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
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
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
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今晚的拼
斗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
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蕭峰睜開
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
,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嗎?」
段正淳歎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
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
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
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
,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
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
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
、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
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
。」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
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
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
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
,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
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間輕
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抹,著手是一堆軟泥,
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
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
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
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
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
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
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
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
裡,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
「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
,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懷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
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
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
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
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
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
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
…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
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
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
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
。』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
。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
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裡。」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
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
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
,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
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
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
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
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
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
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
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更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
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裡,我聽人
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
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
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
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
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絕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
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
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
錯嗎?」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
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
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
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
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
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
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
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嗎?就算我胡裡糊塗的求了你
,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
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
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
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
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
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
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
一動,驀地裡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
明白:「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
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
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
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
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
」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
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嗎?」蕭峰道:「別說一件,百
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
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
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
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
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
不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
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
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
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
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
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
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裡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
,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
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
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
,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
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
!」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
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
「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
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
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杆上
,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杆掉入
了河裡,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
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
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
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
陪著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
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
絕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
寂然無聲,無人出來。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
:「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
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
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
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
殺我,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
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
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
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
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
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
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
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並未有絲毫氣
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
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
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
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阿朱吧?
」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
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
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
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
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嗎?她雖和
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
瀆她嗎?」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
,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
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隔別多。
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
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
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
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
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
後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
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
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
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
站起身來,要將竹片選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
「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
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
,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
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
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
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
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
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
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絕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絕無可能。段正
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
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
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
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
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
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
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
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
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
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
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
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
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
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
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
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絕不還手」
,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
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嗎?我
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
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
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
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
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
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
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止
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
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
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
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
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
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
當真是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
,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
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
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
。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
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厘,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
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
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
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
。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
,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隻手指抓住了刀
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
,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
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
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
拍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
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
,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
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
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兇,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
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
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
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
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
,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
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絕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
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衝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衝開被封的
穴道。」那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
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
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
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
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
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
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
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幹什麼?我…
…我……我苦命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
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
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
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二爺,該當殺
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
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
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
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
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
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
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
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關人的孩子嗎?你……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
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干惡事,他卻
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
:「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
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拍
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
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
……」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
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
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
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
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
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嗎?」
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
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
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
。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
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
也得了個發洩之所,於是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己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
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
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
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
找那奸人嗎?」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
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捨,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
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
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
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
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
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
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貍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
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
,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
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
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
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
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阮星竹一時猜不到秦紅棉到此何事,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見面後舊情復燃
,便笑道:「是啊,我說錯了,你年紀比我輕得多,容貌又這等美麗,難怪段郎
對你這般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姐姐。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像念你,牽腸掛
肚的,我真羨慕你得好福分呢。」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
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
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嬡千金嗎?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
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
、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
後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
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
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
,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
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
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
土都堆在她身上面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
哄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
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
,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
肩頭衝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
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
,還是將捲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
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
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
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哪裡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
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絕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捲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
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
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咐,絕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兇化
吉、遇難成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
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關係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
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
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
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
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
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
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
對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
,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
電。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那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
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
:「傷在那裡?傷在那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
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
師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
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
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絕不肯說他的所
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
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
心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
,問道:「妹子,你去找她幹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
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貍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
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裡。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
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
」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
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
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
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
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
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
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
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
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
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
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
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
還沒乾,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
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
:「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
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娘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
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
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裡,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
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
:「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
,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
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
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
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
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
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
。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
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悄悄跟著他,在
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
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
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
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
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
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
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
,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
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
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
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
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
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城,走到近處,心頭微
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週遭人物景色,全沒在
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
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
,心裡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兇,報了大仇,卻又如何
?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
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
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
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
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
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
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
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
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
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週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
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
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
透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
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
的木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裡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
等雖在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
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裡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
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
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
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遺孀
馬夫人。
馬夫人頸中的扣子鬆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和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站起
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嬌媚無限的
膩聲道:「段郎,你來抱我!」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1:58 AM
第二四回 燭畔鬢雲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
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
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
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
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松
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
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
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
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
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
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嗎?」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
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
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
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
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嗎?」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嗎?心上
快活嗎?大事小事都順遂嗎?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
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
、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
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迴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
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艷
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
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
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
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
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罈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
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
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
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
身便似沒了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髮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
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
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
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嗎?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
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
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
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
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
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
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
置我?」說到這裡,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臉上,不住輕
輕的揉擦,一頭秀髮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嗎?來,讓我抱抱你,
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
理有什麼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
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
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
:「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
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
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
作,輕輕嚥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
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
,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
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
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
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
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
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
,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
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
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
總說:『別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
,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
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
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
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
,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
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
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
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
,我要穿新衣!』」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
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
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
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
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
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不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
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慾。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
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
,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
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嗎?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
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
針線籃裡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
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
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
,別說這些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
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
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
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
興緻,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長髮直垂到腰間
,柔絲如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
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
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
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
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驚:「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
,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
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
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
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
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
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
麼都捉摸準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
蹤,不知己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
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
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糊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
說什麼『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
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
你作了手腳嗎?」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
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
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
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
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
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
」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
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
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
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
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
郎,若有什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
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
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
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
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
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
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
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
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
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
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
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
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
力鎮定心神,設法應付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絕不致害我性命,想來
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
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
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
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
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
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
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
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
?」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
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
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絕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
為皇后娘娘嗎?」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
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大
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嗎?」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
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
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
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
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
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嗎?」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
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
?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
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
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無
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
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
力去取手巾。
馬伕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
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
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
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
,然後……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
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
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
,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
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
綁一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
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
轉危為安,脫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
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
,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
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
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
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
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
誓語盟約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
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
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
就綁;你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
你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
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
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
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
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
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
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
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
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
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
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
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
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
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
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
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
。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
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
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
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
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
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
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彆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
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
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
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
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
匕首,割破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準他心口,纖纖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
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
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
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
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
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哪裡好?你說咬
哪裡,我便咬哪裡,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干
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
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
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
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
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
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
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元是死於「鎖喉擒拿手
」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
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晃眼又不見了,
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
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
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
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
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
,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
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
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
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嗎?那麼丐幫中人來問
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
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
飛,也不會再待在這裡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嗎?」她幽幽的
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
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
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
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伕
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
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
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
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
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
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
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
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
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乾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
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
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
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
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
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
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
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
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
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臉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
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
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
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
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嗎?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
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
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
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
,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緻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
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
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嗎?
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
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
?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
你會討女人歡心,怎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祭。」說著踏
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
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
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
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伕
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
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
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
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
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
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
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
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
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
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
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
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
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
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
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
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
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
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
」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
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
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
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
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沒有呼吸。若是生
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
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
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
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
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
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
一躍避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殭屍,殭屍!
」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
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殭屍嗎?」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
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
。
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
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
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
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
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
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
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
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殭屍!殭屍!」聲音淒厲可怖。那隻大手從他額
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
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
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
,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己,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
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
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
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自己一住口
,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
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
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
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
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
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
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
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
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
,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
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
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
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
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
」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衝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
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鬆,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
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
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
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
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
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
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
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
,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
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
,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
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
,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
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
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
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
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
,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
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
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
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
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
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嗎?」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
」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
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
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
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
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
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
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
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乾淨,心下自是十分
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
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
、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
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
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
,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
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
「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
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
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
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
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
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
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
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
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
,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
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
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
…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
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惡。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
,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
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
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
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
「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
。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
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
,不能再向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
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
胡作非為?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
吧。」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
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
:「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
?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
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
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
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了我。段正淳手下那
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
封,再過得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
說了,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
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兇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嗎?」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
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
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
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
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
。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伙
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緻,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
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
,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
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
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嗎?」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
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
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
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
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盡,才問:「罵夠了嗎?」馬夫人恨恨的
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
有什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
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
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嗎?」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
,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
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
?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藥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
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
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
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藥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
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
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嗎?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
要從頭至腳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
,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
,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
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
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
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
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
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
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
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
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
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
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
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
」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馬
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
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
道:「你謀殺親夫,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
,突然害怕起來,求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
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
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
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
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
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
你?也是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
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
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
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
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無法立足
,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
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
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
我出門,我如吐露只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
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
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
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
奸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醜樣少得了?我
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
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
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
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
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
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
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傢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
,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傢伙
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
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
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
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
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
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
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
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
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
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
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
,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
,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
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
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
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
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
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
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
?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
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
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
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
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
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
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
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
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
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
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
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
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
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
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
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
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
!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
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
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暱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幹什麼啊?」聲音中竟是
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
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
!」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
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兇狠、惡毒、怨
恨、痛楚、惱怒,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
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
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
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
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
。」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
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
,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
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
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
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
那裡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
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
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
。」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
你去那裡?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
。」蕭峰奇道:「為什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
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
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
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
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
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
阿紫道:「你到哪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
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
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
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
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
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
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
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
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
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
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哪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
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
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
到晉陽去幹什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
,怕什麼千里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嗎?我有你作伴,怎麼又
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
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
,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嗎?」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
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
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
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
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
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
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
也是一場大解脫。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1:59 AM
第二五回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餘里,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
累已去,又向北。再走四十餘里,來到北邊要衝長檯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
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步聲響,真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
。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
。」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
,為什麼加上個『小』字?我幹嘛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
,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隻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
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
,心道:「人家可是衝你來啦!你喝什麼,她也喝什麼;你吃什麼,她也吃什麼
。」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賬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
了,還不會餵狗嗎?要你擔什麼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
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繞著彎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上來,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
這就給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
說:「你若喝乾了這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
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麼賣得掉?」酒保又
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
噴的肥雞,今兒早晨還是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
,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其時雪花飄,途無旅,這
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上臭哪。
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嗎?」說著舉筷挾了塊
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嘴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
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黃
牛肉,怎麼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哪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
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裡殺過多少人?
」
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陽府長檯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
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喲,我靴
子在雪地裡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便
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幫上泥漿去盡,牛
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
住的唉聲歎氣。
阿紫問道:「你歎什麼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是長檯鎮
上一絕,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姑娘
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麼?」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
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麼委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餚?說
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阿紫
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嗎?」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
夠啦,怎麼不夠?小店拿手的菜餚,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
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嚐嚐滋味嘛,我瞧每
樣有一盆也夠了……」阿此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著嗎?」酒
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
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睬,自顧自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裡,一盆送去給那位
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
來嗎?」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這麼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酒保
伸了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
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
、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
桌上。蕭峰來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爛的,
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
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
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顧自己綽綽有餘,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
。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
布單衫,似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
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兇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卻臉有喜色,要想
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
菜,說道:「是給我要的嗎?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來一把
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宿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
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乾一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
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
保心想:「這酒還能喝嗎?」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
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酒怎麼還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
能喝?你嫌我手髒嗎?這麼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
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
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
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
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
,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叫聲越來越模糊,顯
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
:「什麼事?什麼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
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
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嚷:「碰到一什麼毒物
?」是給蠍子螯上了嗎?」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
:「哎唷,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麼事啊?」酒保偶然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
,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隻
手在身上到處亂抓亂捏,又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
手抓住了那酒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
。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
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時,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小瓶
,撥開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舌塵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你……」舌頭
給割去了一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裡,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就給一兩銀子,剛
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
「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麼來
著?你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嗎?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
是你磕頭求我割的,我問你: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只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
,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打她一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
男人,顯是和她一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
……老子」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
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
人。這酒保見了適才這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
後說話再也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說著向那獅鼻人一
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
,更加驚懼。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
也可以,這就自己喝罷。」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
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
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
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桌上,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一尺
,卻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麼啦?小妹請你喝酒,
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內功再
強之人,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蕭峰吃一驚,心道:
「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
大碗酒喝乾,把酒放回桌上,兩隻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蕭
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時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隻大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
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乾毒酒登時神色驚惶,強笑道:「二師哥,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
啊,可喜可賀。」獅鼻人並不理睬,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餚吃了十之
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你請便吧,咱們後
會有期。」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道:「什麼後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
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
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問道:「這傢伙是誰?」阿紫道:「什麼傢伙不傢伙
的?你說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
你出下題目來,我做文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難題,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
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嗎?哈哈,笑死人啦,這碗
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
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
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麼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可是要駁
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你違抗師命嗎?」
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
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獅
鼻人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的……」說到這裡,斜眼向蕭峰相睨,似乎怕
洩漏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要你快快回去。」
阿紫央求道:「二師哥,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不是有
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
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吟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麼就把
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去繳還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
些。」
阿紫道:「你說什麼?那件什麼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鼻人臉一沉,說
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於你,乃是念在同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
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你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
師父那裡,那便是歹。」獅鼻人道:「到底怎樣?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
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
……」說著從頭髮上撥下一枚珠釵,說道:「你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說
拿這根珠釵去吧。」獅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
說著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乾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於內力武功,
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餘地,敵人只要中了
,非死也必重傷,傷後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
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
。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
下深淺,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
她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鼻人倘若認輸,一輩子
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
,就該服服貼貼的聽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
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
蕭峰給她左一聲「姊夫」,右一聲「姊夫」,只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
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
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如此辣手,讓她吃些
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
乖乖的跟他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
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
氣運到手腕之上,笑道:「怎麼樣?閣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
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一般,心道:「你別
得意,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麼不敢?」
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湧而
上,忍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
晌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般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
體內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
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脫
。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乾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
何?」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
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
撥。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到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無
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
,喀喇一聲,連肩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麼打起自己來?可教我太也不好意
思了。」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
打,第三次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
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並不止於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
,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捲入江,頃刻
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衝向腋下,慢慢湧向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
性的厲害,只要一侵入心臟,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麼冷的天氣,虧你還能大汗淋漓
,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裡還有餘暇去理會她嘲笑?明知己然無倖,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
,拚命催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
殺他?」突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毒內力,立時疾衝回
向掌心,驚喜之下,需忙倒退兩步,臉上已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
峰身邊。
他適才死裡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
給他斟酒。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
衝出大門,向西南方疾馳去,只聽一陣極尖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章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
「這廝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峰大哥」什麼的,蕭峰一定不理
睬,但這兩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起阿朱,心中一酸,問道:「怎麼?」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
不可。」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
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一隻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
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阿紫道:「那還不是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
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
櫃等又再湧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
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
她在背後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
,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
,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
「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起和阿朱雁門關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
的風光,驀地裡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
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
。」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
一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
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模樣,不自禁
感到一陣溫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
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
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
跟著我有什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
的時候,我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我
,當真再好沒有了。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
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
。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麼圖謀
?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
?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
?不如將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計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
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
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
人家先向她動手,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
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絕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著歎道:「唉,
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
蕭峰怒氣上衝,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
絲狡獪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
,便不理會,撥步逕行,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
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
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絕不會讓她吃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
主意:「不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
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
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謎語請你猜,好不好?」
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
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
那麼我不吹笛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
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也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
吹吧。
阿紫歎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
,也只有依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
輕輕一吹,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
卻十分淒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
伏在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
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
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
娘,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此淒厲,愈益顯得星宿
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了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
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
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
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
們都好啊。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
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
?是誰傷他的?傷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
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
快,顯然性子甚急,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
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
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
,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噹噹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
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
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
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
…」阿紫搶著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
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太厲害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
,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
他口齒本已不清,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
不必了,小師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
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
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
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
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齣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
,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
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噹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
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
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
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
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嗎?」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
:「自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嗎
?」聲音十分嚴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現驚惶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麼東西?這四人神色十分鄭重,絕非做戲。
他們埋伏在這裡,怎麼並不出手,盡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
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道:「就神……神……那個東西。」阿紫一指,道:
「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立一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
,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
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
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
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鋼杖捧在手
中,已有一六七十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
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沉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
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
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
兩根打中了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
又驚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
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衝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說
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
「也沒什麼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
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硬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
開了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
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得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搠,噹的一聲
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處
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
尋思:「這幾個月來多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
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
道:「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
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取回自己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
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
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
父,否則便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麼一躍,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
限,便再躍高一寸,也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麼出言相激,心中惱怒,又是用力
一縱,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撥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
升而上,雙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幌
幌的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巖之
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一躍而
攀上鋼杖,實屬僥倖,鬆開手落下之後,第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
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
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後患無
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麼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是很佩
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
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
紫,將那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
自己留著吧。」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
了要自己為她擋災,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
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那是一隻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深黃平顏
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嗎?我見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
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
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
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
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
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
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
」他說到這裡,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
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
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知蕭峰是故意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便教
此鼎完好歸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絕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嗎
?」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
,這只木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
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
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
我姊夫理論理論吧。」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
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那胖子
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們到上
面去,我只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
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奔
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了
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
,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
。」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
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
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
,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地,哪裡依附得住?全武功雖
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他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嗎?」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
。」出塵子一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
一,用來修習『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中,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
,便嚇得魂飛魄散,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
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神木王鼎用
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順著山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衝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
,一聲呼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顫。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嗎?」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神木王
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嗎?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
,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心想:
「這小姑娘狡猾得緊,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
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蕭某失陪了。」說著
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
那四人震於他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
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尖銳的哨聲,
當即驚醒。過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哨
聲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蕭峰道:「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
理會。」
忽然之間,兩「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
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
,你說她有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人
推開窗子縱躍出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
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
命,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
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西向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
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餘丈處不即不離跟著,翻琿兩個山
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堆火焰。火焰高約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
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
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
一映,看上去也甚詭異。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
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
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見這十餘人有老有少,服
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厝樣。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齊向著笛
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
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
熄滅,隨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這才緩緩降低,眾人高
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
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
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
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麼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從星
宿海千里迢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
,只怕你們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
由咱們師父撫養長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裡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阿紫
道:「誰沒有父母,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
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一跳。
你要我說麼,快開我了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
「王鼎在我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我
又有什麼法子?」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
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
…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
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
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臨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說遠,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
」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
……練那個大法的。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
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
,非同小可,因些……因此請他務必歸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麼?
」出塵子道:「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化功大法』之用
,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
魂飛魄散。妙極,妙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
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麼
一剛強暴躁之人,竟如嚇得魂不具體地說體一般,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
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
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並不懼怕。」出塵子道:好像
他……他……格格……沒怎樣……怎麼……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
這什麼不害怕?」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
道:「中原武人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神木王鼎不
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便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
」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里,料敵如神,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子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對他
較有好感,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聽越不成
話,這矮子吐言卑鄙,拚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
活,不用理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妹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
只恐嚇你一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
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
法,輕功早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
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嗎?」
蕭峰氣往上衝,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麼會
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
,有兩個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
將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
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齊「哦」一的一聲。
這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
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
那喬峰,已給丐幫大夥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已,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鬆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嗎?是
真的嗎?」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
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
無惡不作。」
蕭峰身處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
饒是他武功盡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
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
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死了
的。」
眾人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
殺師父、殺朋友之餘,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
,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咱
們還忌憚他什麼?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
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傢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
妙術!」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
來到中原,正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氣讓他們
知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那裡?」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師弟,這次臨敵失機,你
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
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
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傢伙,這可不是燒人嗎?」火光不
久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
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
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煉心彈』。你們經厲一番練磨,耐力更增,
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子和那胖子道
:「是,是,多謝大師哥教誨。」其餘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
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中,星
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洩漏本派重大機密,令
本派重寶面臨重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
在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我那時胡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
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後給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
半他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歎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
想饒了你。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
出手吧!本門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便都免去
了。你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作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麼就接我招吧。」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勁向摘星擲去,叫道:「大
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呼呼兩響,
又擲出兩塊石頭,一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太遠,
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後便高飛遠走。
摘星子袍袖揮動,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石反而出,向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出塵
子聽到背後風聲勁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
不容他有喘息餘地。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勁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
過來。每一塊石頭擲去,都逼得出塵子向左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
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手一翻,從
懷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撲向他
手腕,嗤嗤聲響,燒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鬆,匕首落地。全大聲叫道:「
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摘星子衣袖一揮,一股勁風撲出,射向出塵子身上
,著體便燃,衣服和頭髮首先著火。只見他在地下滾來滾去,厲聲慘叫,一時卻
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氣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
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餘辜,大師哥幫他煉體化骨,對他真是仁
至義盡。」「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份,咱們敬
佩萬分。」這傢伙洩漏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
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傢伙做鬼也感激大師
哥的恩惠。」「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無數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
轉過身來,右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
察覺。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盜師尊的寶鼎,
交與旁人,該受什麼處罰?」蕭峰一驚,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罰,比之出塵
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
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你想不想拿回寶鼎
?」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
?」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氣,並不怎樣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
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你的罪
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
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萬難。」摘星子沉吟道:「
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們放開我,讓我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把
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你得答允,以後也不能向我施用什麼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麼一來,做大師哥的
臉皮,可就給你剝得乾乾淨淨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
我一放了你,遠走高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裡去找你?這寶鼎嘛,
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洩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小師妹,你出手
吧,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反過來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
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反而是師弟。這麼說來,這些
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那還有什麼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
,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
,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打,絕無反抗的餘地。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則升為
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絕不干預。
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
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十分
沉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藉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
往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永遠勤練不休。
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
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
易啟舋。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不會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但
要動手,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
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還招?你
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幹,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
。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
去。
蕭峰看得甚準,這一條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
,阿紫兩手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
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鐐
自己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
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綠炎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
那火焰中頗有古怪,並非純系出內力。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讚:「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
我等見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
敵。」「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
「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
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這些阿諛之言,面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
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
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思
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
」摘星子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儘管
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
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
了。星宿派中,除了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
……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
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
焰去勢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
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
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
,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
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
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
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
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
臉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
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
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鬥或是同門自殘,那是
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
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
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
。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抗,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
蕭峰低聲道:「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
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
相繼,在巖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
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巖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
來。
阿紫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
,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
若她能擅於使用,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餘
,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
仗,卻未損到摘星子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
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
』拍熄一些,卻哪裡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有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
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
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師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
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
得一兩寸,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
動,顏色又是鮮艷,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
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餘力
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
……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
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衝過
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火球的徬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
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
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
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生路。」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
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
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
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一聲「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
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
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
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
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
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
,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
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
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髮髻,長髮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
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
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
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
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
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鬥,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
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
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
…就此一走了事嗎?」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
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隻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
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
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
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
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
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
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
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
再衝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
:「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鬥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鬥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
吧!」摘星子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
「你幹什麼不開口?你不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
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
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
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
,你還硬撐什麼面子?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
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
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
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
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一口,
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人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面相向,
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師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
頭,比豬狗也還不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
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己甚,內
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
大師哥,你怎麼啦?服了我嗎?」摘星子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
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
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
慕容』,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
的姊夫,怎麼殺得?」「有什麼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阿紫笑瞇瞇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換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
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
……」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
。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
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
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
,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是鬆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餘地,連站
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髮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
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
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兇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
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
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
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
我幹什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嗎?」
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
,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
,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
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
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
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
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餘
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
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
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只覺塵世之間,事事
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嗎?」蕭峰道:「你不是頑
皮,是太過殘忍兇惡。咱們男子,這麼幹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
手不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
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
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看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
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
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幹什麼?」阿紫道:「姊夫,我
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
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
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
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幹出古里古怪的事來……」阿紫道
:「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
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
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
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
,我可不部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
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
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熨貼,
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
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
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
人不要兇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
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我
以後跟姊夫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夫有什麼
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
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
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
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
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
門關外去幹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
」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
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
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
,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
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多了,又有什
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嗎?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
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嗎?」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
多麼」這句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
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
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
姊,那怎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一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
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
:「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
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蕭峰倒給嚇一跳,忙問:「你……你……你幹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
,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佔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
到她會如此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喂,喂,阿紫,你怎麼啦?」阿
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
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
出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孩
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里,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
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
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
,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
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至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黑也沒轉動地位,
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
,莫非果然死了?他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
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
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
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
,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
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
想,右手一揚,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
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
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
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
拍的一聲,摔在十餘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地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00 PM
第二六回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
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
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
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
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
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
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才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
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拚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
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
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
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
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
「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
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
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
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
十餘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
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
便盡數嘔了出來,湯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
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
震盪,並非親身所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
醫施救,方得治癒。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
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
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於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
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
御害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絕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
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當日阿
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
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
。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
帶多少銀兩。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
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
衣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繫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
謹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
去解繫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隻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
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物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細,木質堅潤似似玉
,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
生厭憎,只看了兩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獪,口口聲聲說
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繫在自己裙內。料得好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
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
等身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
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將她摟在懷
裡,靠在自己的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
迷迷糊糊終於合眼睡著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
幸她他入睡之後,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
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像,
如此因居於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
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
,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待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後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
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取
得此物。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啦。臨死之時迴光返照取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
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於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
一看,只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以
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
。轉了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噁心,原來鼎中有
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一隻是蠍子,另一隻是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
數日前將大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
爬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
蚣和蠍子倒在地下,一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著阿
紫,沖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原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
城汴梁,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來不原再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
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
居然平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
牌,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於是抱了阿紫
,入內求醫。
那儒醫通治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
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
了搖頭,說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
蕭峰道:「我有什麼神不知不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
,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什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嗎?老兄,
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
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著自己
的真氣維繫著她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也門。
只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
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
!有上好的老山人參。」
蕭聽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
,如果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幾句遺言
,這情形他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
,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的人參來。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
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如果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
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麼了不起。那管家揀
了一枝,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
熬成參湯,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喝了幾口後
,蕭峰察覺到她脈博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頭,說道:「老兄,參得不來易,蹧蹋
了甚是可惜。有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
了。」蕭峰聽他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
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什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
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
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也離死不遠了。」這大夫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
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通通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
碰碰運氣。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
天之靈,心中必多一分喜慰。」
當下折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
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住?
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
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漸行漸寒,蕭幾終於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
,但若不熟知地勢和採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
枝。蕭峰不斷向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
行數日,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
何挖參?還是回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硬搶。」於是抱著阿紫,
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一
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
盡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
,便如處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張望,四下裡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裡
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裡。他雖然向來天
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懼
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
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
這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
辨別方向。」在林中找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
便頗有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
,便在火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饑。
吃了二十幾隻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
睡,猛聽得「嗚嗶」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
可有虎肉吃了。」側耳聽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之
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
堆旁,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捲得漫天盡
是白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餘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披獸皮
,挺著一柄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
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準猛虎的咽喉剌去。這猛虎行動
便捷,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聲,叉柄在猛虎腰間重重打了一下。
那猛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奔。另一頭老虎也不再戀戰,跟著
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手矯健,膂力雖強,但不似會什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
性,猛虎尚未撲出,他鐵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一舉刺
死兩頭猛虎,看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我打虎。」斜剌裡衝將過去,攔住的兩頭猛虎的
去路。那獵人見蕭陡然衝出,吃了一驚,大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
峰不他說些什麼,當下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準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的
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斛鬥,吼聲如雷,又向蕭峰撲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
可,但猛虎頭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斛,
又即撲上。蕭峰讚道:「好傢伙,真有你的!」側身開,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
的一聲,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腳步蹣跚
,隨即沒命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
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奮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正自發力前衝,被他這麼
一拉,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虎鬥,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
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撲落。蕭峰一
聲斷喝,雙掌齊出,拍一聲悶響,擊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
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
倒在雪中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下
了,豈不叫小覷了?當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
猛虎身中數叉,更激發了兇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橫戮,噗的一聲,剌剌入猛虎的頭頸,雙手往上一抬
,那猛虎慘號一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
但聽得喇喇一聲一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
,肌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看了暗讚一聲:「好漢子!」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
天,四隻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終於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說了幾句話
。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知道他是稱讚自己英雄了得,於是學著他
樣,也是雙手大拇指一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身料想這是他姓名,
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蕭峰:」那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
道:「契丹!你?」伸手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彪悍善戰,原來這
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總是歡喜
,當下比劃手勢,告訴他還有一個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
打拖了死虎,跟隨其後。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
阿紫睜開來,卻能吞嚥虎血,喝了十餘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隻虎腳,
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
未見,聞所未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
手臂,滿臉敬仰之情。
虎肉烤熟後,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來意,蕭峰打手勢說
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劃,說道要人參容
易緊,隨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
起了一頭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讚他:「好大的氣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人走了兩天,到第
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手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
過兩山坳,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
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度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在補
獸皮、醃獵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
去。帳中十餘人圍坐,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
,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樣,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
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稱讚。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
漢話嗎?」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
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許卓誠,每年冬
天到這裡來收購人參、毛皮,真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了蕭
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
打精明幹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都甚是愛戴,他即沒口子的讚譽蕭峰,
人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
肯。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
頭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
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
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
,卻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
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許卓誠見對
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於他。蕭峰閒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後
,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
丹說,未免說不過去,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
、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十分本事,蕭峰於這方面並不聰明,但女真話和契丹
話都還較漢話容易,時日既久,終於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作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
野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
定能打得不少野獸,換了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這般吃
參,只怕也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一兩次已足,不必
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說幾句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
起居飲食,全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待阿紫一次
,便多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
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
甚好,自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甚是難行,但
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
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只是遠處爛泥地中一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
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
快步而前。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
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
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
執長矛,有的掌著弓箭,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
,心生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聽颼颼之聲不絕羽箭
紛紛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
枝箭射到身前,都給他伸手撥落。卻叫得「啊」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
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領眾人奔到一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
。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哪一邊才好。
蕭峰將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幹什麼啊?為什麼話也沒說,
便動手殺人!」阿骨打在坡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
右剌到。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桿,輕輕一抖,兩名契丹倒撞下馬
。蕭峰以矛桿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
下,半晌爬不下起來。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
包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
射倒了幾名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
騎士,只是寡不敵眾,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
弓,颼颼颼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腳,四人都
摔下馬來,卻沒送命。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夥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
,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鬥下去,連阿骨打都要
被殺。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
說什麼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
人的性命,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鬥。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
可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這些人
當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
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從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
。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
的兵刃一一撥開,步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攻到,竟毫不驚慌,從左右護衛手中
接過三枝標搶,颼的一搶向蕭峰擲來。蕭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
到,又已接住。他雙臂一振,兩枝標搶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剌下馬來
。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
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
肩。只聽得背後金刃剌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
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
落馬背,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歐擊蕭峰面門。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
:「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
開,不用鬥了。」
契丹人紛紛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
喝道:「要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咱們首領,否則立時把你五馬分屍。」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
倒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
老漢為掌力所激,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
活了。
眾超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如妖法,不約而同
的一齊勒馬退後,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
紅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
就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
追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牽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
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個斛斗
。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
,一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這爭辨,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
眾人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讚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
著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他違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
無怪和宋人打杖,總是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
人追來,我斬你一隻手;有兩個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
紅袍人氣得鬚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得傳令道:「各人回
去,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馬頭,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馬,一行向東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
數里後,蕭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
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
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
道:「你叫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
你怎配問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
的奴隸。和哩布哈哈笑,道:「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
你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
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大大不夠,蕭兄弟
,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幹,
將贖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
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
聽見過如此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人貴人不肯再加,那麼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
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答允:「好,就是這麼辦!」
帳中一干女真人聽了都旭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
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
,說二是二,從無說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
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
蘇還怕他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
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
足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
,神色登然轉為恭謹,道:「主人,我只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
。」頗拉蘇道:「蕭峰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麼貴人大官?」那人
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歷,我只有胡亂捏造,欺騙於你,諒你也難知
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
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如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
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
不到。你要殺便殺。契丹人然鬥你不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裡殺你。若是我一刀將你殺了,你
未必心服,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鬥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峰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
的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借了兩枝長矛,兩副
弓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吧!」
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峰相鬥是死無疑,他說要再鬥一場,直如貓兒捉
住了耗子,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逕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
此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裡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
去。那人我要出手了!」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
擲了過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怒,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
免辱人太甚!」
蕭峰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
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紅袍人大吃一驚,問道:「什……什麼?」蕭峰微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
是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
:「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將贖金再加十倍,送來給
你。」蕭峰怫然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
豈貪身外的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
「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峰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
。倘若是奴隸之輩,蕭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紅袍人更加喜歡
,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
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
有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
負布袋的弟子。他只有積功遞賞,卻沒的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場
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交。這時聽那紅袍人這般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
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幫索居,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
,又見這紅袍人氣度豪邁,著實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峰,
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比恩公大了一十三歲
。」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說著便拜了下
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當下將三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
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蕭峰道:
「不瞞兄長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剌著的那個青色狼
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後族族人。兄弟,女真之
地甚是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的好意,可
是小弟素來貧賤,富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裡居住,打獵吃酒,倒
也逍遙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
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面別
。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
蕭峰久不去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
放他回遼。阿骨打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輕財重義,豁達大度,深為
讚歎。
一日蕭峰和阿紫骨打閒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
用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
病是外傷,咱們女真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的熊膽三味藥物,很有
效驗,你怎麼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裡再不
多過,至於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
膏,喂阿紫服下。
這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
,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
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餵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更是難覓。薜
神醫雖說醫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
,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幾開天便去弄一兩副新鮮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
計難以辦到。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來,說道:「
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給你送禮物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
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列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
步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蕭大爺別後,想念得緊,特命小入室裡送
上薄禮,並請蕭大爺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
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
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理道:「這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
、錦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
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蕭峰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口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
十餘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
得下。
室理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
。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
峰歎道:「耶律基哥哥想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
收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理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
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出。
有人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處望去,只見
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這邊行進。
室理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
聲,但一干女真人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蘇、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
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女真人佈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兇猛矯捷
。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
,至於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理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
阿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
見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馬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桿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主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只聽得
牛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也多金銀緞,覺
了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
,請他分給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
是以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多財物,自是皆
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煩
,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人並騎,她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
峰對她千依百順,此後數月之中,除了大風雪,兩人總是是在外漫遊。後來近處
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
。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
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
都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麼山水可看。」阿
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
海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意將武
林中的種種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人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
傷救命,竟沒想到她傷越之後,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
,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
疚:「她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
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
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你
可不能忘記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
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兩隻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
。」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
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等我傷好
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
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麼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
我?」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幹嗎?阿紫,我
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
麼恨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嗎?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聽好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
想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
、乾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里,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
?」蕭峰道:「猜到了什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
麼緣故?」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歎了
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麼排成
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
:「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麼又
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牠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
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這麼一問,倒
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牠們為什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
,留戀故鄉之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
。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
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
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當我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
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擔子才算
是交卸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
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
緣。
阿紫放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
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
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
聞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數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
又似部落聚族。蕭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咱們回去吧,不用多惹
麻煩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惹麻煩
?」蕭峰一笑,說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
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
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里路,猛聽得嗚嗚號
角之聲大起,跟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
啊,真是好得很,有什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吧。」
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轉,沒走出幾步,便聽得鼓聲蓬蓬,又有幾隊契丹騎兵沖
了上來。蕭峰尋思:「四下裡不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練法嗎?」
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
叫嚷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在圍獵,這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
背,勒定了馬,站在東道眺望。
只見契丹騎兵都是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
一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阿紫看暗喝采
。眾兵各依軍令縱磺進退,挺著長矛驅糜鹿,見到蕭蕭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
瞥,不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
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隊出追趕,來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02 PM
第二七回 金戈蕩寇鏖兵
蕭峰正面看間,忽聽得有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峰大爺罷?」蕭峰心想:「
誰認得我了?」轉過頭來,只見青袍隊中馳出一騎,直奔而來,正是幾個月前耶
律基派來送禮的那隊長室理。
他馳到蕭峰之前十餘丈處,便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說道:「我家
主人便在前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爺,想念得緊。今日什麼好風吹得蕭大爺
來?快請去和主人相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甚歡喜,說道:「我只
是隨意漫遊,沒想到我義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沒有了。好,請你領路,我去他
相會。」
室理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室理道:「快去稟報,說長白山的蕭大
爺來啦!」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餘人繼續射鹿,室理率領了一隊青袍
騎兵,護衛在蕭峰和阿紫身後,逕向西行。當耶律基送來大批金銀牛羊之時,蕭
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貴人,比刻見了這等聲勢,料想這位兄多半還是遼國的什
麼將軍還是大官。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繹不絕,個個都衣甲鮮明。室理道:「蕭大爺今日來得
真巧,明日一早,咱們這裡有一場好熱鬧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有
喜色,便問:「什麼熱鬧?」室理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
領出缺。咱們契丹兵各顯武藝,且看哪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道:「那真來巧了,
正好見識契丹人的武藝。」阿紫笑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
領做做。」室理一伸舌頭,道:「小人哪有這大膽子?」阿紫笑道:「奪個統領
,又有什麼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奪得了統領。
」室理喜道:「蕭峰大爺肯指點小人,當真褔氣之致。至於統領什麼的,小人沒
這個福份,卻也不想。」
一行談談說說,行了十數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急馳而來。室理道:「是大
帳皮室軍的飛熊隊到了。」全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
模樣甚是威武。這隊兵行到近處,齊聲吆喝,同時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
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敢!」舉手行禮,縱以行前,飛熊軍跟隨其後
。
行了十數里,又是一隊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蕭峰心道:「
我那耶律大哥不知做什麼大官,竟有這等排場。」只是室理不說,而上次相遇之
時耶律基又堅絕不肯吐露身份,蕭峰也就不問。
行到傍晚,到來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
中央大帳。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氈毯器物甚是華麗
,矮几上放滿了菜餚果物,帳中卻無主人。飛豹隊隊長道:「主人請蕭大爺,在
此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也不多問,坐到幾邊,端起酒碗便喝。
四名軍士斟酒割肉,恭謹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宿歇。
到第三日中午,室理道:「過了前面那個山坡,咱們便到了。」蕭峰見這座
大山氣象宏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
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
中間一大片空地。護送蕭峰的飛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
了起來。
突然間鼓聲大作,蓬蓬蓬號炮山響,空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一匹高大神
駿的黃馬馳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哥了!」蕭峰縱馬迎接上去,兩人
同時躍下馬背,四手交握,均是不勝之喜。
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竟呼萬歲!」游目四顧,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
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
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
當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蕭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活命
之恩,我永誌不忘。」
蕭峰雖然豁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
迫,說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說著便跪下。他是契丹子
民,見了本國皇帝,該當跪下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蘭兄弟,今日
只敘義氣,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手,同入大帳。
遼國皇帝所居營帳乃數層牛皮所製,飛彩紛金,燦爛輝煌,稱為皮室大帳。
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是來參見,北院大王
、北院樞密使、於越、南院知樞密使事、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
軍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清這許多。
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酒如池
、肉如山,阿紫瞧得興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處,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撲擊為戲,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
跌,激烈搏鬥。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膂力雄強,舉手投足之間另有一
套武功,變化巧妙雖不不及中原武士,但直擊,如用之於戰陣群鬥,似較中原武
術更勿見效。
遼國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到後來
,已喝了三百餘杯,仍是神色自若,眾人無不駭然。
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有意要蕭峰顯示入
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比
刻一露酒量,便壓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遼
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不是第一!」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麼
是第二?那麼第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陛下了。
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從你,不敢違背,你不是第一嗎?」她是星宿老人門人
,精通諂諛之術,說這幾句話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我要封你一個大大
的官爵,讓我來想一想,封你什麼才好?」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
指在額上彈了幾彈。蕭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難享富貴,向來漫遊
四方,來去不定,確是不願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個只須喝酒
、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說完,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
的號角之聲。
一眾遼人本來都席地而坐,飲酒吃肉,一聽到這號角聲,驀然間轟的一聲,
一同站起身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那號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
,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里,第三次聲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
馬,第一等的輕身功夫,決計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
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下一站來。」只聽得號角聲飛傳而來,
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的官兵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
團,這時突然間盡皆鴉雀無聲。
耶律洪基神色鎮定,慢慢舉起金盃,喝乾了酒,說道:「上京有叛徒作亂,
咱們這就回去,撥營!」
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撥營」的號令變成十句,十變
成百句,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以慌雜亂。
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垂二百年,國威震於天下,此刻雖有內亂,卻無紛
擾,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
但聽馬蹄聲響,前鋒斥堠兵首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前軍、左軍
、右軍,一隊隊的向南開撥回京。
耶律洪其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一人走出帳來,但見黑夜之
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白各色閃爍照耀,下余萬大軍
南行,惟聞馬嘶蹄聲,竟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歎服,心道:「治軍如此,
天下有誰能敵?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來,女真人雖
然勇悍,終究寡不敵眾。」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發營,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行李;輜重裝
上了駝馬大車。中軍元帥發出號令,中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於越、太師、太
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後,眾人臉色鄭重,卻是一聲作。京中亂訊雖已傳出,到
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不易明白。
大隊人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紮營之後,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向耶律洪基
稟報:「南院大王作亂,佔據皇宮,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
家屬,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驚,不由得臉色大變。
遼國軍國重事,由南北兩院分理,比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南院大王留
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
當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卻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稱為聖宗。聖宗長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
性告,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次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
其時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勢,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將母親的計謀告知兄長
,使皇太后的密圖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兄弟自是十感激,立他為皇太弟,那是說
日後傳位於他,以酬恩德。
但後來宗真並沒傳給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兒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後,心中過意不去,封重元為皇太叔,顯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
,再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
之隆,當朝第一;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
。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卻讓給兄長,可見他既重義氣,又甚恬退。
耶律洪基出外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
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耶律基自是又驚又憂,素知涅魯
古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反,他父親絕無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寬聖慮,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
上,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但願如此。」
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已詔告天
下。」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見詔書
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帝,說先皇太弟正位為君,並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雲
雲。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入火中,燒成灰燼,心下甚是憂忽,尋思:「
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後,恐不免人心浮動。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
大元帥,手綰兵符,可調兵馬八十餘萬,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南院所轄兵馬。我
這裡隨駕的只不過十餘萬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這晚翻來覆去,無法安寢
。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中不辭而別,但此刻見義兄
面臨危難,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
晚他在營外閒步,只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號哭。哭聲感染人心,營中
其餘官兵處境相同,紛紛哭了起來。統兵將官雖極力喝阻,斬了幾名哭得特別響
亮的官兵,卻也無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知是軍心渙散之兆,更是煩惱。
這日一早,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餘萬,北來犯駕。洪基尋
思:「今日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只有決一死戰。」當即召集百官商議
。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為忠心,願決一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
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也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後,陞官以外,再加重賞。
」披起黃金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逆擊。眾官兵出見皇上親臨前
敵,登時勇氣大振,三呼萬歲,誓死效忠。十餘萬兵馬分成前軍、左軍、右軍、
中軍四部,兵甲鏘鏘,向南挺進,另有小隊游騎,散在兩翼。
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室理帶領一隊飛熊兵保
阿紫,居於後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惲將軍發令:「下馬!」眾騎兵跳下
馬背,手牽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
,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
「嘿嘿,我這個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
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說道:「兩軍未交,陛下不必憂心。」
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臨敵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
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他說到這裡,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高,宛似黃雲舖地湧來。洪基
馬鞭一指,說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
,不養馬力?嗯,他們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
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亦另有兩
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
」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
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入地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間,便在草原上結
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
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
都非橫屍遍野不可,最好當然義兄得勝,倘若不幸敗了,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
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射不
到處。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軍圍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的陣勢。
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遍野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
,寡不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要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
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視半晌,苦笑道
:「這當兒非化身為雁,否則是插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
知道皇帝見了叛軍軍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
御營中數百面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裡對面軍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
天地,挺矛直衝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衝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枝羽箭
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
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敵軍步兵弓箭手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在高處,手持長刀,
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
「萬歲」之聲,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積威
之下,不由得躊躕不前。洪基見良機,大呼:「左軍騎包抄,衝啊!」
左軍由北院模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叛軍
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震
,叛軍接戰片時,便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台來跨上戰
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開到,叛軍前鋒反身又鬥,霎時間羽
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蕭峰只看暗暗吃驚:「這般惡
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萬馬之中,卻也全無
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這等大軍交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
那是不可同日語了。」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射住
了陣腳。中軍將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沖三次,都沖不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
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
。
叛軍派也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
叛軍的三千名兵盡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手一揮,御營軍士
長矛揮去將這數百人都戳死了。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慘烈異常
。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舖滿了屍首,傷者呻吟哀號,慘不忍
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
帽,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衣
官兵撥出長刀,將對方的傷者一一砍死。盡數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
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鬥,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
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的只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
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這一來,勝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
斗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並不增兵出來救援。
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
蕭峰心道原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規模雖大不如前,驚心
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
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敗逃了
!」
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
忽聽得叛軍陣中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
聲念了起來,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
太叔正位,凡我遼國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
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那繼續念
誦,突然間間五匹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後,終於念完皇太叔的「詔書」
,轉身退出。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後意所動,喝道:「出去回罵!」三十名乃是
「罵手」,聲大喉粗,口齒便利,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什麼「叛國奸賊,
死葬身之地」等等,跟第二名「罵手」又罵到後來,盡是諸般污言穢語。蕭峰對
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
嘉許,想來這些「罵手」得著實精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各乘駿馬,手持馬鞭
指指點點。一人全身黃實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
,想來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
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楚王
,說他姦淫父親的妃子,會議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
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中聽清楚
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啊啊亂叫,喧諠譁呼喊,登時便將十
個人的罵聲淹沒了。
敵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
的軍士從車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化貴。
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
。」
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是皇后蕭後、
眾後等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蕩寇殺賊!」數十名軍士
撥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
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奸賊手中。
」
楚王見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已方
軍心,發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
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
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旁分開,鐵鏈聲嗆啷不絕,一排
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兩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
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遇,准許家屬在京居住,一來使親
軍感激,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也是監視之意,使這一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
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意然變起肘腋之間。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餘萬,解
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辨不出,但
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眾官兵叫者:『爾等家小,
都已被收,投降的和有屬團聚,陞官三級,另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
有這家屬一齊了。』」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絕非恐嚇之詞
,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媽,孩
子,夫君,妻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
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
,若不投降,眾家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
下去。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陞官」和「重賞」相招
,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戳,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
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軍陣前的一個老婦奔
去。
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射出,正這人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向他母親爬去
。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
軍撥劍亂斬,卻哪裡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
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亂一團,將
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
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去。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
人,耶律洪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
昏,眾軍士又饑又累,在已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安營甫定
,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出下,立即向山坡衝鋒。御營軍士箭如雨,將
叛軍擊退。楚軍見戰功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
,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功。洪基心下黯然
,正待入帳,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
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這也怪你不得,
下去休息吧!」
他轉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進攻,
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
行衝了出去吧。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裡,神色淒然,又道:
「我本想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
舊部,徐圖再舉。」
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什麼大丈夫?契丹人
眼中,勝者英難,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著哥哥,明日與
叛寇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
。兄長有難,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回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
阿紫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
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
死在這裡了,是不是?」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顯得嬌小稚弱。
蕭峰中大起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
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髮。阿紫重傷之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
蕭峰輕歎一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跟我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
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
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
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處,淒然
搖頭。
阿紫側過頭來,說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
?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讓我來服侍你。」蕭峰奇道:「那有
什麼好?」阿紫微笑道:「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
中瞧不起我,隨時就會拋開我,不理睬我。」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不禁暗暗心驚,尋思:
「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幾句也是了。」說道:「你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
喜歡跟著我,儘管跟說就是,我也不會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光采,喜道:「姊夫,我傷好了之後,仍要跟著你,
永遠不回到星宿派父師那裡去了。你可別拋開我不理。」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笑道:「你
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無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
道:「讓他們去亂成一團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到她頸下,替她輕輕攏好了,展開毛氈,自行在營帳的另
一角睡下。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是御營官兵思念
家人,大家均知明日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於皇上,不肯背叛。
次時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理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紫,自己結束停當,
吃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邊。其時四下裡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
光初現,御營中號角嗚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於各處沖要之處守擤。蕭峰居高臨下的望將出去,只見東
、南、東南方三面人頭湧湧,盡是叛軍。一陣白霧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之中,濃露漸消,顯
出霧中也都是軍馬,驀地裡鼓聲大起,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
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舉起馬鞭,向山指點商議。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從侍衛手接過弓箭
,彎弓搭箭,一向楚王射去。從山上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尚數箭
之地,這一箭沒到半途,便力盡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聲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許多時候的偽君
,也刻讓位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便饒你一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
?哈哈哈!」這幾句話,顯然諷剌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
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
北院樞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
時。」率領了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上衝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
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衝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
但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震動天地,血肉橫
飛。三千人越戰越少,鬥到後來,盡數死節。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自刎而死。
洪基、眾將軍大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無力相救,心感北院使的忠義
,盡皆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這一點兒軍馬,還濟得甚
事?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又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
爽快快,降就降,戰就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
士卒。」
耶律洪基長歎一聲虎目含淚,擎力在手,說道:「這錦繡江山,便讓了你父
吧。你說得不錯,咱們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說著
舉起刀來,便往頸上勒去。
蕭峰猿臂伸出,將他刀子奪去,說道:「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場
,如何能自盡而死?」
洪基歎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們都跟著
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馬鞭直指其面,囂張
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
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死也瞑目。」當即
提高噪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
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害得遼國大傷元氣?」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十枝狠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慢拉到山邊,一矮身
,轉到馬腹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鉤住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去。山下叛
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來,馬背上並無騎者,只道是軍馬斷奔逸,這是十分尋常之
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叛軍軍士便見馬腹之下有人,登時大呼起來。
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
之下拉開強弓,颼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
蕭峰縱馬急馳,連珠箭發,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術,原是楚王拿手本領,
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擊到了箭桿,卻
只將羽箭撥得稍歪,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痛得伏在鞍上
。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左脅穿進,透胸而這。楚王身子
一晃,從馬背上溜了下來。
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墜馬,敵陣中人人大呼,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峰的馬匹剌射到
,霎時之間,那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變成了一匹剌馬。
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展開小巧綿軟功夫,隨
即,從這匹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底下。眾官兵無
法放箭,紛紛以長矛來剌。但蕭峰東一鑽,西滾,盡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敵
軍官兵亂成一片,數千人馬你推我拼,自相踐踏,卻哪裡剌得著他?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不論是地堂拳、地
堂刀,還是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俟機攻敵下盤。這時他用於戰陣,眼
明手快,躲這了千百隻馬蹄的踐踏。分看誰皇太叔的所在,直滾過去,颼颼颼三
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衛士先前見楚王中箭,已然有備,三十餘人各舉盾牌,密密層層的
擋在皇太叔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枝箭便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攜來的
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剩下三枝,眼見敵人三十幾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
要射死三死名衛士也難,更不用說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陣,身後數千軍
士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實已陷入了絕境。當日他獨鬥中原群雄,對方
只不過數百人,已然凶險之極,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脫身,今日困於數十萬人的
重圍之中,卻如何逃命?
這當兒情急拚命,驀地裡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聲,從那三十幾面盾
牌之上縱躍而過,落在皇太叔馬前。皇太叔吃一驚,舉馬鞭往他臉上擊落。
蕭峰斜身躍起,落上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後心,將他高高舉起,叫道
:「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他的話一個字
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彎弓搭箭,對準蕭峰
,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峰氣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聽宣聖旨。皇帝寬洪
大量,赦免全體官兵,誰都加追究。」這幾句話蓋過了十餘萬人的諠譁紛擾,聲
聞數里,令得山前後十餘萬官兵少有半數聽得清清楚楚。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歷,明白叛眾心思,一過逆境之後,最要緊
的是求圖免罪,只須保證不念舊惡,絕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
大,耶律洪基身邊不過七、八萬人馬,眾寡懸殊,絕不是叛國之敵,其時局面緊
急,不及向洪基請旨,便說了這幾句話,好令叛軍安心。
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諠譁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人人均是惶惑無主。
蕭峰知此刻局勢是危險,叛軍中只須有人呼叫不服,數十萬沒蒼蠅般的叛軍
立時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官兵中
有論官職大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絕不追究。軍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
放下兵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嗆啷啷!嗆啷啷幾聲響,有幾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
下刃的聲音互相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
的兀自躊躇不絕。
蕭峰左臂將皇太叔身子高高舉起,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
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
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下來迎接,山峰上奏起鼓樂。
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
皇太叔顫聲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
,尋思:「眼下是安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
加臨守,諒他以後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前是唯一的良
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定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
落人手,但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讓他安坐馬鞍,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示。皇上寬洪大量,饒大家的罪過
。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
皇太叔既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兇鷙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
,但聽得嗆啷啷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
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
到這裡心神激盪,不由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蕭峰道:「
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放心。」
耶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頭向北院大王道:
」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吃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要救義兄之命,絕無貪圖爵祿之
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
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爵位向來不傳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恩。」蕭
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輸心歸誠,叛亂方
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蠻力,實算不得什麼功勞。何況兄弟的不會做官,
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攬著他肩頭,說道
:「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
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了,眼下亂成一團,一
切事情須當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
:「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
違旨,只得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幾下,笑道:「絕無干係!」轉頭向左軍將軍耶
律莫哥道:「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莫哥大
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
蕭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給皇太后請安去。」
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
後、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
死裡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
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軍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
峰神威凜凜,各人盡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楚王平素脾氣
暴躁,無恩於人,三自己作亂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
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夥兒應主該痛改前非,
再也不可稍起貳心。」
一名白鬚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的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
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
蕭峰點道:「既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律莫哥道:「眾
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後,撥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官,但
他久為丐幫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帶領丐幫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
無甚差別。只是遼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
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給袍帶金銀。
蕭峰謝恩甫畢,室理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
賜。蕭峰見她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
不禁好笑。
阿紫未親眼見到蕭峰射殺禁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理等人口中轉述而知
。大凡述說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添加了
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大的功,怎麼事先也不跟
我說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倒讓我白擔了半
天心。」蕭峰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知道?你一見面便說孩子話
。」阿紫道:「姊夫你過來。」
蕭峰走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
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什麼好笑,?
