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轉貼][金庸] 書劍恩仇錄[C+]
[打印本頁]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18 PM
標題:
[轉貼][金庸] 書劍恩仇錄[C+]
為左方便大家睇, 一個post一回
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發 危巒快劍識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一個十四歲
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
》上“赤壁之戰”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后
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這日炎陽
盛暑,四下里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
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便,于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
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
只見老師盤膝坐在椅上,臉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輕輕
吧的一聲,好似甚么東西在板壁上一碰。她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對
面板壁上伏著几十只蒼蠅,一動不動,她十分奇怪,凝神注視,卻見
每只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發的金針。這針極細,隔了這樣遠原
是難以辨認,只因時交未刻,日光微斜,射進窗戶,金針在陽光下生
出了反光。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老師手一揚,吧的一聲,又是
一只蒼蠅給釘上了板壁。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么游戲都好玩,
轉到門口,推門進去,大叫:“老師,你教我這玩意兒!”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
內所生,給女兒取這名字,是紀念生地之意。
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平日與李沅芷
談古論今,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
發射芙蓉金針,釘死了數十只,哪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
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艷的臉蛋紅扑扑地顯得甚是興奮,當下淡淡的道
:“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兒,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師,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陸高止道:“甚么
法兒呀?”
李沅芷道:“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說著搬了張椅子,縱身跳
上,細細瞧了一會,把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用紙抹拭
干淨,交還老師,說道:“老師,我知道,你這不是玩意兒,是非常
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弓
,也學過一些武藝。陸高止微笑道:“你要學武功,扶風城周圍几百
里地,誰也及不上你爹爹武藝高強。”李沅芷道:“我爹爹只會用弓
箭射鷹,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你若不信,我便問爹爹去,看他會不
會。”
陸高止沉吟半晌,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給父母寵得慣了,行
事很有點兒任性,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
于是點頭道:“好吧,明兒早你來,我教你。現在你自己去玩罷。我
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不論是誰知道了,我就決不教你。”
李沅芷真的不對人提起,整晚就想著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
師書房里來,一推門,不見老師的人影,只見書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
紙條,忙拿起來看時,見紙上寫道:
“沅芷女弟青覽:汝心靈性敏,好學善問,得徒如此,夫復何憾
。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無時雨之化,三載濫竽,愧無教益,緣盡于
此,后會有期。汝智變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雙修,日后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積德也。 愚陸高止白。”
李沅芷拿了這封信,怔怔說不出話來,淚珠已在眼眶中滴溜溜的
打轉,心中只道:“老師騙人,我不來,我不來!”便在此時,忽然
房門推開,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那位已經留書作別的陸老
師。但見他臉色慘白,上半身滿是血污,進得門來,搖搖欲墜,扶住
椅子,晃了兩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驚叫:“老師!”陸高止說得
一聲:“關上門,別做聲!”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李沅芷究是將門
之女,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雖然驚慌,還是依言關上了門。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說道:“沅芷,你我師生三年,總算相處不
錯。我本以為緣份已盡,哪知還要碰頭。我這件事性命攸關,你能守
口如瓶,一句不漏嗎?”說罷雙目炯炯,直望著她。李沅芷道:“老
師,我聽你吩咐。”陸高止道:“你對令尊說,我病了,要休息半個
月。”李沅芷答應了。陸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請醫生,我自己
會調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掙扎
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
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乃武當派大俠,壯年時在
大江南北行俠仗義,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當當的人物
。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后來雍正、乾隆兩
朝厲行鎮壓,到乾隆七八年時,屠龍幫終于落得瓦解冰消。陸菲青遠
走邊疆。當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為人機警,兼之武功高強,
得脫大難,但清廷繼續嚴加查緝。陸菲青想到“大隱隱于朝、中隱隱
于市、小隱隱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設帳教讀。清廷派出來搜
捕他的,只想到在各處綠林、寺院、鏢行、武場等地尋找,哪想得到
官衙里一位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竟是武功卓絕的欽犯。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行
囊蕭然,只隨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里面,打了個包裹,等
到二更時分,便擬離去,別尋善地。
他盤膝坐在床上,閉目養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忽然窗外一響
,有人從牆外躍入。陸菲青躍下床來,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塞在腰
帶里,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
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話道:“陸老頭兒,一輩子躲在這里做教
書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嗎?乖乖跟爺們上京里打官司去吧!”陸菲青
心知來人當非庸手,也決不止一人,敵人在外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
,從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當下施展壁虎游牆功,悄聲沿壁直上,抓
住天窗格子,喀喀兩聲,拉斷窗格,運氣揮掌一擊,于瓦片紛飛之中
跳上屋頂。下面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上來,大叫:“
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
展開輕功提縱朮向郊外奔去,回頭只見三條人影先先后后的追來。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邊追邊罵:“喂,陸老頭兒,
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這么不要臉,想一走了之嗎?”陸菲青渾不
理睬,將三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
以免驚動了東家府里,同時把來人全數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敵在暗,
中了對方暗算,奔跑之際,也可察知敵方人數和武功強弱。他腳下加
緊,頃刻之間又趕出十余丈,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已知其中一人頗
為了得,余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
陸菲青上得崗來,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三各追敵先后趕到,見
他止步轉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
后。陸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見他五十上下年紀,又矮又瘦
,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精干矯健,相貌依稀熟悉
。他身后兩人一個身材甚高,另一人是個胖子。
那瘦子當先發話道:“陸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還認得焦文么
?”’陸菲青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
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制止,當時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只打了
他一掌。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
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西來途中,無意間得知了陸
菲青的行蹤,于是率領了陝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地官府
和李可秀。徑自前來尋仇拿人。
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
來了。這兩位是誰,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
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盟弟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
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杰玉判官貝人龍。你們多親近親近。
”羅信說了聲:“久仰。”貝人龍卻抬頭向天,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際,竟勞動三位過訪,真是想不到。卻
不知有何見教?”焦文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領
過你老一掌之賜,這只怨在下學藝不精,總算骨頭硬,命不該絕,這
几年來多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點指點,這
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結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
誠拜訪,便是來促請大駕,這是為公。”
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但他為人本就深沉,這些
年來飽經憂患,處事更加穩重,拱了說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
十歲的人了。當年在下得罪你之處,這里給你賠禮了!”說罷深深一
揖。貝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菲青眸子一翻
,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陸某行走江湖,數十年來薄有微名,
平生可沒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轉頭向焦文期道:“
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亦復為公。當年咱們年輕好勝,此時說來
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算當年的過節,我這里給你賠過了禮。至于說
到公事,姓陸的還不致于這么不要臉,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你們要
拿我這几根老骨頭去升官發財,嘿嘿,請來拿吧!”他目光依次從三
人臉上掃過,說道:“三位是一齊上呢?還是哪一位先上?”
大胖子羅信喝道:“有你這么多說的!”沖過來對准陸菲青面門
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待拳到面門數寸,突然發招,左掌直切
敵人右拳脈門。羅信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
不追趕,羅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過來。
焦文期和貝人龍在一旁監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
,這些年來在鐵琵琶手上痛下功夫,本領已大非昔比,但當年領教過
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讓羅信和貝人龍耗去對
手大半氣力,自己再行上場,便操必勝。
貝人龍卻只想拿到欽犯,讓總督給他保荐一個功名。羅信五行拳
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緩,金、木、水
、火、土五行相生相克,連續不斷。他數擊不中,突發一拳,使五行
拳“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水,長
拳中又叫“沖天炮”,沖打上盤。陸菲青的招朮則似慢實快。一瞬之
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拆到十招以上?只因
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只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
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挂,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
方人影,急忙轉身,見陸菲青已繞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
。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
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羅信發了急,拳勢一
變,以擒拿手雙手急抓。陸菲青也不還招,只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
招之后,羅信見有可乘之機,右拳揮出,料到陸菲青必向左避讓,隨
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哪知便是這么一抓,自
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兩
丈之外。他但覺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
腦,傻不楞的坐著發呆,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攪的
?”
原來陸菲青使的是內家拳朮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
。功力深的,敵人只要一沾衣服,就會直跌出去,乃當年“千跌張”
傳下的秘朮,其實也只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的功力還不能令敵人
沾衣就跌,但羅信出盡氣力來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勁摜出。
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來!”貝人龍一聲不作
,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一招“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去。陸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無蹤。貝人龍忽覺背上被人一拍,只聽得背后說道
:“你再練十年!”
貝人龍急轉回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身,不意臉上拍拍兩
聲,中了兩記耳光,手勁奇重,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
:“小輩無禮,今日教訓教訓你。”只因貝人龍適才言語刻薄,是以
陸菲青一上來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個下馬威。這背上一拍,臉上兩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
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焦文期眼見貝人龍吃虧,一個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風先至。
陸菲青知道這關東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當
下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付。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
真傳,一記“手揮五弦”向陸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輕飄無力,可是虛
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近身就駢指似鐵,實兼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
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
“虎縱步”,閃開正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
招“划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身分掌,“琵琶遮面”,
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七
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
他心存厚道,見焦文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于一旦,這一掌只使
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
陸菲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
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
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一截。
陸菲青出于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當名
家,雖敗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
穩步倒退,一面到調神凝氣,不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稍一暴躁,
今夜難免命喪荒山。
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讓對方有喘息之機,“銀瓶乍破”、“
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聲招朮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哼一聲
,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
開去,大叫:“并肩了上啊,老兒要拚命!”
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前陰
,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
劍尖,除了鉤法中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
不屬十八般武器之內,極為陰狠難練,初學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
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后,招數卻著實厲
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即留神,展開柔云劍朮中的“杏花春雨”
、“三環套月”,連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鋼鞭,也加入戰團,力大
招沉。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
”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后腦砸
去。
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達大成
,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只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
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
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來,
被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鐵牌
,形狀雖異。使用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并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后風生,側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
柔云劍朮連綿不斷,焦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
過去。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必收回再發,柔
云劍朮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后,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
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云綿綿。
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后面左右擊
來,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
痛,知道內傷起始發作,柔云劍朮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
外兩人立即從側面擊來。不得不分手招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
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憤火
中燒,一個氣往上沖,竟爾迭遇險招,念頭一轉,眼見今日落敗,須
當先脫此難,養好傷后,再找關東六魔報仇。他打算已定,不求當場
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家武功講究的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柄
白龍劍四面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也攻不
進來。
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
”焦文期道:“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
:“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么?”他們三人一吹一唱,竟把
陸菲育當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
陸菲青向羅信刷刷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
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
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朮,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包圍,料
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
枚琵琶釘帶著一股勁風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
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射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釘上
全是倒刺,一射進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下來一大
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哪知
一個踉蹌,一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傷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
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陸菲青發覺右膀一用力
,便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
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招朮,和尋常劍朮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
,連退數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
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手
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個翻
身,滾了開去。陸菲青正待要趕,腦后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
”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快如閃電,伸手疾探,在
羅信的“幽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然砸將下來,但穴道被點,登
時軟倒,手一松,鋼鞭余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顧,反彈起
來。
就在此時,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后,陸菲青聽得暗器風
聲勁急,不論向前縱跳或是左右趨避都已不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
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登
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
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凌厲,
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
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來越痛,當下并不回頭
,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
他左肩划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
劍在面前急掠而過,直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
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
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只感
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
擲長劍,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
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
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他
斃于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剎那間
連斃三敵。
荒山上寒風凜冽,一勾殘月從云中現出,照見橫尸在亂石上的三
具尸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他雖然藝高膽大,不禁也感驚心,撕
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后將寶劍拔起,拭淨
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
尸體拋入荒山崗下。
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
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后再行離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
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
候,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
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生
。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仗著他內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
請名醫,購買良藥,內傷終于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
,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
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
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
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
跟陸菲青讀書學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
了,說道:“你悟性甚高,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只是……”
說到這里,沉吟不語。
李沅芷忙道:“老師,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
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大成人,盼你明辨
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
”李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
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
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師父,我乖乖的
,你怎舍得殺我呢?”
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她調神練氣,
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
功拳已有相當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
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余,李沅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
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漠,乃關外重鎮
。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云劍朮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
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針、劍朮、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就
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
每天自行在后花園習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練
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
李可秀精明強干,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
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制定海、溫州等五鎮,統轄提
標五營,兼轄杭州等城守協,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
在西北邊塞之地,現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
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地已久,想到舊地重游,良足暢懷,也
就欣然答應。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后
而來。參將名叫曾圖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須,精神壯旺,體格
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
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
,整天坐在轎車里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面,到底不像
樣,于是改穿了男裝,這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說甚么也不
肯改回女裝。李夫人只好笑著嘆口氣,由得她了。
這一日時當深秋,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后,縱目四
望,只見夜色漸合,長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伙
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里一陣西吹來,陸菲青長吟道: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
,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
可為我心情寫照。當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于夷狄,而虜
勢方張,規復難期,百戰余生,兀自慷慨悲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
,雖然內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須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須發似雪
,九死之余,只怕再難有甚么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
騾隊翻過一個山崗,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
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正在此時,陸菲青忽
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快馬奔馳之聲,遠見前面征塵影里,兩匹棗騮馬八
蹄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
韁,斜刺里從騾隊兩旁直竄過去。
陸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
色白淨,矮者滿臉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
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么?是綠林道么?”她巴不得
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陸菲青
道:“現下還瞧不准,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
伙計。”李沅芷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
朮,多半不是庸手。”
大隊快到雙塔堡,對面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
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暮靄蒼茫,一路所經全是荒
漠窮鄉,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怎么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除非
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徑投一家大店。
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伙掌上
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一片馬蹄之聲。
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
連遇到的四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
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起。只聽得店伙開門,說道:“你老辛苦
。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說道:“趕緊給喂
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伙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
陸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
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
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后面,只聽得剛才粗聲說話那人道:“
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伙兄弟他壓得住么?”陸菲青循聲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只是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
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處小心提防。只聽屋里另一人道:“壓不住也
得壓住。這是老當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
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不敢弄破
窗紙窺探,只屏息傾聽。只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
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心,老當家的遺命,少
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南方人的濃重鄉音。
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于想起
,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
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
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
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
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
。那人一長身,張口便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
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沒人追出。
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
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几時預備下
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庄容說道:
“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
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干么打我一
袖箭?”她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
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
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趕路。這枝
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閑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
接得住。快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
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多有不便,
也不追出去會面。
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
里。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
來。有過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
模一樣,伸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
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
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
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色。這兩人毫不
理會,徑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來這么一對瘦鬼?”
陸菲青見這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
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
”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
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
是一對無常鬼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
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
,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
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
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
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
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
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
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
到這邊塞來干么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
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
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
扯上。陸菲青道:“聽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斗,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
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干笑一聲:“你師父這把老骨頭
,怕經不起他們四個拳頭捶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
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
腰里。只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丑陋,
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駝子怒目一橫,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
開了他這一抓,說道:“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
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
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馳出去,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
馬背上一個倒翻筋斗,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
扑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
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擊,左手探
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
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被馬拉動,伸出右掌,在
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划,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兒直沖出去,李沅
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
哪里砍得著?駝子回頭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
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卷去,頃刻間已追及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
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
父!”
陸菲青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几句,但見
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
正在這時,忽聽身后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
維揚──”的喊聲。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么?”陸菲青道:“那
是鏢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
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頭手面寬
,交情廣,大家買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一聽趟
子,知是某人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于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
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
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聽,敢情
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說:“我干么要去保鏢哪?”可是
不敢跟師父頂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么
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
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
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么他還沒
告老收山。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么
?”
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鏢頭么?”陸菲青道:“也會過面
。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
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一會
兒趕了上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
陸菲青道:“他自己怎么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李沅芷老是
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
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干么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
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
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杆槍并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能用手割斷
?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但一轉念,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
,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么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
嘴。曾圖南知她心意,道:“我這坐騎不知怎么搞的,今兒老是鬧倔
脾氣,說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騎朮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么
?”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
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贊一句:“小姐,真有你的
,連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
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二十几匹騾馱趕了上來。
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
上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只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
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
只看到他滿臉胡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
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尋
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
未見過,只知每人均是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
輪,外家硬功夫極是了得。
他心下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
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是為己而來,那實是凶多
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
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
。那么他們一批一批西去,又為的何來?
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
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會,怎么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
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几個英雄好漢。”
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胡涂啦,怎
么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挂著自己的事,盡往與
自己有關的方面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
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里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
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
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在已過了五對,那么前面一定還有一
對。”李沅芷道:“他們是甚么幫會?”陸菲青道:“這個可不知道
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
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不大服氣
,一心要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
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
,難道所料不對?豈知前面沒人來,后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
響,塵上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
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者都是回人
,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
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異。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
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
英氣,光采照人,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兩頰融融,
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
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卻瞧得
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一向也沒見過几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
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
腰插匕首,長辨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
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
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痴痴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
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輕輕
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
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
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
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
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
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后心擲去,可也沒
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
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面,待鋼鏢飛至身前丈
許,手中長鞭一卷,鞭梢革繩已將鋼鏢卷住拉回,順手向后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鳳,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
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
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甚么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
”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
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
陸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
了吧?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
沅芷道:“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可也未
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
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
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里歇
了。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伙計忙得不可開交。
陸菲青洗了臉,手里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見大廳上
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
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
陸菲青手里捧了茶壺,假裝抬頭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鏢師笑道:
“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個
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
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
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
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啦。”陸菲青
斜眼一看,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
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
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
?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
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
爹。”
陸菲青聽這伙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
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
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鏢局
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
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
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
行里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子他背上那紅布包袱
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
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
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
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
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撫弄花木,
離眾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
。只要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
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總舵主于萬亭
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
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証,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
來個不認帳,你有甚么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
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么?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
搶了來,以后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
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
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說得得意,忽然拍的一聲,不知哪里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
嘴里。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
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里。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
兩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
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
:“一向只聽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
奔回,說:“點子逃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里,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
,心中暗自好笑,忽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
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
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
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
悄沒聲的跟在后面,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
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
之間,兩人奔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
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
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
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
人的影子。忽然云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
影凌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后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
,搭著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
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后,
守望者并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后,伏下地來,
帳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回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
年,這篇話卻大半不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里張望。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
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
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
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鮮血滴在馬乳酒里。
帳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
”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大聲說了几句話。
陸菲青只聽懂几個字,甚么“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
跟著又說,語音朗朗,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
故鄉。”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
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甚么法子。
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
現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于天山北路的一個游牧部族。
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
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
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
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
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游牧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
到回部后,征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
。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
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滿官求情,求減征賦,豈知征
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
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
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
乃這一族的聖物,于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
了來,他想以此為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
率眾東去奪經,立誓便是埋骨關內,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
是于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
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
,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
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手一揚,一
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后一股疾風,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
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食指,看准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
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扑的跌
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
到店時大伙均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達了這么久,看夜
景么?”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走進房中,取出茶壺里的鐵蓮子,見
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
,鎮遠鏢局一杆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并不沉重
,几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
物。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几件珍寶,至于包中
是甚么“玩意兒”,他也不去理會。鏢行一行人走后,曾參將率領兵
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
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
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
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
,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后面,背轉了身,不與鏢行
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
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
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
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沖,蹄聲如
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
,相好的,死了娘老子奔喪嗎?”眾回人轉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
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
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向
前,繞過閻世魁,對准了緊隨在他身后的閻世章一沖。同時四匹駱駝
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后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
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
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回旋余地,這時又擠滿了人,四
個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鐵椎
猛砸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
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
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后一股勁風,
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一讓,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哪知敵人劍
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
,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顧
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捏了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
時,接連三歡阻她抬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
呆看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進手招數,兩人斗在一
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
山觀虎斗,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
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贊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
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
衫女郎較量個高下。
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由得心頭焦躁。原
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便是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拄
北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
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
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逃返回部,哪知半路里殺出
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愿戀戰,突然劍法一變
,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朮”,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
“三分劍朮”乃天山派劍朮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
路劍朮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
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復狠辣。這路劍朮并無守勢,全是進攻殺
著。
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并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
處已變為“千里流沙”,直刺變為橫砍,心中一驚,劍鋒爭轉,護住
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
然變為“風卷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開。
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
對方又已變為“雪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
發,卻都蘊著極大危機。兩人連拆十余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
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霍青桐在她
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周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
手忙腳亂,連連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
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
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連縱出
數步。其實李沅芷的柔云劍朮也已練到相當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
靜制動,也未必馬上落敗,但究竟初出道,毫無經歷,突見對手劍法
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好逃開。
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
站起,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
,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
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輪當胸推來,卻
是聞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划周詳,前后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
,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
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
來。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
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划了一條大傷口
,那人登時跌下駱駝。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
身子略偏,雙輪歸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拉。大鐵椎重達百斤,
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駝,鐵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聲中,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
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
攔住。
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覺得對手招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
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號
,知道鏢行來了接應,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
分劍朮”把閻世章逼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胡哨聲越來越響。木
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
人抱上駝馬,一陣胡哨,大隊向嶺下沖去,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住
去路。曾圖南躍馬自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
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參將雙手,當□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一隊回人向清兵沖去。清兵紛紛讓
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來,與霍青桐又斗在一起。
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
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杆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
人且戰且退。忽然兩邊山頂一陣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
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
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十几名清兵
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
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是流淚。錢正倫和
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伙計將死者尸首放上大車
。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
雙方酣斗之際,陸菲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
助鏢行,終于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得。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
其余鏢師忙于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心中便甚是
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對李沅芷
卻不理會,她更加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
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的多結冤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
,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騾夫
道:“三道溝就只一家安通客棧。”進了鎮,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
投安通客棧。塞外處處荒涼,那客店土牆泥地,也就簡陋得很。童兆
和不見店里伙計出來迎接,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
代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著她面罵這些粗話
。
一行人正要闖門,忽聽得屋里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
大喜:“又有熱鬧瞧!”搶先奔了進去。
內堂里闃無一人,到得院子,只見一個少婦披散了頭發正和四個
漢子惡斗。那少婦面容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
相拚。李沅芷見他們斗了几個回合,那几名漢子似想攻進房去,給那
少婦舍命擋住。四條漢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軟鞭,一使懷杖。一使
劍,一使鬼頭刀。
這時陸菲青也已走進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盡遇見會家子?
“見那使懷杖的舉雙杖當頭砸下,少婦不敢硬接,向左閃讓。軟鞭攔
腰纏來,少婦左手刀刀勢如風,直截敵人右腕。軟鞭鞭梢倒卷,少婦
長刀已收,沒被卷著,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后心。少婦
右手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一招竟避讓不及,被直
砍在左肩。
她挨了這一刀,兀自惡戰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
軟鞭的叫道:“捉活的,別傷她性命。”
陸菲青見四男圍攻一女,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
,說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少婦避開懷杖
,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左方一劍刺來,少婦長刀斜格,對方膂
力甚強,那少婦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震之下,長刀嗆
□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長劍乘勢直進,少婦向右急閃,
使鬼頭刀的大漢在空擋中闖向店房。
那少婦竟不顧身后攻來的兵器,左手入懷,一揚手,兩柄飛刀向
敵人背心飛去。那人只道少婦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并無后顧之憂,
待得聽見腦后風聲,避讓已經不及,急忙低頭,一柄飛刀插上了門框
,另一柄卻刺進了他背心。幸虧那少婦左肩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
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少婦此時又
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退出,又即擋住房門。
陸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
沅芷正自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劍一隔,喝
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要臉么?”四條漢子見有人出頭
干預,己方又有人受傷,齊聲呼嘯,轉身出店而去。
那少婦已是面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去問道:“他
們干么欺侮你?”少婦一時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走過來自李沅芷道:
“太太請大小姐過去。”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大小姐又跟人打
架,嚇壞啦,快過去吧。”少婦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
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
好,就去。”走到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干嗎這樣狠打惡
殺?”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人還
會找來。”
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說
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嗎?”聽聲音正是鏢師童兆和。店里一人
賠話:“達官爺你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
几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來瞧瞧!”邊說邊走進院子來。
正好這時上房的門一開,少婦探身出來,向店伙道:“勞你駕給拿點
熱水來。”店伙答應了。
童兆和見那少婦膚色白膩,面目俊美,左腕上戴著一串珠子,顆
顆精圓,更襯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個突,咕的一聲,咽了一口
口水,雙眼骨碌碌亂轉,聽那少婦是江南口音,學說北方話,語音不
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爺
走鏢,這條道上來來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從來不住次等房子。沒上
房,給大爺挪挪不成么?”口中叫嚷,乘少婦房門未關,直闖了進去
。趟子手孫老三一拉,可沒拉住。
那少婦見童兆和闖進,“啊喲”一聲,正想阻擋,只感到腿上一
陣劇痛,坐了下去,適才腿上受了懷杖,傷勢竟自不輕。童兆和一進
房,見炕上躺著個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見他頭上纏
滿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頸里。一條腿露在被外,也纏了繃帶,看來
這人全身是傷。
那人見童兆和進房,沉聲喝問:“是誰?”童兆和道:“姓童的
是鎮遠鏢局鏢師,保鏢路過三道溝,沒上房住啦。勞你駕給挪一下吧
。這女的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聲音低沉,喝道:“滾
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
童兆和剛才沒見到那少婦與人性命相扑的惡斗,心想一個是娘們
,一個傷得不能動彈,不乘機占占便宜,更待何時?嘻皮笑臉的道:
“你不肯挪也成,咱們三個兒就在這炕上一塊兒擠擠,你放心,我不
會朝你這邊兒擠,不會碰痛你的傷口。”那人氣得全身發抖。少婦低
聲勸道:“人哥,別跟這潑皮一般見識,咱們眼下不能再多結冤家。
”向童兆和道:“別在這兒羅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
干么,在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啞聲道:“你過來。”童兆
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長的俊不俊?”那男人道:“
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點,這變成大
舅子挑妹夫來啦……”
一句便宜話沒說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電光石火,左手
對准他“氣俞穴”一點,跟著左手一掌擊在他背上。童兆和登時如騰
云駕霧般平飛出去,穿出房門,蓬的一聲,結結實實跌在院子里。他
給點中了穴道,哇哇亂叫,聲音倒是不低,身子卻是不能動彈了。趟
子手孫老三忙過來扶起,低聲道:“童爺,別惹他們,看樣子點子是
紅花會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腳動不了,紅花會的
,你怎知道?”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孫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說,
剛才衙門里的四個公差來拿這兩個點子,打了好一陣才走呢!”客店
里的人聽說又有人打架,都圍攏來看。
閻世章安頓了兄長尸身,也過來問:“甚么事?”童兆和叫道:
“閻六哥,我給紅花會的小子點中穴道啦。咱們認栽了吧。”閻世章
眉頭一皺,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來,道:“老童,回房去說
。”他是顧全鏢局的威名,堂堂鎮遠鏢局的鏢師,給人打得賴在地上
不肯爬起來,那成甚么話。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軟在地上。叫道
:“我混身不得勁啊,孫老三,他媽的,你扶住我不成么?”
閻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給人點了穴,問道:“你跟誰打架了
?”童兆和愁眉苦臉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來指一指都不成,道
:“那屋里一個孫子王八蛋!”他又挑撥閻世章給他報仇:“紅花會
他媽的土匪,殺了焦文期焦三爺,人家還沒空來找你們報仇,可又來
惹上你童大爺啦,啊!”孫老三低聲道:“童大爺別罵啦,咱們犯不
上跟紅花會結梁子,一得罪他們,以后走鏢就麻煩多啦。”
閻世章聽童兆和這么罵,本想過去瞧瞧是甚么腳色,但轉念心想
,對方能點穴。武功定然甚強,自己過去多半討不了好,兄長又死了
,沒了幫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來。這時鏢師錢正倫過來了,問孫老
三:“你拿得准是紅花會的?”孫老三在他耳邊輕聲道:“剛才四個
公差走時,關照客店掌柜的,說這對夫婦是欽犯,是皇上特旨來抓的
紅花會大頭子,叫柜上留點兒神,倘若點子要走,馬上去報信。我在
一旁聽得他們說的。”
錢正倫有五十多歲年紀,一向在鏢行混,武藝雖不高強,但見多
識廣,老成持重,當下向閻世章使個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來。閻世
章悄問:“甚么路道?”錢正倫道:“紅花會的,咱們就讓一讓吧,
治好了老童再說。”又問孫老三:“剛才來抓人你看到了嗎?”
孫老三指手划腳的說道:“打得才叫狠呢。一個娘們使兩把刀,
左手長刀,右手短刀,四個大男人都打她不贏。”那四個男人其實是
打贏的,不過他故意張大其辭。錢正倫愕然道:“那是神刀駱家的人
了。她會放飛刀,是不是?”孫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
,可了不起!”錢正倫向閻世章道:“紅花會文四當家的在這里。”
當下不再說話,三個人架著童兆和回房去了。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里,鏢師們低聲商量沒所見,錢正倫后兩
句話可聽到了。這時李沅芷走過來,乘機道:“師父,你几時教我點
穴啊?你瞧人家露這一手多帥!”陸菲青沒理她,自言自語:“是神
刀駱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李沅芷問道:“神刀駱家是誰?”陸菲青道:“神刀駱元通是我
好朋友,聽說已經過世了。剛才和人相打的那個少婦,所使招數全是
他這一派,若不是駱元通的女兒,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來?
”說著很有點自怨自艾,心想:“在邊塞這么久,隱居官衙,和武林
中人久無往來,當年江湖上的事兒都淡忘了。還是因為老了,不中用
了?”
說話之間,錢正倫和戴永明兩名鏢師又扶著童兆和過來。
孫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聲,大聲說道:“鎮遠鏢局錢鏢頭、戴鏢
頭、童鏢頭前來拜會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上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那少婦站在門口,瞪著鏢局中這四個人。
孫老三把三張紅帖子遞上去,少婦不接,問道:“有甚么事?”