」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
阿紫嗔道:「你老是把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
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於非命了,那知竟能死裡逃生,我自然歡喜。
什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嗎?」蕭峰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自
然怕死。」阿紫道:「那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衝過去?」蕭峰道:「這
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沖,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麼勇敢不勇敢,
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隻老虎,它竄不出去,自然會
拚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
隊伍行列,一直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後左右,盡是衛士部屬。
阿紫很是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
二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裡十分得意。可
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
一個丐幫,有什麼希罕?你帶領人馬,去將他們都殺了。」
蕭峰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
。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
是你的朋友嗎?」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
登消。
阿紫又問:「如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惱起來,又接你去
做丐幫幫主,你去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
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紫
道:「呸!有什麼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
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
淺,如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做什麼南
院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打仗,
你領兵出征,那當然百戰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夥兒
就拋下刀槍,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嗎?」
蕭峰笑道:「皇太叔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因此楚王一死
,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殺了元帥,有
副元帥,殺了大將軍,有偏將軍,從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自然的無能為力
。」
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射楚王,生擒皇太叔
,還不算勇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麼?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時,馬誅殺大奸大惡
,不論如何激戰惡鬥,回到本幫後只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
至於種種驚險艱難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
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真說不勝說,便道:
「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不鬥,也就說上什麼勇敢。」
阿紫:「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後,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那些
人,大家談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赴聚賢莊英雄大會
,獨鬥群雄,只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們
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
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裡格格的
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漢,給蕭峰的
是這八字評語。」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氣惱。我媽媽卻大大讚你呢,說男人只要情長,
就是好人,別的幹什麼都不打緊,她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
他是對情人好色負義,對她女兒殘忍無情,說什麼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贊成
。」蕭峰笑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迎接
出來,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他一舉蕩平這場大禍變,
便無數遼國軍士保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他感
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叫:「多謝南院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
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於至
城,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
時,只是逞一時剛勇,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
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殲大惡,也實在難
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這條大路上來去
。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在此並騎馳馬,更加無法想像。」
上京是遼京國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盛得多。但契丹人以
遊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舖,粗號鄙簡陋,比之中原卻大為不如
。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常富麗堂皇。蕭峰一
生貧困,哪裡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十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
兩具營帳,他與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
官的家屬。皇太叔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
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了楚王屬下二十餘名創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
,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宴三日。蕭峰自是成為席上的第一位英雄。
耶律洪、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當真
堆積如山。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麼烏
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拉部,一時也
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后所部屬珊軍軍官,弘寧宮、永興宮、積厭宮、延昌宮等各
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屬國共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
沙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麗、於闃、敦煌等等。各國有使臣在
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
日會唔賓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盡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謅諛稱頌,
不由得甚是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餘,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
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雖不願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萬世
的奇功,你還是早日領兵南下吧!」
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
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土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
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
時時刻刻將吞併南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機而動,看到南朝有什麼內變
,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地,遼國派兵功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朝是否政修明,
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以來
,都是一般,多用金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
你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儘管江
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見過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
從未用過金銀去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在南朝長大,皇旁要他以吞滅
宋朝為務,心下極不願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是一片好義氣。我
倘若此刻便既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
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准,我掛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
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後晉
石敬塘自立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燕雲十六
州為幽、薊、涿、順、檀、瀛、莫、新、媯、儒、武、蔚、雲、應、後周、宋朝
三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燕雲十六州佔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
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餘年,宋朝難
得一勝,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佔到了極大的便宜
。
蕭幾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京,來來往往的都是
南朝百姓,所聽到的也盡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阿紫都很喜歡
,次日輕服簡從,在市街各處游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是開陽門、丹鳳門
;西是顯西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振門。兩道北門所稱為通門、拱振,意
思是說臣服於此,聽從來自面的皇帝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的阿
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捨、寺觀、官衙,密佈四城,一時,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雲十六州固然屬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
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
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
精明強幹,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補品藥物不計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
飯吃。如此調補,她內傷終於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己可以行走了。她在燕
京城內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理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遊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說道:「姊
夫,我在城裡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麼說,心下甚喜,當既命部屬備馬出獵。
他不喜大舉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尋常
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帶一張弓、一袋簡,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
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餘里,只打到幾隻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
勒轉馬頭,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餘里,只見一隻獐子斜剌裡奔出來。阿紫
從手裡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
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了弓弦,一放手,颼的一聲,羽箭
射出,獐子,應聲而倒。從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麼了?
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嗎?」阿紫淚水從而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
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麼性急,慢慢的自
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
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定要教內功。」蕭峰道
:「好好,一定教你。」
說話之間,忽賓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
處遙望,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打旗幟。眾官兵諠譁歌號,甚是歡欣,馬後
縛著許多俘虜,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並沒有跟人打仗啊,
這些人從哪裡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
哪一隊人,幹什麼來了?」
那隨從應道:「是!」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縠回來啦!」縱馬向官兵
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一齊躍下馬
來,牽彊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齊聲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馬背上放滿了衣
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了
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縠,托大王的福收成著實不
錯。」回頭喝道。「大夥兒把最美貌的少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通通獻了出來
,請大王揀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至蕭峰馬前,又
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在一張毛氈上。眾官兵望著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
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下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人民,這次又見契丹官兵俘
虜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淒慘神情,實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
的軍情。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而
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各國百姓搶劫,名之為「打
草縠」,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向遼人「打草縠」,以資報復。是以邊界
百姓,困苦異常,每日裡提心吊膽,朝不保歹。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道
,只是自己並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隱居,因此於
任何軍國大事,均沒得出什麼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問
隊長道:「在哪裡打來的……打來的草縠?」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縠。自從
大王來後,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用漢
語問道:「你是哪裡人?」那少女當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
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
跪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少年直立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閃爍不定,蕭峰便問
:「少年,你家住在那裡?」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於你。」
蕭峰道:「好,你過來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
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麼機密
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麼大宋的軍情可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
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要機密,聽一聽是無妨
,於是縱馬行出十餘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
。」蕭峰撥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
但落刀部位準極,只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
蕭峰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麼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
前。蕭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一揮,將那物擊
落,白粉飛濺,卻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
灰包。這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灰末入眼
,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頭道:「你叫什
麼名字?為何起心害我?」那嘴唇緊緊閉住,並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的道;「
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還有什麼話說
。」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嗎?」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之色,指著蕭峰大聲道:「喬峰!你害我爹爹、
媽媽,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屍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母的伯父,定是從
前在中原所結下仇的家,問道:「你伯父是誰?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並非
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的子侄,令尊是游駒游二
爺嗎?」頓了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
奈。令尊和令伯均是自刎而死。」說到這裡,搖了搖頭,說道:「唉,我拿了他
們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我爹
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
鞭揮出,捲住短刀,奪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
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出口傷人?你想死
嗎?嘿嘿,可沒這麼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
下,說不出話來。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
示向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子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用這石灰包
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縠得來的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
?」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
了俘虜的官兵,回頭都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歡歡喜喜的道:「咱們誠心獻給
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記著前來領
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野獸不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嗎
?從前楚王喜歡這一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抓
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鑽入耳中,蕭峰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
便見到了楚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
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箭,一個個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
,自後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終於一一射死。這種慘事,契丹人隨口說來,
絲毫不以為異,自必習以為常。放眼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
風中不住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嚇
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歎,向南邊重重疊疊的雲山望去,尋思:「若不是有人揭露
我的身世之迷,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
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
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縠,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
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湧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縠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你們回去,
大家快快走吧!」從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遠走,然後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
。蕭峰又道:「你們回去之後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縠捉來。我救得你
一次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
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宋民被遼兵打草縠俘去之後,除非是富庶
人家,才能以金帛贖回,否則人人死於異地,屍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
錢人家早就逃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什麼金帛前來取贖?早
知自己命遠已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王竟肯放他們回家,當真喜出望外。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捉了來,再
放他們回去,使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於他們又有什麼恩德?」
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麼不走啊
?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
財,不摸之下,隨手取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
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
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無錢使用
,可跟我到城裡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用這些詭計來戲辱
於我?姓游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從化解,多說
也是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報仇不使正當功夫,盡使卑鄙下流手
段。斬草除根,免留後患。」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凶險,我也這麼走著過來了。諒這少
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實是出於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
我欠的,何必又害氏雙雄的子侄?」說到這裡,只感意興索然,又道:「咱們回
去吧,今天沒什麼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這小子來折磨一番,可多有
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裡,又有什麼可玩的?」但終於不敢違拗蕭峰的話
,掉轉馬頭,和蕭峰並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
,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04 PM
第二八回 草木殘生顱鑄鐵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
:「這奸賊為什麼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
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
在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
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
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一顛動
,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定是大有
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
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逕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子瘦弱,膂力不強,與游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
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
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
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游氏雙雄子侄,不動
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
為是。」於是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
亦說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
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
槍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
」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
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歎之餘,也只好
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
。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思
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
說個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
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
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可說湊巧之
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
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
。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
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蕭峰放回的難民。有人叫他結伴同
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餘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
的想找些什麼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
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
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
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母的人嗎?人家養了牛羊
,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
一見到他,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立足不定,一
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
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
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
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
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逕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
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
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
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
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縠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
刀背。此刻卻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
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
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
,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見地下埔的
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
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
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
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
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
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
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
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
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
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
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
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
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
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
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之法,有人說起「
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
來。
阿紫看得連連叫好,說道:「讓我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
,道:「你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
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病初癒,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
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
了一個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
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
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放他上去,越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
說的契丹語,但見她手指畫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週,免得扣
住脖子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
「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
眾官兵大聲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
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
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
要有一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
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算在草原的
軟地上,這麼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
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
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
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
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麼也瞧
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
渴難當。他嘶啞著聲音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
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
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
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
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
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
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
了一間大屋。游坦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嗎?」頭腦昏昏
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
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
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
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
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
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游坦之搖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
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污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
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時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
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
,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
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
昨天他向蕭峰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
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
上每一處受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絕不能讓他咬中了。但
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
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
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
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
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
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
心,另一打他臉。游坦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
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
癢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
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
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
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
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
按住刀,只待突然撥刀出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但怕傷了阿紫,
遲疑不下手。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
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牙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
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
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
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
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才這一場驚險,覺得這小子倒也古怪
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
足坐在臀下,心中般算:「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麼?」
游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長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
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讚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
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
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
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
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瞞得過今日
,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
的,但若姊夫突然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
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他化裝之後,他
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便是這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
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
,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
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來一碗羊肉、幾塊
麵餅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
游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麵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
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
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人,
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
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
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
,只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
一片軟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
的臉孔模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
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
面,逕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
漬爛,脫去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
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
衝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佈。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
去動獄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淒苦
中登時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
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
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
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
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著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
在互相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
個窟窿。他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
。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
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
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
啊喲,這面正是給定制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
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
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
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
大鐵鉗鉗住面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
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幹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兇殘惡辣,
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
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
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游坦
之後腦上試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
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
,又有掀腳,游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
,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
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
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
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
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
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不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
,終於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
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
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
慢慢越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忍不住引誘,拿
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
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
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
住他的臉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理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理隊長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
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
南郊閱兵,便命室理將游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
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
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
。」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理,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笑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
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雖看不到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仍然
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
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
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
見他面具開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
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
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嗎?
」阿紫道:「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
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
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分別?」游坦之聽了這句話
,胸中陡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
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
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
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理道:「室理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理應道
:「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
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
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理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
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噹的一聲響。阿紫格格嬌笑,說
道:「磕頭的地聲音這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賢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
出息的少年,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
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
,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
無蹤,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噹噹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
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
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
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
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
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嗎?」游坦之道:「他是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
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
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
還有命嗎?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
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
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
!這麼拉,將你的左臂拉下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理,
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
室理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理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理為了阿
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以後我叫你,你便
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理!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
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理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
矛頭而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
來。籠中一個雄獅迴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
,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
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
!」他一見這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怦怦
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子咬
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
……」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
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
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
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長相也沒什麼美,胸袋扁了,套在
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
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來啦,你存心騙
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裡。室理應道:「
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
袋去試試氣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
四的,惹姑娘生氣。室理,你抽他三十鞭。」室理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
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這麼大叫,是不喜
歡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
」室理刷刷刷連抽十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
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忍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
是?」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
」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
手,說道:「今天就這麼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裡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
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
,退後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
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
。游坦之早閉上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
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腦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
給燒紅了的鐵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傷創
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
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
巨響,吃一驚,張口放開他的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游坦之抓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
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拼個你死我活
。」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好求肋於
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
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
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游坦之
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
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
」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
什麼?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
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游坦之道
:「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
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裡,甚是受
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
「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
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
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
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
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
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頭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
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
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沒本事將他的鐵套
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斗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
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
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
上,好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
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
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
』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
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
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為什麼
老是喜歡幹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
一樣,你怎麼會連接幾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
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嗎?」阿紫道:「陪我一陣,
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
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麼『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
興緻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
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緻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
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嗎?」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
,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
蠻惡毒姑娘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逕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
要發洩以他身上,叫道:「室理,再抽他三十鞭!」室理應聲道:「是!」
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
!」室理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
道,免得下次再犯。」室理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
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
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
如神嗎?這證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
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囉哩囉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
,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中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
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
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是我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
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
,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嗎?」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
」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
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理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
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嗎?」但事已如此,
自己就算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
」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
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
……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
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
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理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
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
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一求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
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
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錯暈過去。室理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
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
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
還有什麼別的新鮮玩意沒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
,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
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
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
人來時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
」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
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
磚加存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
聲音笑道:「啊喲,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
是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
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之才應道
:「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
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摔了一跤,眾人哄笑
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
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
:「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
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理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理知她不論說了什
麼,旁人絕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絕無害處,便道:「請
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
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
馬了,便躍下馬來,命游坦之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裡陰沉沉地,寒風
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游坦之將馬韁繫在樹上,說道:「你今天
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洩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嗎?」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
此隱密的地方。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
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
、香料。她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
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一塊石
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
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
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樣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
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和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逕身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
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
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
,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
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
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個住處。游坦之大喜
,知道從此可以常和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
,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
很雄壯?」游坦向甕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游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
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
漸腫大,紅頭更是如欲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
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餵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
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
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
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絕不推辭。」阿紫道:「那好
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
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
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甕中去,這
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
公雞便即斃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
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願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願,
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
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
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
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嗎?」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
登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道:「好,遵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
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疼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
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
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
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
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
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
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
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游提之
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
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
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之坦
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
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
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瞧向游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
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
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嚙一
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好似骨髓中、心肺
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
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噹噹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
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
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
見那書從中翻開。游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
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
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
跨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
下,亂撕身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
皮膚中便滲出血來。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
,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
力盡,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
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中又是驚異,又
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
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跨下鑽出來,便這這麼伏在地下,索心
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麼一來,姿式已
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越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
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
伏著,甚是疲累,當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
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的姿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
旁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
,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
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
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
十餘次時,臂上已僅餘微癢,再做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跨下鑽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
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送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
,便算大幸。
原文缺
有沒有圖畫,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
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
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噹噹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乾即隱沒,是
以阿朱與蕭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
僧識得梵文雖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游坦之奇癢難
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
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
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生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
,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
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來,阿紫匆匆走
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
你還沒死?」游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
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
「是!」等阿紫出了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
,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璉帶了游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先養過,再吮
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次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
蠍子。游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
子奉師命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
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被
香氣引來的毒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
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
聲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
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
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
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鼎之中?但聞到香料及
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不住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
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
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
,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
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
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乍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
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
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
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
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
,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樑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
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
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
游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
那蠶兒繞著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
。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
餘毒物一般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
,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
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出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
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
,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
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
「說什麼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逕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出七、八里地,暮以蒼茫之中,
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之大喜,衝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
,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
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
,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
此起,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
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
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
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
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
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
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
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他說什麼從崑崙山巔山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
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
肥半已極,身材即又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
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
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游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
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
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
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裡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
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矮胖和尚一聽,
吃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淨,慧淨,你
不去做課,躲那裡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
畦裡鋤,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
「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鋤?快去,快去!做
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
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
,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
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
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
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
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
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雙手捧了葫蘆
,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
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
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
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
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
一層白霜。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06 PM
第二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
火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
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
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
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
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
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
讓蠶兒吸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
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
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
害。」說道:「你伸手入甕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
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
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
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
但終不願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跨下鑽出,左手抓足,
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癢,一股寒氣仿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
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
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是這般倒立,不
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
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
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
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
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
拿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
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
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
都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
,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
已冰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理,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理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
好安葬,室裡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
城。
室理這麼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
即以「易筋經」中運功,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
阿紫將這血練入掌中,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
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
出,這冰蠶奇毒乃是最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個殭屍。
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
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
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
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起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
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
而已。後來終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但
自己死之後,阿紫竟連歎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出
冰蠶漿血,塗滿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
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
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
「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
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
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
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
,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
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凝思良久,終於明白,
書中圖形遇水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
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
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
內冰蠶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
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
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
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
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
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
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
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
,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跑了
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
,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
,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
,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
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
「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
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
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
功,往往一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
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
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
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
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
心習功,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
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
斷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
,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
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
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
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
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的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
這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
。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幹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
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
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
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
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
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
:「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月,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
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
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
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
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
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
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
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
」老汪歎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他在遼國做了南院
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
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
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逕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
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
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
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
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早苦受折磨,
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巖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
,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
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
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中的全
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
」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
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
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
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的奸謀,乃
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
,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
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
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目前你暫時仍任
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來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
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
那時候仍然領導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
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
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
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
,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
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
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
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
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
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
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巖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
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有
關,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
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
。」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
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
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
會,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
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
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
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封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
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不廝是好人
,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
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
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
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
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
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
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
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
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
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
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
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
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
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歎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
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
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
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
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
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逕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
尋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
,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
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
河南到處遊蕩,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
、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
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
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
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有三人來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
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
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
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
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我拜見父
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沒聽到王語嫣的絲毫
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
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歎,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
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
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
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
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
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
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
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
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
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
了一匹奔馬的線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
,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
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
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
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
。」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
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
,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
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
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氣,說道:「單
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
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
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
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
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
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
。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巖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
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
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
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
,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
,怎地還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
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
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
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
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
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
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
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
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
,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
,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
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
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
,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
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
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
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
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
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
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
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原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
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
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
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怪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
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
順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
,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
將這些布袋去偷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極大,其中有物
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這時四下裡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
被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
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
,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
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巖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
倒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
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
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
幫的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巖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
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
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
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
下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
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
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
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
作對,那真叫做螢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
」「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
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
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
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
幹什麼?幫著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
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
」「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衝著咱們而來。」只
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衝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
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
,仍是撮唇作哨,揮扇攻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條
乃是大蟒。幾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捲
。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
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
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
無事,身子一捲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
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攻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
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
一件軟物捲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
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
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
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
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
住。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
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不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
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
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
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
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
水不犯井水,好端端地幹嘛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
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
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
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
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江湖
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
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於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滿手掌之上,吸入
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
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
,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
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
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
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
,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
結果體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
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
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
,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
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
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王木鼎雖失,
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
都是希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
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
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
功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師鼻人暫時接領了
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
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
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
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
,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
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
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
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
?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
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
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
名,連幾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
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
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
便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
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
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
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
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絕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
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
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絕不會有半點藏私。」
「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
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寶,我知
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
。」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
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
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
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都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
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
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幫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
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
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
』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
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
』、『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
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
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
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
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
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
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
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
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
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
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
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
春秋將頭髮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噹的一聲,將鋼
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
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
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
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
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
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中,驚疑無己,不敢稍動。四下裡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
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隻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
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兇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
,隨手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
著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
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
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
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糊塗,為了貪生
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
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糊塗該死,將
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
著大罵自己,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
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在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
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
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但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
難以侵入。只聽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
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
譬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
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
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
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
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不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
,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
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久之間,他定能行詭計,設法脫身,
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
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
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
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再慢慢
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後塵,無不嚇得心驚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
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
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蛇之口,到了陰間,定
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
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
,也稍洩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他的蟒蛇,一
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心中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
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
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
,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
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俠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
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
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
,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
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
「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
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火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
,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己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
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
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
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
游坦之見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
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鬆開身子,蜿
蜒游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
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兇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
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
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
這時卻又大讚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
,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游坦之受人
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
。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伏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
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
」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
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
,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
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
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
……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
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
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這小子相救,江湖上傳
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
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
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
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
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侵襲。」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
間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
「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
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
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頭頂,砰一聲,重重撞
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
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
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
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
頭。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
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
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絕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游坦之站起身
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
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
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
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
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
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人內功以為己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
,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
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
於還是一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
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觔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掌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
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
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
,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
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
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
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
苦受阿紫折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
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請
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
能遵守嗎?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絕不違抗嗎?」游坦之道:「
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
死嗎?」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
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
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
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
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
弟,被遼人打草縠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
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蠶
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
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
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
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
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
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
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
,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
蠶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
,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
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
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
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
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
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
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
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
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
。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
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鬚,神色間甚是剽悍。
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稜稜,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
,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
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
,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
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
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酒吧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
醜陋,僧袍上打了多處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
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
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唸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
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
「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
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
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
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出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
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
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唸咒之後
,八萬四千條小蟲通通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
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
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
、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
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
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
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
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
喝酒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
穩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
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
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
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
」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
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
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
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
門,逕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
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
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吧。」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遞過,說
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
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
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
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少
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
,廣結善緣,並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帖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
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
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
,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絕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
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
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
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
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
之前先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
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
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
的。可惜,可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
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
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
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
「非也,非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
「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
「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佈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
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
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
向你佈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
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係。」
風波惡歎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
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
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
人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次又請
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
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
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月,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
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
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
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
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
手來打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
,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髮,仙
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
,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
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
」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
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
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
難。」指著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
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
道:「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
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
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一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
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帖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
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
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
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
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
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蠶的
,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
?」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
。」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
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
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和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
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
,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
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
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
。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
當真如雷貫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
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
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
,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
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
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
:「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
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
東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
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蠶嗎?這
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崑崙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光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
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裡。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幾圈,見
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
:「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瀰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
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麼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
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
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
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
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
?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
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
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
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
「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
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
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著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
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
,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
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
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
吃大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
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
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
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
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
勢不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
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
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更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
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
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
,便似身處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
毒丸極具靈效,但風波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
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
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
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
無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
共!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
,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
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
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
推出一掌,正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
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得睜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
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
。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
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
抬頭一看,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冶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
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著玄難領少林群僧也
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
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
……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裡出一隻小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治寒毒之功
。」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
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
……他媽的,那是什麼掌力?」鄧百川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後,便罵不成了。」
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後心,「至陽穴」上,以
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
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
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薦,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
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
:「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
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
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
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
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
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他號稱『閻王敵』
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公冶乾喜道:「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
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
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
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
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
後他有什麼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
的……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中,當即離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
體養。鄧百川取出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
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
,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
餘裡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
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
的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
治不好的病人嗎?」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幾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
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
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
」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
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於
敵不過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
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
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病逝世?」那老僕泣道:「也不知是什麼病
,突然之間便嚥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
…」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
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
不由哀,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歎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
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
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僕
很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
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絕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裡,也不
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
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
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遠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
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大有難色,道:「這個……這
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
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
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難免神魂
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
老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
先生,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動
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裡裡外外,竟一個人
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
是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
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
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分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
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
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伸
入棺蓋逢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
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回入靈堂,一揚
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
井奔出,但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轉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
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無不
駭然。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
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麼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
,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
,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
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不著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
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嗎?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
「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
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
若有什麼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苦便強十倍,也絕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
治。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嗎?」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
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
,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
前廳,各抒己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死而佈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
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
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衝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
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
」鄧百川道:「是。不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
,絕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
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
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
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紅色火焰散
了開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
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
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
大叫:「妙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裡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
,此事跟少林派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
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
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
,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
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
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
兩人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
大筆,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隻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
丹。此後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
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
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
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
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
楊妃為伴,連時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
說到這裡,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麼鬼,只是聽得心下勝
淒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
皇,聲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
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
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
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糊塗皇帝,快快
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裡又是萬籟無聲。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12:08 PM
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
了氣。」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嗎?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
。」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
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
中一個黑鬚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
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
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
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
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
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
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
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攻勢太急,他第三
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鬚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
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
。」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
,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
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
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
板是吸鐵石做的嗎?」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
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
希奇古怪,我跟你們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
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
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
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
伸掌,朝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
…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
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
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
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
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
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
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
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
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
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
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
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
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
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
書?是武功秘訣嗎?」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
人之言來感化對方。」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
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
《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
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
,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
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
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
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
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
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
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功造詣大是不凡。
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斬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
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
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尋仁焉』。
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
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
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
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報施於人
』。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
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鬥,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
,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
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
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
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一轉戒刀,挺刀柄向那儒生
胸口撞去。那人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
,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
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
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
怎麼在棺材裡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
說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
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
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裡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
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
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
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
那書獃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
答覆了。」
這書獃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
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
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這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
我的心。」
那書獃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
而呆矣,真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
然格格不入焉。」
風波惡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
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
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
,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嗜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
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采筆
,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獃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
散,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
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
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
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獃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
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
佛,南無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
,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
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
!」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
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
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
喜才是。」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獃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
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
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獃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
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
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
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逕自抓了的鬍子。
那書獃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鬥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
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
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
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
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
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
忠良,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
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
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溫柔斯文。那戲
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
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嗎?」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
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鬥,誰出沒去留
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
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
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
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
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
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裡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
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
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
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後摔出去
。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
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
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
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
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
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週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
挺起棋盤往上硬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
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
刃,今日敵強我弱,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
。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
可當。那書獃子道:「夫子曰:『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
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僧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
「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
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
,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
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鬆
,噹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
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
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
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藹,手中抱著
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夥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
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
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
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
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餘,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
已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
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
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
不是豈有此理嗎?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
說此曲之中,隱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你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
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
,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後,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
「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
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己苦心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
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偉績。你怎麼也
不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
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
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
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
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間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
誰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
也不是好,哪幾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
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
難首:「薛神醫是裝死,棺材裡只有死藥,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
,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
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
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
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獃、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
,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不及逃走啦,快,快,大
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嗎?」那老顫聲道:「快,快進
去!天塌來倒不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
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他一提,雙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
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
,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頭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
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嗎?」
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
難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
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
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
,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
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
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
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
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
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
,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
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
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嗎?好,這便聽你的。這…
…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
這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
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
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
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御
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
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獃、工匠
、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
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
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
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
,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
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
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
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嗎?」使短斧
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
」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著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
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乾
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
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歎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
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
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嗎?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
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縠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
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
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
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
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
「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
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
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
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
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
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便在其上。他的
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
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
只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
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
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
到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
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
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一轉,顯然鐵環
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
短斧客極是機警,大伙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
低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
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
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八!很好,很好!你
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
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
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嗎?」聲音滿是
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
「大師,你出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
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
、公冶乾力陳玄悲絕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
,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
請。」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分險之地,江
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
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
音,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裡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
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
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
。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
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
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
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
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
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是個少年?」玄難道
:「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
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
:「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
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
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
:「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
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
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
如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
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
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
像一條細線,穿過了十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
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
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
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
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
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
,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
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
,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
」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安排三個機關,再阻他半個時辰。」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
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
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
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
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
」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忿,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
,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
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
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陡耗時刻。
」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
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
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
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
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
「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
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
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
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
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
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百
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萬倍!」包
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
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
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非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
功。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
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
,絕不敢向旁人洩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慕
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
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嘛?」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
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
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
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
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
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
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
,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
」。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
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也不去理他,
繼續說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
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
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
些學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的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
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
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
聰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
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
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門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後段,
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門厲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
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時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來救
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
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
,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耳目,與他
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
爺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
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師父吐露,於是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
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
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
,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
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學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
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
春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大的禍害,因此非但不加禁
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
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
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
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
論是行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佈局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
制,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
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
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
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
姓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
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
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嗎?」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
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
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
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
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
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
,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
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鬚,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
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
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
,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
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於蒔花,天
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
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
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
。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
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
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獃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
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
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
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系辭
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
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
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佈下毒藥,那是專為
對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
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
骨,日後自愈,並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
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
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
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
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
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
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
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
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嗎?」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
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
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
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
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
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
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絕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
的,喬峰這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
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
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
,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絕不讓人治
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
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
父親生了病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
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
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
:「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
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
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
上人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
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
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
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
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
他既愛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
毫不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
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
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
說得誠懇,絕非虛言。只是在下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
世,一時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
,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
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
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要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
?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
來,只必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
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
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發深
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
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
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尋思:『師
門深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
弟子欽仰無己,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嗎?』」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
落,稱他做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
用言語試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
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
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
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
向我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
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
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
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
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嗎?你……你
……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
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我
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不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
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
』一伸手,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
有求於你,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賣好。」
薛慕歎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
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示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尖嘯聲
,那鐵頭人臉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
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
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
頭人道:『薛伯父,我絕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嘯聲又作,
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
就算替我隱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
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
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夥人,都是星宿
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
,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嗎?」
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該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
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
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後,
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
,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
,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
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
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
發作,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
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
推開。那人抓住了他,打了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
可動粗。」伸手將風波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
降,或許還能保住性命,再遲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於三百多年之
前,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
,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
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
站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
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
,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
認他是本門師叔嗎?」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裡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
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盪,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
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
反正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夥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還請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師弟圓寂
,起因於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
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搜
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絕
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
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
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射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
去,石板移動後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
馮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一條黑影從身旁搶出,衝入外面人叢中,叫道:
「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
。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
拍拍之聲不絕,風波惡出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
後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
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
我嗎?」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
了幾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
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慕華治癒慧淨,帶他到
崑崙山之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不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
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
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
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
康廣陵、范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
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
不算,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嗎?」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
年來,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
愛師父之心,絕不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
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所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
殺了,他將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剌聾你耳朵,割了
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
好,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蘇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
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
傷,留在地洞中不出,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
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
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
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
便,待要閃避,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
可是越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
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
三、范百齡二人卻己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
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
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
今的英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
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
步。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後
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
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
」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份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
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鬚,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
。」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週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裡雙掌
齊舞,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
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果
然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
八步。玄難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飄
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忽速閃避,這三
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後兩腿時
,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腿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
」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
衫上喂有劇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
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
閃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後比拼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絕
不能跟他比拼內力!」但若拳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
明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
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撲在地下,全
身虛脫。丁春秋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
,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
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
將包不同踢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
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
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
丁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
丁春秋指點數日,已學會了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
甚遠,但以發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
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
以抵受。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並
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
故。他長歎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
了幾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麼,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
問道:「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幾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
道:「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術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
派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
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麼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術,全然無用……唉!
」說著搖頭長歎。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
但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後你縱橫
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
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
走步路也難,還說什麼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
只須心念略動之間,化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
為烏有,咬牙說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
?我四十五年苦功毀於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麼苦功不苦功
?」
包不同喝采道:「這幾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
』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
二師兄范百齡。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裡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
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
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此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
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
殺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
師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麼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
話,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
是你惹惱了我,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
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意定然十分陰毒,
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助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
然不保,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於
你,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後,你可不得再向這裡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
來吐言聲若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丁春秋道
:「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胖和尚?』」說著右足虛伸,足尖
對準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
,立時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麼容易。」轉頭向
薛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於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歎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
怎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
見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
川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
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於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
友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
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麼毒物?」慧淨道:「是崑崙山的冰蠶。」薛
慕華搖了頭,當下也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
後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
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麵,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
下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未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
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
「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嗎?
薛神醫在這裡人緣想必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麼難事。」薛慕華無奈,
只得吩咐家人出去僱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後雇到。丁春秋道:「將車伕都殺了!」薛慕華大吃
一驚,道:「什麼?」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幾聲響過,十名車伕
已然屍橫就地。薛慕華怒道:「丁老賊!這些車伕什麼地方得罪你啦?你……你
……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幾個人,難道還論什麼是非,講什麼道理?你們這
些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裡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麼醫書藥材,隨
身帶一些,我可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
讀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製藥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
休,撿拾藥物。他收拾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後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等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後訊,豈知丁春秋佈置嚴
密,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莊上鄧百川等四
人,函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週身無損之外,其餘的或被化去內力,
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
不得。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
做車伕,其餘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後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
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人人均知
若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
耐,到時自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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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05-5-26 01:50 PM
第三一回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車行轔轔,日夜不停。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
功全失,成為隨人擺佈的囚徒。眾人只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
終於大車再也無法上去。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步行半個多時辰,來
到一地,見竹蔭森森,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
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馮阿三大為
讚佩,左右端相,驚疑不定。眾人剛在涼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當先
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傳訊的。後面跟著兩個身
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封書信。丁春秋拆
開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砰的一聲,炮仗竄上了天空,
尋常炮仗都是「砰」的一聲響過,跟著在半空中「拍」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
仗飛到半空之後,卻拍拍拍連響三下。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
門的製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
攜長形兵刃。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刃,乃是竹槓。每兩根竹槓之間系
有繩網,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
罷。」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
奔去。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他奔行並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
御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
法,一直心中憤懣,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
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不由得歎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
他對手。」
風波惡讚道:「這老妖的輕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讚,星宿
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
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諂諛之烈,眾人聞所未聞。
包不同道:「眾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確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前無
古人,後無來者。」眾弟子大喜。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
哪一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眾弟子更加高興,齊問:
「是哪三項?」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
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
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
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殺良心,厚顏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
功。」
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齊向他拳足交加,只是
這幾句話猶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後,一個個默默
點頭。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過這馬屁、法
螺、厚顏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尋常人於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
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壞的,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是非之分,要
修習厚顏功便是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簣。」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泰,居之不疑,不由得大
奇,笑道:「貴派神功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還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
,這些神功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
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
答:「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
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包不同道
:「對對,大仙指點得是,倘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父之屁……這個並不太
香。」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造詣,只可
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本門的功夫雖然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
不繁複,只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連連點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
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嗎?」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
門,當真談何容易,那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另一
名弟子道:「這裡耳目眾多,不宜與他多說。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
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本派廣收徒眾,我瞧
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許能有些造就。」包不
同一本正經的道:「多謝,多謝。大仙恩德,包某沒齒難忘。」
鄧百川、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實是罕見罕聞。」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
在林間行了里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
對而坐。左首一人身後站著三人。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
慢。
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槓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
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色雪白,神情極是惶怖。包不
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嚇成這個樣子!」李傀儡不答
,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走到近處,見坐著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棋盤,
兩人正在對弈。右首是個矮瘦的乾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
包不同認得那公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
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霉樣兒卻給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
餘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觀弈。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著,忽然雙眉一軒,似是
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的變化。段譽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
:「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這就跟包某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罷。」段譽
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突然之間,康廣陵、范
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扎起來,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
跪下。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省悟,這個
瘦小乾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
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
而且對手又不是什麼重要腳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而已?
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們八人歡喜無限。」函谷八友被聰辯先
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不敢再以師徒相稱。范百齡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
人家來啦。」蘇星河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說道:「玄難大師駕到,老
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眾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局。眾人
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
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廣陵、薛慕華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
,亦復擔心。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
「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
萬籟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面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著黑子,段譽將十餘路棋子
都已想通,跟著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著,段譽吁了
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眼見蘇
星河是贏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
臻極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連說
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確是十分深摯。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
盤上撿起,放入木盒。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著原來的陣勢
。
段譽退在一旁,望著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瓏,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
中所見的。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
地向他請問,可決計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
不褻瀆了她?」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著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
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父」布了個「珍瓏」,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
破解不來。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蓋便即抬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
蘇星河道:「你們大伙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瓏』,牽涉異常重大,你過
來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齡大喜,應道
:「是!」站起身來,走到棋盤之旁,凝神瞧去。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
麼叫『珍瓏』?」公冶乾也低聲道:「『珍瓏』即是圍棋的難題。那是一個人故
意擺出來難人的,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極難推算
。」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
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
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
,忽覺頭暈腦脹,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
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再算得幾下,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
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
蘇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說道:「這局棋原是極難,你天資有限,雖然棋力不
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
是凶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范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決意盡心盡力。」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慢慢想罷。」
范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來?這老賊佈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
磨、殺傷人的,范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
「你稱師父做什麼?」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
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
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蘇星河隨手提起身旁的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
玄難見這塊大石少說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
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實是了得
,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
,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上。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瓏棋
局,乃先師所制。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佈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
,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說到這裡,眼光向玄難
、段譽、范百齡等人一掃,說道:「玄難大師精通禪理,自知禪宗要旨,在於『
頓悟』。窮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棋道也是一
般,才氣模溢的八、九歲小兒,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雖然在下參研不透,
但天下才士甚眾,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師當年留下了這個心願,倘若有人破解開
了,完了先師這個心願,先師雖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難心想:「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倒均是一脈相傳,於琴棋書畫這些
玩意兒,個個都是入了魔,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
讓丁春秋在本門中橫行無忌,無人能加禁制,實乃可歎。」
只聽蘇星河道:「我這個師弟,」說著向丁春秋一指,說道:「當年背叛師
門,害得先師飲恨謝世,將我打得無法還手。在下本當一死殉師,但想起師父有
個心願未了,倘若不覓人破解,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
。這些年來,在下遵守師弟之約,不言不語,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連門下新
收的弟子,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唉,三十年來,一無所成,這個棋局,
仍是無人能夠破解。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灑……」
包不同插口道:「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瀟灑更是大大不見得,何況人品英
俊瀟灑,跟下棋有什麼干係,欠通啊欠通!」蘇星河道:「這中間大有干係,大
有干係。」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啊。」
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
更加的醜陋古怪……」蘇星河不再理他,續道:「段公子所下的十餘著,也已極
盡精妙,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豈知棋差一著,最後數子終於還是輸了。」段
譽臉有慚色,道:「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老丈雅愛,極是慚愧……」
一言未畢,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向後便倒。蘇星河左手
微抬,嗤嗤嗤三聲,三枚棋子彈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這才止了他噴血。
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拍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
上。蘇星河一看,見到一小粒松樹的樹肉,剛是新從樹中挖出來的,正好落在「
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他一抬頭,只見左首五丈
外的一棵松樹之後,露出淡黃色長袍一角,顯是隱得有人。
蘇星河又驚又喜,說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勝之喜。」正要以黑子
相應,耳邊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落在「去」位的八
八路,正是蘇星河所要落子之處。眾人「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一個人影也
無。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樹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見,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
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所落方位極準,心下暗自駭異。
那黑物剛下,左首松樹後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黑物盤旋上天,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
去」位四五路上。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發自何處,便難以探尋,這黑子彎彎曲
曲的升上半空,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足驚人。旁觀眾人心下
欽佩,齊聲喝采。采聲未歇,只聽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
子,你來破解珍瓏,小僧代應兩著,勿怪冒昧。」枝葉微動,清風颯然,棋局旁
已多了一名僧人。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
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又想:「難道剛才那白子
是慕容公子所發?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
,向蘇星河、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說道:「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
,不自量力,前來會見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這也就現身罷!」但聽
得笑聲清朗,一株松樹後轉了兩個人出來。段譽登時眼前一黑,耳中作響,嘴裡
發苦,全身生熱。這人娉娉婷婷,緩步而來,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
嫣,她滿臉傾慕愛戀之情,癡癡的瞧著她身旁一個青年公子。段譽順著她目光看
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
美,瀟灑閒雅。段譽一見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紅,險些便要流下淚來,
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也真
難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難了。」
他心下自怨自艾,自歎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語嫣的神色,但終於忍不住又
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她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自相識以來,從未
見過她如此歡喜。兩人已走近身來,但王語嫣對段譽視而不見,竟沒向他招呼。
段譽又道:「她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在,從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
有她表哥。」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早搶著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復低聲稟
告蘇星河、丁春秋、玄難等三方人眾的來歷。包不同道:「這姓段的是個書獃子
,不會武功,剛才已下過棋,敗下了陣來。」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言語
謙和,著意結納。「姑蘇慕容」名震天下,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
的公子哥兒,當下互道仰慕,連丁春秋也說了幾句客氣話。
慕容復最後才和段譽相見,說道:「段兄,你好。」段譽神色慘然,搖頭道
:「你才好了,我……我一點兒也不好。」王語嫣「啊」的一聲,道:「段公子
,你也在這裡。」段譽道:「是,我……我……」慕容復向他瞪了幾眼,不再理
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慕容
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覆道:「
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鳩摩智應了一著。
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
意料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
一子。鳩摩智運思極快,跟著便下。兩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鳩摩智突然
哈哈大笑,說道:「慕容公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
!那麼你來解解看。」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
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
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
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
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嗎?」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
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
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
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
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
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當慕容復呆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語嫣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目
不轉睛的凝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
等一齊搶上解救,但功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
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
劍一晃,噹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
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語嫣拉著他手,連連搖晃,
叫道:「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什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說著淚珠從面頰
上滾了下來。
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王語嫣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長劍
,否則……否則……」公冶乾勸道:「公子,這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
術,公子不必再耗費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閣下適才這一招,當
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嗎?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俾在下得以一開眼
界。」
段譽向鳩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見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脈神劍」之後,又來捉
拿自己,這路劍法時靈時不靈,惡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難以抵擋,心中害怕,向
左跨了三步,與鳩摩智離得遠遠地,中間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這才答道:「我
……我心急之下,一時碰巧,要再試一招,這就難了。你剛才當真沒瞧見?」慕
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萬小
心!」慕容復向丁春秋橫了一眼,向段譽道:「在下誤中邪術,多蒙救援,感激
不盡。段兄身負『六脈神劍』絕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嗎?」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
悠悠忽忽的飄來:「哪一個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嗎?」正是「惡貫滿盈
」段延慶的聲音。朱丹臣等立時變色。只聽得一個金屬相擦般的聲音叫道:「我
們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餘都是冒牌貨。」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我徒
兒也來啦。」
南海鱷神的叫聲甫歇,山下快步上來一人,身法奇快,正是雲中鶴,叫道:
「天下四大惡人拜訪聰辯先生,謹赴棋會之約。」蘇星河道:「歡迎之至。」這
四字剛出口,雲中鶴已飄行到了眾人身前。過了一會,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
神三人並肩而至。南海鱷神大聲道:「我們老大見到請帖,很是歡喜,別的事情
都擱下了,趕著來下棋,他武功天下無敵,比我岳老二還要厲害。哪一個不服,
這就上來跟他下三招棋。你們要單打獨鬥呢,還是大夥兒齊上?怎地還不亮兵刃
?」葉二娘道:「老三,別胡說八道!下棋又不是動武打架,亮什麼兵刃?」南
海鱷神道:「你才胡說八道,不動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趕來干什嗎?」
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鐵杖伸到棋盒
中一點,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難讚道:「大
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段延慶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
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這個「珍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
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子,咱們走罷!可別失了良機。」但段譽
一來想看段延慶如何解此難局,二來好容易見到王語嫣,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肯捨
她而去,當下只「唔,唔」數聲,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幾步。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黑棋。
段延慶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
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
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他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
,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忍,於是出言提醒。
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
住他的背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
來之時,早就見到段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哪知他還是叫了
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傷,打什麼緊!」將虛竹放在地下。眾人見這個
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
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心下轉念:「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
慧三學。《楞嚴經》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
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
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
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唸經、吃飯、行路之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
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
云:『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
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
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
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
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
,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
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
:「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
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
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
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
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
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
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
神蕩漾,難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
,注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
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
,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呆呆不
動,淒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
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
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
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
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
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
,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
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
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
,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
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策。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
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
。
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
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
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
頭上,平時頤指氣使,甚為無禮,積忿已久,心想他要自盡,卻也不必相救。
鄧百川、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
比拼。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
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
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罷!別來
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被丁春秋
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
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
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只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個觔斗,雙手
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
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擋架。
但是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將虛竹放
在地下。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
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
段延慶歎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
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
,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低淺,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
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
「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無棋
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
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
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
。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
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
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
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
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將
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跟著下了一枚黑子。段延慶大叫
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
,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
「小賊禿!」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裡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
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
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
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
何應法?」
虛竹陪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
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面色一沉,厲聲道:「先師佈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
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
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
。」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
,竟然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鬚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
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
,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嗎?」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
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
,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
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
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
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
,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
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
稍懂弈理之人,都絕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
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
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
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
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徬徨失
措之際,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
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
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
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
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
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面上神色又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
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
道我這一著下錯了嗎?」但隨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
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
了。」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
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
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
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
,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
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
楚的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
。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
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
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
延慶沉迷棋局之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
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
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
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
出其中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個「珍瓏
」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
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
,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絕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
」的著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絕不會
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
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
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
架,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
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鳩
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
子,忍不住喝采。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
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
……」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
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
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
上了歧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
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中只說:「我走
了罷,我走了罷!再待下去,只有多歷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他自
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
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
!』她如果說:『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
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不用忙,我還有話
跟你說。」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
回頭過來了!」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想:「這幾步棋我也
想得出來。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
,他竟沒聽見。王語嫣又是輕輕歎息,慢慢的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
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
思:「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
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
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
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
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對住
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只是
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
罷!」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
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
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
上』位七、八路!」
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
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
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
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
。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
是,是!」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佈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
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
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
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
在當地,沒了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
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
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他武功有限,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
拂,便即倒地,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
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
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
:「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
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
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
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
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觔斗,向裡直
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
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
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
了進去。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
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
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
戶,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呆了呆,
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
?」虛竹轉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
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佈下後,數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
拆開,你還不過來!」
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
……」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
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
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
,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響,那板壁已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
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
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
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
唉,難,難,難!」虛竹聽他三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
,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
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
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
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
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
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
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於證道大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
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
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長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
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虛竹微感慚愧:「說
到相貌,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
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
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麼?」虛竹道:「小僧
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
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
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
一講究「度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
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
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
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裡,那
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說著不住搖頭。虛竹微微
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
做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
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
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讓老前輩生
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
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
大師沒來嗎?」虛竹答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
」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
虛竹道:「沒有。」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這麼多年,再
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將就
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
的,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
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
。」
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歎道:「天意如此,天意如
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的將
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
跪下磕頭罷!」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裡見到的不是師父、師叔伯,便是師伯祖、
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
,向來是服從慣了的。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
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恭恭敬敬的跪
了下來,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
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
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
。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不
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性愛嬉戲,沒好好修練師
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
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
溫水之中一般,週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
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
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
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沉沉,望出
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那人
微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
規矩?」
虛竹驚道:「什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
,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麼再拜你為師?
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著掙扎站起。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
?」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
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觔斗,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
,左足在屋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
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道:「你……你幹什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落。
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竹的腦門一般,不論如何搖晃,始終搖他
不脫。虛竹腦袋搖向東,那人身體飄向東,虛竹搖向西,那人跟著飄向西,兩人
連體,搖晃不已。虛竹更是惶恐,伸出雙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將他推拉
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
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
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
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嘴裡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
覺腦海中越來越熱,霎時間頭昏腦脹,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
流去,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
入了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
始終不成。正焦急間,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這
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他睜開眼來,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
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虛竹發覺自己橫
臥於地,那老者坐在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
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竟佈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
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數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鬚。
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
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鐘不堪,沒有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那老人瞇著雙眼,有氣沒力的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
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
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
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道:「那……那是什麼緣故?」那老人滿臉笑容
,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
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
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虛竹一躍而
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那老
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
可思議,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
神功給了小僧嗎?」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
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
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神功,
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
:「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於無窮,是為
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
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
,落下地來,接連跳了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
歡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
嗎?」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
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
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嗎?」
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佈施,世人有難,自當盡力相助,便
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
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
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
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做損
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
:「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
竹挺直身子,說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
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應了?」虛竹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
悅,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
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
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伕,實是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
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
,如何能夠……」說到這裡,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
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
滅,確實還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
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
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
險些喪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
殘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
,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
會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
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
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這才將當年
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無時候傳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
無論如何談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
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那老人澀
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的
體中,哪裡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那教…
…」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
。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
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歎
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
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
憚。這裡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
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但你
資質似乎也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凶險危難。
那你就需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
她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說到這裡,連連咳嗽,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塞在虛竹手中。
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
覆命,今後行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便無法遵依前
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
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
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輩,
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練已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年已盡,
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嗎?」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指上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
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
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
…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實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
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人,照理這女子
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很好」兩字
時,已是聲若游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
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急忙合十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求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
極樂世界。」他和這老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
他修練七十餘年的功力,隱隱之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
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
我叫你師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
,轉身從板壁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51 PM
第三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
倒伏著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
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打倒的,因此在屋裡竟然全未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夾著火柱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
、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
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後。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
等則疏疏落落的站於遠處。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
右,顯然丁春秋已大佔上風。
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王
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都不是
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
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只見火柱越來越偏向右
方,蘇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
響成一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
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
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一個個來嚐嚐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膽怯,就算聯
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
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心中均想,倘若我們幾人這時聯手而上,向丁春
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份,
絕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
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
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
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鬚燒得
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
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
只怕轉眼便要被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
鑼鼓鐃鈸、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
、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拼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
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所從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
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
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卻是一篇「
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不知此人請了哪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
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
。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
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名漢子從屋後奔將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適
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
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
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
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大火
柱的熊熊火焰,將二十餘名聾啞漢子裹住。
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
,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
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覆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
招罷!」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
,斜眼相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指點點,出手大有
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
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裡有人練成
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又過得一陣,二十餘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
重傷,紛紛摔倒。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了兩揮,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了過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
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
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且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盡
是火焰。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想到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
父裝死三十年,終究仍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
看不過去,搶上前去,抓住他後心,叫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便在此
時,蘇星河正好揮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
,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
內力,而且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
呼的一聲響,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餘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
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
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罷」
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
只是他已操必勝之時,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
反擊,不禁倉皇失措。
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
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間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
己算帳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捲到了他身上,竟然
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
快出手!」
游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
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餘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
魂顯靈,說什麼也不敢在這裡逞兇,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
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沒命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
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
如此「揚威中原」。
只聽得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
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餘,老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
出言相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給他一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
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
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
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
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
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
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淺。」
蘇星河一瞥間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
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癒,甚是哀痛
,更記掛愈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
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
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什麼吩咐,
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
隨手移過一塊木板,擋住了破洞。
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
不會多管閒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
貫注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會別事?
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
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
,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舍弟子而去了!」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
老前輩的師父。」
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
虛竹,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
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作什麼?難道……難道
……要我陪他師父一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一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
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
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
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
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
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
,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
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願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
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虛竹道
:「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
」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
再傳你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
「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
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
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只
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
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只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
沒有。」
蘇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豈能推卸責
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是不是?」
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歎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
,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
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
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
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
,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
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算,
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
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
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
破我所佈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
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
》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
?」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雜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
會。丁春秋一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
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
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
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
半晌,知道星宿海週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
『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漏出去
。』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
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
,一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
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
、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洩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
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
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
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
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
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
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
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
可再也不能見外了。」
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
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
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
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
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
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
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
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
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
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老,這傳人便更加
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
虛竹聽他說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
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
他掠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
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
是了。」
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
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嗎?」
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
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
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
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
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
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
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
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
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
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
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
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
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
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
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
,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魂顛倒,
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
結果卻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
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歎,可歎!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
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
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歎』?
」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
」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
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
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
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
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
……這個……」
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
處死。但我問你什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
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
,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卷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卷軸中所繪的
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
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
顯然是幅陳年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
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
,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
一般。
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筆一畫的摩擬畫中筆
法,讚歎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
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什麼都想
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忙將卷軸卷
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
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
眼說道:「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卷軸,到大
理國無量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功夫。不過我多半自己學
不會,還得請另一個人指點。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
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一個卷軸?」
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到時自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
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
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覆命。到了寺
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了。」
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
搗蒜,說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嗎?」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
師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
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
好,虛竹總之不肯答應。
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
肯遵從你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
,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
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
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
蘇星河道:「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
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
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個話倒也不錯,
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盡
。」
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
妙極,掌門人,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
哪裡答允過了?」蘇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
。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
河是什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
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
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
,只是勸你愛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
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
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
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
虛竹辯他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
」
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
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
沖而下。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
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
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
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
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
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
,「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
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
呆了半晌,歎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
命。」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
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
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
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
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
,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
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
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
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
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
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
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
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
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
?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
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
「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
道得如此明白?」
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拼而受傷,那是一目瞭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
。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
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
確然極不容易,要他傷癒保命,卻只不過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
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
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麼
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
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
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
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
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
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
法子。」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在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
睜開眼來,輕輕歎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
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
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
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
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
,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
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已說了好幾句。
玄難微微一笑,歎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
了。」
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之下,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
驀地裡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
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
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
,你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
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
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是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
本寺即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御大敵。」玄難臉現
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經成為廢人,哪裡還能
協助方丈,共御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
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
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
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
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那你就照試罷。」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
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
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
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
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依,但游坦
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
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
宣洩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門
「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
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而更逼進了臟腑,病人立即斃命。
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
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
般。
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虛竹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
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
」
虛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
度眾生的本懷。」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
,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
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
口。
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麼?」虛竹提起右掌,砰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
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
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不罵
出去了。
虛竹替諸人洩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
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
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
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
而施,只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
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
奇。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膽,要在師伯祖『百會
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
著實不小,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
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
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
,從未和他對答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
,究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
「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
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了下去。
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
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
。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
。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
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
在後暗算,但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的手脈,皺眉道:
「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
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虛竹腦中混亂一片,只是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麼會……」
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
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嗎?」
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絕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
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
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嗎?我笑了嗎?掌門人,你可得千
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
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
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裡,再
難嚥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
…」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
上有毒。」范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齊圍在蘇星河身
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
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
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
頭去。范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
死了你們的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
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
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轉念:「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
,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
惡人……惡賊施主不可。」
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
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
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
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
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
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
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
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其實這些人除了
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除了出聲示警
之外,實無防禦之力。
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也都走向一旁。鳩摩
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逕自分別離去。
康廣陵道:「師叔……」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
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們『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
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
人有意或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
滅口。」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來,倘若我不答應
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
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夥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
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
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職位,亦未可
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向你磕
頭,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托。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
的。」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
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
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
」
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
虛竹皺眉道:「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道:「老前輩……
」
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
虛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
展了開來,說道:「你師父叫我憑此卷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
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
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
,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
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
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
橫行無忌,這『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
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雖失,尚能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
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
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
了我一條小命?」
康廣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
,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麼,丁
老怪不會將你瞧在眼裡的。」他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
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
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
口出惡言,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
正在傳授治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麼見他武功低微、
不屑殺害?那「三笑逍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
,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
河惡戰之餘,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先後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餘載神功,
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來,盡數加在蘇星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
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是生恐對方內力了
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
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非道,獨來獨往,那是
何等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一個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袈裟,留起
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惡口戒、善口
戒?」
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
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
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
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
,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請你恩准。」
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
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准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
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是我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
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
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
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
老兒纏夾不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
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麼?」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
:「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函谷八友」中其餘七
人一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獃子苟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
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
李傀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
來。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
一步,敲釘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
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嗎?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
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一轉
頭間,只見慕容復、段延慶、段譽、王語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難都已不見,這
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虛竹
叫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
自己的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
子的糾纏。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
餘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
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倉卒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
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虛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
。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裡卻餓起來了,走到一處鎮
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素面一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
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你在等什麼人嗎?」虛
竹轉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淨,相貌
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
公,你可見到六個和尚嗎?」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一個和尚倒看見的
。」虛竹道:「嗯,一個和尚,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
飯店中見到。」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
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樣
?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唇,
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
。」虛竹哈哈一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
公,為什麼要加個『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
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道:「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麵了。」那少年
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
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
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麵,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
他肚中甚饑,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忽聽得那少年叫道:「咦,這是什麼
?」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
,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撿起一
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
你瞧這蟲奇不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絕不是什麼奇怪
物事,便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
,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
「是嗎?」將甲蟲丟在地下,伸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歎道:「罪過,罪
過!」重又低頭吃麵。
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
拿過第二碗麵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你是
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
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
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
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裡說不茹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
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麵中,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說著伸
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
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麵中,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你難道
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
,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
光,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
,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
,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一時之間徬徨無計。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嗎?」說著向門外
一指。
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一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年
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
吃麵。
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
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麵,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一驚之
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
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嗎?怎麼叫苦起來?」
虛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
二十三年之中,從未沾過半點葷腥,我……我……這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
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緊了。」
虛竹愁眉苦臉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頭,一時心亂如麻,忽聽得門外人
聲喧擾,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
他一瞥之間,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喲,不好,給星宿
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搶向後進,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
竟是一間臥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
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
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給這胖和尚
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沉重,
便走向臥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一矮身,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
,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放在床上,又
退了出去。
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嗎?你怕什麼?」原來便
是那少年相公。
虛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
是一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作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
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床底
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
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跪了下去,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
:「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裡
?」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兇光,低沉著嗓子道:「你到此
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父。
」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剛
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
眼,閃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頓足,恨恨的道:「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嗎?」語氣甚是輕薄,一副幸災樂禍的
神氣。
虛竹奇道:「怎麼?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
出來?」
虛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
派的弟子,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啊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
中下了毒。」
這個少年,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
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
有一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
事,追蹤一個人,竟然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京已遠,索性便
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她引
虛竹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十分開心,倒
也並無他意。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絕不會來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會
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
聲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
,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
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裡,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
武功,再將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
,臉上又是全無血色。
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
阿紫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
,只得跟著那名星宿弟子,來到大堂。
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
敢喘一口大氣。
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麼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
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
阿紫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
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的手裡。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
,又怕失手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
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想要我
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說殺了你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果
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如果斷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
計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心中害怕之極,
已然語不成聲。
丁春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
這樣厲害腳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
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一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寶鼎更
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
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
小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
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
的手掌?頑抗求哀,兩俱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撚鬚而聽。
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
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
言辭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
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
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
倘若哪一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
知他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頌稍有
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
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圖存,二來行之日久,習
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
丁春秋撚鬚微笑,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的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
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一些
,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
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盤算:「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
得好好對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毒他不死,待會或使『腐屍毒』,或
使『化功大法』,見機行事。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環』便將落入我手,大喜,
大喜!」
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大論的還在說下去,
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
,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麼話說?