錢正倫領頭出言:“我們這兄弟有眼無珠,不知道文四當家大駕
在這兒,得罪了您老,我們來替他賠禮,請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
”說罷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孫老三也都作了一揖。錢正倫又道:“文
四奶奶,在下跟您雖沒會過,但久仰四當家和您的英名,我們總鏢頭
王老爺子跟貴會于老當家、令尊神刀駱老爺子全有交情。我們這位兄
弟生就這個壞脾氣,就愛胡說八道的……”少婦截住他的話頭,說道
:“我們當家的受了傷,剛睡著,待會醒了,把各位的意思轉告就是
。不是我們不懂禮貌,實在是他受傷不輕,有兩天沒好好睡啦。”說
時憂急之狀見于顏色。錢正倫道:“文四當家受的是甚么傷?我這里
可帶有金創藥。”他想買一個好,那么對方就不能不給童兆和救治。
少婦明白他意思,道:“多謝你啦,我們自己有藥。這位被點中
的不是重穴,待會我們爺醒了,讓店伴來請吧。”錢正倫見對方答應
救治,就退了出去。
少婦道:“喂,尊駕怎知道我們的名字?”錢正倫道:“憑您這
對鴛鴦刀跟這手飛刀,江湖上誰不知道?再說,不是文四當家的,誰
還有這手點穴功夫?你們兩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
爺和文四奶奶鴛鴦刀駱冰啦!”少婦微微一笑。錢正倫捧了她又捧她
丈夫,她心中自然樂意。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7-9 at 04:27 AM
]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19 PM
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庄俠士心
李沅芷見錢正倫等扶著童兆和出來,回歸店房,心想點穴功夫真
好,這討厭的鏢師給人點中穴道后一點法子都沒有,師父明明會,可
是偏不肯教,看來他還留著甚么好功夫,怎生變個法兒求他教呢?回
到房里,托著腮幫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飯,陪著母親說閑話,李夫人
嘮嘮叨叨的怪她路上盡鬧事,說不許她再穿男裝了。李沅芷笑道:“
媽,你常說沒兒子,現在變了個兒子出來還不高興嗎?”李夫人拿她
沒法,上炕睡了。
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寢,忽聽得院子中一響,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輕
彈了几下,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小子,你出來,有話問你。”李
沅芷一楞,提劍開門,縱進院子,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那里,說道:“
渾小子,有膽的跟我來。”說著便翻出了牆。李沅芷是初生之犢不畏
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著跳出牆外,雙腳剛下地,迎面就
是一劍刺來。
李沅芷舉劍擋開,喝道:“甚么人?”那人退了兩步,說道:“
我是回部霍青桐。喂,我問你,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給鏢局
子撐腰,壞我們的事?”李沅芷見那人俏生生的站著,劍尖拄地,左
手戟指而問,正是白天跟她惡斗過的那個黃衫女郎,給她這么一問,
啞口無言,自己憑空插手,確沒甚么道理,只好強詞奪理:“天下事
天下人管得,你少爺就愛管鬧事。不服氣么?我再來領教領教你的劍
朮……”話未說完,刷的就是一劍,霍青桐更加惱怒,舉劍相迎。
李沅芷明知劍法上斗不過她,心中已有了主意,邊打邊退,看准
了地位,一直退到陸菲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師父,師父,
人家要殺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哼,沒用的東西,才
犯不著殺你呢!我是來教訓教訓你,沒本事就少管閑事。”說完掉頭
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讓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劍刺她背心,霍
青桐回頭施展“三分劍朮”,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腳亂。她聽得身后
有人,知道師父已經出來,見霍青桐長劍當胸刺來,一縱就躲到了陸
菲青背后。
陸菲青舉起白龍劍擋住霍青桐劍招。霍青桐見李沅芷來了幫手,
也不打話,劍招如風,連續十余記進手招數。交手數合,便發覺對手
劍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卻絲毫討不到便宜。她劍招越
快,對方越慢,再斗數合,她攻勢已盡被抑制,完全處在下風。
李沅芷全神貫注,在旁看兩人斗劍,她存心把師父引出來,想偷
學一兩招師父不肯教的精妙招數,然見師父所使“柔云劍朮”與傳給
自己的全無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顯是蘊藏著極大內勁。
霍青桐“三分劍朮”要旨在以快打慢,以變擾敵,但陸菲青并不
跟著她迅速的劍法應招變式,數合之后,主客之勢即已倒置。霍青桐
迭遇險招,知道對方是前輩高手,心下怯了,連使“大漠孤煙”、“
平沙落雁“兩招,凌厲進攻,待對方舉劍擋格,轉身欲退。哪知對方
劍招連綿不斷,粘上了就休想離開,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
□拚。
這時李沅芷看出了便宜,還劍入鞘,施展無極玄功拳加入戰團。
霍青桐連陸菲青一人都已敵不過,哪禁得李沅芷又來助戰?李沅芷狡
猾異常,東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擊對方要害,卻是存心開玩笑
,以報前日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極嚴,婦女出門多戴面紗,
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爭斗必多,因此不戴面紗,以免與人動戰
時不便。她向來端嚴,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輕薄胡鬧,心頭氣急,門戶
封得不緊,被陸菲青劍進中宮,點到面門。霍青桐舉劍擋開。李沅芷
乘機竄到她背后,喝聲:“看拳!”一記“猛雞奪粟”,向她左肩打
去。霍青桐左腕翻轉,以擒拿法化開。李沅芷乘她右手擋劍、左手架
拳之際,一掌向她胸部按去,這一掌如打實了,非受重傷不可。霍青
桐一驚,雙手抽不出來招架,只得向后一仰,以消減對方掌力。哪知
李沅芷并不用勁,一掌觸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
向后躍開。霍青桐急怒攻心,轉身挺劍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
劍。她竟是存心拚命,對陸菲青的劍不架不閃,盡向李沅芷進攻。
陸菲青日間見到霍青桐劍法精奇,早留了神,他原只想考較考較
,決無傷她之意,見她對自己劍招竟不理會,待刺到她身邊時便凝招
不發。這時霍青桐攻勢凌厲,李沅芷緩不開手拔劍。被迫得連連倒退
,口中還在氣她:“我摸過了,你殺死我也沒用啦。”霍青桐一招“
神駝駿足”挺劍直刺,劍尖將到之際,突然圈轉,使出“天山派”劍
法的獨得之秘“海市蜃樓”,虛虛實實,劍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繚亂
,手足無措,眼見就要命喪劍下。
陸菲青這時不能不管,挺劍又把霍青桐的攻勢接了過來。李沅芷
緩了一口氣,筆道:“算了,別生氣啦,你嫁給我就成啦。”霍青桐
眼見打陸菲青不過,受了大辱又無法報仇,見陸菲青一劍刺來,竟不
招架,將手中長劍向李沅芷使勁擲去,竟是個同歸于盡的打法。
陸菲青大吃一驚,長劍跟著擲出,雙劍在半空一碰,錚的一聲,
同時落地,左手一掌“撥云見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輕輕一按,把她
直推出五六步去,縱身上前,說道:“姑娘休要見怪。”霍青桐又急
又怒,迸出兩行清淚,嗚咽著發足便奔。陸菲青追上擋住,道:“姑
娘慢走,我有話說。”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樣?”陸菲青轉頭向李
沅芷道:“還不向這位姐姐賠不是?”
李沅芷笑嘻嘻的過來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
“啊喲,沒打中!”閃身一避,隨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頭秀發,笑
道:“你瞧我是男人還是女人?”霍青桐在月下見李沅芷露出真面目
,不由得驚呆了,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時沉吟不語。
陸菲青道:“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氣頑皮,我也管她不了。適
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請別見怪。”說罷也是一揖。霍青桐側過身
子,不接受他這禮,一聲不響,胸口不斷起伏。陸菲青道:“天山雙
鷹是你甚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揚,嘴唇動了動,但忍住不說。陸菲
青又道:“我跟天山雙鷹禿鷲陳兄、雪雕陳夫人全有交情。咱們可不
是外人。”霍青桐道:“雪雕是我師父。我去告訴師父師公,說你長
輩欺侮小輩,指使徒弟來打人家,連自己也動了手。”她恨恨的瞪了
二人一眼,回身就走。
陸菲青待她走了數步,大聲叫道:“喂,你去告訴師父,說誰欺
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將來如何算帳,停了
步,問道:“那么你是誰!”
陸菲青捋了一下胡須,笑道:“兩個都是小孩脾氣。算了,算了
,這是我徒弟李沅芷,你去告訴你師父師公,我‘綿里針’……”他
驟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沒知道他真姓名,“……就說武當派‘綿
里針’姓陸的,恭喜他們二位收了個好徒弟。”霍青桐道:“還說好
徒弟哩,給人家這樣欺侮,丟師父師公的臉。”
陸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別以為敗在我手下是丟臉,能似你這般
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并不多。我知天山雙鷹向來不收徒弟
,可是日間見你劍法全是雙鷹嫡傳,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試你一試
。適才見你使出‘海市蜃樓’絕招來,才知你確是得了雙鷹的真傳。
你師公還在跟你師父為喝醋而爭吵嗎?”說著哈哈一笑。
原來禿鷹陳正德醋心極重,夫妻倆都已年逾花甲,卻還是疑心夫
人雪雕關明梅移情別向,數十年來口角紛爭,沒一日安寧。霍青桐見
他連師父師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確是前輩,可是仍不服氣,道:“
你既是我師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們作對?害得我們聖經搶不回
來?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說著背轉了身子,她不肯輸這口氣,不
愿以晚輩之禮拜見。
陸菲青道:“你劍法早勝過了我徒兒。再說,比劍比不過不算丟
臉,聖經搶不回來才教丟臉呢。一個人的勝負榮辱打甚么緊?全族給
人家欺侮,那才須得拚命。”
霍青桐一驚,覺得這確是至理名言,驕氣全消,回過身來向陸菲
青盈盈施禮,道:“小侄女不懂事,請老前輩指教如何奪回聖經。老
前輩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說罷就要下跪,陸菲青忙扶住
了。
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壞了你們大事,早給師父罵了半天啦
。姊姊你別急,我去幫你搶回來,那紅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們的聖
經?”霍青桐點點頭。李沅芷道:“咱們現在就去。”陸菲青道:“
先探一探。”三個人低聲商量了几句。陸菲青在外把風,霍青桐與李
沅芷兩人翻牆進店,探查鏢師動靜。
李沅芷適才見童兆和走過之時,還背著那個紅布包袱,她向霍青
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鏢師所住房外,見房里燈光還亮著,不敢
長身探看,兩人蹲在牆邊。只聽得房內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會兒
聲息停了。一名鏢師道:“張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們童兄
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寧可一輩子動彈不得,也不能讓紅花會
那小子給我治。”一名鏢師道:“早知張大人會來,剛才也犯不著去
給那小子賠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氣。”一個中氣充沛的聲音說道:“
你們看著這對男女,明兒等老吳他們一來,咱們就動手。這几個也真
膿包,四個人斗一個女娘們還得不了手。只是這案子他們在辦,我不
便搶在頭里。”童兆和道:“你張大人一到,那還不手到擒來?你抓
到后,我在這小子頭上狠狠的踢他几腳。”
李沅芷慢慢長身,在窗紙上找到個破孔向里張望,見房里坐著五
六個人,一個四十多歲、氣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們
口中的張大人,見那人雙目如電,太陽穴高高凸起,心想:“聽師父
說,這樣的人內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場中也有如此人物?
”只聽閻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給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
怕還有麻煩。”童兆和遲遲疑疑的把包袱解下來,兀自不肯便交過去
。閻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爭功,咱們玩藝兒誰強誰弱,
誰也瞞不了誰。把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處。”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給閻世章拿到,他武功強,搶回來就不容易
,靈機一動,在霍青桐耳邊說了几句話,隨即除下帽子,把長發披在
面前,取出塊手帕蒙住下半截臉,在地下拾起兩塊磚頭,使勁向窗上
擲去,砸破窗格,直打進房里。
房里燈火驟滅,房門一開,竄出五六個人來。當先一人喝道:“
甚么東西?膽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聲,翻身出牆,眾鏢師紛紛
追出。
李沅芷待眾鏢師和那張大人追出牆去,直闖進房。童兆和被人點
了大半天的穴,剛救治過來,手腳還不靈便,躺在炕上,見門外闖進
一個披頭散發、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東西來,雙腳迸跳,口中吱吱
直叫,登時嚇得全身軟癱。那鬼跳將過來,在他手中將紅包袱一把搶
過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
眾鏢師追出數步,那張大人忽地住腳,道:“糟了,這是調虎離
山之計,快回去!”閻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見童兆和倒在
炕上,呆了半晌,才把鬼搶包袱之事說了。張大人恨道:“甚么鬼?
咱們陰溝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著了道兒。”
李沅芷搶了包袱,躲在牆邊,待眾鏢師都進了房,才翻牆出去。
她輕輕吹了記口哨,對面樹蔭下有人應了一聲,兩個人影迎將上來,
正是陸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搶回來了,可
不怪我了吧……”一句話沒說完,陸菲青叫道:“小心后面。”
李沅芷正待回頭,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卻沒扣住
敵人手腕,心中一驚,知是來了強敵,此人悄沒聲的跟在后面,自己
竟絲毫不覺,急忙轉身,月光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站在面前。
她萬想不到敵人站得如此之近,驚得倒退兩步,揚手將包袱向霍青桐
擲去,叫道:“接著。”雙手一錯,護身迎敵。
哪知敵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剛擲出,敵人已跟著縱起,一伸手,
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驚又怒,迎面一拳,同時霍青桐也從后
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雙手一分,使出的勢子竟是武當長拳中的
“高四平,氣勁力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時震得倒退數步。李沅芷
這時看清了敵人,正是那個張大人。武當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
她跟陸菲青學藝,學了練氣的十段錦后,最先學的就是這套拳朮,哪
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敵人手下使出來竟有如斯威力,不禁
倒抽了口涼氣,回頭一望,師父卻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見包袱又被搶去,明知非敵,卻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劍又
上。李沅芷右足踏進一步,“七星拳”變“倒騎龍”,也以武當長拳
擊敵。
張大人見她出手拳招,“噫”了一聲,待她“倒騎龍”變勢反擊
,不閃不避,側身也是一招“倒騎龍”一拳揮去。同樣的拳法,卻有
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敵人拳對拳一碰,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疼痛
難當,腳下一個踉蹌,向左跳開,險些跌倒。霍青桐見她遇險,不顧
傷敵,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將她挽住,右手挺劍指著
張大人,防他來攻。
張大人高聲說道:“喂,你這孩子,我問你,你師父姓馬還是姓
陸?”李沅芷心想:“師父姓陸,偏要騙騙他。”說道:“我師父姓
馬,你怎知道?”張大人道:“見了師叔不磕頭么?”說罷哈哈一笑
。霍青桐見他們敘起師門之誼,自己與李沅芷毫無交情,眼見聖經是
拿不回來了,當即快步離去。
李沅芷忙去追趕,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
空中打了几個悶雷,心下一嚇,不敢再追,回來已不見了張大人。待
得跳牆進去,身上已落著几滴雨點,剛進房,大雨已傾盆而下。
這場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罷,見窗
外雨勢越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婦進來道:“曾參將說,雨太大,今兒
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師父房里,將昨晚的事說了,問是怎么回事
。陸菲青眉頭皺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說是我的徒弟,那
很好。”她見師父臉色凝重,不敢多問,回到自己房中。
秋風秋雨,時緊時緩,破窗中陣陣寒風吹進房來。李沅芷困處僻
地野店,甚覺厭煩,踱到紅花會四當家的店房外瞧瞧,只見房門緊閉
,沒半點聲息。鎮遠鏢局的鏢車也都沒走,几名鏢師架起了腿,坐在
廳里閑談,昨晚那自稱是她師叔的張大人卻不在內。一陣西風刮來,
發覺頗有寒意,她正想回房,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一匹馬從雨中疾
奔而來。
那馬到客店外停住,一個少年書生下馬走進店來。店伙牽了馬去
上料,問那書生是否住店。那書生脫去所披雨衣,說道:“打過尖還
得趕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來。
那書生長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邊荒之地,很少見判這般風
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書生也見到了她,微微一笑
,李沅芷臉上一熱,忙把頭轉了開去。
店外馬蹄聲響,又有几個人闖進來,李沅芷認得是昨天圍攻那少
婦的四人,忙退入陸菲青房中問計。陸菲青道:“咱們先瞧著。”師
徒兩人從窗縫之中向外窺看。
四人中那使劍的叫店伙來低聲問了几句,道:“拿酒飯上來。”
店伙答應著下去。那人道:“紅花會的點子沒走,吃飽了再干。”那
書生神色微變,斜著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幫那女人?”陸菲青道:“別亂動,聽我
吩咐。”他對四名公差沒再理會,只細看那書生。見他吃過了飯,把
長凳搬到院子通道,從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子,悠悠揚揚的吹了起
來。李沅芷粗解音律,聽他吹的是“天淨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
在這笛子金光燦爛,竟如是純金所鑄。這一帶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
一個文弱書生,拿了一支金笛賣弄,豈不引起暴客覬覦?心里想,待
會兒倒要提醒他一句。
四名公差見了這書生的舉動也有些納罕。吃完了飯,那使劍的縱
身跳上桌子,高聲說道:“我們是京里和蘭州府來的公差,到此捉拿
紅花會欽犯,安分良民不必驚擾。一會兒動起手來刀槍無眼,大伙兒
站得遠遠的吧。”說罷跳下桌來,領著三人就要往內闖去。
那書生竟是沒聽見一般,坐在當路,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劍的
走近說道:“喂,借光,別阻我們公事。”他見那書生文士打扮,說
不定是甚么秀才舉人,才對他還客氣一點,如是尋常百姓,早就一把
推開了。那書生慢條斯理的放下笛子,問道:“各位要捉拿欽犯,他
犯了甚么罪啊?常言道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
欲,勿施于人。’我看馬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使懷杖的
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別在這里羅唆行不行?走開走開!”書生笑
道:“尊駕稍安勿躁。兄弟做東,人家來喝一杯,交個朋友如何?”
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糾纏,伸手推去,罵道:“他媽的,酸得討厭!
”
那書生身子搖擺,叫道:“啊唷,別動粗,君子動口不動手!”
突然前扑,似是收勢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無巧不巧,剛好抵上
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書生叫道:“啊唷
,不敢當,別行大禮!”連連作揖。
這一來,几個行家全知他身懷絕技,是有意跟這几個公人為難了
。李沅芷本來在為書生擔憂,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見他竟會點穴,還
在裝腔作勢,只看得眉飛色舞,好不有興。
使軟鞭的公差驚叫:“師叔,這點子怕也是紅花會的!”使劍和
使鬼頭刀的連連退出几步。那使懷杖的公差軟倒在地,動彈不得,使
軟鞭的將他拉在一邊。使劍的公差向書生道:“你是紅花會的?”言
語中頗有忌憚之意。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靈,這碗飯倒也不是白
吃的,知道紅花會中有區區在下這號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賽夾剪
。果然是有點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魚同。余者,
人未之余。魚者,混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
銅爛鐵之銅也。在下是紅花會中一個小腳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
”他把笛子揚了一揚,道:“你們不識得這家伙么?”使劍的道:“
啊,你是金笛秀才!”
那書生道:“不敢,正是區區。閣下手持寶劍,青光閃閃,獐頭
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頭吳國棟了。聽說你早已
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這調調兒來啦?”使劍的哼了一聲道:“你眼
光也不錯啊!你是紅花會的,這官司跟我打了吧!”話畢手揚,劍走
輕靈,挺劍刺出,剛中帶柔,勁道十足。吳國棟是北京名捕頭,手下
所破大案、所殺大盜不計其數,自知積下怨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
。那使軟鞭的是他師侄馮輝,這次奉命協同大內侍衛捉拿紅花會的要
犯,自知本領不濟,千懇萬求,請了他來相助一臂。使鬼頭刀的叫蔣
天壽,使懷杖的叫韓春霖,都是蘭州的捕快。捕快武功雖然不高,追
尋犯人的本領卻勝過了御前侍衛。
當下余魚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時當鐵
鞭使,有時當判官筆用,有時招數中更夾雜著劍法,吳國棟等三人一
時竟鬧了個手忙足亂。陸菲青和李沅芷只看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
相覷。李沅芷道:“是柔云劍朮。”陸菲青點點頭,暗想:“柔云劍
是本門獨得之秘,他既是紅花會中人,那么是大師兄的徒弟了。”
陸菲青師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便是
昨晚李沅芷與之動手過招的“張大人”。這張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
勤,師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強,只是熱衷功名利祿,投身朝廷,此人
辦事賣力,這些年來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軍驍騎營佐領之職。陸菲
青當年早與他划地絕交,昨晚見了他的招式,別來十余年,此人百尺
竿頭,又進一步,實是非同小可。這一晚回思昔日師門學藝的往事,
感慨萬千,不意今日又見了一個技出同傳的后進少年。
他猜想余魚同是師兄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錯。余魚同乃江南望
族子弟,中過秀才。他父親因和一家豪門爭一塊墳地,官司打得傾家
蕩產,又被豪門借故陷害,瘐死獄中。余魚同一氣出走,得遇機緣,
拜馬真為師,棄文習武,回來把士豪刺死,從此亡命江湖,后來入了
紅花會。他為人機警靈巧,多識各地鄉談,在會中任聯絡四方、刺探
訊息之職。這次奉命赴洛陽辦事,并不知文泰來夫婦途中遇敵,在這
店里養傷,原擬吃些點心便冒雨東行,卻聽吳國棟等口口聲聲要捉拿
紅花會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駱冰隔窗聞笛,卻知是十四弟到了。
余魚同以一敵三,打得難解難分。鏢行中人聞聲齊出,站在一旁
看熱鬧。童兆和大聲道:“要是我啊,留下兩個招呼小子,另一個就
用彈子打。”他見馮輝背負彈弓,便提醒一句。馮輝一聽不錯,退出
戰團,跳上桌子,拉起彈弓,叭叭叭,一陣彈子向余魚同打去。
余魚同連連閃避,又要招架刀劍,頓處下風,數合過后,吳國棟
長劍與蔣天壽的鬼頭刀同時攻到,余魚同揮金笛將刀擋開,吳國棟的
劍卻在他長衫上刺了一洞。余魚同一呆,面頰上中了一彈,吃痛之下
,手腳更慢。吳國棟與蔣天壽攻得越緊。蔣天壽武功平平,吳國棟卻
劍法老辣,算得是公門中一把好手。余魚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遞
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聽童大爺的話包你沒錯。喂,你這
小子別打啦,扔下笛子,磕頭求饒,脫褲子挨板子吧!”
余魚同技藝得自名門真傳,雖危不亂,激斗之中,忽駢左手兩指
,直向吳國棟乳下穴道點去。吳國棟疾退兩步。余魚同兩指變掌,在
蔣天壽臉前虛顯一下,待對方舉刀擋格,手掌故意遲遲縮回。蔣天壽
看出有便宜可占,鬼頭刀變守為攻,直削過去。余魚同左掌將敵人兵
刃誘過,金笛橫擊,正中敵腰。蔣天壽大哼一聲,痛得蹲了下去。余
魚同待要趕打,吳國棟迎劍架住。馮輝一陣彈子,又把他擋住了。
蔣天壽順了一口氣,強忍痛楚,咬緊牙關,站起來溜到余魚同背
后,乘他前顧長劍、側避彈子之際,用盡平生之力,鬼頭刀“獨劈華
山”,向他后腦砍去,這一招攻其無備,實難躲避。哪知刀鋒堪堪砍
到敵人頂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
胸口又中了一柄飛刀,當場氣絕。
余魚同回過頭來,只見駱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著一柄
飛刀,纖指執白刃,如持鮮花枝,俊目流眄,櫻唇含笑,舉手斃敵,
渾若無事,說不盡的嫵媚可喜。他一見之下,胸口一熱,精神大振,
金笛舞起一團黃光,大叫:“四嫂,把打彈弓的鷹爪廢了。”
駱冰微微一笑,飛刀出手。馮輝聽得叫聲,忙轉身迎敵,只見明
晃晃的一把柳葉尖刀已迎胸飛來,風勁勢急,忙舉彈弓擋架,拍的一
聲,弓脊立斷,飛刀余勢未衰,又將他手背削破。馮輝大駭,狂叫:
“師叔,風緊扯呼!”轉身就走,吳國棟刷刷兩劍,把余魚同逼退兩
步,將軟倒在地的韓春霖背起,馮輝揮鞭斷后,沖向店門。
余魚同見公差逃走,也不追趕,將笛子舉到嘴邊。李沅芷心想這
人真是好整以暇,這當口還吹笛呢。誰知他這次并非橫吹,而是像吹
洞簫般直次,只見他一鼓氣,一枝小箭從金笛中飛將出來。馮輝頭一
低,小箭釘在韓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
余魚同轉身道:“四哥呢?”駱冰道:“跟我來。”她腿上受傷
,撐了根門閂當拐杖,引路進房。余魚同從地下拾起一把飛刀交還駱
冰,問道:“四嫂怎么受了傷,不礙事么?”
那邊吳國棟背了韓春霖竄出,生怕敵人追來,使足了勁往店門奔
去,剛出門口,外面進來一人,登時撞個滿懷。吳國棟數十年功夫,
下盤扎得堅實異常,哪知被進來這人輕輕一碰,竟收不住腳,連連退
出几步,把韓春霖脫手拋在地上,才沒跌倒。這一下韓春霖可慘了,
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連箭羽沒入肉里。
吳國棟一抬頭,見進來的是驍騎營佐領張召重,轉怒為喜,將已
到嘴邊的一句粗話縮回肚里,忙請了個安,說道:“張大人,小的不
中用,一個兄弟讓點子廢了,這個又給點了穴道。”張召重“唔”了
一聲,左手一把將韓春霖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
他閉住的血脈解開了,問道:“點子跑了?”吳國棟道:“還在店里
呢。”張召重哼了一聲道:“膽子倒不小,殺官拒捕,還大模大樣的
住店。”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院子。馮輝一指文泰來的店房,道:“張
大人,點子在那里。”手持軟鞭,當先開路。
一行人正要闖進,忽然左廂房中竄出一個少年,手持紅布包袱,
向來召重一揚,笑道:“喂,又給我搶來啦!”說話之間已奔到門邊
。張召重一怔,心想:“這批鏢行小子真夠膿包,我奪了回來,又被
人家搶了去。別理他,自己正事要緊!”當下并不追趕,轉身又要進
房。那少年見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里學來几手三腳貓,還冒
充是人家師叔,羞也不羞?”這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
張召重名震江湖,外號“火手判官”。綠林中有言道:“寧見閻
王,莫見老王﹔寧挨一槍,莫遇一張。”“老王”是鎮遠鏢局總鏢頭
威震河朔王維揚,“一張”便是“火手判官”張召重了。這些年來他
雖身在官場,武林人物見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時受過這等奚落?當時
氣往上沖,一個箭步,舉手向李沅芷抓來,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
訓一頓,再交給師兄馬真發落。他認定她是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見他追來,拔腳就逃。張召重道:“好小子,往哪里逃?
”追了几步,眼見她逃得極快,不想跟她糾纏,轉身要辦正事。哪知
李沅芷見他不追,又停步譏諷,說他浪得虛名,丟了武當派的臉,口
中說話,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張召重大怒,直追出兩三里地,其實
大雨未停,兩人身上全濕了。
強召重一發狠勁,心說:“渾小子,抓到你再說。”施展輕功,
全力追來。他既決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眼見對方越追越近
,知他武功卓絕,不禁發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張召重一聲不響
,隨后跟來,腳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一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
。李沅芷大驚,用力一掙,“嗤”的一聲,背上一塊衣衫給扯了下來
,心中突突亂跳。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里一拋,說道:“給你吧。
”
張召重知道包里經書關系非小,兆惠將軍看得極重,被澗水一沖
,不知流向何處,就算找得回來也必浸壞,當下顧不得追人,躍下山
澗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張石重拾起包袱,見已濕了,忙打開要看經書是否浸濕,一解開
,不由得破口大罵,包里哪有甚么《可蘭經》?竟是客店柜台上的兩
本帳簿,翻開一看,簿上寫的是收某號客人房飯錢几錢几串,店伙某
某支薪工几兩几錢。他大嘆晦氣,江湖上甚么大陣大仗全見過,卻連
上了這小子兩次大當,隨手把帳簿包袱拋入山澗,若是拿回店里,給
人一問,面子上可下不來。
他一肚子煩躁,趕回客店,一踏進門就遇見鏢行的閻世章,見他
背上好好的背著那紅布包袱,暗叫慚愧,忙問:“這包袱有人動過沒
有?”閻世章道:“沒有啊。”他為人細心,知道張召重相問必有緣
故,邀他同進店房,打開包袱,經書好端端在內。張召重道:“吳國
棟他們哪里去了?”閻世章道:“剛才還見到在這里。”
張召重氣道:“皇上養了這樣的人有屁用!我只走開几步,就遠
遠躲了起來。閻老弟,你跟我來,你瞧我單槍匹馬,將這點子抓了。
”說著便向文泰來所住店房走去。閻世章心下為難,他震于紅花會的
威名,知道這幫會人多勢眾,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們不起,但張召
重的話卻也不敢違拗,當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觀,決不參與,好在張召
重武功卓絕,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勢必手到擒來,他說過要單
槍匹馬,就讓他單搶匹馬上陣便是。
張召重走到門外,大喝一聲:“紅花會匪徒,給我滾出來!”隔
了半晌,房內毫無聲息。他大聲罵道:“他媽的,沒種!”抬腿踢門
,房門虛掩,并未上閂,竟然不見有人。他一驚,叫道:“點子跑啦
!”沖進房去,房里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內有人,拔劍
挑開棉被,果有兩人相向而臥,他以劍尖在朝里那人背上輕刺一下,
那人動也不動,扳過來看時,那人臉上毫無血色,兩眼突出,竟是蘭
州府捕快韓春霖,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伸手一探鼻息,兩
人均已氣絕。這兩人身上并無血跡,也無刀劍傷口,再加細查,見兩
人后腦骨都碎成細片,乃內家高手掌力所擊,不禁對文泰來暗暗佩服
,心想他重傷之余,還能使出如此厲害內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
不虛傳。可是吳國棟去了何處?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來
細問,竟無半點頭緒。
張召重這一下可沒猜對,韓春霖與馮輝并不是文泰來打死的。
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戰,見余魚同遇險,陸菲青暗發
芙蓉金針,打中蔣天壽手腕,鬼頭刀落地,駱冰趕來送上一把飛刀把
他打死。吳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陸菲青放下了心,以為余駱二人難
關已過,哪知張召重卻闖了進來。
李沅芷道:“昨晚搶我包袱的就是他,師父認得他嗎?”陸菲青
“唔”了一聲,心下計算已定,低聲道:“快去把他引開,越遠越好
。回來如不見我,明天你們自管上路,我隨后趕來。”李沅芷還待要
問,陸菲青道:“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可得千萬小心。”他知這徒
兒詭計多端,師弟武藝雖強,但論聰明機變,卻遠遠不及,料想她不
會吃虧。而且她父親是現任提督,萬一被張召重捉到,也不敢難為于
她。又知張召重心高氣傲,不屑和婦女動手,要緊關頭之時,李沅芷
如露出女子面目,張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張召重果然上當,
但其實張召重如發暗器,或施殺手,李沅芷也早受傷,只因以為她是
大師兄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這倒非陸菲青始料之所及。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微一凝思,提筆匆匆寫了封信,放在
懷內,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在門上輕敲兩下。房里一個女人聲音問
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
告。”里面并不答話,也不開門,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這時吳國棟
三人卻慢慢走近,遠遠站著監視,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是詫異。
房門忽地打開,余魚同站在門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
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里針陸菲青。”余魚同臉現遲
疑,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為人俠義,可是從來沒見過面,不知眼前
老者是真是假,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
。陸菲青低聲道:“別做聲,我教你相信,讓開吧。”余魚同疑心更
甚,腿上踩樁拿勁,防他闖門,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陸菲青突伸左
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魚同一閃,陸菲青右掌翻處,已擱到他腋下,
一個“懶扎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扎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
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銳而瀟洒自如,
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人,那是一定學過的
入門第一課。余魚同只覺得一股大力將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
,心中又驚又喜:“真是師叔到了。”
余魚同這一退,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余魚同向她做個手勢,
道:“且慢!”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几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
去,向吳國棟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逃光啦,快來看!”
吳國棟大吃一驚,沖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后。陸菲青最
后進房,將三人出路堵死,隨手關上了門。吳國棟見余魚同等好端端
都在房里,一驚更甚,忙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
菲青雙掌發勁,在兩人后腦擊落。兩人腦骨破裂,登時斃命。
吳國棟機警異常,見房門被堵,立即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
門,直向窗格撞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自己頭頂竄過,坐起身
來,左掌揮出,喀喇一響,吳國棟右臂立斷。吳國棟身形一晃,左足
在牆上一撐,還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腦后風生,駱冰飛刀出手,
吳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
邊,饒是如此,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拚命逃出
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余魚同再無懷疑,一齊下拜。文泰來道:“老前
輩,恕在下不能下來見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
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說時眼望駱冰。駱冰道:“那是先父。”陸
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
淒然。駱冰眼眶一紅,忍住了眼淚。陸菲青問余魚同道:“你是馬師
兄的徒弟了?師兄近來可好?”余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身子
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見,不知師叔在何處貴
干,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師父。你可知
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余魚同矍然一驚,道:“張召重張師叔?
”陸菲青點點頭。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
聲。駱冰忙過去相扶,愛憐之情,見于顏色。余魚同看得出神,痴想
:“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縱然身受重傷,那也是勝于登仙。”
陸菲青道:“我這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他武功精
純,而且千里迢迢從北京西來,一定還有后援。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
,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們再約好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
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几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話
聲雖低,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駱冰道:“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
”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接過一看,封皮上
寫著:“敬煩面陳鐵膽庄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
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陸菲青還沒回答,文泰來先問:“哪一位周老
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道:“鐵膽庄周老英雄在這里
?”陸菲青道:“他世居鐵膽庄,離此不過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
從沒會過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膽照人,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子。
我想請文老弟到他庄上去暫避一時,咱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
,來接文老弟去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便問:“文老弟
你意思怎樣?”