」
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
裁,說得與眾不同,不似這一群蠢才,翻來覆去,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
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什麼道理?」
阿紫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王鼎,以供
練功之用。但近幾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
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
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以為
師父決計少不了這座王鼎,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
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
丁春秋連連點頭,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
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教
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
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那個又
說是什麼武學名家。可是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
師父領教幾招。天下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
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一來,於是
姑蘇慕容氏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麼聾啞先
生,什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你說好不好笑?」
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
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瞇成一線,不住點頭,
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
上兩手,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因此便想了一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
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就太也尋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
分殊不相配。師父身份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
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
「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
「那是什麼私心?」
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
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
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鼎,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
伶牙俐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
……」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哪一個不感激師
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
丁春秋道:「你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
糊塗嗎?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
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
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之中、自己施術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復。丁
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身登極樂,同時又一直傾
聽著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實
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復一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經吃了大虧。他一驚之
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53 PM
第三三回 天昏地斗 斗轉星移
慕容復向丁春秋舉手招呼,說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
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尋思:
「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
肯和我干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
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
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
不會。」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斷了你的
一手一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極,顫聲道:「師父寬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
胡言亂語,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
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
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
怒聲喝道:「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我師父是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
談文論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師父談文論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
定還會指點你一、二,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
巴嗎?哈哈!」他笑了兩聲,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哈哈」一
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張大了嘴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
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逍遙三
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大氣也不敢
喘一口,都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剛才這幾句話,
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對他這幾句話,可得細心
琢磨才是,千萬不能再如他這般說錯了。」
丁春秋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
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復揮去。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
其時天色已晚,飯店的客堂中朦朧昏暗,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
,哪料得他不知用什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
一個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抬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
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
。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慕容復所使手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
是接毒粉發毒粉。但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不會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轉念又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
,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
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
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
足道哉?」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
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去。
酒杯橫飛,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
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
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
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群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
,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
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眾同門
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
慕容覆道:「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
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
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
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
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借用
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
師父命你喝的!」便想將酒杯擲向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
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
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
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
步,已不能再故示閒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
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
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
,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捧著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
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
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
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
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鑽入了
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
線已鑽入了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
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
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
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拼,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
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斜
身閃過。丁春秋連劈三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觸。
兩人越打越快,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餘地,但兩
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交,連桌椅也沒半點挨到
。
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師父正與勁敵劇鬥,
有誰膽敢遠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掃上
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除了盼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拚命往牆上貼去之外,
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
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丁春秋數招一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顯
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對方既怕這功夫,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制他,只是慕
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難以捉摸,定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倒也著實不易。再拆
數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舞,著著進逼,左掌卻裝微有
不甚靈便之像,同時故意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
慕容復武功精湛,對方弱點稍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
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左脅。丁春秋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
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麼內傷。」當下得理不
讓人,攻勢中雖然仍以攻敵右側為主,但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
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復臉上抓去。慕容復斜
身轉過,挺拳直擊他左脅。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終於打到,不由得心
中一喜,立時甩起左袖,捲向敵人右臂。
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
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
容復一驚之下,這一拳打得更狠,驀地裡拳頭外一緊,已被對方手掌握住。這一
招大出慕容復意料之外,立時驚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
我可著了他的道兒!」心中湧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
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
便犯險向他挑戰。」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逕從拳中送出。豈知內勁一
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上來
與丁春秋為敵,一直便全神貫注,絕不讓對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
事到臨頭,仍然難以躲過。其時當真進退兩難,倘若續運內勁與抗,不論多強的
內力,都會給他化散,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成為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
內縮,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經脈
臟腑。正當進退維谷、徬徨無計之際,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
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急退兩步,左掌伸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
外人不知底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
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氏無
一不會,無一不精。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決難將每一
項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
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
反擊到對方自身。善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斗轉星移」
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
;善用「斷臂刀」的,揮刀砍出,卻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
便是這記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
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
妙。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
便絕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將對
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令對手自作自受,其中道理,全在「反彈」兩字。便如
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出手越重,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輕重強弱,不差分
毫。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極難。慕
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遇到
丁春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
是以連使三次「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霉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
轉了,移也移了,不過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
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星宿弟子
急於獻媚討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無暇多想,一將
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時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他換作了自身。他冒險施展,竟
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復之「功」,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
門功夫。慕容復一試成功,死裡逃生,當即抓住良機,絕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
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
,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自是惱怒之極,但想:
「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便千
難萬難。這小子定然見好便收,脫身逃走。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
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星宿老仙還有什麼臉面來揚威中原?」
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慕容復退後幾步,又將一名星宿弟
子粘上了,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如被吸血
鬼吸乾了體內精血。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無不失聲驚呼,紛
紛奔逃。
慕容復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第三人又撞中了
另一人。
那人驚呼未畢,身子便已軟癱。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師父不放開
慕容復,這小子不斷的借力傷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說
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但除了驚懼之外,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只是在店堂內
狼竄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復手臂揮動間,又撞中了三、四名
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兵刃」,要找替死
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多,總有用
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
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未曾
粘上的也都狼狽躲閃,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緊慕容復的
拳頭,心想:「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
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
怕少了?」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神態顯得甚是悠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
力盡失,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
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
子」。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游目四顧,見眾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眾躲避。
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顯是十分害怕。另一個便是阿紫
,臉色蒼白,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
,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只
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
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
之極,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
上兩隻筷子,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
了她雙眼,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盡是白影晃來晃去
,片刻間白影隱沒,已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
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
住了腰間,有人抱著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
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
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
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
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
。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
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
,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
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
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
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
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
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
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
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
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
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
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
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
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
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
……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
陪著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
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絕
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
:「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游坦之。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
輩,多謝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
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
我叫你莊大哥。」游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
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
咐什麼,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
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這樣好?」游坦之道
:「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
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
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
道:「為什麼?」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
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
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
。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游坦之顫聲道:「不,
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
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
,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觔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
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
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歎道:「好罷。你
剛才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
人的。」游坦之道:「不,不!絕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
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游坦之腦
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
我不想……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
,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
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
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游坦之握著阿紫柔軟
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
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
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
」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
平,問道:「怎麼啦?」游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己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
,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游
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
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絕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
徬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
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
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著游坦之的
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游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
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
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
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
,「啊喲!」「哎唷!」
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
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
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
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
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游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
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洩漏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
,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游
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
幾個人嗎?」游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
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
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嗎?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
,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
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
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
十餘丈。游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
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
德,絕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
」游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
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
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
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游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
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
舵主原諒。」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
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洩漏半點風聲。」游坦之感激
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
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
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
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
人之處去躲了起來。」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
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游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
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
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
雇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
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
!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
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
,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
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為金蘭
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
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
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
』了。」
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
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表哥慕容復。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
,便始終沒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人會晤,慕容復一行
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道:「段
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
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著王語嫣。慕容復心下不快,哼了
一聲,轉身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
說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
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
這般目不轉睛的瞧著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無禮之尤。你
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嗎?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可
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
非禮勿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
」轉身跟隨慕容復等而去。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為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
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
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
瞧著王語嫣的去路。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
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
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
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
段譽失散,到處尋訪,不得蹤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
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
慰。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
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
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
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
范驊、華赫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
。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凶險。眾
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
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對方斥退
。范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
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時分
,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范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
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范驊道:「這次
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
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
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范驊道:「我們三人沒明著求見,只暗中
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
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傷
了她罷?」
范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
半點異狀也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
,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
,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
」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
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
,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公子爺,她是縫
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
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
全沒察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
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段譽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
,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范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
怎會有中表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崔百泉問道:「范司馬、
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
死有什麼關連?」范驊道:「我提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
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
,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贊成,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
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不知,鬼不
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聽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
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
什麼?」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范驊道:「棺材裡是空的
,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
那慕容博沒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故弄玄虛
。我師哥……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范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盡可使別的
手段,為什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
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
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己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段譽道
:「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
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
,他又怎麼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
,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
更不會去害人性命。」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
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
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聲,丁春
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
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
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
不寒而慄。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
傷。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跟著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
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
,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
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
宿一宵。」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
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
卻著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
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
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
六人向著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
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
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復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
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步,向綠燈又
驅前里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憑這
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
:「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
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
行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太好,退回
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
「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
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
約的飛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
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
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慕容復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
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
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
不徐地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
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
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搖頭,道:「他們不
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
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
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
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
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
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
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
還真不輕,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
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風波惡道
:「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復點了點頭,道
:「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
去。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
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著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拍拍三響,
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俐落的料理了。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
重。銅鼎旁躺著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
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
。」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
,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乾指著銅鼎的一足,示意
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
蛇、蜈蚣之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
要強辭奪理:「就算這隻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
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鼎倒有九隻是假的。」
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
界嗎?」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
士大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為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
入川西瑤山地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復、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
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
甚麻煩。慕容復微一沉吟,說道:「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為妙。」眼見銅鼎
旁躺著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眼,氣憤憤的望著各人,自便是適
才發話肇禍之人了。
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
懸著綠燈的竹桿,倒過桿頭,連燈帶桿,噗的一聲,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
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叫
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復拉著王語嫣的手,斜
刺向左首竄了出去。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
草中劈了出來。慕容復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
,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
停。公冶乾讚道:「公子爺,好功夫!」慕容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
,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
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跟著微有銳風撲面,慕
容復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驚呼,
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
第六人時,慕容復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
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冤家越結越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
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
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
四下裡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
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
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
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著實是個好手。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
呼喝。慕容復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
然那人失聲驚呼,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著是石塊滾動
,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復微微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
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
,可就糟了。」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
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內嗎?」慕容復
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們倒
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
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
各行其是,相互不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
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
跡,毫無作為,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眾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
有冒犯,謹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
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並不吐露身份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突
然之間,四下裡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
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
近處,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
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
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何
況寡不敵眾,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眾人哄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
「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
兄弟,萬仙大會群仙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
裡擱去?」
慕容復定下神來,凝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
,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
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
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只不
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見了
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為患
,幾百人聚在一起,可著實不易對付。」慕容復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
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絕不敢故
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
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
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
頭裡。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
顯是聽到了「慕容復」三字頗為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
彼身』的姑蘇慕容氏嗎?」
慕容覆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
輩。掌燈!大夥兒見上一見!」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
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
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
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
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
衣短打,有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
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
慕容復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
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說道:「慕容復,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
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
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
何施法?」
慕容復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巖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
禿地,半根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復微一
抱拳,說道:「請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
,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
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
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慕容復瞧了這般局面,知道
今日之事,已絕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
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
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
收了起來罷!」
慕容復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
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
干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
!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
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
走路。」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
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
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
學了個十足。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
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托的一聲
,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
,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慕容復
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
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復,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
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
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
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
。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
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慕容復又驚又喜,「五斗米神功」的
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
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
人練的嗎?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語嫣聽他如
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
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
』,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
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
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頓生好
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
知,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
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為難你了。」突然間一個細
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巖石之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
兄弟都是你殺的嗎?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嗎?」
說話之人給巖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
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
端木元哈哈一笑,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
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河。」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
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桿,桿頭三隻
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慕容復袍袖輕揮,搭上了竹桿
,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為拉扯那女子自身。那
女子「啊」的一聲,立足不定,從巖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
復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
脫手放開竹桿,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桿遞給慕容復。慕容復左袖拂出,那
竹桿緩緩向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桿陡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采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
。」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
我……我這『采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
是椰花島著名的『采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
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
極長竹桿為兵刃的「采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
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
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
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
:「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
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
巖後。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鐺的一聲大
響,跌在巖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
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
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
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
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
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
,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
,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
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
中鑽出來,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
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
夫,硬將鼎蓋壓住。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間之事,慕容復剛將那鼎蓋壓住,四
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
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裡?在哪裡?」
「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髮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桑
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
亂跳,有的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
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
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
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
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
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
道,還施我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
是躲在巖石之後,沒中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發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
不住抖動,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
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
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
鼎中人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
左右搖晃,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
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再掀數下,便突然松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
,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
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
,預備一舉突鼎而出,當即腳下松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
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四下裡的號叫之聲,卻響得更加慘厲了。各洞島有些功力較淺的弟子難忍麻
癢,竟已在地下打滾,更有以頭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聽得七、八
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
了眼睛,同時向慕容復衝來。
慕容復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干,突然間
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
,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
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在旁,再施毒手嗎?這時慕容復身在
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
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
,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百
枚毒針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眾人眼見慕容
復瀟灑自如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
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著這叢牛毛細針
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
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
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巖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
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矮子滑足避
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
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
,搖晃幾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
川和包不同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
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
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
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
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奇癢難當
,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
猛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
去勢迅捷,剎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
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刺,我這只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
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
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
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
知如何反而受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
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
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
邊,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
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
「砸死你這只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
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眾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
大聲慘呼,絕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
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
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
並用,爬松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
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
,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得一時,難道真
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巖石捲去,原來
這塊巖石模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
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
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
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將左袖的勁力抵消,同時生出一股力道,托住
桑土公的身子,輕輕放了下來。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
」慕容復舉手道:「貽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
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凌厲。慕容復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捲了回去。這時方才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
條金色,一條銀色。帶子盡頭處站著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
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人絕不穿著
,倒像是戲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
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游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逕襲
慕容復的上盤。慕容覆道:「兩位前輩……」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呼呼聲響
,三柄長刀著地捲來。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向慕容復下盤。慕容覆上方、前
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
多勢眾,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如何方了?」眼見三柄長刀著地掠來
,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
復身形略側,右手一掠,使出「斗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拍的一聲響,
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荷荷發喊,張臂
便來抱慕容復的雙腿。慕容復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
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
起來。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
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
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
就不易了。」
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
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
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徑不收招,待手
掌離刃口約有二寸,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
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
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
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
緊抓著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
,知道這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
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來,殊非易事,何況適
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
,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
快治,半個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
不得了!」燈光火把下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
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
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
人跟著起哄:「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賊苗子,還在推
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公嘶啞
著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才好去取。」眾人一怔,料他說
的確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
原是應有之義。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
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
,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敵人前來
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群,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兇,
不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
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
慕容復舞刀而前,只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
均有驚恐之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歷,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麼「香露
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
倒也不難,只是無怨無仇,何必多傷人命?仇怨結得深了,他們拚死不給解藥,
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難以善後。」他雖舞刀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
倒一個,踢倒兩個。那些人初時甚為驚恐,待見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
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面紛紛進襲。
慕容復給十多人圍在垓心,外面重重疊疊圍著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
驚。再鬥片刻,慕容復尋思:「這般鬥將下去,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
。」刀法一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
,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復斜眼一瞥,只見兩人縱身躍起,去攻擊躲在松樹上
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復心下稍寬,卻見又有三人躍向樹
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為要脅,當
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眾人纏住了,無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
臂,從樹上躍了下來。一個頭帶金環的長髮頭陀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前,
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復一呆,心想:「這些傢伙邪惡無比,說得出做得到,當真加害表妹,
如何是好?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
做人?」他心中猶豫,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呼呼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
出丈餘。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
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54 PM
第三四回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猛聽得山腰裡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
。」一個灰影如飛的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呼叱,上前攔阻
,卻給他東一拐,西一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
。只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
成。」奔到那頭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麼?」
王語嫣知他武功若有若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
心下感激,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麼是東西?
」那頭陀反手一拳,拍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
額頭撞上一塊巖石,登時鮮血長流。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只道他武功頗為不
弱,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到他,這一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
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便將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時段譽
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一拳打得甚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
他見慕容復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
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絕不騙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
慕容復好生為難,說到表兄妹之情,他絕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
姑蘇慕容」這四個字尊貴無比,絕不能因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
為話柄,在江湖上受人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
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那是千難萬難。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
,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
一面說,一面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
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
刀,呼的一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同
時放手,向旁躍開。段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十分
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王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
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抗禦閃避。
段譽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
出了「六脈神劍」功夫,嗤嗤聲響過去,嚓的一聲,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斷截,
戒刀連著手掌,跌落在地。段譽急衝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
命要緊!」那頭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發,左手抄起斷臂
,猛吼一聲,向段譽擲了過去。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戒刀,連刀帶手,急
擲而至,甚是猛惡。段譽右手一指,嗤一聲響,一招「少陽劍」刺在戒刀上,戒
刀一震,從斷手中跌落下來。斷手卻繼續飛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只打得段譽頭暈眼花,腳步踉蹌,大叫:「好功夫!斷手還能打人。」
心中念著務須將王語嫣救了出去,展開「凌波微步」,疾向外衝。眾人大聲吶喊
,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右歪,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
紛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閃,便避了開去。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只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只是個王語嫣。
那晚在客店中與范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
如何睡得著?半夜裡乘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復、王語嫣一行離去
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復和丁春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在客店中養傷數
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只
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便喜慰不勝。
及至慕容復、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的跟隨。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
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了這裡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自誤誤人
,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是枉讀詩書了。須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
斷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云:『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
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
解脫。』」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
他腳步輕快之極,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復、包不同等發覺。王語
嫣上樹、慕容復迎敵等情,他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
出,甘願代慕容復「投降」,偏偏對方不肯「受降」,反而斷送了一條手臂。片
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
,舒了一口氣,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不,段公子,我給
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
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來給你解穴道。」王語嫣臉上
更加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然會解,你不必給我解
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的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穴」是
在胸前乳房,極是不便。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留,我還是
先給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
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
衝殺,她掛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繫,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
:「此番相思,總是沒有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復而死,也就罷了。
」說道:「很好,你等在這裡,我去救他。」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
功,怎麼能去救人?」段譽微笑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嗎?」
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由心,說道:「剛才運
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必能像對我
一般,只怕……只怕……」段譽道:「你不用擔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
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
「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
你對我這般好,當真是不敢當了。」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麼不敢當?敢當的
,敢當的!」一轉身,但覺意氣風發,便欲衝入戰陣。
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
…」段譽轉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
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過去相助慕容復,只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
盼望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只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耳聽得吶喊之聲
轉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聲音大作,慕容復等人鬥得更加緊了。
王語嫣知道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子,勞
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
悟,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麼便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
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
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
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麼時刻,你居
然心起綺念,可真是禽獸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
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
的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王語嫣好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干什
麼?」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說道:「慚愧之
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
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
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這小子又來搗亂。」一招「毒龍出洞」
,挺劍向段譽刺來。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凌波微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
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
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的指點,
搶到那道士右側,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
一掌力道雖然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被打倒,又有一漢子搶了過來。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
依法施為,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
聲囑咐,軟玉在背,香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卻覺風光旖旎,實是
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
他又打倒兩人,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驀地裡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
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
,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面門,靈動快捷無比。王語嫣和段譽齊聲驚呼:「啊喲!
」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兩條活蛇,段譽加快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
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段譽身前,阻住去路。段譽連連發問:「王姑
娘,怎麼辦?」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條活蛇
縱身而噬,絕不依據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哪一個方位攻來
,可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底,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
倫,顯然兩人並未練過什麼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譽閃避之際,接
連遇險。
王語嫣心想:「活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
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說怪是奇怪之極,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出手跨步
,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
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他們「期門穴」,點他
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開,機警矯
健,實是天生。
王語嫣一面尋思破敵,一面留心看著表哥,耳中只聽得一陣陣慘叫呼喚聲此
起彼伏,數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滾,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針之人。
烏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藥,偏偏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地
下。烏老大忌憚慕容復了得,不敢貿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儕輩急攻,須得先
拾奪了慕容復,才能取解藥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復,卻又談何容易?烏老大見情
勢不佳,縱聲發令。圍在慕容復身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
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錘使將開來,勁風呼呼,聲勢威猛
。慕容復以香露刀擋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
,不敢硬接。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
。」慕容復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
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
,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
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
來,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
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
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助包
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
再不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
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
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
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
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
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
,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
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
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
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
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
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
,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甘願
,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
:「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如此狠鬥?」
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鬚道人,手握拂塵,
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
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
瞧貧道薄面,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
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說道:「閣
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便是。」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
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
我兀自手臂酸麻。」抓著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
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
……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
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
不下去。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
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
……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
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
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
餘人都已停手罷鬥。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
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
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
,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
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
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系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
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
但自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
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
可。」桑土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
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
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
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
?」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他話
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又治了包不
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
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
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
。
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
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
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
山那個人的事嗎?」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
。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
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覆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
過了。」
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
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
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
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
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
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
『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
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
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
,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嗎?」烏老大道:「這個……這個
……」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
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
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
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
容復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
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
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
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
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
家數?」
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
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
「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
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
,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
:「各位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
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
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
她老人家對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
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
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
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洩漏了機密,可不是玩的
。」有人喝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
做,二不休,咱們今日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
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
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提高聲音叫
道:「芙蓉仙子,劍神老兄,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
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我滅口呢。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
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出去,四下裡山谷鳴響。不平道人話聲未息,
西首山峰上一個冷峭傲慢的聲音遠遠傳來:「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
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
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北邊山峰上
有個女子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
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這便上天山去當面請問童
姥,瞧她又有什麼話說?」話聲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遠。眾人一聽之下,
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顯然不平道人事
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遠處安排下接應。何況從話聲中聽來,那兩人都是內功深
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
烏老大更知道那男女兩人的來歷,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卓先生
、芙蓉仙子三位,願意助我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三位既然已知內情,再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那「劍神」笑道:「我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逃起性命來也快些。趕這淌渾水,實在沒什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不平
牛鼻子,我兩個給你把風,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
烏老大朗聲說道:「兩位取笑了。實在因為對頭太強,我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
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義相助,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
,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
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烏老大並非易與之輩,何況他們人
多勢眾,卻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顯是為了怕洩漏消息。這不平道人與劍神、芙蓉
仙子什麼的,嘴裡說是拔刀相助,其實多半不懷好意,另有圖謀,咱們倒真是不
用趕這淌渾水。」兩人點了點頭,鄧百川嘴角一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
覆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高
手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無須在下在旁吶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
!」烏老大道:「且慢!這裡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人的生死大事。
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眾家兄弟,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公子,
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說道:「閣下不
許在下離去?」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麼童姥姥、童伯伯的
,我們姑蘇慕容氏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首次聽聞,自然更無絲毫牽纏瓜葛。你們
幹你們的,我們擔保不會洩漏片言隻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什麼人,說過了的話
,豈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夠,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難道你
們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烏老大知他所說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
,走起路來卻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攔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
顧不暇,實不願再樹強敵,去得罪姑蘇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
難之色,似在瞧他有什麼主意。
不平道人說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氏
學究天人,施恩不望報,你也不必太顧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殺了你的對頭,這
一次殺她不了,那就什麼都完了。慕容公子這樣的大幫手,你怎麼不請?」
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
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非人的日子,這次是甩出
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我們倒懸,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迫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分
誠懇。慕容覆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
言語,要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淤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
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後
謀幹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際,自可
邀他們出馬。這裡數百好手,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想到此節,當即轉口
:「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
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現喜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色,示
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與之交遊,有損無益。但慕容復
只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
慨仗義,心下更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
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眾位朋友,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始終禍福與
共,患難相助,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姑
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適才見到他出手,果然名下無虛,烏老大向
他求助,原沒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絕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
,豈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還說什麼「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
,禍福與共,患難相助」,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不禁驚喜交集。鄧百川等四
人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
不同,對這位公子爺也絕不說「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爺答應援手
,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顯已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
們不打了,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她
放下地來。王語嫣粉頰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歎道:「唉,天長地
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語嫣道:「你說什麼?在吟詩嗎?」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想像
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見之日,
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
恨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王語嫣問起,忙道:「沒什麼,我……我…
…我在胡思亂想。」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臉上又是一紅,
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邊,苦於穴道未解,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
成,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
的高人了。」他見段譽背負王語嫣,神色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
,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
他好生相敬。段兄,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斜
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她的臉,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滿意足
,更無他求,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
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一心籠絡江湖英
豪,便對段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
,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
哥叫你呢!」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嗎?」王
語嫣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道:「
那你去不去?」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你,不是見我。」段譽道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
起的人物,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外
,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還道他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不禁心下甚
是惱怒。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發窘,更恐表哥誤會,
叫道:「表哥,我給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
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說道:「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
來如何?」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請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她叫慕容
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
慕容覆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位是不平道長,這位是烏先生
,這位是桑洞主。」
段譽道:「是!是!」心中卻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叫我
扶,卻叫表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
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負,絕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
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鄧百川、包不同這些人,是她表哥的
下屬,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我呢?我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個
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她許我瞧她幾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
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這福報
立時便即享盡……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
雙眼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再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
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不平道人笑道:「幸會,幸會!」
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
左手。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平道人一般,雖然
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熱的模
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四掌掌心相貼,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
覺體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
之極,竟將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
快。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掌,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出
聲求饒,才將解藥給他。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
他全無損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
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譽兀自書空咄咄,
心中自怨自歎:「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什麼生人樂趣?我不如
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
座下,每日裡觀身不淨,作青瘀想,作膿血想,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眼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臉色大變,只道
段譽存心反擊,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衝即收,擋住北冥神功的吸
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了轉來,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烏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鬆,脫出了對方粘引,向後一個蹌踉
,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一疊連聲的叫道:「化
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見識較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
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
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
春秋卑鄙齷齪,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你當真太無見識……唉,唉,唉!」他
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
說到「太無見識」四字,自己比之烏老大可猶勝萬倍,不由得連歎了三口長氣。
慕容覆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
天下無雙無對,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他說到這裡,只覺得右手的手
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下驚疑不定
,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
「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
來,刀背向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
」
烏老大伸手來接,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
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
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
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鬼頭刀送了過去。烏老大接過刀
來,對段譽道:「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推心置腹
,好讓在下將實情坦誠奉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
」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段譽為情所困,哪裡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垂
頭喪氣的道:「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推不開,解不了,怎有心緒去理會旁
人閒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可也絕不會來
搗亂。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段譽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見他
瘋瘋癲癲,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語嫣的顏色,當下已猜到
了八、九分,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
,與我們共襄義舉,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
王語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
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客氣了。」轉頭向段譽道:「
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參與,大
伙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送客之
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
段譽一走,便洩漏了機密,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
攔。他卻不知王語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
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哪裡去?天地雖
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
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
觀,兩不相助。」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道:「烏老
大,你做事忒也仔細了。來,來,來!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
大半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
子,和貧道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
的引見。
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
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輕聲說:「某某島主威
名遠震,想不到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暗納罕:「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
?似乎他們今晚倒是初次見面。」
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
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
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
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御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
,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
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
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來乘機報復自
伙裡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
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
愚蠢。」慕容覆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
,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三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夥兒帶頭的
,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
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
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
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
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
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巖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
」一連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
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兇悍的人物
,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
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
」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由在下述說
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
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兇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
什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覆道:「包
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
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相談。」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
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
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絕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歎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歎,悲涼之意,卻強得
多了。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
》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
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
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
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
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
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
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
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
,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
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
厲害,越是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
的難關就算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
樣,果然是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
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
,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
,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
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
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
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
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
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
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
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
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
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
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銹,顯然為時已久
,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
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
長鐵鏈,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
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
段譽決意相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
段公子仗義相助。」轉頭向慕容覆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
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
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
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
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覆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
是否和她動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
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覆道:「深不可測?」
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覆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
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
今年三月初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
珠寶貝、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
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嗎?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
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
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
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
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矇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
是老是少,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覆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
烏老大歎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
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幪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
,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
雙臂。」慕容覆道:「刺瞎眼睛,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
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說話,斷
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
安洞主、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
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
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
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
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
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
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幪眼的黑布,只見山
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
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
紛紛,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
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
,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
。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歸!」包不同喝道:「放…
…」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
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我吃屁
嗎?」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
辯,慕容覆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
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
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
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
功夫雖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
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
死於姑蘇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
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
一拍大腿,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
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
出來。」
霎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
嗎?」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
聽王語嫣道:「九翼道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
,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嗎?怎地我們都……都沒瞧…
…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
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
,只怕機密早已洩漏,大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
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知……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
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白。
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
竟無一人出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
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
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
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嗎?忙問:「姑娘是
聽何人所說?」
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
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
、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敵方使劍的高手
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刺以
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
對手既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
帝斬蛇勢』這一類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
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
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
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
親見。」
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蘇慕容……」
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段
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
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
此」字來,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
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
「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
:「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殺……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
……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
居心?」
但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
實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
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
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
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克制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
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洞主既然問你,你
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想討好
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
便道:「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
願假裝,更不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
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
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
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
。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兒戲不
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容復如何
,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
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
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
,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步」,東一晃
,西一轉,驀地裡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
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
,是他武功中的弱點。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
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
精奇,一眨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
,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
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
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
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
王姑娘的指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
道:「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
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
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烏老大點點頭道:「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
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
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
思。天山童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
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
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
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
,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
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
主,你說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
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
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
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
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
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
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嗎?」
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兩傷,心下起疑,
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簡直是
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
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
又怎敢自行在縹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
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等閒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
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
…生了……生了……』」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
是安洞主。」
只聽烏老大續道:「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
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
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了?」王語嫣低聲道:「
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
你就算做了『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
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
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
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
,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歸屬靈鷲宮治下的
。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
在一塊大巖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
烏老大續道:「大夥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領再高,終究不是修
煉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已是出奇
,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
一定有重大古怪。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
這是我們脫卻枷鎖、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
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天,欽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
,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
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
能等。安洞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了
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
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
身!倘若那人兇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
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途凶險異常,卻也是
非去探個究竟不可。」
「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
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
來掃去,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
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
主在內。
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
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
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絕無如此流暢,只是烏
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道人相見,自也
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年,
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
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
有硬挺,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
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
『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
,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
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人聚集在此,就
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采。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
之中,誰也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
故意裝病來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
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
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
包不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歎
了口氣,說道:「此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
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
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
子司空玄,也是怕極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
厲害。」
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賊婆生了重病,那
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老賊婆
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
計。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
。」段譽道:「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兇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
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
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說的了。」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55 PM
第三五回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
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
要義,是要知道靈鷲宮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
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佈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
、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
烏老大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
竭力隱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
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類,她突然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
下深恐洩漏了機密,縱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
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
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衝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他
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凶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悸。
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
險為夷,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
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
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
來後援,那麼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
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
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
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大喜過望,一呆之下,兩隻腳酸軟
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了,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
,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鬆,烏老大雖譏嘲自己
膽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閒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
烏老大解開袋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
」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甚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
,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
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以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
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嗚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洩漏了風聲,便即
下峰。一再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
啞,曾想了許多法兒相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
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
老大,她不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
、火燙、餓飯,一切法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
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
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慘過十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
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
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眾位兄弟,咱
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夥兒歃血為盟,以
圖大事。有沒有哪一個不願幹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
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
你到哪裡去?」那漢子不答,只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
人叫道:「這人膽小,臨陣脫逃,快截住他。」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
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不知是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
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一驚之下,相顧變色,那追逐的十餘人
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過半
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
級,再看那首級的面目,但見鬚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
,烏老大顫聲道:「區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
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
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然名不虛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
主,請勿怪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
。」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
再高,又豈能自稱為『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
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自己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
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
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夥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
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一說完,當即擎鬼頭刀在
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夥兒歃血為盟,從此有進無退,
跟老賊婆拼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
這等暴行才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
,咱們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
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姑娘,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
…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這小姑娘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
,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兄,我衝上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
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不欲插手,都向段譽搖了
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
付,夜長夢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
!」揮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
一招「中沖劍」,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
有時真氣鼓蕩,威力無窮,有時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
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巖
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右手抓起地下的布
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齊聲發喊,紛紛
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衝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島主所
發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
中曾和他會過,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
竹和尚。虛竹師兄,姓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
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
段譽大呼讚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
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
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洩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人呼嘯叫嚷,疾追而前。
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絕頂,便是
輕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
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夥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
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
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衝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
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
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
,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
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
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
,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
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
的劇鬥,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
門去的機會,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好聽他們
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丁春秋和慕容復惡鬥一役,成了
驚弓之鳥,連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
信,人數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
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兇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夥,卻
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
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隨其後,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
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待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
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
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巖石後面衝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後,提氣直
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
憑著一番慈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
非救不可,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
其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
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
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
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
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
陽光不到之處,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
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
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喲!」發足
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
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
,狗才!鼠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
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
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
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
。你到底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些便要摔
倒,一個踉蹌之後,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卻不見
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
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
耳根外響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
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
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
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
是,是!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
逃走了。」說了這句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
,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
……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
「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
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
,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脫。」虛竹道:「這
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
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雪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
的地步。」那聲音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
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
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清淨涅槃是說不上的,勢必
又入輪迴,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
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什麼
縹緲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
,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
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
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
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
「什麼說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
實不容他規避。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絕不能讓
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
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
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
…什麼?」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甚是蒼老,但她說「你
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到背後那人,
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你當
我是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
」一聲,傳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
」一聲,說道:「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
,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
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人的威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
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
氣橫秋。
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
你姥姥!」虛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
子裡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
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寶石指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
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
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那
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看了良久。
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
了淚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
虛竹心下不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
說是偷來的?」那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
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
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
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聲,腰間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
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
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
「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
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竹退了一步,驚訝無己,這
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
為「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
魂之事,莫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嗎?」
那女童道:「我問你,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
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
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
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
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說道
:「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前輩
』,倒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
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
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
」那女童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裡得來的
?」虛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
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
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嗎?不,不,你先說,
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
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轉
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
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
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
明白:「什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
秀的老先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嗎?」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
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
極!」虛竹道:「你也認得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
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
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
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
不跟你客氣了。」
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
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
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倖
。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罪業非小。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
那女童將信將疑,道:「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
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虛竹叫道:「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
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
清清楚楚的腳印,失聲呼道:「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
「我在雪地裡留下了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
「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
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
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幹,喀
喇一聲,踩斷樹幹,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勢須壓在
布袋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成合
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巖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
唷!」掙扎著爬起,甚是慚愧,說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
。」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
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
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
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
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
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
交,姥姥立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全身寒
毛都豎了起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
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
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
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開口,洩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
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
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
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餘,
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
力足,越躍越遠。
到得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
雪峰上樹林茂密,他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
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
扶出布袋。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
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
淺,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
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
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
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
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
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了什麼,不過…
…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
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
言之,總而言之……」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舖在一塊巖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
此說來,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
你也知道『逍遙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
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逍遙派」三字,就絕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
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
。」虛竹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
子老先生還老得多。」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
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
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
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都佈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
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又
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嗎?」
想到這裡,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
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
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
,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
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
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
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
,不許有半句隱瞞。」
虛竹道:「是!」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
何傳功傳指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
一一說了。
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
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說道:「小僧是少林
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
?」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環
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大喜,道:「那正是
求之不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
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
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
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北
冥神功』,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卷軸,一見到圖
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
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
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踩。
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嗎?」虛竹道:
「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這賤婢是誰,無崖子
這小賊有沒跟你說?」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
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癡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
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
來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
不住大罵:「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
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
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
再加上狂奔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饑餓。那女童道:「你餓了嗎?」虛
竹道:「是。這雪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
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
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忙搖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
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
?」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
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那是無心之失,
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
「我怎願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
。你不去捉雞給我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嗎?」虛
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
」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
!」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生血?」心下發毛,不由得
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
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利。」虛竹不住
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計不肯
殺生,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絕不屈從,當
下嘿嘿幾聲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
?」虛竹道:「佛門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
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戒?」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
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
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
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
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
不是?」
虛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
,普渡眾生,連自己的生命也可捨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
:「什麼叫做十忍?」
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斬頭謝天
,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燈,六挑眼佈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
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
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
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卻餓死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
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
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
。你如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
則便不是佛門子弟。」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
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饑。」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
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
魂的女鬼,眼見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
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
道:「在這裡了,大伙向這邊追啊。」
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
虛竹心道:「啊喲,不好!我這一聲叫,可洩漏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
要待回去背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不忍,站在山
坡之上,猶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
尚遠,但終究必會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們手中,自無幸理。他走下幾步,說道
:「喂,你如答應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女童哈哈一笑,說道:「你過來
,我跟你說。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第二個是烏老大,第三個姓安,
另外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她頓
了一頓,微笑道:「只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那並非殺生
,不算破戒。」虛竹道:「為了救人而打倒兇徒,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不平道
人和烏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們?你本事雖好,這片刻之間,我也學不會
。」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蘇丁二人
武功如何,你親眼見過的,徒弟已然如此,師父可想而知。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
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你,不平道人、烏老大之輩,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只是蠢
得厲害、不會運用而已。你將那只布袋拿來,右手這樣拿住了,張開袋口,真氣
運到左臂,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
虛竹依法照學,手勢甚是容易,卻不知這幾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
高手。
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不對,不對,須得如
此運氣,所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臨敵之際,
務須鎮靜從事,若有半分參差,不但打不倒敵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
了。」虛竹依著她的指點,用心記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
,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處,雙足如何站
,上身如何斜,實是繁複之極。虛竹練了半天,仍沒練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記
性卻是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
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才,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
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那也罷了
,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
傳人,只可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
當去了……」下面一句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
不見得有什麼美貌。」說話之間,虛竹又練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
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很堅毅,正待再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
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雙足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
虛竹不及細想,張開布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
雙掌相交,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
竹左手圈轉,運氣向他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
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他「意捨穴」。這「意捨穴」在背心中脊兩
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卻點中了「意捨穴」之上
的「陽綱穴」。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向後幾個倒翻觔斗,滾
下山去。
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才,叫你點意捨穴,便令他
立時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當真使得,
只可惜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老
大搶了上來,虛竹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罷。」
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滾下山坡,心下又是駭異,又是警惕,提
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忙閃避,
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你沒教我怎麼對付。這
會兒再教,也來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樹頂上去!」這
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招。但
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
,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
風,向他要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
騰一般,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
卻是平平,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
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罷!」說著拔足奔向那女
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飲她
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
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
是忘恩負義之至嗎?」一躍便從樹頂縱下。他手中拿著布袋,躍下時袋口恰好朝
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這一指
仍沒能點中他「意捨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上。
烏老大只聽得頭頂生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
空,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雙臂一麻,噹
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
的布袋,忙翻身著地急滾。虛竹抱起那女童,又躍上樹頂,連說:「好險,好險
!」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卻兩次都
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他穴道。」那女童道:「
你瞧,他們又來了。」
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遠的
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
外便著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護著身子,
搶到樹下,跟著錚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
,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的
道:「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
賤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虛竹急道:「唉,唉!」心想:
「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錚錚兩響,矮胖子雙斧又
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
然後送到手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
衝穴。」一面說,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
不清楚,單提經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虛竹自得無崖子
傳功後,真氣在體內游走,要到何處便何處,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
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說道:「運好了!」
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以無
名指運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女童叫
道:「彈下去!」虛竹右手大拇指一鬆,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
的一聲響,松球激射而出,勢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有學過暗器功夫,手上
全無準頭,松球拍的一聲,鑽入土中,沒得無形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
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
那矮子嚇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
彈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歎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
,眼前情勢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罷。」虛竹道:「你說哪裡話來?我豈是貪生負
義之輩?不管怎樣,我總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
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
,只怕沒那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隻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
便教了他運氣之法。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
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
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一揚,十二
枚松球同時擲出,拍拍拍拍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大
叫:「我的媽啊!」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
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比,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虛
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
,四人身上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
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驚,叫道:「你干什
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
有什麼不可以?」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
下,顫聲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
身又去吸血。虛竹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
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松球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
,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樑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
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走到他身前,拜將下去,說道:「
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起。」烏老大喘
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你奶奶的
!」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
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
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
烏老大動彈不得,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確是小
僧不好,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不過你罵我的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
知我父母是誰,因此你罵了也是無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誰,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
誰,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烏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
絕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厲害。唉!這些松
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松球大大不同。」烏老大罵道:「操
你奶奶雄,這樣球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進十八層阿鼻地
獄的臭賊禿,你……你……咳咳,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死而
無怨,卻又來說……咳咳……什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什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
練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兇……兇霸道……」一口氣接
不上來,不住大咳。虛竹奇道:「什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這『北冥神功』本是不傳之秘
,可是你心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
,姥姥有求於你,非要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
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烏老大睜大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
……你是誰?你本來是啞巴,怎麼會說話了?」
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
色藥丸,交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
最好,就算是毒藥,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
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烏老大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
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轉……九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
錯,你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
還魂續命,靈驗無比。」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良機,
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你幫了我一個大
忙,須得給你點好處,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說道
:「我幫過你什麼忙?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看天,
見太陽已升到頭頂,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我護法。倘若
有人前來打擾,你便運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
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
坡邊,向下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干便不干罷。」當即盤膝坐下
,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中噴出了兩條淡淡白氣。
烏老大驚道:「這……這是『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
你服了藥丸,傷勢好些了嗎?」烏老大罵道:「臭賊禿,王八蛋和尚,我的傷好
不好,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的討好。」但覺腹上傷處疼痛略減
,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金創靈藥,實有起死回生之功,說不
定自己這條性命竟能撿得回來,只是見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心中驚疑萬狀,
他曾聽人說過,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靈鷲宮至高無上的武功,須以最上
乘的內功為根基,方能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不過九歲、十歲年紀,
如何攀得到這等境界?難道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是另外一門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愈來愈濃,
成為一團白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只聽得她全身骨節格格作響,猶如爆豆
。虛竹和烏老大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
功」他得自傳聞,不知到底如何。過了良久,爆豆聲漸輕漸稀,跟著那團白霧也
漸漸淡了,見那女童鼻孔中不斷吸入白霧,待得白霧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
緩站起。虛竹和烏老大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覺那女童臉上神情頗
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烏老大,說道:「你果然
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烏老大道:「你……
你是什麼人?是童姥的弟子嗎?」那女童道:「哼!你膽子確是不小。」
不答他的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以我教
你的法子運氣,躍到樹上,再向峰頂爬高幾百丈。」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
功力。」當下依言將那女童抱起,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哪
裡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幹麼不運真氣?」
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
奇怪,烏老大的身子登時輕了,那女童竟是直如無物,一縱便上了高樹,跟著又
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從這株樹跨到丈許外的另一株樹上,便似在平地跨步
一般。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樹的樹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
,真氣回入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了下來,總算沒脫手摔下那女童和烏老大。
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一言不發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
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順暢,不
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遊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有點收足不住
。那女童道:「你初練北冥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腳了。
」虛竹道:「是!」又向上衝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烏老大又是驚
奇,又是佩服,又有幾分艷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冥真氣,是你今天才
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厲害。縹緲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
童,已……已經……咳咳……這麼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顧,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
些狐群狗黨們未必能找到這裡罷?」烏老大慘然道:「我們已然一敗塗地,這…
…這小和尚身負北冥真氣神功,全力護你,大夥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已奈何你不
得了。」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倚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
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
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
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伸手抓起他後腰。
那女童睜開眼來,說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
著不動,你仍然點不中嗎?」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
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三字
,烏老大「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
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那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
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等豬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兩粒靈丹嗎
?」烏老大額頭冷汗直冒,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
:「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只見胸口左乳旁「天
池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些暈去,道:「你
……你……到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
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於你,不致立時便催動
藥性,你也不用如此驚慌。」烏老大雙目凸出,全身簌簌發抖,口中「啊啊」幾
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虛竹曾多次看到烏老大露出驚懼的神色,但駭怖之甚,從未有這般厲害,隨
口道:「斷筋腐骨丸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毒藥嗎?」烏老大臉上肌肉牽搐,又「
啊啊」了幾聲,突然之間,指著虛竹罵道:「臭賊禿,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
的都是烏龜,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後絕子絕孫,生下兒子沒屁股,生下女兒來三
條胳臂四條腿……」越罵越奇,口沫橫飛,當真憤怒已極,罵到後來牽動傷口,
太過疼痛,這才住口。虛竹歎道:「我是和尚,自然絕子絕孫,既然絕子絕孫了
,有什麼沒屁股沒胳臂的?」烏老大罵道:「你這瘟賊禿想太太平平的絕子絕孫
嗎?卻又沒這麼容易。你將來生十八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個個服了斷筋腐骨丸
,在你面前哀號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後你自己也服了斷筋腐骨丸,叫
你自己也嘗嘗這個滋味。」虛竹吃了一驚,問道:「這斷筋腐骨丸,竟這般厲害
陰毒嗎?」烏老大道:「你全身的軟筋先都斷了,那時你嘴巴不會張、舌頭也不
能動,然後……然後……」他想到自己已服了這天下第一陰損毒藥,再也說不下
去,滿心冰涼,登時便想一頭在松樹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須乖乖的聽話,我不加催動,這藥丸的毒性便十年也
不會發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厲害?小和尚,你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發起瘋來
,撞樹自盡。」
虛竹點頭道:「不錯!」走到烏老大背後,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捨穴
」,仔細探索,確實驗明不錯了,這才一指點出。烏老大悶哼一聲,立時暈倒。
此時虛竹對體內「北冥真氣」的運使已摸到初步門徑,這一指其實不必再認穴而
點,不論戳在對方身上什麼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傷。虛竹見他暈倒,立時又手
忙腳亂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將他救醒,烏老大虛弱已極,只是輕輕喘氣,
哪裡還有半分罵人的力氣?虛竹見他醒轉,這才出去尋食。樹林中麋鹿、羚羊、
竹雞、山兔之類倒著實不少,他卻哪肯殺生?尋了多時,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
得躍上松樹,採摘松球,剝了松子出來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著實不錯,只
是一粒粒太也細小,一口氣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飽。他腹饑稍解,剝出來的
松子便不再吃,裝了滿滿兩衣袋,拿去給那女童和烏老大吃。那女童道:「這可
生受你了,只是這三個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開烏老大的穴道。」當下傳瞭解
穴之法。虛竹道:「是啊,烏老大也必餓得狠了。」
依照那女童所授,解開烏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給他,道:「烏先生,
你吃些松子。」烏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幾粒,罵一句:「死
賊禿!」再吃幾粒,又罵一聲:「瘟和尚!」虛竹也不著惱,心想:「我將他傷
得死去活來,也難怪他生氣。」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許再作聲了。」
烏老大道:「是!」眼光始終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頭就睡。
虛竹走到一株大樹之畔,坐在樹根上倚樹休息,心想:「可別跟那老女鬼坐
得太近。」連日疲累,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來,但見天色陰沉,烏雲低垂。那女童道:「烏老大,你去捉一隻梅
花鹿或是羚羊什麼來,限巳時之前捉到,須是活的。」烏老大道:「是!」
掙扎著站起,撿了一根枯枝當作拐杖,撐在地下,搖搖晃晃的走去。虛竹本
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獵殺生,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道:
「鹿兒、羊兒、兔子、山雞,一切眾生,速速遠避,別給烏老大捉到了。」那女
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虛竹唸經只管念,烏老大重傷之下,不知出了些什麼法道,居然巳時未
到,便拖著一頭小小的梅花鹿回來。虛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來。烏老大道:「小
和尚,快生火,咱們烤鹿肉吃。」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決計不助你行此
罪孽之事。」烏老大一翻手,從靴筒裡拔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匕首,便要殺鹿。那
女童道:「且慢動手。」烏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虛竹大喜,說道:「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將來必有好報。」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去理
他,自管閉目養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虛竹几次想衝過去放了牠,卻總是不
敢。眼見樹枝的影子越來越短,其時天氣陰沉,樹影也是極淡,幾難辨別。那女
童道:「是午時了。」抱起小鹿,扳高鹿頭,一張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
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掙扎,那女童牢牢咬緊,口內咕咕有聲,不斷吮吸鹿血
。虛竹大驚,叫道:「你……你……這也太殘忍了。」那女童哪加理會,只是用
力吸血。小鹿越動越微,終於一陣痙攣,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飽了鹿血,肚子高
高鼓起,這才拋下死鹿,盤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練起那「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來,鼻中噴出白煙,繚繞在腦袋四周。過了良久,那女童收煙起立
,說道:「烏老大,你去烤鹿肉罷。」虛竹心下嫌惡,說道:「小姑娘,眼下烏
老大聽你號令,盡心服侍於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這就別過了。」那女童
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急於去尋找眾位師叔伯,倘若尋不著,便
須回少林寺覆命請示,不能再耽誤時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聽我話,
要自行離去,是不是?」虛竹道:「小僧已想了個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滿枯草樹
葉,打個大包袱,負之而逃,故意讓山下眾人瞧見,他們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
向我追來。小僧將他們遠遠引開,你和烏老大便可乘機下山,回到你的縹緲峰去
啦。」那女童道:「這法子倒是不錯,多虧你還替我設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
」虛竹道:「那也好!你在這裡躲著,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們找你不到,最
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過十天八天,我已回復到十八、九歲時的功力,哪裡還容他
們走路?」
虛竹奇道:「什麼?」那女童道:「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模樣,跟兩天前
有什麼不同?」虛竹凝神瞧去,見她神色間似乎大了幾歲,是個十一、二歲的女
童,不再像是八、九歲,喃喃道:「你……你……好像在這兩天之中,大了兩三
歲。只是……身子卻沒長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錯,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兩三歲。蠢和尚
,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並不長大的。」虛竹和烏老大都大吃一驚,齊
聲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們當我是誰?你姥姥身如女童,難道你們眼睛瞎了,瞧
不出來?」
烏老大睜大了眼向她凝視半晌,嘴角不住牽動,想要說話,始終說不出來,
過了良久,突然撲倒在雪地之中,嗚咽道:「我……我早該知道了,我真是天下
第一號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靈鷲宮中一個小丫頭、小女孩,哪知道……你
……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虛竹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虛竹道:「我以為你是個借屍還
魂的老女鬼!」那女童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
」虛竹道:「你模樣是個女娃娃,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
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麼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說道:「小和
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
好生後悔,是不是?」
烏老大翻身坐起,說道:「不錯!我以前曾上過三次縹緲峰,聽過你的說話
,只是給矇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
當你是個啞巴女童。」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話的人著實不少。你姥姥給你們擒住了,若不裝作啞
巴,說不定便給你們聽出了口音。」
烏老大連聲歎氣,問道:「你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又怎麼給我手到
擒來,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說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
強仇到來,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禦,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
一劫。這不是要多謝你嗎?」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可是你擒住
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實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
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
烏老大躍起身來,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
時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絕不敢有半
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
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卻又怎麼說?」烏老大不住磕頭,額頭撞在山石之
上,只磕得十幾下,額上已鮮血淋漓。
虛竹心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
童,哪知這『童』字是孩童之童,並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淵,詭計多端,人
人畏之如虎,這幾天來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
竹,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裡去?給我站住!」虛竹回身合十,說道:「三日來
小僧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童姥道:「什麼傻事?」虛竹道:「女施主武功
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小
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童姥走到虛竹身邊,回
頭向烏老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走開些。」烏老大道:「是,是!」站
起身來,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童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
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後更有補報。」虛竹搖手道:
「你這麼高強的武功,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於我。」童姥沉臉道:「我說
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說話,絕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
的內功,確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功夫威力奇大,卻有一個大大的
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虛竹道:「返老還童?那……那
不是很好嗎?」
童姥歎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
深,說給你聽了,也不打緊。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三十六歲返老還童,花了三
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歲,再次返老還
童,便得有九十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奇道:「什麼?你
……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童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倘
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歲,我比他大了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虛竹睜大了眼
,細看她身形臉色,哪有半點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童姥道:「這『八荒六合
唯我獨尊功』,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力。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六歲時開
始修習,數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可是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
八、九歲的模樣了。」
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他確也聽師父說過,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
,七、八歲時便已高於成人,有些人卻是侏儒,到老也不滿三尺,師父說那是天
生三焦失調之故,倘若及早修習上乘內功,亦有治癒之望,說道:「你這門內功
,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
童姥一怔,點頭道:「不錯,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見識。武林
中說少林派是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虛竹道:「小僧曾聽師父說過
一些『手少陽三焦經』的道理,所知膚淺之極,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又問:「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何?」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後,功力
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第二日回復到八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
九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功。我生平有個大對頭
,深知我功夫的底細,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必定會乘機前來加害。姥姥可不
能示弱,下縹緲峰去躲避,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禦之策,姥姥自
管自修練。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
注的防備我那大對頭,否則的話,憑著安洞主、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豈能大
模大樣的上得縹緲峰來?那時我正修練到第三日,給烏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
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夠抗拒?只好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
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終是個九歲孩童。這返老還童,便如
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有莫大的兇
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無法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
,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
八十五天?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說道:
「小和尚能舉一反三,可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
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這些麼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
息,趕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非得由你護法不可。」
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極,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然更加無能
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怕
敵人了。」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己全部注入你體內,只
要懂得運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罷,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
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這叫做兩蒙其利。」也不
待虛竹答應,便道:「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
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花錢容易聚財難,你
練一個月便有小成,練到兩個月後,勉強可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你先記住這
口訣,第一句話是『法天順自然』……」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前輩,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
,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
無崖子化清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子?」虛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從
頭練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門左道,不屑學我的功夫,是不是?」虛竹道
:「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講究的是離貪去欲,明心見性。這
武功嘛,練到極高明時,固然有助禪定,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也不一定非要從
武學入手不可。我師父說,練武要是太過專心,成了法執,有礙解脫,那也是不
對的。」
童姥見他垂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卻
如何對付才好?一轉念間,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
時給我宰了!」烏老大避在遠處,童姥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叫了三聲
,烏老大才聽到答應。
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嗎?」童姥
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怎麼會
逼你殺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禦強敵,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
我心中煩惱不煩惱?」虛竹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怨憎會』是人生七苦之一
,姥姥要求解脫,須得去嗔去癡。」
童姥道:「嘿嘿,你來點化我嗎?這時候可來不及了。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
,我只好宰羊殺鹿,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前輩,這些鹿兒羊兒,實是可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童姥冷笑道:
「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又有誰來可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
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虛竹徬徨無計,倘若即刻離去,不知
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便說是給自己殺死的,也不為過,但若留下
來學她武功,卻又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了前來。
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裡去。」
虛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
若就此離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頭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大菩薩為
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
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怎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虛竹心中一凜,
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便是!」
童姥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童姥待烏
老大走遠,便即傳授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
,一脈相傳,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練「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
口上敷以金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
後,你也不許吃葷,只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
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老大口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
也咒了個透,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一想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
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
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我嚴守信約,我豈可不為
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變化
,只五、六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形
如舊,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
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功夫,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算
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右手仍是提著烏老
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時,卻見她
容色嬌艷,眼波盈盈,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一驚縮手,囁嚅道:「小……小僧
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麼不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
,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
顏生春,雙頰暈紅,顧盼嫣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道,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
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著便要伏到他背上。虛竹驚道:「不可,不
可!」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冥真氣」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
時的功力,輕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快些回
來!」虛竹立定腳步,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頂上去罷!」童姥怒道:「你
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之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
矣哉!」虛竹一怔,心道:「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她是小姑
娘也罷,大姑娘也罷,都是虛妄之相。」喃喃說道:「『如來說人身長大,即非
大身,是名大身。』如來說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將回來。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
全身白色衣衫襯著遍地白雪,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1:57 PM
第三六回 夢裡債債語債幻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
:「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
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幪了塊白綢,瞧不見她
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
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
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
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
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
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見嗎?」這時童姥出
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
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
有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
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
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閒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
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
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
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
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
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
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
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
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
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裡好生掛念,常
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
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
,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
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
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
麼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
來的?」
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
道:「哼,他……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
水道:「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只七寶
指環。」她本來意態閒雅,但自見了這只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
之意。
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
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
怎麼?」跟著又見雪地裡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
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搶了
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手
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
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罷。小妹對你情
義深重,絕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
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
?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
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
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
,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
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
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
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得罪了
,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
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
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
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
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
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
……」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
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
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
過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
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
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
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
,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
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
…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
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
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
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歎了口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
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
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
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絕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
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
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
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
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
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
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
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
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
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
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
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
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這一次
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
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
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盪,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
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衝而前,抱起童姥,
便往山峰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
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
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衝開自己
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
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
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嗎?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
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
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
的力道發揮了出來,越奔越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
,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
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
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
。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洩,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
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
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
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
…」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
,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
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
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舖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
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
坡俯衝而下。
驀地裡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裡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
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
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
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
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
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
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
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裡躺著一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
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
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
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裡飛去,衝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
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
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
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
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
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
!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
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
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
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衝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
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
片刻停留。
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
,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
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
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
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
自言自語:「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
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
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
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
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
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
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
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
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佈下人馬
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
,第一著下在哪裡?」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
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
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
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干的。妙極,妙極!小和尚,
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道:「到一個
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凶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
瞧著她的斷腿,歎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
」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
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
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
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
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
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
」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
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
。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
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裡。走上
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
姥仍是指著西方。
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
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
一驚,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
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
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裡拚命搜
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
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
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
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
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
「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
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
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叫你
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絕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
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癒,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
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嗎?」虛竹道:「這……這個…
…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
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
」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
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
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
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
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
「真小人」。
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
,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
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
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囉」、「揭諦,揭諦,波囉
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
,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
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
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
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
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第三次又
念時,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
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
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
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
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
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
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
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
。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
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
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嗎?