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只是不瞞前輩說,
小侄身上擔著血海的干系。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他是食不
甘味,睡不安枕。鐵膽庄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領袖
人物,交朋友再熱心不過,那真是響當當的腳色。他與我們雖然非親
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礙于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
這一收留,只怕后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了,
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
陸菲青道:“文老弟快別這么說,咱們江湖上講的是‘義氣’兩
字,為朋友兩脅插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咱們在這
里遇到為難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將來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們
瞧他不起,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甩出
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拚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不知道,小侄犯的
事實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愈是不能連累于他。”
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
樣稱呼?”文泰來道:“趙三哥,那是我們會里的三當家。”陸菲青
道:“照呀!你們紅花會干的是甚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趙半山趙
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
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么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過的
。你犯了大事卻又怎么了?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剛才我就殺了
兩個官府的走狗哪!”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尸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
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輩。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
們夫妻。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
鷹爪,好容易才逃到這里,哪知御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小侄終
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抖了出來,才死得甘
心。”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是以乾隆
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他雖在大難之中,卻不愿去連累別人
,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
投鐵膽庄去,便道:“文老弟,你不愿連累別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
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
文泰來忙問:“可惜甚么?”陸菲青道:“你不愿去,我們三人
能不能離開你?你身上有傷,動不得手,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
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咱們有誰是他敵手?這
里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
比自己性命要緊。咱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這
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并沒甚么可惜,可惜是我這
個師侄方當有為,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唉,
累得全都喪命于此。”
文泰來聽到這里,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
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哥”,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
去,握住他那只沒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五歲起浪蕩
江湖,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惡霸,但這雙殺人無算
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向陸菲青道:“前輩教訓的是,剛才小侄是想
岔了,前輩指點,唯命是從。”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
文泰來見信上先寫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說有几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
難,請他照拂,信上沒寫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后,嘆了一口氣
道:“我們這一到鐵膽庄,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須知紅花會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
百計答謝才罷,若是結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報,小仇小報,決不放
過。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
眾,恩怨分明,實是得罪不得。
陸菲青再問余魚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后援何時可到
。余魚同道:“紅花會十二位香主,除了這里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
家,都已會集安西。大伙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卻一定不肯,說
他年輕識淺,資望能力差得太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
。無塵道長又哪里肯?現下僵在那里,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
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
等他們呢。”
陸菲青喜道:“安西離此也不遠,貴會好手大集。張召重再強,
又怕他何來?”余魚同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
門人,分說一件誤會,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
,四哥你瞧怎么樣?”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遇到疑難時按
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文泰來沉吟未答。陸菲青道:“我瞧這樣,
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庄,安頓好后,余賢侄就徑赴洛陽。到安西
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樣
的事不必言謝,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
交給陸菲青道:“前輩到了安西,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敝會自有
人來接引。”駱冰將文泰來扶起。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尸體提到炕上,
用棉被蒙住。陸菲青打開門,大模大樣的踱出來,上馬向西疾馳而去
。
過了片刻,余魚同手執金笛開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
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柜的和店伙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膽都寒了
,站得遠遠的哪敢走近。余魚同將三兩銀子拋在柜上,說道:“這是
房飯錢!我們房里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
跟你算帳。”掌柜的連聲答應,大氣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馬牽來
,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借力
,輕輕飛身上馬。余魚同贊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
上馬提□,三騎連轡往東。
余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庄的途徑,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
一口氣走出十五六里地,一問行人,知道過去不遠就到。駱冰暗暗欣
慰,心知只要一到鐵膽庄,丈夫就是救下來了。鐵膽庄周仲英威名遠
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只消緩得一口
氣,紅花會大援便到,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
一路上亂石長草,頗為荒涼。忽聽馬蹄聲急,迎面奔來三乘馬。
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白須如銀,臉色紅潤,
左手嗆□□的弄著兩個大鐵膽。交錯而過之時,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
一眼,臉現詫異之色,六騎馬奔馳均疾,霎時之間已相離十余丈。余
魚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駱冰道:“我也
正想說。似他這等神情,決非尋常人物,手里又拿著兩個鐵膽。”文
泰來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這么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攔住了問
名問姓,總是不妥。到鐵膽庄再說吧。”
又行數里,來到鐵膽庄前,其實天色向晚,風勁云低,夕照昏黃
,一眼望去,平野莽莽,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唯有一座孤零零
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淒愴之意。緩緩
縱馬而前,見庄外小河環繞,河岸遍植楊柳,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
葉子也沒有了,疾風之下,柳枝都向東飄舞。庄外設有碉堡,還有望
樓吊橋,氣派甚大。
庄丁請三人進庄,在大廳坐下獻茶。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
來接待,自稱姓宋,名叫善朋,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三人據
實說了。
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心頭一驚,道:“久仰久仰,聽說
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不知三位找我們老庄主
有何見教?真是失敬得很,我們老庄主剛出了門”一面細細打量來人
,紅花會這幫會是素聞其名,只是他知紅花會與老庄主從無交往,這
次突然過訪,來意善惡,難以捉摸,言辭之間,不免顯得遲疑冷淡。
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見
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氣,便
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們前來拜庄,也沒甚么要
緊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順道瞻仰。這可來得不巧了。”說著
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請用了飯再走吧。”轉頭向
一名庄丁輕輕說了几句話,那庄丁點頭而去。文泰來堅說要走。宋善
朋道:“那么請稍待片刻,否則老庄主回來,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
”說話之間,一名庄丁捧出一只盤子,盤里放著兩只元寶,三十兩一
只,共是六十兩銀子。宋善朋接過盤子,對文泰來道:“文爺,這點
不成敬意。三位遠道來到敝庄,我們沒好好招待,這點點盤費請賞臉
收下。”文泰來一聽,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來投,你把我當成江湖
上打抽丰的來啦。他一身傲骨,這次到鐵膽庄來本已萬分委曲,豈知
竟受辱于傖徒。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輕輕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別發
脾氣。文泰來按捺怒氣,左手拿起元寶,說道:“我們來到寶庄,可
不是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朋連說“不敢”,心里說
:“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銀子又要拿?”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所以
送的盤費特別從丰。
文泰來“嘿嘿”一聲冷笑,把銀子放回盤中,說道:“告辭了。
”宋善朋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兩只好端端的元寶,已被他單手潛運
掌力,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他又是羞慚,又是著急,心想:“這人
本領不小,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忙向庄丁輕聲囑咐了几句,叫他
快到后堂報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連聲道歉。文泰來不再理他。
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文泰來與余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說聲
“叨擾”,隨即上馬。
駱冰從懷里摸出一錠金子,重約十兩,遞給牽著她坐騎的庄丁,
說道:“辛苦你啦,一點點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說著向另外兩
名庄丁一擺手。這十兩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兩只銀元寶豈止
數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手中几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
一塊金子,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歡喜得連“謝”字也忘了說。駱冰
一笑上馬。
原來駱冰出生不久,母親即行謝世。神刀駱元通是個獨行大盜,
一人一騎,專劫豪門巨室,曾在一夜之間,連盜金陵八家富戶,長刀
短刀飛刀,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
。他行劫之前,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多行不義,方才下手,
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滿載,越是人心大快。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
千依百順,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要他以嚴父兼為
慈母,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他錢財得來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
別人家里去取,天下為富不仁之家,盡是他寄存金銀之庫,只消愛女
開口伸手,銀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因此把女兒
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說到花費銀子,皇親國戚的千
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
駱冰從小愛笑,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誰見
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的,嫁了文泰來之后,這脾氣仍
是不改。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除了紅花會的老舵主于萬亭之外,
生平就只服這位嬌妻。
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只聽得一陣鸞鈴響,一騎飛奔而來,馳
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馬,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
來的,請進庄內坐。”文泰來道:“已打擾過了,改日再來拜訪。”
那人道:“適才途中遇見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們庄上來的,本來
當時就要折回,只因實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老庄主
最愛交接朋友,他一見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歡喜,他說今晚
無論如何一定趕回庄來,務請三位留步,在敝庄駐馬下榻。不恭之處
,老庄主回來親自道歉。”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細腰寬膀,正是
剛才途中所遇,聽他說話誠懇,氣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稱姓孟,名健雄,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當下把文泰來
三人又迎進庄去,言語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著很不得勁兒。
賓主坐下,重新獻條,一名庄丁出來在孟健雄耳邊說了几句話。孟健
雄站起身來,道:“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
駱冰跟著庄丁入內,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著進去。老遠就
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的道:“啊喲,貴客降臨,真是失迎!”一個
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拉著駱冰的手,很顯得親熱,道:“剛
才他們來說,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說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
正懊惱,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快別
走,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几天。你們瞧,”回頭對几個婢女說:“這
位奶奶長得多俊。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駱冰心想這位太太真是
口沒遮攔,說道:“這位不知是怎么稱呼?小妹當家的姓文。”那女
人道:“你瞧我多糊涂,見了這樣標致的一位妹妹,可就樂瘋啦!”
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一個婢女道:“這是我們大奶奶。”
原來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弦。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都因在
江湖上與人爭斗,先后喪命。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今年
十八歲,生性魯莽,常在外面鬧事。周仲英剛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
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趕著去給人家賠不是。這奶奶生了女兒
后就一直沒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紀這么一大把,看來是命中注
定無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老夫婦晚年
得子,自是喜心翻倒。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之報。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爺來,給文奶奶見見。”一個孩
子從內房出來,長得眉清目秀,手腳靈便。駱冰心想看來他已學過几
年武藝。這孩子向駱冰磕頭,叫聲“嬸嬸”。駱冰握住他的手,問几
歲了,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歲了,叫周英杰。”駱冰把
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給他道:“遠道來沒甚么好東西,几顆珠子
給你鑲帽兒戴。”周大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極是貴重,心
想初次相見,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又是叫嚷,又是嘆氣,推辭了半
天無效,只得叫兒子磕頭道謝。正說話間,一個婢女慌慌張張的進來
道:“文奶奶,文爺暈過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請醫生。駱冰快步
出廳,去看丈夫。
原來文泰來受傷甚重,剛才一生氣,手捏銀餅又用了力,一股勁
支持著倒沒甚么,一松下來可撐不住了。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
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連叫“大哥”,過了半晌,文泰來方悠悠
醒來。
孟健雄急遣庄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順便報知老庄主,客人已
經留下來了。他一路囑咐,跟著庄丁直說到庄子門口,眼看著庄丁上
馬,順著大路奔向趙家堡,正要轉身入內,忽見庄外一株柳樹后一個
人影一閃,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他不動聲色,慢步進庄,進門后
飛奔跑上望樓,從牆孔中向外張望。只見柳樹之后一個腦袋探將出來
,東西張望,迅速縮回,過了片刻,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在庄前
繞來繞去,走得几步,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后。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
,顯非善類,眉頭一皺,走下望樓,把周英杰叫來,囑咐了几句。周
英杰大喜,連說有趣。
孟健雄跑出庄門,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
向前飛胞。周英杰在后緊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輸了想賴,
快給我磕頭。”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著討饒。周英杰不依,伸出
兩只小手要抓。孟健雄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后奔去,那漢子出其不
意,嚇了一跳,站起身來,假裝走失了道:“喂,借光,上三道溝走
哪條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見,嘻嘻哈哈的笑著,直向他沖去。那人
登時仰天一交摔出。
原來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他記挂著駱冰笑靨如花的
模樣,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但想:“老子只要不過來,這么遠遠
的瞧上几眼,你總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過不多時,便向駱冰的房
門瞟上几眼。待見她和文泰來、余魚同出店,知道要逃,忙騎了馬偷
偷跟隨。他不敢緊跟,老遠的盯著,眼見他們進了鐵膽庄,過了一會
,遠遠望見三人出得庄來,不知怎么又進去了,這次可老不出來。他
想探個著實,回去報信,倒也是功勞一件,別讓人說淨會吃飯貧嘴,
不會辦事。正在那里探頭探腦,不想孟健雄猛沖過來。他旁的本事沒
甚么,為人卻十分機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
,當下全身放松,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摔了一交,邊罵邊哼,爬
不起來,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裝作全然不會,相差無几,倒也算
不上是甚么天大難事。
孟健雄連聲道歉,道:“我跟這小兄弟鬧著玩,不留神撞了尊駕
,沒跌痛么?”童兆和叫道:“這條胳臂痛得厲害,啊唷!”孟健雄
一手把他拉起,道:“請進去給我瞧瞧,我們有上好傷膏藥。”童兆
和無法推辭,只得懷著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進庄。
孟健雄把他讓進東邊廂房,問道:“尊駕上三道溝去嗎?怎么走
到我們這兒來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說呢,剛才一個放羊的
娃子冤枉我啦,指了這條路,他奶奶的,回頭找他算帳。”孟健雄冷
冷的道:“也不定是誰跟誰算帳呢。勞您駕把衣裳解開吧,我給你瞧
一下傷。”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健雄明說看傷,實是把
他里里外外搜了個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沒給搜出來。
孟健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會武功之人,敵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
要躲閃封閉,否則這條命可是交給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爺英
雄不怕死,胡羊裝到底!”孟健雄在他腦袋上兩邊“太陽穴”一按,
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這里沒甚么。”孟健雄
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說道:“啊喲,別格支人,我怕
痒。”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并不理會,孟健雄心想這小子敢
情真不是會家,可是見他路道不正,總是滿腹懷疑:“聽口音不是本
地人,難道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到鐵膽庄來太歲頭上動土,膽子是
甚么東西打的?”但鐵膽庄向來奉公守法,卻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
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想查看駱冰他們的所在。孟健雄
疑心他是給賊人踩道,發話道:“朋友,招子放亮點,你可知道這是
甚么地方?”
童兆和假作痴呆道:“這么大的地方,說是東岳廟嘛,可又沒菩
薩。”孟健雄送過吊橋,冷笑道:“朋友,有空再來啊!”童兆和再
也忍不住了,說道:“不成,得給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當上大夫啦
,整天給人脫衣服驗傷。”孟健雄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一怔之下,才
明白是繞彎子罵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揚長進庄。
童兆和被他這一拍,痛入骨髓,“孫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找到了
坐騎,奔回三道溝安通客棧。一進店房,只見張召重、吳國棟和鏢行
的人圍坐著商議,還有七八個面生之人,議論紛紛,猜想文泰來逃往
何處,打死韓春霖和馮輝的那個老頭又是何人。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個個皺起眉頭,為走脫了欽犯而發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來的蹤跡說了出來,自己受人家擺布的
事當然隱瞞不說。張召重一聽大喜,說道:“咱們就去,童老弟請你
帶路。”他本來叫他“老童”,一高興,居然叫起“老弟”來。童兆
和連連答應,周身骨頭為之大輕,登時便沒把鏢行中的眾鏢頭瞧在眼
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輕功,如何冒險追蹤,說道:“那是皇上
交下來的差使,又是張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賊們泡上了。
”
吳國棟一臂折斷,已請跌打醫生接了骨,聽他丑表功表之不已,
忙給他和新來的几人引見。童兆和一聽,吃了一驚,原來都是官府中
一流好手:那是大內賞穿黃馬褂的四品侍衛瑞大林,鄭親王府武朮總
教頭萬慶瀾,九門提督府記名總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
乾,以及天津與保定的几個名捕頭。
為了捉拿文泰來,這許多南北滿漢武朮名家竟云集三道溝這小小
市鎮。當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鐵膽庄進發。
陸菲青冒著扑面疾風,縱馬往西,過烏金峽長嶺時,見昨日嶺上
惡戰所遺血漬已被雨水沖得干干淨淨。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
一個小市集,一番馳騁,精神愈長,天色未黑,原可繼續趕路,但馬
力已疲,嘴邊盡泛白沫,氣喘不已。文泰來之事勢如星火,后援早到
一刻好一刻,正自委決不下,忽見市集盡頭有個回人手牽兩馬,東西
探望,似在等人。那兩匹馬身高驃肥,毛色光潤,心中一動,走上前
去,向他買馬。
那回人搖搖頭。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錠大銀遞過,約有二十來兩
,那回人仍是搖頭。他心中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錠小銀子都倒
將出來,連大錠一起遞過!那回人揮手叫他走開,似說馬是決不賣的
,不必在此羅唆。陸菲青好生懊喪,把銀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
見他掌中几錠小銀子之間夾著一顆鐵蓮子,伸手取過,向著暗器上所
刻的羽毛花紋仔細端詳。原來那晚陸菲青帳外窺秘,霍青桐以鐵蓮子
相射,給他彈入茶壺,其后隨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人詢問鐵
蓮子從何而來。
陸菲青靈機一動,說那個頭插羽毛、手使長劍的回族少女是他朋
友,此物是她所贈。那回人點點頭,又仔細看了一下,放還陸菲青掌
中,將一匹駿馬的□繩交了給他。陸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銀子。回人
搖手不要,牽過陸菲青的坐騎,轉身便走。陸菲青心道:“瞧不出這
么花朵兒般的一個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聲勢,一顆鐵蓮子便
如令箭一般。”
原來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們這次大舉東來奪經,沿站設
樁,以便調動人手,傳遞消息。他見這漢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鐵蓮子
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幫手,毫不猶豫,便將好馬換了給他。
陸菲青縱馬疾馳,前面鎮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鐵蓮子一取出,
立時又換到了一匹養足了力氣的好馬。這次更加來得容易,因回人馬
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記,他拿去換的即是他們本族馬匹,當然更無懷
疑。
陸菲青一路換馬,在馬上吃點干糧,一日一夜趕了六百多里,第
二日傍晚到達安西。他武功精湛,武當派講究的又是內力修為,但畢
竟年歲已高,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馳下來,也已十分疲累。一進
城,取出文泰來所給紅花,插在襟頭。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兩名短
裝漢子過來,抱拳行禮,邀他赴酒樓用飯,陸菲青也不推辭。到了酒
樓,一名漢子陪他飲酒,另一個說聲“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漢子執
禮甚恭,一句話不問,只是叫菜勸酒。
三杯酒落肚,門外匆匆進來一人,上前作揖。陸菲青忙起身還禮
,見那人穿一件青布長衫,三十歲左右年紀,雙目炯炯,英氣逼人。
那人請教姓名,陸菲青說了。那人道:“原來是武當派陸老前輩,常
聽趙半山三哥說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今日相會,真是幸事。
”陸菲青道:“請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輩衛春華。”原先相
陪之人說道:“老英雄請寬坐。”向陸衛二人行禮而去。衛春華道:
“敝會少舵主和許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輩大駕光臨,大伙
兒一定早來迎接了。不知老前輩是否可以賞臉移步,好讓大家拜見。
”陸菲青道:“好極了,我趕來原有要事奉告。”衛春華要再勸酒,
陸菲青道:“事在緊急,跟貴會眾英雄會見后再飲不遲。”
當下衛春華在前帶路,走出酒樓,掌柜的也不算酒錢。陸菲青心
想,看來這酒樓是紅花會聯絡之所。兩人上馬出城。衛春華問道:“
老前輩已遇到了我們文四哥文四嫂?”陸菲青道:“是啊,你怎知道
?”衛春華道:“老前輩身上那朵紅花是文四哥的,這花有四片綠葉
相襯。”陸菲青心想:“這是他們會中暗記,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
不見外,當我是自己人了。”不一會,來到一所道觀。觀前觀后古木
參天,氣象宏偉,觀前一塊匾額寫著“玉虛道院”四個大字。觀前站
著兩名道人,見了衛春華很是恭謹。衛春華肅容入觀,一名小道童獻
上茶來。
衛春華在道童耳邊說了几句話,道童點頭進去。陸菲青剛要舉杯
喝茶,只聽得內堂一人大叫:“陸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話
聲未畢,人已奔到,正是他當年的刎頸之交趙半山。老友相見,真是
說不出的歡喜。趙半山一疊連聲的問:“這些年來在哪里?怎么會到
這里的?”陸菲青且自不答,說道:“趙賢弟,咱們要緊事先談。貴
會文四當家眼下可在難中。”當下將文泰來與駱冰的事大略一說,只
把趙衛兩人聽得慘然變色。衛春華沒聽完,便快步入內報訊。趙半山
細細詢問文駱二人傷勢詳情。
陸菲青還未說完,只聽得衛春華在院子中與一人大聲爭執。那人
叫道:“你攔著我干甚么?我非得馬上趕到四哥身邊不可。”衛春華
道:“你就是這么急性子,大伙兒總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
派誰去接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趙半山拉著陸菲青的手出去,見那大聲喧嘩吵鬧之人是個駝子。
陸菲青記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斷李沅芷馬尾之人。衛春華在駝子身上推
了一把,道:“去見過陸老前輩。”那駝子走將過來,楞著眼瞪視半
晌,不言不語。陸菲青只道他記得自己相貌,還在為那天李沅芷笑他
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駝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趕了六百多里,
來替文四哥四嫂報信,我章駝子謝謝你啦!”話一說完,突然跪下,
就在石階上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
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經不及,只得也跪下還禮。那駝子早已磕完
了頭,站起身來,說道:“趙三哥,衛九哥,我先走啦。”趙半山想
勸他稍緩片刻,那駝子頭也不回,直竄出去,剛奔出月洞門,外面進
來一人,一把拉住駝子,問道:“到哪里去?”駝子道:“瞧四哥四
嫂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說,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趙半山叫
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遙遙答應。
原來那駝子姓章名進,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殘疾,可是神力驚人
,練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惱別人取笑他的駝背,
他和人說話時自稱“章駝子”,那是好端端地,然而別人若是在他面
前提到個“駝”字,甚至沖著他的駝背一笑,這人算是惹上了禍啦。
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還罷了,如會武藝,往往就被他結結實實的打上
一頓。他在紅花會中最聽駱冰的話,因他脾氣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
,駱冰卻憐他殘廢,衣著飲食,時加細心照料,當他是小兄弟一般。
他聽到文泰來夫婦遇難,熱血沸騰,一股勁就奔去赴援。章進在紅花
會中排行第十,剛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
矮小,足智多謀,是紅花會的軍師,武功也頗不弱,江湖上送他一個
外號,叫做“武諸葛”。
趙半山把這兩人的情形大略一說,紅花會眾當家陸續出來□會,
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漢,陸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見過。趙半山一
一引見,各人心急如焚,連客套話也都省了。陸菲青把文泰來的事擇
要說了,那位獨臂二當家無塵道人道:“咱們見少舵主去。”
大伙走向后院,進了一間大房,只見板壁上刻著一只大圍棋盤,
三丈外兩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豎立的棋局投去,一顆顆棋子
都嵌在棋道之上。陸菲青見多識廣,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下棋。持白
子的是個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似是個貴介子弟。持
黑子的卻是個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發子之時,每著勢挾勁風,棋
子深陷板壁。陸菲青暗暗心驚:“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發射暗器
的手勁准頭,我生平還沒見過第二位。”眼見黑子勢危,白子一投,
黑子滿盤皆輸,那公子一子投去,准頭稍偏,沒嵌准棋道交叉之處。
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認輸吧!”推棋而起,顯然是輸了賴皮
。那公子微微一笑,說道:“待會再和師父下過。”那老者見眾人進
來,也不招呼行禮,揚長出門。(按:中國古來慣例,下圍棋尊長者
執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變。)
趙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這位是武當派前輩名宿陸菲青陸
大哥。”又向陸菲青道:“這位是我們少舵主,兩位多親近親近。”
那少舵主拱手道:“小侄姓陳名家洛,請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聽趙
三哥多次說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風,常恨無緣拜會。適才陪師父下棋
,不知老伯駕到,未曾恭迎,失禮之極,深感惶恐。”陸菲青連稱不
敢,心下詫異,見這少舵主一副模樣直是個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兼
之吐屬斯文,和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類。
趙半山把文泰來避難鐵膽庄之事向陳家洛說了,請示對策。陳家
洛向無塵道人道:“請道長吩咐吧。”無塵身后一條大漢站了出來,
厲聲說道:“四哥身受重傷,人家素不相識,連日連夜趕來報信,咱
們自己還在你推我讓,讓到四哥送了命,那再不讓了吧?老當家的遺
命誰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義父遺囑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們兄弟不
起,不肯做頭腦,那么紅花會七八萬人全都散了伙吧!”陸菲青看那
人又高又肥,臉色黝黑,神態威猛,剛才趙半山引見是會中坐第八交
椅的楊成協。群雄紛紛說道:“咱們蛇無頭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讓,
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現下身在難中,大家聽少舵主將令趕去相救。
”無塵道:“紅花會上下七萬多人,哪一個不聽少舵主號令,教他吃
我無塵一劍。”陳家洛見眾意如此,好生為難,雙眉微蹙,沉吟不語
。
西川雙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們
,咱哥兒倆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
說得對,就這么辦。”
陳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當傷了眾兄弟的義氣,當下團團一揖,
說道:“兄弟不是不識抬舉,實因自知年輕識淺,量才量德,均不足
擔當大任。但各位如此見愛,從江南遠道來到塞外,又有我義父遺命
,叫我好生為難。本來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從長計議。現下文四哥
有難,無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從命,這就聽各
位兄長吩咐吧。”紅花會群雄見他答允出任總舵主,歡然喝彩,如釋
重負。
無塵道人道:“那么便請總舵主拜祖師、接令花。”
陸菲青知道各幫各會都有特定的典禮儀式,總舵主是全會之主,
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參與,當下向陳家洛道
了喜告退。長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趙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
息。一覺醒來,已是深夜。趙半山道:“總舵主已率領眾兄弟分批趕
赴鐵膽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兒倆明日再
去。”
故交十多年未見,話盒子一打開,哪里還收得住?這些年來武林
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談到東方泛白,還只說了個大概。陸菲
青避禍隱居,于江湖上種種風波變亂,一無所知,此時聽趙半山說來
,真是恍如隔世,聽到悲憤處目□欲裂,壯烈處豪氣填膺,又問:“
你們總舵主年紀這樣輕,模樣就像個公子哥兒,怎地大家都服他?”
趙半山道:“這事說來話長,大哥再休息一會,待會兒咱們一面趕路
一面談。”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19 PM
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
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引著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
八名捕快,趕赴鐵膽庄來。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可就威風八面了,走到
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出來,迎接欽差。”庄丁見這干人來
勢洶洶,也不知是甚么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心想周仲英名聲極大,是
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這位朋友且住,你說我們是京
里來的,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吳國棟
點點頭,率領捕快繞向庄后,以防欽犯從后門逃走。
孟健雄一聽庄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善朋出去敷
衍,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
得,只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后花園一個
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開鐵板
上鐵環,用力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個地窖。
文泰來怒道:“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
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恥笑。”孟健雄道:“文爺說哪里話來?大丈夫能
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有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
美意,文某心領了,這就告辭,以免連累寶庄。”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勸。
只聽得后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
向后進。宋善朋拚命阻攔,卻哪里擋得住?張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
便明言搜查,只說:“寶庄建得這么考究,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開
開眼界。”
文泰來見鐵膽庄被圍,前后有敵,氣往上沖,對駱冰和余魚同道:“
并肩往外沖。”駱冰應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
沖出,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向她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淒苦,心
中一軟,柔情頓起,嘆道:“咱們就躲一躲吧。”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進了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庄丁合力把石
桌抬在鐵板上,周英杰這孩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
綻,命庄丁去開后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并不進來,張召重等一干人卻
已進了花園。
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剛才多多
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吧?”回頭
對張召重道:“我親眼目睹,見三位欽犯進庄,張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們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紳士,有家有業
,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怎敢窩藏匪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剛才來
過,庄上沒送盤纏,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這么挾嫌誣陷,我們可吃罪不
起。”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說話便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
問張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怎么會到西
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定在庄內,可是如在庄內
仔細搜查,搜出來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
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
玩的,當下均感躊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
或許騙得出話來,于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剛才見過他
,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勁甩脫他手,說道:“你拉我干么?”童
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里,我送
你這個買糖吃。”說罷拿出只銀元寶,遞了過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鐵膽庄周家的人,
希罕你的臭錢?”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們動手搜庄,搜出那三人
,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動我一根毫毛,算你好
漢。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
張召重鑒貌辨色,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眼見孟健雄、宋
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練,只有從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紀雖小,嘴頭
卻硬,便道:“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杰
并不上當,道:“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
但你爸爸、連你這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杰“呸”了一聲,
眉毛一揚,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會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杰左腕上套著一串珠子,顆顆晶瑩精圓,正是駱
冰之物。他是鏢頭,生平珠寶見得不少,倒是識貨之人,這兩日來見到駱
冰,于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白,這時心中一喜,說道:“你手上這
串珠子,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你還說他們沒有來?你定是偷了她的。”
周英杰大怒,說道:“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童
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嬸嬸給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
么要對你說?”
張召重心想:“這小孩兒神氣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
,連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樣。”便道:“老童,不用
跟小孩兒羅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鐵膽庄里大人的事,也不會讓小孩
兒瞧見。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定會先將小孩兒趕開。
”周英杰果然著惱,說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健雄見周英杰上當,心中大急,說道:“小師弟,咱們進去吧,別
在花園里玩了。”張召重抓住機會,道:“小孩兒不懂事,快走開些,別
在這里礙手礙腳。你就會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么地方,你
是小英雄,否則的話,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
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
張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無可忍,大聲
道:“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花園里,就在這亭子里!”孟健雄大驚,喝道
:“小師弟,你胡說甚么?快進去!”周英杰話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
几乎要哭了出來,拔足飛奔入內。
張召重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空空曠曠,哪有躲藏之處。他跳上
欄干,向亭頂一望,也無人影,跳下來沉吟不語,忽然靈機一動,對孟健
雄笑道:“孟爺,在下武藝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氣,請孟爺指教。”孟
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心下稍寬,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動
手,雖然對方人多,卻也不能示弱,說道:“不敢,乒刃拳腳,你划下道
兒來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張召重哈哈一笑,說道:“大家好朋友,何
必動兵刃拳腳,傷了和氣。我來舉書這張石桌,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我
舉不起孟爺別見笑。”孟健雄大驚,登時呆了,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
只道:“不,這……這個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心下俱各納罕
,只見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圓腳,喝一聲“起”,一張四百來斤的
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眾人齊聲喝彩,叫道:“張大人好氣力!”彩
聲未畢,卻驚叫起來。石桌舉起,底下露出鐵板。
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來來去去,老不
離開,只是聽不到說話,正自氣惱之際,忽然頭頂軋軋兩聲,接著光亮耀
眼,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
眾官差見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為了要捉活口
,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聲呼喝。文泰來低聲
對駱冰道:“咱們給鐵膽庄賣了。咱們夫妻一場,你答應我一件事。”駱
冰道:“大哥你說。”文泰來道:“待會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聽我的
話。”駱冰含淚點頭。文泰來大喝:“文泰來在此,你們吵甚么?”眾人
聽他一喝,一時肅靜無聲。文泰來道:“我腿上有傷,放根繩索下來,吊
我起來。”
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拿繩,卻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繩來。繩索取
到,成璜拿了,將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來吊將上來。文泰來雙足一著地
,左手力扯,成璜繩索脫手,文泰來大喝一聲,猶如半空打了個響雷,手
腕一抖,一條繩索直豎起來,當即使出軟鞭中“反脫袈裟”身法,人向右
轉,繩索從左向右橫掃,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武林中有言道:“練長不練短,練硬不練軟。”又道:“一刀、二槍
、三斧、四叉、五鉤、六鞭、七抓、八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
夫,學刀只需一年,學鞭卻要六年,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軟
鞭卻更加難練。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運起勁力將繩索當軟鞭使,勢勁力
疾,向著眾人頭臉橫掃而至。
眾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擋,急急低頭避讓。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
頭,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后,躲得遠遠的,惟恐他還要拚命,找自己
晦氣,哪知越在后面越吃虧,前面的人一低頭,他待見繩索打到,避讓已
自不及,急忙轉身,繩索貫勁,猶如鐵棍,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背
上,登時扑地倒了。侍衛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一個手
持雙鐵環,分自左右搶上。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點了兩腳,縱身而上,手
揮金笛,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開齊眉棍法,棍長笛短,反被余魚
同逼得連連倒退。駱冰以長刀撐著石級,一步一步走上來,快到頂時,只
見地窖口一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那人不避不讓
,待飛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
許。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將她飛刀視若無物,倒抽了一口涼氣,舞起雙
刀,傍到丈夫身邊。
那人正是張召重,眉頭微皺,他不屑拔劍與女子相斗,便以駱冰那柄
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駱冰步武不靈,但
手中雙刀家學淵源,仍能緊封門戶。相拒四五合,張召重左臂前伸,攻到
駱冰右臂外側,向左橫掠,把她雙刀攔在一邊,運力一推,駱冰立腳不穩
,又跌入地窖。
那邊文泰來雙戰兩名好手,傷口奇痛,神智昏迷,如發瘋般亂歸狂打
。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張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云劍法,笛子
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問,哪知余魚同一招“
白云蒼狗”,待成璜閃開避讓,突然縱入地窖。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傷,忙跳入救援。
駱冰站了起來,余魚同問道:“受傷了么?”駱冰道:“不礙事,你
快出去幫四哥。”余魚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揮,居高臨下,堵住二人。文泰來見
愛妻不能逃脫,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腳步踉蹌,直跌到成璜身后,當即
伸手在他腰間一點,成璜登時身子軟了,被文泰來攔腰抱住,喝聲:“下
去!”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點中了穴道,已自動彈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來壓在他身上
,兩人都爬不起來。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他臉上毫無血色,滿頭大
汗,向她勉強一笑,“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余魚同明白文
泰來的用意,大叫:“讓路,讓路。”
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他自
重身份,不肯上前夾攻,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變起俄頃
,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這時投鼠忌器,聽余魚同一叫,只得向眾人揮手
,讓出一條路出來。
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璜,駱冰拉住他衣領,短刀刀尖對准他的
后心。第三是余魚同,他一手扶著駱冰,一手抱住文泰來。四個人拖拖拉
拉走了上來。駱冰喝道:“誰動一動,這人就沒命。”四人在刀槍叢中鑽
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園門口。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心中大喜,
暗暗謝天謝地。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后門時所騎。
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
文泰來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
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呼的一聲飛出,繞住了文泰來,回臂一拉,將文泰
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關心則亂,早忘了去殺成
璜,回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道
:“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
才答應聽我話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余魚同飛身過
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余魚同飛起一腳
,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余魚同搶到柳樹
邊,把她放上馬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
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乾
呆得一呆,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扯開,自己騎上一匹,把第三匹馬牽
轉馬頭,向著園門,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沖過
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后門口。混亂之中,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
。張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
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几次要拉回馬頭,再進鐵膽庄,都給余魚
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見后面沒人追來,余魚同
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馬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正是鐵膽周仲
英。他見到余駱兩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醫生來啦。
”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
周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
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上掠過。在他背后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
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
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狼心狗肺的
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和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
上前。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
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
余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再燒鐵膽庄。”駱
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
周仲英縱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朋友
不敢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
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再加一陣臭罵,真是生平從
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沖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查問
趕到鎮上請醫的庄丁,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沒甚么爭鬧
。
周仲英好生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庄前。庄丁見老庄主回來,忙
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庄,一連串
的叫道:“叫健雄來!”庄丁回道:“孟爺保著大奶奶、小少爺到后山躲
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几名庄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說公
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庄不久,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來沒
遇上。眾庄丁道:“公差去遠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回。”
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誰走漏風聲?”庄丁面面相
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庄丁劈頭劈臉打去。安健剛見師父
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
膽嗆□□的弄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著侍侯。
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里干么?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
健雄已自外面奔進,叫道:“師父回來了。”周仲英從椅中一躍而起,嘶
聲道:“誰漏了風聲,你說,你……”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哪里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
爪子自己發現的。”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
去,終于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發
現?”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攜了
兒子過來相勸。
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一見公差,心里便怕了,于
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
朋友,宋善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
相。宋善朋見到老庄主的威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
,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杰畏畏縮縮的走
到父親跟前。周仲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
?”周英杰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
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杰嚇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親。周
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小兒
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嚇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
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
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自己生的,怎么罵他小雜種?”孟健雄等
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把妻子一推,說道:“別
在這羅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一再
以言語相激,說道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
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
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杰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低聲
道:“是,爹爹!”
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么?”右手一揮
,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豈知周英杰便在這時沖將上來,要扑在父親
的懷里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
怒全發泄在這一擲之中,力道何等強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
牆壁,另一枚正中周英杰的腦袋,登時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
了……你別打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
了。
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
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為甚么……為甚么打死了孩兒?
”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
兒子尸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
仲英此時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干淨。”周
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里天已全黑
。塞外遍地荒涼,哪里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
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歇了下來。
余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
是有了,只是沒干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挂
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余魚同不住勸
慰,說陸師叔后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
爪孫,救出四哥。
駱冰這一天奔波惡斗,心力交瘁,聽了余魚同的勸解,心中稍寬,不
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里,在她嘴上
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
身上的傷可全好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几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
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
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忙用力掙扎。
余魚同仍是抱著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羞憤
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余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
,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
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
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
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么?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
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
祖姓甚么?”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救蒼生下凡來。”
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
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二人一問一答,
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
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
同高,她這么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是
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
義士,二救孝子賢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
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污吏,三殺
土豪惡霸,四殺凶徒惡棍。”駱冰秀眉頓促,叫道:“紅花會四大戒條是
甚么?”余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者
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
求少舵主去。沒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時胡涂,此后誠心
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刀須對
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后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
輕發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
椅,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心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
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鬼見愁時無不悚然。
當下余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駱
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
去。余魚同顫聲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
。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
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余魚同道:“我……
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會里有甚么事,總求總舵主派
我去干,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
。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几遍。”說著捋起衣袖,露
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
,就用匕首在這里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
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
余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甚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
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駱冰本有點憐他痴
心,聽到他最后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
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
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掙扎上馬。余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
走開!”自行上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里去?”駱冰道:“不用你管
。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余魚同低著頭將
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
忍,說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給會里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
不對誰提起。以后我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
嗤”的一笑,拍馬走了。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但見她臨去
一笑,溫柔嫵媚,當真令人銷魂蝕骨,情難自已,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
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
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
袋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
駱冰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會合紅花會
群雄,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
,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
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
,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后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對她又是
處處體貼照顧,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占上風,從來沒吃過苦。后
來入了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
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傷
,最后還讓余魚同這么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哪里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勢更重,想掙扎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
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
在這里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說道:“好了,醒過來啦!”緩緩
睜眼,見一個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
九歲年紀,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歡,對身旁丫環道:“快拿小米稀飯,
給這位奶奶喝。”
駱冰一凝神,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之中,房中布置雅潔,是家大戶人
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說道:“請問姑娘高
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待會再談。”瞧著她喝了一
碗稀飯,輕輕退出,駱冰又闔眼睡了。
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這些
家伙這么欺侮人,到鐵膽庄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訓教訓他們
。”駱冰聽得“鐵膽庄”三字,心中一驚,敢情又到了鐵膽庄?只見兩人
走進房來,便是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駱冰閉上眼
,假裝睡著,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摘刀。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
中有備,只待少女回身砍來,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住,然后抄鴦鴛刀往
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子心里很不好過,
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猜想,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
這少女正是鐵膽庄的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頗有乃父之風,愛管
閑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
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親氣平了
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轉來,得知兄弟為父親打
死,母親出走,自是傷痛萬分。
周綺摘下鋼刀,大聲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搶出,丫環跟了出
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復,燒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
雙刀,輕輕出房,尋思:“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
另有奸謀。”
此刻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愈,哪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
記得門戶道路,想悄悄繞進花園,從后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有
人聲,兩個人在交談。等了半晌,那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只得重又退轉
,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繞過回廊,見大廳中
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湊眼到門縫中一張,見周
仲英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
調戲過她、后來又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
慘遇,哪里還顧得自己死活,伸掌推開廳門,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
周仲英失手打死獨子,妻子傷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師之女,武功
平平,她娘家早已無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離子死,煩惱不已,
在家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
這日天色已晚,庄丁來報有兩人來見。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孟健
雄一看,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朮總教頭萬慶瀾,
前天來鐵膽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內。孟健雄心下驚疑,料知必無好事。這
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孟健雄道:“老庄主身子不適,兩位有甚么事,由
在下轉達,也是一樣。”童兆和嘿嘿冷笑,說道:“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
意,周庄主見不見由他。鐵膽庄眼下就是滅門大禍,還搭甚么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心中早懷鬼胎,惟恐鐵膽庄被牽連在內,聽他
這么說,只得進去稟告。周仲英手里弄著鐵膽,嗆□□、嗆□□的直響,
怒氣勃勃的出來,說道:“鐵膽庄怎么有滅門之禍啊?老夫倒要請教。”
萬慶瀾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說道:“周老英雄請看。”
兩手按住那張紙的天地頭,似怕給周仲英奪去。周仲英湊近看時,原來是
武當派綿里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信,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
。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被捕后給搜了出來。陸
菲青犯上作亂,名頭極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鐵膽庄勾結來往。
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覺如去報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陸菲青,反在自己肩上
加了一副重擔,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大家分了,落得實惠。何況鐵
膽庄窩藏欽犯,本已脫不了干系,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張召重和陸
菲青是同門,多少有些舊誼,又知他厲害,不敢造次,待聽瑞大林等商量
著要去敲詐周仲英,覺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但官場之中
,不便阻人財路,只得由他們胡來,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沒的壞了“火
手判官”的名頭。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
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
周仲英見了這信,心下也暗暗吃驚,問道:“兩位有何見教?”萬慶
瀾道:“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從心底里佩服出來,都知周老
英雄仗義疏財,愛交朋友,銀錢瞧得極輕,朋友瞧得極重。為了交朋友,
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不皺半點眉頭。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周老英
雄你當然知道后患無窮。眾兄弟拿到這信,都說大家拚著腦袋不要,也要
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決定把這信毀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鐵膽庄窩藏
欽犯文泰來之事,再擔個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稟報。”周仲英道:“那
是多多承情。”
萬慶瀾不著邊際的說了一些閑話,終于顯得萬分委屈,說道:“只是
眾兄弟這趟出京,路上花用開銷,負了一身債,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幫大家一個忙,我們感激不盡。”周仲英眉頭一皺,哼了一聲。
萬慶瀾道:“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几十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六
七萬兩銀子。周老英雄家財百萬,金銀滿屋,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乃是
河西首富,這點點小數目,也不在你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財擋災’
,有道是‘小財不出,大財不來’。”
周仲英為公差到鐵膽庄拿人,全不將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惱怒異常,
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自己未加庇護,心感慚愧,實在對不起朋友,而
愛子為此送命,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這兩天本在盤算如何相救文
泰來,去找公差的晦氣,只是妻離子亡,心神大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偏
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居然開口勒索,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冷冷的道:“在下雖然薄有家產,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有骨頭
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絕,還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
童兆和笑道:“我們是小人,那不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
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要我們起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風,沒這
個本事,不過要是將它毀掉嘛……”話未說完,一人闖進廳來,厲聲道:
“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庄毀了。”正是周綺。
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走到廳外,周綺跟了出來。周仲英低聲道:
“去跟健雄、健剛說,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庄。”周綺喜道:“好
極了,我在外邊越聽越有氣。”
周仲英回到廳上。萬慶瀾道:“周老英雄既不賞臉,我們就此告辭。
”說著把陸菲青那信隨手撕了。周仲英一楞,這一著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萬慶瀾道:“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了,免得給人瞧見不便。信的
真本在火手判官張大人身邊。”這句話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把我們兩人
殺了,也已毀不了鐵証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視,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錢買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
了。”便在此時,駱冰在門外一飛刀向童兆和擲了過去。周仲英沒看清來
人是誰,雖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讓他就此喪命,不及細想,救人要緊
,手中鐵膽拋出,向飛刀砸去,當的一聲,飛刀與鐵膽同時落地。
駱冰見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罵道:“好哇,你們果是一伙!你這老
賊害我丈夫,連我也一起殺了吧。”一拐一拐的走進廳來,舉起鴛鴦雙刀
向周仲英當頭直砍。
周仲英手中沒兵刃,舉起椅子一架,說道:“把話說清楚,且慢動手
。”駱冰存心拚命,哪去聽他分辯,雙刀全是進手招數。周仲英心知紅花
會誤以為自己出賣文泰來,只有設法解釋,決不愿再出手傷人,是以一味
倒退,并不還手。駱冰長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去,眼見他已退到牆邊
,無可再退,忽聽背后金刃劈風之聲,知道有人偷襲,忙伏身閃避,呼的
一聲,一柄單刀掠過腦后,挾著疾風直劈過去。駱冰左手長刀橫截敵人中
路,待對方退出一步,這才轉身,只見周綺橫刀而立,滿臉怒容。
周綺戟指怒道:“你這女人這等不識好歹!我好心救你轉來,你干么
砍我爹爹?”駱冰道:“你鐵膽庄假仁假義,害我丈夫。你走開些,我不
來難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舉椅子一擋,駱冰把刀收回
,以免砍在椅上,隨手“抽撤連環”,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閃,連叫
:“住手,住手!”周綺大怒,擋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駱冰狠斗起來。
說到武藝與經歷,駱冰均遠在周綺之上,只是她肩頭和腿上都受了傷
,兼之氣惱憂急,正是武家大忌,兩人對拆七八招后,駱冰漸處下風。周
仲英連叫:“住手!”卻哪里勸得住?萬慶瀾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點點,
袖手觀斗。
周仲英見女兒不聽話,焦躁起來,舉起椅子正要把狠命□拚的兩人隔
開,忽聽背后一聲哇哇怪叫,一團黑影直扑進來。
那人矮著身軀,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閃閃,直上直下
向周綺打去,勢如瘋虎,猛不可當。周綺嚇了一跳,單刀“神龍抖甲”,
反砍來人肩背。那人硬接硬架,“當”的一聲,火光交迸,劇震之下,周
綺手背發麻,單刀險些脫手,接連縱出兩步,燭光下但見那人是個模樣丑
怪的駝子。這駝子并不追擊,反身去看駱冰。
駱冰乍見親人,說不出的又是高興又是傷心,只叫得一聲:“十哥!
”忍不住兩行熱淚流了下來。章進問道:“四哥呢?”駱冰指著周仲英、
萬慶瀾、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們害了,十哥你給我報仇。”
章進一聽得文泰來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四哥,四
哥,我給你報仇!”手揮狼牙棒,著地向周仲英下盤卷去。周仲英縱身跳
上桌子,喝道:“且慢動手!”章進悲憤填膺,不由分說,揮棒又向他腿
上打去。周仲英雙臂一振,竄起數尺,斜身落地。章進一棒打在檀木桌邊
,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間拔不出來。
這時孟健雄和安健剛得訊,趕進廳來。安健剛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遞
給師父。周綺見駱冰和這駝子到本庄來無理取鬧,招招向爹爹狠打,哪里
還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協力上啊!甚么地方鑽出來這些
蠻橫東西,到鐵膽庄來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進的來由,進廳時見他揮
棒向師父狠打,自是敵人無疑,當下三個人三柄刀齊向章進攻去。章進揮
棒抵住,大叫:“七哥你快來護住四嫂,你再不來,我可要罵你祖宗啦!
”
原來章進和武諸葛徐天宏得知文泰來夫婦遭危,首先赴難,日夜不停
的趕來鐵膽庄,到達時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說,要備了名帖,以晚輩之禮
向周仲英拜見,章進話也不說,縱身就躍進庄去。徐天宏怕他闖禍,只得
跟進,他慢了一步,章進已和周仲英、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四人交上了
手。
徐天宏聽得章進呼喝,忙奔進廳去,搶到駱冰身邊。這時駱冰喘過了
氣,手掄雙刀又向周仲英殺去,忽見徐天宏進來,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
謀,此人一到,自己這面決不會吃虧,指著童兆和與萬慶瀾兩人道:“他
們害了我四哥……”徐天宏雖然一向謹慎持重,但一聽情同手足的四哥被
害,也自方寸大亂,手持鋼刀單拐,縱到童兆和跟前。
章萬二人本想隔山觀虎斗,讓紅花會和鐵膽庄的人□拚,紅花會人少
,勢必落敗,那時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勞。童兆和一雙色迷
迷的眼睛正瞪著駱冰,忽見徐天宏飛縱過來,鋼刀砍到,忙舉刀架住。萬
慶瀾心道:“鎮遠鏢局名氣真大,倒要見識見識你們鏢頭的武藝。”徐天
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對,但武藝精熟,只三個照面,已把對
方打得連連倒退,他左手鐵拐往外一挂,“盤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
扎去。童兆和忙向左避開,留心了上面沒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個掃堂腿
,扑地倒了。徐天宏鐵拐往下便砸,堪堪砸到,驟覺背后勁風扑到,不及
轉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點,翻身和萬慶瀾一對鑌鐵點鋼穿打在一起。
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時站不起身。
萬慶瀾在這對鑌鐵穿上下過二十年苦功,憑手中真實功夫,在北京連
敗十多名武朮好手,才做到鄭王府的總教頭。鄭親王為了提拔他,讓他跟
張召重出來立一點功,就可保舉他作官。這時他和徐天宏一個力大,一個
招熟,對拆十余招難分勝負。萬慶瀾心中焦躁,暗想這般貌不驚人的一個
會家尚且打不贏,豈不讓童兆和笑話,舉鑌鐵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
天宏鐵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萬慶瀾撤回鑌鐵穿,“孔雀開屏”,橫
擋直扎。徐天宏單拐往外砸碰,擋開鐵穿。萬慶瀾右手鐵穿卻已“霸王卸
甲”,直劈下來。徐天宏急忙縮頭,鐵穿在左臉擦過,差不盈寸,十分凶
險。徐天宏見對方武功了得,起了敵愾之心,他身材矮小,專攻敵人下盤
,單刀鐵拐左右合抱,砍砸敵人雙腿。萬慶瀾雙穿在兩腿外一立,哪知徐
天宏這一招乃是虛招,單刀繼續砍出,鐵拐卻中途變招,疾翻而上,直點
到敵人門面。萬慶瀾無法挽救,急以“鐵板橋”后仰,雖然躲開了這一拐
,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再拆數招,漸感不敵,不由得著急。那邊章進以一
敵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剛,快去守住庄門,別再讓人進來。
”章進的狼牙棒極是沉重,舞開來勢如疾風,安健剛一時緩不出手腳。周
綺叫道:“安三哥快去,這駝子我來對付。”章進聽周綺叫他“駝子”,
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熾,大吼大叫。周綺和孟健雄兩人合力抵住
,安健剛奔出廳去。
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聽老夫一句話。”孟健雄和周綺立即退后
數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聽他說。”章進全不理
會,搶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萬慶瀾突在背后揮穿打落,徐
天宏沒有防備,身子急縮,已被打中肩頭,又痛又怒,一個踉蹌,叫道:
“好哇,鐵膽庄真是詭計多端。”他可不知萬慶瀾不是鐵膽庄中的。
他本來冷靜持重,但突遭暗算,憤怒異常,左肩受傷,鐵拐已不能使
,挺單刀又和萬慶瀾狠斗。施展“五虎斷門刀”刀法,仍是著著進攻,只
是少了鐵拐借勢,單刀稍稍嫌輕,使來不大順手,已不能再占上風。
童兆和站得遠遠的,指著駱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沒一搭的胡說
。駱冰手中只余一柄飛刀,不肯輕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著腿腳靈
便,在大廳中繞著桌椅亂轉,說道:“別這么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
乖的改嫁你童大爺。”駱冰關心則亂,聽了童兆和這句話,只道文泰來真
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童兆和見她跌倒,奔將過來。
周仲英一見,氣往上沖,舉起金背大刀,也朝駱冰奔去。他本是要阻
止童兆和對她無禮,哪知誤會上又加誤會,只聽門外一人大喝:“你敢傷
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手執雙鉤,上下兩路,一奔咽喉,一奔
前陰,夾著一股勁風,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見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矯
捷,心中先存好感,舉刀輕輕一擋,退后一步,說道:“尊駕是誰,先通
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駱冰時,見她臉如白紙,氣若游絲,忙將她扶起坐
在椅上,撿起地下鴛鴦雙刀,放在她身邊。
周仲英見眾人越打越緊,無法勸解,很是不快,忽聽外面有人喊聲如
雷,又聽得鐵器相撞,發聲沉重,不一會,安健剛敗了進來,一人緊接著
追入。那人又肥又高,手執鋼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樣少說也有三十來
斤,安健剛不敢以單刀去碰撞。
徐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殺光鐵膽庄的人,咱們不能算完。
”那胖子是紅花會排名第八的“鐵塔”楊成協。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
“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凡逢江湖上凶毆爭斗、對抗官兵之時,衛春華總
是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險不計其數,但連重傷也未受過一次
,是以說他有九條性命。
他二人是紅花會赴援的第二撥,到得鐵膽庄時已近午夜,只見庄門口
火把通明,眾庄丁手執兵器,如臨大敵。衛春華上前叫道:“紅花會姓楊
的、姓衛的前來拜見鐵膽庄周老英雄,請弟兄們辛苦通報。”安健剛一聽
是紅花會人馬,里面正打得熱鬧,怎能再放他們進來,喝道:“放箭!”
二十几名庄丁彎弓搭箭,一排箭射了過去。衛春華和楊成協大怒,揮動兵
刃撥箭。衛春華哪顧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陣風的沖將過來。眾庄丁見這人
凶悍無比,都軟了手腳,來不及關閉庄門,已被他直闖進去。
楊成協跟著進來,安健剛揮刀攔住。楊成協身材高大,氣度威猛,鋼
鞭打出,虎虎生風。安健剛不敢硬架,使開刀法,一味騰挪閃避,找到空
檔,倏地一刀砍將入來。楊成協鋼鞭“橫掃千軍”,用力一格,當的一聲
,刀鞭相交,安健剛虎口震裂,單刀脫手飛出。楊成協不愿傷他性命,待
他退走,便即舉鞭打破二門,大踏步進來,他不識庄中道路,黑暗之中聽
聲尋路。安健剛找了一把刀,翻身又來攔截,這次加倍小心,但對拆數招
,又被楊成協鋼鞭打上刀背,單刀彎成了曲尺。安健剛揮舞曲刀護身,退
入大廳。楊成協舉鞭迎頭擊去,安健剛一縮身,隨手掀起桌子一擋,桌子
一角登時落地,木屑四濺。周仲英心下驚佩:“怪不得紅花會聲勢浩大,
會里人物果然武藝驚人。”眼見安健剛滿頭大汗,再拆數招,難免命喪鞭
下,縱聲高叫:“紅花會的英雄們,聽老夫說句話。”
這時衛春華已將徐天宏替下,正和萬慶瀾猛斗,他和楊成協聽周仲英
一喊,手勢稍緩。徐天宏大叫:“留神,別上當。”話聲未畢,萬慶瀾果
然舉穿向衛春華扎去。他惟恐鐵膽庄和紅花會聯成一氣,因此不容他們有
說和機會。衛春華聽得徐天宏叫聲,已有防備,眼見敵刃攻到,竟是悍然
不退,反手一鉤,以攻對攻。萬慶瀾見他如此不顧性命的狠打,嚇了一跳
,忙收鋼穿招架。
徐天宏戟指大罵:“江湖上說你鐵膽周是大仁大義的好朋友,當真是
浪得虛名,原來這般陰險毒辣。你暗施詭計,算得是甚么英雄好漢?”
周仲英明知他誤會,但也不由得惱怒,叫道:“你紅花會也算欺人太
甚。”一捋長袍,叫道:“健剛退下,讓我來斗斗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
”安健剛退后數步,周仲英上前說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楊成協
見他白須飄動,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在下鐵塔楊成協。”這時駱冰已
然醒轉,叫道:“八哥你還客氣甚么?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
此言一出,徐、楊、衛、張四人全都大驚。衛春華撇下萬慶瀾,反身
扑到周仲英面前,雙鉤如風,直扑到他懷里。周仲英大刀一立,內力鼓蕩
,將雙鉤反彈出去。衛春華一怔,知道對方武功厲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
死,毫不退縮,又攻了過去。
那邊章進雙戰孟健雄和周綺。頃刻間打得難解難分。安健剛呼呼嗤氣
,舉手用袖子一拭額頭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戰。楊成協揮鋼鞭敵住萬慶瀾
。
徐天宏察看廳內惡斗情況,章進以一敵三,雖感吃力,并未見敗,那
邊衛春華卻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對方毫不退縮,心想
你這年輕人真是不識好歹,將他左手鉤震得直蕩開去。徐天宏見周仲英刀
法精奇,功力深湛,數招之后,衛春華已非其敵,忙挺單刀過去助戰,以
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周仲英年紀雖老,金背大刀使開來一團白光,招
數一刀緊似一刀,勁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戰愈勇。
徐天宏眼見不能取勝,大叫:“五哥六哥,你們來了,好,快放火燒
了鐵膽庄。”他這是虛張聲勢,紅花會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
弟其實并沒來,他們奉總舵主之命,到三道溝去查探京里來的公差行蹤去
了。他這么一叫,鐵膽庄的人果然全都大驚。周仲英一分神,險險吃了衛
春華一鉤,長眉一豎,大刀“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將徐、衛兩人迫退
數步,縱身奔到廳口,要出去攔截縱火敵人。
哪知衛春華如影隨形,緊跟在后,人未至,鉤先至,向他背心疾刺。
周仲英大刀圈轉,“當”的一聲,格開了雙鉤,進手橫砍,右足貼地勾掃
,同時左手一個捺掌。衛春華急急縱身躍起,向旁跳開。周仲英左手五指
掇攏,變為雕手,借勢一撥,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這一勾、一捺、一
撥,名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擔山”絕技。衛春華專心對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開了兩招,最后一
招終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
,否則已受重傷。
衛春華愈敗愈狠,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
步,雙鉤“彩鳳旋窩”,猛卷而上。周仲英大怒,叫道:“你這位小哥,
我跟你又沒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該
懂得好歹!”衛春華道:“你殺我文四哥……我打你不過,但我是打不殺
的九命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周仲英見他狠打
痴纏,一味的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氣、可是見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愛惜
,說道:“老夫活了六十多歲,還沒見過你這般不要命的漢子!”衛春華
道:“今兒叫你見見。”刷的一鉤直刺,徐天宏單刀橫砍。周仲英忽地跳
起,大刀猛劈三刀,衛春華奮力抵住。刀光劍影中,周仲英彎刀向內,肘
角向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這一記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
足了力,衛春華肋骨已斷了數根。
衛春華受他一撞,饒是對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聲,蹲
了下來。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衛春華不答,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斜眼向周仲英凝視,又挺雙鉤上前。周仲英罵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藥!
”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門,別讓一個人逃出庄去
。”周綺給她喊得心煩意亂,一時又戰章進不下,心想:“我殺了那罪魁
禍首再說。”舉刀奔向駱冰。
駱冰自聽童兆和說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大廳中眾人打
得凶惡,她只覺得一團團人影在面前竄來竄去,腦子中空空洞洞的,對眼
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綺縱到她面前,舉刀砍去。駱冰向她淒然微笑,眼神
要哭不哭的樣子。周綺鋼刀砍到她面前,見她一副又可憐又傷心的溫柔神
色,這一刀竟爾砍不下去,一凝神,將椅上鴛鴦雙刀拿起,遞入駱冰手中
,說道:“打呀!”駱冰隨手接了。周綺一刀輕輕迎頭砍下,瞧她是否招
架。駱冰笑了一笑,隨隨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長刀反擊。周綺嘆了
一口氣,道:“這才對了,你站起來打。”駱冰聽話站起,但腿上傷痛,
拐了一下重又坐下。于是一個坐一個站,一個呆一個憨,雙刀單刀打了起
來。拆了數招,周綺急道:“誰跟你鬧著玩?”她覺得對手似傻不傻,殺
之不忍,斗之無味,又聽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驚,拋下駱冰奔
出廳去。
剛到廳口,驀聽得門外一人陰沉沉的說道:“想逃嗎?”周綺一驚,
反身后躍,退開兩步,燭光搖晃下只見兩人擋在門口。說話之人面上如罩
上一層寒霜,兩道目光攝人心魄般直射過來。周綺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說
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邊,輕輕罵了聲:“
見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錯,我是鬼見愁。”說話中沒絲毫暖意。周
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見這人陰氣森森,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喝道:“
難道姑娘怕你?”她這句話是給自己壯膽,其實姑娘確是有點怕的,心中
雖怕,還是舉刀迎頭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挂金鈴”,單刀向外一挂,左掌輕撫刀柄,雙目仍舊是直瞪
著她。周綺但覺他這一挂中含勁未吐,輕靈松靜,竟是內家功夫,驚懼更
甚,心想:“反正我媽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讓你們殺了吧。”勇
氣一長,揮刀沒頭沒腦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紅花會執掌刑堂的鬼見愁十
二郎石雙英。他本是無極拳門下弟子,入紅花會后常向三當家趙半山討教
武藝。趙半山將太極門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兩人名是結義兄弟,實
是師徒。石雙英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不數招已將周綺一柄刀裹住。
那邊孟健雄、安健剛雙戰章進,已自抵敵不住。萬慶瀾左手鋼穿也被
楊成協一鞭打折,不敢再戰,只繞著桌子兜圈子,欺對方身胖,追他不上
。童兆和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周仲英對敵徐天宏和衛春華卻占著上風,他
想只有先將這兩人打倒,再來分說明白,否則混戰下去,殊非了局,刀法
一緊,將徐衛兩人逼得連連倒退,正漸得手,忽地一人縱上前來,叫道:
“我來斗斗你這老兒!”一柄鐵槳當頭猛打下來。
兵器是鐵槳,使的卻是“魯智深瘋魔杖”的招朮,他是將鐵槳當作禪
杖使,這一記“秦王鞭石”,鐵槳從自己背后甩過右肩,猛向周仲英砸來
,呼的一聲,猛惡異常。這人和石雙英同來,乃紅花會中排名第十三的“
銅頭鱷魚”蔣四根。周仲英見他力大,向左一閃,反手還刀。蔣四根直砸
不中,鐵槳打橫,雙手握定,槳尾向右橫擋,雙手槳頭向左橫擊,這是“
瘋魔杖”中的“金鉸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識得此招,
側身讓過,眉頭一皺,主意打定,邊打邊退,不斷移動腳步,眼見萬慶瀾
逃避楊成協的追逐,奔近自己身邊,大刀揮出,向他砍去。
原來周仲英知道紅花會的誤會已深,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明,几次呼喝
住手,都被萬慶瀾從中搗亂。這人來鐵膽庄敲詐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氣
惱,可是一和官府作對,便是造反。自己在這里數十年安居,有家有業,
自古道“滅門的縣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無窮之禍。他雖是一方豪杰
,但近二十年來廣置地產,家財漸富,究竟是丟不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
肯對萬慶瀾翻臉。再者自己兒子為紅花會的朋友而死,他們居然不問情由
,闖進庄來狠砍猛殺,還說要燒庄,心下不免有氣,自己年紀這么一大把
,對方就是不敬賢也得敬老。他本擬憑武藝當場將眾人懾服,然后說明原
委,哪知紅花會人眾越來越多,越打越凶,時候一長,總有人不死也傷,
這一來誤會變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權衡輕重,甩出去鐵膽庄不要,決
意向萬慶瀾動手,以求打開僵局。
萬慶瀾見周仲英金刀砍來,不由得大駭,急忙閃讓,見后面楊成協又
追了上來,當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我們聯手合力捉
章文泰來。那文泰來雖是你殺死的,但朝廷懸賞的二萬兩銀子,你想害死
了我獨吞嗎?”他存心誣陷,要挑撥鐵膽庄和紅花會斗個兩敗俱傷。
紅花會群雄見周仲英刀砍萬慶瀾,俱都一怔,各自停手,聽萬慶瀾這
么一叫,既傷心義兄慘死,又在激斗之際,哪里還能細辨是非曲直?章進
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難辯,只得
揮刀擋住。
徐天宏畢竟精細,見事明白,適才和周仲英拚斗,見他數次刀下留情
,其中必有別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進殺得性起,全沒聽見。
蔣四根鐵槳攔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側身避過,不想背后楊成協鋼鞭
斜肩砸到。周仲英聽得耳后風生,揮刀擋格,兩人手臂都是一陣酸麻。楊
成協、章進和蔣四根是紅花會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驚人。周仲英獨
戰三人,漸見不支,吆喝聲中大刀和章進狼牙棒相交,火花迸發,手臂又
是一陣發麻。蔣四根鐵槳“翻身上卷袖”,鐵槳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
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脫手飛出,直插在大廳正中梁上。
孟健雄、安健剛見師父兵刃脫手,一驚非同小可,雙雙搶前相救,只
跨出兩步,衛春華揮動雙鉤,和身扑來攔住。周仲英大刀脫手,反而縱身
搶前,直欺到楊成協懷里,一個“弓箭沖拳”,左手已抓住鋼鞭鞭梢,右
手向他當胸一拳。楊成協萬想不到對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會施
展“空手奪白刃”招朮強搶自己鋼鞭,被他這一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
膛一挺,“哼”的一聲,硬接了這一拳,鋼鞭竟不撒手。原來他這一身鐵
布衫的橫練功夫,雖不能說刀槍不入,但尋常利器卻也傷他不得,他外號
“鐵塔”,是說他身子雄偉堅牢,有如鐵鑄之塔。周仲英拳力極大,真有
碎石斃牛之勁,見對方居然若無其事的受了下來,不禁暗暗吃驚。其實楊
成協也是有苦說不出, 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徹心肺,几欲嘔血,猛吸一
口氣強忍,再用力拉扯,想將他拉住鋼鞭的手掙脫。周仲英也正在這時一
拉。楊成協雖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鋼鞭竟然便要給他硬
生生奪去。
周仲英鋼鞭尚未奪到,章進和蔣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
放脫鋼鞭,隨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蔣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彈弓
,叭叭叭叭,連珠彈向章蔣兩人身上亂打,替師父抵擋了一陣。但己方形
勢危急異常,眼見師父推倒桌子,桌上燭台掉在地下,蠟燭頓時熄滅,靈
機一動,一陣連珠彈將廳中几枝蠟燭全都打滅,大廳中登時一片漆黑,伸
手不見五指。
這一著眾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約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惡斗立止
。各人屏聲凝氣,誰都不敢移動腳步,黑暗之中有誰稍發聲息,被敵人辨
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馬上招呼過來,卻又如何趨避躲閃?何況這是群毆合
斗,黑暗中隨便出手,說不定就傷到了自己人。大廳中剎時突然靜寂,其
間殺機四伏,比之適才呼叫砍殺,倒似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一片靜寂之中,忽然廳外腳步聲響,廳門打開,眾人眼前一亮,只見
一人手執火把走了進來。那人書生打扮,另一手拿著一支金笛。他一進門
便向旁一站,火把高舉,火光照耀中又進來三人。一是獨臂道人,背負長
劍。另一人輕袍緩帶,面如冠玉,服飾儼然是個貴介公子,身后跟著個十
多歲的少年,手捧包裹。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魚同、“追魂奪命劍
”無塵道人、以及新任紅花會總舵主的陳家洛,那少年是陳家洛的書僮心
硯。
紅花會群豪見總舵主和二當家到來,俱都大喜,紛紛上前相見。徐天
宏向楊成協和衛春華低聲道:“留心瞧著鐵膽庄這批家伙,別讓他們走了
。”兩人點點頭,繞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剛知道他們用意,心頭有氣,走
上一步,正欲開口質問,周仲英一把拉住,低聲道:“沉住氣,瞧他們怎
么說。”
余魚同拿了兩張名貼,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聲說道:“紅
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二當家無塵道人,拜見鐵膽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
去接了過來,遞給了師父。周仲英見名帖上寫得甚是客氣,陳家洛與無塵
都自稱晚輩,忙搶上前去拱手道:“貴客降臨敝庄,不曾遠迎,請坐請坐
。”這時大廳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來人哪!