你……你怎對得住我?」
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
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
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
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
定神,拭乾了眼淚,歎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
童姥猛地裡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
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
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
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
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
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
,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
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
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
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
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醜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
。」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
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
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
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嗎?」童姥道:「當然
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
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
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
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
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
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
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
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
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
,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
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
你捨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
黑後,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
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
壯,軍威甚盛。虛竹這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
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
座高樓沖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
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
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
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
皇宮嗎?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
,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
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
,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
」童姥道:「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
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
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
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
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
這裡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
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
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
。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
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
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
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己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
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
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
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
,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
,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
瞭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己
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
那裡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之上,四
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是以四五尺見方的大
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
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裡?
」
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實在不敢進去。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
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
,一陣寒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天時漸暖,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
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裡推。
」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
推門進去,只見裡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
,左側留了個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
?」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
庫?這不是糧倉嗎?」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
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
越到裡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
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
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
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
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
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
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
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
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幾日來她
臉上雖然顯得十分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
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一半卻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
略放心。
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麼?」虛竹道:「這西夏國
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用?」童姥笑道:
「這冰塊這時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時,
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
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
虛竹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
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嗎?」童姥更是好笑,說道:「
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
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
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裡嗎?怎
麼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
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
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希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
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虛竹
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
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
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
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嗎?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
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
「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
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
,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
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
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裡去?」虛竹道:
「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裡陪我,等我練成
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
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
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
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及想到她神
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
及慕容復、段譽等等,只怕要個個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突然
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裡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
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
,自己只有聽由擺佈,全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
,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
。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
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
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
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
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嗎?」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
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
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
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
虛竹雙手合十,又唸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
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童姥喝道:「呸
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
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裡,讓李秋水那賤人在
外面強兇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
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
者不可。」虛竹唸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
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曇琳所筆錄,
那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記的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也只
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
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
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
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
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
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
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當即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
功。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逕往御花園中奔去
。這時她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衛如何能夠
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
回來,再聽到禽鳥的鳴叫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無法可施,也只有任
之自然。次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畫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
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一頭白鶴
的喉管咬開。
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
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
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無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
的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
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運
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
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
?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
。」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
』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
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八十幾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
直如無形鬼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已離開皇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
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
竹肚中食物消化淨盡,無法嘔出,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
,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實是苦惱不堪,只有誦唸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的句子,強自慰解。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什麼「修道苦至,當念
往劫」,什麼「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你是兔鹿鶴雀,什麼葷腥都
嘗過了,還成什麼和尚?還念什麼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
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
虛竹道:「小僧潔身自愛,絕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
一試。」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次日童姥仍不強他
吃肉飲血。
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說道:「前輩,你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
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
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的穴道
,使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到冰庫中來。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
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
碗紅燒肉,一碗清蒸肥雞,一碗糖醋鯉魚,快來吃罷!」虛竹驚道:「阿彌陀佛
,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他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
唸經。童姥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讚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廚中取了幾碗葷菜來,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
是濃郁。
虛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強
好勝,是決計不肯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你非
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餚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連一滴湯水也沒動
過。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唸經的力氣也沒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
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將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的塞入
他口中。她雖然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拼終於是自己輸了,狂怒之下,劈劈
拍拍的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姥
的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
他。虛竹逆來順受,除了唸經,便是睡覺。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
香,也不是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
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驚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處柔膩溫暖
,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他大吃一驚,道:「前輩,你……你怎麼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麼地方啊?怎地這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
,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你……你……是誰?」那少女道
:「我……我……好冷,你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一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
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
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唸經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
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
。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
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
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
,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你…
…」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裡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一用力,
將她抱在懷裡。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虛竹所習的
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
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越抱越緊,片刻間神遊物外
,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將虛竹當作了愛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慾火漸熄,大叫一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
。
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
也只一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兩人纏在一起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
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我大大的錯了。」
那少女道:「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只道:「
我……我是……」突然間脅下一麻,被人點中了穴道,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那
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虛竹叫道:「你……你別走,別走!」黑暗中一人
嘿嘿嘿的冷笑三聲,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一驚之下,險些暈去,癱軟在地,腦
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
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
開他穴道,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
?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
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
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
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下。童姥大
吃一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
將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一洞,流血,忙替他裹好了
傷,喂以一枚「九轉熊蛇丸」,罵道:「你發瘋了?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
,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
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
活著的和尚?」
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適
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
是誰?」童姥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端麗秀雅,無雙無對。
」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耳,想像
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
長歎了口氣。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
,只得又歎了一口氣。此後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
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
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麼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
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
才是個好小子呢。」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
入他的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歎了口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
又是……」虛竹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
。」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不覺動情,伸手抱
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麼我清
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臉,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是做夢,我怎麼好
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這裡
寒冷黑暗,卻又有一個你,有一個你在等著我、憐我、惜我?」虛竹心想:「原
來你被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
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麼一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
,不由自主?唉,說是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
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嗎?好哥哥,你到底
是誰?」虛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
要說「我是和尚」,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按住了他
嘴,低聲道:「你別跟我說,我……我心裡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
一緊,問道:「你怕什麼?」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你
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你『夢郎』,夢郎,夢郎,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
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是以手代目
,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額頭,又摸到
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一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
片短髮。
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
那少女柔聲道:「夢郎,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你一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
的身子,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在做夢
,不用害怕。你叫我什麼?」虛竹道:「嗯,你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你『夢姑
』好嗎?」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夢郎,我是你的夢姑。這樣的甜
夢,咱倆要做一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沉浸於美夢
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過了幾個時辰,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
裹起,帶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
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
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
依我佛,別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
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
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侷促焦灼種種舉止,一一聽在耳裡,卻毫
不理睬。
虛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嗎?」
童姥哼了一聲,並不答理。虛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
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是心猿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一會,只得央求道:「求
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說了罷。」
童姥道:「今日你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
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你想知道那
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是易事…
…」
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麼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虛竹
一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
報答什麼。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再過幾天便將練成,這幾日是要緊
關頭,半分鬆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
你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確
是實情,好在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一憑前輩
吩咐。」
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帳。本來那賤人萬
萬不是我的敵手,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
也就沒什麼把握了。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裡,沒法帶那姑娘給你,那也是天意,
無可如何。除非……除非……」
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
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幫得了什麼?」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
鬥,勝負相差只是一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殺她,卻也並不容易。從今日
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你使出
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氣宣洩,非輸不可。」
虛竹心下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
人,這種惡事,大違良心,那是決計幹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
力,本屬應當,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晚輩卻是罪孽深重,從此沉淪,萬劫不得
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
那像什麼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麼罪孽?」虛竹道:「縱是大奸
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發,厲聲道:「
你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罷。」虛竹黯然無語,心中只是
念佛。
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應了,是不
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
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
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後,便唸經道:「宿
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
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
」虛竹道:「實是難以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那你給我滾出去罷,滾
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一躬,說道:「前輩保重。」
想起和她一場相聚,雖然給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
「夢姑」,內心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
過,又道:「前輩多多保重,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
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一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
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
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後心一痛,叫聲:「啊喲!」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
身子一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只聽童姥陰惻惻的
道:「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是針
刺般的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這
是什麼暗器?這是『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嚇得
魂不附體的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類,哪想到竟
是一種暗器,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卻給「生死符」制得服服貼貼,這暗
器的厲害可想而知。只聽童姥又道:「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
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
法門。這群狗賊癡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
豈能偷盜而得?」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一頓飯時
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
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童姥說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麼意思?這會兒懂得了罷?
」虛竹心中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
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
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何況你救過
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
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你除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挾,要我幹那……幹那傷天
害理之事,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
字卻始終說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你為什
麼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你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
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
道就好了。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
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週而復始,永無休止。每年我派人巡
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藥,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
為了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一
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
然對人極是謙和,內心卻十分固執,絕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
,你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給你服一次藥鎮痛止癢,使你整日價
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我可以一舉給你除去,
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當下
童姥給他服了一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
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天神功將成,不能為你消耗元氣,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
,你便自行化解罷。」虛竹道:「是。」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
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
真氣自足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
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練了兩日,已然純熟。
童姥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
狐群狗黨之中,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但沒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
你道那是什麼緣故?」她頓了一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
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
解了一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
,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罷,太
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一張生死符上我都含有
份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
法化解。」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複
手法攻擊,命他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你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
差池,不是立刻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
分鬆懈不得。」虛竹受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
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
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
主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
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麼東西?」
虛竹一怔,道:「那是一種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麼
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
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蹤,實在不知是什麼形狀
。」一時難以回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個仔細。」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
暗器,虛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覺一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
地,圓圓的一小片,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
,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過不多時,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驚,童
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是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
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
了嗎?」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一片圓圓的薄
冰。」虛竹「啊」的一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
化,因此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氣,竟連水漬也沒
留下。童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
自然先須學製煉。別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
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
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
。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一路,但內力
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製成後,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
附著陽剛內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
陰、四分陽,雖只陰陽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
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
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經學會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
是將來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聚真氣,說道:「你一
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你右掌運陽剛之氣,以第二種法門
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
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團窒滯之意霍
然而解,關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一一指點,虛竹便一一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
。童姥歎了口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
,凶險無比,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你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
心曲。」虛竹應道:「是。」心想:「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
月過去了。」便在這時候,忽聽得一個蚊鳴般的微聲鑽入耳來:「師姊,師姊,
你躲在哪裡啊?小妹想念你得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裡,卻不出來相見?那不是
太見外了嗎?」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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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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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6 01:58 PM
第三七回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虛竹一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
小怪幹什麼?」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
皇宮,卻不知我躲在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一間一間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
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
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終於聲息全無。但過不到半個
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好姊姊,你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
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你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說。」
虛竹低聲道:「胡說八道,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你……你別上她的當。
」
童姥說道:「咱們便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
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無崖子甚麼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
的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一會兒回述從
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隨即破口
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
背後罵她的話。
虛竹雙手按住耳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說什麼也攔不住。虛竹
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
童姥淡淡的道:「這聲音是阻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說話。咱們身
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
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嗚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說到『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
虛竹的少林派功夫即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
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功的時刻快到了吧?這是
你功德圓滿的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心?」童姥笑
道:「你到此刻方知嗎?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敵手
,是以竟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
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凶險。」童姥道:「你寧死也不
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
害人,卻也決計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
搜魂大法』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犬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佈置得
猶如銅牆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卻又多一分危險。唉,
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裡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已給她發現了,那
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
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一頭白
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
虛竹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
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級,說道:「好
師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
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
只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
時正當練功的緊李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凶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
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暱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
。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慾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
發燙。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你,你這般無
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你激你,你千萬
不可當真。」
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的趕上縹
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是他
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
好難過吧……」
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聽得呆了。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嗎?
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雙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
。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只愛我一
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
…」
只聽得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
虛竹一呆,聽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賊賤人,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
?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遠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
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
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這聲音竟然也是在
第一層冰窖之中,她甚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到第一層,虛竹全沒知覺。
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們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
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
來。你動手搬開冰塊啊!你傳音出去啊!」
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
,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拼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
宮中雖有偌大勢力,卻已無法召人入來相助。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為什麼不
如童姥所說,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不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
,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
傲,不願借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帳。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
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
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倘若
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
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
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上第二
層去。
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道:「是誰?」砰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
不矛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
潘安』,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面貌,那裡會有什麼『粉面
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嗎?
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
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你嗎?」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
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嗎?哈哈,夢郎,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
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
:「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說的話,都給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
?啊喲,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只怕……多半……或許……也給童姥聽去了。
那……那……」
只聽童姥又道:「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嗎?」虛竹低聲道:「不
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童姥哈哈一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
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實跟我說
,你想她不想?」
虛竹對那少女一扯情癡,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
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你上來,讓我
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
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七、八十風的老太婆了,但這句
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裡,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
了『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丑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麼
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人嗎?」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閒情拿我
來作開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
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
悟性廳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刻想來,定是跟李秋水有些
關連。無崖子前輩要我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莫非便是找她?蘇星河前輩曾說,
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
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
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兩團
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鬥得正劇。冰上
燒著一個火摺,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那裡
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
火摺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一團漆
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一腿,久鬥必定不妥,我如何助
她一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佔了上風,一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
好了。何況這兩人武功這樣高,我又怎能插得下去手?」
只聽得啪的一聲大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一
笑,說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突然厲聲喝道:「往那裡逃
!」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
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
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
暗之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劇震,胸口氣血翻湧,其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
化開。
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
?」
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不認嗎?這第二招『陽
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
:「陽春白雪?旭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
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中,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
,自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鬥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
,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丁
春秋,清理門戶。」
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
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
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種手
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
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會她師妹,自己堅絕不學,難道這幾種手法,
便是「天山六陽掌」嗎?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戶頭抓來。虛竹和
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
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
,讚道:「好!這招『陽歌鉤天』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
都傳給了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
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
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
虛竹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
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待在一邊……
」
她話示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
偷擊一掌。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
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急忙飄身退後,但終於慢了一步,只,覺氣
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李
秋水急運內力調息,竟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的擊去,虛竹
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
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
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
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與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
,一一傾囊相授。那料得到此刻自懷大佔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
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
」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
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
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
。」當即還掌相迎。
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吧一聲,退了開
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銳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
、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
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
的攻擊。童姥順勢後躍,驀地裡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二、三層
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
只黨她雙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
叫道:「師叔,你……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器道:「還說沒
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
中掏出一個火摺,一幌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
是血。
修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
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
李秋水知道這個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師姊終於是死了,自不禁歡喜,卻又有
些寂寞愴然之感。
過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摺,慢慢走下石階,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
了麼?我可還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摺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
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甚
是可怖。李秋水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
騙我上當。」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了過去,喀嚓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
身斷了幾根肋骨。
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遺體?」眼見李秋水第
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
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那裡有半分英俊瀟灑,一怔
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
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著你鬥,只是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管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
中,還隱隱蓄有堅實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
虛竹幾乎全無臨敵經驗,一驚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
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
,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
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你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
住嬌笑,說道:「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
流浪子』……」
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
,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
這一掌一拳,全力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促中連運氣護
穴也是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摺也脫手飛出。
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異常凌厲,火摺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
上第一層,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
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嗎?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終於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
,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幾無勝,待中了李
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
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將幾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
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
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上鉤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
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
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
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
,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
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汜濫,立時要
潰進而出。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週身百駭游走
衝突,卻又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
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
,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
這時上面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
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
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
自受,眼前報,還得快!」
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
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
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只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的亮了起
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
!有人來了!」
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於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了
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順呼一聲,摔倒在地。她
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
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
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廳怪:
「這水從何而來?」
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一層冰
庫進門處堆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李秋水道:「燒著了……
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不能
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摺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之
上,登時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越多,淙淙在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
積水尺餘。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
間。
李秋水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
道,讓他出……出去吧。」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
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
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
?」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
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
是報了。
李秋水見她一級級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的胸口,她
體內真氣激盪,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越早漲越好,溺死於水,那比之如萬蟲咬
嚙、千針鑽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觔斗倒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
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
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這一摔跌下,正
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的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
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忍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
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
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
。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
,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
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
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
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麼一來,可
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
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
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
內力,要盡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
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
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
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
,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佔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
住送出。
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鬥下去,終究難分高下,
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
武中最凶險的比拼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拼不論
勝負,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
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那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
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
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拼,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
、額頭,渾厚的內力仍是不絕發出。
虛竹骨都、骨都、骨都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
骨都……骨都……我……骨都……」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沉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
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
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
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
右不停攻到。
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也也已只
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
。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
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
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
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
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蕩衝突,越來越猛烈
。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不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
為一,不經引異,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
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並。三人的內力
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
,被封的穴道立時衝開。
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
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
。」伸手去摸索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
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
,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
,花影舖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
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餘,長勢列自不止。虛
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四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
水晶夾著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
一幌,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那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
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盡是屋
子。
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衝。奔了一會,到了城牆頭腳下,他雙是一提氣便
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
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
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
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
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
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拼。
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
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
醒了過來。
虛竹大喜,一躍而起,擋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說道:「師伯、師叔,咱
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
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
萬不可,萬萬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
那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
樹上只是喘氣。
虛竹見二人無力搏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
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
,姿勢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
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
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
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
不開,火氣都這麼大。」
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
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示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巖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
青已被服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
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
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
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
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雙不是畫鍾馗來捉
鬼,畫你幹什麼?」
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
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
走炎,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
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
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吧?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
好好休息一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
,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
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
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
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
「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會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
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
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
,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
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
出來。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
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噹、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
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
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神
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
虛竹見這群婦女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
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跪在地,不敢仰
視。
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
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夥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
,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
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
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
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
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
!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
,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
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
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
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
。」
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
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
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
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
一眾青衫婦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婦子
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突然間許多婦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
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
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
。
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只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回來。」
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
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
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
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
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
,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
那些婦子都嚇得全身發攔,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
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弄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
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吧。」那些婦女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
:「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
,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
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嗎?」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
」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
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
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
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
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為,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
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
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
一眾青衫婦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動,甚是哀切。這些婦子每一個都是在艱
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
,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還是你先死一步,到
底是你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
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進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
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
西去?」
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
又再曬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
,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
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
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們主人和我苦拼惡
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嗎?」
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
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
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
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那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
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
。」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
直,可說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歎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
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
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
虛竹不自禁止的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
『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
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
有個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
「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
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淖小的黑痣,我
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
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
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
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
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
李秋水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
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
十一歲,師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
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
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著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
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
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
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
,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
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
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
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
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
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
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
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
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癡癡瞧著玉像。目
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嗎?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
,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癡得絕頂,為什
麼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
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
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跟他們調情,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
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
知道嗎?」
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
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
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吧?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你心
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癡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
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癡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
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舊絕,心中的煩惱痛苦
,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
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
的,嫁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歎道:「不用了,也不知
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
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
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
了。
他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
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
……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
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
「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
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洩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
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
隨,一如所命。
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
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
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
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
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
豈不折殺了我嗎?」
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
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
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
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
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
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
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少行跟隨。虛竹道
:「咱們須得盡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
有變。」
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
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逕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
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體哭
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
。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氣,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
。眾女大喜,一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麼「大家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
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
天、成天五部從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
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
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
。
這一日正趕路間,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
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
,快步走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
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
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是鈞天訓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
。」
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
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難而退,各自散了,不
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從
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沉吟道:「這個……這個……」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後面馬背上
橫臥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說道:「
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和的女子已暈了過去
,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
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
,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的臂根「中府穴
」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
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
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
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
,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
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
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有點呆
頭呆腦,傻里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
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
脾氣薰陶之下,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的功
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餘,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
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
傳人,乃是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掐紮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
:「謝尊主救命之恩,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夥兒支撐四月,寡
不敵眾,實在已經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
來。
虛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
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啟
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是行和,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
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
。」
虛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
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
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吧!」符敏儀道:「正是
!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衫來了?當真
是婦人之見。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骯髒
,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不
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一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
華麗,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
。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那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絕不是
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
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罷,救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髒,待會我……
我去洗洗,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一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仇
,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
裡,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
。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作縹緲峰。」虛竹道:「
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大夥兒乘夜趕路罷。」眾女都應道:「是
!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
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
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
,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
雅緻。
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
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神』,在駱駝急馳之際,
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
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
虛竹相貌醜雖,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采。虛
竹神色忸怩,手足無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
人已攻上了斷魂崖,縹緲峰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一,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
分凶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地無半個人影,一片皚皚積雪之間,萌茁青青小草,
若非事先得知,那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
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
,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你下令,大夥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
戰。」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
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
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說卻又如何?」余婆道:「咱們還
是不動聲色,靜悄悄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
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他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
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
。
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
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跡,可以想
見敵人通過之時,曾經過一場場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失足巖、百丈澗,來到
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已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
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
橋是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是一根鐵
鍊,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
,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
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禦鐵鏈,一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
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過,卻也非世間任何
輕功所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陡然攻到,鈞天部諸女竟然來
不及開鎖斷鍊。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
。」余婆婆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
群女熱血上湧,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
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大聲叫罵,卻無法飛渡天險。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10 PM
第三八回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
我主人,遇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什麼話?經中言道:『或有
來求手足耳鼻、頭目肉血、骨髓身份,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
。』菩薩六度,第一便是佈施,我又怕什麼了?」於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
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
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
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
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
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將刀還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
群女齊聲驚呼。余婆婆、石嫂、符敏儀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險!」
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己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的向前飛行,突
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鍊。便這麼一借
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
探。」
余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
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
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
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著小逕向峰頂快步而行
,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雲霧之中,
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
當真作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
輕,只可將敵人嚇走,不可殺人。」
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舖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甚是
整齊,要舖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
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關石雕的
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裡仍是一人也無。
虛竹閃身進門,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
,到底在那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
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癡心妄想啦。」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雲島主,有
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待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吧?」
虛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之時,
也是這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
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
有這等便宜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刑罰,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
個明白。聽說黑石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
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夥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
那一洞察、那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
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
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
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
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
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
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子。
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
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那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
。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
悴,但剽悍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
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
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
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
難為。」
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尊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
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訣,乘早別
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
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
吟,受盡苦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
一個包袱,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
,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
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隨手拾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
一眾洞主、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
普天同慶,薄海同歡!」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
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
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
,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霎時之間,大廳中除了這
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地上滾來滾去,雙
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
只片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
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
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隨即服食解藥,跟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
歷過這等慘酷的煎熬,眼見那胖子如此驚心動魄的情狀,才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
如此畏懼童姥之故。
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
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
又叫:「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
年紀較輕,人也沒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
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
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
張口往他臉上亂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
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那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一塊肉來,鮮
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
說道:「這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頭
向慕容覆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嗎
?」
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
,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
,說道:「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
了,口中兀自發出猶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
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的生死
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爛
,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
雲島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
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
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我們奴婢見到的。」
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
己用。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
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
一場春夢了。
他和鄧百川、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
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屬實,但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
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你這臭丫頭
再說!」
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
頭碎腦裂。
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
丈餘,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
的溜溜滾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
餘,內力非同小可,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
那日他躲在巖石之後,見到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
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
下惴惴。
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
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噹、
嗆啷諸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
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墜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絕不
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
姥。
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怕她受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
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全無動靜。
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吧
!」
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吧,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
姥的高招,『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
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衝向門外。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
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跟出。
眾洞主、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
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
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
不定,好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
各位不用驚慌。」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
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
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
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
那胖子雙臂一鬆,坐在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
怎麼啦?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
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
,你好了!」
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說道:「各位是鈞天部的嗎?你
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
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掌心中北冥真氣
鼓蕩,手到之處,鈞天部諸女不論被封的是那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
開,再無任何窒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
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
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
姥等三位師長,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
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被封,
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血過宮,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見他
貌不驚人,年紀輕輕,絕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都信是童姥已到
了靈鷲宮中。
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滿臉塗了泥污
,但一開口說話,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
右手脈門,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這裡嗎?」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全愈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佛
門弟子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
臉上塗了許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來。
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痛得出聲
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
免不了要投鼠忌器。那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
,無影無蹤。烏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
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武功比烏老
大為高,也已無可抗禦,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均想:「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
要害便絕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小子,你是誰?
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師長是誰?」「誰派你來的?童姥呢?她到
底是死是活?」
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虛竹子。童姥確已逝世
,她老人家的遺體己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當真……當
真……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
人家的遺容。在下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
部,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
豈不是好?」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既不連貫
,語氣也毫不順暢,最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
人更破口叱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
他媽的,老賊婆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
不是她的?」
虛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
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太難聽了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
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
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
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池
淨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
問道:「童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
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
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幌,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
,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
護身,卻已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
烏老大松指放開虛竹手腕骨,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
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
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
怪都接著便是。」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
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
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當即展開卷軸。
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後來又在冰窖
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丹青妙筆
,實是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
有人說「哦!」有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
悟,呸者甚為憤怒,哼者意顧輕蔑。
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
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那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一番之
後,均感失望。只有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於這一聲「啊
」的含義,三人卻又各自不同。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
,暈紅雙頰,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
,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於
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那
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
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
卻想:「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人。」
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
剃度的一張度牒,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去,無一和生死符
有關。
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有什麼特
異之物,立時湧上搶奪,不料什麼東西也沒搜到。
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你
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
哈哈,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情莫名其妙,心思縝密的便沉思
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
珠崖大怪喝道:「他媽的,什麼不是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
虛竹道:「前輩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好稍顧敬意,可別胡言
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賊,我偏要罵
老賊婆,卻又如何?」
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劍刃豎立。珠崖大怪
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碰到虛竹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
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
下沒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看,見一道
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
分,這手掌豈非廢了?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
長鬚飄飄,面目清秀,認得他是「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
之準看來,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
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了首級,他性子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
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夥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
老兄卻突然性起,要將這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史如何交代?
」珠崖大怪語塞,只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
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二怪站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
翻湧,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肢步,卻不敢出聲喝罵。
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及大笑三
聲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
:「你將那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
夢中姑娘的途徑。」豈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
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
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
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
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
並且還有大大的好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
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
…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
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
卓不凡向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
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
在桌上劃了一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
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時采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
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采之後,隨即一齊
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動入了各人耳
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
劍招名稱。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
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
卓不凡罷了口氣,說道:「我這門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一個。『一
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
只見卓不凡長劍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
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艷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
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
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
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
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
符麼?」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
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
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
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
包不同身後。
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
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
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
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
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
到底有什麼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夥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太妙。
」
卓不凡長劍攔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
誰能動了你一要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
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
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
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干係。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
也不想學。」
群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什麼用
?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
」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的劍法的本事。小兄弟
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
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
她始終默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
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
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
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
藏在懷中,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
不可,有了!」拾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
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
意,卻也不易。這樣吧,由我一力主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
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
「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倖免於難
,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
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
山,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
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有違?
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
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
必怕醜?」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
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
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
吐露秘密。
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
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
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下,「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
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
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
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凌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
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
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
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
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鮮血迸
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開,
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
」轉頭向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
一個情敵如何?」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寸,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
,立即插入他的心臟。
虛竹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
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松
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這一下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
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
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卓先生,這位
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
看段譽傷勢。
段譽歎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
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
腹給人剖開了,當然非死不可,一洩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
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
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三、四天便好。」
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問
道:「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嗎?」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是滾滾而下
。段譽道:「我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便為你死幾百次,也是甘
心。」虛竹的話,兩人竟都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己。段譽
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那裡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只是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
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
實是難以形容,一轉念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三
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是了,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
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奪我的兵刃,奪了之後,
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氣候,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
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長劍一遞,劍尖指在虛竹
的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般,令他也受些皮
肉之苦。
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
內真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立
時橫劍削向虛竹肋下。這一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
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厲狠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
然翻臉,陡施殺手?嗤得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
一條。卓不凡第二擊不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了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
半個圈子,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眾中有十餘人齊
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
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
功,自己定然對付不了,腳步一錯,滑了開去。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
法變招,刷的一聲響,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
崗石所製,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實是非同小
可,群豪又忍不住喝采。
卓不凡手上運勁,將長劍從石柱中拔出,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
,你能逃到那裡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
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和尚,躺下吧!」是個女子聲音。
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斥過。虛竹雖只在最初背負童姥之時,得她
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輕捷無比,身
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
年美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
將飛刀吸了過去。
卓不凡讚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
虛竹驀地想起,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之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
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
伴報仇。
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
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唉,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
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躲閃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於害怕了。」其實
他們並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
仇。兩人一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的手腕。
卓不凡道:「你要我傷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須將童姥臨死時的遺言,原
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
」卓不凡道:「咱們只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裡的眾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
,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讓她聽,
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佔成果。
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麼好良心,我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
左手緊緊抓著虛竹的手腕,右手一揚,兩柄習刀便往虛竹胸口插了下來。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這時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
門,挾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
洞主聯手所殺,她想只要殺了虛竹,無人知道童姥的遺言,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
死符就永遠難以破解,勢必比她兄長死得慘過百倍,遠勝於自己親手殺人報仇,
是以突然之間,猛下殺手。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忙去拔劍,眼
看已然慢了一步。
虛竹一驚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雙手一振,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
開數步。
崔綠華一聲呼喝,飛刀脫手,疾向虛竹射去。她雖跌出數步,但以投擲暗器
而論,仍可說相距極近。卓不凡怕虛竹被殺,舉劍飛刀上撩去。崔綠華早料到卓
不凡定會出劍相救,兩柄飛刀脫手,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其中三刀擲
向卓不凡,志在將他擋得一擋,其餘七刀都是向虛竹射去,面門、咽喉、胸膛、
小腹,盡在飛刀的籠罩之下。
虛竹雙手連抓,使出「天山折梅手」來,隨抓隨拋,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
絕,霎時之間,將十三件兵刃投在腳邊。十二柄子是崔綠華的飛刀,第十三件卻
是卓不凡的長劍。原來他一使上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沒再細想對手是
誰,只是見兵刃便抓,順手將卓不凡的長劍也奪了下來。
他奪下十三件兵刃,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回過頭來,再見到崔綠
華驚懼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兩位請勿見
怪,在下行事鹵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雙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
。
崔綠華還道他故意來羞辱自己,雙掌運力,猛向他胸膛上擊去。但聽得拍的
一聲響,一股猛烈無比的力道反擊而來,崔綠華「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飛
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牆之上,噴出兩口鮮血。
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崔綠華聯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介量過武功內力
,雖然卓不凡較二人為強,但也只稍勝一籌而已,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單
以體內的一股真氣,便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他知道今日
已討不了好去,雙手向虛竹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後會有期。」
虛竹道:「前輩請取了劍去。在下無意冒犯,請前輩不必介意。前輩要打要
罵,為不平道長出氣,我……我絕不敢反抗。」
在卓不凡聽來,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大
踏步向廳外走去。
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站住了!靈鷲宮是什麼地方,容
得你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嗎?」卓不凡一凜,順手便按劍柄,一按之下,卻按了
個空,這才想起長劍已給虛竹奪去,只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巖,二丈高,一丈寬
,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這塊巨巖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自己竟全然
沒有警覺。
群豪一見這等情景,均知己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眾人一路攻戰而前,
將一干黃衫女子殺的殺,擒的擒,掃蕩得乾乾淨淨,進入大廳之後,也曾四下察
看有無伏兵,但此後有人身上生死符發作,各人觸目驚心,物傷其類,再加上一
連串變故接踵而來,竟沒想到身處險地,危機四伏,等見得到巨巖堵死了大門,
心中均是一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只怕大大的不易了。」
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參見虛竹先生。」
虛竹抬起頭來,只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有九塊巖石凸了出來,似乎是九個小小
的平台,其中四塊巖石上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
,隨即縱身躍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長劍,飄飄而下。四女一穿淺紅,
一穿月白,一穿上淺碧,一穿淺黃,同時躍下,同時著地,又向虛竹躬身拜倒,
說道:「使婢迎接來遲,主人恕罪。」虛竹作揖還禮,說道:「四位姊姊不必多
禮。」
四個少女抬起頭來,眾人者是一驚。但見四女不但高矮纖一模一樣,而且相
貌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瓜子臉蛋,眼如點漆,清秀絕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顏
色。
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孿生,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
這三位妹子是蘭劍、竹劍、菊劍。適才遇到昊天、朱天諸部姊妹,得知諸般情由
。現下婢子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這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便請主人
發落。」
群豪聽她自稱為四姊妹一胎孿生,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但
見她四人容顏秀麗,語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說到後來,那梅劍竟說
什麼「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實是無禮之極。兩條漢子搶了上來,一人手持單
刀,一人拿著一對判官筆,齊聲喝道:「小妞兒,你口中不乾不淨的放……」
突然間青光連閃,蘭劍、竹劍姊妹長劍掠出,跟著噹噹兩聲響,兩條漢子的
手腕已被截斷,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這一招迅捷無倫,那二人手腕已斷,口
中還在說道:「什麼屁!哎唷!」齊聲大叫,向後躍開,只灑得滿地都是鮮血。
二女一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其餘各人雖然頗有自忖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
得多的,卻也不敢貿然出手,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者是厚實異常的花崗巖,又
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
寂靜之中,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啊啊」的咆哮起來。眾人一聽,都知又有
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來了。群豪相顧失色之際,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雙
目盡赤,亂撕自己胸口衣服。許多人叫了起來:「鐵鰲島島主!鐵鰲島島主哈大
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頭受傷了的猛虎,他提起鐵砵般的拳頭,砰的
一聲,將一張茶几擊得粉碎,隨即向菊劍衝去。
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劍法高強,心中害怕,一鑽便縮入了虛竹
的懷中。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劍抓來。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菊
劍嚇得渾身發抖,梅劍早受感應,眼見哈大霸撲到,「啊」的一聲驚呼,躲到了
虛竹背後。
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轉雙手,便往自己兩支眼睛中挖去。虛竹叫道:「使不
得!」衣袖揮出,拂中他的臂彎,哈大霸雙手便即垂下。虛竹道:「這位兄台體
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在下來想法子給你解去。」當即使用出「天山六陽掌」中
的一招「陽歌天鈞」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說道:「中……中在……懸樞……氣……氣海……絲……絲空竹……
」適才虛竹一招「陽歌天鈞」,已令他神智恢復。
虛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當即以童姥所授意法門,用天山六
陽掌的純陽之力,將他懸樞、氣海、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來,揮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撲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虛竹磕
頭,說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給的,此後恩公但有所命,
哈大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虛竹對人向來恭謹,見哈大霸行此禮,忙跪下還
禮,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說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禮,你向我磕頭,我也得向
你磕頭。」哈大霸大聲道:「恩公快快請起,你向我磕頭,可真折殺小人了。」
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幾個頭。虛竹見他又磕頭,當下又磕頭還禮。
兩人爬在地下,磕頭不休。猛聽得幾百人齊聲叫了起來:「給我破解生死符
,給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將二人團團圍住。
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說道:「不用磕頭啦,大夥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
。」
虛竹見哈大霸起身,這才站起身來,說道:「各位別忙,聽我一言。」霎時
之間,大廳上沒半點聲息。虛竹說道:「要破解生死符,須得確知所種的部位,
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說:「我知道!」有的說:「我中在委中穴、內
庭穴!」有的說:「我全身發疼,他媽的也不知中在什麼鬼穴道!」有的說:「
我身上麻癢疼痛,每個月不同,這生死符會走!」
突然有人大聲喝道:「大家不要吵,這般嚷嚷的,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嗎?
」出聲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烏老大,眾人便即靜了下來。
虛竹道:「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七、八個人忍不住叫
了起來:「妙極,妙極!」「吾輩性命有救了!」只聽虛竹續道:「……但辨穴
認病的本事卻極膚淺。不過各位也不必擔心,若是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
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們慢慢琢磨,再請幾位精於醫道的朋友來
一同參詳,總之是要治好為止。」
群豪大聲歡呼,只震得滿廳中皆是回聲。過了良久,歡呼聲才漸漸止歇。
梅劍冷冷的道:「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
你們大膽作亂,害得童姥離下山,在外仙逝,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害死了我們
鈞天部的不少姊妹,這筆帳卻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覷,心中不
禁冷了半截,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虛竹既是童姥的傳人,對眾人所犯下的大
罪不會置之不理。
有人便欲出言哀懇,但轉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豈
能哀求幾句,便能了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烏老大道:「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吾輩罪過甚大,甘領虛竹子先生的責
罰。」他摸準了虛竹的脾氣,知他忠厚老實,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
他出手懲罰,下手也必比梅蘭菊竹四劍為輕,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跟著叫了起來:「不錯,咱們罪孽深重,虛竹子先
生要如何責罰,大家甘心領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竟然雙膝一
曲,跪了下來。
虛竹渾沒了主意,向梅劍道:「梅劍姊姊,你瞧該當怎麼辦?」梅劍道:「
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鈞天部這麼多姊妹,非叫他們償命不可。」
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深一揖,說道:「姑娘,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
,實在是慘不堪言,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著急,以致做錯了事
,實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虛竹子先生美言幾句。」
梅劍臉一沉,說道:「那些殺過人的,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這是最輕的懲
戒了。」她話一出口,覺得自發號施令,於理不合,轉頭向虛竹道:「主人,你
說是不是?」虛竹覺得如此懲罰太重,卻又不願得罪梅劍,囁嚅道:「這個……
這個……嗯……那個……」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大理國五子段譽。他性喜多管閒事,評論是
非,向虛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小弟一直極不
贊成,只不過說乾了嘴,也勸他們不聽。今日大夥兒闖下大禍,仁兄欲加罪責,
倒也應當。小弟向仁兄討一個差使,由小弟來將這此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殺童姥,歃血為盟,段譽力加勸阻,虛竹是親耳聽到的,知道這
位公子仁心俠膽,對他好生敬重,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水從千丈高峰打下來,也
曾得他相救,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聽他如此說,忙拱手道:「在下識見淺陋
,不會處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頭來責罰他們,如何肯服?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
罵,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話到口邊,便都縮回去了。
段譽喜道:「如此甚好。」轉身面對群豪說道:「眾位所犯過錯,實在太大
,在下所定的懲罰之法,卻也非輕。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眾位若有違搞,
只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這第一條嘛,大家需
得在童姥靈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頭,肅穆默念,懺悔前非,磕頭之時,倘
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虛竹喜道:「甚是!甚是!這第一條罰得很好。」
群豪本來都怕這書獃子會提出什麼古怪難當的罰法來,都自惴惴不安,一聽
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均想:「人死為大,在她靈前磕幾個頭,又打甚緊?何況
咱們心裡暗咒老賊婆,他又怎會知道,老子一面磕頭,一面暗罵老賊婆便是。」
當即齊聲答應。
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說疲乏:「這第二條,
大家需要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殺傷過人的必須磕頭,默念懺悔,
還得身上掛塊麻布,服喪志哀。沒殺過人的,長揖為禮,虛竹子仁兄提早給他們
治病,以資獎勵。」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首先答應。殺傷過鈞天部諸
女之人,聽他說不過是磕頭服喪,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懲罰輕了萬倍,自
也不敢異議。
段譽又道:「這第三條嗎,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不得再生異心。虛竹
子先生說什麼,大家便得聽從號令。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對梅蘭竹菊四位
姊姊妹妹們,也得客客氣氣,化敵為友,再也不得動刀弄槍。倘若有那一位不服
,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還是你厲害!」
群豪聽段譽這麼說,都歡然道:「當得,當得!」更有人道:「公子訂下的
罰章,未免太便宜了咱們,不知更有什麼吩咐?」
段譽拍了拍手,笑道:「沒有了!」轉頭向虛竹道:「小弟這三條罰章訂得
可對?」
虛竹拱手連說:「多謝,多謝,對之極矣。」他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臉上
頗有歉然之色。蘭劍道:「主人,你是靈鷲宮之主,不論說什麼,婢子們都得聽
從。你氣量寬洪,饒了這些奴才,可也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抱歉。」虛竹一笑,道
:「不敢!嗯,這個……我心中還有幾句話,不知……不知該不該說?」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
誰也不敢違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伙
兒自然甘心領受。」
虛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
真是愧不敢當。我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
來,這個……請各位前輩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
,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而當眾說話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
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著
這麼客氣?」
烏老大道:「尊主寬洪大量,赦免了大夥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
兄弟便肝腦塗地,也難報恩德於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吧!」虛竹道:「是
,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要這個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嘛,
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本是個小和沒,請諸位今後
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向各位求一個情,不敢
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
父和俗家朋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
應道:「遵命。」虛竹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
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
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命,最好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
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那個殺人嘛,總之不好,還是不
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
亂殺生,否則重重責罰。」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
「我……我當真感激不盡,話又說回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
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向烏老大笑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
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那裡?我先給你拔除了吧!」烏老
大所以干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內的生死符,聽得虛竹答應
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喜,心中感激,雙膝
一曲,便即拜倒。
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傷,這可痊癒了嗎?
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巖,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
進入大廳。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
相鬥,卻撞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鬥狠,三言兩語,便和諸
女動起手來。不久鄧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
,四人且鬥且走,身上都帶了傷,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
他四人若遭擒,便難免喪生了。
慕容復自覺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
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意誠挽留。慕容覆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
顏,承兄台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嘛裡?兩
位公子文武雙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
領教。我……我實在笨得……那個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
竹囉哩囉嗦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
賊禿假仁假義,身為佛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
淫僧。」便道:「小師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
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
不軌,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嗎?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
:「我不懂先生說些什麼,不知什麼事可笑。」
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早將生死置之度
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又改投
邪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
妾情婦,兀自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
容公子的人,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乘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衝,拍後頓足,
指著虛竹的鼻子大罵。
虛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
綠波香露鬼頭刀,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效力,若是混戰起
來,凶險無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幌,搶上前去,使出「斗
轉星移」的功夫,一帶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噹的一
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
丈餘,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了!」身形幌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
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巖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心道:「公子慢走,絕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
挺,轉身過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嗎?」虛竹連連
搖手,道:「不……不敢……」慕容覆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
的非留下咱們不可嗎?」虛竹搖頭道:「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著虛竹、三十六洞察、七十二島群豪,以及梅蘭菊
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
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吧!」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百
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大夥兒還用做人嗎?請
尊主下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
大的氣,唉聲,真是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
。」虛竹忙道:「不可,不可!」
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
段落譽一震,心口一酸,喉頭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
。我……我還是跟你一起……」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著包
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癩蛤蟆想
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概!他一舉手
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到處出醜,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真是深情款款,
既仰慕,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蛤蟆罷了。」
一時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
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
過了良久,虛竹一聲長歎。段譽跟著一聲長歎,說道:「仁兄,你我同病相
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
道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
知?」
段譽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
貌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絕無期!」說著又是
一聲長歎。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語嫣傾倒
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當然也是為著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
,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分,不論文才武藝,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
…當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那裡找去?」
他說的是「夢中女郎」,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
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
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
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
邀,只和段譽講論。
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誇獎,說她性情如何和
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俗。虛竹只道段譽在誇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
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
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憐見,段公子竟然認得。但
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我若吐露風聲,曾和她在
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
聽段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
兩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
句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虛竹道:「段公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云:
『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祖師有言:『眾
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
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
,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
經,自寬自慰,自傷自歎,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
酒。段譽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
女指引歇宿之所。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
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內功將酒水從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悉
,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結義金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
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傑,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是遇見,必然也愛慕喜
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實是平生快事
。」
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說
話舌頭也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
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結一次便了。
」段譽大喜,道:「妙極,妙極!兄長幾歲?」
二人敘了年經,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
子,跪拜下去。虛竹急忙還禮,腳步下一軟,向前直摔。
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氣一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
,急忙自行收劍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站立不定。突然之間
,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醉,咱倆再來
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意須
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於都醉
得人事不知。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12 PM
第三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
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
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
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
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
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
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
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
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上拿起一
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
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
失』。以後最好不飲。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
宮中諸事定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
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
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
」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
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
,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麼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
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
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
:「我真醉得糊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
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
「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臥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
給他嚇了一跳,齊問:「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
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
老泥,又臭又髒,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
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
過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
,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
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
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
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出去。
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麼?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
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
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
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
,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
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
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我們更從
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
,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
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佈,再也不
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
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
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
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
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
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
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
心,便道:「主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
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
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
,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
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
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
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
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行
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巖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
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麼?」梅劍
道:「不是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
,那有什麼要緊?外邊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
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
侍,並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
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
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
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
。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巖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
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
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注著「甲一」、「甲二」、「子
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
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
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
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
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
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
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
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正在凝
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
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
搖欲墜。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
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
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
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
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
輕拍幾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
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
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
會受傷昏暈?」梅劍歎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
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
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
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
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
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
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
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
,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
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
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
。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
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劍
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
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
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
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
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
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
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
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
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
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
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
、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
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
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
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
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
,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
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干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
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
自己再入佛門。
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
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
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
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
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
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
泥。」慧輪歎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
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
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
些的,還……還犯了……」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
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
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
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
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
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
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
,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唸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
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
瞧你長跪唸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
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
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
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
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
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
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
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
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
,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
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
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
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
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
,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
,人事不知。」
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
?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歎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
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
淫戒,還犯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
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
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
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
,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
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
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
,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
:「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賸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
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
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
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
當遵從。」
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
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
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
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
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
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
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
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
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
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
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
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
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
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
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
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
!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
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
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
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
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
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
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
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
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
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
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
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
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
「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
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
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
」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
」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
:「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
丈麼?」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
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
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
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
臉孔朝裡,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
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
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
,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殷勤服侍
。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
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
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
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
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
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
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
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
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
」虛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
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
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
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
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
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
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
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
「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
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
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
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
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
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
玄慈大師並稱「降龍」「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
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
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
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麼大事。」當下
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
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
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
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
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
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
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
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
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
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道:「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
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
,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
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非運使內力,故
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莊嚴寶剎
,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於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來
,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歎啊可歎。」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
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
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
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
,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
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
有名不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
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
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
山上人道:「請問方丈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
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
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
師兄,少林寺幹下這等殘兇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麼?」玄
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
上人指摘敝寺『強兇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
「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
可是扣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
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
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
應道:「是。」向前走上兩步。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
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
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
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
。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
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
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
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有復本,波
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
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
回國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
寺道清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
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映。」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
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
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
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
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
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洩示於
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
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
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
。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
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
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
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
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
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清淨梵行,說不定他
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
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悲
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
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
道,二來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
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
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
不放,總是實情。老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
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
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
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
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
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
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
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
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
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麼?還能將人家關上
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
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
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
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
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
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幾句話,
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
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
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
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
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
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
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
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
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
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
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
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
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
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逕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
向他打量。
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
有氣,便喝令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斗了
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剋
制,誰也勝不了誰。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鬥,說道:「兀那番僧
,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
,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
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
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罷,是半斤八兩。這樣尋常的話也說不上,
我們的中國話,你還得好好學幾年再說不遲。」哲羅星道:「知之為知之,不知
為不知,是知也。」那老僧笑道:「嘿嘿,書袋你倒會掉,卻不知半斤乃是八兩
。」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一意到中土盜取武功秘訣,讀了不少中國書,所知的
華語都是來自書本子的,於「半斤八兩」這些俗語反而一知半解,記不清楚。
兩僧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間,互通姓名。那老僧便是清
涼寺方丈神山的師弟神音。哲羅星得知他不是少林寺的,更加全無嫌隙。神音問
道他東來的原由。哲羅星便說師弟來到中土,往少林寺掛單,不知何故,竟為少
林寺扣留不放。神音一來好事,二來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本就心中不服,三來要
在這位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風,便道:「我師兄神山武功天下無敵,從來就沒
將少林寺瞧在眼裡。我帶你去見我師兄,定有法子救你師弟出來。」當下神音將
哲羅星帶到清涼寺去,會見了神山。
神山心想少林寺方丈玄慈為人寬和,好端端地為什麼扣留波羅星,其中定有
重大緣由,當下善加款待,慢慢套問,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心中隱藏的言語
套了出來,只不過他咬定說想取佛經,用以在天竺弘揚佛法。
神山尋思:「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在剛盜到手時便被發覺,少林
寺也不過將原經奪回,不致再加難為。現下將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到了手
,而且已記熟於心。再說,這番僧所盜的若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
反而會慎擇善本,欣然相贈。所以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他所盜的不是
佛經,而是武學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學秘笈」,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
籌思,打定了主意:「我去代他出頭,將波羅星索來。少林寺中高手雖多,但天
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少林派是武林領袖,又是佛門弟子,難道真能逞強壓
人麼?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學秘要。」當下派遣弟子持了
自己名帖,邀請開封大相國寺觀心大師、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師、廬山東林寺覺賢
大師、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隨同神音和哲羅星,一同到少林寺來。邀請這四位
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非講理放人
不可。
這時神山聽得玄慈語帶譏刺,勃然說道:「哲羅星師兄萬里東來,難道方丈
連他師兄弟相會一面,也是不許麼?」玄慈心想:「倘若堅決不許波羅星出見,
反而顯得少林理屈了,普渡、東林諸寺高僧也必不服。」便道:「有請波羅星師
兄!」執事僧傳下話去,過不多時,四名老僧陪同波羅星走上殿來。那波羅星身
形矮小,面容黝黑,他見到師兄,悲喜交集,湧身而前,抱住哲羅星,淚水潸潸
而下。兩人咭咭呱呱的說得又響又快,不知是天竺哪一處地方的方言土語,旁人
也無法聽懂,料想是波羅星述說盜經遭擒,被少林扣押不放的情由。哲羅星和師
弟說了良久,大聲用華語道:「少林寺方丈說假話,波羅星沒有盜武功書,只偷
看佛家書。佛家書,本來是我天竺來的,看看,又不犯戒!達摩祖師,是我天竺
人,他教你們武功,你們反而關住了天竺比丘,這是忘恩負……負……那個,總
之是不好!」
他的華語雖不流暢,理由倒十分充分,少林僧眾一時無言可駁,他抵死不認
偷盜武學經籍,此時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認。玄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波羅星師兄,你若說謊,不怕墮阿鼻地獄麼?」波羅星道:「我決不說謊!」
玄慈道:「我少林派的《大金剛拳經》,你偷看過沒有?」波羅星道:「沒有,
我只借看一部《金剛經》。」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過沒
有?」波羅星道:「沒有,我只借看過一部《小品般若經》。」玄慈道:「那麼
我少林派的《摩訶指訣》,難道你也沒偷看麼?那日我玄慚師弟在藏經樓畔遇到
你之時,你不是正偷了這部指法要訣,從藏經樓的秘閣中溜出來麼?」波羅星道
:「小僧只在貴寺藏經樓借閱過一部《摩訶僧祗律》。貴國晉朝隆安三年,高僧
法顯來我天竺取經,得經書寶典多部,《摩訶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閱此書
,不知犯了貴寺何等戒律?」他聰明機變,學問淵博,否則他師兄也不會派他來
擔任盜經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來,竟將盜閱武術秘笈之事推得乾乾淨淨,反而
顯得少林寺全然理虧。玄慈眉頭一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一時倒難以和
他辯駁。突然身旁風聲微動,黃影閃處,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
拳迅速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正對準了波羅星後心的至陽穴要害。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
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
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
。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
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
好掌法!」
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著變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
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
回頭轉身,右掌跟著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
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
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準,力道之凝,的是非同
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
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顎
、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
拳,但聽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
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
,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
「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
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
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
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
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
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
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
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
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
《摩訶指》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
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
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
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
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界了,哈哈,哈哈
。」
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
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
情亦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
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
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
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
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
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
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山
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
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
寺的武功秘錄。
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
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
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
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
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
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
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
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
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
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
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
,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
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
?」
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服。」神山聰明
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
」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
星與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
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
。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
來。」
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
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
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
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玄
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
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
,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
:「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
,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
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
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
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
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
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
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
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
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
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
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
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
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
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
不發。
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
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
,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翻成華語是:『如或
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
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
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
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
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
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
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
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
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
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
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
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
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
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
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
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
,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
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
:「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
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
,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
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
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
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
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
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
,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
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
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
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
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
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
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
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
,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
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
玄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
「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
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
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群僧見到他
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
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
「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道,
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眾僧
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
,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
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
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
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
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
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
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玄生朗聲
道:「據國師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門絕技?」鳩摩智點頭道:
「不錯!」玄生道:「敢問國師,這位大英雄是誰?」鳩摩智道:「殊不敢當。
」玄生變色道:「便是國師?」鳩摩智點頭合十,神情肅穆,道:「正是。」這
兩字一出,群僧盡皆變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於此,莫非是瘋了?」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
取勝,或刀或棒,每一門各有各的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
收發暗器。雖有人同精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互相並不抵觸為限。玄生與波羅星
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功夫,那均是手上的功夫。故老相傳,上
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號稱「十三絕神僧」,少林寺建寺數百年
,只此一人而已。少林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曉。要說一身兼擅
七十二絕技,自是欺人之談。
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
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此時少林全寺僧眾千餘人,以千餘僧眾所會者
合併,七十二絕技也數不周全。眼看鳩摩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就說每年能成一
項絕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這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都是艱深
繁複之極,難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練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說道:「國師並非我少林派中人
,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等幾項功夫,卻也精通麼?」鳩摩智微笑道:
「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身形略側,左掌突然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而
出,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到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
法中的一招「洛鐘東應」。拳不著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難,這一拳明明
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深得「大金剛拳」的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勢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懾伏外
道」,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拍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只是鼎中有許
多香灰跟著散開,煙霧瀰漫,一時看不清是什麼物件。其時「洛鐘東應」這一招
餘力已盡,銅鼎急速落下,鳩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厲的指力射將過
去,銅鼎突然向左移開了半尺。鳩摩智連捺三下,銅鼎移開了一尺又半,這才落
地。少林眾高僧心下歎服,知他這三捺看似平凡無奇,其中所蘊蓄的功力實已到
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的正宗招數,叫做「三入地獄」。那是說修習這
三捺時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獄一般。
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物事來,眾僧一看,不禁都驚叫一聲
,那物事是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
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
指點。」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銅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幾個轉
,轉定之後,本來向內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
口處也是黃光燦然。輩份較低的群僧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到般若掌中「懾伏
外道」那一招之時,掌力有如寶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
玄生見他這三下出手,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只怕這位神僧所
言不錯,我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確是傳自天竺,他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
土高明得多。」當即合十躬身,說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
服!」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慈方丈畢生在這門武功上花的時日
著實不少,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著實後悔,覺得為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
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自慰,此刻一見
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而洩了真氣,
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霎時之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為鳩摩智
的絕世神功所鎮懾。
過了良久,玄慈長歎一聲,說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
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哂。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
,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罷!」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與波羅星二
人喜動顏色。神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而玄
慈方丈准他離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
功高極,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只怕難之又難
,何況波羅星所盜到的少林武功秘笈,不過寥寥數項,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
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殊不足道。
鳩摩智不動聲色,只合十說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少林
寺僧眾卻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
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執中原武學之牛耳。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
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觀心、道清、覺賢、融智
、神音諸僧也均覺面目無光,事情竟演變到這步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
所能逆料。
玄慈實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所以要扣留波羅星,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
絕技洩之於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雖然未必當真能盡本寺七十二門絕技,
總之為數不少,則再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波羅星所記憶的本寺絕技,不過三門
,比諸鳩摩智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
一能是他敵手,若說寺中諸高手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
類,豈是少林派所能為?這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少不免傳得沸沸
揚揚,天下皆知,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這一切
他全瞭然於胸,但形格勢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殿上諸般事故,
虛竹一一都瞧在眼裡,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本寺前輩僧眾個個神色慘然。
他斜眼望看師父慧輪時,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實是傷心已極,更有幾位師叔連
連捶胸,痛哭失聲。他雖不明其中關節,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本寺無
人能敵,方丈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
可是他心中卻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拳法、般若掌掌法
、摩訶指指法,招數是對是錯,他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自是無法知曉,但運用
這拳法、掌法、指法的內功,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顯然是「小無相功」。這個
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訣之時,發覺他身有
此功,曾大為惱怒傷心,因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
得,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干係,自是不問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後,曾對
他說過「小無相功」的運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屬有限,直到後來他在靈鷲宮地
下石室的壁上圓圈之中,才體會到不少「小無相功」的秘奧。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
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
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
、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
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
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
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過是以一門
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
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
。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
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
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
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
」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著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
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
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
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
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
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
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
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
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
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
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
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
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
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
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
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
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
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
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這可
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
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
?」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
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
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
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著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
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
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
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
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
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
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
解生死符的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
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
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
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
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
所佈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
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
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
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
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
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
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
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
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
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
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
回寺、連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
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
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
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
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
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
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
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讚歎。他
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
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
?」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
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
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
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
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
的斗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
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
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
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
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著玄渡的手法,也
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
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
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
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著雙掌一立,似是行禮,
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
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
他掌力化去。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
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
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
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
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
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
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
!」虛竹道:「是!小僧告退。」
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
功的由來,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
,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
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
,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
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
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
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
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
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
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上
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
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
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唸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
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
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
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
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14 PM
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
鳩摩智明知跟這小僧動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情勢如此,已不由得自
己避戰,當即揮掌擊出,掌風中隱含必必卜卜的輕微響聲,姿式手法,正是般若
掌的上乘功夫。韋陀掌是少林派的紮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師入門,第一套學「
羅漢拳」,第二套學的便是「韋陀掌」。般若掌卻是最精奧的掌法,自韋陀掌學
到般若掌,循序而進,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
,練將下去,永無窮盡,掌力越練越強,招數愈練愈純,那是學無止境。自少林
創派以來,以韋陀掌和般若掌過招,實是從所未有。兩者深淺精粗,正是少林武
功的兩個極端,會般若掌的前輩僧人,決不致和只會韋陀掌的本門弟子動手,就
算師徒之間喂招學藝,師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達摩掌、伏虎
掌、如來千手法等等掌法應接。
虛竹眼見對方掌到,斜身略避,雙掌推出,仍是韋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門
護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卻甚是雄渾。鳩摩智身形流轉,袖裡乾坤,無相劫
指點向對方。虛竹斜身閃避,鳩摩智早料到他閃避的方位,大金剛拳一拳早出,
砰的一聲,正中他肩頭。虛竹踉踉蹌蹌的退了兩步。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
小師父服了麼?」料想這一掌開碑裂石,已將他肩骨擊成碎片。哪知虛竹有「北
冥真氣」護體,只感到肩頭一陣疼痛,便即猱身復上,雙掌自左向右劃下,這一
招叫做「恆河入海」,雙掌帶著浩浩真氣,當真便如洪水滔滔、東流赴海一般。
鳩摩智見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覺,兩掌擊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驚
異,出掌擋過,身隨掌起,雙腿連環,霎時之間連踢六腿,盡數中在虛竹心口,
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如影隨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隨形,緊跟
而至,第二腿隨即自影而變為形,而第三腿復如影子,跟隨踢到,直踢到第六腿
,虛竹才來得及仰身飄開。鳩摩智不容他喘息,連出兩指,嗤嗤有聲,卻是「多
羅指法」。虛竹坐馬拉弓,還擊一拳,已是「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
這一招拳法粗淺之極,但附以小無相功後,竟將兩下穿金破石的多羅指指力消於
中途。
鳩摩智有心炫耀,多羅指使罷,立時變招,單臂削出,雖是空手,所使的卻
是「燃木刀法」。這路刀法練成之後,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
能損傷木材絲毫,刀上發出的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當年蕭峰的師父玄苦
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之後,寺中已無人能會。「燃木刀法」是單刀刀法,與
鳩摩智當日在天龍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虛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
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響,虛竹右臂中
招。虛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鳩摩智真力貫
於掌緣,這一斬已不遜鋼刀,一樣的能割首斷臂,但虛竹右臂連中兩刀,竟渾若
無事,反震得他掌緣隱隱生疼。
鳩摩智駭異之下,心念電轉,尋思:「這小和尚便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功
夫,也經不起我這幾下重手,卻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內是穿了什麼護
身寶甲。」一想到此節,出招便只攻擊虛竹面門,「大智無定指」、「去煩惱指
」、「寂滅抓」、「因陀羅抓」,接連使出六七門少林神功,對準虛竹的眼目咽
喉招呼。鳩摩智這麼一輪快速的搶攻,虛竹手忙足亂,無從招架,惟有倒退,這
時連「韋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發
一拳,都將鳩摩智逼退半尺,就是這麼半尺之差,鳩摩智種種神妙的招數,便都
不能及身。
頃刻之間,鳩摩智又連使十六門少林絕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馳,均想
:「此人自稱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絕技,果非大言虛語。」但虛竹用以應付的,
卻只一門「羅漢掌」,而且在對方迅若閃電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無變招的余
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來來去去,便只依樣葫蘆
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縱然是市井武師,也不免為之失笑。但這招
「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勁力,卻竟不斷增強,兩人相去漸遠,鳩摩智手指手爪和
虛竹的面門相距已逾一尺。鳩摩智早已發覺,虛竹拳力中隱隱也有小無相功,而
且還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會使,未能發揮威力而已。眼見虛竹又是一招
「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間掌一沉,雙手陡探,已抓住虛竹拳頭,正是少林絕技
「龍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虛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運力向上急拗,
準擬這一下立時便拗斷他的兩根手指。
虛竹兩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劇痛之際,自然而然的使出「
天山折梅手」來,右腕轉個小圈,翻將過來,拿住了鳩摩智的左腕。
鳩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間,萬料不到對方手上突然會生出一般怪異力道,
反拿己腕。
他所知武學甚為淵博,但這「天山折梅手」卻全然不知來歷,心中一凜,只
覺左腕已如套在一隻鐵箍之中,再也無法掙脫。總算虛竹驚惶中只求自解,不暇
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鳩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讓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脈門。
便這麼偏了三分,鳩摩智內力已生,微微一收,隨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虛竹的
虎口。虛竹手上一麻,生怕對方脫手之後,又使厲害手法,忙又運勁,體內北冥
真氣如潮水般湧出。他和段譽所練的武功出於同源,但沒如段譽那般練過吸人內
力的法門,因此雖抓住了鳩摩智手腕,卻沒能吸他內力。饒是如此,鳩摩智三次
運勁未能掙脫,不由得心下大駭,右手成掌,斜劈虛竹項頸。他情急之下,沒想
到再使少林派武功,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門武學。虛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
化解。鳩摩智次掌又至,虛竹的六陽掌綿綿使出,將對方勢若狂飆的攻擊一一化
解。其時兩人近身肉搏,呼吸可聞,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都只七八寸
距離,但相距雖近,掌力卻仍是強勁之極。鳩摩智掌聲呼呼,群僧均覺這掌力刮
面如刀,寒意侵體,便似到了高山絕頂,狂風四面吹襲。少林寺輩份較低的僧侶
漸漸抵受不住,一個個縮身向後,貼牆而立。玄字輩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襲,但也
各運內力抗拒。
虛竹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這天山六陽掌上用
功甚勤,種種精微變化全已瞭然於胸,而靈鷲宮地底石壁上的圖譜,更令他大悟
其中奧妙。不過他從未用之與人過招對拆,少了練習,一上來便與一位當今數一
數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雖高,內力雖強,使得出來的卻不過二三成而已。鳩
摩智掌力越來越凌厲,虛竹心無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是守勢。他決不是想
拿住鳩摩智,只是眼見對方武功勝己十倍,單掌攻擊已這般厲害,倘若任他雙掌
齊施,自己非命喪當場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無法出招。虛竹
這個念頭雖笨,竟也大有用處。
鳩摩智左手被抓,雙掌連環變化、交互為用的諸般妙著便使不出來。虛竹本
來掌法不甚純熟,使單掌較使雙掌為便。一個打了個對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
一個卻將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時刻過去,兩人已交拆數百招,
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觀心、哲羅星等諸高僧都已看出,鳩摩智左
腕受制,掙扎不脫,但虛竹的左掌卻全然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無絲毫還手
之力,兩人都是右優左劣。這般打法,眾高僧雖見多識廣,卻是生平從所未見。
其中少林眾僧更多了一份驚異,一份憂心,虛竹自幼在本寺長大,下山半年
,卻不知從何處學了這一身驚人技藝回來,又見他抓住敵人,並不能制敵,但鳩
摩智每一掌中都含著摧筋斷骨、震破內家真氣的大威力,只要給擊中了一下,非
氣絕身亡不可。此刻少林眾僧中,不論哪一個出手相助,只須輕輕一指,都能取
了鳩摩智的性命,但這番相鬥,並非志在殺了對方,而是為了維護少林一派的聲
譽,若有人上前殺了鳩摩智,只有大損少林派令譽。群僧個個提心吊膽,手心中
捏一把汗,瞧著二人激鬥。
又拆百餘招,虛竹驚恐之心漸去,於天山六陽掌的精妙處領悟越來越多,十
招中於九招守禦之餘,已能還擊一招。他既還擊一招,鳩摩智便須出招抵禦,攻
勢不免略有頓挫。其間相差雖然甚微,消長之勢,卻是漸漸對虛竹有利。又過了
一頓飯時分,虛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兩三招。少林群僧見他漸脫困境,無不暗暗
歡喜。
神山上人自從鳩摩智一現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鳩摩智殺滅少林派的威風
,又不願異邦僧人到中土來橫行無忌,自己卻無力將之制服;待見鳩摩智與虛竹
相持不決,只盼兩人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即使無法從波羅星手中再取其他
少林絕技,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門絕技的秘訣,總已記在心中,回寺
後詳加參研,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當可將這三門武功大加變通,要旨雖同,招
式外形卻可大異,那時便成為清涼寺的三門絕技,而自己便是創建這三門絕技的
鼻祖了。
波羅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這些時日中研習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三
門武功,但覺其中奧妙無窮。今日師兄哲羅星來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記憶者
,還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歸故鄉雖然歡喜,但眼見寺中寶藏如此豐富,一出
少林山門,從此再無緣得窺,卻也是不勝遺憾。其後見到虛竹與鳩摩智相鬥,兩
人內力之強,招數之奇,自己連半點邊兒也摸不到。他卻不知虛竹所使的並非少
林武功,只覺少林寺中一個青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萬里奔波,好容易有緣出
入藏經閣,卻只記得幾部武學經書回去,雖不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決
非真正貴重之物,只怕此後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無盡。
武學之道,便和琴棋書畫,以及佛學、易理等等繁難奧妙的功夫學問無異,
愈是鑽研,愈是興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學更高一層的功夫學問,
千方百計的也要觀摩一番。波羅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時,
一意在盜取武經,回去光大天竺武學,但見到少林寺中的武學竟如此浩如煙海,
不由得戀戀不捨,不肯遽此離去了。
這時虛竹已能佔到四成攻勢,雖然兀自遮攔多,進攻少,但內力生發,逍遙
派武學的諸般狠辣招數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旁觀者不禁膽戰心驚,均想:「我
若中了這一招,不免死得慘酷無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數百年來並無一個女子
,歷代創建全是走剛陽路子,因系佛門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與
童姥、李秋水的招數截然相反。
玄慈等少林高僧見虛竹所使招數漸趨陰險刻毒,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鳩摩
智連運三次強勁,要掙脫虛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絕技,但己力加強,
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情急之下,殺意陡盛,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虛竹揮手
化解。鳩摩智縮手彎腰,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陡向虛竹肩頭刺去。虛竹所學
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間白光閃處,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搶著便去抓鳩
摩智的右腕,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準,三根手指一搭上
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即收攏。便在這時,鳩摩智掌心勁力一吐,匕首脫
手而出,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噗的一聲,匕首插入了他肩頭,直沒
至柄。
旁觀群僧齊聲驚呼。觀心等都不自禁的搖頭,均想:「以鳩摩智如此身份,
鬥不過少林寺一個青年僧人,已然聲名掃地,再使兵刃偷襲,簡直不成體統。」
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青光閃閃,四柄長劍同時刺向鳩摩智咽喉。四僧
一齊躍出,一齊出手,四柄長劍指的是同一方位,劍法奇快,狠辣無倫。鳩摩智
雙足運力,要待向後躍避,一拉之下,虛竹竟絲紋不動,但覺喉頭一痛,四劍的
劍尖已刺上了肌膚。只聽四僧齊聲喝道:「不要臉的東西,快納命罷!」聲音嬌
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虛竹轉頭看時,這四僧居然是梅蘭菊竹四劍,只是頭戴僧帽,掩住了頭上青
絲,身上穿的卻是少林寺僧衣。他驚詫無比,叫道:「休傷他性命!」四劍齊聲
答應:「是!」劍尖卻仍然不離鳩摩智的咽喉。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少林
寺不但倚多為勝,而且暗藏春色,數百年令譽,原來如此,我今日可領教了!」
虛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當即鬆手放開了鳩摩智手腕。菊劍替他拔下肩頭
匕首,鮮血立湧。菊劍忙摔下長劍,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裹好傷口。梅蘭竹三
姝的長劍仍指在鳩摩智喉頭。虛竹問道:「你……你們,是怎麼來的?」鳩摩智
右掌一劃,「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噹噹噹三聲,三柄長劍從中斷絕。三姝大吃
一驚,向後飄躍丈許,看手中時,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鳩摩智仰天長笑,向玄
慈道:「方丈大師,卻如何說?」
玄慈面色鐵青,說道:「這中間的緣由,老衲委實不知,即當查明,按本寺
戒律處置。國師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便請往客舍奉齋。」鳩摩智道:「如此有
擾了。」說著合十行禮,玄慈還了一禮。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暗運「火焰
刀」神功,噗噗噗噗四響,梅蘭菊竹四姝齊聲驚呼,頭上僧帽無風自落,露出烏
雲也似的滿頭秀髮,數百莖斷髮跟著僧帽飄了下來。鳩摩智顯這一手功夫,不但
炫耀己能,斷髮而不傷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時明明白白的顯示於眾,四姝乃是
女子,要少林僧無可抵賴。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說道:「眾位師兄,請!」神山
、觀心、道清、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無不大感驚訝
,別說少林寺是素享清譽的名山古剎,就是尋常一座小小的廟宇,也決不容許有
這等大違戒律的行徑,聽到玄慈方丈一個「請」字,都站了起來。知客僧分別迎
入客舍,供奉齋飯。
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還沒走出大殿,梅劍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
,前來服侍你,你可別責怪。」蘭劍道:「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咱姊妹狠狠
的打了他幾頓,他才知道好歹,唉,沒料想這西域和尚又傷了主人。」
虛竹「哦」了一聲,這才恍然,緣根所以前倨後恭,原來是受她四姊妹的脅
迫,如此說來,她四人喬裝為僧,潛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腳道:「胡鬧
,胡鬧!」隨即在如來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前生罪業深重,今生又未能恪
守清規戒律,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禍患,恭請方丈重重責罰。」菊劍道:「主人
,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大夥兒不如回縹緲峰去罷,在這兒青菜豆腐,
沒半點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麼好!」竹劍指著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語
中對我們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妙。」
虛竹連連喝止,說道:「你們不得無禮,怎麼到寺裡胡鬧?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卻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的,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少林群僧相
顧駭然,眼見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樣,明媚秀美,嬌憨活潑,一派無法無天,實不
知是什麼來頭。原來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其母已生下七個兒女,再加上
一胎四女,實在無力養育,生下後便棄在雪地之中。適逢童姥在雪山採藥,聽到
啼哭,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覺得有趣,便攜回靈鷲宮撫養長大,授以武功
。四姝從未下過縹緲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輩份?
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待虛竹接為靈鷲宮主人,她們也就死心塌地的
侍奉。只是虛竹溫和謙遜,遠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們對之就不怎麼懼怕,只知
對主人忠心耿耿,渾不知這些胡鬧妄為有什麼不該。玄慈說道:「除玄字輩眾位
師兄弟外,余僧各歸僧房。慧輪留下。」眾僧齊聲答應,按著輩份魚貫而出。片
刻之間,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老僧,虛竹的師父慧輪,以及虛竹
和靈鷲宮四女。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教誨無方,座下出了這等孽徒,請方丈
重罰。」
竹劍噗哧一笑,說道:「憑你這點兒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前天
晚上松樹林中,連絆你八交的那個幪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說呢,你的功夫實
在稀鬆平常。」虛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又聽
蘭劍笑道:「我聽緣根說,你是咱們主人的師父,便來考較考較你。三妹今日倘
若不說,只怕你永遠不知道前晚怎麼會連摔八個觔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
玄慈道:「玄慚、玄愧、玄念、玄淨四位師弟,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轉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請四位不可妄言妄
動。」梅劍笑道:「我們偏偏要妄言妄動,你管得著麼?」四僧齊聲道:「如此
得罪了!」僧袍一揚,雙手隔著衣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慚使的是「龍爪功」,
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功」,玄淨使的則是「少林擒拿十八
打」,招數不同,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劍外,三女的長劍都
已被鳩摩智削斷。菊劍長劍抖動,護住了三個姊妹。梅蘭竹三女各使斷劍,從菊
劍的劍光下攻將過來。虛竹叫道:「拋劍,拋劍!不可動手!」
四姝聽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沒敢全力施為。四女的武功本來
遠不及四位玄字輩高僧,一失先機,立時便分給四僧拿住。梅劍用力一掙,沒能
掙脫,嗔道:「咱們聽主人的話,才對你們客氣,哎喲,痛死了,你捏得這麼重
幹什麼?」蘭劍叫道:「小賊禿,快放開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
,已七十來歲年紀,她卻呼之為「小賊禿」。
竹劍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你老婆了。」菊劍道:「我吐他口水。」
一口唾液,向玄淨噴去。玄淨側頭讓過,手指加勁,菊劍只痛得「哎唷,哎唷」
大叫。大雄寶殿本來是莊嚴佛地,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若再出聲,四位師弟便點了她們的啞穴。
」四姝一聽要點啞穴,都覺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聲。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
放開了她們手腕,站在一旁監視。玄慈道:「虛竹,你將經過情由,從頭說來,
休得稍有隱瞞。」
虛竹道:「是。弟子誠心稟告。」當下將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
到玄難、慧方等眾僧,如何誤打誤撞的解開珍瓏棋局而成為逍遙派掌門人,玄難
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下,如何為阿紫作弄而破戒開葷,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
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而致成為靈鷲宮的主人。這段經歷過程繁複,
他口齒笨拙,結結巴巴的說來,著實花了老大時光,雖然拖泥帶水,不大清楚明
白,但事事交代,毫無避漏,在冷窖內與夢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
說了。
眾高僧越聽越感驚訝,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實是前所未聞。眾
僧適才見到了他劇鬥鳩摩智的身手,對他所述均無懷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
而集逍遙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敵得住
吐蕃國師的絕世神通?」虛竹說罷,向著佛像五體投地,稽首禮拜,說道:「弟
子無明障重,塵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連犯葷戒、酒戒、殺戒、淫
戒,背棄本門,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敗壞本寺清譽,罪
大惡極,罰不勝罰,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難過,不由得痛哭失
聲。
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要想說話,勸他不必再做什麼和尚了。玄慚、玄
淨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二女無可奈何,話到口邊復又縮回,
向兩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罵:「死和尚,臭賊禿!」
玄慈沉吟良久,說道:「眾位師兄、師弟,虛竹此番遭遇,委實大異尋常,
事關本寺千年的清譽,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請眾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聲道:「啟稟方丈,虛竹過失雖大,功勞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
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裡還有立足餘地?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
了,去托庇於清涼、普渡諸寺,這等奇恥大辱,全仗虛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見
,命他懺悔前非,以消罪業,然後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後不得出寺,不得過
問外務,也就是了。」進達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若不是武
功到了極高境界,決計無此資格。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
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非但不是懲罰,反而是大大
的獎賞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依他武功造詣,這達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
學者乃旁門武功,少林達摩院中,可否容得這旁們高手?玄生師弟,可曾細思過
此節沒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玄生道:「以師兄之見,那便如
何?」玄寂道:「唔,這個嘛,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
,有過當罰。這四個姑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
鳩摩智、神山諸位說明真相,也就是了。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
,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
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這麼說,竟是要驅逐虛竹出寺。「破門出教
」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
玄寂又道:「虛竹仗著武功,連犯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武功,這才逐出
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
自也無權廢去。」虛竹垂淚求道:「方丈,眾位太師伯、太師叔,請瞧在我佛面
上,慈悲開恩,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
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
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
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
廣大,普渡眾生,於窮兇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何
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禪
宗,向來講究「頓悟」,呵佛罵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
今日若無外人在場,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但眼前之事,
不但牽涉鳩摩智、哲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
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
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
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正是玄渡
。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子
不斷回報,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罰之意,當即扶傷
又到大雄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
該不該說。」
玄渡年紀較長,品德素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師兄請坐,慢慢的說
,別牽動了傷處。」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辦妥,若留虛竹
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玄寂道:「師
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
;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欲為武林盟主。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
渡長歎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
,眾僧一齊合十念佛:「阿彌陀佛!」眾僧認定玄苦死於喬峰之手,玄痛、玄難
為丁春秋所害,這兩個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
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韋陀杵」而死,「韋陀杵」乃少林七十
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以彼
之道,還施彼身」而下毒手,後來慧方、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結交
的經過,均覺慕容氏顯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
輩。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則這一招「韋陀杵」是
他所擊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
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玄慈說道:「老
衲職為本寺方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
身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說到這裡,
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虛竹武功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
,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
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掩飾得好,旁人不知
,但這些有道高僧,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一時之間,眾高僧都默不作聲。隔
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
列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極大難關,以老衲之見,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
不作瓦全。倘若大伙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
;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問心無愧,不違
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
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
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
客僧侶道:「有請吐蕃國師與眾位高僧。」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
玄渡、玄生等暗暗歎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
,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虛
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了「以命護
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罰,反而
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
為重,我是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
的和尚。」過不多時,鳩摩智、神山、哲羅星等一干人來到大殿。鐘聲響起,慧
字輩、虛字輩、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說道:「吐蕃國國
師、列位師兄請了。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身犯殺戒、淫戒、葷戒、酒戒四大
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
依律懲處,不得寬貸。」
鳩摩智和神山等一聽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見梅蘭菊竹四女喬裝為僧
,只道虛竹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者不過淫戒而已,豈知方丈所
宣佈的罪狀尚過於此。
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
為善,說道:「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
女,適才向國師出手,使的又是童貞功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見便知,虛竹小師
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
明。虛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別派,作了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
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虛竹並不得知。
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從不履足
中土,只是和邊疆海外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宮」之名,群
僧都是首次聽到。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道
:「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山上人等對少林寺
本來不懷善意,但見玄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戒律外人本來不知,他
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業,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
?」虛竹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佈如何處罰。玄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
殺、淫、葷、酒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
罰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實在一點也不算重,忙道:「多謝太
師叔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
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
?」
虛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
平。」別派群僧適才見他和鳩摩智激鬥,以「韋陀掌」和「羅漢拳」少林武功大
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的真正武功,其實已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
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不過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所知極少。虛
竹和他相鬥時所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氣、天山六陽掌、天山
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聽得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
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
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為逍
遙派掌門人,為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
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
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
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從中來,
淚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太師叔
,諸位師伯、師叔以及恩師,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
」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
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玄慈道:「師兄指
點得是。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卻非對你心存
惡念,斷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你有皈依三寶之
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心,
早證正覺。就算不再出家為僧,在家的居士只須勤修六度萬行,一般也可證道,
為大菩薩成佛。」
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
方丈太師伯教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者。」慧輪走上幾步,
合十跪下。玄寂道:「慧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毒六根之害
,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
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弟子心服。」虛竹說道:「太師伯,弟子
願代師父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
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縱。出寺之
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須加禮敬。」四名掌刑弟
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棍。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
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
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突於
此刻同時趕到,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話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
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
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簷下。過不
多時,便見數十位豪傑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來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
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
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之際,心頭十
分沉重,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結交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
英豪之中,頗有不少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
迎入殿中,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神山、觀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
,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
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
他自己還沒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
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
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
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
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
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
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
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
莊聚賢要來少林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
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
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
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莊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
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莊聚賢多半便是喬峰
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位,自不
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莊,天下皆知
,他化名為莊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
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
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
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莊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
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
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
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
。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
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
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
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
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
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
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
……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
:「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
!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容氏,現下
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
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
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
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
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
眾高僧,跟著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
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
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
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
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
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
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
。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
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
譽蒙得明王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
激不盡,這裡謝過。」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
知去了何處,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
頭,說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
他雖多經變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
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
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
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
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
定氣閒,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
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
,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
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
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
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段正淳
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如
焚。」
鳩摩智長歎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
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
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
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游手好閒、不務
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
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
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了。知道少
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
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
人瞧破,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
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
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是「家學淵
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
孩子……」鳩摩智道:「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
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
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
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難說得很。」忽然一個
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三
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
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
我那孩兒麼?」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
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
音甫歇,一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
,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
來。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
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
的什麼「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
尚了?」虛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誠心懺悔以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
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決難
引得段譽這癡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
慕容復分手,當即提氣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
寺禮佛?」「姑蘇慕容」好大的聲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
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少林寺為難的嗎?」但寺門外聲息
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回音傳來:「慕容公子……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覆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
,決無不答之理!」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
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
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
延慶。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
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兇極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
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
玄慈方丈見到葉二娘後只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人眾多,相較
之下,什麼不接待女客的規矩只是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南海鱷神一
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
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
,你還沒死麼?」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
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伙
可要去瞧瞧熱鬧麼?」
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
來。慕容復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
麼光彩,好生沒趣。只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
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
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
。」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裡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
未干,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
「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
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
咱們把屍首埋了罷。」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
」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
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
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
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藥,喂
在他口中。那老丐嚥下傷藥,說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
……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
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哄……」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的一聲。那
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
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
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
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
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
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
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
賢這小子只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
這姓莊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
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
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
遠處,緩緩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慕容覆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
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佈,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
,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
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麼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
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
夏回來,也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
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
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
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
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
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
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
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
到他心意,問道:「尊駕要取什麼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
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什麼火刀、火折、暗器、藥物、乾糧、碎銀
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
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隨便哪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
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
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張折疊著的黃紙。慕容覆道:「閣下放心
,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
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煩……相煩足下傳
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
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回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只盼見到吳長老
才跟他……跟他說,哪知……哪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
生……蒼生……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
急,越說不出話,猛地裡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
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
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黃紙,
用力回奪。
慕容復任由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
近來雖謠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
他計較。」只見那老丐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裡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
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硃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
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
「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
徵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選拔,不
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
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
公冶乾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他
巴巴的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
爺麼?」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
,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
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
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慾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說
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他未
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冶乾道:「
三弟又有什麼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這個『又
』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
會有什麼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麼
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
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
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
說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
他還待再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
駙馬的榜文回來,如此鄭重拜託,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以你之見,他有什
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麼用意?」
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
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將話說在頭裡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樣,
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這可妙之極矣!」慕容覆道:「二哥,到底你
以為如何?」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
,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併吞天下
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
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
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
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
中原,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
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
的念頭。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
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
,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
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
,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鬱鬱而終。數代後
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大燕圖謀復
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是以慕容氏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
卻半點不露風聲。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蹤詭
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在尋
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傳,漸漸
的竟致眾惡所歸。
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
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語嫣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
遠離眾人。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
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是以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
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
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大遼雖佔上
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
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
惡大聲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
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征。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無
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
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
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併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
。」鄧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婚,未必能如此
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
公冶乾道:「不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
:「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性情和順,還是驕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
笑,說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
」鄧百川笑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
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隨即正色道:「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百年,始終是鏡
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畢竟是在於少了個有力的強援。倘若西夏是我大
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麼?」
公冶乾道:「正是。當年春秋之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晉公子重耳失國,
出亡於外,秦穆公發兵納之於晉,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
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
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好是
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包老三硬起頭皮,這也娶了。
」
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慕容復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
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說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哪一個青年
男子能勝過自己。自己去西夏求親,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
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
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半點爵
祿的白丁卻萬萬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
他日久,很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應選者不論爵位門
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
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
」他說到後來,心神激盪,聲音也發顫了。包不同道:「公子爺做晉文公,咱四
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此
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
徵婚,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功臣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決無如此張榜
佈告天下的公開擇婿。
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右手拉著一根垂
下來的柳條,眼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慕容復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
己鍾情,雖然舅母與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一個身無武功的
嬌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實是世上少有。
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於兒女之情
更是看得極淡。但表妹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
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
當然,卻是於心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
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這『情』字一關。」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復國,
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
,封她個西宮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寵愛她些,又有誰管得著了?」
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竟說得頭頭是道。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生前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
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
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語嫣雖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
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雖然在他心中,早就認定他日自必娶表妹為妻,但平
時卻極少想到此節,只因那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
不同所云,將來表妹為妃為嬪,自己多加寵愛便是。
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語嫣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
燕的一個良機,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
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中未必有哪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
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等卑鄙無恥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
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張榜文去丐幫。到八月中秋,時
候還長著呢,丐幫要挑人,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
慕容覆道:「咱們行事須當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榜文交到丐幫長老手
中,然後再去西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極是。咱們決不能讓人在背
後說一句閒話。」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當下將丐幫眾人
的屍體安葬了。慕容復招呼王語嫣過來,道:「表妹,這些丐幫弟子為人所殺,
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莊。」王語嫣
吃了一驚,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媽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慕容復笑
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過責備幾
句,也就是了。」王語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
慕容復既已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她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
意,將來再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
面,很是不妥,丐幫總舵嘛,你就別去啦。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
我家裡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看你如何?」
王語嫣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
此刻聽慕容復說要她去燕子塢住,雖非正式求親,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
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心中頗感內
咎。忽聽得拍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抬起頭來,奇道:
「風四哥,怎麼了?」
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
當下六人取道向東。走不到兩天,段譽便賊忒嘻嘻的自後追到,說道:「啊
喲,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鄧大爺,公冶二爺,包三爺、風四爺,王姑娘,又撞
到你們了。大伙正要東歸,這就一塊兒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包不同對他雖感厭憎,但他曾先後救過風波惡、慕容復、王語嫣的性命,卻
也不便公然驅逐,不許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熱諷,而段譽或聽而不聞,置之
不理,或安之若素,顧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訊息,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
主。慕容復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議,倘若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
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
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當即趕赴少林寺而來。
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
,廣收徒眾,不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令,那便來者
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江湖匪人如蟻附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在蘇
星河棋會中險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店大戰,僥倖脫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見
對方徒眾雲集,心下暗暗忌憚。風波惡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
,便即衝入敵陣,和星宿派的門徒鬥將起來。段譽要伴同王語嫣避開。但王語嫣
關懷表哥,不肯離去。星宿派徒眾潮水般的一衝,登時便將慕容復等一干人淹沒
其中。
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派門人,接著便聽到父親的聲音,入寺相見,
待聽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
飛步奔出。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15 PM
第四一回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
,登時便鼓噪起來。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活捉丁老怪,為玄難、玄
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
:「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
的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國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
。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
僧人便奔來報訊:「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
斗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
只怕尚不足千餘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下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
「你們幾個么魔小丑,竟敢頑抗老仙,今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
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一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
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歷代群僧所念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
千年總和,說不定遠不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
白鬚,瞇起了雙眼,薰薰然,飄飄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道:「結羅漢大
陣!」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
過,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曾得見。這裡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
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俞,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
人圍在核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
也各自有點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
,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改而歌頌「
少林聖僧」的主意。
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
便請作壁上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
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裡慕容復、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已到,當即
躍開數丈,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六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一竄、西一晃,衝入人叢,奔到了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
會倘若情勢凶險,我再負你出去。」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
會走……」向慕容復瞧了一眼,說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
子,你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本領,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強
?」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
,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
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
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
麼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己,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
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獃子,有
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劍法,為了怕表哥多心,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
理來的嗎?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
喜。」
王語嫣臉上又一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
王語嫣不答,一心討她歡喜:「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
。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
神」,但他為什麼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兇神惡煞」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
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
,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
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沖
擊,稍一交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
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
外盡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
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
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
沒有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裡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
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四面黃
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
,將四面黃騎插在崖上最高處。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
一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
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一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
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
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人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
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尋常江湖豪客無異,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
頭。
但聽得蹄聲笞笞,兩匹青聰健馬並轡而來。左肩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
明艷文季,一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
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叫,是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
士一見,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
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
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
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並無多
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然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
:「莫蜚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
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
到喬峰,聚賢莊游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給人放火燒成了白
地,誰也料想不到,這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游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與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
述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裡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
有人在大唱什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
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嗎?」游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
阿紫拍手笑道:「好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
他算帳。」
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
列隊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後。
阿紫向身後一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
迎風抖動,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舖了開來,每面旗上都銹著六個殷
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
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
掌門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裡有什麼姓段的來作掌門人了?」「胡混冒充,
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嗎?」「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
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
弟子,至於獅吼子、天狼子等舊人,自然都知道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
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
,均想這干邪魔窩裡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
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
秋和我一戰,和我打得一敗塗地,跑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
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難道他沒告知你們嗎?丁春秋,你忒也
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
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
怎能做什麼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
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
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
派相抗,救她出險。
丁春秋眼見在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
號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努發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存慈和的模
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
覦掌門人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
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
了一步。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
便在自己倒退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
才邁步而前,後發齊到,不露形蹤,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
他有一張死沉沉的木黃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
武,幹嘛要你來橫加插手?」立即倒竄出去,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出去。
游坦之應變奇特,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
運勁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
半空中的一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真是令
人欲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
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
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
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發
出焦臭,一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
出,其實一抓之承,先已將該人抓死,手抓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
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
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
到毒氣的侵襲。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一兩天便和全
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
無甚大用。」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一動,便竄掇游坦之
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對著阿紫之面,卻將游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
無雙,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游坦之指點。
游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一個癡,一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
一項項的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游坦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
腐屍毒」功夫的要旨,全在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一抓而斃,屍身上隨即
沾毒,功夫本來卻並無別般巧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
內力而已。
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蟲來修練,連毒掌功夫也未練成,更不用說這「
腐屍毒」了。
阿紫雖然聰明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
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游坦之大肆吹噓
,憑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
武藝。
阿紫每說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試演,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易筋經上的
上乘內功,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
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究,阿紫聽在耳中,只有欽佩無己的份兒。游坦之也傳
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
體健,筋骨靈活,料想假以時日,必有神效。
其時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怪書上裸僧的圖像大有關
連,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裡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有一日,正自照著圖
中線路運功,突然間一陣勁風過去,那怪書飄了起來,飛出數丈之外。游坦之正
倒轉了身子,內息在數處經脈中急速游走,一抬頭,但見那怪書已抓在一個中年
僧人手中。
游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還我……」突然之間驚怒交集,內息登時
岔了,就此動彈不得,眼見那和尚笑吟吟地轉身而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
僵硬木直。
奪去這易筋經的,正是鴆摩智。他精通梵文,明慧妙悟,比之蕭峰和阿朱瞠
目不識、游坦之誤打誤撞方得濕書見圖,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游坦之直過到六個時辰,穴道方解,嘔出一大灘鮮血,便如大病了一場。
好在他於書中圖像已練了十之六七,習練已久,倒也盡數記得,此後繼續修
習,內功仍得與日俱增。
其後全冠清設法替游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
爛的臉孔,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
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輕而易舉的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
正式復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游坦之雖然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
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游坦之的長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一
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
武林第一人,憑此武功威望,自可征服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
想做什麼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便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
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使是他的傑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
封為「星宿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人大集,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
之中,便向游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手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來。這功夫每使
一招,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是招架,都難免毒,任你多麼
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逃之
夭夭,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
丐幫弟子性命,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跟著又擲一門弟子。
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屍體橫臥地
上,臉上均是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是不斷
,只是聲音發顫,哪裡還有什麼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不感駭異,均
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
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嗎?」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
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時,一抓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
遠躲開,卻聽得呼的一聲,游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
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到,星宿派眾弟子欲待
逃竄,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毒劇
毒無比,這七、八上面上立即蒙上一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
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和你掌門人動手不遲。你是輸了,
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之極,適才這一仗,他內力雖強,每一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
,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
。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
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什麼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被
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的向游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
珠箭一般。
游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
第四招便措手不極,緊急之際,一躍而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
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一招。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
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
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
絕頂高手,也絕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
離,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武功之高,當真是匪夷之思。旁觀群雄中著
實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這一招相比,那是萬萬不及,駭異之餘,盡皆欽服。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
一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
,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單絲
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不會做繭,吐絲也極有限,乃是極難尋求之物。那
日阿紫以一雙透明漁網捉住褚萬里,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滲得有少量雪
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在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
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他擲出七具毒屍,一來逼開游坦之,二
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連珠腐屍毒」上,柔絲索揮將過去,
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得柔絲纏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
,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八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下,一招手便
將人抓住擒到,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
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大袖之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
,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
術」。
游坦之身在半空,己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
過。
他左足一著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擊去。
丁春秋左手將前一探,將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游坦
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將阿紫打得
筋骨折斷,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發掌時使了全力,急切間卻那裡能收得回來?
本為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對阿
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
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他一個踉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若是內力稍弱之人,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饒是他修習易筋經有成,這
一掌他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的餘裕,呼呼呼
呼,連續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加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拳拍出,連接了他四掌
,接一掌,吐一口血,連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
著拍出,要乘機制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一招!
」玄慈、觀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
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晁,竟退開了一步
。
眾高手一見,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
原來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易筋經內力一
並運出。
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不是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游坦之擊傷,
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大喝一聲,鬚髮戟張,呼的一
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
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
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僵死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
要使腐屍毒功夫了,你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游坦之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知道
丁春秋「腐屍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
丁春秋聽到他話聲如此惶急,登時明白:「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
,哈哈,妙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
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裡見了游坦之的情況,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
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道:「你不想她死嗎?」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
丁春秋哈哈一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放開?她是
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游坦之道:「這個……她是阿
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
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得對阿紫關心已極,即哪裡還有半分
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
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
:「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聽他這般
說,心下更喜,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
弟子。」
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
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
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
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
,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語,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
,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
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段正游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
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
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
…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到矣
盡矣,蔑以加矣。但比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
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
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
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語嫣奇道:「你肯什麼?」段譽臉
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
游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是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
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
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
游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立什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
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
游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然要跟少林派爭雄,卻
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臉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
全屬虛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裡還將什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
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說過
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
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游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
,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
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
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盡可向武
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
聽在耳裡。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
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功力,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
得住,已是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更是不易抵擋。
玄慈本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
當下雙掌合什,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
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莊施主新任幫主,敝派
得訊遲了,未及遣使道賀,不免有簡慢之罪,謹此謝過。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
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未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
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游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
全冠清教過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番,北有大
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
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
游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
,別人瞧不到臉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
,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句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游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
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
,卻你爭我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
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
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這個
……那個……」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
無策」,游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才覺得不對,連
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群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
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
地,威震寰宇……」調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
有人頗贊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
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變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
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
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
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
的傑作。
游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
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至時受番幫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
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
,你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
教。」游坦之道:「什麼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
門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
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
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
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
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
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
域,那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
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
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
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
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
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
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
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只
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
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
念貴幫和敝幫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
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
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游坦之只是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向丁春秋交差,大
聲說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好嬉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
江湖,大受欺壓屈辱,從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年來和阿紫
日夕相處,所謂近朱者赤,近黑者黑,何況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脈相承,
是非善惡之際的分別,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沒一件不是以陰狠
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
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一個系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
,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了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
了吧。」說話間雙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
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十八掌和
打狗棒法兩絕技,卻是一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的說過,這
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十八掌偶然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
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
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掌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十八掌,以降魔禪仗
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派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
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
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剛掌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
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游坦之更不打話,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的劈出,左手掌力先發
後到,右手掌力後發先到,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掌人在半途相適
,波的一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
向左右飛出丈許。游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被「禮
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登時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
是降龍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
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
夫,丟了丐幫臉面。」游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下心下躊躇,第二招
便使不出去。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十八掌強得多,
幹麼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
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
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諠譁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
得了丐幫的降龍十八掌?」這聲音也不如此響亮,但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從人耳中
,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捲上山來。馬上
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
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
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
,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
,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
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
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
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
:「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
,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是難以自己。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
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不如年青
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干便干,極少顧慮。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省起行事太
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是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
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
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
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有音訊,蕭峰自是焦急萬分,派出大批
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和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之下,甚是心驚,心想丐幫對己切齒,這次將阿紫擄去,必是以她為
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當下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
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逕自南來。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備
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
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
刀分屍,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
俱來,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再加跨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
脫身,當非難事。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
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
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
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只盼中途遇上,逕自劫奪,不必再和少林寺諸高僧會面
。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十八
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
,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蔑?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相見後,一瞥
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
。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已毀,已然盲了。蕭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憤怒,當即
大步邁出,左手一畫,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
「亢龍有悔」,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
掌生之際,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絕無一
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
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絕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
十五八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身子
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
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只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仿
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裕籌思對策,
但知若是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
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
敢正面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
氣息登時沉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
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附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的穴
道。阿紫雖然目不能視物,被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週遭變故卻聽得清
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姐夫,多虧你來救了我。」蕭峰心下一
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姐夫累了你。」他只
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
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卻決計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一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
名好手,當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見他突然
又上少室山下,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會的,回思其時莊中
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餘悸,不寒而慄。待見他僅以一招「亢龍有悔
」,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面
面相覷,肅然無語。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裡大言不慚:「姓喬的,你
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
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麼身份,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
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只是聲音零零落落
,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游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裡,而阿紫滿臉喜容
,對他神情親密,再也難以忍受,縱身向前,說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
!」蕭峰將阿紫放在地下,問道:「閣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
對,氣勢立時怯了,囁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
幫主。」丐幫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蕭
峰怒喝:「你幹嘛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
說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姐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
這老賊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蕭峰一時難以明白其
間真相,目光環掃,在人群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
聲道:「大理段王爺,令嬡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到
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一推。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
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麼樣了?」段譽見到蕭峰
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相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會見游
坦之,沒絲毫空閒。
待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的喬大哥說這盲眼少
女是我爹爹的令嬡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一轉之際,便已猜到了
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蕭峰自和
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
,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一言難盡,差幸你我俱都安
好。」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你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
和你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
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一片,有的罵蕭峰殺了
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
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
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聲一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
眼見蕭峰隨行不過一十八騎,他與丐幫與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
擊得連連退避,更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英雄、
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
有通天的本領,那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一盛,各人膽氣也便更加壯了。群雄人
多口雜,有些粗魯之輩、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罵得甚是兇狠毒辣。數十
人紛紛拔兵刃。舞刀擊劍,便欲一擁而上,將蕭峰亂刀分屍。
蕭峰一十九騎快馬奔馳的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
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
識,便是相互聞名,知道這些從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一來因自己
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
再大戰一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
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
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弟,此時局
面惡劣,我兄弟難以多敘,你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
一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人
人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結義之
時,說什麼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
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奔逃出險,這時眼見
情勢凶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死,以全結義之情,這一次是說什麼也
不逃的了。
一眾豪傑也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
聯手和眾人對敵,這麼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
裡,叫嚷得更加兇了。
蕭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這麼容
易。你快退開,否則我要分手護你,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你不用護我。
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感到一陣悲涼之意,
心想:「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段正淳低聲
向范驊、華赫艮、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
,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范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
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
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原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
對他極是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十分佩服,躍躍欲試的
要上前助拳。慕容復卻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一要務,豈可為了蕭峰
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慕容復
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當:「蕭兄,你是契丹
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復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
蕭兄掌下,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
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麼一來,無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
交。群豪雖有一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無知,雖然戰到後來終
於必能將他擊死,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覆容復上場,不由得大是
欣慰,精神為之一振。「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復搶先出手,就
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兇焰,耗去他不少內力。
霎時間喝采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復挺身挑戰,也不由得一驚,雙手一合,抱拳相見,說道:「
素聞公子英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你的
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素無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你
之時,我大哥曾為你分辯?」慕容復冷冷一笑,說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
雄好漢,一併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機發作
了出來。
段譽道:「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丁春秋被
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打
個哈哈,說道:「姓蕭的,老夫看你年輕,適才讓你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游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姓蕭的,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少林派玄生大師暗傳號令:「羅漢大陣把
守各處下山的要道。這惡徒害死了玄苦師兄,此次絕不容他再生下少室山。」蕭
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一簇,西一撮,看似雜亂無
章,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凶險得多。忽聽得
幾聲馬匹悲嘶之聲,十九匹契丹駿馬一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十
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
有數名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
了契丹人的坐騎,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衝出重圍。
蕭峰一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看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
到乘坐此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
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肝膽,一聲長嘯,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
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他惱恨星宿派手段陰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
擊過去。丁春秋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蕭峰順勢一帶,將
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開來,斜斜劈向慕容復。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斗轉星移
」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但蕭峰一招挾著二人的掌力
,力道太過雄渾,同時掌力急速迴旋,實不知他擊向何處,勢在無法牽引,當即
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了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一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壢,右拳
向游坦之擊出。他身材魁偉,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個頭,這一拳打將出去,正對
准了他面門。游坦之對他本存懼意,聽到這一聲大喝宛如雷震,更是心驚。
蕭峰這一拳來得好快,掌擊丁春秋,斜劈慕容復,拳打游坦之,雖說有先後
之分,但三招接連而施,快如電閃,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門,總算他勤
練「易筋經」後,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腦袋向後急仰,兩個空心觔斗向後
翻出,這才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這千斤一擊。游坦之臉上一涼,只聽得群雄「
咦」的一聲,但見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飛開。游坦之蒙在臉上的面幕竟被蕭
峰這一拳擊得粉碎。旁觀眾人見丐幫幫主一張臉凹凹凸凸,一塊紅,一塊黑,滿
是創傷痕痕,五官糜爛,醜陋可怖已極,無不駭然。
蕭峰於三招之間,逼退了當世的三大高手,豪氣勃發,大聲道:「拿酒來!
」一名契丹武士從死馬背上解下一隻大皮袋,快步走近,雙手奉上。蕭峰拔下皮
袋塞子,將皮袋高舉過頂,微微傾側,一股白酒激瀉而下。他仰起頭來,咕嘟咕
嘟的喝之不已。皮袋裝滿酒水,少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一口氣不停,將一袋
白酒喝得涓滴無存。只見肚子微微脹起,臉色卻黑黝黝地一如平時,毫無酒意。
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一揮,餘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隻大皮袋,
奔到身前。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眾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
兄弟。今日咱們陷身重圍之中,寡不敵眾,已然勢難脫身。」他適才和慕容復等
各較一招,雖然佔了上風,卻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一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
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在側的,更有千百名豪傑。他拉著段譽
之手,說道:「兄弟,你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一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
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一隻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一場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聲說道:「大哥,三弟,你們喝酒,怎
麼不來叫我?」正是虛竹。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一上山來,登即英氣逼人,
群雄黯然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共死,當日自己
在縹緲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將蕭峰也結拜在內,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
,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鷲宮的豪情勝慨,登時將什麼安危生死、清規戒律,一概置
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一呆。段譽搶上去拉著
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他出家時法名虛竹,
還俗後叫虛竹子。咱二人結拜之時,將你也結拜在內了。二哥,快來拜見大哥。
」虛竹當即上前,跪下嗑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蕭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和人結拜,竟將我也結拜在
內。我死在頃刻,情勢凶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
生的大丈夫、好漢子。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當即跪倒,說
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你這等英雄好漢,歡喜得緊。」兩個相對拜了八拜,
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句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
限,只是他既慷慨赴義,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覷他了,提起一隻皮袋,說道
:「兩位兄弟,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
家痛飲一場,放手大殺吧。」拔開袋上塞子,大飲一口,將皮袋遞給虛竹。虛竹
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麼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
口,交給段譽。蕭峰喝一口後,交了給一名契丹武士。眾武士一齊舉袋痛飲烈酒
。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後一派的師父、師兄,又害死
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太師叔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一
奇,道:「你……」第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由得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
了得,倒是萬萬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復和游坦之
擊去。游坦之和慕容復分別出招抵擋。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譽身
周一圍,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著著進迫。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
以「逍遙三笑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
,丁春秋早已對他深自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
上,那時害人不成,反受其害,當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禿解開
珍瓏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派的掌門人。老賊詭計多端,別要
暗中安排我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閒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上手,但見一個
童顏白髮,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冷若御風。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
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於這「逍遙」二字發揮了到淋漓盡致。旁觀群雄於這
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一個個看得心曠神怡,均想:「這二人招招凶險,
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如舞蹈。這般舉重若輕、瀟灑如意
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哪一門功夫?叫什麼名字?」那邊廂蕭峰獨鬥
慕容復、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佔上風,但到十餘招後,只覺游坦之每一拳擊
出、每一掌拍來,都是滿含陰寒之氣。蕭峰以全力和慕容復相拼之際,游坦之再
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
這時游坦之體內的冰蠶寒毒得到易筋經內功的培養,正邪為輔,火水相濟,
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內功,再加上慕容復「斗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蕭峰
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對壘,凶險之勢,實不
遑多讓。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內潛在勇氣越是發皇奮揚,將天下陽剛
第一的「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發出,竟使慕容復和游坦之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
冰蠶寒毒便也不致侵襲到他身上。但蕭峰如此發掌,內力消耗著實不少,到後來
掌力勢非減弱不可。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訣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
將下去,只須自己和這莊幫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佔上風。但「北蕭
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眾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將蕭
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蕭峰」了。
慕容復心中盤算數轉,尋思:「興復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
去了這個中原武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不論識與不識,自然對我懷恩感德
,看來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屬了。那時候振臂一呼,大燕興復可期。何況
其時蕭峰這廝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蕭峰」,也不過往事一件罷了。」
轉念又想:「殺了蕭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被他奪去
,我反而要聽奉他號令,卻又大大的不妥。」是以發招出掌之際,暗暗留下幾分
內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奮擊,勇不顧身,但蕭峰「降龍十八掌」的威力,卻
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復身法精奇,旁人誰出瞧不出來。轉瞬之間,三人翻
翻滾滾的已拆了百餘招。蕭峰連使巧勁,誘使游坦之上當。游坦之經驗極淺,幾
次險些著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開擊出剛猛無儔的
掌力,游坦之卻以深厚內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
,大哥以一敵二,雖然神威凜凜,但見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
只怕難以持久,心想:「: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
躲在人叢之中,受人保護,那算得什麼義氣?算得是什麼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
,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話。我雖然全無武功,但以凌波微步
去和慕容復糾纏一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莊幫主,也是好的。」他
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
你既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一對一的比拼一番才是,怎麼要人相助,方能
苦苦撐持?就算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然貽羞天下?來來來,你有本事,便打
我一拳試試。」說著身子一晃,搶到了慕容復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慕容復
見他來得奇快,反手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臉上。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
淚也流了下來。他這凌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別人要擊打他身子,確
屬難能,可是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麼毛手毛腳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
功絕頂的姑蘇慕容?被他一掌擊下,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
但慕容復的手掌只和他面頰這麼極快的一觸,立覺自身內力向外急速奔瀉,
就此無影無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時大吃一驚:「星宿派妖術流毒天
下,這小子居然也學上了,倒須小心。」罵道:「姓段的小子,你幾時也投入星
宿派門下了?」段譽道:「你說什……」一言未畢,冷不防慕容復飛起一腳,將
他踢了個觔斗。慕容覆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當即飛身
向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譽一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便給
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
,便道:「死有什麼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慕容復聽這
小子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
蕭峰向自己嗑一百個響頭,當即折辱於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
放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隨即轉口道:「……便叫我一百聲『親爺爺』
!」段譽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幾歲,怎麼能做了我爺爺?好不害臊!」
慕容復呼的一掌拍出,擊在段譽腦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一坑,
這一掌只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慕容復喝道:「你叫是不叫?」段
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一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
波惡身邊,雙眼目步轉睛的注視著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
她心中所想的,只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
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傷心難過。他一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
只覺還是即刻死於慕容復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淒然道:「你幹嘛
不叫我一百聲『親爺爺』?」慕容復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
,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衝來。
一個叫道:「別傷我兒!」一個叫道:「別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
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段譽,但段正淳和南海鱷神都是武功極高之士,兩股掌力
一前一後的分擊慕容復要害。
慕容復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立即收回
右掌,擋向段正游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鱷神的來勢。三
人掌力相激盪,各自心中一凜,均覺對方武功著實了得。段正淳急救愛子,右手
食指一招「一陽指」點出,招數正大,內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一陽指,不可輕敵。」
南海鱷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然不成話,總是我岳老
二的師父。你打我是師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你
一句親爺爺,我岳老二今後還能做人嗎?見了你如何稱呼?你豈不是比岳老二還
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孫子?實在欺人太甚,今日跟你拼了。」
一命叫罵,一面取出鱷嘴剪來,左一剪,右一剪,不斷向慕容復剪去。他平
日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於別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還要和
葉二娘爭個不休。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復一聲「親爺爺」,南海鱷神這現成「
灰孫子」可就做成了,那當真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寧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
萬萬不做的。
慕容復不知他叫嚷些什麼,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拆到十餘
招後,覺得南海鱷神雖有一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一陽指卻著實
不能小覷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於南海鱷神的鱷嘴剪卻只以餘
力化解,百忙中還得一兩招,便將南海鱷神逼躍出數丈以外相避。段譽被他踏住
了,出力掙扎,想爬起身來,卻哪裡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復腳下只須略一加勁,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
血身亡,眼下情勢利於速戰,只有先將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將那一陽指
使得虎虎生風,著著進迫。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一陽指
講究氣像森嚴,雍容肅穆,於威猛之中不脫王者風度。似你這般死纏爛打,變成
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麼一陽指?嘿嘿,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丟人嗎?
」
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
心則亂,哪裡還有餘暇來顧及什麼氣象、什麼風度?一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一
來,變成狠辣有餘,沉穩不足,倏然間一指點出,給慕容復就勢一移一帶,嗤的
一聲響,點中了南海鱷神的肩窩。
南海鱷神哇哇怪叫,罵道:「你媽……」嗆啷一聲,鱷嘴剪落地,剪身一半
砸在他腳骨之上,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他是師父的老子
,我若罵他,不免亂了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將他腦袋
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復乘著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
如閃電般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沖
要,一著敵指,立時氣息閉塞。慕容復知道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著體,已
無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陣劇痛,內息難行
。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來
要點中對方膻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
他這一指雖差了一寸六分,卻也馬馬虎虎的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復知道這一指並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一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
游胸口。段正淳一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復一掌猛擊,一口鮮血噴了
出來。
他愛子心切,不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復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復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復第二掌又將擊出,心
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內力自然而
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一招,嗤的一聲響,慕容復
一隻衣袖已被無形劍切下,跟著劍氣與慕容復的掌力一撞。慕容復只感手臂一陣
酸麻,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躍開。段譽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點
出,一抬「少澤劍」又向他刺去。慕容復忙展開左袖迎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
又已被劍氣切去。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刃吧!」拔劍
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復擲去。
段譽聽得王語嫣在慕容復打倒自己父親之時大聲喝采,心中氣苦,內力源源
湧出,一時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
應手,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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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26 PM
第四二回 老魔小丑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慕容復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復家傳劍法,招招連綿
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
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是遞不到段譽身周一丈之內。只見段
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拍的一聲響,慕容
復手中長劍為段譽的無形氣劍所斷,化為寸許的二、三十截,飛上半空,斜陽映
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右掌急揮,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
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
地。數十枚斷劍都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
,實在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被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采
得多。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
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嗎?