”宋善朋率領了几名庄丁進來,排好桌椅,重行點上蠟燭,分賓主坐下。
東首賓位陳家洛居先,依次是無塵、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章進、駱
冰、石雙英、蔣四根、余魚同。心硯站在陳家洛背后。西首主位周仲英坐
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剛、周綺。
余魚同偷眼暗瞧駱冰,見她玉容慘淡,不由得又是憐惜,又是惶愧,
不知她有否將自己的胡作非為告知石雙英,看那鬼見愁十二郎時,見他臉
上陰沉沉的,瞧不出半點端倪。原來余魚同自駱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
適從。此后兩天總是在這十几里方圓之內繞來繞去,心想駱冰腿上有傷,
若再遇上公人如何抵御,只想躡在她后面暗中保護,但始終沒發見她的蹤
跡,怎想得到她會重去鐵膽庄。到得第三天晚上,卻遇上了陳家洛與無塵
。
兩人聽得文泰來為鐵膽庄所賣,驚怒交加。無塵立刻要去搭救文泰來
。陳家洛道:“眾兄弟都已趕向鐵膽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顧江湖
道義,說不定要中這老兒的暗算。咱們不如先到鐵膽庄,會齊眾兄弟后再
去救四哥。”無塵一聽有道理,由余魚同領路,趕到鐵膽庄來。那正是孟
健雄彈滅蠟燭、大廳中一團漆黑之時。
萬慶瀾見雙方敘禮,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門邊,正想溜出,徐天
宏縱身竄出,落在門口,攔住去路,喝道:“請留步,大家把話說說清楚
。”萬慶瀾見對方人多勢眾,不敢動手,只得回來,坐在周綺下首。周綺
圓眼一瞪,喝道:“滾開!你坐在姑娘身邊干么?”萬慶瀾拉開椅子,坐
遠了些。
周仲英和陳家洛替雙方引見了,報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聽,對方全
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總舵主陳家洛卻像是個
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這人竟統領著這批江湖豪杰,眾人對他十分恭謹,
實在透著古怪,心下暗暗納罕。
陳家洛見周仲英臉現詫異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強抑滿懷怒氣,冷
然說道:“敝會四當家奔雷手文泰來遇到魔爪子圍攻,身受重傷,避難寶
庄,承周老前輩念在武林一脈,仗義援手,敝會眾兄弟全都感激不盡,兄
弟這里當面謝過。”說罷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周仲英連忙還禮,心下萬分尷尬,暗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兒般似的
,居然有一手,竟用場面話來擠兌我。”陳家洛這番話一說,無塵、徐天
宏、衛春華,余魚同等都暗暗佩服。章進卻沒懂陳家洛的用意,大叫起來
:“總舵主你不知道,這老匹夫已把咱們四哥害了。”衛春華坐在他身邊
,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別嚷。
陳家洛便似沒聽見他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對周仲英道:“眾兄弟夤
夜造訪寶庄,禮貌不周,還請周老前輩海涵。只因聽得文四哥有難,大家
如箭攻心,未免魯莽。不知文四哥傷勢如何,周老前輩想已延醫給他診治
,就請引我們相見。”說著站起身來,紅花會群雄跟著站起。周仲英口訥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駱冰哽咽著叫道:“四哥給他們害死了!總舵主,
咱們殺了老匹夫給四哥抵命!”
陳家洛等一聽大驚,無不慘然變色。章進、楊成協、衛春華等一干人
各挺兵刃,逼上前來。孟健雄挺身而出,大聲說道:“文爺到敝庄來,事
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請孟爺引我們相見。”孟健雄道
:“文爺、文奶奶和這位余爺來到敝庄之時,我們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
派人去趙家堡請醫,這是文奶奶和余爺親眼見到的。后來六扇門的人到來
,我們慚愧得很,沒能好好保護,以致文爺給捕了去。陳當家的,你怪我
們招待不周,未盡護友之責,我們認了。你要殺要剮,姓孟的皺一下眉頭
,不算好漢。但你們眾位當家硬指我們老庄主出賣朋友,那算甚么話?”
駱冰走上一步,戟指罵道:“姓孟的,你還充好漢哪!我問你,你叫
我們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隱秘的所在,若不是你們得了鷹爪孫的好處,說
了出來,他們怎會知道?”孟健雄登時語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激而泄漏
秘密,雖是小兒無知,畢竟是鐵膽庄的過失。
無塵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時,老庄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龍有頭,
人有主,鐵膽庄的事,我們只能沖著老庄主說,請你拿句話出來。”這時
縮在一旁的萬慶瀾突然叫道:“是他兒子說的,他肯認么?”陳家洛走上
一步,說道:“周老前輩,這話可真?”周仲英豈肯當面說謊,緩緩點了
點頭。紅花會群豪大嘩,更圍得緊了。有的向周仲英橫眉怒目,有的瞧著
陳家洛,待他示下。陳家洛側目瞧向萬慶瀾,冷然說道:“這位是誰,還
沒請教閣下萬兒。”駱冰搶著說道:“他是魔爪孫,來捉四哥的人中,有
他在內。”
陳家洛一言不發,緩步走到萬慶瀾面前,突然伸手,奪去他手中鋼穿
,往地下一擲,將他雙手反背并攏,左手一把握住。萬慶瀾“啊唷”一聲
,已然掙扎不脫。陳家洛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眾人都沒看清楚他使的是
甚么手法。萬慶瀾武功并非泛泛,適才大家已經見過,但被他隨手拿住,
竟自動彈不得。這一來,不但鐵膽庄眾人聳然動容,連紅花會群雄也各暗
暗稱奇,他們只知道陳家洛是天池怪俠的傳人,到底功夫如何,誰也不知
底細。
陳家洛喝道:“你們把文四爺捉到哪里去了?”萬慶瀾閉口不答,臉
上一副傲氣。陳家洛駢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點,喝道:“你說不說
?”萬慶瀾哇哇大叫:“你作踐人不是好漢……有種就把我殺了……”一
句話沒喊完,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來。陳家洛又在他“筋縮穴”上
一點。萬慶瀾這下可熬不住了,低聲道:“我說……我說。”陳家洛伸指
在他“氣俞穴”上推了几下。萬慶瀾緩過一口氣,說道:“要解他到京里
去。”駱冰忙問:“他……他沒死?”萬慶瀾道:“當然沒死,這是要犯
,誰敢弄死他?”
紅花會群雄大喜,都松了口氣,文泰來既然沒死,對鐵膽庄的恨意便
消了大半。駱冰顫聲道:“你……你這話……這話可真?”萬慶瀾道:“
我干么騙你?”駱冰心頭一喜,暈了過去,向后便倒。余魚同伸手要扶,
忽然起了疑懼之心,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駱冰一頭倒在地下,章進急忙
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橫目向余魚同白了一眼,覺得他不扶
駱冰,實在豈有此理。
陳家洛松開了手,對書僮心硯道:“綁了起來。”心硯從包裹中取出
一條繩索,將萬慶瀾雙手反背牢牢縛住。萬慶瀾被點穴道雖已解開,但一
時手腳酸麻,無法反抗。陳家洛高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救四哥要緊
,這里的帳將來再算。”紅花會群雄齊聲答應。駱冰醒過后,坐在椅上喜
極而泣,聽陳家洛這么一說,站了起來,章進扶住了她。
眾人走到廳口,孟健雄送了出來。陳家洛將出廳門,回身舉手,對周
仲英道:“多多吵擾,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咱們后會有期。”周仲英聽
他語氣,知道紅花會定會再來尋仇,心道:“周某問心無愧,你們不諒,
我難道就怕了你們?”哼了一聲,一言不發。
章進叫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駝子第一個來斗斗你鐵膽庄的英雄
好漢。”楊成協道:“狗熊都不如,稱甚么英雄?”周綺一聽大怒,喝道
:“你罵誰?”楊成協怒道:“我罵不講義氣,沒有家教的老匹夫。”他
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雖然身有鐵布衫功夫,未受重傷,但也吃虧不小,
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聽說文泰來為周仲英之子所賣,更加氣憤。
周綺搶上一步,喝道:“你是甚么東西,膽敢罵我爹爹?”楊成協道
:“呸,你這丫頭!”他不愿與人家姑娘爭鬧,回頭就走。“俏李逵”性
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輩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
,為甚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聽得楊成協罵她“丫頭”,而且滿
臉鄙夷之色,哪里還忍耐得住?搶上一步,喝道:“丫頭便怎樣?”
楊成協怒道:“去叫你哥哥出來,就說我姓楊的要見見。”周綺道:
“我哥哥?”心下甚是奇怪。衛春華道:“有種賣朋友,就該有種見朋友
。你哥哥出賣我們四哥,這會兒躲到哪里去了?”周綺愕然不解,心道:
“我哪里來的哥哥?”
孟健雄見周綺受擠,知道紅花會誤會了萬慶瀾那句話,事情已鬧得如
此之僵,此時如把師父擊斃親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饒,
只得出頭給師妹擋一擋,當下高聲說道:“各位還有甚么吩咐,現在就請
示下,省得下次再勞動各位大駕。”章進道:“我們就是要見見這位姑娘
的哥哥。”周綺道:“你這駝子胡說八道,我有甚么哥哥?”章進又被她
罵一聲“駝子”,虎吼一聲,雙手向她面門抓去。周綺挺刀擋格,章進施
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起來。
衛春華雙鉤一擺,叫道:“孟爺,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應道
:“請衛爺指教。”這邊蔣四根和安健剛也叫上了陣,各挺兵刃就要動手
。楊成協大喊:“賣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給我滾出來,爺爺要放火燒屋了
。”雙方兵器紛紛出手,勢成群毆。周仲英氣得須眉俱張,對陳家洛道:
“好哇,紅花會就會出口傷人,以多取勝。”
陳家洛一聲□哨,拍了兩下手掌,群豪立時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
定,一聲不發。周仲英暗想:“這人部勒群雄,令出即遵。我適才連呼住
手,卻連自己女兒也不聽。”陳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責我們以多取勝
,在下就單身請周老英雄不吝賜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沒有。陳
當家的剛才露了這手,我們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
領教,陳當家的要比兵刃還是拳腳?”石雙英陰森森的道:“大刀飛到梁
上去了,還比甚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紅過耳,各人都抬頭去望
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見一人輕飄飄的躍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
無聲息的落在地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舉過頂,說道:“周
老太爺,你老人家的刀。”這人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瞧不出他年紀輕輕
,輕功竟如此不凡。
心硯露這一手,周仲英臉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聲,對心硯不理不睬
,向陳家洛道:“陳當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几招。”孟健雄接
過心硯手中的金背大刀,低聲道:“師父犯不著生氣,跟他刀上見輸贏!
”他怕師父中了對方激將之計,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過招,那是未打先
吃三分虧。心硯縱身回來,解開包裹,將陳家洛獨門之秘的兵器亮出,雙
手托著,拿到他面前。
徐天宏低聲道:“總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腳上勝他。”原來徐
天宏得知文泰來未死,心即寧定,細察周仲英神情舉止,對紅花會處處忍
讓,殊少敵意,雙方一動兵刃難免死傷,不如比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領
教過周仲英大刀功夫,實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與衛春華以二敵
一,盡管對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擋不住。陳家洛兵器上造詣深淺未知,可
是適才見他出手逼供萬慶瀾,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尋常。他要陳家洛比拳
,是求避敵之堅,用己之長。陳家洛道:“好。”對周仲英一拱手,道:
“在下想請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請老前輩手下留情。”
周仲英道:“好說,陳當家的不必過謙。”周綺走過來替父親脫去長
袍,低聲道:“這小子會點穴,爹爹你留點神。”說著眼圈兒紅了,她脾
氣發作時火爆霹靂,可是對方人數眾多,個個武功精強,今日形勢險惡異
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聲道:“要是我有甚么好歹,你上西安找吳叔
叔去,以后可千萬不能鬧事了。”周綺一陣心酸,點了點頭。
宋善朋督率庄丁,將大廳中心桌椅搬開,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
燭,明亮如晝。周仲英走到廳心,抱拳說道:“請上吧。”
陳家洛并不寬衣,長袍飄然,緩步走近,說道:“在下要是輸了,定
當遍請西北武林同道,來向老前輩賠話謝罪,紅花會眾兄弟自今而后,不
敢帶兵刃踏進甘肅一步。”周仲英道:“陳當家的言重了。”陳家洛秀眉
一揚,說道:“要是老前輩承讓一招,那怎么說?”周仲英傲然仰頭,打
個哈哈,一捋長須,說道:“那時鐵膽庄數十口老小性命,還不全操于紅
花會之手?”陳家洛道:“紅花會雖是小小幫會,卻也恩怨分明,豈敢妄
害無辜?倘若在下僥幸勝得一拳一腳,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我們
斗膽要帶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脫險,在下保証不傷令郎毫發,派人護送
回歸寶庄。可是文四哥若有三長兩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給
這番話引動心事,虎目含淚,右手一揮,道:“不必多言,進招吧!”
陳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說道:“請賜招。”眾人見他氣度閑
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讓序禮,哪里是龍爭虎斗的□拚,有的佩服,有
的擔心。
周仲英按著少林禮數,左手抱拳,一個“請手”,他知對方年輕,自
居晚輩,決不肯搶先發招,也不再客氣,一招“左穿花手”,右拳護腰,
左掌呼的一聲,向陳家洛當面劈去。這一掌勢勁力疾,掌未至,風先到,
先聲奪人。陳家洛一個“寒雞步”,右手上撩,架開來掌,左手畫一大圓
弧,彎擊對方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鳳朝陽”。這一亮招,紅花會和鐵
膽庄雙方全都一驚。
周仲英是少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沒想到陳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
周仲英“咦”了一聲,甚感詫異,手上絲毫不緩,“黃鶯落架”、“懷中
抱月”,連環進擊,一招緊似一招。陳家洛進退趨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
十分純熟。兩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爭斗,直如同門練武。但兩人年歲相
差既大,功力深淺,自也懸殊,勝負之數,不問可知。紅花會群雄暗暗擔
憂,鐵膽庄中人卻都吁了口氣。
翻翻滾滾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數十年,功力已臻爐火
純青之境,推拳勁作,發腿風生。少林拳講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
步快,他愈打愈快,攻守吞吐,回轉如意,第一路“闖少林”三十七勢未
使得一半,陳家洛已處下風。周仲英突然猛喝一聲,身向左轉,一個“翻
身劈擊”,疾如流星。陳家洛急忙后仰,敵掌去頰僅寸,險險未及避開。
紅花會群雄俱各大驚。
陳家洛縱出數步,猱身再上,拳法已變,出招是少林派的“五行連環
拳”,施開崩、鑽、劈、炮、橫五趟拳朮。周仲英仍以少林拳還擊。不數
招,陳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隨掌走,滿廳游動,燭影下似見
數十個人影來去。周仲英以靜御動,沉著應戰,陳家洛身法雖快,卻絲毫
未占便宜。
再拆數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對方以內力粘至外門,這一招竟是
太極拳中的“如封似閉”。但見他拳勢頓緩,神氣內斂,運起太極拳中以
柔克剛之法,見招破招,見式破式。眾人愈觀愈奇,自來少林太極門戶有
別,拳旨相反,極少有人兼通,他年紀輕輕,居然內外雙修,實是武林奇
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應付。這一來雙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來,比
之剛才猛打狠斗,尤為凶險。兩人對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陳家洛忽地
一個“倒輦猴”,拳法又變,頃刻之間,連使了武當長拳、三十六路大擒
拿手、分筋錯骨手、岳家散手四門拳法。
眾人見他拳法層出不窮,俱各納罕,不知他還會使出甚么拳朮來。周
仲英以不變應萬變,六路少林拳融會貫通,得心應手,門戶謹嚴,攻勢凌
厲。他縱橫江湖數十年,大小數百戰,似陳家洛這般兼通各路拳朮的對手
雖然未曾會過,但也不過有如他數十年來以一套少林拳依次遍敵各門好手
,拳法上并不吃虧。他素信拳朮之道貴精不貴多,專精一藝,遠勝駁雜不
純,然見陳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稱異。
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而上,一腳踏住陳家洛袍角,一個“躺擋
切掌”,左掌向他下盤切去。陳家洛一抽身竟未抽動,急切中一個“鯉魚
打挺”,嗤的一聲,長袍前襟齊齊撕去。周仲英說聲“承讓”陳家洛臉上
一紅,駢指向他腰間點去,兩人又斗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觀眾人面面相覷,只見陳家洛擒拿手中夾著鷹爪功,左
手查拳,右手綿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時已是太極拳,諸家雜陳,亂
七八糟,旁觀者人人眼花繚亂。這時他拳勢手法已全然難以看清,至于是
何門派招數,更是分辨不出了。
原來這是天池怪俠袁士霄所創的獨門拳朮“百花錯拳”。袁士霄少年
時鑽研武學,頗有成就,后來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變,發愿做前人
所未做之事,打前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訪海內名家,或學師,或偷拳,
或挑斗踢場而觀其招,或明搶暗奪而取其譜,將各家拳朮几乎學了個全,
中年后隱居天池,融通百家,別走蹊徑,創出了這路“百花錯拳”。這拳
法不但無所不包,其妙處尤在于一個“錯”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傳正宗
手法相似而實非,一出手對方以為定是某招,舉手迎敵之際,才知打來的
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
只道拳腳全打錯了,豈知正因為全部打錯,對方才防不勝防。須知既是武
學高手,見聞必博,所學必精,于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見,不免“百花”
易敵,“錯”字難當。
袁士霄創此拳朮,志在教他情敵栽個大筋斗,敗得狼狽不堪,丟臉之
極,但一直未有機緣出手,因此這套拳朮從未用過,他弟子也只陳家洛一
人。陳家洛先學了內外各大門派主要的拳朮兵刃,于擒拿、暗器、點穴、
輕功俱有相當根柢之后,才學“百花錯拳”。今日與周仲英激斗百余招,
險些落敗,深悔魯莽,先前將話說滿了,未免小覷了天下英雄,心驚之余
,只得使出這路怪拳。發硎初試,果然鋒銳無匹。
周仲英大驚之下,雙拳急揮,護住面門,連連倒退,見對方拳法古怪
之極,而拳劈指戳之中,又夾雜著刀劍的路數,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周綺見父親敗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甚么拳?簡直不成話!怎地撒
賴胡打?你……你全都打錯了!”喊聲未畢,廳外竄進兩人,連叫“住手
!”卻是陸菲青和趙半山到了。忽聽得廳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聲中,火光已映進廳來。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見散亂,忽聽得大叫“救火”,身家所
在,不免關心,一疏神,突覺左腿一麻,左膝外“陽關穴”竟被點中,一
個踉蹌,險些倒地。周綺忙搶上扶住,急叫“爹爹”,單刀一橫,護住父
親,以防敵人趕盡殺絕。
陳家洛并不追趕,反而倒退三步,說道:“周老英雄怎么說?”周仲
英怒道:“好,我認栽了。我兒子交給你,跟我來!”扶著周綺,一拐一
拐的往廳外便走。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19 PM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
陳家洛、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跟著周仲英穿過了兩個院子。此
時火勢更大,熱氣逼人,黑夜中但見紅光沖天,煙霧□漫。孟健雄、
安健剛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協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們
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說。”周綺罵道:“你叫人放火,還假惺惺裝好
人。”她剛才聽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認定是他指使了人來燒鐵膽庄
的,滿腔悲憤,哪里還顧到對方人多勢眾,舉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
天宏忙竄開避過,周綺還待要追,已被趙半山勸住。饒是周綺單刀在
手,猛沖猛跳,但被趙半山伸手輕輕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
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還進得半步。
周仲英對這一切猶如不見不聞,大踏步直到后廳。眾人進廳,只
見設著一座靈堂,靈位前點著兩對白燭,素幡冥鏹,陰沉沉的一派淒
涼景象。周仲英掀開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來,棺材尚未上蓋。
原來周仲英擊斃愛子后,因女兒外出未歸,是以未將周英杰成殮,以
待周綺回來再見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兒子泄露了文爺的行藏,那不錯,你們要我兒
子,好……你們拿去吧!”他心神激蕩,語音大變。眾人在黯淡的燭
光之下,見一個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著頭腦。周綺叫道:
“我弟弟還只十歲,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說了出來。爹爹回
到家來,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媽媽也氣走了,這總對
得起你們了吧?你們還不夠,把我們父女都殺了吧!”
紅花會眾人一聽,不由得慚愧無已,都覺剛才錯怪了周仲英,實
是萬分不該。章進最是直性人,搶上兩步,向周仲英磕了個響頭,叫
道:“老爺子,我得罪你啦,章駝子給你賠罪。”站起身來,又向周
綺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駝子,我也不惱。”周綺聽了想笑,
卻笑不出來。
這時陳家洛以及罵過周仲英的駱冰、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等
都紛紛過來謝罪。陳家洛乘著躬身行禮,伸手輕拂,將周仲英膝間所
封穴道解開,旁人都沒瞧見。周仲英忙著還禮,心中難過之極,說不
出話來。陳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對紅花會的好處,咱們至死不忘。
各位兄弟,現下救火要緊。大家快動手。”眾人齊聲答應,紛紛奔出
。
但見火光燭天,屋瓦墮地,梁柱倒坍之聲混著眾庄丁的吆喝叫喊
,亂成一片。安西是中國出名的“風庫”,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沒一
天沒風,風勢又是最大不過。此時風助火威,眼見大火已無法扑滅,
偌大一座鐵膽庄轉眼便要燒成白地。
廳中奇熱,布幡紙錢已然著火。眾人見周仲英痴痴扶著棺材,神
不守舍。不多時火焰卷入廳來,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都已扑出去
救火。周綺連叫:“爹,咱們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盡望著棺
材中的兒子。
大家知他不忍讓兒子尸體葬身火窟,舍不得離開。章進彎下腰來
,說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楊成協抓住棺材兩邊,一使
勁,將棺材提了起來,放上章進的駝背。章進也不長身,就這么彎著
腰直沖出去。周綺扶著父親,眾人前后擁衛,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
久,后廳屋頂就坍了下來,各人都暗說:“好險!”
心硯忽地叫了起來:“啊喲,那魔爪孫還在里面!”石雙英道:
“這種人作惡多端,燒死了也不冤。”駱冰道:“可惜便宜了鏢行那
小子。”陳家洛問道:“是誰?”駱冰將童兆和的事說了。孟健雄也
說了他如何三入鐵膽庄,探庄報訊,引人捉拿文泰來,最后還來勒索
。徐天宏叫道:“對,定是他放火!”眾人心下琢磨,均覺定然是他
無疑。徐無宏偷眼向周綺望去,見她對己正自側目斜睨,兩人目光一
對,都即轉頭避開。周綺大聲自言自語:“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
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無三刀高,肚里一把刀。”陳家洛道:
“咱們得抓這小子回來。徐七哥、楊八哥、衛九哥、章十哥,你們四
位分東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個時辰內回報。”四人接令
去了。
這邊陸菲青和周仲英等人□見,互道仰慕。陳家洛又向周仲英一
再道歉,說道:“周老前輩為了紅花會鬧到這步田地,大仁大義,真
是永世難報。我們定去訪請周老太太回來,和老前輩團圓。鐵膽庄已
毀,紅花會負責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損失,紅花會全部賠償。他
們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周仲英眼見鐵膽庄燒成灰燼,多年心血經營毀于一旦,自也不免
可惜,但聽陳家洛這么一說,忙道:“陳當家的說哪里話來,錢財是
身外之物,你再說這等話,那是不把兄弟當朋友了。”他素來最愛朋
友,現下誤會冰釋,見紅花會眾人救火救人,奮不顧身,對他又是極
為敬重感激,一時之間結交到這許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對鐵
膽庄被焚之事登時釋然,但一瞥眼間見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卻又一
陣慘傷。
忙亂了一陣,衛春華和章進先回來了,向陳家洛稟報,都說追出
了六七里地,不見童兆和蹤跡。又過片刻,徐天宏和楊成協也先后回
來,說東南兩路數里內并無人影,這家伙想是乘著大火,混亂中逃得
遠了。
陳家洛道:“好在知道這小子是鎮遠鏢局的,不怕他逃到天邊去
,日后總抓得到。”問周仲英道:“周老前輩,寶庄這些庄丁男婦,
暫時叫他們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
赤金衛。”徐天宏道:“小侄有一點意思,請老前輩瞧著是不是合適
。”陳家洛道:“我們這位七哥外號叫武諸葛,最是足智多謀。”周
綺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聲,對孟健雄道:“孟大哥,你聽,人
家比諸葛亮還厲害呢,他還會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
“徐爺請說。”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勢不免加油添醬,胡說一
通。那姓萬的又沒回轉,鷹爪孫定要報官,將許多罪名加在前輩頭上
。小侄以為鐵膽庄的人最好往西,暫時避一下風頭,等摸清了路數再
定行止。現在往東去赤金衛,恐怕不大穩便。”
周仲英閱歷甚深,一經徐天宏點破,連聲稱是,說道:“對,對
,老弟真不愧武諸葛,明兒該當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
天半月的,決不能有甚么為難。”周綺見父親反而稱贊徐天宏,心下
老大不愿意。她雖然已不懷疑燒鐵膽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對他存
了憎厭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順眼。
周仲英對宋善朋道:“你領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吳大官人處耽
擱,一切使費,到咱們號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來叫你。
”周綺道:“爹爹,咱們不去安西?”周仲英道:“當然不去啦,文
四爺在咱們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們豈能袖手旁觀?”周綺、孟健
雄、安健剛三人聽他說要出手助救文泰來,俱各大喜。
陳家洛道:“周老前輩的美意,我們萬分感激。不過救文四哥乃
是殺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們浪蕩江湖之人不同,親
自出手,恐有不便。我們請周老前輩出個主意,指點方略,至于殺魔
爪、救四哥,還是讓我們去辦。”
周仲英長須一捋,說道:“陳當家的,你不用怕連累我們。你不
許我替朋友賣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當好朋友。”陸菲青插嘴道:“
周老英雄義重如山,江湖上沒有人不佩服的,否則我和他素不相識,
文四爺身上又負著重案,我怎敢貿然荐到鐵膽庄來?”
陳家洛略一沉吟,說道:“周老英雄如此重義,紅花會上下永感
大德。”駱冰走上前來,盈盈拜倒,說道:“老爺子拔刀相助,我先
替我們當家的謝謝。”周仲英連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寬心,
不把文四爺救回來,咱們誓不為人。”轉頭對陳家洛道:“事不宜遲
,就請陳當家的發布號令。”陳家洛道:“這個哪里敢當?請周陸兩
位前輩商量著辦。”陸菲青道:“陳當家的不必太謙。紅花會是主,
咱們是賓,這決不能喧賓奪主。”
陳家洛又再謙讓,見周陸二人執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
了!”轉身發令,分撥人馬。
這時鐵膽庄余燼未熄,焦木之氣充塞空際,風吹火炬,獵獵作響
。眾人肅靜聽令。
第一撥:當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魚同,和西川雙俠常赫志、常伯志
兄弟取得聯絡,探明文泰來行蹤,趕回稟報。第二撥:千臂如來趙半
山,率領石敢當章進、鬼見愁石雙英。第三撥: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
,率領鐵塔楊成協、銅頭鱷魚蔣四根。第四撥: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
,率領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書僮心硯。第五撥:綿里針陸菲青,率領
神彈子孟健雄、獨角虎安健剛。第六撥:鐵膽周仲英,率領俏李逵周
綺、武諸葛徐天宏、鴛鴦刀駱冰。
陳家洛分撥已定,說道:“十四弟,請你立即動身。其余各位就
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撥進嘉峪關后會集。關上魔爪孫諒必盤查
嚴緊,不可大意。”眾人齊聲答應。
余魚同向眾人一抱拳,上馬動身,馳出數步,回頭偷眼向駱冰一
望,見她正自低頭沉思,對他離去渾沒在意。他嘆了口氣,策馬狂奔
而去。
眾人各自找了干淨地方睡下。陳家洛悄悄對徐天宏道:“七哥,
周老英雄已被咱們累得家破人亡,這次又仗義去救四哥。你多費點心
,別讓官面上的人認出他來。四嫂身上有傷,她惦念四哥,□殺起來
一定奮不顧身,你留心別讓她拚命。你們這一路不必趕快,能夠不動
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應了。睡不到兩個時刻,天已黎明。千臂
如來趙半山率領章進、石雙英首先出發。駱冰一晚沒合眼,叫過章進
,說道:“十哥,路上可別鬧事。”章進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
是大事,我就再胡涂也理會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將周英杰尸身入殮,葬在庄畔。周綺伏地痛哭
,周仲英亦是老淚縱橫。陳家洛等俱在墳前行禮。不久,無塵、陳家
洛、陸菲青三撥人馬先后啟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隊人伙動
身。到趙家堡后,當地百姓已知鐵膽庄失火,紛來慰問。周仲英謝過
了,去相熟銀鋪取了一千兩銀子,打了尖,即與宋善朋等分手,縱馬
向東疾馳。
一路之上,周綺老是跟徐天宏作對,總覺他的一言一動越瞧越不
對勁,不管周仲英板臉斥責也好,駱冰笑著勸解也好,徐天宏下氣忍
讓也好,周綺總是放他不過,冷嘲熱諷,不給他半分面子。后來徐天
宏也氣了,心道:“我不過瞧著你爹爹面子,讓你三分,難道當真怕
你?我武諸葛縱橫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哪一個不敬重于我,今日卻
來受你這丫頭的閑氣!”他一騎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發,落店吃
飯就睡,天明就趕路,一路馬不停蹄,第三天上過了嘉峪關。
周仲英見女兒如此不聽話,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來諭導呵責。周
綺當時答應,可是一見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來。周仲英心想
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這一向寵慣了的女兒,現下她負氣出走
,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難過,見徐天宏悶悶不樂,又覺過
意不去。
當晚到了肅州,四人在東門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會,
回來說道:“十四弟還沒追上四哥,也沒遇上西川雙俠。”周綺忍不
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一聲不響。
周仲英怕女兒再言語無禮,說道:“這里是古時的酒泉郡,酒最
好。七爺,我和你到東大街杏花樓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
周綺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笑甚么
?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頭別過,只當沒聽見。駱冰笑道:“綺妹
妹,咱們一起去。為甚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樓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
人,也不阻止。
四人來到杏花樓,點了酒菜。肅州泉水清洌,所釀之酒,香醇無
比,西北諸省算得第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盤肅州出名的烘餅。那餅弱
似春綿,白如秋練,又軟又脆,周綺吃得贊不絕口。酒樓之上耳目眾
多,不便商量救文泰來之事,四人隨口談論路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貴會陳當家的年紀輕輕,一副公子哥兒
的樣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朮,真是從所未見。他和我比拳之時,
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異之極,不知是甚么名稱。七爺可知道么?”