」段譽一呆,道:「不是!」右手小指一揮,一招「少沖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
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數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
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歎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無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
一招「少沖劍」從左側繞了過來,慕容復舉刀一擋,噹一聲,一柄利刃又被震斷
。
公冶乾手一抬,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判官筆來
,一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
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漸的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
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乘機趨避。
你不妨只使一種劍法試試。」
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一看,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
,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游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
和他硬拚數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
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呼猛擊數掌,乘游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橫掃一腿
。游坦之之所長者乃是冰蠶寒毒和易筋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
稀鬆平常之極,但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聲,兩支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
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你身為一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
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著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眾
,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務全得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
,眾丐早已甚感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
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的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
無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
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游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
有時精巧,有時笨拙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機會都莫名其妙的放了過去,忍不住
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
容復機靈無比,左手一揮,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
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
,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噹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
臂發麻,不等那變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將開來,竟然是單
鉤的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妙,盡不柱也大聲
喝采,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拼,實是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
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
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派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
,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到蕭峰的指點,只是專使一路少商劍
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回轉運使,威力
比之單用一劍自是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餘劍
使出,慕容復已然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
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這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遠之,他食指連動,一劍
又一劍的刺出,快速無比。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快速,總
是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運那無形劍氣,卻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
點一戳,何等方便?何況慕容復被他逼出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果和
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給慕容復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
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眼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
式,於這六脈神劍卻一竅不通,無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兒。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
,想起了阿朱:「那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
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
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敵。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
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群雄眼見慕容復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
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
磕頭吧。」眾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一隊各穿不同
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艷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
,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
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
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許多取人勝命的厲害殺手,往
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週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
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
還是相持不下。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為自己吶喊助威,虛竹向聲音來處看
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路諸女中倒有八路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
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
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余婆婆,烏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余婆婆說道:「啟稟主
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傳書,得知少林寺賊禿們要跟主要為難,因此
知會各洞及各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
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
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是使得妙著紛呈。
余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
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余婆,言語
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
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但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
力,本想將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
,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少林眾僧和旁觀
群雄卻都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餘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
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
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當即不清不楚
起來。眾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
響成一片。眾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未得師父吩咐,不敢出陣應
戰,口中的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有的眼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便好,便東
張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騖,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著嚮慕
容復進逼。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
不透,護住全身。
陡然間嗤地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被削,登時長髮四散,狼
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歎一聲,第二
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
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不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絕不願令你悲傷難
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
出言求情,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
:「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無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被段譽逼
得全無還手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嚥得下去?
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
了,拼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這一下子撲來,已將自己生死
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
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來得何等
快速,人影一晃之際,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
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
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
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
,的是既準且狠。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
。
這一次慕容復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絕不肯有絲豪緩手,因
此竟不理會段正游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
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
,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
手,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
,一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速,雖以
蕭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大海撈針
」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後心的「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
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
沒顧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復再也
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
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
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
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
,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砰的一聲,背脊著
地,只摔得狼狽不堪。
鄧百川等忙轉向向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然
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畫個
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
王語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時,只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
慕容復手中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
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抬頭往暗處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臉
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
老。
慕容覆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
?」
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
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
,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光、
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光、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威震天
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脹、怒發如狂之
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諄諄告
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
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
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見識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
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
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
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還談得上什麼開國建基?你連勾踐、韓信也不
如,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
慕容復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居然以漢高
祖、唐高祖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
起來!」
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舉世無匹,只不過你沒學
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
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
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
一麻,便即摔倒,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段
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否
則這兩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三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
人處學來,也不過一知半解,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
有多少。嘿嘿,難道憑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大名嗎?」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
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絕俗,藝蓋當
代。」
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三合指」的
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
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是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衣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
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
「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
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
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看清,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繫在十
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光頭黑衣,也是個僧人,黑布幪面,只露出一
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僧
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僧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又是感激,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
,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
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換作僧裝。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
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
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
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僧道:「你又是誰
?」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
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
只想立時便上前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為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
覷,都想:「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
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
藏身少林寺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
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
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為在下生平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
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分出勝敗。」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
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
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下,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
也不說話了。
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
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絕不
能交臂失之。」當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
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
涔而下。慕容復心感厭煩,不過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
。
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
主人正在和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
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
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
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吧!」
橫轉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
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
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以他以「
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見山後轉出九
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獃苟讀、書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
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這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
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齊聲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
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
。
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平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
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
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
,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
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染上劇毒。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
雨,當即倒地。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
叔,這毒藥好生厲害,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
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
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
」
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裡肩間「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
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
春秋忙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志室穴」
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絕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
後,何況寒涼處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什麼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
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忽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
自禁地「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
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是「啊喲,啊喲
」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
!」「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
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
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眾門人精乖的已
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噪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
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
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
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
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
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
手亂舞,情狀可怖已極。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
:「星宿老怪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星宿老
仙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
已說得毫不響亮。
李魄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
!」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的言語,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
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
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
「癢死我了!癢死了!」又過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是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這等厲害。早知如
此,我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髮、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嘶喚有
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魄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衣灰衣二
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聞。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
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
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
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
。」
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
「是!」
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顛如狂
的神態,不敢走近前去。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痛丸!
」
丁春秋荷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喉
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是痛得滿地打滾,打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
,這才站起身來。
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
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
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
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
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
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
」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
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
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
竹迅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
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
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詞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稱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
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
,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
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
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采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
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
們不敢為非為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
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
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
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
仗。」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
是少林弟子,伏身受仗。」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
:「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
「你們若是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為他
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藥,都要獻給靈鷲宮主人
!」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
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
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
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一罰,罪業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
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僧人受
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
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光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
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
,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的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
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
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
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
虛竹一閃身,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
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她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
娘了?」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
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
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個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
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
,因而更堅了嚮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
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
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
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
頰。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中。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
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
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
,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
舐犢情深,一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
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
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
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問你緣故,你
總是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老伯
!』」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
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
。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
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
:「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
,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
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
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
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臉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
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嗎?」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
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
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
」
葉二娘叫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
。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
為什麼?為……為什麼?」黑衣僧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
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
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
。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子他,
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
。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
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
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
生活。」黑衣僧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
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
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
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
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
昔年的風流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
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
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
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
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絕不能絲毫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
……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嘛不指他出來?」
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
、股上,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
你就想要他當和尚嗎?」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
為什麼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
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
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
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
,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
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
我為什麼搶你孩子,你知道嗎?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
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
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
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意
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
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
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
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
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
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
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
,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
干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
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所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
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
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
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
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
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著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
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
相斬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
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兒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
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
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
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
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
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
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
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
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
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
」
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
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
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
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
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干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
,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
……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
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
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
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絕
不能與他善罷干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
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
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
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他
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
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嗎?」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
那小沙彌又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
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
分別,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
的惡人,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
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
的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
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
一十的當眾說出來嗎?」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
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
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這麼大了,
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
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
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
!」
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臉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
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
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事?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
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
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
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
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
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
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
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
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毫內咎於內嗎
?」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
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
?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
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
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
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已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
麼又能復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
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
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
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
,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歎
,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
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頭更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
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
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
大鬥,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
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一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
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
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已然為難,遑論糾眾復國?其是我年歲
尚幼,倘若復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想到
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為了興復固燕,不惜捨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
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
。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嗎
?」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
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
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
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
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
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
』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
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什麼
?」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
情事卻瞭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
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
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
竟已被他分別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
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
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
明察秋毫之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
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
。你還有什麼事要問我?」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
、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
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
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
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上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
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
容復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
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
。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
個兒子,慕容氏便絕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
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
應諾,一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
「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
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
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
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
林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
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不霎。
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
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
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
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
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頭,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
,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
痛惜,但她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
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
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
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
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
,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
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
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
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侶。群僧聽得執法僧「
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
,貧僧好生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
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
。執法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
,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
。
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
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將前去,
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
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慾,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
當地,動彈不得,只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
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
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
真氣難以凝聚,這一指無法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
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
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
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
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
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
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
你……怎麼捨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
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一柄匕
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
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
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
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
亡。
從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夷之意,
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
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了後
,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
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
少人步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妹,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
了。」這些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
下第二惡人」這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
又敬佩她的義烈。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26 PM
第四三章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
,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
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位還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
?這就下山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
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
聲道:「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
臭,好臭。喂,會放臭屁的叫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
?」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
承認放臭屁?」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這等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
道:「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
息嗎?」
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己見閻王
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
我說話如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當即哈哈一笑,說道:「適才
說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
說話,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
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
不成話。」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
,自然須得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
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的說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
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
不語。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
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然開口說話,那便
不是和我抬槓了。我跟你說了吧。幾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
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屍橫就地
,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
只,或四隻,或六隻焉!」陳長老道:想必都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
見到這群老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
上了望鄉台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
便請教他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也
都會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冤哉枉也?」
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敢默不作聲,更
不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
說道『包兄說的是』,心裡卻在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
腹誹』,此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至於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
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
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
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
雖然未死,卻也去死不遠了。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
夏國國王的榜文,事關重大,於是交給了我們,托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
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
非也,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話
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
恨到了極處!」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夥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
死的,只因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
可憐。易大彪請我們傳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喝問:
「此話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語,潛運內力止痛,突然
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
……全冠清叫我下的號令,這不……不關我事。」
宋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幫
內的賬,慢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
生是否帶在身邊。」包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
天,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咱們青
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
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
日是親眼瞧見嗎?」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
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
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
道:「素聞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
白、混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嗎?」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
翻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計可施,
好在是非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為什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
?為什麼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於助秦併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
越遠,只有苦笑,說道:「包先生若是生於戰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
、八國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嗎?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
長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裡,你跟我風
四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裡有一隻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
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
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
的囉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我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
來的訊息告知於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
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
兄要賭什麼?」包不同道:「貴幫宋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
易大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
二人便來賭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
我贏了。」陳長老向宋吳二老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裡數千
人都是見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
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
的公眾人出來,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
判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餘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
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
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絕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
來」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蠍
子、解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就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
你輸了以後,抵賴不給。」
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
又何必賭什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裡一張,只見袋中竟有
七八隻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
了,是你輸了。」一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
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
不明他其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
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
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
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
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
貴幫長老。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
道:「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
幫長老。是不是?」三長老齊道:「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釐毫
,謬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
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
還有一位王姑娘。至於『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
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個大閨女,和我『非也非也』
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
差異上大做文章。
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
報訊,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
可就與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
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就處心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
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
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
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吧。」
陳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
的恥辱。」當下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
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
是奈何不了包兄。當時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
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斗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
,敝幫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
說是敗在敝幫手中?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那蕭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
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
子林中一敗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
即打蛇隨棍上,說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你就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
仇敵愾,去將蕭峰尋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
奉上。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
至尾、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何?」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
「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
九袋長老,只聽他繼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
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
,他回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
,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斷腳,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
武林兩大支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沒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
施令,大夥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
餘善後事宜,不妨慢慢從長計議。」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
山,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
之計。他雖是丐幫四長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的是,請三高僧、三長老發令。」「此事關及
天下安危,六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條番狗
!」
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
去。
余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
意何居,卻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
。余婆叫道:「靈鷲八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
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
,幫著搖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
前讓人亂刀分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位且行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
與少林派是友非敵,大伙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殘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
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無關大局,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
咱們擒殺蕭峰、你相助何方?」
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於我有恩,一者
於我有義。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
你放我蕭大哥去吧,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
。」說道:「『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
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
了和氣。」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三位長老,咱們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
宋陳吳三長老齊道:「甚好,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衝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這一番說辭,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
多的得力幫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
禍是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
見段譽跟隨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嗎?」
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系因敗在段譽和
蕭峰二人手下,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憶起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起來,對他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
蹈險,全不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
亂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抬起頭來時
,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己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
又想:「這千百人蜂湧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虛竹二
哥已言明兩不相助,我若不竭手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
也顧不得了。」於是跟隨群豪,奔上山去。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
。
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備,於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逕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捨,也不知有
幾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
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下望,四下裡擾攘紛
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
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起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
。
段譽心念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崇崇的幹什麼?」好奇
心起,當下展開「凌波微處」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
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逕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
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旁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想:「
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
捨,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經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
僧人閃將出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裡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
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見
寺中大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
,又有四名僧人手執禪仗,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謀無成
,只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
:「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
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
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
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
「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一無所覺,可算是無能。
他們若在盜經,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的是
。」二僧齊聲長歎。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
,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大哥到了後山
,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
之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
:「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尉之下,突然想
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
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
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復,一忽兒想到蕭大哥,
一忽兒想到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
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
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
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
沒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
人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
父子、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
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
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番國師鳩摩智,臉露
譏嘲之色,顯得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佛國,自幼跟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
佛法自南方傳來,近於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
學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
,而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
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
人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
,斜身縮足,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
譽也以笑容相還。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
神劍抵禦,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阿彌陀佛!
」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
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
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
容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
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
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
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
功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
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
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拼個死活?」蕭遠山攔在
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
,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
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
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
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
。」
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
深漸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
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
,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兄、蕭大俠
,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
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
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謬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
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
前赴大理國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于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
枯榮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
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
,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復。他落後數步,一
到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
裡。
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復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復雖然稍弱,卻也
未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復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
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絕不罷休。接招
吧!」
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
化去。
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
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將掌力轉移
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
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
。」
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
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勝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寡不
敵眾,又有何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
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
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只須你父子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
,絕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
奇,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覆道:「爹爹,我眾彼寡……」
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絕不容人伸一指
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
,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
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
又何必有什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
,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
算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
他多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
有重大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
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
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
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
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
事理之常,也沒有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
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
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
,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
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
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
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
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覆道:「孩兒,咱們
是哪一國人氏?」慕容覆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
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
名,用了一個『復』字,那是何含義?」慕容覆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
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
璽,取出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覆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
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
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
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
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覆道:
「是!」將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
,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硃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
鮮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
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
其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
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
,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
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
見那世繫上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歎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
遺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
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
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
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
便是天下大亂,四下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舋,大戰一場?
」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
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復如此。
」鳩摩智點著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
望,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
,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
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
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
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
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
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
,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几上,說道:「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取
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絕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
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
生這……這不是死於輕於鴻毛了嗎?」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
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萬險,孤身
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
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
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
成數塊,匕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
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
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
不知今日一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
罷,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臣,欲只記得父母私仇,不
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道:「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
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
若兵斗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
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縠的殘酷情狀,越
說越響,又道:「兵兇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
名將官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
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
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
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
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復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
,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
。
這僧人年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
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
五人一齊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
的口音。
慕容覆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
……我記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
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徐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
竺僧波羅又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
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
個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騖,自然瞧不見老
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
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
譜》,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
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
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歎
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
《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
於武功,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
》,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
,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
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
心中發毛,週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
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
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
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
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
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裡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
,只是如何制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而去,盡
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
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
智,這才點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
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
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
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嗎?」那老僧道:「不是
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
:「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
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
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
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
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
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
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
、觀盡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
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
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
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
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
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
,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佈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
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群僧只聽得幾句,便
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贊
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
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
身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
服事僧,怎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
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
,只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
,倒也並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
厲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
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
,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
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於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制
。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高,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
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
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
們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
僧群僧心下不甘,卻有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
練他們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
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癒。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俗的
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
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如此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
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
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
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福
。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
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兀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學,我不是
已經都學會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
用「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
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
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
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
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
不由己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
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
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
本體,『內』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
早具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
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
瞧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
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
日佛門弟子見習者亦多,演變之外,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
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奇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
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
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
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向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
。」語中帶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
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
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像,顯示明練過少林
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微微
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
他識得經上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
非旦夕間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
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
近來練功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
,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嗎?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
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籍,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
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
然是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歎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
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嗎?」蕭遠山全身一凜,道
:「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
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大一塊,現
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像,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
從他話中聽來,這徵像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
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
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
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
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蕭老
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
:「老夫自知受傷,但已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
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
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
言。但若老衲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
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
日清晨、正午、了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
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
次,哪裡還有什麼人生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
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
,實是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
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
霹靂,也只當是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
心驚肉跳,惶感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
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盪之下,其
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
狼狽不堪。
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他
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
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
燕子塢三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
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衝,喝道:「那我便
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
,向慕容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險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
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
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
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
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絕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
蠻荒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
蕭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
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
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
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復喝道:「
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
,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
非命,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
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
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
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
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
追擊。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
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
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
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
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
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
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
」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
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
,被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
凌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
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復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
狂打狠鬥,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
,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
,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
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
顯現,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
婦也死在他手中。其後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
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姦情,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
之至。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
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
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
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
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將便自己的大仇
和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
立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
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
門關外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
,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
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
寺中潛居數十年,畫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
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
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
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
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
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勾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
:「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
門關外去隱居嗎?去幹什麼?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嗎?為了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
…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
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
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
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
管來殺我便是。」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到大
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
,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
手掌,往蕭遠山頭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
!」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
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
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
一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
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
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
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
著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
掌,果然天下第一。」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
,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
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
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
。
就在片刻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拼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
雙被害,竟爾敵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
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
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下走去。蕭峰加快
腳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宛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
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
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擋住二屍的
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
一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
思?
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
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
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
屍頭頂忽然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慕容復叫道
:「你……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
,有時有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
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復驚喜
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
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窩博臉上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
閉氣息、心臟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
「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
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
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
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蕭遠山臉
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旁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內塞
。玄生、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只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
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
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
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
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報復
妻仇和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
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
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
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
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
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
你們想出家為僧,需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
。」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
星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
跪將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
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27 PM
第四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
是一個布帳頂,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
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
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語聲中充滿了
喜悅之情。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一個青衣
少女急步奔進房來。
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
她父親「見人就殺」鐘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
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把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
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胡裡糊塗地吸了不少
人內力,此後不久被便鳩摩智擒來中原,當年一別,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
。
鐘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
不記得我姓什麼?」
段譽見到她神情,腦中驀地裡出現了一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
樑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嘴裡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
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你
……你倒是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麼你沒吃瓜子?」鐘靈道:「好啊,這
幾天服侍你養傷,把人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閒情吃瓜子?」一句話說出口,覺得
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後來發覺竟然又
是自己的妹子,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子,你怎麼到了這裡?」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你出了萬劫谷後,
再也沒來瞧我,我好生惱你。」段譽道:「惱我什麼?」鐘靈斜了他一眼,道:
「惱你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動,說道:「好妹子!」鐘靈似嗔非笑的
道:「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可就不來瞧我一次。我氣不過,就到你鎮南王
府去打聽,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你
。」
段譽道:「我爹爹跟你媽的事,你媽媽沒跟你說嗎?」鐘靈道:「什麼事啊
?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一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
。我逗她說話,她一句話也不肯說。」
段譽道:「嗯,她一句話也不說,那……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鐘靈道:
「不知道什麼?」段譽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怎麼知道?那日從石屋子出
來,你抱著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閉住了
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話,我……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對鐘萬仇所說的一番話:「令嬡
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過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
,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嬡為世子王妃,
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呵呵呵!」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你還不……還不知道這
中間的緣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鐘靈急道:「是木姊姊嗎?」段
譽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鐘靈微笑道:「你爹爹還說什麼三妻
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讓她,她兇得很,我還能跟她爭嗎?」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
跟她說明真相,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鐘靈道:「我一路來尋你,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
真巧,見到了你的徒兒岳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
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一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云中鶴取笑他,說
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岳老三大發脾氣,說一見到你,就扭斷你的脖子,我又是歡
喜,又是擔心,便悄悄地跟著來啦。我怕給岳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
近,只是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兒要扭斷你脖
子。見到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有住,我便老實不客氣地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
初會時那麼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
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
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憐見,叫我又見到了你!」鐘靈微笑道:「總
算天可憐見,也叫我又見到了你。嘻嘻,這可不是廢話?你既見到了我,我自然
也見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只知道那
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麼都不
知道了。」
鐘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
拔菜,在廚房裡洗乾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
了菜刀走進房來,只見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
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便要向炕人那人砍將下去。幸虧……幸虧你是
仰天而臥,刀子還沒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
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裡,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
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裡
來了。」
鐘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一摸你額頭,燒得
可厲害,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
是包紮的好好的。我怕觸動傷口,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你總是不醒。唉,
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段譽道:「累得你掛念,真是好生過意不去。」
鐘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麼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
了。現下我就不理你了,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是不來睬你。」
段譽道:「怎麼了?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鐘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
:「你自己知道,又來問我幹嘛?」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
你跟我說了吧!」鐘靈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
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麼來
著?那是胡裡糊塗地言語,作不得準。啊,我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
,歡喜得很,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夢見了什麼
人?」段譽歎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什麼些
亂七八糟的話。」鐘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麼你在昏
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嗎?」鐘靈道:「你怎麼不叫?
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
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譽歎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
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鐘靈道:「為什麼?」段譽道:「她只喜歡她的表哥
,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
鐘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
人嗎?」鐘靈頭一側,半邊秀髮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岳老三是三惡人,徒
兒都這麼惡,師父當然更是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麼師娘呢?岳老三不
是叫你作『師娘』的嗎?」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
這些風話?」
鐘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一碗
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
「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掙扎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
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鐘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喂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麼惡人小祖宗
?」鐘靈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段譽笑道:「那麼你…
…」
鐘靈用匙羹掏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
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鐘靈噗哧一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急忙收
斂心神,伸匙嘴邊,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此時正當六月
大暑天時,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譽心中一蕩,心想:「可惜
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麼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喂
我雞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鳩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鐘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
麼好看?」
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裡
歇一歇。」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未和阿紫見面、說過
話,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
,謝天謝地,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
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在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
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想到褚萬里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
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見到,只怕性命難保,
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
鐘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
阿紫叫道:「喂,有人嗎?有人嗎?」鐘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
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很想去瞧瞧
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
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多半沒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
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的
屋子。」鐘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游坦之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了
!」
阿紫道:「是誰?丐幫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
是丐幫的。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一個全
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
糟糕。」游坦之道:「那怎麼辦?」阿紫道:「到房裡躲一躲再說,你受傷太重
,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鐘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
甚是狹隘,一進來便即見到,實是無處可躲。鐘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
得腳步聲響,廳堂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湯碗
,不等段譽示決可否,將他抱了出來,兩人都鑽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
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正當盛暑,自是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
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鐘靈往外瞧去,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
聲音說道:「唉,我要你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
一個盲,一個跛,只好互相照料。」鐘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
她將表哥負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席子也還是熱
的。」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幾個人衝了進來。一人粗聲說到:「莊幫
主,幫中大事未了,你這麼撒手便溜,算是什麼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
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袋弟子,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
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群丐覺得
今日顏面喪盡,如不急行設法,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蕭氏父
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群丐事不關己,也不想插手,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
要找蕭峰的晦氣,畢竟本幫今日如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掛念
著一件事:「須得另立英主,率領幫眾,重振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
莊聚賢時,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走不到到遠處,當
下分路尋找。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群丐議論未定,也沒想到該當拿他怎麼樣,
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卻是眾口一詞,絕無異議。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
怪為師,丟盡了丐幫的臉;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帳不可。
至於全冠清,早已由宋長老、吳長老合力擒下,綁縛起來,待拿到莊聚賢後一併
處治。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
,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負得有人,依稀是莊聚賢的
模樣,當即追了下來,闖進農舍內房,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長老,你既然仍稱為幫主,怎麼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
幫主的規矩?」宋長老一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
弟,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請幫主示下。」游坦之道:「你們還當
我是幫主嗎?你想叫我回去,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傳訊,幫主在這裡。」四名弟子應道:「是!
」
轉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炕底下鐘靈和段譽
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已然屍橫就地。宋
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喝道:「你……你……你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
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游坦之又是一拳,宋長老舉拳一擋,「啊」的
一聲慘呼,摔出了大門。
阿紫格格一笑,道:「這人也活不成了!你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將
游坦之負在背上,兩人同到廚房之中,將鐘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吃了起來
。鐘靈在段譽耳邊說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段譽低聲
道:「他們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
去。」鐘靈不願他和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鐘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
抿住了嘴。出了房門,穿過灶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
,「乞嗤」一聲,打了出來。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鐘靈眼見四下裡無處可躲,只灶間後面有間
柴房,一拉段譽,鑽進了柴草堆中,只聽阿紫叫道:「什麼人?鬼鬼崇崇的,快
滾出來!」游坦之道:「多半是鄉下種田人,我看不必理會。」阿紫道:「什麼
不必理會?你如此粗心大意,將來定吃大虧,別作聲!」她眼盲之後,耳朵特別
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柴草堆裡有人!」
鐘靈心下驚惶,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伸手一摸,濕膩膩的,跟著又聞到一
陣血腥氣,大吃一驚,低聲問道:「你……你傷口怎麼啦?」段譽道:「別作聲
!」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邊。」游坦之發出一掌,向柴房疾拍過去,
喀喇喇一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
鐘靈叫道:「別打,別打,我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
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
炕底躲入柴房,這麼移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狂瀉。他一受傷,便即鬥志全失
,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卻道自己命在頃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
阿紫道:「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游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
,躲在柴草堆中,滿身都是血,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眼
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說到「眼睛」,而且是「小
姑娘的眼睛」,更加觸動她心事,問道:「什麼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
嗎?」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說道:「她身上污穢得緊,是個種田人家
女孩,這雙眼睛麼,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鐘靈在炕底上沾得滿頭滿臉盡
是塵沙炭屑,一雙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極,說道:「好!莊公子,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游坦之一驚,
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挖她眼睛?」阿紫隨口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
,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挖了出來,給我裝上,讓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
立即便不睬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個『鐵丑』,那可糟
糕之極了,這件事萬萬不能做。」說道:「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那當真好得
很……不過,你這法子,恐怕……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但她眼盲之後,一肚子
的怨氣,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你沒試過,怎知道不成
?快動手,將她眼珠挖出來。」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鐘
靈二人走去。
鐘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極怕,拔腳狂奔,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
阿紫雙眼盲了,又負上個游坦之,自然難以追上,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鐘靈,
指點時方向既歪了,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機。
阿紫聽了鐘靈的腳步聲,知道追趕不上,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
那男的宰了便是!」
鐘靈遙遙聽得,大吃一驚,當即站定,回轉身來,只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
已流了一灘鮮血,她奔了回來,叫道:「小瞎子!你不能傷他。」這時她與阿紫
正面相對,見她容貌俏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麼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
。
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游坦之雖然不願,但對她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
分違拗,在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當即俯身伸
指,將鐘靈點倒在地。鐘靈叫道:「王姑娘,你千萬別傷他,他……他在夢中也
叫你的名字,對你實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說什麼?誰是王姑娘?」
鐘靈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麼你是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哼,
你罵我『小瞎子』,你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還東問西問幹嘛?乘著這時候還
有一對眼珠子,快多瞧幾眼是正緊。」將游坦之放在地下,說道:「將這小姑娘
的眼珠子挖出來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鐘靈的頭頸。鐘靈嚇得大叫:「別挖
我眼睛,別挖我眼睛。」
段譽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的眼珠,來裝入阿
紫的眼眶,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只因為相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一口
氣,說道:「你們……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咱們……咱們是一家人……更加合用
些……」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麼還不動手?」游坦
之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將鐘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
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喂,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一抬頭,登時
臉色大變,只見山澗房柳樹下站著二男四女。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四個少女
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菊竹四劍。
蕭峰一瞥間,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將段譽抱起,皺眉
道:「傷口又破了,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視他傷
口。虛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
』治傷大有靈驗。」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將「九轉熊蛇丸」喂
他服下。
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鐘
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
驚慌,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鐘靈眼珠,當即放開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你將她打死之後,便將她的囑咐
全然放在腦後了嗎?」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哼了一聲,
並不答話。阿紫又道:「你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沒放在
心上。姊夫,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難道是你
沒本事嗎?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黯然道:「你給丐幫擄去,以致雙目失明,都是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
不起你。」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鐘靈的眼睛,心中甚是氣惱,但隨即
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
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一個同父
同母的好妹子,我們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
己曾說:「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終於又失了一雙眼睛,
不管她如何不好,總是自己保護不周。他想到這裡,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溫
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發百
中,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極鐘靈罵自己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
你也嘗嘗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當下幽幽歎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
我眼睛瞎了,什麼也瞧不見,不如死了倒好。」
蕭峰道:「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爹、媽媽,怎麼又跟這莊幫主在一起了?」
這時他已看了出來,阿紫與這莊聚賢在一起,實出自願,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
話,又道:「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雖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許
多婢僕服侍,就不會太不方便。」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
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我眼睛
瞎了,雖給人謀害不可。」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麼你隨我回南京
去,安安靜靜的過活,勝於在江湖上冒險。」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睛睛不瞎,也悶得要生病,怎麼能
再去呢?你又不肯像這位莊幫主那樣,從來不違拗我的話,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
流離,日子總過得開心些。」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來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幫主
。」說道:「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你可問過他嗎?」
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便靠得住。姊
夫,從前你做過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嗎?」
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哼了一聲,便不再說,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
是否應該任由她跟隨這人品卑下的莊幫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嗎?」蕭峰皺眉道:「你到底想怎樣?」阿紫
道:「我要你挖了這姑娘的眼珠出來,裝在我眼中。」頓了一頓,又道:「莊幫
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你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你來給我辦也好,姊
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對我好些,還是莊幫主對我好。從前,你抱著我去關
東療傷,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我說什麼你是幹什麼。聽倆住在一個帳逢之
中,你不認日夜,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嗎?」
游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
人,自今以後,你別想再碰她一碰。」
蕭峰對他並沒留意,說道:「那時你身受重傷,我為了用真氣替你續命,不
得不順著你些兒。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來助你復明?何況世
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
虛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雙眼,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灸壞了,倘若有
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說不定能復明的。」逍遙派的高手醫術通神,閻王敵薛
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什麼續
腳、換手等諸般法門,卻也曾聽她說過。
阿紫「啊」的一聲,歡呼起來,叫道:「虛竹先生,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
」
虛竹道:「出家人不打誑……」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一紅,
道:「我自然不是騙你,不過……不過……」阿紫道:「不過什麼?好虛竹先生
,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
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
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全壞,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有時候確能復明的。可
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
阿紫道:「那你師伯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
歎了一口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你是編些話來
消遣我。」虛竹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
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裡。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歡,又是擔
心,道:「這這麼一個大男人家,怎地說話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麼『可是
』不『可是』了?」
虛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寶貴,又有誰肯換了給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
容易?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來便是。」
鐘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你們不能挖我眼珠。」
虛竹道:「是啊!將心比心,你不願瞎了雙眼,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
。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頭目血肉,手足腦髓都肯佈施給人,然而鐘姑娘
又怎能跟如來相比?再說,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間頭頭一震:「
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裡,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
是我的『夢姑』。此刻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
,寧可剜了他的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一個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
要,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捨去雙目,則對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道這位鐘姑
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嗎?」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全身發抖,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但見他雖然頭上面上
沾滿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只
是處身子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那「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卻半點也不
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那
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
臉?至於摟摟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摟抱「夢姑」,臉上登時發燒,鐘靈的聲音顯然和「夢姑」頗不相同
,但想一個人的話聲,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著他說
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話,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語音
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鐘靈,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在她臉上輕輕撫
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臉上自然而然現出
溫柔款款的神色。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稍覺寬心。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妹
子和朋友,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神智也漸
漸清醒,什麼換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十分清晰的
傳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一聲,說道:「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麼又叫人來
傷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怎認得你的聲音?昨天聽到爹爹、媽媽
說起,才知道跟我姊夫、虛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原
來是我親哥哥,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
不起!」段譽搖頭道:「什麼大英雄?丟人現眼,貽笑大方。」阿紫笑道:「啊
喲,不用客氣。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時,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見。直
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譽心想倒也不錯,說道:「二
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鐘姑娘的眼珠,卻萬萬碰他不得。她…
…她也是我的親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剛才在那邊山上,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怎麼
一轉眼間,又瞧上這個鐘姑娘了?居然連『親妹子』也叫出來啦,小哥哥,你也
不害臊?」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道:「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鐘姑娘倘
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什麼動她不得?小哥
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中怦怦亂跳,實不知鐘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
是,自然無妨,但如她果真便是「夢姑」,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
了。
他滿臉憂色,等待段譽回答,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這姑娘是你妹子,連她也在說你向王
姑娘討好,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絕不是假的了。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
老三的『師娘』?為什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為什麼你當眾叫
我『親妹子』?」
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你傷害鐘姑娘。你小小年紀,老不是做
好事,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
不肯給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會擺兄長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也不親
親熱熱的,卻教訓起人來啦!」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
轉熊蛇丸」已生奇驗,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裡歇一歇,
商量行止。」段譽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來。鐘靈叫道:「唉喲,你
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音充滿關切之情。蕭峰喜道:「二弟,你的治
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
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恍恍惚
惚,茫茫若失。
眾人走進屋去。段譽上炕睡臥,蕭峰等便坐在炕前。這時天色已晚,梅蘭竹
菊四姝點亮了油燈,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虛竹和鐘靈,對游坦
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惱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毒暗
害,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唯有求懇虛竹,只得強抑怒火。
蕭峰哪裡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順手拉開炕邊的桌子的一隻抽屜,不禁
一怔。段譽和虛竹見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
狗,草編的蟲籠,關蟋蟀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
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只木虎來,瞧著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心中氣悶,伸手卻掠頭髮,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邊
一架紡棉花的紡車。她從腰間拔出劍來,刷的一聲,便將那紗車劈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喝道:「你……你幹什麼?」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
劈爛了它,又礙你什麼事了?」蕭峰怒道:「你給我出去!這屋裡的東西,你怎
敢隨便損毀?」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聲,
額頭撞在門框上。她一聲疼,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一軟,搶上去
挽住她的右臂,柔聲道:「阿紫,你撞痛了嗎?」阿紫回身過來,撲在他懷裡,
放聲哭了出來。
蕭峰輕拍她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
」
阿紫哭道:「你變啦,你變啦!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蕭峰柔聲道:「
坐下歇一會兒,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
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
餘,別說送茶送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等等親呢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當時
阿紫肋骨斷後,無法坐直,蕭峰喂藥、喂湯之時,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積久
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幾口茶,心情也舒暢了,嫣然
一笑,道:「姊夫,你還趕我不趕?」
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陰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
般的兇狠目光,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蕭峰微微一征,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
下,緊咬牙齒。鼻孔一張一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蕭峰心想:「這
人不知到底是什麼來歷,可處處透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一
架破紡車,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蕭峰長歎一聲,說道:「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裡,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紡
車。」
眾人都吃了一驚。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凝目注視。燈火昏黃,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
上。他手掌握攏,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臉上露出愛憐之色,說
道:「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
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隻小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
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裡真高興……」
段譽問道:「大哥,是你救我到這裡來的?」蕭峰點頭道:「是。」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
袍袖一拂,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也停留,轉身飛奔下山。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立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
這一招「火焰刀」勢道凌厲之極,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
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已死於非命。
蕭峰眼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之餘,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
故居中來。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一十八
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然有人居住,而
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僧佛法點化之下
,皈依三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到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
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
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子寺旁的一個山洞
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
在本寺出家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
後一心學佛參禪,願施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
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
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
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
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高僧,卻是神山上人、哲羅
星等一干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
什送客。
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時再得
重會。你當真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嗎?」他以華語向師弟說話,似
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波羅星微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
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
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道:「入門分先後,悟道有遲早,遲
也好,早也好,能參悟更好。」兩人相對一笑。
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
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
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處找你,聽說三弟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
:「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裡。」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
?」蕭峰道:「甚好,甚好!」兩人並肩同行,走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
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
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
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
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
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生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
,料來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
。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
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
。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
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一笑,說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
倍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
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人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
其間,實在大大的不便。」蕭峰哈哈大笑,說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嗎?」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
。」蕭峰道:「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
,便難以活命。二弟,日後你嚴加管教,倘若他們死不肯改,一個個轟了出去便
是。」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
下淚來。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出丐幫
,普天下英雄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
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不錯,不錯。如來當年在王捨城靈鷲山說法,靈
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一日,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
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
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鐘靈的眼珠,幸得
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
到。」虛竹道:「混亂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
譽道:「二哥,不必客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
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
蕭峰歎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
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
蕭大俠,不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
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
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虛竹一到喬
三槐屋中,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
。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想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之極,只怕此後會
面,再也不會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歎了口氣。
鐘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嗎?」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鐘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這番相
思,將來渺茫得緊。」鐘靈道:「我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
:「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
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麼歎氣,你不知道嗎
?歎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裡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歎氣。我哥
哥卻長吁短歎,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無法挖到鐘靈的眼珠,便以言語
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鐘靈一聽之下,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
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
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
睬自己,更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鐘……鐘……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
鐘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鐘姑娘」,顯得甚是親熱,登時
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
說她「胡說」、「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
,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
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
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有什麼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麼話,鐘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
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是要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
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淒然欲
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
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鐘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
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
又道:「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
一幫女人,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鐘姑娘便是夢姑,
早已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裡。」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和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
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蘭劍進來
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
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點架子,對他頗有
好感,聽他又問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
玩笑呢,你卻也當作了真的。」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
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間,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麼事都不必隱瞞。
」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到
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麼能跟段
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
們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裡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
閣的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
書、覓藥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
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
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叫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
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麼?」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麼。」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
在途中遇到一們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
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紀,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
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你為什麼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
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婢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的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
實則便似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
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他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
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沒有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頭,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
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嚥入腹中,房裡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
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鐘靈瞧去,只見她怔怔
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中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
我和夢姑,是在西夏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
弟既不肯說她住在哪裡,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
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
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
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傑畢集靈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
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
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
在身邊,他未曾飲酒之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
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
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
快嘴丫頭要是一意為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
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
答允。」
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
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
沒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
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
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
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
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二十餘年來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
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了驢車,讓段譽和游坦之臥在車裡養傷。游坦之
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
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
是跟隨在蕭峰身邊。游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
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癒,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
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
海鱷神、雲中鶴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
鐘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
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
鐘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鐘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
起來十分尷尬,既傷鐘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
鐘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
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
言冷語的譏嘲於她,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
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游坦之
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
,虛竹替他醫腿,看臉色仍是悻悻然,一個「謝」字也不說。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
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麼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
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
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
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身還禮,問道:
「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
膘一按,已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道自己內力決計不及
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里
,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之極,鞭柄來得十分迅
速,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拍的一聲,已打中他肩
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
,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
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
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
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
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在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
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
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靈州之
後,呈遞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
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
:「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
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應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
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
想王姑娘定然隨之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
梁不正下樑歪,他自己怎麼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
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
。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女兒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
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沒有囑咐你找我
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的心,
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親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
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
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
,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要做西夏的駙馬不
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癒,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
下的英雄好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
,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我們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
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
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
的書法,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
蒙賜珍物,更是不敢當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嗎?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
我爹爹是怕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你們兩個。你們這麼一口答應,可上了我爹爹的
當了。」
蕭峰微微歎了口氣,說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
「你嘴裡自然這麼說,誰知道你心裡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你忠厚老實,不似
我哥哥這麼風流好色,到外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
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
,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
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
來一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
當今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
安。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
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
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
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倖之想,齊往靈州進發。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
,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
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
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銀錢,
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麗都,以圖
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
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
臂以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
摔跌,便是被人打傷,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
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臉色灰敗,大是慚愧,低
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道:「前面有人打架嗎?怎地有好
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
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
?」
那人向她惡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
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蘭劍道:「竹妹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
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
大道行,便想上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嘛不闖過
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
,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奔馳,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
,霎時之間便到了眼前。四人見蕭峰眾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
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
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
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
:「喂,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嗎?」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姑娘,要過去
沒有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
,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
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
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桿,一個雙手各提
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說。有的說:「
借光,我們要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
買路錢嗎?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
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
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
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附馬?
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
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
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將好將
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噹的一聲呼,長劍登
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
八丈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
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
漢腿上吹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
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
,骨溜溜地向山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走
了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琿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
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
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
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
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句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
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
,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嗎?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
女人?」
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
字,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裡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
,果真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
…我……」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虛竹叫道:「三弟,小心傷口!」和巴天
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了上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朱丹
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
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及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
,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個女子。
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
來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的
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
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
」
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
!」一面說,一面指著段譽,喝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
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
其詳。」
那老漢道:「吐蕃國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了八月中秋再開
。在中秋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
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
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
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這許多囉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柄
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只聽得拍拍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
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道:「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你
放暗器嗎?」木婉清大吃一驚,急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
他們不死。」那持柞大漢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
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
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
將雙錘並於雙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
這兩名大漢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
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
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
蕭峰飛身下鞍,躍到持杵大漢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
哈大笑,說道:「大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
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
內力一盡,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
打死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也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
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親妹子,
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姊姊,你說笑了,
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
,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嗎?怎麼不替我引見
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
。」
木婉清怒道:「我哪來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逕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當真
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
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
上了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簌簌的便滾將焉。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
伙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
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
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
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你雖
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
,明知木婉清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
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你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
上靈州去?是去招駙馬嗎?這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
,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
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別盡騙我
。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嗎?」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的好爹爹
,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
要上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
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
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
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
。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
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洩漏出去。爹爹
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
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
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我
和爹爹一樣嗎?見一面,愛一個,到後來弄得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
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歎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
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
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31 PM
第四五回 枯井底 污泥處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替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
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並未行過正式收養之禮,是以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里,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
的聲音,似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鐘靈叫道:「咱們快去
瞧瞧,你徒弟為人倒也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
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一片密林,對面懸崖之
旁,出現一片驚心動魄的情景: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生著一株孤零
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幹臨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桿棒搭在枝幹上
,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慶。
他左手抓著桿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桿棒,那根桿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
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長髮,乃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
蕩,著實凶險,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的深谷。谷中
萬石森森,猶如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有人墮了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風
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
向眾人,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聲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
去。將到松樹之前,只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
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那矮胖子毫不理
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樹上砍去,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
以六脈神劍傷他,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
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全
然見不到。幸好那松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
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說什麼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
希奇古怪的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了。」那胖子
道:「這是我種的樹,我喜歡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來睡,你管得著嗎?」說著
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南海鱷神的大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
,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制止他再說。」虛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一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撐在那矮胖子之
前,卻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
森然道:「誰也不可過來!」
木婉清從來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
啊」的一聲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你快制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樹。」游坦
之冷冷的道:「我為什麼要制住他?有什麼好處?」段譽道:「松樹一倒,下面
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凶險,縱身躍將過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
、南海鱷神等拉上來。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
此後學到一身本領,便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到底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
段延慶對他總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陰寒之氣隨伴著掌風直
逼而至。虛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
神還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卻對準松樹的枝幹拍落,松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
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不要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莊幫主,你跟
誰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你給我什麼好處
?」段譽道:「什……什麼好處都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什麼。絕不討價
還價,快,快,再遲得片刻,可來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這胖子後,立
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你和蕭峰、虛竹一干人,誰也不得阻攔。此事可能答允?
」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復明,跟了你離去,她的眼睛怎
麼辦?」游坦之道:「虛竹先生能替她施術復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
」
段譽道:「這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一斧,一斧的不斷砍那松
樹,心想此刻千鈞一髮,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
……你……快……」
游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一
聲斷喝,雙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極是威猛,游坦之這一掌中
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為異常詫異,似
乎見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難以相信的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
成一團,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會,才聽得騰的一聲,自是他身
子撞在谷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鬱,眾人想像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忍不
住身上一寒。
虛竹飛身躍上松樹的枝幹,只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在樹枝之中,全憑一股
內力粘勁,掛住了下面四人,內力之深厚,實是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
,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面大加稱讚:「小和尚,我早知你是個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
兒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兒。既是岳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若不
是你來相助一臂之力,我們在這裡吊足三日三夜,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雲中
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麼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
持不住之時,右手一鬆,放開你的頭髮,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
在急難之中,還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一一提起,最
後才拉起王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
,現出雲中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兇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鐘靈都曾意圖非禮
,每一次都蒙南海鱷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
說道:「大哥,二哥,這個雲中鶴生性奸惡,咱們把他殺了罷!」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你
這個……你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你老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然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
逾恆之狀,木婉清一一瞧在眼裡,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
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只見她雙目慢慢睜開
,「嚶」的一聲,低聲道:「這是在黃泉地府嗎?我……我已經死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你這個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
個個都是死鬼?你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
。不過時日無多,依我看來,你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你幾
聲小妞比較上算。喂,我說小妞兒啊,好端端地幹甚麼尋死覓活?你死了是你自
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一條性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
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
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一會。」王語嫣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你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
啦。」
段譽吃了一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什麼?難道……難道……」斜眼向
雲中鶴瞧去,見到他暴戾兇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
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鐘靈走上一步,說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鱷神一見大喜,大聲道:「
小師娘,你也好!我現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鐘靈道:「你別叫我小甚
麼的,怪難聽的。岳老二,我問你,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麼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
兒惹的禍嗎?我呵他的癢!」說著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
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一次雲老四變了性
,忽然做起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是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
走到這裡,剛好見到這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
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兇極惡的傢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
雲中鶴怒道:「你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
貌姑娘,見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捨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你奶奶的,岳老二當你變性,伸手救人,
念著大家是天下著名惡漢的情誼,才伸手抓你頭髮,早知如此,讓你掉下去摔死
了倒好。」
鐘靈笑道:「岳老二,你本來外號叫作「兇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
好事的,幾時轉了性啦?是跟你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絕不轉性,絕不轉性!只不過四
大惡人少了一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髮,給他一拖,不由得
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
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一拖一拉,一扯一帶,將段老大也給牽了下來。他一杖甩
出,鉤住了松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了個吐番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
便砍松樹。」
鐘靈道:「這矮胖子是吐番國人嗎?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
數二,不,不,數三數四的高手,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
招駙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准閒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播國的王
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駙馬,只准他小子
一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一架,打死十來個吐番武士。所以嘛
,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番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
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你們還是做夫妻罷,你不用尋死啦
!」
王語嫣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說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
頭撞死在這裡。」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岳老
三,你不可……」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別
再胡說八道。不過你救人有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你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
少了?這位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鐘
靈。
木婉清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
注的瞧著虛竹救人,這時才發現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譽道:「大哥,
他們走了嗎?」
蕭峰道:「他們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
,不知阿紫隨游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西
而去,轉頭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靈州
。
鐘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走進阿紫原先坐的驢車之
中。
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
州,河西有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綏遠一帶。其地有
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國所佔的正是河
套之地。
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虛巖,
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斬不入,用鉤索鉸聯,雖死馬上
,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衝擊之,步兵挾騎以進。」西夏皇帝雖是
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
時徙。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然遠遠不及。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靈州本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來的好漢
豪傑不計其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
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在東廂,女子作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
著?心中只想:「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
,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一片清光,舖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
,走到庭院之中,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月亮將圓未圓,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
時盛暑初過,但甘涼一帶,夜半已頗有寒意,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隱隱覺
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知是日間奔得急了,觸動了傷處,不由得又想:「她為
什麼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
王語嫣的模樣。段譽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當即展開輕
功,搶了過去。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
面容,果然便是王語嫣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
次重會,仍然絲毫不假辭色,想必餘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
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你唐突佳人,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
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自怨自歎,越思越覺自己罪過深重。世上如果
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
去,段譽凝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是憐惜
,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
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
是我段譽的不是,千萬請你擔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氣,我只好給你跪下了。
」他說到做到,雙膝一屈,登時便跪在她面前。
王語嫣嚇了一跳,忙道:「你……你幹什麼?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
成甚麼樣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
奇道:「我原諒你什麼?怪你什麼?那干你甚麼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
,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
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只逃跑,絕不還手。」王語嫣頓了頓腳,歎道
:「唉,你這……你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譽道:「如此說
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
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
王語嫣為了他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
開心,可是她偏偏說:「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
順著衣衫滾了下去,段譽胸口一熱,說道:「姑娘,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
我說了。我盡心竭力,定然給你辦到,總是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抬起頭來,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
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
待我很好,我心裡……我心裡自然很感激。只不過這件事,你實在無能為力,你
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甚麼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
,他們都在這裡,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甚麼事,諒無不
允之理。姑娘,你究竟為什麼傷心,你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
,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
對,輕輕說話,聲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
說甚麼……甚麼為了興復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一說了這幾句話,一回
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
歡還是難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
,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
我便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須我得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
。她喜歡清靜,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如何?
」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一顫,退後一步,見到段譽滿臉喜色,嗔道:「你……你……我
還當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說了,哪知道你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
「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
教我天雷劈頂,萬箭攢身。」
王語嫣道:「你沒有壞心,也就是了,誰要你發誓?那麼你為什麼高興?」
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只因慕容復娶了西
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一見傾心,情致殷
殷,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滿腔情意,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
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譽
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你雖不是笑我,卻也是
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譽心中一驚,暗道:「段譽啊段譽,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
之心?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眼見她楚楚可憐之狀,只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
安喜樂,自己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只想
,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相處,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
,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段譽之樂,其實正是他王語嫣之悲。
我只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
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嗎?你生我的氣嗎?」段譽道:「不,不,我
怎會生你的氣?」王語嫣道:「那麼你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一件事
。」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
儻瀟灑,威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
青梅竹馬,鍾情已久,我更加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
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好的,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後,
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她內心深處,仍會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
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你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
去做西夏駙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語嫣吃了一驚,說道:「不!那怎麼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會聽你
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妻間情投意
合,兩心相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
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
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一千年仍
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豈可做那薄倖郎君,為天下有情
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說得我這麼好,
那是你有意誇獎,討我喜歡……」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一出口,便想
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誠
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也被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
:「你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
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你這麼做,又為了
什麼?於你能有甚麼好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
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
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一時感動,隨即淡忘,歎了口氣道:「你不知
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興復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
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
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
段譽沉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
復國,這件事……這件事……倒是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
只覺便是為她上刀山,下油鍋,業是閒事一樁,一挺胸膛,說道:「你放一百二
十個心,讓我去做西夏駙馬。你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什麼?」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來做。」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復無法還手,心想他的
武功確比表哥為高,如果他去搶做駙馬,表哥倒真的未必搶得到手,低低的道:
「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過這樣一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譽道:「
那又有甚麼干係?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語嫣道:「你剛才說,也不知那
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
…太委屈了你?」
段譽當下便要說:「只要為了你,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
想:「我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
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
,跟你全不相干。」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一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
癡心,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
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來,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
……我……今生今世,難以相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再業說
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一次,但過去都是不得
不然,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
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時之間,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
,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麼待我,別說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
主,吐番公主,高麗公主一起娶了,卻又如何?他重傷未癒,狂喜之下,熱血上
湧,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子搖了幾搖,一個側身,
咕咚一聲,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語嫣大吃一驚,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麼一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
奔出來。見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尷
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
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甚麼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巳牌
時分,他匆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
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
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沓,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
原來是西夏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
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只是他
囑咐眾人不可洩漏他的身份,和虛竹等一干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你是甚麼東西,居然也
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你還是夾著尾
巴早些走罷!」巴天石等一聽,都是怒從身上起,心想什麼人如此無禮,膽敢上
門辱罵?
開門一看,只見七、八條粗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
雅,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只是在門口一站。只聽那幾條
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
何,似乎是吐番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
的開了,搶出兩個人來,一穿黃衣,一穿黑衣,指東指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
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
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一個正是風波惡,
一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
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
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風波惡一陣風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
哎喲幾聲,幾名吐番武士漸逃漸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番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
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
熱鬧呢,還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
」包不同臉色一變,說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嗎?」巴天石道:「正是。
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面為君,與西夏結
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
同臉色更是難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
鳳,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拼?」風波惡衝進門來,說道:「三哥,何必多
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
下風,這就認輸別過。」一舉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
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還得參與一場甚麼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未曾痊癒,他的
武功又是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
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
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
陣?倘若旁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把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
打聽明白,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你一碗,我一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
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過,想要授他一種運氣的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
段譽對內功、外功全是一竅不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道無法可施,只
得搖了搖頭,舉碗大口喝酒。虛竹和段譽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
時,段譽已經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朦朦朧朧的醒轉,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
他心中一凜:「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
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會不會又在外面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
,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是誤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
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段公子,你過來,我有
話跟你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一跳,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
,突覺背心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嗎
?」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一談。」果然便是慕容復。段譽
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罷!」慕容覆道:「放手倒也不必。」
段譽突覺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被慕容復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
屋頂。
段譽若是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一叫
之下,王姑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絕不會怪她
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復提
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中秋將屆,月色澄明,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
街道,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復奔得一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聲,段譽肩腰
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的爬
起身來,道:「慕容兄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復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段譽臉上一紅,囁嚅道:
「也……也沒甚麼,只不過剛巧撞到,閒談幾句罷了。」慕容覆道:「你男子漢
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一
激,不由得氣往上衝,說道:「當然不必瞞你,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你一勸。
」慕容復冷笑道:「你說要勸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
心相悅。你又想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
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我表妹的美意,
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卑鄙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一句,段譽吃一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
說了?」慕容覆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
了?」
慕容復冷笑道:「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段譽
奇道:「我騙你什麼?」
慕容覆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
好了一套說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復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難道會墜入你的
彀中?你……你當真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歎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
娘和你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復冷笑道:「多謝你
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素無交情,你何必這般來善禱善頌?
只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
」
段譽怒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是大理王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沒
將這個『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你,榮華富貴,轉瞬成
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
你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復卻不生氣,只冷冷的道:「你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
」
段譽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誠意,那也由你,總而言之,我不能讓你娶
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覆道:「你不許
我娶?哈哈,你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樣?」段譽道:「我自
當盡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個人無能為力,便請朋友幫忙。」
慕容復心中一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
,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有時不
靈,未能得心應手,總算還可乘之以隙,當即微微抬頭,高聲說道:「表妹,你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滿地清光,卻哪裡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
神張望,似乎對面樹叢中有甚麼東西一動,突然間背上一緊,又被慕容復抓住了
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你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
,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復冷笑道:「對付你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去
,想找個坑穴,將他一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一口枯井,舉手
一擲,將他投了下去。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復正待要找機塊石頭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裡面活活餓死,忽聽得一個
女子聲音道:「表哥,你瞧見我了?要跟我說甚麼話?啊喲,你把段公子怎麼啦
?」
正是王語嫣。慕容復一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
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後心要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
情景都瞧在眼裡,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
後,兩人的一番爭辯,句句都給她聽見了。只覺得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確是出
於肺腑,慕容復卻認定他別有用心。待得慕容復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
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沒有受傷?」
段譽被摔下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
聽不到回答,只道段譽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這一次又確
是為著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來,叫道:「段公子,你……你怎麼……
怎麼就這樣死了?」
慕容復冷冷的道:「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
勸於你,聽不聽在你,又為甚麼要殺了他?」慕容覆道:「這人是我大對頭,你
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力,阻我成事嗎?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面,難
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
對,我早已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容復冷笑道:「哼,哼!自認不是
!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我慕容復行走江湖,人人在背
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後怎麼做人
?」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一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
,姑丈也開導過你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
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聞應聲。
慕容覆道:「你這麼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一酸,說道:「表哥,我對你一片真心,難道……難道你還不信
嗎?」
慕容復冷笑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
身露體,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什麼?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
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你卻指點於他,和我為難,你
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哈哈,哈哈!」說到後來,只是一片大笑之聲。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幪面的……
幪面的西夏武士……」慕容覆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
。」
王語嫣低聲說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說:『要是我一朝
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復冷笑
道:「你雖早該知道,可是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
途遇雨,濕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覆道:「好一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
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你毫不躲閃。那時我說甚麼話了,你可記得嗎?只怕
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見耳去。」
王語嫣心中一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幪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
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的道:「那時候……那時候……你也是這般
嘿嘿冷笑,說甚麼了?你說……你說……『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
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復說的是:「卻不是叫你
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慕容覆道:「那日你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你便決意殺我為他
報仇。王姑娘,我聽了你這句話,這才饒了他的性命,不料養虎貽患,教我在少
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面。」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
,顫聲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
……我要是知道了,決計……決計不會說的。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一向很
好。」
慕容覆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認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
了嗓子,你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嘿嘿,你於武學之
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們的門派家數,可是我跟這小子
動手百餘招,你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實有一點點疑心,不
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
慕容復心下更是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
的意料,說道:「那日你道:「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
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
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是遠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你
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裡跟你陪不是啦。
」
說著躬身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
在心上。我從小敬重你,自小咱們一塊玩兒,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從來不會
違拗於你。當日我胡言亂語,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一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復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
大是不快,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總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這
時聽她軟語相求,月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的對著自己
,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當日言語衝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
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
「表哥,你生我的氣,儘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復抱
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她低聲軟語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髮,
柔聲道:「我怎捨得打你罵你?以前生你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道:
「表哥,你不去做駙馬了罷?」
慕容復陡然間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復,你兒女情長,英雄
氣短,險些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哪裡還說得上干「
打天下」的大業?」當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你我緣分
已經盡了。你知道,我向來很會記恨,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是難以忘記
。」
王語嫣淒然道:「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覆道:「我不生你的氣,
可是……可是咱們這一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份。」王語嫣道:「那你是決
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復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
王語嫣萬念俱灰,仍問:「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從此不再理我?」慕容
復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
志,藉故落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
親口所拒,傷心欲狂,幾乎要吐出血來,突然心想:「段公子對我一片癡心,我
卻從來不假以辭色,此番他更為我而死,實在對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這
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巖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
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當下慢慢走向井邊,轉頭道:「表哥,祝你得遂心
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
」
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聲,伸手一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
,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復有何憾?何況她自幼
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一個克制不住,種下了甚麼孽緣,興復燕國的大計便大
受挫折了。
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
。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
至親,眼見我踏入死地,竟絲毫不加阻攔,連那窮兇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此
人竟然涼薄如此,當下更無別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
縱身一躍,向井中倒衝了下去。
慕容復「啊」的一聲,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她,
原是輕而易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歎了口氣,搖搖頭,
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結為夫婦,但死而同
穴,也總算得遂你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復一驚:「怎地有人到了
我身邊,竟沒知覺?」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過身來,月光之下,但見一個淡淡
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復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麼人?這般
戲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與慕容復掌力一對,又向外飄開丈許,
這才落下地來,卻原來是吐番國師鳩摩智。
只聽他說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甚麼得遂她心願,慕容
公子,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罷?」慕容復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你來多
管閒事?」鳩摩智道:「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況你想做
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覆道:「莫非你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
尚做駙馬,焉有是理?」慕容復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國存心不良,那你是為你
們小王子出頭了?」鳩摩智道:「甚麼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
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覆道:「我要娶西夏公
主,乃是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靈州道上
,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傢伙打發去,
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面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心煩。那是為閣下清
道啊,有何不妥?」
慕容覆道:「果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番國小王子,是要憑一己功夫和
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復見他一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由得起疑,說道:「貴國小
王子莫非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
我的徒兒,武功還算不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還是有的。」
慕容復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問,他未必肯答,還是激他一激。」
便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
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甚麼必勝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
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一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
法子高明。」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的成算,卻是
沒有,便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你說了,你卻不說,豈不是
上了你的當?」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簪
妄一些,總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你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嗎?」
慕容復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還請恕罪則個。」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你既自認晚輩,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
能佔你的便宜了。吐番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一個想跟我
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既然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
不中選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復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
不淺,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
慕容覆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
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一手一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會下
嫁一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他說到最後「英雄好漢」四字時,聲
音拖得長長的,大有嘲諷之意。
慕容復心下大怒,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
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
復一驚,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
聽鳩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你要是速離西夏,那
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復哼了一聲,道:「那是她自己
投井殉情,跟我有甚麼相干?」口中說話,目不轉睛的凝視地下的影子,只見鳩
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復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的蓄勢
作態?難道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嗎?」再一凝神間,只見他褲管、衣角,也
都不住的在微微擺動,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他一轉念間,驀地想起:「
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又
去強練甚麼《易筋經》,又說他『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
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鐘,奇禍難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
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假。」想到
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甚麼剜去
雙目,斬手斷足。」
但究是不能確定,要試他一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鳴,聲音可怖之極,伸手便向慕容復抓
來,喝道:「你說什麼?你……你在說誰?」
慕容復側身避開。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月光照到他臉上,只見他雙目通
紅,眉毛直豎,滿臉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氣雖然兇猛,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
的惶怖。
慕容復更無懷疑,說道:「我有一句良言誠意相勸。明王即速離開西夏,回
歸吐番,只須不運氣,不動怒,不出手,當能回歸故土,否則啊,那位少林神僧
的話便要應驗了。」
鳩摩智荷荷呼喚,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大叫:「你……你知道
什麼?你知道什麼?」慕容復見他臉色猙獰,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
不由得暗生懼意,當即退了一步。鳩摩智喝道:「你知道什麼?快快說來!」慕
容復強自鎮定,歎了一口氣,道:「明王內息走入岔道,凶險無比,若不即刻回
歸吐番,那麼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
鳩摩智獰笑道:「你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當真胡說八道。」說著左手一探
,向慕容復面門抓來。
慕容復見他五指微顫,但這一抓法度謹嚴,沉穩老辣,絲毫沒有內力不足之
像,心下暗驚:「莫非我猜錯了?」當下提起內力,凝神接戰,右手一擋,隨即
反鉤他手腕。鳩摩智喝道:「瞧在你父親臉上,十招之內,不使殺手,算是我一
點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擊出,直取慕容復右肩。
慕容復飄身閃開,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中間竟無絲毫空隙。慕容復雖
擅「斗轉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
招,下半招倏生變化,慕容復要待借力,卻是無從借起,只得緊緊守住要害,待
敵之隙。
但鳩摩智招數奇幻,的是生平從所未見,一拳打到半途,已化為指,手抓拿
出,近身時卻變為掌。堪堪十招打完,鳩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認命罷!」
慕容複眼前一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左邊踢來一腳,右邊擊
來一拳,前面拍來一掌,後面戳來一指,諸般招數一時齊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
,只得雙掌飛舞,凝運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呼呼聲聲,越喘越快,慕容復精神一振,心道:「
這和尚內息已亂,時刻一久,他當會倒地自斃。」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招數卻
也跟著加緊,驀地裡大喝一聲,慕容復只覺腰間「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
時一痛,已被點中穴道,手足麻軟,再也動彈不得。
鳩摩智冷笑幾聲,不住喘息,說道:「我好好叫你滾蛋,你偏偏不滾,如今
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處置你才好?」撮唇大聲作哨。
過不多時,樹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鳩摩智
道:「將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復身不能動,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適才我若和表妹
兩情相悅,答應她不去做甚麼西夏駙馬,如何會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後,
還有甚麼興復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聲來,願意離開靈州,不再和吐番王子
爭做駙馬,苦在難以發聲,而鳩摩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饒,
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過慕容復,其中一人拔出彎刀,便要向他頸中砍去。
鳩摩智忽道:「且慢!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相識,且容他留個全屍。你們
將他投入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幾塊大石來,壓住井口,免得他衝開穴道,爬出
井來!」
吐番武士應道:「是!」將慕容復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見有大巖石,當
即快步奔向山後去尋覓大石。
鳩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氣,煩惡難當。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
還沒下少室山,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當即停步調息,卻覺內力運行艱難,不禁
暗驚:「那老賊禿說我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戾氣所鐘,本已種下禍胎,再練『
易筋經』,本末倒置,大難便在旦夕之間。莫非……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當真
應驗了?」
當下找個山洞,靜坐休息,只須不運內功,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
使勁,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這才緩緩南歸。途中和吐番傳遞訊
息的探子接上了頭。得悉吐番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靈州求親,應聘駙馬。
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帶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銀珠寶、珍異玩物、名馬寶
刀。名馬寶刀進呈給西夏皇帝;珍異玩物送給公主;金銀珠寶用以賄賂西夏國的
后妃太監、大小臣工。
鳩摩智是吐番國師,與聞軍政大計,雖然身上有病,但求親成敗有關吐番國
運,當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爭駙馬的敵手。在
八月初十前後,吐番國的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
回去。來者雖眾,卻人人存了自私之心,臨敵之際,互相絕不援手,自是敵不過
吐番國武士的圍攻。
鳩摩智來到靈州,覓地靜養,體內如火之炙的煎熬漸漸平伏,但心情略一動
蕩,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得到後來,即令心定神閒,手指、眉毛、
口角、肩頭仍是不住牽動,永無止息。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平日離群索
居,極少和人見面。
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說慕容復來到了靈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
幾個吐番武士。鳩摩智心想慕容復容貌英俊,文武雙全,實是當世武學少年中一
等一的人才,若不將他打發走了,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諸武士無
人是他之敵,非自己出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復早就深知,多半不用
動手,便能將他嚇退,這才尋到賓館之中。
他趕到時,慕容復已擒住段譽離去。賓館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監視,鳩摩智
問明方向,追將下來。他趕到林中時,慕容復已將段譽投入井中,正和王語嫣說
話,一場爭鬥,慕容復雖給他擒住,鳩摩智卻也是內息如潮,在各處經脈穴道中
衝突盤旋,似是要突體而出,卻無一個宣洩的口子,當真是難過無比。
他伸手亂抓胸口,內息不住膨脹,似乎腦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脹大,立
時便要將全身炸得粉碎。他低頭察看胸腹,一如平時,絕無絲毫脹大,然而週身
所覺,卻似身子已脹成了一個大皮球,內息還在源源湧出。鳩摩智驚惶之極,伸
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處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導引內息從三洞孔中洩出
,三個洞孔中血流如注,內息卻無法宣洩。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
務得,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和《易筋經》,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
惶懼,但究竟多年修為,尤其於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當下神智卻不錯亂,
驀地裡腦海中靈光一閃:「他……他自己為甚麼不一起都練?為甚麼只練數種,
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語投機,一見如
故,卻又如何有這般大的交情?」
鳩摩智這時都遭逢危難,猛然間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絕技秘訣」相
贈的用意。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他原是疑竇叢生,猜想對方不懷好意,但展
閱密訣,每一門絕技都是精妙難言,以他見識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詳試秘笈
,紙頁上並無任何毒藥,這才疑心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一項,對慕容博
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惡毒:「他在少林寺
中隱伏數十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那一日他與我邂逅
相遇。他對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一來是要我試上
一試,且看盡練之後有何後患;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番國和大宋相
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至於七十二項絕技的秘笈,他另行錄了
副本,自不待言。」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想到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
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一明白慕
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
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
,猛力又擊出一拳。這一拳打出,內息更是奔騰鼓蕩,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
毛孔中衝將出來,偏生處處碰壁,衝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
一抄,已自不及,急忙運起「擒龍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
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只是向外膨脹,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拍的一聲
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
便是那本《易筋經》。
他知道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此禍
患,自非從《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當
下便不加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麼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
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一招「回風
落葉」,護住週身要害。殊不知內息即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
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
,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
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全,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
轉,俯地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
軟泥高積。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
紮著站起,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
師!」
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鳩摩智道:「我在這裡!」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哪裡還發得出聲
來?
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話聲。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
知哪裡去了?」另一個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
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越是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
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轟隆之聲大作,
四名吐番武士將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
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
,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
井口,別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
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
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如臭
皮囊,色無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
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讚歎。但此刻身
入枯井,頂壓巨巖,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
同,甚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
實,心有罣礙,生大恐怖,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
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
正是那本《易筋經》。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
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番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
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
來她沒有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
困境。」
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得能和你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
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甚麼兜率天、
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
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乘
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
泥,反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生這麼巧,腦
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
嫣跌入他的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裡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
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
你的心願。」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
說道:「什麼?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我真是糊塗透頂,你一直待我這麼好
,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
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
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胸口,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實在大大不妥
,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連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
從權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
心腸,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
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意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
間,內心卻已起了大大的變化,當時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
與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喜。她向來嫻雅守禮,端莊自持,但
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你
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爺有
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想必你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不由
得嬌羞無限,將臉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蕩蕩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
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裡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
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
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
嗎?」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
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
之中。她自幼癡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刻,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
味。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王姑娘,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我可沒有聽
見。」
王語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卻原來也會使壞。你明明聽見了
,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說。」
段譽急道:「我……我確沒聽見,若叫我聽見了,老天爺罰我……」他正想
罰個重誓,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王語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聽她說道:「
不聽見就不聽見,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卻值得罰甚麼誓?」段譽大喜,自從識
得她以來,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便道:「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什麼話
?」
王語嫣道:「我說……」突覺一陣靦腆,微笑道:「以後再說,日子長著呢
,又何必急在一時?」
「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這句話鑽進段譽的耳中,當真如聆仙樂
,只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麼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
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
在一起嗎?」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
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
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
才知道,這世界上誰是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
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
呢,這也難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
,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壞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
帝,別的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來,道:「
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我雖是個愚蠢女子,卻絕不是喪德敗行之人,今日我
和你定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有虧名節?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
厚意?」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拍的一聲響,重又落
入污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
間頭頂呼呼風響,甚麼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邊一靠,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復。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
,當時就算天崩地裂,業是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
是充耳不聞。驀地裡慕容復摔入井來,二人都吃了一驚,都道他是前來干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什麼?我此身已屬段公子,你若要
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復來加害自己,只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
復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
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決計
不再勸阻。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慕容復被鳩摩智點中了穴道,能聽能言,便是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說,
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
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
,咱們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
段譽宅心仁厚,王語嫣天真爛漫,一般的不通世務,兩人一聽之下,都是大
喜過望,一個道:「多謝慕容兄。」一個道:「多謝表哥!」
慕容覆道:「段兄弟,咱們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駙馬,你便不再從中
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我但得與令表妹成為眷屬,更無第二個心願,便是做
神仙,做羅漢,我也不願。」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喜樂無限。
慕容復暗自運氣,要衝開被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無法辦到,卻又不願求
段譽相助,心下憤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時,表妹早就奔
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復躺在泥中,卻並不
站起。她只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既恐慕容復另有計
謀加害段譽,又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復心神一亂,穴道更加不易解開,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被封的穴
道,手扶井欄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部《易筋經
》,黑暗中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向旁一讓。幸好這麼一讓,鳩摩
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鳩摩智拾起經書,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
蕩漾,只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無法止歇,
內息鼓蕩,神智昏亂,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有時力
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甚是害怕,緊緊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
:「他當真瘋了!」慕容復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好好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
。」
鳩摩智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
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一
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
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
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
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實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
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
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復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
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
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
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王語嫣叫得聲嘶力竭,慕容復只作沒有
聽見。
王語嫣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鳩摩智又是氣喘,又是大笑,使力扼
緊段譽的咽喉。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33 PM
第四六回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辰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
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
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
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
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
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
一走了之。」
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
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
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
差。」
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
,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歎
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
,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
,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說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
,半點頭緒也無。
傍晚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
事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
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
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
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
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
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
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歎:「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
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
:「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
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
錯。」
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
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嗎?」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
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
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
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
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
,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
?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
蘭劍:「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
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
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
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
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
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
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
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
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
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絕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
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
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凶險,萬一露出破綻,木
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
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
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
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
和旁人卿卿我我,快活猶似神仙,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
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
,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
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她生氣了。」朱丹臣搖
頭:「木姑娘生氣,絕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
次日眾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銹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
料想大都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
武士還在盡力為小王子清除敵手。至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
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
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中有氣。」
鐘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
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嗎?」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
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鐘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
太嬌,臉上又有酒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
鐘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
,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
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
,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
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
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
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
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為人
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語嫣
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
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
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
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
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
也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
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
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蕭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當盡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
隨從。鐘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
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
關。」鐘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
也要去爭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
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
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蕭峰微笑道
:「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
,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鐘
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
?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嗎?」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
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鐘靈這才
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
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
,桌椅均舖銹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舖紫緞。東邊席
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
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
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
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
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眾人絡繹進來
,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
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
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
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
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
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
」
眾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
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
、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
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
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
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將上
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
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
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
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
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
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
下一根大骨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
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
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
出,掌風到處,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
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
俐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
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
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
,大都拿著奇形狀的兵刃。一個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
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
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
當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
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
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
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
眾武士前赴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眾人。赫連鐵樹
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鍛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
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
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
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
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
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
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
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
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
連鐵樹:「你帶路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
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
,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
來。
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
笑道:「沒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
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
婉清略加注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
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
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嗎?我
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
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拼
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蕩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
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
,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
碰到段譽拇指與手腕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
。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
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
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
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
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
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
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
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
,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
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洩。原來段譽的「北
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
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
「看來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
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
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
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拼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
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懊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
,似乎是西夏的鄉夫。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
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
石,搬了幾下搬不動,不免逕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
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
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
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
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
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
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
怕,但終於為錢為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
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
死屍,登時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
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
,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
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回家
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
,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
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
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
,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
:「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
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
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
,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
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
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
喜,又覺得自己被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
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
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
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
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凶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
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
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
下何德何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
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歎道:「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
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
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
,同情之心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己然廢於一旦。他原
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
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
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利之鎖,將
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
?」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
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
,比什麼都喜歡。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
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
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
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
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
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
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
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
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嗎?」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
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
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
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
,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
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
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
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
」
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
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
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
喜,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
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
,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
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
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
道:「不如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
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
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乾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
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咎之
意,反而極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
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
了我不少時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
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
場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
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
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
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
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覆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
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
他……他……段公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嗎?」
心想:「看來這書獃子呆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
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糊塗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
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絕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絕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
丈夫一言既出,絕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
。」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
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
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
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
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
復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
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
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
下,如葉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
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
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
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眾人悄悄商議
,均說求婚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
,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
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
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很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
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
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
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舖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
鮮艷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
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舖了
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
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著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
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
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
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是十分秀
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采:「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
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
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
,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她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
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
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
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
客遠來,青鳳居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
只不過是侍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
主自然更是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
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
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
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嘴
嚼茶葉。
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
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
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
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
,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
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眾位佳客,移步內
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
,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命,考
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
言兩語,便給公主逐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
,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
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
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
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
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
慌慌張張,盡自害羞,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
人,那宮女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才是。包不同接著:「料想你定要問
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
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的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子
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靈州的
,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容顏,如今只因爹爹
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十,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
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令,
大家遵命便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
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見公主的了
。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時的八字,算起來,
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有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
那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
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
:「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
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
。
包不同學著他聲音:「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
不惑,性格兒卻非不惑,簡直大惑而特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
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
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
只有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停了下來。段譽原待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
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復,段譽這才戀戀不捨的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
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
不見得如何宏偉,豈知裡面竟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
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前。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的敲擊
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是暗自嘀咕:「
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
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之,在這局面之下,
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眾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山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
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門,守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
本來最慢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
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實是匪夷所思。眾人面面相覷,有些脾
氣暴躁的,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眾位請。」說著嬌軀一擺
,便往深澗去踏去。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眾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
,便摔入了澗中,不禁都驚呼起來。
豈知那宮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眾人詫異之下,均
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絕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一看,果見有一條
鋼絲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是鋼絲既細,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處於
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見。眼見溪澗頗深,若是失足掉將下去,縱無性命
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
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絲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輕功卻
練得甚為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了過去。
眾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巖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
那鋼絲登時縮入了草絲之中,不知去向。眾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
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
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
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眾位到這裡來。」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
個山洞門之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了
進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
譽留下,不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絕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
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一亮,眾人己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
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
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
有濕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在壁間,全無受潮之像。堂側放著一張
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
、石几。那宮女道:「這裡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內書房,請眾位隨意觀賞書畫。」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
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
易,那懂什麼字畫?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
神觀看旁人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著
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杉宮女的左右。他知這宮女是
關鍵的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是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她
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
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將她制住,絕不
容她使什麼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復、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
,有無細孔可以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著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
名。
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佈局欠佳,便說
那幅畫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
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
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書流播天下,西夏
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
奇,即令是鐘王張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的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將過去,輕聲說道:
「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嗎?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
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
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聞
。」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
」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
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一模一樣,只衣飾全然不
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
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艷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
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
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為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
了一幅,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是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
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
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
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
看得幾幅,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伯的武功。」跟著便即恍然:「李
師伯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宮在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
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這些逍遙派武功的上乘密訣,倘若內力修為不
到,看得著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那日梅蘭菊劍四姝,便因觀看
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
:「為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
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
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
貌,再細微之處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與
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眉目間徊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
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說是無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
姊姊,倒似了個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語卻毫不放
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
尚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
是瞧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道:「包先生,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
,觀之有損無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
到了的。」他本不過是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
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圖形學了
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著也發見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
有人說到:「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
各人紛紛揭開壁上的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
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段譽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了,再
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顛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道:「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
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
,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
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
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著魔,也不禁暗自惶慄。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子,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
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
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
運勁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
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是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
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道:
「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
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
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
燈燭之前,一個箭步竄出,已抓住了那宮女的手腕。那宮女一驚之下,左手反掌
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那宮女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
峰這麼說,便道:「……你別抓住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
想聽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那宮女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
有損無益。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
,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
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
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一驚,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眾被西夏一品
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公主殿下駕到。」眾人聽得公主到
來,都是又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
派人士不宜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
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凶險,諸多不
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多留,可請先
行退出,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
又已打開屋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少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周,尚
請諒鑒。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
家真跡,請各位哂納,各位離去之時,請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
世面之人,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
喜。
只有段譽一人最是開心,決意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
下,既然這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裡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
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眾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
不少人七張八嘴的叫嚷:「快掌燈吧,我們絕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
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
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
三個問題,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
使槍舞刀,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死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眾人爭先恐後的擁前,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
笑,說道:「眾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眾人一想都覺有理,越是遲
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
這一來,便無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
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
先生一生之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
老闆欺侮虐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
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
答得中式嗎?」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
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
人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
聽,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
那宮女噗哧一笑,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宮女道:「包先生請在這邊
休息,第二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
仍是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
,今日得至上國觀光,多蒙厚待,實感勵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謹,勞步遠來,實深簡
慢,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代。」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
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
處最是快樂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眾人忍不住失
笑。
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
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只烏龜,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段譽正要回答,突然覺得左邊衣袖,右邊衣襟,同時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
左耳畔低聲道:「說是鎮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聲道:「說是鎮南王妃。
」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此來
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
娘,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一個說道:該當最愛父親,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
公的想法。一個說道:須說最愛母親,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念頭。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本來衝口而出,便欲說王語嫣的名
字,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段譽登時想起,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來到西夏
,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瞻,自己丟臉不要緊,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便道:
「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媽媽。」他口中一說到「爹爹、媽媽」四字,胸中自然
而然起了愛慕父母之意,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難分孰深孰淺
,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可也絕不是虛話。
那宮女又問:「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段譽道:
「我爹爹四方臉蛋、濃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說
到這裡,心中突然一凜:「原來我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
過。」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不再說下去,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他自不願當
眾述說母親的相貌,便道:「多謝王子,請王子這邊休息。」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語間十分客氣,相待甚是親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
:「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占
了便宜嗎?」當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說道:「吐蕃國王子宗贊,請公主會面
。」
那宮女道:「王子光降,敝國上下齊感榮寵。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
宗贊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個問題,我早聽見了,也不用你一個個的
來問,我一併回答了罷。我一生之中,最快樂逍遙的地方,乃是日後做了駙馬,
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愛的人兒,乃是銀川公主,她自然李,閨
名我此刻當然不知,將來成為夫妻,她定會說與我知曉。至於公主的相貌,當然
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哈哈,你說我答得對不對?」
眾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要如此回答三個問題,聽
得他說了出來,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現下若再
這般說法,倒似學他的樣一般。」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討好公主,有的則
自高身價,大吹大擂越聽越覺無聊,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早就先行
離去了。
正納悶間,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久仰公主
芳名,特來拜會。」
那宮女道:「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公子,婢子雖在深
宮之中,亦聞公子大名。」慕容復心中一喜道:「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當然公
主也知道了,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當下說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
那宮女又道:「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錘,卻也多聞『北喬峰、南慕容』的英名。
聽說北蕭峰喬大俠已改姓蕭,在大遼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慕容覆道
:「正是!」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卻不加點破。
那宮女問:「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
?武功與公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慕容復一聽之下,登時面紅耳赤。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給蕭峰一把抓
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為不如,乃是人所共見,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不免
為天下豪傑所笑。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卻又不願,忍不住怫然:「姑娘所詢,
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嗎?」
那宮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仰慕已
久,不禁多問了幾句。」慕容覆道:「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興,不妨
自行問他便是。」此言一出,廳中登時一陣大嘩。蕭峰威名遠播,武林人士聽了
無不震動。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說話之聲音也顫了,說道:「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
屈貴,來到敝邦,我們事先未曾知情,簡慢之極,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原宥
則個。」
蕭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驚:「蕭峰
那廝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掌握兵權,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
武功又如此了得,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那宮女道:「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蕭大俠還請稍候,得罪,得罪。」接連
說了許多抱歉的言語,才向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
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她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
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
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
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
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
,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
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
,沉吟片刻,歎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那宮女道:「如此說來
,這第三問也不用了。」慕容覆道:「我盼得見公主之後,能回答姐姐第二、第
三個問題。」
那宮女道:「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蕭大俠,你來到敝國,客從主便,婢子
也要以這三個問題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這裡先謝過了。」但她連說幾遍,
竟然無人答應。
虛竹道:「我大哥已經走啦,姑娘莫怪。」那宮女一驚,道:「蕭大俠走了
?」
虛竹道:「正是。」
蕭峰聽那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眾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料想其中雖有
深意,但顯無加害眾人之心,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該當如何回答?念
及阿朱,胸口一痛,傷心欲絕。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洩漏自己心情,當即轉身出了
石室。
其時室門早開,他出去時腳步輕盈,旁人大都並未知覺。
那宮女道:「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是怪我們此舉無禮嗎?」虛竹道:「
我大哥並不是小氣之人,不會因此見怪。嗯,他定是酒癮發作,到外面喝酒去了
。」
那宮女笑道:「正是。素聞蕭大俠豪飲,酒量天下無雙,我們這裡沒有備酒
,難留嘉賓,實在太過慢客,這位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
的歉意。」這宮女能說會道,言語得體,比之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
俐百倍。虛竹道:「我見到大哥,跟他說便了。」
那宮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虛竹道:「我麼……我麼……我道號虛竹子
。我是……出……出……那個……絕不是來求親的,不過陪著我三弟來而已。」
那宮女問:「先生平生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
虛竹輕歎一聲,說道:「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低呼,跟著嗆啷一聲響,一隻瓷杯掉到地
下,打得粉碎。
那宮女又問:「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虛竹道:「唉!我……
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不知對方姓名,便傾心相愛。
那宮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當年孝子董永見到天上
仙女下凡,並不知她的姓名底細,就愛上了她。虛竹子先生,這位姑娘的容貌定
然是美麗非凡了?」
虛竹道:「她容貌如何,這也是從來沒看見過。」
霎時之間,石室中笑聲雷動,都覺真是天下奇聞,也有人以為虛竹是故意說
笑。
眾人哄笑聲中,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問:「你……你可是『夢郎』嗎?
」
虛竹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你可是『夢姑』嗎?這可想死我了
。」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幾步,只聞到一陣馨香,一隻溫軟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
他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悄聲道:「夢郎,我便是找你不到,這才請父皇
貼下榜文,邀你到來。」虛竹更是驚訝,你……你便是……」那少女:「咱們到
裡面說話去,夢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時此刻……」一面細聲低語,一面握
著他手,悄沒聲的穿過帷幕,踏著厚厚的地毯,走向內堂。
石室內眾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宮女仍是挨次將這三個問題向眾人一個個問將過去,直到盡數問完,這才
說道:「請各位到外邊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書畫,便當送出來請各位揀取。公
主殿下如願和哪一位相見,自當遣人前來邀請。」
登時有許多人鼓躁起來:「我們要見公主!」「即刻就要見!」「把我們差
來差去,那不是消遣人嗎?」
那宮女道:「各位還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後一句話其效如神,眾人來到靈州,為的就是要做駙馬,倘若不聽公主吩
咐,她勢必不肯召見,見都見不到,還有什麼駙馬不駙馬的?只怕要做駙牛駙羊
也難。當下眾人便即安靜,魚貫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眾人循舊路回
到先前飲茶的凝香殿中。
段譽和王語嫣重會,說起公主所問的三個問題。王語嫣聽他說生平覺得最快
樂之地是在枯井的爛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暈紅雙頰,低聲道:「我也是一樣
。」
眾人喝茶閒談,紛紛議論,猜測適才這許多人的對答,不知哪一個的話最合
公主心意。過了一會,內監捧出書畫卷軸來,請各人自擇一件,這些人心中七上
八下,只是記著公主是否會召見自己,那有心思揀什麼書畫。段譽輕輕易易地便
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劍圖」,誰也不來跟他爭奪。
他和王語嫣並肩觀賞,王語嫣歎道:「圖中這人,倒很像我媽媽。」想起和
母親分別日久,甚是牽掛。
段譽驀地想起虛竹身邊也有一幅相似的圖畫,想請他取出作一比較,但游目
四顧,殿中竟不見虛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聽見人答應。段
譽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還是有甚凶險?」正感擔心,忽然一名宮女走到
他的身邊,說道:「虛竹先生有張書箋交給段王子。」說著雙手捧上一張折疊好
的泥金詩箋。
段譽接過,便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打了開來,只見箋上寫道:「我很好,極
好,說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你不起,對段老伯又失信了,不過沒
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著「二哥」二字。段譽情知這位和尚二哥讀書不多
,文理頗不通順,但這封信卻實在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贊王子遠遠望見那宮女拿了一張書箋交給段譽,認定是公主邀請他相見,
不由得醋意大發,心道:「好啊,果然是給你這小白臉佔了便宜,咱位可不能這
樣便算。」喝道:「咱家須容不得你!」一個箭步,便向段譽撲了過來,左手將
書箋一把搶過,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譽胸口。
段譽正在思索虛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贊王子這一拳打到,全然沒想到閃
避,而以他武功,宗讚這一拳來得快如電閃,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
前胸,段譽體內充盈鼓蕩的內息立時生出反彈之力,但聽得砰的一,跟著幾下「
劈拍、嗆啷、哎喲!」宗贊王子直飛出數步之外,摔上一張茶几,幾上茶壺,茶
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贊「哎喲」一聲叫過,來不及站起,便去看那書箋,大聲念:「我很好,
極好,說不出的快活!」
眾人明知他給段譽彈起,重重摔了一交,怎麼說「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
快活」無不大為詫異。
王語嫣忙走到段譽身邊,問道:「他打痛了你嗎?」段譽笑道:「不礙事。
二哥給我一通書柬,這王子定是誤會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會。」
吐蕃武士見主公被人打倒,有的過去相扶,有的便氣勢洶洶的過來向段譽挑
舋。
段譽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咱們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
然來了,何必急在一時?」朱丹臣也道:「西夏國皇宮內院,還怕吐蕃人動粗不
成?說不定公主便會邀見,此刻走了,豈不是禮數有虧?」兩人不斷勸說,要段
譽暫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來,喝令吐蕃武士不得無禮。宗贊王子爬將起來,見那
書箋不是公主召段譽去相見,心中氣也平了。
正擾攘間,木婉清忽然向段譽招招手,左手舉起一張紙揚了揚。段譽點點頭
,過去接了過來。
宗贊又見段譽展開那書箋來看,臉上神色不定,心道:「這封信定是公主召
見了。」大聲喝道:「每次你瞞過了我,第二次還想再瞞嗎?」雙足一登,又撲
將過去,挾手一把將那信箋搶了過來。
這一次他學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譽胸膛,搶到信箋,右足一抬,便踢中段
譽的小腹,那臍下丹田正是煉氣之士內息的根源,內勁不聽運轉,反應立生,當
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聽得呼的一聲,又是「劈拍、嗆啷、哎喲」一聲響,宗贊
王子倒飛出去,越過數十人的頭頂,撞翻了七、八張茶几,這才摔倒。
這王子皮粗肉厚,段譽又並非故意運氣傷他,摔得雖然狼狽,卻未受內傷。
他身子一著地,便舉起搶來的那張信箋,大聲讀了出來:「有厲害人物要殺我的
爸爸,也就是要殺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眾人一聽,更加摸不著頭腦,怎麼宗贊王子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
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卻心下瞭然,這字條是木婉清所寫,所謂「我的爸
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圍在木婉清身邊,齊聲探問
。
木婉清道:「你們進去不久,梅劍和蘭劍兩位姊姊便進宮來,有事要向虛竹
先生稟報。虛竹子一直不出來,她們便跟我說了,說道接得訊息,有好幾個厲害
人物設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帶,正是爹爹回去大理
的必經之地。她們靈鷲宮已派了玄天、朱天兩部,前去追趕爹爹,要他當心,同
時派人西去報訊。」
段譽急:「梅劍、蘭劍兩位姊姊呢?我怎麼沒瞧見?」木婉清道:「你眼中
只有王姑娘一人,哪裡還瞧得見別人?梅劍、蘭劍兩位姊姊本來是要跟你說的,
招呼你幾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還是真的沒有瞧見。」段譽臉上一紅,:「
我……我確是沒瞧見。」木婉清又冷冷地:「她們急於去找虛竹二哥,不等你了
。我想招呼你過來,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寫了這張字條,想遞給你。」
段譽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無旁騖,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喜一愁,耳
中所聞,只是王語嫣的一語一笑,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理,木婉清遠遠的示意
招呼,自然是視而不見了。若不是宗贊王子撲上來猛擊一拳,只怕還是不會抬起
頭來見到木婉清招手,當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們連夜上道,去追趕爹
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鎮南王既有危難,那自是比什麼都要緊,段譽做不做得成西夏駙馬
,只好置之度外了。當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門。
段譽等趕回賓館與鐘靈會齊,收拾了行李,逕即動身。巴天石則去向西夏國
禮部尚書告辭。說道鎮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須得趕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辭
。父親有病,做兒子星夜前往侍候湯藥,乃是天經起義之事,那禮部尚書讚歎一
陣,說什麼「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爺定占勿藥」等語。巴天石辭行已畢,匆匆出
靈州城南門,施展輕功趕上段譽等人之時,離靈州已有三十餘里了。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36 PM
第四七回 為誰開 茶花滿路
段譽等一行人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靈州而至皋蘭、秦州,東向漢中
,經廣元、劍閣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靈鷲宮玄天、朱天兩部群女的傳書,說道
鎮南王正向南行。有一個訊息說,鎮南王攜同女眷二人,兩位夫人在梓潼惡鬥了
一場,似乎不分勝負。段譽心知這兩位夫人一個是木婉清的母親秦紅棉,另一個
則是阿朱、阿紫的母親阮星竹;論武功是秦紅棉較高,論智計則阮星竹佔了上風
,有爹爹調和其間,諒來不至有什麼大事發生。果然隔不了兩天,又有訊息傳來
,兩位夫人已言歸於好,和鎮南王在一家酒樓中飲酒。玄天部向已鎮南王示警,
告知他有厲害的對頭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議過幾次,都覺鎮南王的對頭除了四
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外,更無別人。段延慶武功奇高,大理國除了保定帝本人外
,無人能敵,如果他追上了鎮南王,確是大有可慮。眼前唯有加緊趕路,與鎮南
王會齊,眾人合力,才可與段延慶一鬥。巴天石道:「咱們一見到段延慶,不管
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擁而上,給他個倚多為勝,絕不能再蹈小鏡湖畔的覆轍,讓
他和王爺單打獨鬥。」朱丹臣道:「正是。咱們這裡有段世子、木姑娘、鐘姑娘
、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爺和二位夫人,以及華司徒、范司馬、古大哥他
們這些人,又有靈鷲宮的姑娘們相助。人多勢眾,就算殺不死段延慶,總不能讓
他欺侮了咱們。」
段譽點頭道:「正是這個主意。」
眾人將到綿州時,只聽得前面馬蹄聲響,兩騎並馳而來。馬上兩個女子翻身
下馬,叫道:「靈鷲宮屬下玄天部參見大理段公子。」段譽忙即下馬,叫道:「
兩位辛苦了,可見到了家父嗎?」右首那中年婦女道:「啟稟公子,鎮南王接到
我們示警後,已然改道東行,說要兜個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對頭。」
段譽一聽,登時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體,何必去和兇
徒廝拼?毒蟲惡獸,避之則吉,卻也不是怕了他。兩位可知對頭是誰?這訊息最
初從何處得知?」
那婦人道:「最初是菊劍姑娘聽到另一個姑娘說的。那們姑娘名字叫做阿碧
……」王語嫣喜:「原來是阿碧。我可好久沒見到她了。」段譽接口:「啊,是
阿碧姑娘,我認得她。她本來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婦人道:「這就是了。菊劍姑娘說,阿碧姑娘和她年紀差不我,相貌美麗
,很討人歡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說話不大聽得懂。阿碧姑娘是我們主人的師
侄康廣陵先生的弟子,說起來跟我們靈鷲宮都是一家人。菊劍姑娘說到主人陪公
子到皇宮中去招親,阿碧姑娘要趕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會。她說在途中聽到訊
息,有個極厲害的人物要和鎮南王爺為難。她說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們設法傳
報訊息。」
段譽想起在姑蘇遇見阿碧時的情景,由於她和阿朱的牽引,這才得和王語嫣
相見,這次又是她傳訊,心下感激,問道:「這位阿碧姑娘,這時在哪裡?」
那中年婦人道:「屬下不知。段公子,聽梅劍姑娘的口氣,要和段王爺為難
的那個對頭著實厲害。因此梅劍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兩部出動,
公子還須小心才好。」
段譽道:「多謝大嫂費心盡力,大嫂貴姓,日後在下見到二哥,也好提及。
」
那女人甚喜,笑道:「我們玄天、朱天兩部大夥兒一般辦事,公子不須提及
賤名。公子爺有此好心,小婦人多謝了!」說著和另一個女人襝衽行禮,和旁人
略一招呼,上馬而去。
段譽問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為如何?」巴天石道:「王爺既已繞道東
行,咱們便逕自南下,想來在成都一帶,便可遇上王爺。」段譽點頭道:「甚是
。」
一行人南下過了綿州,來到成都。綿官城繁華富庶,甲於西南。段譽等在城
中閒逛了幾日,不見段正淳到來,各人均想:「鎮南王有兩位夫人相伴,一路上
遊山玩水,大享溫柔艷福,自然是緩緩行而遲遲歸。一回到大理,便沒這麼逍遙
快樂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眾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寬了一分。一路上繁
花似錦,段譽與王語嫣按轡除行,生怕木婉清、鐘靈著惱,也不敢太冷落了兩位
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鐘靈,段譽其實是自己兄長,又說鐘靈亦是段正淳所生
,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稱,雖見段譽和王語嫣言笑晏晏,神態親密,卻也無可奈何
,亦只黯然惆悵而已。
這一日傍晚,將到楊柳場時,天色陡變,黃豆大的雨點猛灑下來,眾人忙催
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轉過一排柳樹,但見小河邊白牆黑瓦,聳立著七、八間
屋宇,眾人大喜,拍馬奔近。只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老漢,背負著手,正在觀看天
邊越來越濃的烏雲。
朱丹臣翻身下馬,上前拱手說道:「老丈請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
雨,求在寶莊暫避,還請行個方便。」那老漢:「好說,好說,卻又有誰帶著屋
子出來趕路了?列位官人、姑娘請進。」朱丹臣聽他說話語音清亮,不是川南土
音,雙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凜,拱手:「如此多謝了。」
眾人進得門內,朱丹臣指著段譽道:「這位是敝上余公子,剛到成都探親回
來。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陳。不敢請問老丈貴姓。」那老漢嘿嘿一笑,:「老
兒姓賈。余公子,石大哥,陳大哥,幾位姑娘,請到內堂喝杯清茶,瞧這雨勢。
只怕還有得下呢。」段譽等聽朱丹臣報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蹺,當下各人都留下
了心。
賈老者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廂房之中。但見牆壁上掛著幾幅字畫,陳設頗為雅
潔,不為鄉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目一交,更加留神。段譽見所掛字畫均系
出於庸手,便不再看。那賈老者:「我去命人沖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煩老
丈。」
賈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貴人。」說著轉身出去,掩上了門。
房門一掩上,門後便露出一幅畫來,畫的是幾株極大的山茶花,一株銀紅,
嬌艷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蒼勁可喜。
段譽一見,登時心生喜悅,但見書旁題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內,種類
七十有一,大於牡丹,一望若火═雲═,爍日蒸═。」其中空了幾個字。這一行
字,乃是錄自「滇中茶花記」,段譽本就熟記於胸,茶花種類明明七十有二,題
詞卻寫「七十有一」,一瞥眼,見桌上陳列著文房四寶,忍不住提筆蘸墨,在那
「一」字上添了一橫,改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齊」字,雲字後加一「
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後,便變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二,大於牡丹,一
望若火齊雲錦,爍日蒸霞。」原來題字寫的是褚遂良體,段譽也依這字體書寫,
竟是了無增改痕跡。
鐘靈拍手笑道:「你這麼一題,一幅畫就完完全全,更無虧缺了。」
段譽放下筆不久,賈老者推門進來,又順手掩上了門,見到畫中缺字已然補
上,當即鼓臉堆歡,笑道:「貴客,貴客,小老兒這可失敬了。這幅畫是我一個
老朋友畫的,他記性不好,題字時忘了幾個字,說要回家查書,正次來時補上,
唉!不料他回家之後,一病不起,從此不能再補。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
朽與我亡友完了一件心願,擺酒,快擺酒!」一路叫嚷著出去。
過不多時,賈老者換了件嶄新的繭綢長袍,來請段譽等到廳上飲酒。眾人向
窗外瞧去,但見大雨如傾,滿地千百條小溪流東西衝瀉,一時確也難以行走,又
見賈老者意誠,推辭不得,便來到廳上,只見席上鮮魚、臘肉、雞鴨、蔬菜,擺
了十餘碗。段譽等道謝入座。
賈老者斟酒入杯,笑道:「鄉下土釀,倒也不怎麼嗆口,余公子,小老兒本
是江南人,年輕時也學得一點兒粗淺武功,和人爭鬥,失手殺了兩個仇家,在故
鄉容身不得,這才逃來四川。唉,一住數十年,卻總記著家鄉,小老兒本鄉的酒
比這大曲醇些,可沒這麼厲害。」一面說,一面給眾人斟酒。
各人聽他述說身世,雖不盡信,但聽他自稱身有武功,卻也大釋心中疑竇,
又見他替各人斟酒後,說道:「先乾為敬!」。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乾了,更是放
心,便盡情吃喝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飲酒既少,吃菜時也等賈老者先行下箸,
這才挾菜。
酒飯罷,眼見大雨不止,賈老者又誠懇留客,段譽等當晚便在莊中借宿。
臨睡之時,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著些兒,我瞧這地
方總是有些兒邪門。」木婉清點了點頭,當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
聽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無異狀。
眾人盥洗罷,見大雨已止,當即向賈老者告別。賈老者直送出門外數十丈,
禮數甚是恭謹。眾人遠行之後,都是嘖嘖稱奇。巴天石道:「這賈老者到底是什
麼來歷,實在古怪,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這賈老兒本
懷不良之意,待見到公子填好了畫中的缺字,突然間神態有變。公子,你想這幅
畫和幾行題字,卻又有什麼干係?」段譽搖頭:「這兩株山茶嗎,那也平常得緊
。一株粉侯,一株雪塔,雖說是名種,卻也不是什麼罕見之物。」
眾人猜不出來,也就不再理會。
鐘靈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幾幅缺了字畫的畫圖,咱們段公子一一
填將起來,大笑一揮,便騙得兩餐酒飯,一晚住宿,卻不花半分錢。」眾人都笑
了起來。
說也奇怪,鐘靈說的是一句玩笑言語,不料旅途之中,當真接二連三的出現
了圖畫。圖中所繪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題字有缺,有的寫錯了字,更有的是畫上
有枝無花,或是有花無葉。段譽一見到,便提筆添上,一添之下。圖畫的主人總
是出來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幾次本番的設辭套問,對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說道原來
的畫師未曾畫得周全,或是題字有缺,多蒙段譽補足,實是好生感激。段譽和鐘
靈是少年心性,只覺好玩,但盼缺筆的字畫越多越好。王語嫣見段譽開心,她也
隨著歡喜。木婉清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對方是好意也罷,歹意也罷,她都不
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卻越來越擔憂,見對方佈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
重大圖謀,偏生全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巴朱二人每當對方殷勤相待之時,總是細心查察,看酒飯之中是否置有毒藥
。
有些慢性毒藥極難發覺,往往連服十餘次這才毒發。巴天石見多識廣,對方
若是下毒,須瞞不過他的眼去,卻始終見酒飯一無異狀,而且主人總是先飲先食
,以示無他。
漸行漸南,雖已十月上旬,天時卻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濃密,長草叢生,與
北國西夏相較,又是另一番景像。
這一日傍晚,將近草海,一眼望出去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
森林,眼看數十里內並無人居。巴天石:「公子,此處地勢險惡,咱們乘早找個
地方住宿才好。」段譽點頭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麼
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蟲甚多,又多瘴氣。眼下桂花瘴
剛過,芙蓉瘴剛起,兩股瘴氣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樹林
高處安身較好,瘴氣侵襲不到,毒蟲毒蚊也好。」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樹林中走去。王語嫣聽朱丹臣說瘴氣說得這般厲害
,問他桂花瘴、芙容瘴是什麼東西。朱丹臣道:「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瘴氣,三
間桃花瘴、五月榴花瘴最為厲害。其實瘴氣都是一般,時候不同,便按月令時花
,給它取個名字。三五月間氣候漸熱,毒蟲毒蚊萌生,是以為害最大。這時候已
好得多了,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草海中野草腐爛堆積,瘴氣必定兇猛。」王
語嫣道:「嗯,那麼有茶花瘴沒有?」段譽、巴天石等都笑了起來。朱丹臣道:
「我們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馬蹄踏入爛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
:「我瞧咱們不必再進去啦,今晚就學鳥兒,在高樹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陽出
來,瘴氣漸清,再行趕路。」王語嫣道:「太陽出來後,瘴氣便不怎樣厲害了?
」巴天石道:「正是。」
鐘靈突然指著東北角,失聲驚:「啊喲,不好啦,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那
是什麼瘴氣?」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果見有股雲氣,裊裊在林間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這是燒飯瘴。」鐘靈擔心道:「什麼燒飯瘴?厲害不厲
害?」巴天石笑道:「這不是瘴氣,是人家燒飯的炊煙。」果見那青煙中夾有黑
氣,又有些白霧,乃是軟煙。眾人都笑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都說道:「咱們
找燒飯瘴去。」鐘靈給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脹紅了臉。王語嫣安慰她:「靈妹,
幸好你見到了這燒飯……燒飯的炊煙,免了大家在樹頂露宿。」
一行人朝著炊煙走去,來到近處,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屋旁推滿了
木材,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縱馬上前,大聲道:「木場的大哥,行道之
人,想在貴處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內並無應聲,朱丹臣又說了一
遍,仍無人答應。屋頂煙囪中的炊煙卻仍不斷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從懷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鐵骨扇,拿在手中,輕輕推開了門,走進屋去
。
只見屋內一個人影也無,卻聽到必剝必剝的木柴著火之聲。朱丹臣走向後堂
,進入廚房,只見灶下有個老婦正在燒火。朱丹臣道:「老婆婆,這裡還有旁人
嗎?」那老婦茫然瞧著他,似乎聽而不聞。朱丹臣道:「便只你一個在這裡嗎?
」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幾聲,表示是個襲子,又是
啞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譽、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間木
屋之中,除了老婦人更無旁人。每間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卻無被褥,看來這時候
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察見並無異狀。
朱丹臣道:「這老婆婆又聾又啞,沒法跟她說話。王語嫣姑娘最能耐心,還
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王語嫣笑著點頭,:「好,我去試試。」她走進廚房
,跟那婆婆指手劃腳,取了一錠銀子給她,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眾人待那婆婆
煮好飯後,向她討了些米作飯,木屋中無酒無肉,大夥兒吃些乾菜,也就抵過了
肚饑。
巴天石道:「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別分散了。」當下男的睡在東邊屋,
女的睡在西邊。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一盞油燈。
各人剛睡下,忽聽得中間房塔塔幾聲,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來打去打
不著。巴天石開門出去,見桌上油燈已熄,黑暗中但聽得嗒嗒聲響,那老婆婆不
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懷中火刀火石,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要借火刀火石,
指指廚房,示意要去點火。巴天石交了給她,入房安睡。
過不多時,卻聽得中間房塔塔塔塔之聲又起,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給打火
聲吵得睜大眼來,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原來那油燈又熄了。朱丹臣笑道:「
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聲始終不絕,似乎倘若一晚
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聽得不耐煩起來,走到中間房中,黑暗中
朦朦朧朧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
石,塔的一聲打著火,點亮了油燈。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幾個手勢,向他借火
刀火石,要到廚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給她,自行入房。
豈知過不多久,。中間房的塔塔塔聲音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
光火,罵道:「這老婆子不知在搗什麼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音始終不
停。
巴天石跳了出去,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塔塔塔幾下,竟一點火星也無,
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聲問道:「我的火刀、火石呢?」這句話一出
口,隨即啞然失笑道:「我怎麼向一個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嗎?」巴天
石道:「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盞燈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直搞了半夜。」
接過火刀火石,塔的一聲,打出火來,點著了燈盞。那老婆婆似甚滿意,笑
了一笑,瞧著燈盞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
。」便即回到房中。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巴天石
和朱丹臣同時從床上躍起,都想搶將出去,突然之間,兩人同時醒覺:「世人豈
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詭計。」
兩人輕輕一握手,悄悄出房,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撲而上,
突然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兩人立時收熱
。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
,想點燈瞧瞧。」
木婉清道:「我來打火。」豈知嗒嗒嗒、嗒嗒嗒幾聲,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
。巴天石一驚,叫:「這火石不對,給那老婆子掉過了。」朱丹臣道:「快去找
那婆子,別讓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廚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頃刻之間
,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別追遠了,保護公子要緊。」
兩人回到木屋,段譽、王語嫣、鐘靈也都已聞聲而起。
巴天石道:「誰有火刀火石!先點著了燈再說。」只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
道:「我的火刀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卻是王語嫣和鐘靈。巴天石和朱丹臣
暗暗叫苦:「咱們步步提防,想不到還是在這裡中了敵人詭計。」段譽從懷中取
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幾下,卻那裡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
子曾向你借來用過?」段譽道:「是,那是在吃飯之前。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
」朱丹臣道:「火石給掉過了。」
一時之時,各人默不作聲,黑暗中但聽得秋蟲唧唧,這一晚正當月盡夜,星
月無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朧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隱隱都感到週遭情
景甚是凶險,自從段譽在畫中填字、賈老者殷勤相待以來,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
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的境地,明知敵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計,但用
的是什麼陰險毒計,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各人均想:「敵人如果一擁而出,
倒也痛快,卻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無從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們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他們便
可在黑暗中施行詭計。」鐘靈突然尖聲驚叫,說道:「我最怕他們在黑暗中放蜈
蚣、毒蟻來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凜,說道:「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確是
防不勝防。」段譽道:「咱們還是出去,躲在樹上。」朱丹臣道:「只怕樹上已
先放了毒物。」鐘靈又是「啊」的一聲,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
娘別怕,咱們點起火來再說。」鐘靈:「沒了火石,怎麼點火?」
巴衛石:「敵人是何用意,現下難知。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咱們偏偏生起
火來,想來總是不錯。」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取過兩塊木柴,出來交給朱丹臣,:「朱兄弟,把木
柴弄成木屑,越細越好。」朱丹臣一聽,立即會意,道:「不錯,咱們豈能束手
待攻?」從懷中取出匕首,將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來。段譽、木婉清、王語嫣、
鐘靈一起動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斬的斬,碾的碾,弄成極細的木
屑。段譽歎道:「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的神功,否則內力到處,木屑立時起
火,便是那鳩摩智,也有這等本事。」其實這時他體內所積蓄的內力,已遠在枯
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只不會運用而已。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碾成細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誰也不說話,只留神傾聽
外邊動靜,均想:「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絕不會停留多久,只怕立時就
會發動。」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當即撥成一推,拿幾張火煤紙放在其中
,將自己單刀執在左手,借過鐘靈的單刀,右手執住了,突然間雙手一合,錚的
一聲,雙刀刀背相撞,火星四濺,火花濺到木屑之中,便燒了起來,只可惜一燒
即滅,未能燃著紙媒,眾人歎息聲中,巴天石雙刀連撞,錚錚之聲不絕,撞到十
餘下時,紙媒終於燒了起來。
段譽等大聲歡呼,將紙媒拿去點著了油燈。朱丹臣怕一盞燈被風吹熄,將廚
房和兩邊廂房中的油燈都取了出來點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臉上綠油油地,
而且煙氣極重,聞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似是打了個勝仗。
木屋甚是簡陋,門縫之中不斷有風吹進。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
按兵刃,側耳傾聽。但聽得清風動樹,蟲聲應和,此外更無異狀。
巴天石見良久並無動靜,在木屋各處仔細查察,見幾條柱子上都包了草蓆,
外面用草繩綁住了,依稀記得初進木屋時並非如此,當即扯斷草繩,草蓆跌落。
段譽見兩條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溝水動茶花═」,下聯是:「
夏谷═生荔枝紅」。每一句聯語中都缺了一字。轉過身來,見朱丹臣已扯下另外
兩條柱上所包的草蓆,露出柱上刻著的一副對聯:「青裙玉═如相識,九═茶花
滿路開」。
段譽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禍是福,那也不去說他。他們在柱上包了草
席,顯是不想讓我見到對聯,咱們總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對方到底是何計較。
」當即伸手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已在對聯的「花」字下寫了個「白」字,在
「谷」字下寫了個「靈」字,變成「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一副完
全的對聯。他內力深厚,指力到處,木屑紛紛而落。鐘靈拍手笑道:「早知如此
,你用手指在木頭上畫幾畫,就有了木屑,卻不用咱們忙了這一陣子啦。」
只見他又在那邊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
開。」一面搖頭擺腦的吟詩,一面斜眼瞧著王語嫣。王語嫣俏面生霞,將頭轉了
開去。
鐘靈:「這些木材是什麼樹上來的,可香得緊!」各人嗅了幾下,都覺從段
譽手指畫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極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
瑰。
段譽道:「好香!」只覺那香氣越來越濃,聞後心意舒服,精神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變色,說道:「不對,這香氣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眾人
聽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這時早已將香氣吸入
了不少,如是毒氣,該當頭暈目眩、心頭煩惡,然而全無不舒之感。
過了半晌,各人氣息不暢,忍不柱張口呼吸,卻仍全無異狀。各人慢慢放開
了按住口鼻的手,紛紛議論,猜不透敵人的半分用意。
又過好一會,忽然間聽到一陣嗡嗡聲音。木婉清一驚,叫道:「啊喲!毒發
了,我耳朵中有怪聲。」鐘靈:「我也有。」巴天石卻道:「這不是耳中怪聲,
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飛來。」果然嗡嗡之聲越來越響,似有千千萬萬蜜蜂從四面
八方飛來。
蜜蜂本來並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聲響卻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是不是蜜蜂
。
霎時間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聽嗡嗡之聲漸響而近,就像是無數
只妖魔鬼怪嘯聲大作、飛舞前來噬人一般。鐘靈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語嫣緊緊
握住段譽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雖然早知暗中必有敵人隱伏,但萬萬料不到
敵人來攻之前,竟會發出如此可怖的嘯聲。
突然間拍的一聲,一件細小的東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拍拍拍拍的響
聲不絕,不知有多少東西撞將上來。木婉清和鐘靈齊聲叫道:「是蜜蜂!」
巴天石搶去關窗,忽聽得屋外馬匹長聲悲嘶,狂叫亂跳。鐘靈叫道:「蜜蜂
刺馬!」朱丹臣道:「我去割斷韁繩!」撕下長袍衣襟,裹在頭上,左手剛拉開
板門,外面一陣風捲進,成千成萬隻蜜蜂衝進屋來。鐘靈和王語嫣齊聲尖叫。
巴天石將朱丹臣拉入屋中,膝蓋一頂,撞上了板門,但滿屋已都是蜜蜂。
這些蜜蜂一進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剎那間,每個人頭上、手上、臉上,
都給蜜蜂刺了七、八下、十來下不等。朱丹臣張開摺扇亂撥。巴天石撕下衣襟,
猛力撲打。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鐘靈四人也都忍痛撲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際,都是運足了功力,過不多時
,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隻,但說也奇怪,這些蜜蜂竟如是飛蛾撲火一般,
仍是奮不顧身的向各人亂撲亂刺,又過半晌,各人才將屋內蜜蜂盡數打死。鐘靈
和王語嫣都痛得眼淚汪汪。耳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聚雨,不知從幾千萬頭蜜蜂在向
木屋衝擊。
各人都駭然變色,一時也不及理會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
的各處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臉上都是紅一塊,腫一塊,模樣狼狽之極。段譽道:「幸好這裡
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曠野之地,這千千萬萬隻野蜂齊來叮人,那只有死給
他們看了。」木婉清道:「這些野蜂是敵人驅來的,他們豈能就此罷休?難道不
會打破木屋?」鐘靈驚呼一聲,道:「姊姊,你……你說他們會打破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聽得頭頂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在屋頂。屋頂椽子
格格的響了幾下,幸好沒破。但格格之聲方過,兩塊大石穿破屋頂,落了下來。
屋中油燈熄滅。
段譽忙將王語嫣抱在懷裡,護住她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
知再行撲打也是枉然,只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
、腳上萬針攢刺,過得一會,六人一齊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系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
有麻藥,給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迷倒了。不過他畢竟內力深厚,六人中
第一個醒來。一恢復知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
察覺到王語嫣已不在懷中。他睜開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
,眼睛也給用黑布矇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
只覺週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給蜜蜂刺過之處,又察覺是在地下,
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要捉拿
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麼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只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
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
」
那女子:「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西川而
來,為什麼突然折而向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
必客氣,當然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重板壁
,當是在鄰室之中。
那老婦:「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
那女子怒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
子,他現在年紀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是。」那
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黯然:「他……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
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
找爹爹的晦氣,只不過是爭風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住爹
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的鬧了個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對我們也決計不會痛下毒
手。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過她說話的。」
只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各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畫,你說那
小狗全都填對了?我可不信,怎麼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
便有這麼巧?」那老婦:「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裡,也沒什麼希奇?」
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麼
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
碰到了嘴裡的麻核,卻那裡發得出聲音?