周綺心中也一直存著這個疑團,聽父親問起,忙留神傾聽。
徐天宏道:“我和陳當家的這次也是初會。他十五歲上,就由我
們于老當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俠為師,一直沒回江南來。只有無
塵道長、趙三哥几位年長的香主在他小時候見過。這套拳法,我瞧多
半是天池怪俠的獨創。”周仲英道:“紅花會名聞大江南北,總舵主
卻竟像是位富貴公子,我初見之時,很是納罕,只覺透著極不相稱。
后來跟他說了話、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見識不凡,確
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駱冰聽他極
口稱揚他們首領,甚是高興。只是駱冰想到丈夫安危難知,又擔心他
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盡展。
周仲英道:“這几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長江后浪
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你老弟這般智勇雙全,江湖上就十分
難得。總要別辜負了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業出來。”徐天宏連聲
稱是。他是答應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業”的勉勵之言,周綺卻哼了
一聲,心道:“我爹贊你好,你還說是呢,也不怕丑!”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聽人說,貴會于老當家是少林派高手
,和我門戶很近。我久想見他一面,向他討教,但一個在江南,一個
在西北,這心愿始終沒了,他竟撒手西歸。我常在打聽他的師承淵源
,可是人言言殊,始終沒聽到甚么確訊。”徐天宏道:“于老當家從
來不提他的師承,直到臨終時才說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學的武
藝。”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學的。北少林南少林
本是一家,我跟于老當家雖非同寺學藝,卻也可算得是同門。”又道
:“我曾聽人說,紅花會總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數很近,我心下很是
仰慕,打聽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輩份,卻無人得知,心下常覺奇怪。
以他如此響當當的人物,若是少林門人,豈有無人得知之理?我曾寫
了几封信給他。他的復信甚是謙虛,說了許多客氣話,卻一字不提少
林同門。”
徐天宏道:“于老當家不提自己武功門派,定有難言之隱。他一
向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以老前輩如此熱腸厚道,若和于當家相遇,兩
位定是一見如故。”周綺冷冷的道:“紅花會的人哪,很愛瞧不起人
。冰姊姊,我可不是說你。”徐天宏不去理她。
周仲英又問:“于老當家是生了甚么病去世的?他年紀似乎比我
也大不了几歲吧?”徐天宏道:“于老當家故世時六十五歲。他得病
的情由,說來話長。此間人雜,咱們今晚索性多趕几十里路,找個荒
僻之地,好好談一談。”周仲英道:“好極了!”忙叫柜上算賬。徐
天宏道:“請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東
,你可別搶著會鈔。”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樓去了。
周綺撇嘴道:“老愛鬼鬼祟祟的!”周仲英罵道:“女孩兒家別
沒規沒矩的瞎說。”駱冰笑道:“綺妹妹,我們這位七哥,千奇百怪
的花樣兒最多。你招惱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綺哼了一聲,道:
“一個男子漢,站起來還沒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責,聽得
樓梯上腳步聲,就避口不說了。徐天宏走了上來,道:“咱們走吧。
”周仲英會了鈔,到客店取了衣物,連騎出城。
幸喜天色未夜,城門未閉。
四騎馬一氣奔出三十里地,見左首一排十來株大樹,樹后亂石如
屏,是個隱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這里吧?”徐天宏道:“好。
”四人將馬縛在樹上,倚樹而坐。其時月朗星疏,夜涼似水,風吹草
長,聲若低嘯。
徐天宏正要說話,忽聽得遠處隱隱似有馬匹奔馳之聲,忙伏地貼
耳,聽了一會,站起來道:“三匹馬,奔這兒來。”周仲英打個手勢
,四人解了馬匹,牽著同去隱于大石之后。不一會,蹄聲漸近,三騎
馬順大路向東。月光下只見馬上三人白布纏頭。身穿直條紋長袍,都
是回人裝束,鞍上挂著馬刀。待三騎去遠,四人重回原處坐地。連日
趕路,一直無暇詳談,這時周仲英才問起清廷緝捕文泰來的原因。
駱冰道:“官府一直把紅花會當眼中釘,那是不用說的了,不過
這次派遣這許多武林高手,不把我們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
因的。上月中,于老當家從太湖總舵前去北京,叫我們夫妻跟著同去
。到了北京,于老當家悄悄對我們說,要夜闖皇宮,見一見乾隆皇帝
。我們嚇了一跳,問老當家見皇帝老兒干么。他不肯說。四哥勸他說
,皇帝老兒最是陰狠毒辣不過,最好調無塵道長、趙三哥、西川雙俠
等好手來京,一起闖宮。再請七哥盤算一條萬全之計,較為穩妥。”
周綺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這矮子本領這樣大,別人都要來請
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爺這主意兒不錯呀。”駱冰道:“于老當家說,
他去見皇帝老兒的事干系極大,進宮的人決不能多,否則反而有變。
四哥聽他這么說,自是遵奉號令。當夜他二人越牆進宮,我在宮牆外
把風,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們才翻牆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三人就離京回江南。我悄悄問四哥,皇帝老兒有
沒見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說皇帝是見到了,不過這件事關連到
趕走韃子、光復漢家天下的大業。他說自然不是信不過我,但多一個
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險,所以不對我說。我也就不再多問。
”周仲英贊道:“于老當家抱負真是不小。闖宮見帝,天下有几人能
具這般膽識?”
駱冰續道:“于老當家到江南后,就和我們分手。我們回太湖總
舵,他到杭州府海寧州去。他從海寧回來后,神情大變,好像忽然之
間老了十多歲,整天不見笑容,過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對
我說,老當家因為生平至愛之人逝世,所以傷心死的……”說到這里
,駱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淚來,周仲英也不禁唏噓。
駱冰拭了眼淚續道:“老當家臨終之時,召集內三堂外三堂正副
香主,遺命要少舵主接任總舵主。他說這并不是他有私心,只因此事
是漢家光復的關鍵所在,要緊之至。其中原由,此時不能明言,眾人
日后自知。老當家的話,向來人人信服,何況就算他沒這句遺言,眾
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擁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問道:“少舵主與你們老當家怎樣稱呼?”駱冰道:“他
是老當家的義子。少舵主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十五歲就中了舉人
。中舉后不久,老當家就把他帶了出來,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俠袁老
英雄那里學武。至于相國府的公子,怎么會拜一位武林豪杰做義父,
我們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爺想來是知道的。”駱冰道:“他
好像也不大清楚。老當家死時,有一樁大心事未了,極想見少舵主一
面。本來他一從北京回來,便遣急使趕去回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
虛道觀候命。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塊兒東來。哪
知道老當家竟去世得這么快。安西到太湖總舵相隔萬里,少舵主自是
無法得訊趕回了。老當家知道挨不到見著義子,遺命要六堂正副香主
趕赴西北,會見少舵主后共圖大事,一切機密,待四哥親見少舵主后
面陳。哪知四哥竟遇上了這番劫難……”說到這里,聲音又哽咽起來
:“要是四哥有甚么三長兩短……老當家的遺志,就沒人知道了。”
周綺勸道:“冰姊姊你別難過,咱們定能把四爺救出來。”駱冰
拉著她手,微微點頭,淒然一笑。
周仲英又問:“文四爺是怎樣受的傷?”駱冰道:“眾兄弟分批
來迎接少舵主,我們夫婦是最后一批,到得肅州,忽有八名大內侍衛
來到客店相見,說是奉有欽命,要我們前往北京。四哥說要見過少舵
主后,才能應命,那八名侍衛面子上很客氣,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
可。四哥犯了疑,雙方越說越僵,動起手來。那八名侍衛竟都是特選
的高手,我們以二敵八,漸落下風。四哥發了很,說我奔雷手豁出性
命不要,也不能讓你們逮去。一場惡戰,他單刀砍翻了兩個,掌力打
死了三個,還有兩個中了我飛刀,余下一個見勢頭不對就溜走了。但
四哥也受了六七處傷。□拚之時,他始終擋在我身前,因此我一點也
沒受傷。”
駱冰講到丈夫刀砍掌擊,怎樣把八名大內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說
得有聲有色。周綺聽得發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風,俠骨柔腸,不
禁神往,隔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忽然轉頭,向徐天宏瞪了一眼,
滿臉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
豪杰,當世有几人比得上?你說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誰都知道,又何
用你說?”
駱冰道:“我們知道在肅州決不能停留,挨著出了嘉峪關,但四
哥傷重,實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養傷,只盼少舵主和眾兄弟快些
轉來,哪知北京和蘭州的鷹爪又跟著尋來。以后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
徐天宏道:“皇帝老兒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無性命之
憂。官府和鷹爪既知他是欽犯,決不敢隨便對他怎樣。”周仲英道:
“老弟料得不錯。”
周綺忽向徐天宏道:“你們早些去接文四爺就好了,將那些鷹爪
孫料理個干淨,文四爺既沒事,你們也不用到鐵膽庄來發狠……”周
仲英連忙喝止:“這丫頭,你說甚么?”徐天宏道:“因為少舵主謙
虛,說甚么也不肯接任總舵主,一勸一辭,就耽擱了日子。再說,四
哥四嫂一身好武藝,誰料得到會有人敢向他們太歲頭上動土呢。”周
綺道:“你是諸葛亮,怎會料不到?”徐天宏給她這么蠻不講理的一
問,饒是心思靈巧,竟也答下上來,只好不作聲。周仲英道:“要是
七爺料到了,我們就不會識得紅花會這批好朋友了。單是像陳當家的
這樣俊雅的人品,我們在西北邊塞之地,輕易哪能見到?”轉頭向駱
冰道:“他夫人是誰?不知是名門閨秀呢,還是江湖上的俠女?”駱
冰道:“陳當家的還沒結親呢。”周仲英就不言語了。
駱冰笑道:“咱們几時喝綺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這
丫頭瘋瘋癲癲的,誰要她啊?讓她一輩子陪我老頭子算啦!”駱冰笑
道:“等咱們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給綺妹妹做個媒,包你老人家稱
心如意。”周綺急道:“你們再說到我身上,我一個兒要先走了。”
三人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甚么了?
”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甚么相干?”周綺心中最藏不下
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甚么,當我不知道么?你們想把我嫁給
那個陳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們配得上么?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
兒,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面子上客客氣氣,心里的鬼
主意可多著呢。我寧可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詭計多端的
家伙。”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
,一口氣說了出來。
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嫁個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
。這可稱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
爺和文奶奶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吧,天亮了好趕路。”四人從
馬背取下氈被,蓋在身上,在大樹下臥倒。
周綺輕聲向父親道:“爹,你可帶著甚么吃的?我餓得慌。”周
仲英道:“沒帶呀。咱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吧。”不一會,
鼾聲微聞,已睡著了。周綺肚子餓,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看身旁的駱
冰似已入了睡鄉,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
周綺好奇心起,偷眼凝視,黑暗中見他似是從包袱中取了甚么物
事,回來坐下,將氈被擁在身上,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個身,不
去看他。哪知這小子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頻頻“唔唔
”的表示贊賞。周綺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不由得
饞涎欲滴,飢火難忍,只見他手中拿著白白的一塊,大口咬嚼,身旁
還放著高高的一疊,分明是肅州的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摟時去樓
下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抬杠為難,這時哪能開口問
他討吃,心想:“快些睡著,別盡想著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著,
忽然間酒香扑鼻,這家伙無法無天,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葫蘆中喝
酒。
周綺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甚么酒?要喝也別
在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這人可真會作
怪,酒葫蘆上的塞子卻不塞住,將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著一陣陣
風送向周綺。原來他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酒到杯干,是
個好酒的姑娘,是以這般作弄她一下。
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說不出甚
么道理,不發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將眼睛、鼻子、嘴巴都
埋在氈被之中,但片刻間便悶得難受,再翻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
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過去取了一個鐵膽,
對准酒葫蘆擲去,噗的一聲,將葫蘆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
氈被。
他這時似已入睡,全沒理會。周綺見父親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
聲息,偷偷爬起身來,想去取回鐵膽,哪知剛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
了個身,將鐵膽壓在身下,跟著便鼾聲大作。
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個年輕姑娘
,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可是不拿吧,明朝這矮子鐵膽在手,証
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奈何,只得回來睡倒
。正在這時,忽聽得駱冰嗤的一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里,剛
才走到徐天宏身邊,敢情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聲不響,縮在被里,只盼天永遠不亮,可
是不久周仲英和駱冰便都起來,過了一會,徐天宏也醒了,只聽得他
“啊喲”一聲,道:“硬硬的一個甚么東西?”周綺忙縮頭入被,又
聽他說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里來啊!啊喲,不好,
酒葫蘆打碎啦!對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兒聞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見
到你的鐵膽好玩,拿來玩耍,一不小心,將葫蘆打了個粉碎。這小猴
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哪有
猴子?”駱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兩人說了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提昨晚之事,總算放了心,可是
徐天宏繞著彎兒罵她猴子,心下更是著惱。徐天宏將烘餅拿出來讓大
家吃,周綺賭氣不吃。
到了雙井,四人買些面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
然俯身,在一座屋子牆腳邊細看。周綺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
著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就似頑童的亂涂一般,周綺心想這又有甚么好
看了,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行蹤,跟下去了。”周
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甚么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
會里互通消息的記號,是西川雙俠畫的。”說著用腳擦去牆腳上的記
號,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來已有蹤跡,登時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
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馬之后,又再趕路。
次日中午,在七道溝見到余魚同留下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
冰經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經大好,雖然行路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
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丈夫,哪里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疾馳
向東。
傍晚時分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
洛的囑咐,勸道:“咱們不怕累,馬不成啊!”
駱冰無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哪里睡得著?半夜
里窗外淅淅瀝瀝的竟下起雨來。驀地想起當年與丈夫新婚后第三日,
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府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后,
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文泰來手攜新婦,刀擊土豪首級
,打著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
走?”此念一起,再也無法克制,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
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為致歉,見周綺在炕上
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出,去廄里牽了馬,披了油
布雨衣,縱馬向東。雨點打在火熱的面頰上,只覺陣陣清涼。
黎明時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坐騎實在跑不動了,只得休息了半
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馬前蹄打了個蹶。駱冰吃了一
驚,忙一提□繩,那馬總算沒跌倒,知道再趕下去非把馬累死不可,
不敢再催,只得緩緩而行。
走不多時,忽聽得身后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而來。剛聞蹄聲,
馬已近身,駱冰忙拉馬向左一讓,眼前如風卷雪團,一匹白馬飛掠而
過。這馬迅捷無倫,馬上乘者是何模樣全沒看清。駱冰一驚,“怎地
有如此好馬?”見那馬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當真是追風
逐電,超光越禽,頃刻間白馬與乘者已縮成一團灰影,轉眼已無影無
蹤。
駱冰贊嘆良久,見馬力漸復,又小跑一陣,到了一個小村,只見
一戶人家屋檐下站著一匹馬,遍身雪白,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
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清越入云,將駱冰的坐騎嚇得倒退了几步。
駱冰一看,正是剛才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她心中一動
,暗道:“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樣的好馬,馬
主必不肯賣,說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馬主多半不是尋常之輩,說不
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隨著父親神刀駱元通闖蕩江湖,諸般巧取豪奪的門道無一
不會,無一不精,當下計算已定,從行囊中取出火絨,用火刀火石打
了火,將絨點燃,一提□,拍馬向白馬沖去,飛刀脫手,噗的一聲,
釘上屋柱,已割斷系著白馬的□繩。這時所乘坐騎也已奔近,駱冰左
手將火絨塞入自己坐騎耳中,隨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馬鞍,一個“
潛龍升天”,飛身跳上白馬馬背。白馬一驚,縱聲長嘶,如箭離弦,
向前直沖了出去。
擲刀換馬。取囊阻敵,這几下手勢一氣呵成,干淨利落,直如迅
雷陡作,不及掩耳。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駱冰的坐騎耳中猛受
火灸,痛得發狂般亂踢亂咬,阻住馬主當路。那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
,縱身躍過鷹馬,直趕出去。這時駱冰早已去得遠了,見有人趕出,
勒馬轉身,囊里拈出一錠金子,揮手擲出,笑道:“咱們掉一匹馬騎
騎,你的馬好,補你一錠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罵,撒腿
追來。
駱冰嫣然一笑,雙腿微一用力,白馬一沖便是十余丈,只覺耳旁
風生,身邊樹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鎮甸,晃眼即過。奔馳了大半
個時辰,那馬始終四足飛騰,絲毫不見疲態,不一會道旁良田漸多,
白楊處處,到了一座大鎮。駱冰下馬到飯店打尖,一問地名叫做沙井
,相距奪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
她對著那馬越看越愛,親自喂飼草料,伸手撫摸馬毛,見馬鞍旁
挂著一個布囊,適才急于趕路,并未發見,伸手一提,只覺重甸甸的
,打開一看,見囊里裝著一只鐵琵琶。
駱冰暗道:“原來這馬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的,這事日后只怕還
有麻煩。”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兩碎銀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寫著
:“韓文沖大爺親啟,王緘”几個字,那信已經拆開了,抽出信紙,
先看信紙末后署名,見是“維揚頓首”四字,微微一驚,一琢磨,反
而高興起來,心想:“原來這人與王維揚老兒有瓜葛,我們正要找鎮
遠鏢局晦氣,先奪他一匹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氣。早知如此,那錠
金子也不必給了。”再看信中文字,原來是催韓文沖快回,說叫人送
上名馬一匹,暫借乘坐,請他趕回與閻氏兄弟會合,一同保護要物回
京,另有一筆大生意,要他護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為紅花會所
害,不妨暫且擱下,將來再行查察云云。
駱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弟子,江湖上傳言,說
他為紅花會所殺,其實哪里有此事?總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陽,去
解明這個過節,以免代人受過。鎮遠鏢局又不知要護送甚么要緊東西
去江南?等大哥出來,咱夫妻伸手將這枝鏢拾下來。有仇不報非君子
,那鬼鏢頭引人來捉大哥,豈能就此罷休?”想得高興,吃過了面,
上馬趕路,一路雨點時大時小,始終未停。
那馬奔行如風,不知有多少坐騎車輛給它追過了頭。駱冰心想:
“馬跑得這樣快,前面几撥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會
錯過。”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竄出一人,攔在當路,舉手一揚。那馬
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際斗然住足,倒退數步。駱冰正要發話,那
人已迎面行禮,說道:“文四奶奶,少爺在這里呢。”原來是陳家洛
的書童心硯。駱冰大喜,忙下馬來。
心硯過來接過馬□,贊道:“文四奶奶,你哪里買來這樣一匹好
馬?我老遠瞧見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點沒能將你
攔住。”駱冰一笑,沒答他的話,問道:“文四爺有甚么消息沒有?
”心硯道:“常五爺常六爺說已見過文四爺一面,大伙兒都在里面呢
。”他邊說邊把駱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廟里去。
駱冰搶過了心硯的頭,回頭說:“你給我招呼牲口。”直奔進廟
,見大殿上陳家洛、無塵、趙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撥人都聚在那里。
眾人見她進來,都站起來歡然迎接。
駱冰向陳家洛行禮,說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趕了上來,請總舵
主恕罪。陳家洛道:“四嫂牽記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號令之
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論處。十二哥,請你記下了。”石雙英答應了
。駱冰笑靨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來,你怎么處罰我都成。
”忙問常氏雙俠:“五哥六哥,你們見到四哥了?他怎么樣?有沒受
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們兄弟在雙井追上了押著四哥的鷹爪孫,龜
兒子人多,格老子,只怕打草驚蛇,沒有動手。夜里我在窗外張了張
,見四哥睡在炕上養神,他沒見到我。屋里龜兒子守得很緊,我就退
出來了。”常伯志道:“鎮遠鏢局那批龜兒子和鷹爪孫混在一起,格
老子,我數了一下,你先人板板,武功好的,總有十個人的樣子。”
常氏兄弟是四川人,罵人愛罵“龜兒子”。
說話之間,余魚同從廟外進來,見到駱冰,不禁一怔,叫了聲“
四嫂”,向陳家洛稟告道:“那群回人在前邊溪旁搭了篷帳,守望的
人手執刀槍,看得很嚴。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間廟外車聲轔轔,騾馬嘶鳴,有一隊人馬經過。心硯進來稟
告:“過去了一大隊騾馬大車,一名軍官領著二十名官兵押隊。”說
罷又出廟守望。
陳家洛和眾人計議:“此去向東,人煙稀少,正好行事。只是這
隊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是何路數,咱們搭救四哥之時,他們說不定會
伸手干擾,倒是不可不防。”眾人說是。
無塵道人道:“陸菲青陸老前輩說他師弟張召重武功了得,咱們
在江湖上也久聞火手判官的大名,這次捉拿四弟是他領頭,那再好不
過,便讓老道斗他一斗。”陳家洛道:“道長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
下無雙,今日不能放過了這罪魁禍首。”趙半山道:“陸大哥雖已和
他師弟絕交,但他為人最重情義,幸虧他還未趕到,否則咱們當著他
面殺他師弟,總有些礙手礙腳。”常赫志道:“那么咱們不如趕早動
身,預計明天卯牌時分,就可趕上四哥。”
陳家洛道:“好。五哥六哥,這批鷹爪孫和鏢頭的模樣如何,請
兩位對各位哥哥細說一遍,明兒動起手來好先有打算。”常氏兄弟一
路跟蹤,已將官差和鏢行的底細摸了個差不離,當下詳細說了,又說
:“四哥晚上與鷹爪孫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車里,手腳都上了銬鐐
。大車布帘遮得很緊,車旁兩個龜兒子騎了馬不離左右。”
無塵問道:“那張召重是何模樣?”常伯志道:“龜兒四十來歲
年紀,身材魁梧,留一叢短胡子。先人板板,模樣倒硬是要得。”常
赫志道:“道長,咱們話說在先,我哥兒倆要是先遇上這龜兒,就先
動手,你可別怪我們不跟你客氣。”無塵笑道:“好久沒遇上對手了
,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極手想不想發市呀?”趙半山道:“這
張召重讓給你們,我不爭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殺,草草吃
了點干糧,便請總舵主發令。陳家洛盤算已定,說道:“那隊回人未
必和公差有甚幻結,咱們趕在頭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會他們。
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與十三哥明兒專管截攔那軍官和二十
名官兵,只不許他們過來干擾便是,不須多傷人命。”蔣四根和余魚
同同應了。陳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們兩位馬上出發,趕過
魔爪孫的頭,明兒一早守住峽口,不能讓魔爪孫逃過峽口。”衛石兩
人應了,出廟上馬而去。
陳家洛又道:“道長、五哥、六哥三位對付官差﹔三哥、八哥兩
位對付鏢行的小子。四姨連同心硯搶四哥的大車,我在中間策應,哪
一路不順手就幫哪一路。十哥就在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東去,
設法阻擋。”各人都答應了。
分派已定,眾人出廟上馬,和章進揚手道別。大家見了駱冰的白
馬,無不嘖嘖贊賞。駱冰心想:“這馬本來該當送給總舵主才是,但
咱們大哥吃了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來,這匹馬給他,也好讓他歡喜
。”
陳家洛向余魚同道:“那群回人的帳篷搭在哪里?咱們彎過去瞧
瞧。”余魚同領路,向溪邊走去,遠遠望去,只見曠曠廓廓一片空地
,哪里還有甚么帳篷人影?只剩下滿地駝馬糞便。大家都覺得這群回
人行蹤詭秘,摸不准是何來路。
陳家洛道:“咱們走吧!”眾人縱馬疾馳,黑夜之中,只聞馬蹄
答答之聲。駱冰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沒將眾人拋離。天色黎明,
到了一條小溪邊上,陳家洛道:“各位兄弟,咱們在這里讓牲口喝點
水,養養力,再過一個時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
駱冰血脈賁張,心跳加劇,雙頰暈紅。余魚同偷眼形相,心中說
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輕輕叫了聲:“四嫂!”駱冰應
道:“嗯!”余魚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將四哥救出來給你
。”駱冰微微一笑,輕聲嘆道:“這才是好兄弟呢!”余魚同心中一
酸,几乎掉下淚來,忙轉過了頭。
陳家洛道:“四嫂,你的馬借給心硯騎一下,讓他趕上前去,探
明鷹爪孫的行蹤,轉來報信。”心硯聽得能騎駱冰的馬,心中大喜,
道:“文奶奶,你肯么?”駱冰笑道:“孩子話,我為甚么不肯?”
心硯騎上白馬,如飛而去。
眾人等馬飲足了水,紛紛上馬,放開腳力急趕。不一會,天已大
明,只見心硯騎了白馬迎面奔來,大叫:“鷹爪孫就在前面,大家快
追!”
眾人一聽,精神百倍,拚力追趕。心硯和駱冰換過馬,駱冰問道
:“見到了四爺的大車嗎?”心硯連連點頭,道:“見到了!我想看
得仔細點,騎近車旁,守車的賊子立刻凶霸霸的舉刀嚇我,罵我小雜
種小混蛋。”駱冰笑道:“待會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爺了。”
群駒疾馳,蹄聲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見前面一大隊人馬,稍
稍馳近,見是一批官兵押著一隊車隊。心硯對陳家洛道:“再上去六
七里就是文四爺的車子。”眾人催馬越過車隊。陳家洛一使眼色,蔣
四根和余魚同圈轉坐騎,攔在當路,其余各人繼續向前急追。
余魚周待官兵行到跟前,雙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
了!這里風景絕妙,難得天高氣爽,不冷不熱,大家坐下來談談如何
?”當頭一名清兵喝道:“快閃開!這是李軍門的家眷。”余魚同道
:“是家眷么?那更應該歇歇,前面有一對黑無常白無常,莫嚇壞了
姑娘太太們。”另一名清兵揚起馬鞭,劈面打來,喝道:“你這窮酸
,快別在這兒發瘋。”余魚同笑嘻嘻的一避,說道:“君子動口不動
手,閣下橫施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
押隊的將官縱馬上來喝問。余魚同拱手笑問:“官長尊姓大名,
仙鄉何處?”那將官見余、蔣二人路道不正,遲疑不答。余魚同取出
金笛,道:“在下粗識聲律,常嘆知音難遇。官長相貌堂堂,必非俗
人,就請下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
那將官正是護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圖南,見到金笛,登時一驚。那
日客店中余魚同和公差爭斗,他雖沒親見,事后卻聽兵丁和店伙說起
,得知殺差拒捕的大盜是個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時狹路相逢,不
知是何來意,但見對方只有兩人,也自不懼,喝道:“咱們河水不犯
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讓路吧!”
余魚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龍吟,二曰鳳鳴,三曰紫云
,四曰紅霞,五曰搖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關,九曰靜日
,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轉纏綿,各具佳韻。只是未逢嘉客,
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賢,不覺技痒,只好從頭獻丑一番。要讓路不
難,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長上道。”說罷將金笛舉到口邊
,妙音隨指,果然是清響入云,聲被四野。
曾圖南眼見今日之事不能善罷,舉槍卷起碗大槍花,“烏龍出洞
”,向余魚同當心刺去。余魚同凝神吹笛,待槍尖堪堪刺到,突伸左
手抓住槍柄,右手金笛在槍杆上猛力一擊,喀喇一響,槍杆立斷。曾
圖南大驚,勒馬倒退數步,從兵士手中搶了一把刀,又殺將上來。戰
得七八回合,余魚同找到破綻,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圖南單刀脫手。
余魚同道:“我這十套曲子,你今日聽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撓
清興之人,不聽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詩有云:‘快馬不須鞭,
拗折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路旁兒。’古人真有先見之明。”橫
笛當唇,又吹將起來。
曾圖南手一揮,叫道:“一齊上,拿下這小子。”眾兵吶喊涌上
。
蔣四根縱身下馬,手揮鐵槳,一招“撥草尋蛇”,在當先那名清
兵腳上輕輕一挑。那清兵“啊喲”一聲,仰天倒在鐵槳之上。蔣四根
鐵槳“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揮,那清兵有如斷線紙鳶,飛上半空,只
聽得他“啊啊”亂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蔣四根搶上兩步,如法炮制
,像鏟土般將清兵一鏟一個,接二連三的拋擲出去,后面清兵齊聲驚
呼,轉身便逃。曾圖南揮馬鞭亂打,卻哪里約束得住?