只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
況對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你還是饒了這年青人吧。
咱們『醉人蜂』給他吃了這麼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你說
叫他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麼你這般恨我?那些蜜
蜂原來叫做『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來這許多蜜蜂,只是追著我們叮?這女
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鐘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
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他稱之為
舅媽,自然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岳母了。
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亂成一片,當進曼陀山莊
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茶花又或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
姑蘇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
,不是花朵極小,便是枯萎凋謝。但她這座莊子為什麼偏偏取名叫「曼陀山莊」
?莊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奔,又是什麼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
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
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把外面私
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裡,親眼瞧著他
殺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親,這才回來。」那公子求道:「掘荊和你無怨無
恨,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
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
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陽、無錫、
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
錦樓設宴款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
條紅絲,叫做「美人抓破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
美人抓破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
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也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還
有何美可言?」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罵他:「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
種鬼話來辱我?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
」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豈有此理」四字之外
,更無別般言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
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若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
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麼關連。她一
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將埋,當然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
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
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妻。自己無意
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為
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盡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一
塊大石壓在胸口。為了什麼緣由,一時卻說不出來,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
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但又
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只聽得王夫人道:「是復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
基了吧?」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復卻莊嚴以對:「這是祖宗的遺志,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沒
半點頭緒,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麼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
們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什麼干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
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裡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裡,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
件事。當毒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夫人的語氣
,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聽慕容覆道:「表妹到了哪裡?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
說不定兩個人已經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麼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怒道:「你怎麼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
兄妹的情份?」
慕容覆道:「舅媽又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
家的媳婦,跟著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
大理國皇后,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麼天大的美事?萬萬不許
!」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更是連珠價的叫苦:
「苦也,苦也!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可』!」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對,地成
一雙,夫人說萬萬不許,那可錯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誰叫你沒規矩的
跟我頂嘴?你不聽話,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地不
怕之人,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責,竟然立即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段譽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爺,包三太爺,求求你快與夫人頂
撞下去。她的話全然沒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漢,敢和她據理力爭。」那知窗
外鴉雀無聲,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原來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
靚,只因包不同數代跟隨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
長輩,說來也是他的主人,真的發起脾氣來,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怒氣稍降,問慕容覆道:「復官,你來找我,又安
了什麼心眼兒啦?又想來算計我什麼東西了?」
慕容復笑道:「舅母,甥兒是你至親,心中惦記著你,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
麼?怎麼一定是來算計你什麼東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還真有良心,惦記著舅媽。要是你早惦記著我些,
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般淒涼了。」慕容復笑道:「舅媽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儘管
和甥兒說,甥兒包你稱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幾年不見,卻在哪
裡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慕容覆道:「怎麼油腔滑調啦?別人的心事,我還真
難猜,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甥兒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媽稱心如
意,不是甥兒誇口,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
是胡說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
王夫人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
慕容覆道:「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只須跟甥兒說,要不要見這個人?」
王夫人道:「見……見哪一個人?」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顯然頗有求懇之
意,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慕容覆道:「甥兒所說的那個人,便是舅
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
王夫人顫聲道:「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慕容覆道:「舅媽花了不少心
血,要擒住此人,不料還是棋差一著,給他躲了過去。甥兒心想,見到他雖然不
難,卻也沒什麼用處。終須將他擒住,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那才是道理
。舅媽要他東,他不敢西;舅媽要他畫眉毛,他不敢給你搽胭脂。」最後兩句話
已大有輕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盪,絲毫不以為忤,歎了口氣,道:「我這圈
套策劃得如此周密,還是給他躲過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
慕容覆道:「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媽如信得過我,將那圈套的詳情跟
甥兒說說,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
王夫人道:「咱們說什麼總是一家人,有什麼信不過的?這一次我所使的,
是個『醉人蜂』之計。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更無
別種花卉。山莊遠離陸地,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另處去採蜜。」慕容覆道:「
是了,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氣。」王夫人道:「調養這
窩蜜蜂,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藥,再加
入另一種藥物,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便會將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
段譽心下一驚:「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
慕容覆道:「舅媽的神計妙算,當真是人所難及,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
王夫人道:「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種藥物。這藥物並無毒性,
無色無臭,卻略帶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給人大量服食。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
,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明才智才輩,要用迷藥、毒藥什麼對付他,那是萬萬辦不
到的。因此我定下計謀,派人沿路供他酒飯,暗中摻入這些藥物。」
段譽登時醒悟:「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
去填寫的,他填得不錯,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將摻入藥物的
酒飯送將上來。」
王夫人道:「不料陰錯陽差,那個人去了別處,這人的兒子卻跑了來。這小
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了。
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摻藥酒飯喝了個
飽,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裡燈盞的燈油,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在木柱之
中我又藏了藥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便引得醉人蜂進
去了。唉,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來的人卻錯了。這小鬼壞了我的大事!哼,
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難洩我心頭之恨。」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懼,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當真周密
,竟在柱中暗藏藥粉,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藥粉便散了出來
。唉,段譽啊段譽!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當真
是糊塗透頂了。」但轉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
牙便將我當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脫險。我代爹爹擔當
大禍,又有什麼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頗覺坦然,但不禁
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會
千依百順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際,可大大不同了。」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說道:「我要這婢子裝成個聾啞老婦,主持大局,
她又不是不認得那人,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
那老婦辯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
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好讓我們點不著油燈,婢子再用草蓆將柱子上的對
聯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進屋。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終於還是生著
了火,見到了對聯。」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總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譽心道:「這老婆婆騙去我們的火刀火石,用草蓆包住柱子,原來倒是為
了我們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覆道:「舅媽,這些醉人蜂刺過人後,便不能再用了嗎?」王夫人道:
「蜂子刺過人之後,過不多久便死。可是我養的蜂子成千上萬,少了幾百隻又有
什麼干係?」慕容復拍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
兒心想,倘若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麼的,拿去給舅媽那個
……那……那個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難。」
王夫人「啊」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好甥兒,畢竟你是年輕人腦子靈
。舅媽一個計策沒成功,心下懊喪不已,就沒去想下一步棋子。對對,他父子情
深,知道兒子落入了我手裡,定然會趕來相救,那時再使醉人蜂之計,也還不遲
。」
慕容復笑道:「到了那時候,就算沒蜜蜂兒,只怕也不打緊。舅媽在酒中放
上些迷藥,要他喝上三杯,還怕他推三阻四?其實,只要他見到了舅媽的花容月
貌,又用得著什麼醉人蜂、什麼迷暈藥?他那裡還有不大醉大暈的?」
王夫人呸的一聲,罵道:「渾小子,跟舅媽沒上沒下的胡說!」但想到和段
正淳相見,勸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膩膩的道:「對,
不錯,咱們便是這個主意。」
慕容覆道:「舅媽,你外甥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吧?」王夫人笑道:「倘若
這件事不出岔子,舅媽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咱們第一步,須得查明這沒良心的
現下到了那裡。」慕容覆道:「甥兒倒也聽到了這風聲,不過這件事中間,卻還
有個老大難處。」王夫人皺眉道:「有什麼難處?你便愛吞吞吐吐的賣關子。」
慕容覆道:「這個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危之間。」
嗆啷一聲,王夫人衣袖帶動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譽也是大吃一驚,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已然叫出聲來。
王夫人顫聲道:「是……是給誰擒住了?你怎不早說?咱們好歹得想個法兒
去救他出來。」慕容復搖頭:「舅媽,對頭的武功極強,甥兒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王夫人聽他語氣,似乎並非時機緊迫,凶險萬分
,又稍寬心,連問:「怎樣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覆道:「舅媽的醉人蜂之計,還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須換幾條木柱,將
柱上的字刻過幾個,比如說,刻上『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那
人一見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將『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抹去,藥氣便又從
柱中散出來了。」
王夫人道:「你說擒住他的,是那個和段正明爭大理國皇位、叫什麼段延慶
的。」
慕容覆道:「正是!」
王夫人驚:「他……他……他落入了段延慶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慶時
時刻刻在想害死他,說不定……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將他……將他處死了。」
慕容覆道:「舅媽不須過慮,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你還沒想到。」王夫人
道:「什麼重大關節?」「現下大理國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為
皇太弟,大理國臣民眾所周知。段正明輕徭薄賦,勤政愛民,百姓都說他是聖明
天子,鎮南王人緣也很不錯,這皇位是極難搖動了。段延慶要殺他固是一舉手之
勞,但一刀下去,大理勢必大亂,這大理國皇帝的寶座,段延慶卻未必能坐得下
去。」
王夫人道:「這倒也有點道理,你卻又怎麼知道?」慕容覆道:「有些是甥
兒聽來的,有些是推想出來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這中
間的關節,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覆道:「舅媽過獎了。但甥兒料想這段延慶擒住了鎮南王,絕不會立即
將他殺死,定要設法讓他先行登基為帝,然後再禪位給他段延慶。這樣便名正言
順,大理國群臣軍民,就都沒有異言。」王夫人問:「怎樣名正言順?」
慕容覆道:「段延慶的父親原是大理國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慶在混亂
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慶是貨真價實的『延慶太子』,在大理
國是人人都知道的。鎮南王登基為帝,他又沒有後嗣,將段延慶立為皇太弟,可
說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個兒子,怎麼說沒有後嗣?」慕容復
笑道:「舅媽說過的話,自己轉眼便忘了,你不是說要將這姓段的小子斬成十七
、八塊嗎?世上總不會有個十七、八塊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對!對!
這刀白鳳那賤婢生的野雜種,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氣。」
段譽只想:「今番當真是凶多吉少了。語嫣卻又不知到了何處?否則王夫人
瞧在女兒臉上,說不定能饒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並無性命之憂,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許他去做什麼
大理國的勞什子皇帝。我要他隨我去曼陀山莊。」慕容覆道:「鎮南王禪位之後
,當然要跟舅媽去曼陀山莊,那進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沒趣,段延慶也必
容他不得,豈肯留下這個禍胎?不過鎮南王嘛,這皇帝的寶座總是要坐一坐的,
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總得過一過橋,再抽了他的板。否則段延慶也不答應。」
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咱們拿住了段延慶,求出段公子後
,先把段延慶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麼答應不答應?」
慕容復歎了口氣,:「舅媽,我忘了一件事,咱們可還沒將段延慶拿住,這
中間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裡,你當然是知道的了。好甥
兒,你的脾氣,舅媽難道還有不明白了?你幫我做成這件事,到底要什麼酬謝?
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說出來吧。」慕容覆道:「咱們是親骨肉,
甥兒給舅媽出點力氣,那裡還能計什麼酬謝的?甥兒是盡力而為,什麼酬謝都不
要。」
王夫人道:「你現下不說,事後再提,那時我若不答允,你可別來抱怨。」
慕容復笑道:「甥兒說過不要酬謝,便是不要酬謝。那時候如果你心中歡喜
,賞我幾萬兩黃金,或者琅嬛閣中的幾部武學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你要黃金使費,只要向我來取,我又怎會不給?
你要看琅嬛閣中的武經秘要,那更是歡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務正業,不求上進
。真不知你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好吧!咱們怎生去擒段延慶,怎生
救人,你的主意怎樣?」
慕容覆道:「第一步,是要段延慶帶了鎮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
王夫人道:「是啊,你有什麼法子,能將段延慶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覆道
:「這件事很容易,段延慶想做大理國皇帝,必須辦妥兩件事。第一,擒住段正
淳,逼他答允禪位;第二,殺了段譽,要段正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段延
慶第一件事已辦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譽那小子可還活在世上。咱們拿段譽
的隨身事物去給段正淳瞧瞧,段正淳當然想救兒子,段延慶便帶著他來了。所以
啊,舅媽擒住這段小子,半點也沒擒錯了,那是應有之著,叫做不裝香餌,釣不
著金鰲。」。
王夫人笑道:「你說這段小子是香餌?」慕容復笑道:「我瞧他一半兒香,
有一半兒臭。」王夫人:「卻是如何?」慕容覆道:「鎮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
。鎮南王妃那賤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王夫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
子油嘴滑舌,便會討舅媽的歡喜。」慕容復笑道:「甥兒索性快馬加鞭,早一日
辦成此事,好讓舅媽早一日歡喜。舅媽,你把那小子叫出來吧。」王夫人道:「
他給醉人蜂刺了後,至少再過三日,方能醒轉,這小子便在牆壁,要不然咱們這
麼大聲說話,都教他給聽去了。我還有一件事問你。這……這鎮南王雖然沒良心
,卻算得是一條硬漢,段延慶怎能逼得他答允禪位?莫非加以酪刑,讓他……讓
他吃了不少苦頭嗎?」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之情。
慕容復歎了口氣,說道:「舅媽,這件事嘛,你也就不必問了,甥兒說了,
你聽了只有生氣。」王夫人急道:「快說,快說,賣什麼關子?」慕容復歎道:
「我說大理姓段的沒良心,這話確是不錯的。舅媽這般的容貌,文武雙全,打著
燈籠找遍了天下,卻又那裡找得著第二個了?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麼福,居
然得到舅媽垂青,那就該當專心不二的侍候你啦,豈知……唉,天下便有這等不
知好歹的糊塗蟲,有福不會享,不愛月裡嫦娥,卻去愛在爛泥裡打滾的母豬……
」
王夫人怒道:「你說他……他……這沒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
是誰?是誰?」慕容覆道:「這種低三下四的賤女子,便跟舅媽提鞋兒也不配,
左右不過是張三的老婆,李四的閨女,舅媽沒的失了身份,犯不著為這種女子生
氣。」王夫人大怒,將桌拍的砰砰大響,大聲道:「快說!這女子,他丟下了我
,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爺,我並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誰教我識得
他之時,他已是有婦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說他又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那是誰?那是誰?」段譽在鄰室聽得她如此大發雷霆,不由得膽戰心驚,心想
:「語嫣多麼溫柔和順,她媽媽卻怎地這般厲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
」轉念又想:「爹爹那些舊情人個個脾氣古怪。秦阿姨叫女兒來殺我媽媽。阮阿
姨生下這樣一個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氣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鐘萬仇
,卻又跟我爹爹藕斷絲連。丐幫馬副幫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了。就說這媽媽吧
,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觀中去出家做道姑,連皇伯父、皇伯母苦勸也
是無用。唉,怎地我連媽媽也編排上了?」
慕容覆道:「舅媽,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你歇一歇,甥兒慢慢說給你聽
。」王夫人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了,段延慶捉住了這段小子的一個賤女人,
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後禪位,若不答允,便要為難這賤女人,是不是?這姓段的小
子的臭脾氣,我還有不明白了?別人硬逼他答允什麼,便鋼刀架在脖子上,他也
是寧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愛的女人啊,他就什麼都答允了,連自己性命也不
要了。哼,這賤女人模樣兒生得怎樣?這狐媚子,不知用什麼手段將他迷上了。
快說,這賤人是誰?」
慕容覆道:「舅媽,我說便說了,你別生氣,賤女人可不止一個。」王夫人
又驚又怒,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麼?難道有兩個?」慕容
復歎了口氣,悠悠地道:「也不止兩個!」王夫人驚怒愈甚,:「什麼?他在旅
途之中,還是這般拈花惹草,一個已不足,還攜帶了兩個、三個?」慕容復搖搖
頭,:「眼下一共有四個女人陪伴著他。舅媽,你又何必生氣?日後他做了皇帝
,三宮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國,不能和大宋、大遼相比,後宮佳麗
沒有三千,三百總是有的。」王夫人罵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許他做皇帝。
你說,那四個賤女人是誰?」
段譽也覺奇怪,他只知秦紅綿、阮星竹兩人陪著父親,怎地又多了兩個女子
出來?只聽慕容覆道:「一個姓秦,一個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紅棉和
阮星竹,這兩隻孤狸精又跟他纏在一起了。」慕容覆道:「還有一個卻是有夫之
婦,我聽得他們叫他鐘夫人,好像是出來尋找女兒的。這位鐘夫人倒是規規矩矩
的,對鎮南王始終不假絲毫詞色,鎮南王對她也是以禮相待,不過老是眉開眼笑
的叫她:「寶寶,寶寶!」叫得好不親熱。」王夫人怒道:「是甘寶寶這賤人,
什麼『以禮相待』?假撇清,做戲罷啦,要是真的規規矩矩,該當離得遠遠的才
是,怎麼又混在一塊兒?第四個賤女子是誰?」
慕容覆道:「這第四個卻不是賤女子,她是鎮南王的元配正室,鎮南王妃。
」
段譽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驚。段譽心道:「怎麼媽媽也來了?」王夫人「啊
」的一聲,顯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復笑道:「舅媽覺得奇怪嗎?其實你再想一起,一點也不奇怪了。鎮南
王離大理後年餘不歸,中原艷女如花,既有你舅媽這般美人兒,更有秦紅棉、阮
星竹那些騷狐狸,鎮南王妃豈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聲,:「你拿我去跟那些騷狐狸相提並論!這四個女人,
現在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復笑道:「舅媽放心,雙鳳驛邊紅沙灘上一場惡鬥,鎮南王全軍覆滅,
給段延慶一網打盡,男男女女,都教他給點中了穴道,盡數擒獲。段延慶只顧對
付鎮南王一行,卻未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個清清楚楚。甥兒快馬加鞭,趕在
他們頭上一百餘里。舅媽,事不宜遲,咱們一面去佈置醉人蜂和迷藥,一面派人
去引段延慶……」
這「慶」字剛說出口,突然遠處有個極尖銳、極難聽的聲音傳了出來:「我
早就來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藥卻須好好佈置才是。」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38 PM
第四八回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楊枝玉露
這聲音少說也有十餘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是近如咫尺一
般。兩人臉色陡變,只聽得屋外風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衝去。慕
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青影晃動,跟著一條灰影、一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
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
霎時間遞出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
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轉。段延慶以一敵四,仍是游刃有餘,大佔上風
。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
圍攻,慕容復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是凌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極,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
武功,段正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
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乘
機去將段郎救了出來?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臥在地下,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後一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
要害。慕容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被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
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跳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
躍開。慕容覆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留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以後,
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風。」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性命打什麼
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
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仗。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壁下來,叫
道:「吃我一刀!」段延慶鋼仗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中只覺一股極大
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將對方欄腰一杖,挑出十餘
丈外。
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聲過去,單
刀已被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復、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
心下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
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佈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拼不敵,卻又要出什麼
主意了?」
慕容覆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的好處。延慶太子,你是大
理國嫡系儲君,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搶回來?」段延慶怪目
斜睨,陰惻惻地道:「這跟你有什麼干係?」慕容覆道:「你要做大理國皇帝,
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慶一聲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
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覆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
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
制段譽這小子的死命,助你奪得皇位,以洩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
,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如此說,倒也信了七、
八分。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
他憶及此事,登時心下極是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絕非段譽六脈神劍
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
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
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
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
段延慶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譽武功太強,自己敵他不過,慕
容復能將之擒獲,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禍患,但想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別輕易
上了他的當,說道:「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
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來,其意便在
於此。」
這時王夫人游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
過身來。
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
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甚覺難以對答。
慕容覆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
。我舅母要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
,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
是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又恐其中有詐,又問:「慕容公子
,你說待我登基之後,有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
,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覆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
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
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
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
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
,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
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舋?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定,更
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
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猝難以畢集,五千之數
,自當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
屏藩,絕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
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
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
容覆道:「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奉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
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王夫人一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
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著馬,押著三輛大車自
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搶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車中,再也
忍耐不住,掠過兩匹馬,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
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麼?」
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
夫。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車中那些客人,
也都帶了進去吧!」那車伕正是南海鱷神。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
她胸口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是臉色大變。他
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
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這王夫人卻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
去殺了原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
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是窘迫之際,偏偏又遇
上了她。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
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
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
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哪裡還有什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
這聲「阿蘿」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
之間化為萬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當下冷哼一
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嗎?」轉面
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
,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
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了屋中
。
那是王夫人特寺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院子,建構著實不少,進莊門
後便是一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
段正淳見了茶花佈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
一模一樣,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
「你認出來了嗎?」段正淳低聲:「認了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
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
鳳、鐘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中是范驊等三個大理臣工
和崔百泉、過彥之兩個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
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
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是以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
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
城中秘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
到靈鷲宮諸女報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佈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
和范驊等人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鬥,
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處得來,阿碧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的,王夫人卻並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佈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
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滅,古篤誠被南海鱷神
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覆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僕,款待
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
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騷狐狸」、「賤女人」
相稱,心中也覺不妥,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在大對頭手裡,不由得很是
喜歡,又是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
你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
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
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
,但段譽如此武功,只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
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雙手雙腳都以牛
筋捆綁,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矇住,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
肩頭一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被點重穴後,力氣全無,給她一推
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無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迷住了,他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
子,你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延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
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牛蛤後,
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紲縲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
大分別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了我譽兒幹什麼?他又沒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出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
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麼沒得罪我舅母?他
……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
醒轉……」一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麼?他……他和……
」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的脾氣本來暴躁已極,此番忍耐了這麼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
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
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
」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處亂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
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放不過,我……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軟成肉
醬。」
她這麼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
個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時瞭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
麼「語嫣」的,哪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
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鐘靈,都是又感尷尬,又覺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復等稍
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你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你,卻給你這狐狸精
躲過了,盡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你,你又來踢人幹什麼
?」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
喂,他是我的師父。你踢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
成了禽獸?你這潑婦,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
花言巧語,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
」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
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
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
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
牛筋扯斷了一根。
段延慶大吃一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夠
抵擋得住,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
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到處,鋼仗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祇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一時愕
然難明,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
己忽施殺手。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既是「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
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是以雖無殺南海
鱷神之心,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慶見到他的眼光,心頭霎時間閃過一
陣悔意,一陣歉疚,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
喝道:「老四,將他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鮮血泉湧,一雙眼睜得圓圓的
,當真是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四
大惡人」,但兩人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
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兇殘狠
辣,當真是世所罕見,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
的師父,從來沒給他什麼好處,他卻數處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甚
是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
去。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
鋼杖竟不住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一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
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你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瞧出來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
月圓之夜。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在理,來到天龍寺外。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然盡殲諸敵,自己卻己身受重傷,雙腿
折斷,面目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聲音也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
,全身污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
學成了武功回來。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
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
個個擁戴當今皇帝,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
,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
,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
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
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
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
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麼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
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這麼說話,已
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
等候枯榮大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
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
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
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
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
下說什麼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
背著月光,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
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
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佑我重登皇位
,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血色
。忽然聽得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
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
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
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
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
,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
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
了漢人的欺負。」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族中女子大多頗為美貌,皮膚白嫩
,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
,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
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哪裡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
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
際,不自禁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
「菩薩救我!」可晃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
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
。她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
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
的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
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
。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要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
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
,這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玉花花花瓣
那樣雪白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
智糊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
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畫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
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世音
菩薩曾化為女身,普渡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一定是觀音
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
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麼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
登時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大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
。他信念一堅,只覺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
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拐杖,挾在脅下,
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
武功。再化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一陽指」功夫化在鋼仗之上;又練五年後
,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
,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的名頭,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
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復位,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
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拼內力,眼見已操勝算,
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裡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戮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
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
夫人臉上的神色,口中只是說道:「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
在臉前,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
:「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
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絕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
對自己說道:「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什麼她要這樣
?為什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
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裡他剛硬的心湯軟了,嘶
啞著問道:「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
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
的性命,卻叫我去看他什麼勞什子的金牌,那是什麼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
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
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鍊端懸著一塊長
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
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保定二年?我就在這一年
間的二月間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一月的生
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一
瞬之間竟變得無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看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
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冤孽,冤孽!」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裡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
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帝王基地,都萬
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尊貴,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噹的一聲,手
中鋼杖掉在地下。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噹的一響,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
,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敝眼見到段正淳
,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一個臉方,一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
,而段譽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
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麼希罕?我
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
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道
:「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
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
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
已中了旁人的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
移駕過去一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覆道
:「他無法行走,還得請殿下勞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
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一下,且看勁
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
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
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
毒,你該當用『一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悲酥清風』當
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
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風』相饗,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
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
,盡數將之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
毒,為丐幫所擒,幸得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牆壁之上,確然題有『以
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
,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
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
未說完,王夫人喝道:「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覆道:「
舅媽,甥兒得罪,少停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麼少停不少停的
?快,快拿解藥來。」慕容覆道:「真是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
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
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
…她……她……可是你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險些便暈了過去。
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他內心便
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
當眾說出,哪裡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
,口中塞物,便要亂衝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已
無法沖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
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凶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
「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
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
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
閉目而坐。
慕容覆道:「段殿下,在下雖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
一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一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
數,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麼事。」
慕容覆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裡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
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
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是恭順。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
都操於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
那麼深深一揖,也已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
分,說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禮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覆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一朝一夕之
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
。我二人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
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
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確也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
傳之於你?」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
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才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
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
子?」
慕容覆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
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
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你可都做得到嗎?」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
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便
會複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亦不足為奇。
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
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沉吟片刻,躊躇:「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
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
誠、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
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
於晚年得一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當真老懷大暢。我一生最喜
歡之事,無過於此。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
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一。」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
頭來,雙手合什,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
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
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一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
更是從所未聞之事。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絕無反悔。義父
在上,孩兒磕頭。」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
人大踏步走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
大業雖然艱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
,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傢伙
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
當真是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
直言斥責,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
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
二。你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一時跨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
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複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
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
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
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心下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
不義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
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
為不仁,你……」
一句話尚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聽得
慕容復冷冷的:「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
同靈台、至陽兩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
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
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
一驚,一齊衝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
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
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
:『為什麼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從小便知。縱是他
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
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
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
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佈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
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而去了。他
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兩人,不能
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那有什麼干係?他跟隨
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便卻傷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誠,拜段殿
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
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慕容覆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
是全心全意,絕無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才不得不下
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覆道:「不
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了點
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
骨肉,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
仇麼?三位便是齊上,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歎一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
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
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複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
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你們深知我的為
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叛段氏,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卻又何必分手?當
年家父待三位不錯,三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撒手一去,豈不
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嗎?」
鄧百川臉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
來,這等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住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
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絕不是輔
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
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
將包不同的屍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務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
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
理,足見忠心不二,絕無異志。」
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覆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上個小瓷瓶出來,正要
遞將出去,心中一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一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
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
便先將這小子先行殺了。」當下刷的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
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
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
那是再好也沒有。」一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
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段譽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你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
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親要親手殺了這小賊
,方洩我心頭之恨。」
慕容覆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
,該當先替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
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
,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
,段延慶寧可捨卻自己性命,也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麼
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結
?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親,段家兄弟怎能把我
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延延慶立下幾件
大功,以堅其信。」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
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
要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的幹一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
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
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
一個月,便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
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
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但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
哈一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
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吧!
」
說著刷的一聲,又將長劍抽了出來。
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什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
還甘心受你擺佈?你要殺儘管殺,不妨將我們一夥人一起都殺了。」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
子之恨,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
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
,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一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
,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
我再說。」
慕容覆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麼
用意?這個疑團不解,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
,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說第一個給舅媽解毒,怎麼新拜了
個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
人……」
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
言語中得罪了你老人家,還請擔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
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一股惡臭,沖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當下眼
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
,大聲道:「復兒,快把這四個賊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一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絕不屈服於威脅之下,但
對他的妻子、情婦,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脅?」當即提劍走
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
」
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
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聽你吩咐便了。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
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
薄倖,恨之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一見
到了他面,重修舊好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
再說。」
慕容覆道:「鎮南王,只須你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
一概替你保全,絕不讓人傷害她們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然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
要他答允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
,說道:「鎮南王,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只消你點頭答允,我立
時替大夥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
不允,我這一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
甚是憐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來也不打緊,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
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
拖長了聲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
萬般柔情,卻實是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允?」
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
,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的
身體還更難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
沒良心的傢伙而已。」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什
麼分別?」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你多情多義,
你卻不肯說一句話來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
一聲,又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
要脅鎮南王什麼。我是鐘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能什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萬
仇谷鐘家的聲名。」
慕容復冷笑一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
,有夫之婦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然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
殺段正淳的三個情人,不由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哪裡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
實想像不出此刻他臉色已是何等模樣。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
。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而已,
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麼打緊,只須他
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裡,卻是
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殺她,叫道:「好甥兒,你可
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一滴
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裡顧得什麼舅母
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
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
了,破口罵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
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一劍
刺過去了啊,為什麼不將這臭婆娘殺了?」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
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得來殺了自
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恕了自己,可
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
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胸中一片茫然。
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麼「賊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比之往
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霄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
,你從前對我說過什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麼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
郎,我可仍是一片癡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
怎麼一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語嫣,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
她?」
段正淳暗暗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點重念舊情
的言語,你還有性命嗎?」當即厲聲喝道:「你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
你入骨。十幾年前,咱們早就已一刀兩斷,情斷意絕,現下我更恨不得重重踹你
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撲,往身前的劍尖撞了過去。
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
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復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嗎?」
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
:「阿蘿,我這般罵你,是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我怎會恨你?我對你的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
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樣,永遠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
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中,我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山洞裡去,你和我從此在
洞裡雙宿雙飛,再也不出來。你還記得嗎?」段正淳道:「阿蘿,我自然記得,
咱們明兒就去,去瞧瞧你媽媽的玉像。」王夫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
真好……那塊石壁上,有一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真好看,你瞧,你瞧,
你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都為你而死,難道最後
連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嗎?」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一個個命喪慕容復劍
底,王夫人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麼的,雖然聽在耳裡,全沒餘暇
去細想,只聽段譽又以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
:「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位置也無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將皇位
傳給延慶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
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覆道:「義父,此
事干係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段正
淳道:「你要我答允,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覆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
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歎一聲,說道:「我
一生作孽多端,大夥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覆道:「那你是不答
允了?三──」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
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一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
自己小腹撞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交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
受『悲酥清風』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
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
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的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
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將入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
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
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
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急躍而起,循聲向段譽撞去,居
然身子得能活動。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掙,捆縛在手
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
中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
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
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
」
當即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撲的一聲,長劍
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力,輕輕一縱,便高達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他身在半空,尋
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
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用力一錚,拍的一聲響,捆在足
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我
用『凌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
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的一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延慶、段正淳、段王妃三
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平平掠過,凶險無比,盡皆嚇得呆了,又
見他這一避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
凌波微步」,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厲毒辣的一劍。
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
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
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
什麼顏面偷生於人世之間?」他雙眼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
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在劍圈之中,每一招都是
致命的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氣所逼,只覺寒
氣襲人,頭上面上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卻如庭院閒步一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
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譽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
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
眼見百餘劍刺出,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擅於『暗器聽風』之術,
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
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
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
相干。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
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你快
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
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糊塗,這是提醒他嗎?」
果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
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
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段譽忙後躍
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
,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
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
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樑。跟著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
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飛奔而逃
。
段譽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
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
,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
重穴。
段夫人當即替段譽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
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
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
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
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
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
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
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
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
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
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
慢慢地縮成一團,一時間再也站立不起來。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
長劍,左手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
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
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
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
劍刃太長,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
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
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
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
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
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
:「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的站起,搶起地下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
不可!」
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
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
:「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
」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你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
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後來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他的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
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這殺
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
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
了你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有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
著一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的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
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
當下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
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
,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我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麼兄弟。
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麼王姑娘哪、木姑娘哪、鐘姑娘哪,你愛哪一個便可娶哪
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
親兄妹就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
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裡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
段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
皇帝的寶座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
……」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
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
都給人點中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
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
?」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
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漏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
只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
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
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說的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
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
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是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
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是氣惱,又是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怎
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仗,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仗端剛
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歎,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
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
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無法跟段正
明再爭了。可是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
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還不殺我,為什麼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
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
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
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為惡行來加發洩,此刻但覺自己一生
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
巨惡,為父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
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
,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
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
知道確已沒有回生之望,撲倒在地,痛哭起來。
哭了良久,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
,當真是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
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
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了!」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
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還是慢了一步。」
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
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都來了!」
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
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去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
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對公子,只有請
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什麼彼此
?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麼閒事?」
這時范驊、華赫艮、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五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
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兇極
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范、華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
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鐘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
昏沉沉,迄未生醒。
當下段譽、范驊等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
傳下號令,各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居然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
,只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
去的了,幸好范司馬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
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王語嫣
、巴天石等在途中開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記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
國,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范驊、華
赫艮、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遙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
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飽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見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
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
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親生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
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歎:「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
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
隱,足見坦誠,我與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
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
,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
了頭髮,頂門上燒著十二點香疤。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
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
:「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
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
於你。」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
,孩兒……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嗎
,你只須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
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更不可對
他國擅動刀兵。」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41 PM
第四九回 敝屣榮華浮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
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
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后高底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
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
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什麼緣
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
不聊生。」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
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
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
她說到這裡,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
,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
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
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
敗壞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什麼良法美意?什……什麼小人?
」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
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
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
子要緊。」他雖是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
,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麼事都要聽奶奶吩
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
,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閒得緊,那有什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
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
,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
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
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
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
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
什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
自己可以親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
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
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
中已不知說了多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
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后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
。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
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自垂簾以來,召用
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抑外
傢俬恩,文恩院奉上之物,無問鉅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裡,頓了一
頓,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
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
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麼提到我?孩兒
,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
,可也沒這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
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
…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
。要是孩兒有什麼……哼哼,有什麼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
動一番。」
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
順著斗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
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麼?什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
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
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
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結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什麼事
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
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
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
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體力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
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
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我大權一把抓,沒好
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
,再來開導你,你更容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
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況一打上仗
,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毀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
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
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了佔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
屬,又似臣邦,孩兒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
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
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教。
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
」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
,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嗎?是不
許我垂簾聽政嗎?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
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
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
,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
「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
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
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子,你有這番志氣,奶奶很是
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
後道:「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
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
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
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麼大事?」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
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
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
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
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
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
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
起身來,右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暈倒,手按劍
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
瞧她,卻是怎麼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
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
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
太后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后
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一件事將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
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右年間太皇太后
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
,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
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說道:「
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
復安,人心離而復事。乃至遼主亦與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
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
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
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右之政,當堅如金
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
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
凝視范祖禹。
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
都說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
則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麼干係?」
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眾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赦書,
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懲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拖病不
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鬍子倒寫得
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麼。」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
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卻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胡
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
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
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挺沒骨頭,倒會拍馬
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
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厲害與群臥
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
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所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
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廟之福,天下
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
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
,什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
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
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
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勳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
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
「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
大獄,王韶創取煦河,章惱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
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
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
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
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
惡言誹謗先帝嗎?」范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
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
,不幸盛年崩駕,騰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舌噪不休,反
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瞿,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
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不出象牙。
」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
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
,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什麼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
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
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
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
「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
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帝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
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
太后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為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
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
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
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惱
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
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上規勸。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
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嗎?漢
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
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
得多了。」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一個白髮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前,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
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
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
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
道之極麼?」范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
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
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
少年皇帝趙煦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
,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
咱們輕騎簡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逕向
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
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
遼主突然到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
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
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嗎?」蕭峰道:「連日嚴寒,野
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麼大的。」
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
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問道:「
那麼也不打草縠了嗎?」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
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
隨後跟來。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
了開去,聽得馬嘶犬吠,響成一團,四下裡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一起狐兔之屬
。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
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
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
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連
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其餘的南人嚇
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
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吧!」耶律洪
基笑道:「南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南人,便是
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一個,一壺箭射不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幸
免,有的立歸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
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
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
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
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
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箭挾住,跨下坐騎絲毫不停,逕向遼主衝來。
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
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
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
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
,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嗎?」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
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
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
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
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
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
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
立即轉身,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
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拼
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
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
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
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
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
樣大,可也不能太小,讓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
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
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
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
,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暱,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
的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
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
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
,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
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
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
基只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
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
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
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
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
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
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縠,以致將數十萬畝良
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
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
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
,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
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
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
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
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
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
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
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
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
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
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
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
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
,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
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
「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
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
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
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
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那日興兵,討
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
,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
,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
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
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
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
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舋一啟,兵連禍結,
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言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
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
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
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
夏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
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
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
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
十萬兵去,將西夏國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
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陞官。賢
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
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
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嗎?」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
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
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
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
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
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
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
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
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
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
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
,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
,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
起火,烈炎沖天,無數男女老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斬殺,紛紛
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
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
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
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
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
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
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
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
,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
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
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
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
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
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
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
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
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
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
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
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
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
刀向他頸中斬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斬他不死,勢必為
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
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
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
,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
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遵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
一先一後,相距里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
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
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厲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
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
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
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
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
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
「我來了,你不高興嗎?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
「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
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嗎?
」
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
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
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
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
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為此著鬧。」
阿紫道:「姐夫,你又來古怪了。我聽人說,你在聚賢莊上曾殺了無數的中
原武林豪傑,也不見你歎一口氣,中原武林中的那些蠻子欺負的你這等厲害,近
日皇上好容易讓你吐氣揚眉,叫你統領大軍,將這些傢伙盡數殺了,你怎麼反而
不喜歡啦?」
蕭峰舉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聲長歎,說道:「當日我和你姊姊二人
受人圍攻,若不奮戰,便被人亂刀分屍,那是出於無奈。當日給我殺了的人中,
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後想來,心中難過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當年你是為了阿朱,這才殺人。那麼現下我請你
去為我殺那些南朝蠻子,好不好呢?」
蕭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說來,卻如宰牛殺羊一般
,你爹爹雖是大理國人,媽媽卻是南朝宋人。」
阿紫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
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
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
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
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
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
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
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絕不會喜歡我,我也
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
相貌沒她好看嗎?人沒她聰明嗎?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
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
,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
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
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
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
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佈,叫你一輩子跟著我。』」蕭峰
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
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
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
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
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
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
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
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嗎?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
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
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
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
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
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
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曾用
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
,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
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
纍纍,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
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
深情,只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
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
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
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
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
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
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
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
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
。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
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
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
你?」
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
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
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
紫,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
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
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
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
了。」
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
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
?」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醜雖,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
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
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
,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
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
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
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
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
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
?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
,這才強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
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
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
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
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莽莽乾坤,
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
去,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
給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
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
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
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
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
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
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
,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
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
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
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
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
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
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
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
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
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嗎
?」略一思索,道:「喚御營都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
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
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
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
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
什麼事?幹嘛這等怒氣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
叛我而去。他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
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
,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
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
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
道:「卻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
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
,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
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
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
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
,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
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
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
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
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
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
:「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
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
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
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
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絕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
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
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
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
裡,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
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
,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
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舖著
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
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
」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
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只怕
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
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
「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嘛要給我兩
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
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
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
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
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
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
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你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
,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
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
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
嗎?」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
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
「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
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
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
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
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
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
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脫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
」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
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
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
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
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
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
:「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
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
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
查看。
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
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
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
,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
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
,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
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
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裡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
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迎面十
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
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
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
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
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
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
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
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
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
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
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
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
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
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
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
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
,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
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
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
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
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
,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
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
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
,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
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
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
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
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
你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
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
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
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
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
:「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
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
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
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
根汗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
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
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
,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
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
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
嚙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
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
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
南征,這裡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
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
領軍南征。」想到這裡,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
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
歡忭之意。
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紫突然飛身而起,
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
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
,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
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
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
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
,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一個手持大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
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作者:
waiting
時間:
2005-5-26 02:45 PM
第五十回 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
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
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
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
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
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陣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
駐京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
明辰,到第二日晚間,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
情境,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凶險的危難也經歷過
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
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
壇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道皇上寬
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正眼也
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餘,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裡只是搬弄陳腔濫調,翻來覆
去的說個不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
」,什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
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
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
我?其中定中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
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
殺我,又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
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
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
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
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歎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
河了吧?」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
們大軍待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
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
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
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倘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
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
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
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一個多月
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
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
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晴一看,見此人面貌與先
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
,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
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他壓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話,那是
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
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藉著燭光
,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
一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
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
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見那三人或搖摺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
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歎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
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裡來的這許多蛇!
」
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
大亂。
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
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
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
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
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諠譁:「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
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使大人,是否將蕭大王移走!」凱虎
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
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
提長刀,威飛凜凜的站在廳口。
突然間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蛇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
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
指「啊」的一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確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
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斬。」
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
!」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底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
,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
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爬將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
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口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
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
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幸!」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裡都是遼兵諠譁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
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
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
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
。」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喇刺一響,便從地洞口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
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裡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
,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替蕭峰削去銬鐐。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
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
」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切敗木。
這時地洞口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鐘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
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
安好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
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覺榮耀,
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
以免被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口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
,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
!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
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逕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
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
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諠譁,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
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嗎?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
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
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
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
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嗎
?」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
了。」蕭峰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
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
,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
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
,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
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
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台,自己卻是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
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
你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
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
入險境,為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
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
是僭號。小弟胡裡糊塗,望之不似人君,哪裡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
陛下』,實在是慚愧得緊。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事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處
患難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
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
?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挾在兵馬間湧了
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
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
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的
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嗎?」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
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
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
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
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
蕭峰舉手一格,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
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嗎?」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
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
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
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
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
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花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
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廳中點了香
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
了,帶在身邊幹嘛?」阿紫道:「哼,什麼旁門左道?沒有這件寶貝,那許多毒
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正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
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
的是咱們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巾,遞給蕭峰,道:「你繫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幫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
真遼兵自相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
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
,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
這塊白巾說什麼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
沖而出。
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
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
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
下馬,跪在地下,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
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不
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著我們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
。大夥兒受了奸人扇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
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
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
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
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勢,那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措手不及,
倘若真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
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手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
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
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
合。
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
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
,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
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
大理國眾武士回沖,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衝不進
去,中原群豪也衝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說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
」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嶽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沖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間,西一個火
頭,不知己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
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衝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
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
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外、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
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
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
咱們可別困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
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
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
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敵七、八人至十人,鬥得久了,總不
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擇,實是為難萬分:群豪為
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
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
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
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
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鬥。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
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仗拼
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嗚。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
玄石倒持禪仗,仗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彈了回去。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
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
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仗壓將下來,那契丹武士登
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
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要殺
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
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仗,叫道:「在下援救
來遲,實是罪孽深重。」揮禪仗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
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來,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
突然神威凜凜的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仗,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
,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
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游走,一
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
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
中原群豪聚在一起,衝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仗,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
出城。遼國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人膽敢上前衝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
一戰不知己殺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
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將出來。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
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
?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
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陣」,排成一
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大部朋友向西退卻,讓
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
地搖山動。
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
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
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後!」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捨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
也絕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
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凶險,竟有數
十人奔了回來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
之眾,不諳兵法部屬,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被遼兵聚殲於
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鳴金退兵,正自疾衝而來的
遼兵一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
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北
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什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
,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瞧揚,箭如驟雨,遼兵紛
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
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
狂奔急衝,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
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眼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
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
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
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
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殺絕,莫非還想留下
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
煙塵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弩箭嗤
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
。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向濺滿鮮血
,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纍纍的竟掛了十餘
個首級。
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
,無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
幫你打架來了!」
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
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宮,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你
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裡,兄弟急
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甚是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
」一言未畢,城間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
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
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間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
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冬冬,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者,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
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
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
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
卻見城門大開,一陣鐵甲遼兵騎馬急衝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
狗子!」彎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女
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
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片刻間城門中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冑,堆成
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
完顏打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
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
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你們
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了。」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
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
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
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
狠的辱罵了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
雖然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
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
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的
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蠻子囉哩囉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
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
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
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
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
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
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
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
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
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
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
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嗎?」阿紫小嘴一
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
半分關懷之情。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
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是心
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
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
范驊低聲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間。范驊
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
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
上,這一路領軍西征,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
見火焰,濃煙卻直衝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
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
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
。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
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與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
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
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
,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
話。」玄渡嗯了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
」
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
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來幫主果然
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
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
。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
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
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
己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
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
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
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
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
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
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和當時匈奴
人一般苦楚。」
玄渡歎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
,那時才不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這等
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畫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
,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
下分散,教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范司馬,你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拼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一名丐幫弟子中
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山
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
殺啊!」當先衝了過去。群雄蓄憤已久,無不奮勇爭先。群雄人數既較之小隊遼
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大呼酣戰聲中,砍瓜切菜般圍殺遼兵,只半個小時辰
,將五百餘名遼軍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被中原
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生、段譽
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
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
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著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這聲
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
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強大了多
少倍。各人雖然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
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咱們今日暫且避讓,乘機再行反擊。」當下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
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見離雁門關漸漸遠了。群豪催騎而行,知道只要一
進雁門關,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便極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
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
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
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走下嶺來,來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巖,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
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
如此。」一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
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身後的
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呼響起:「我在這裡
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
終於安好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到樹旁,伸手摩挲樹幹,見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
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
蕭峰衣袖。
蕭峰一抬頭,遠遠望出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
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
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
關門上一名宋軍軍官站在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
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
,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進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
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
了趁手兵器,如何和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起來:「他媽的,不放
我們進關嗎?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
大宋百姓。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
那軍官已聽到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
土人士,說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
好!我就網開一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
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
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
人,都跟我們聯手,和遼兵為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
部北上,更守秘密,絕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
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對敵,是以玄渡並不
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的所在?遼兵大隊人
馬轉眼就即攻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這天大的禍事,有誰能
夠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
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
」他右手一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那軍
官喝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妖言惑眾,擾亂軍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長歎一
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
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
翻山越嶺逃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只見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
、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諠譁,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
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
方旌旗招展,實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
不等段譽、阿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
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
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
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
面金黃色大旗迎風招展,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八面黃旗之後,一隊隊長矛手
、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
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凜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更無
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
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
噪,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
微微一酸,當即跳下馬來,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
親臨,死罪,死罪。」
剛說了這幾句話,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
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眼見情勢不對,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
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早
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
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盡窺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
,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
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
段譽東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縫
隙之中硬生生的擠將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非但傷不到段譽,反因相互擠得
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
。
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來。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
二交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拌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
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
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
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
:「走罷!」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裡遼將遼兵眼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一時都沒了主意。幾十名親
兵奮不顧身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被虛竹、段譽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哪知
蕭峰雙掌驟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驚,眼見掌力襲來,猶如
排山倒海般,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前一衝,
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虛竹
、段譽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向大遼皇帝說。」遼軍和群豪登時停
了腳步,雙手都怕傷到自己人,只遠遠吶喊,不敢衝殺上前,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
前來相救。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
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
不能饒了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你
,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
段譽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
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放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
了,蕭峰已然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你們有
何求懇,我自是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
采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麼?」蕭峰道:「微臣斗膽
代兩個兄弟開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諾。」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
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儘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
遼疆界。」
段譽一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
了。」忙道:「正是,你答應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
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
皇帝什麼東西贖身?」虛竹搖了搖頭,道:「我也只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麼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咱二人當年結義,也
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
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那
可大大的不值得。」當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
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三十車、白銀
三百車、駿馬三千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
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雕翎
狼牙箭,雙手一彎,拍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頭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並無
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
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於我
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
又擂起鼓來。
蕭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站,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羞慚,雖急欲身離險地,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
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陣去。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
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發軟
,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這
才上馬。
眾遼兵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
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然兇殘好殺,但向來極是守
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倘若
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
脫身以歸,實是丟盡了顏面,大損大遼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之聲中聽
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乎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只見一個
個容光煥發,欣悅之情見於顏色。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
葬身異域之險,自是大喜過望。契丹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兵兇戰危,誰都難保一
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在征戰中陞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皆
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
也卻未必便能一戰而克。」轉念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
,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當即舉起寶刀,高聲說道
:「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蕭峰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
,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
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
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叫,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虛竹和段譽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
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
肌膚上刺著一個青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極是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
倒在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來,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
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
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
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
,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絕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
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
過去。
蹄聲響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雁門關飛了過去。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一干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
我姊夫,在這裡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又有什麼用?」她一面說,一面伸手猛力
推開眾人,正是阿紫。虛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見識,被她一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著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
人,你別理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著俯身下去,將蕭峰的屍
體抱了過來。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被她抱著,兩腳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
「姊夫,你現下才真的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一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
淚道:「小妹,蕭大哥慷慨就義,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走上幾步,想
去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你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
段譽回過頭來,向木婉清使了個眼色。木婉清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輕說
道:「小妹子,蕭大哥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木婉清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
!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劍先殺了你。」
木婉清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你聲音了,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叫聲甚是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
聚賢的游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只見游坦之雙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
仗搭在一個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裡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
的烏老大。但見他面容憔悴,衣衫襤褸,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
,游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一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你來幹什麼?我不要見你,我不要見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這裡,我聽見你聲音了,終於找到你了!」
右杖上運勁一推,烏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
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見游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
阿紫,和她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當下又退開了幾步,不欲打擾他二人說
話。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嗎?沒有被人欺侮吧?」一張醜臉之上,現
出了又是喜悅、又是關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麼辦?」游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
姑娘快跟我說,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
個個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腦兒將他們殺了吧!」
游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麼人得罪了姑娘?」烏老
大道:「人多得很,你殺不了的。」游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教他們得罪
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
的,我再也不要見你。」
游坦之傷心欲絕,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你的恩情,
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裡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將兩
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游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
也不欠你什麼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
生了慘禍奇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叫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麼了。以前
我用毒針射你,便是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的心願。」說著抱著
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慄怖,見她走來,
便都讓開了驚步。只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的深谷。眾人都叫了起來
:「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一聲,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
搶過,段譽向左一讓,只見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譽叫聲:「啊喲!」向谷中
望去,但見雲封霧鎖,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邊上,盡皆唏噓歎息。武功較差者見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
銳刀利劍,無不心驚,玄渡等年長之人,知道當年玄慈、汪幫主等在雁門關外伏
擊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蕭峰之母的屍身便葬在這深谷之中。
忽聽關上鼓聲響起,那傳令的軍官大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都指揮張將軍
將令:爾等既非遼國奸細,特准爾等入關,唯須安份守已,毋得諠譁,是為切切
。」
關下群豪破口大罵:「咱們寧死也不進你這狗官把守的關口!」「若不是狗
官昏懦,蕭大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進關去,殺了狗官!」眾人戟指關頭
,拍手頓足的叫罵。
虛竹、段譽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幾拜,翻山越嶺而去。
那鎮守雁門關指揮使見群豪聲勢洶洶,急忙改傳號令,又不許眾人進關,待
見群豪罵了一陣,漸漸散去,上山繞道南歸,這才寬心。即當修下捷表,快馬送
到汴梁,說道親率部下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餘萬,幸陛下洪福齊天,朝
中大臣指示機宜,眾將士用命,格斃遼國大將南院大王蕭峰,殺傷遼軍數千,遼
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趙煦得表大喜,傳旨關邊,犒賞三軍,指揮使以下,各各加官進爵。
趙煦自覺英明武勇,遠邁太祖太宗,連日賜宴朝臣,宮中與后妃歡慶。歌功
頌德之聲,洋洋盈耳,慶祝大捷之表,源源而來。
段譽與虛竹、玄渡、吳長老等群豪分手,自與木婉清、鐘來、華赫艮、范驊
、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歸大理。
進入大理國境,王語嫣已和大理國的侍衛武士,在邊界迎接。段譽說起蕭峰
和阿紫的情事,眾人無不黯然神傷。一行人逕向南行,段譽不欲驚動百姓。
命眾人不換百官服色,仍作原來的行商打扮。
這一日將到京城,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見天色
漸黑,離開龍寺尚有六十餘里,要找個地方歇腳。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
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麼還不給我吃糖?」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
中有人說道:「你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
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
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
萬歲!」一面亂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
慕容覆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淒
楚憔悴之色,只見她從一隻藍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
,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
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都道:「明天又來!」
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淒然。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回去大理,妥為
安頓,卻見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
心中登時一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
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做個
手勢。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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