蔣四根正拋得高興,忽然對面大車車帷開處,一團火云扑到面前
,明晃晃的劍尖當胸疾刺。蔣四根鐵槳“倒拔垂楊”,槳尾猛向劍身
砸去,對方不等槳到,劍已變招,向他腿上削去。蔣四根鐵槳橫掃,
那人見他槳重力大,不敢硬接,縱出數步。蔣四根定神看時,見那人
竟是個紅衣少女。他是粵東人氏,鄉音難改,來到北土,言語少有人
懂,因此向來不愛多話,一聲不響,揮鐵槳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數招
,見她劍朮精妙,不禁暗暗稱奇。
蔣四根心下納罕,余魚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這時他已忘了吹
笛,盡注視那少女的劍法,見她一柄劍施展開來,有如飛絮游絲,長
河流水,輕靈連綿,竟是本門正傳的“柔云劍朮”,和蔣四根一個招
熟,一個力大,一時打了個難解難分。
余魚同縱身而前,金笛在兩般兵刃間一隔,叫道:“住手!”那
少女和蔣四根各退一步。這時曾圖南拿了一杆槍,又躍馬過來助戰,
眾清兵站得遠遠的吶喊助威。那少女揮手叫曾圖南退下。余魚同道:
“請問姑娘高姓大名,尊師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問我呀,
我不愛說。我卻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魚同。余者,人未之余。魚者,混
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銅爛鐵之銅也。你在
紅花會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魚同和蔣四根吃了一驚,面面
相覷,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見她忽然對那江洋大盜笑語盈盈,更是錯
愕異常。
三個驚奇的男人望著一個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說甚么話好,忽
聽得蹄聲急促,清兵紛紛讓道,六騎馬從西趕來。當先一人神色清□
,滿頭白發,正是武當名宿陸菲青。余魚同和那少女不約而同的迎了
上去,一個叫“師叔”,一個叫“師父”,都跳下馬來行禮。那少女
正是陸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
在陸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綺、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剛五人
。那天駱冰半夜出走,周綺翌晨起來,大不高興,對徐天宏道:“你
們紅花會很愛瞧不起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
向周氏父女解釋。周仲英道:“他們少年夫妻恩愛情深,恨不得早日
見面,趕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罵周綺道:“又要你發甚么脾氣
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鷹爪孫朝過相,別再出
甚么岔子。”周仲英道:“這話不錯,咱們最好趕上她。陳當家的叫
我領這撥人,要是她再有甚么失閃,我這老臉往哪里擱去?”三人快
馬奔馳,當日下午趕上了陸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關心駱冰,全力
趕路,途中毫沒耽擱,是以陳家洛等一行過去不久,他們就遇上了留
守的章進,聽說文泰來便在前面,六騎馬一陣風般追了上來。
陸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師兄、蔣大哥在一起?”李沅芷
笑道:“余師哥非要人家聽他吹笛不可,說有十套大曲,又是龍吟,
又是鳳鳴甚么的。我不愛聽嘛,他就攔著不許走。師父你倒評評這個
理看。”
余魚同聽李沅芷向陸菲青如此告狀,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心道
:“我攔住人聽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攔住你這大姑娘啊?”周綺聽
了李沅芷這番話,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們紅花會里有几
個好人?”陸菲青對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險,你們留在這里別走
,莫驚嚇了太太。我事情了結之后,自會前來找你。”李沅芷聽說前
面有熱鬧可瞧,可是師父偏不許她去,撅起了嘴不答應。陸菲青也不
理她,招呼眾人上馬,向東追去。
陳家洛率領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隱隱已望見平野漠
漠,人馬排成一線而行。無塵一馬當先,拔劍大叫:“追啊!”再奔
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來越大。斜刺里駱冰騎白馬直沖上去,一晃
眼便追上了敵人。她雙刀在手,預備趕過敵人的頭,再回過身來攔住
。忽然前面喊聲大起,數十匹駝馬自東向西奔來。
此事出其不意,駱冰勒馬停步,要看這馬隊是甚么路道。這時官
差隊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聲喝問。對面來的馬隊越奔越快,騎
士長刀閃閃生光,直沖入官差隊里,雙方混戰起來。駱冰大奇,想不
出這是哪里來的援軍。不久陳家洛等人也都趕到,驅馬上前觀戰。
忽見一騎馬迎面奔來,繞過混戰雙方,直向紅花會群雄而來,漸
漸馳近,認出馬上是衛春華。他馳到陳家洛跟前,大聲說道:“總舵
主,我和十二郎守著峽口,給這批回人沖了過來,攔擋不住,我趕回
來報告,哪知他們卻和鷹爪孫打了起來,這真奇了。”陳家洛道:“
無塵道長、趙三哥、常氏雙俠,你們四位過去先搶了四哥坐的大車。
其余的且慢動手,看明白再說。”
無塵等四人一聲答應,縱馬直沖而前。兩名捕快大聲喝問:“哪
一路的?”趙半山更不打話,兩枝鋼鏢脫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
兩名捕快登時了帳,撞下馬來。趙半山外號千臂如來,只因他笑口常
開,面慈心軟,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氣,然而周身暗器,種類繁多,打
起來又快又准,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單憑一雙手怎能在頃刻之間施放如
許暗器。此番紅花會大舉救人,沒想到出馬第一功,倒是這位一向謙
退隨和的千臂如來所建。
四人沖近大車,迎面一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挺槍刺到,無塵側身避
過,并不還手,筆直向大車沖去。一名鏢師舉刀砍來,無塵舉劍一擋
,劍鋒快如電閃,順著刀刃直削下去,將那鏢師四指一齊削斷,“順
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窩。但聽得腦后金刃劈風,知道來了敵人,也
不回頭,左手劍自下上撩,劍身從敵人左腋入右肩出,將在身后暗算
他的一名捕頭連肩帶頭,斜斜砍為兩截,鮮血直噴。趙半山和常氏雙
俠在后看得清楚,大聲喝彩。鏢行眾人見無塵劍法驚人,己方兩人都
是一記招朮尚未施全,即已被殺,嚇得心膽俱裂,大叫:“風緊,扯
呼!”
常氏雙俠奔近大車,斜刺里沖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長刀,上來攔
阻。常氏雙俠展開飛抓,和他們交上了手。
一個身材瘦小的鏢師將大車前的騾子拉轉頭,揮鞭急抽,騾車疾
馳,他騎馬緊跟大車之后,這人正是童兆和。趙半山與無塵縱馬急追
。趙半山摸出飛蝗石,噗的一聲打中童兆和后腦,鮮血迸流,只痛得
他哇哇急叫。他當即從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騾子臀上,騾子
受痛,更是發足狂奔。趙半山飛身縱上童兆和馬背,尚未坐實,右手
已扣住他右腕,隨手舉起,在空中甩了個圈子,向大車前的騾子丟去
,童兆和跌在騾子頭上,大叫大嚷,沒命的抱住。騾子受驚,眼睛又
被遮住,亂跳亂踢,反而倒過頭來。
無塵和趙半山雙馬齊到,將騾子挽住。趙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
摔在道旁。無塵叫道:“三弟,拿人當暗器打,真有你的!”他二人
不認得童兆和,心中挂著文泰來,哪去理他?童兆和几個打滾,滾入
草叢之中,心驚膽戰,在長草間越爬越遠。
趙半山揭開車帳,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見一人斜坐
車內,身上裹著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們救你來啦!”那
人“啊”了一聲。無塵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張召重算帳。”
說罷縱馬沖入人堆。
鏢師公差本在向東奔逃,忽見無塵回馬殺來,發一聲喊,轉頭向
西。
無塵大叫:“張召重,張召重,你這小子快給我滾出來。”喊了
几聲,無人答應,又向敵人群里沖去。鏢師公差見他趕到,嚇得魂飛
天外,四散亂竄。
紅花會群雄見趙半山押著大車回來,盡皆大喜,紛紛奔過來迎接
。駱冰一馬當先,馳到大車之前,翻身下馬,揭開車帳,顫聲叫道:
“大哥!”車中人卻無聲息,駱冰一驚,扑入車里,將被揭開。這時
紅花會群雄也都趕到,下馬圍近察看。
常氏雙俠見大車已搶到手,哪有心情和這批不明來歷的回人戀戰
,兄弟倆一聲呼哨,展開飛抓將眾回人直逼開去,掉轉馬頭便走。那
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見二人退走,也不追趕,返身奔向中
央一團正在惡戰的人群。
無塵道人仍在人群中縱橫來去。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劍
砍在肩頭,跌倒在地。無塵不欲傷他性命,提馬跳過他身子,大呼:
“火手判官,給我滾出來!”
忽有一騎沖到跟前,馬上回人身材高大,虯髯滿腮,喝問:“哪
里來的野道人在此亂闖?”無塵迎面一劍。那回人舉馬刀一架。無塵
左右連環兩劍,迅捷無比。那回人右臂上舉,馬刀尚在頭頂,劍氣森
森,已及肌膚,百忙中向外一摔,鐙里藏身,右足勾住馬鐙,翻在馬
腹之下,才算逃過兩劍,嚇得一身冷汗,仗著騎朮精絕,躲在馬腹下
催馬逃開。無塵笑道:“躲得開我三劍,也算一條好漢,饒了你的性
命。”又沖入人群。
常氏雙俠從東返回,西邊又奔來八騎,正是周仲英和陸菲青一干
人。兩撥人還未馳近大車,駱冰已從車內揪出一個人來,摔在地下,
喝問:“文大爺……在哪里?”話未問畢,兩行淚珠流了下來。
眾人見這人蒼老黃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頸下。駱冰認得他是
北京捕頭吳國棟,在客店中曾被文泰來打斷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腳,
又待要問,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
衛春華單鉤指住他右眼,喝道:“文爺在哪里?你不說,先廢了
這只招子?”吳國棟恨恨的道:“張召重這小子早押著文……文爺走
得遠啦。這小子叫我坐在車里。我還道他好心讓我養傷,哪知他是使
金蟬脫殼之計,要我認命,給他頂缸,他自己卻到北京請功去了。他
媽的,瞧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沒好死。”他越說越恨,破口大罵張召
重。
這時東西師撥人都已趕到。陳家洛叫道:“把魔爪孫和鏢行的小
子們全都拿下來,別讓走了一個!分兩路包抄。”當下陳家洛與趙半
山、常氏雙俠、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心硯從南圍上,周仲英、
陸菲青、徐天宏、駱冰、余魚同、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從北路圍上
,有如一把鐵鉗,將官差、鏢行和眾回人全都圍在垓心。眾回人和公
差鏢師正斗得火熾。趙半山雙手微揚,打出三件暗器,兩名捕快、一
名鏢師翻車落馬。眾回人分清了敵我,歡呼大叫。那虯髯回人縱馬上
前,高聲說道:“不知哪一路好漢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謝過。”說罷
舉刀致敬。陳家洛拱手還禮,喊道:“各位兄弟,一齊動手吧。”眾
英雄齊聲答應,刀劍并施。
這時公差與鏢行中的好手早已死傷殆盡,余下几名平庸之輩哪里
還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饒,“爺爺、祖宗”的亂喊。心硯十分高興,
向駱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們在叫我爺爺了。”駱
冰心亂如麻,心硯的話全沒聽進耳去。
忽見無塵道人奔出人叢,叫道:“喂!大家來瞧,這女娃娃的劍
法很有几下子!”眾人知道無塵的追魂奪命劍海內獨步,江湖上能擋
得住他三招兩式的人并不多見,他竟會稱許別人劍法,而且是個女子
,俱都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觀看。那虯髯回人高聲說了几句回語,眾
回人讓出道來,與群雄圍成一個圈子。無塵對陳家洛道:“總舵主,
你瞧這使五行輪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
陳家洛向人圈中看去,但見劍氣縱橫,輪影飛舞,一個黃衫女郎
與一個矯健漢子斗得正緊。陸菲青走到陳家洛身旁,說道:“這穿黃
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雙鷹的弟子。那使五行輪的是關東六魔
中的閻世章。”
陳家洛心中一動,他知道天山雙鷹禿鷲陳正德、雪雕關明梅是回
疆武林前輩,和他師父天池怪俠素有嫌隙,雖不成仇,但盡量避不見
面,久聞天山派“三分劍朮”自成一家,倒要留心一觀。凝神望去,
見那黃衫女郎劍光霍霍,攻勢凌厲,然而閻世章雙輪展開,也盡自抵
敵得住。眾回人吶喊助威,有數人漸漸逼近,要想加入戰團。
閻世章雙輪“指天划地”一擋一攻,待霍青桐長劍收轉,退出一
步,叫道:“且慢,我有話說。”眾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見
就要將他亂刀分尸。閻世章倏地雙輪交于左手,右手一扯,將背上的
紅布包袱拿在手中,雙輪高舉,叫道:“你們要倚多取勝,我先將這
包裹砍爛了。”那五行輪輪口白光閃爍,鋒利之極,雙輪這一斫下去
,包袱不免立時斫成三截。眾回人俱都大驚,退了几步。
閻世章眼見身入重圍,只有憑一身藝業以圖僥幸,叫道:“你們
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閻六死得不服,除非單打獨斗,哪一
位贏了我手中雙輪,我敬重英雄好漢,自會將包裹奉上,否則我寧可
與這包裹同歸于盡。你們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周綺第一個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們來比划比划
。”雁翎刀一擺,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將她拉了回來,說道:“眼
前有這許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這丫頭來現世?”霍青桐左手
向周綺一揚,說道:“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謝謝。”周綺道:
“那沒甚么。”霍青桐道:“我先打頭陣,要是不成,請姊姊伸手相
助。”周綺道:“你放心,我看你這人很好,一定幫你。”
周仲英低聲道:“傻丫頭,人家武功比你強,你沒看見嗎?”周
綺道:“難道她冤我?”陸菲青插口道:“這紅布包袱之中,包著他
們回族的要物,她必須親手奪回。”周綺點點頭道:“那就是了。”
周仲英搖頭好笑。他武藝精強,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
粗豪,不耐煩循循善誘,教出來的徒弟女兒,功夫跟他便差著一大截
,偏生這位寶貝姑娘又心腸最熱,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
,總是勇往直前。
閻世章負上包袱,說道:“哪一個上來,商量好了沒有?”霍青
桐道:“還是我接你五行輪的高招。”閻世章道:“決了勝負之后怎
么說?”霍青桐道:“不論勝負,都得把經書留下。你勝了讓你走,
你敗了,連人留下。”說罷劍走偏鋒,斜刺左肩。閻世章的雙輪按五
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專奪敵人兵刃,遮鎖封攔,招數甚是嚴密。
兩人轉瞬拆了七八招。
陳家洛向余魚同一招手,余魚同走了過去。陳家洛道:“十四弟
,你趕緊動身去探查四哥下落,咱們隨后趕來。”余魚同答應了,退
出人圈,回頭向駱冰望去,見她低著頭正自痴痴出神,想過去安慰她
几句,轉念一想,拍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劍招又快了几分,劍未遞到,已經變招。閻世
章雙輪想鎖她寶劍,卻哪里鎖得著。
無塵、陸菲青、趙半山几個都是使劍的好手,在一旁指指點點的
評論。無塵道:“這一記刺他右脅,快是夠快了,還不夠狠。”趙半
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這年紀時,有沒有
這般俊的身手?”無塵笑道:“這女娃娃討人歡喜,大家都幫她。”
陳家洛見霍青桐劍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贊賞。
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雙頰微紅,額上滲出細細汗珠,但神定氣
足,腳步身法絲毫不亂,驀地里劍法一變,天山派絕技“海市蜃樓”
自劍尖涌出,劍招虛虛實實,似真實幻,似幻實真。群雄屏聲凝氣,
都看出了神。輪光劍影中白刃閃動,閻世章右腕中劍,一聲驚叫,右
輪飛上半空,眾人不約而同,齊聲喝彩。閻世章縱身飛出丈余,說道
:“我認輸了,經書給你!”反手去解背上紅布包袱。霍青桐歡容滿
臉,搶上几步,還劍入鞘,雙手去接這部他們族人奉為聖物的《可蘭
經》。閻世章臉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揚,突然三把飛錐
向她當胸疾飛而來。這一下變起倉卒,霍青桐難以避讓,仰面一個“
鐵板橋”,全身筆直向后彎倒,三把飛錐堪堪在她臉上掠過。閻世章
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飛錐剛脫手,緊接著又是三把連珠擲出,這時
霍青桐雙眼向天,不見大難已然臨身。旁視眾人盡皆驚怒,齊齊搶出
。
霍青桐剛挺腰立起,只聽得叮、叮、叮三聲,三柄飛錐被暗器打
落地下,跌在腳邊,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飛錐已盡數打中自己要害,
她嚇出一身冷汗,忙拔劍在手。閻世章和身扑上,勢若瘋虎,五行輪
當頭砸下。霍青桐不及變招,只得舉劍硬架,利輪下壓,寶劍上舉,
一時之間僵持不決。閻世章力大,五行輪漸漸壓向她頭上,輪周利刃
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間青光一閃,霍青桐左
手已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扑的一聲,插入閻世章胸腹之間。閻世章
大叫一聲,向后便倒。眾人又是轟天價喝一聲彩。
霍青桐解下閻世章背后的紅布包袱。那虯髯回人走到跟前,連贊
:“好孩子!”霍青桐雙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聲:“爹。”
那回人正是她父親木卓倫。他也是雙手接過,眾回人都擁了上來,歡
聲雷動。
霍青桐拔出短劍,看閻世章早已斷氣,忽見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縱
下馬來,在地下撿起三枚圓圓的白色東西,走到一個青年跟前,托在
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剛才打落
這奸賊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來是他。”不免仔細看了他兩眼,見這
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輕袍緩帶,手中搖著一柄折扇,神采飛揚,
氣度閑雅。兩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臉一紅,低下
頭跑到父親跟前,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几句話,木卓倫點點頭,走到那
青年馬前,躬身行禮。那青年忙下馬還禮。木卓倫道:“承公子相救
小女性命,兄弟感激萬分,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陳家洛,當下連聲遜謝,說道:“小弟姓陳名家洛,
我們有一位結義兄弟,被這批鷹爪和鏢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趕來相救
,卻扑了個空。貴族聖物已經奪回,可喜可賀。”木卓倫把兒子霍阿
伊和女兒叫過來,同向陳家洛拜謝。
陳家洛見霍阿伊方面大耳,滿臉濃須,霍青桐卻體態婀娜,嬌如
春花,麗若朝霞,先前專心觀看她劍法,此時臨近當面,不意人間竟
有如此好女子,一時不由得心跳加劇。霍青桐低聲道:“若非公子仗
義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陳家洛道:“久
聞天山雙鷹兩位前輩三分劍朮冠絕當時,今日得見姑娘神技,真乃名
下無虛。適才在下獻丑,不蒙見怪,已是萬幸,何勞言謝?”
周綺聽這兩人客客氣氣的說話,不耐煩起來,插嘴對霍青桐道:
“你的劍法是比我好,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請姊
姊指教。”周綺道:“和你打的這個家伙奸猾得很,你太過信他啦,
險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詭計多端的,以后可要千萬小心
。”霍青桐道:“姊姊說得是,如不是陳公子仗義施救,那真是不堪
設想了。”周綺道:“甚么陳公子?啊,你是說他,他是紅花會的總
舵主。喂,陳……陳大哥,你剛才打飛錐的是甚么暗器,給我瞧瞧,
成不成?”陳家洛從囊中拿出三顆棋子,道:“這是几顆圍棋子,打
得不好,周姑娘別見笑。”周綺道:“誰來笑你?你打得不錯,一路
上爹爹老是贊你,他有些話倒也說得對。”
霍青桐聽周綺說這位公子是甚么幫會的總舵主,微覺詫異,低聲
和父親商量。木卓倫連連點頭,說:“好,好,該當如此。”他轉身
走近几步,對陳家洛道:“承眾位英雄援手,我們大事已了。聽公子
說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兒小女帶同几名伴當供公子差遣,
相救這位英雄。他們武藝低微,難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勞,不
知公子准許么?”陳家洛大喜,說道:“那是感激不盡。”當下替群
雄引見了。
木卓倫對無塵道:“道長劍法迅捷無倫,我生平從所未見,幸虧
道長劍下留情,否則……哈哈……”無塵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見
怪。”眾回人向來崇敬英雄,剛才見無塵、趙半山、陳家洛、常氏雙
俠諸人大顯身手,心中都十分欽佩,紛紛過來行禮致敬。
正敘話間,忽然西邊蹄聲急促,只見一人縱馬奔近,翻身下馬,
竟是個美貌少年,那人向陸菲青叫了一聲“師父”。此人正是李沅芷
,這時又改了男裝。她四下一望,沒見余魚同,卻見了霍青桐,跑過
去親親熱熱的拉住了她手,說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
啦!經書奪回來沒有?”霍青桐歡然道:“剛奪回來,你瞧。”向霍
阿伊背上的紅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打開看過沒有?經
書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們要先禱告阿拉,感謝神的大能,
再來開啟聖經。”李沅芷道:“最好打開來瞧瞧。”木卓倫一聽,心
中驚疑,忙解開包袱,里面竟是一疊廢紙,哪里是他們的聖經?
眾回人一見,無不氣得大罵。霍阿伊將蹲在地上的一個鏢行趟子
手抓起,順手一記耳光,喝道:“經書哪里去了?”趟子手哭喪著臉
,一手按住被打腫的腮幫子,說道:“他們鏢頭……干的事,小的不
知道。”一面說,一面指著雙手抱頭而坐的錢正倫。他在混戰中受了
几處輕傷,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將他一把拖過,說道:
“朋友,你要死還是要活?”錢正倫閉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
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輕輕一拉他衣角,他舉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來
,原來霍阿伊雖然生性粗暴,對兩個妹子卻甚是信服疼愛。大妹子就
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謀,料事多中,這次東
來奪經,諸事都由她籌划。小妹子喀絲麗年紀幼小,不會武功,這次
沒有隨來。
霍青桐問李沅芷道:“你怎知包里沒有經書?”李沅芷笑道:“
我叫他們上過一次當,我想人家也會學乖啦。”木卓倫又向錢正倫喝
問,他說經書已被另外鏢師帶走。木卓倫將信將疑,命部下在騾馱子
各處仔細搜索,毫無影蹤,他擔心聖物被毀,雙眉緊鎖,十分煩惱。
眾人這時才明白適才閻世章如何敗后仍要拚命,僥幸求逞,卻不肯繳
出包袱,原來包中并無經書,他怕眾人立即發見,自己仍是難保性命
。
這邊李沅芷正向陸菲青詢問別來情況。陸菲青道:“這些事將來
再說,你快回去,你媽又要擔心啦。這里的事別向人提起。”李沅芷
道:“我當然不說,你當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嗎?這些人是誰?師父
,你給我引見引見。”陸菲青微一沉吟,說道:“我瞧不必了,你快
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與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讓
他們相識。
李沅芷小嘴一撅,說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寧可去喜歡
甚么金笛秀才的師侄。師父,我走啦!”說罷拜了一拜,上馬就走,
馳到霍青桐身邊,俯身摟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語了几句。霍青桐
“嗤”的一聲笑。李沅芷馬上一鞭,向西奔去。這一切陳家洛都看在
眼里,見霍青桐和這美貌少年如此親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
由得呆呆的出了神。
徐天宏走近身來,道:“總舵主,咱們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
陳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心硯,你騎文奶奶的馬,去請
章十爺來。”心硯接令去了。陳家洛又道:“九哥,你到峽口會齊十
二郎,四下哨探鷹爪行蹤,今晚回報。”衛春華也接令去了。陳家洛
向眾人道:“咱們今晚就在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兒一早繼
續追趕。”
眾人半日奔馳,半日戰斗,俱都又飢又累。木卓倫指揮回人在路
旁搭起帳篷,分出几個帳篷給紅花會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來。
眾人食罷,陳家洛提吳國棟來仔細詢問。吳國棟一味痛罵張召重
,說文泰來一向坐在這大車之中,后來定是張召重發現敵蹤,知道有
人要搶車,便叫他坐在車里頂缸。陳家洛再盤問錢正倫等人,也是毫
無結果。徐天宏待俘虜帶出帳外,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這姓錢的
目光閃爍,神情狡猾,咱們試他一試。”陳家洛道:“好!”兩人低
聲商量定當。
到得天黑,衛春華與石雙英均未回來報信,眾人挂念不已。徐天
宏道:“他們多半發現了四哥的蹤跡,跟下去了,這倒是好消息。”
群雄點頭稱是,談了一會,便在帳篷中睡了。鏢行人眾和官差都被繩
索縛了手腳、放在帳外,上半夜由蔣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從帳中出來,叫蔣四根進帳去睡,四周走了一
圈,坐了下來,用毯子裹住身子。錢正倫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來
時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腳,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聽徐天宏發出微微
鼾聲,敢情已經睡熟,心中大喜,雙手一掙,腕上繩子竟未縛緊,掙
扎几下就掙脫了。他屏氣不動,等了一會,聽徐天宏鼾聲更重,睡得
極熟,便輕輕解開腳上繩索,待血脈流通,慢慢站起身來,悄悄躡足
走出。他走到帳篷后面,解下縛在木樁上的一匹馬,一步一停,走到
路旁,凝神一聽,四下全無聲息,心中暗喜,越走離帳篷越遠,腳步
漸快,來到那輛吳國棟坐過的大車之旁。車上騾子已然解下,大車翻
倒在地。
西邊帳篷中忽然竄出一個人影,卻是周綺。她和霍青桐、駱冰同
睡一帳,那兩人均有重重心事,翻來覆去老睡不著。周綺卻是著枕便
入夢鄉,睡夢中忽然跌進了一個陷坑,極力掙扎,難以上來,見陷坑
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罵,忽然徐天
宏跳入坑中將她緊緊抱住,張口咬她面頰,痛不可當,一驚就醒了,
只覺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聽帳篷外有聲,略一凝神,掀起帳角一看
,遠遠望見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單刀,追出帳來。追了
几步,張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沒聲的扑了上來,按住她嘴。
周綺一驚,反手一刀,那人手腳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刀
翻了開去,低聲道:“別嚷,周姑娘,是我。”周綺一聽是徐天宏,
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結結實實,正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
痛,一半假裝,哼了一聲,向后便倒。周綺嚇了一跳,俯身下去,低
聲說道:“你怎么咬……不,不,誰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
見么?”徐天宏低聲道:“別作聲,咱們盯著他。”
兩人伏在地上,慢慢爬過去,見錢正倫掀起大車的墊子,格格兩
聲,似是撬開了一塊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懷里,正要上馬,徐
天宏在周綺背后急推一把,叫道:“攔住他。”周綺縱身直竄出去。
錢正倫聽得人聲,一足剛踏上馬鐙,不及上馬,右足先在馬臀上
猛踢一腳,那馬受痛,奔出數丈。周綺提氣急追。錢正倫翻身上馬,
右手一揚,喝道:“照鏢!”周綺急忙停步,閃身避鏢,哪知這一下
是唬人的虛招,他身邊兵刃暗器在受縛時早給搜去了。周綺這一呆,
那馬向前一竄,相距更遠。周綺心中大急,眼見已追趕不上。錢正倫
哈哈大笑,笑聲未畢,忽然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
周綺又驚又喜,奔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腳踏住,刀尖對准他后心
。徐天宏趕上前來,說道:“你看他懷里的盒子是甚么東西。”周綺
一把將木盒掏了出來,打開一看,盒里厚厚一疊羊皮,裝訂成一本書
的模樣,月光下翻開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個也不識,說道:“
又是你們紅花會的怪字,我不識得。”隨手向徐天宏一丟。
徐天宏接來一看,喜道:“周姑娘,你這功勞不小,這多半是他
們回人的經書,咱們快找總舵主去。”周綺道:“當真?”只見陳家
洛已迎了上來。周綺奇道:“咦!陳大哥,你怎么也出來了?你瞧這
是甚么東西。”徐天宏遞過木盒。陳家洛接來一看,說道:“這九成
便是那部經書。幸虧你攔住了這家伙,咱們几十個男人都不及你。”
周綺聽他倆都稱贊自己,十分高興,想謙虛几句,可是不知說甚
么話好,隔了半晌,問徐天宏道:“剛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
,說道:“周姑娘好大力氣。”周綺道:“是你自己不好。”轉身對
錢正倫道:“站起來,回去。”松開了腳,將刀放開,錢正倫卻并不
起身。周綺罵道:“我又沒傷你,裝甚么死?”輕輕踢了他一腳,錢
正倫仍是不動。
陳家洛在他脅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來!”錢正倫哼了兩聲
,慢慢爬起,周綺一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顆白色棋子,
交給陳家洛道:“你的圍棋子!你們串通了來哄我,哼,我早知你們
不是好人。”
陳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聽見這家伙的聲
音才追出來的。再說,要不是你這么一攔,他心不慌,自然躲開了我
的棋子。他騎了馬,咱們怎追得上?”周綺聽他說得理由十足,又高
興起來,說道:“那么咱們三人都有功勞。”徐天宏道:“你功勞最
大。”周綺低聲道:“你別告訴爹爹,說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
:“說了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你若說了我永遠不理你。”徐
天宏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陳家洛定計,已通知群雄,晚上聽到響動,不必出來,
否則以無塵、趙半山等人之能,豈有聞蹄聲而不驚覺之理?
三人押著錢正倫,拿了經書,走到木卓倫帳前。守夜的回人一傳
報,木卓倫忙披衣出來,迎進帳去。陳家洛說了經過,交過經書。木
卓倫喜出望外,雙手接過,果是合族奉為聖物的那部手抄《可蘭經》
。帳中回人報出喜訊,不一會,霍阿伊、霍青桐和眾回人全都擁進帳
來,紛對徐陳周三人叉手撫胸,俯首致敬。木卓倫打開經書,高聲誦
讀:“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贊頌,全歸阿拉,全世界的主,至
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君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
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責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
路。”
眾回人伏地虔誠祈禱,感謝真神阿拉。禱告已畢,木卓倫對陳家
洛道:“陳當家的,你將敝族聖物從奸人手中奪回,我們也不敢言謝
。以后陳當家的但有所使,只要傳一信來,雖是千山萬水,亦必趕到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陳家洛拱手遜謝。木卓倫又道:“明日兄
弟奉聖經回去,小兒小女就請陳當家的指揮教導,等救回文爺之后再
讓他們回來。那時陳當家的與眾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盤桓小住,
讓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
聖經物歸原主,乃貴族真神庇佑,老英雄洪福,不過周姑娘和我們僥
幸遇上,豈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愛還是請老英雄帶同回鄉。老英雄
這番美意,我們感激不盡,但驚動令郎令愛大駕,實不敢當。”
陳家洛此言一出,木卓倫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來
說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變了卦。木卓倫又說了几遍,陳家洛只是辭謝
。霍青桐叫了聲:“爹!”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再說了。這時紅花會
群雄也都進帳,向木卓倫道喜。帳中人多擠不下,眾回人退了出去。
徐天宏見周仲英進來:說道:“這次奪回聖經,周姑娘的功勞最
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兒几眼,意示獎許。徐天宏忽然按住
右胸,叫聲:“啊唷!”眾人目光都注視到他身上。周綺大急,心道
:“我打他一拳,他在這許多人面前說了出來,可怎么辦?”周仲英
問道:“怎么?”徐天宏沉吟不答,過了一會,才笑笑道:“沒甚么
。”可已將周綺嚇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這小子,總是想法子
來作弄我。”
眾人告辭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倫率領眾回人與群雄
道別。雙方相聚雖只半日,但敵愾同仇,肝膽相照,別時互相殷殷致
意。周綺牽著霍青桐的手,對陳家洛道:“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
強,人家要幫咱們救文四爺,你干么不答應啊?”陳家洛一時語塞。
霍青桐道:“陳公子不肯讓我們冒險,那是他的美意。我離家已久,
真想念媽媽和妹子,很想早點兒回去。周姊姊,咱們再見了!”說罷
一舉手,撥轉馬頭就走。周綺對陳家洛道:“你不要她跟咱們在一起
,你看她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
”陳家洛望著霍青桐的背影,一聲不響。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馬回身,見陳家洛正自呆呆相望,一
咬嘴唇,舉手向他招了兩下。陳家洛見她招手,不由得一陣迷亂,走
了過去。霍青桐跳下馬來。兩人面對面的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霍青桐一定神,說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聖物,又蒙公
子奪回。不論公子如何待我,都決不怨你。”說到這里,伸手解下腰
間短劍,說道:“這短劍是我爹爹所賜,據說劍里藏著一個極大秘密
,几百年來輾轉相傳,始終無人參詳得出。今日一別,后會無期,此
劍請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劍中奧妙。”說罷把短劍雙手奉
上。陳家洛也伸雙手接過,說道:“此劍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
是姑娘所贈,卻之不恭,只好□顏收下。”
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躊躇,說道:“你不
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見了那少年對
待我的模樣,便瞧我不起。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是怎么樣
的人,你可以去問陸老前輩,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罷縱
身上馬,絕塵而去。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0 PM
第五回:烏鞘嶺口拚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
陳家洛手托短劍,呆呆的出神,望著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隊,漸漸
隱沒在遠方大漠與藍天相接之處,心頭一震,正要去問陸菲青,忽見
前面一騎如一溜煙般奔來,越到前面越快,卻是心硯回來了。
心硯見到陳家洛,遠遠下了馬,牽馬走到跟前,興高采烈的道:
“少爺,章十爺隨后就來,咱們逮到了一個人。
”陳家洛問道:“逮到了甚么人?”心硯道:“我騎了白馬趕到
破廟那邊,章十爺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過來,十爺叫他等一會。兩
人正在爭鬧,那人一見到我騎的馬,就大罵我是偷馬賊一伙,舉刀向
我砍來。我和十爺給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沒兵刃,不知哪
里偷來了一把劈柴刀,當然使不順手啦。打了二十多個回合,十爺才
用狼牙棒將他柴刀砸飛,那人手下真是來得,空手斗我們兩個,后來
我拾了地下石子,不住擲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十爺打
了一棒,這才給我們逮住。”陳家洛笑了笑,問道:“那人叫甚么名
字?干甚么的?”心硯道:“咱們問他,他不肯說。不過十爺說他是
洛陽韓家門的人,使的是鐵琵琶手。”
不久章進也趕到了,下馬向陳家洛行禮,隨手將馬鞍上的人提了
下來,那人手腳被縛,昂然而立,神態甚是倨傲。陳家洛問道:“閣
下是洛陽韓家門的?尊姓大名?”那人仰頭不答。陳家洛道:“心硯
,你替這位爺解了縛。”心硯拔出刀來,割斷了縛住他手腳的繩子,
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異動。陳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閣下,請
勿見怪,請到帳篷里坐地。”
四人到得帳中,陳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陸續進來,都站在
陳家洛身后。
那人看見駱冰進來,勃然大怒,跳起身來,戟指而罵:“你這婆
娘偷我的馬,你不還馬,決不和你甘休!”駱冰笑道:“你是韓文沖
韓大爺,是嗎?咱們換一匹馬騎,我還補了你一錠金子,你賺了錢、
發了財啦,干么還生氣?”
陳家洛問起情由,駱冰將搶奪白馬之事笑著說了,眾人聽得都笑
了起來。原來紅花會雖然不禁偷盜,但駱冰心想總舵主出身相府,官
宦子弟多數瞧不起這種不告而取的勾當,是以一直沒說此馬的來歷。
陳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這匹馬還給韓爺吧。那錠金子也不用還
了,算是租用尊騎的一點敬意。韓爺腿上的傷不礙事吧?心硯,給韓
爺敷上金創藥。”韓文沖見陳家洛如此處理,怒氣漸平,正想交待几
句場面話,忽然駱冰道:“總舵主,那不成,你知道他是誰?他是鎮
遠鏢局的人。”
陳家洛道:“當真?”駱冰取出王維揚那封信,交給陳家洛,說
道:“請看。”陳家洛接過信,只看了開頭一個稱呼,就將信一折,
交給韓文沖,說道:“這是韓爺的信,在下不便觀看。”韓文沖心想
:“橫豎你的同黨已經看過,我樂得大方。”便道:“我是鎮遠鏢局
的,那不錯,不知哪一點冒犯各位了,倒要請教。韓某光明磊落,沒
有見不得人的事。閣下請看吧。”說著將信攤開,放在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一目十行,一瞥之間,已知信中意思,說道:“威震河朔
王維揚王老鏢頭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由識荊,實為恨事
。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不知和韓五娘是怎樣稱呼?”韓文沖道:“
那是先嬸娘。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識得先嬸娘?”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陳名家洛。”
韓文沖一聽,立即站起,驚道:“你……是陳閣老的公子?”常赫志
道:“這位是我們紅花會的總舵主。跟你說了半天話,先人板板,你
有眼不識泰山。”韓文沖慢慢坐下,不住打量這位少年總舵主。
陳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誰造謠,說貴同門之死與敝會有關,
其實這事我們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陽來說明這個
過節,只因忽有要事,一時難以分身。韓爺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沒有
。不知何以有此謠言,韓爺能否見告?”韓文沖道:“你……你真是
海寧陳閣老的公子?”陳家洛道:“韓爺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
瞞。
韓文沖道:“自公子離家,相府出了重賞找尋,數年來一無音訊
,后來有人訪知公子在紅花會,又說公子到了回疆。我師兄焦文期受
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尋訪公子,哪知他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此事
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陝西山谷之中發見焦師兄所用的鐵牌和
琵琶釘,才知他已不幸遭害。雖然他已死無對証,當時也無人親眼見
他遭難情形,但公子請想,如不是紅花會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話未說完,章進喝道:“你師兄貪財賣命,死了也沒甚么可惜
。我們紅花會要是殺了他,難道不敢認賬?老子老實跟你說,這個人
,我們沒殺。不過你找不到人報仇,就算是老子殺的好了。老子生平
殺的人難道還少了?多一個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甚么相干?”韓文
沖斜眼看他,心中將信將疑。無塵冷笑道:“我們紅花會眾當家說話
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几時騙過人來?你不信他話,就是瞧我不起。
嘿嘿,你瞧我不起,膽子不小哇!”
紛亂中陸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殺。我不是紅花會的,
這事可跟紅花會全無干系。”眾人都是一楞。陸菲青站起身來,將當
年焦文期怎樣黑夜尋仇、怎樣以三攻一、怎樣狠施毒手、怎樣命喪荒
山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罵焦文期不要臉,殺得好
。韓文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陸菲青道:“韓爺要給師哥報仇,現下動手也無不可。這事與紅
花會無關,他們要是幫了我一拳一腳,就是瞧我不起。”轉頭向駱冰
道:“文四奶奶,韓爺的兵刃還了給他吧。”
駱冰取出鐵琵琶,交給陸菲青。陸菲青接了過來,說道:“韓五
娘當年首創鐵琵琶門,名聞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
不勝感慨,一面說一面雙手暗運內勁。鐵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
登時變成一塊扁平的鐵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陳府之托,尋訪公
子,便須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錢財,卻來尋我老頭子的晦氣?咱
們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報國,和滿虜韃子拚個死活,也當行俠仗
義,為民除害。”武當派內功非同小可,口中說話,雙手已將鐵板卷
成個鐵筒,捏了几下,變成根鐵棍,又道:“至不濟,也當潔身自好
,隱居山林,做個安分良民。陸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鷹犬、保鏢護
院的走狗,仗著有一點武藝,助紂為虐,欺壓良民。這種人要是給我
遇上了,哼哼,陸某決計放他們不過。”說到這里聲色俱厲,手中的
鐵棍也已變成了一個鐵環。
這番話把韓文沖只聽得怦然心動。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
大,哪知這番出來連栽筋斗,在駱冰、章進、心硯等人手下受挫,還
覺得是對方使用詭計,此刻眼見陸菲青言談之間,將他仗以成名的獨
門兵器彎彎捏捏,如弄濕泥,如搓軟面,不由得又驚又怕,再想焦文
期的武功與自己只在伯仲之間,他與這老者為敵,自是非死不可。
蔣四根眼見陸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頓起,接過鐵環,雙手一拉,
又變成鐵棍,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伸到楊成協面前。楊成協伸手握
住,笑道:“比比力氣?”蔣四根點點頭,兩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
,鐵棍卻越拉越長。眾人哈哈大笑。陳家洛怕二人分出輸贏,傷了和
氣,笑道:“兩位哥哥力氣一樣大,這鐵琵琶給我吧。”眾人聽他仍
管這東西叫作鐵琵琶,都笑了起來。
陳家洛接過鐵棍,笑道:“道長、周老前輩、常五哥,你們三位
一邊。趙三哥、常六哥,我們三個一邊,咱們來練個功夫。”周仲英
等都笑嘻嘻的走攏,三個一邊,站在鐵棍兩端,各伸單掌相疊,抵住
鐵棍。陳家洛笑道:“他們兩個把鐵棍拉長了,咱們把它縮短。一、
二、三!”六人一齊用力,這六人內勁加在一起,實是當世難得一見
,鐵棍漸粗漸短,旁觀眾人彩聲雷動。
韓文沖駭然變色,心道:“罷了,罷了,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姓韓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鄉耕田去了。”
陳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陳家洛道:“
弄壞了韓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請勿見怪。”韓文沖滿頭大汗哪里還
答得出話來?陳家洛道:“在下奉勸韓兄一句,不知肯接納否?”韓
文沖道:“請說。”
陳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令師兄命喪荒山,是他自
取其禍,怨不得陸老前輩。韓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陸老前輩揭過這層
過節,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韓文沖心中早存怯意,哪敢還和陸菲青
動手?但被對方如此一嚇,就此低頭,未免顯得太過沒種,一時沉吟
不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陳家洛道:“焦三爺此事,其實由我身
上而起。在下這里寫封信給家兄,就說焦三爺已尋到我,不過我不肯
回家。焦三爺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請家兄將賞格撫恤,付給焦三爺
家屬。”韓文沖躊躇未答。
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韓爺倘若定要報仇,就由在下接接韓
家門的鐵琵琶手。”隨手一擲,那根鐵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時間沒
得影蹤全無。
韓文沖心中一寒,哪里還敢多言?說道:“一切全憑公子吩咐。
”陳家洛道:“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叫心硯取出文房四寶
,筆走龍蛇,寫了一封書信。
韓文沖接了,說道:“王總鏢頭本來吩咐兄弟幫手送一支鏢到北
京,抵京后,再護送一批御賜的珍寶到江南貴府。今日見了各位神技
,兄弟這一點點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門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寶,又
有誰敢動一根毫毛?這就告辭。”
陳家洛道:“韓兄預備護送的物品,原來是舍下的?”韓文沖道
:“鏢局來給我送信的趟子手說,皇上對公子府上天恩浩蕩,過不几
個月,就賞下一批金珠寶貝,現下積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
叫我們鏢局護送。兄弟今日栽在這里,哪里還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飯吃
?安頓了焦師兄的家屬之后,回家種田打獵,決不再到江湖上來丟人
現眼了。”
陳家洛道:“韓兄肯聽陸老前輩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過。在
下索性交交你這位朋友。心硯,你把鎮遠鏢局的各位請進來。”心硯
應聲出去,將錢正倫等一干人都帶了進來。韓文沖和各人一見,面面
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道:“沖著韓兄的面子,這几位朋友你都帶去吧。不過以
后再要見到他們不干好事,可休怪我們手下無情。”韓文沖給陳家洛
軟硬兼施,恩威并濟,顯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臉如死灰,啞口無言
。見陳家洛再也不提“還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討?陳家洛道:“
我們先走一步,谷位請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動身吧。”紅花會群雄
上馬動身,一干鏢師官差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陸菲青對陳家洛道:“陳當家的,鏢行這些小
子們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會和他們遇著。他們吃了虧沒處報仇,說
不定會找上小徒,我想遲走一步,照應一下,隨后趕來。”陳家洛道
:“陸老前輩請便,最好和令賢徒同來,我們好多得一臂之力。”陸
菲青笑道:“這個人就會闖禍淘氣,哪里幫得了甚么忙?”拱了拱手
,掉轉馬頭,向來路而去。陳家洛不及向陸菲青問他徒弟之事,心下
老大納悶。
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的蹤跡,沿路暗訪,未得線索,不一日到
得涼州。涼州民丰物阜,是甘肅省一個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
積翠樓上自斟自飲,感嘆身世,想起駱冰聲音笑貌,思潮起伏,這番
相思明明無望,萬萬不該,然而總是劍斬不斷,笛吹不散,見滿壁都
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詩興忽起,命店小二取來筆硯,在壁上題詩
一首:
“百戰江湖一笛橫,風雷俠烈死生輕。鴛鴦有耦春蠶苦,白馬鞍
邊笑靨生。”
下面寫了“千古第一喪心病狂有情無義人題”,自傷對駱冰有情
,自恨對文泰來無義。
酒入愁腸,更增郁悶,吟哦了一會,正要會帳下樓,忽然樓梯聲
響,上來了兩人,余魚同眼尖,見當先一人曾經見過,忙把頭轉開,
才一回頭,猛然想起,那是在鐵膽庄交過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
談得起勁,沒見到他。
兩人揀了靠窗一個座頭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魚同伏在桌上,假
裝醉酒。
聽那兩人談了一些無關緊要之事,只聽得一人道:“瑞大哥,你
們這番拿到點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會賞甚么給你。”那姓瑞
的道:“賞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將點子送到杭州,也就罷
了。我們八個侍衛一齊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肅州這一戰,不是
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現在想起來,還是汗毛凜凜。”另一人
道:“現在你們跟張大人在一起,決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話
是不錯,不過這一來,功勞都是御林軍的了,咱們御前侍衛還有甚么
面子?老朱,這點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
低聲道:“我姊姊是史大學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
說,皇上要到江南去。將點子送到杭州,看來皇上要親自審問。”那
姓瑞的唔了一聲,喝了一口酒,說道:“你們六個人巴巴從京里趕來
,就是為了下這道聖旨?”那姓朱的道:“還做你們幫手啊?江南紅
花會的勢力大,咱們不可不特別小心。”
余魚同聽到這里,暗叫慚愧,真是僥幸,若不是碰巧聽見,他們
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卻扑北京去救,豈非誤了大事?
又聽那姓朱的侍衛道:“瑞大哥,這點子到底犯了甚么事,皇上
要親自御審?”那姓瑞的道:“這個我們怎么知道?上頭交待下來,
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腦袋保得牢保不牢,
還得走著瞧呢。嘿,你道御前侍衛這碗飯好吃的嗎?”那姓朱的笑道
:“現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來敬你三杯。”兩人歡呼飲酒,后來談
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方女人小腳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
膩。酒醉飯飽之后,姓瑞的會鈔下樓,見余魚同伏在桌上,笑罵:“
讀書人有個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條醉虫,爬不起來。”
余魚同等他們下樓,忙擲了五錢銀子在桌,跟出酒樓,遠遠在人
叢中盯著,見兩人進了涼州府衙門,半天不見出來,料想就在府衙之
中宿歇。
回到店房,閉目養神,天一黑,便換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
,悄悄跳出窗去,徑奔府衙。他繞到后院,越牆而進,只見四下黑沉
沉地,東廂廳窗中卻透著光亮,躡足走近,廳中有人說話,伸指沾了
點唾沫,輕輕在窗紙上濕了個洞,往里一張,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廳里坐滿了人,張召重居中而坐,兩旁都是侍衛和公差,一
個人反背站著,突然間厲聲大罵,聽聲音正是文泰來。余魚同知道廳
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靜聽,只聽得文泰來罵道:“你們這批
給韃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爺落在你們手中,自有人給我報仇。瞧你
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有甚么下場。”一人陰森森的道:“好,你
罵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沒你厲害,今日卻要教你嘗嘗我手
掌滋味。”
余魚同一聽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愛之人,
豈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張,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穿一身青
布長袍的中年男子,舉掌走向文泰來,臉色猙獰,不住冷笑。文泰來
雙手被縛,動彈不得,急怒交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那人正待手掌
下落,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一吐氣,金笛中一枝短劍筆疾飛而去,
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別,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劇痛倒地,廳中一陣大亂,余魚同一箭又射中一名
侍衛的右頰,抬腿踢開廳門,直竄進去,喝道:“鷹爪子別動,紅花
會救人來啦!”挺笛點中站在文泰來身旁官差的穴道,從綁腿上拔出
匕首,割斷文泰來手腳上繩索。
張召重只道敵人大舉來犯,也不理會文余二人,站起身來,拔劍
在廳門一站,內阻逃犯,外擋救兵。
文泰來手一脫綁,精神大振,但見一名御前侍衛和身扑上,身子
一側,左手反背一掌,正中那人右脅,喀喇一聲,打斷了二根肋骨。
余人為他威勢所懾,一時都不敢走攏。余魚同道:“四哥,咱們沖!
”文泰來道:“大伙都來了嗎?”余魚同低聲道:“他們還沒到,就
是小弟一人。”文泰來一點頭,他右臂和腿上重傷未愈,右臂靠在余
魚同身上,并肩向廳門走去。四五名侍衛一涌而上,余魚同揮金笛擋
住。
兩人走到廳口,張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給我留下。”長劍向
文泰來小腹上刺來。文泰來腳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為守,左手食
中兩指疾如流星,直取敵人雙眼。張召重回劍一擋,贊了一聲:“好
!”兩人身手奇快,轉瞬拆了七八招。文泰來只有一只左手,下盤又
趨避不靈,再拆數招,被張召重在肩頭上一推,立腳不穩,坐倒在地
。
余魚同邊打邊想:“我胡作非為,對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殘喘
,沒的污了紅花會英雄之名。今日舍了這條命把四哥救出,讓鷹爪子
把我殺了,也好讓四嫂知道,我余魚同并非無義小人。我以一死相報
,死也不枉。”拿定了這主意,見文泰來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
命向張召重打去。
文泰來緩得一緩,掙扎著爬起,回身大喝一聲,眾侍衛官差一呆
,不由得退了數步,余魚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飛舞,全
然不招不架,盡向對方要害攻去。他和張召重武功相差甚遠,可是一
夫拚命,萬夫莫當,金笛上全是進手招數,招招同歸于盡,笛笛兩敗
俱傷,張召重劍法雖高,一時之間,卻也給他的決死狠打逼得退出數
步。文泰來見露出空隙,閃身出了廳門。眾侍衛大聲驚呼。
余魚同擋在廳門,身上已中兩劍,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厲進攻
。張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嗎?這打法是誰教你的?”見他武功是武
當派嫡傳,知有瓜葛,未下殺手。余魚同淒然笑道:“你殺了我最好
。”數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劍,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
眾侍衛紛紛涌出,余魚同狂舞金笛,疾風穿笛,嗚嗚聲響。一名
侍衛揮刀砍來,余魚同視若不見,金笛在他乳下狠點,那人登時暈倒
,自己左肩卻也被刀砍中。他渾身血污,揮笛惡戰,劍光笛影中拍的
一聲,一名侍衛的顎骨又敲打碎。眾侍衛圍了攏來,刀劍鞭棍,一時
齊上。混戰中余魚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暈
了過去。
廳門口一聲大喝:“住手!”眾人回過頭來,見文泰來慢慢走進
,對別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魚同身邊,見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淚
來,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
給他止血救傷。”眾侍衛為他威勢所懾,果然有人去取金創藥來。
文泰來見眾人替余魚同裹好了傷,抬入內堂,這才雙手往后一并
,說道:“綁吧!”一名侍衛看了張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來道
:“怕甚么?我要傷你,早已動手。”那侍衛見他雙手當真不動,這
才將他綁起,送到府衙獄中監禁。兩名侍衛親自在獄中看守。
次日清晨,張召重去看余魚同,見他昏昏沉沉的睡著,問了衙役
,知道醫生開的藥已煎了給他服過。下午又去探視,余魚同略見清醒
,張召重問他:“你師父姓陸還是姓馬?”余魚同道:“我恩師是千
里獨行俠,姓馬名真。”張召重道:“這就是了,我是你師叔張召重
。”余魚同微微點頭。張召重道:“你是紅花會的嗎?”余魚同又點
了點頭。張召重嘆道:“好好一個年輕人,墮落到這步田地。文泰來
是你甚么人?干么這般舍命救他!”
余魚同閉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終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
目。”張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余魚同驚問:“
他沒逃走?”張召重道:“他逃得了嗎?別妄想吧!”繼續盤問,余
魚同閉上眼睛給他個不理不睬,不一會兒竟呼呼打起鼾來。張召重微
微一笑,道:“好倔強的少年。”轉身出去。
到得廂房,將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從京里來的六名御
前侍衛朱祖蔭等人請來,密密商議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養神。晚飯
過后,又將文泰來由獄中提出,在廂廳中假裝審問。張召重昨天是真
審,不意被余魚同闖進來大鬧一場,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強弓
硬弩,只待捉拿紅花會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連耗子也沒見到一只
。
第二天一早,報道黃河水猛漲,渡口水勢洶涌。張召重下令即刻
動身,辭別涼州知府和首縣,將文泰來和余魚同放入兩輛大車,正要
出門,忽然吳國棟、錢正倫、韓文沖等一干人奔進衙門。張召重見他
們狼狽異常,忙問原由。吳國棟氣憤憤的將經過情形說了。張召重道
:“閻六爺武功很硬啊,怎么會死在一個少女手里,真是奇聞了。”
一舉手,說道:“咱們京里見。”吳國棟敢怒而不敢言,強自把一口
氣咽了下去。
強召重聽吳國棟說起紅花會群雄武功精強,又有大隊回人相助,
自己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好漢敵不過人多,于是去和駐守涼州的總
兵商量,要他調四百精兵,幫同押解欽犯。總兵一聽事關重大,哪敢
推托,立即調齊兵馬,派副將曹能、參將平旺先兩人領兵押送,到了
皋蘭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馬接替。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涼州,一路
上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眾百姓叫苦連天,不必細表。
走了兩日,在雙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見大路邊兩個漢
子袒胸坐在樹下,樹上系著兩匹駿馬。兩名清兵互相使個眼色,走上
前去,喝道:“喂,這兩匹馬好像是官馬,哪里偷來的?”那面目英
秀的漢子笑道:“我們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馬?”一名清兵道:“老
爺走得累了,借我們騎騎。”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騎不壞的,怕甚
么?”那漢子道:“行,總爺賞臉要騎,小的今日出門遇貴人。”那
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走
到馬旁,解下□繩,說道:“總爺小心,別摔著了。”清兵笑道:“
他媽的胡扯,老爺騎馬會摔交,還成甚么話?”大模大樣的走近,正
要去接□繩,忽然一個屁股上吃了一腳,另一個被人一記耳光,拉起
來直拋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隊中兵卒登時鼓噪起來。
兩名漢子翻身上馬,沖到車旁。那臉上全是傷疤的漢子左手撩起
車帳,右手單刀揮下,嘩的一聲,割下車帳,叫道:“四哥在里面么
?”車里文泰來道:“十二郎!”那漢子道:“四哥,我們去了,你
放心,大伙就來救你。”守車的成璜和曹能雙雙來攻,那面目白淨的
漢子揮雙鉤攔住,清兵紛紛涌來。兩人□哨一聲,縱馬落荒而走。几
名侍衛追了一陣,見二人遠去,便不再追。
當晚宿在清水鋪,次日清晨,忽聽得兵卒驚叫,亂成一片。曹能
與平旺先出去查看,見十多名清兵胸口都為兵刃所傷,死在炕上,也
不知是怎么死的。眾兵丁交頭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橫石。這是
個大鎮,大隊將三家客店都住滿了,還占了許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
店起火,四下喊聲大作。張召重命各侍衛只管守住文泰來,閑事一概
不理,以防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火頭越燒越大,曹能奔進來道:
“有土匪!已和弟兄們動上了手。”張召重道:“請曹將軍指揮督戰
,兄弟這里不能離開。”曹能應聲出去。
店外慘叫聲、奔馳聲、火燒聲、屋瓦墜地聲亂了半日。張召重命
瑞大林與朱祖蔭在屋頂上守望,只要敵人不攻進店房,不必出手。那
火并沒燒大,不久便熄了,又騷擾喧嘩了好一會,人聲才漸漸靜下來
,只聽得蹄聲雜沓,一群人騎馬向東奔去。
曹能滿臉煤油血跡,奔進報告:“土匪已殺退了。”張召重問:
“傷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還不知道,總……總有几十名吧。
”張召重道:“土匪逮到几個?殺傷多少?”曹能張口結舌,說不出
話來,隔了半晌,說道:“沒有。”張召重哼了一聲,并不言語。
曹能道:“這批土匪臉上都蒙了布,個個武功厲害,可也真奇怪
,他們并不劫財物,只是朝咱們的弟兄砍殺。臨走時丟了二百兩銀子
給客店老板,說燒了他房子,賠他的。”張召重道:“你道他們是土
匪嗎?曹將軍,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
曹能退了出來,忙去找客店老板,說他勾結土匪,殺害官兵,只
嚇得各店老板不住磕頭求饒,終于把那二百兩銀子雙手獻上,還答應
負責安葬死者,救治傷兵,曹能這才作罷。次日忙亂到午牌時分,方
才動身,一路山青水綠,草樹茂密,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漸陡,兩旁
盡是高山。
走不多時,迎面一騎馬從山上沖將下來,離大隊十多步外勒定。
騎者高聲叫道:“喂,大家聽著,你們沖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
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兒死于非命。”眾官兵瞧那人時,只見他
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縛根草繩,臉色焦黃,雙眉倒豎,宛然是廟中
所塑的追命無常鬼模樣,都不由得打個寒噤。那人說罷,縱馬下山,
從大隊人馬旁邊擦過,奔馳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聲,倒在
地下,登時死去。眾人大駭,圍攏來看,見他身上并無傷痕,盡皆驚
懼,紛紛議論。
曹能派兩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隊繼續上山,走不多時,迎面
又是一乘馬過來,馬上便是剛才那人,只聽他高聲叫道:“喂,大家
聽著,你們沖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一個個龜
兒死于非命。”眾人都嚇了一跳,怎么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見他
下山,此間一眼望去,并無捷徑可以繞道上山,就算回身趕到前面,
也決沒這樣快,難道是空中飛過、地下鑽過不成?那人說完,縱馬下
山。眾兵丁真如見到惡鬼一般,遠遠避開。
朱祖蔭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單刀一攔,說道:“朋友,慢來!”
那人猶如不聞不見,右掌在他肩頭一按,朱祖蔭手中單刀當□□跌落
在地。那人竟不回頭,馬蹄翻飛,下山而去,剛走過大隊,末后一名
清兵又是慘叫一聲,倒地身亡,眾兵丁都嚇得呆了。
張召重命侍衛們守住大車,親往后隊察看。朱祖蔭道:“張大人
,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傷的右肩,臉色泛白。張召重
叫他解開衣服,見他右肩一大塊烏青高高腫起,張召重眉頭一皺,從
懷里掏出一包藥來,叫他立刻吞服護傷,又命兵丁將死去的清兵脫光
衣服驗傷,翻過身來,后背也是一大塊烏青,五指掌形,隱約可見。
眾兵丁喧嘩起來,叫道:“鬼摸,鬼摸!”張召重叫留下兩名兵丁埋
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兩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張石重無奈,只得
下令大隊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齊再走。
瑞大林道:“張大人,這家伙實在古怪,他怎么能過去了又回到
前面?”張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說道:“朱兄弟和這兩名
士兵,明明是為黑沙掌所傷,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數,怎么會
認不出來?”瑞大林道:“說到黑沙掌,當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侶道
人海內獨步,不過慧侶已死去多年,難道真是他鬼魂出現不成?”
張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這是慧侶道人的徒弟,
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氏兄弟。我總往一個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
,原來這對雙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這對鬼兄弟也跟咱們干上了。
”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紅花會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聞西川雙
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們,竟然一上來
便下殺手,心下都是暗暗驚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聲。
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鎮外四周放哨,嚴密守望。次日
清晨,放哨的兵士一個都不見回報,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當
地,頸里都挂了一串紙錢。眾兵丁害怕異常,當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
走了。
這天要過烏鞘嶺,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飽
餐了,鼓起精神上嶺。走了半日,越來越冷,道路也越來越險,九月
天時,竟自飄下雪花來。走到一處,一邊高山,一邊盡是峭壁,山谷
深不見底,眾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個失足跌入山谷,那就尸
骨無存。几名侍衛下馬,扶著文泰來的大車。
眾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攀山越嶺,忽聽得前面山后發出
一陣啾啾唧唧之聲,過了一會,變成高聲鬼嘯,聲音慘厲,山谷回聲
,令人毛發直豎,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只聽前面喊道:“過來的見
閻王──回去的有活路──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
丁哪里還敢向前?平旺先帶了十多名士兵,下馬沖上,剛轉過山坳,
對面一箭射來,一名士兵當胸中箭,大叫一聲,跌下山谷。平旺先身
先士卒,向前沖去,對方箭無虛發,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眾清兵伏身避箭,只見山腰里轉出一人,陰森森的喊道:“過來
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個神出鬼沒
,舉手殺人的無常鬼,膽小的大呼小叫,轉身便逃,曹能大聲喝止,
卻哪里約束得住?平旺先舉刀砍死一名兵士,軍心才穩了下來。當先
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張召重對瑞大林道:“你們守住大車,我去會會常家兄弟。”說
罷越眾上前,朗聲說道:“前面可是常氏雙俠?在下張召重有禮,你
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故一再相戲?”
那人冷冷一笑,說道:“哈,今日是雙鬼會判官。”大踏步走進
,呼的一聲,右掌當面劈到。
當地地勢狹隘異常,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左手運內力接了他這
一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聲架開,雙掌相遇,兩人較量
了一下內力。張召重變招奇快,左腿“橫云斷峰”,掠地掃去。那人
躲避不及,雙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陽穴擊來。張召重一側身,左腿
倏地收住,向前跨出兩步,那人也是側身向前。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
過,各揮雙掌猛擊,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兩人都退出數尺。這時位
置互移,張召重在東,那人已在西端。
兩人一凝神,發掌又斗。平旺先彎弓搭箭,颼的一箭向那人射去
。那人左掌架開張召重一掌,右手攬住箭尾,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
來。平旺先低頭躲過,一名清兵“啊唷”一聲,那箭射中了他肩頭。
張召重贊了一聲:“常氏雙俠,名不虛傳!”手下拳勢絲毫不緩,忽
然背后呼的一聲,一掌劈到。
張召重閃身讓開,見又是個黃臉瘦子,面貌與前人一模一樣,雙
掌如風,招招迅捷的攻來,將他夾在當中。成璜、朱祖蔭等人搶了上
來,見三人擠在寬僅數尺的山道之中惡斗,旁臨深谷,貼身而搏,直
無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卻無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腳,只得
吶喊助威。
三人愈打愈緊,張召重見敵人四只手掌使開來呼呼風響,聲威驚
人,當下凝神持重,見招拆招,酣斗聲中敵方一人左掌打空,擊在山
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扑亂落,一塊岩石掉下深谷,過了良久,才隱
隱傳上著地之聲。
惡戰良久,敵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來,張召重側身閃開,另一
人搶得空檔,背靠石壁,大喝一聲,右掌反揮。同時左面那人左腳飛
出。兩人拳腳并施,硬要把他擠入深谷。
張召重見敵人飛腳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腳踏在崖邊,半只腳已
然懸空。眾官兵都驚叫起來。那時另一人的掌風已扑面而至,張召重
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雙方掌力均強,一抵而退,對方不過在石
壁上一撞,自己可勢必墮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
勾,已挽住對方手腕,喝一聲“起”將他提了起來。那人手掌一翻,
也拿住了張召重手腕,只是雙足離地,力氣施展不出,被張召重奮起
神威,一下擲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志。眾官兵又是齊
聲驚叫。
常赫志身子臨空,心神不亂,在空中雙腳急縮,打了個筋斗,使
下跌之勢稍緩,這筋斗翻得半個圈子,已在腰間取出飛抓,一揚手,
飛抓筆直竄將上來,這時常伯志飛抓也已出手,兩人飛抓對飛抓緊緊
握住,猶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足,雙手外揮,將他身
子揮了起來,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說道:“
火手判官武藝高強,佩服佩服。”也不見他彎腰用勁,忽然平空拔起
,倒退著竄出數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倆雙雙走了。
眾官兵紛紛圍攏,有的大贊張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沒把常赫志摔
死。張召重一語不發,扶著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過來道:“張大人
好武功。”低聲問道:“沒受傷么?”張召重不答,調勻呼吸,過了
半晌,才道:“沒事。”一看自己手腕,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
,有如繩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駭然。
大隊過得烏鞘嶺,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張召重和瑞大林
等商議:“大路是奔蘭州省城,但點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煩正多,咱
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從赤套渡過河,讓點子扑個空。”曹能本來預
計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擔子,聽了張召重的話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
駁回。張召重道:“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以報剿
匪陣亡,忠勇殉國,兄弟隨同寫一個折子便是。”曹能一聽,又高興
起來。原來按兵部則例,官兵陣亡,可領撫恤,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
統兵官的腰包。
將到黃河邊上,遠遠已聽到轟轟的水聲,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
才到赤套渡頭。黃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紅如血,是以地名叫做“
赤套渡”。這時天色已晚,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波濤拍岸
,一大片混濁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滾洶涌。張召重道:“咱們今晚
就過河,水勢險惡,一耽擱怕要出亂子。”
黃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
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只,天更黑下來了。張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
游箭也似的沖下兩只羊皮筏子。眾兵丁高聲大叫,兩只筏子傍近岸來
。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們渡過去,賞你銀子。”只見一
只筏子站起來一條大漢,把手擺了一擺。平旺先道:“你是啞巴。”
那人道:“丟那媽,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費事理你?
□多。”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會,請張召重與
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
張召重打量艄公,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几根頭發,斗笠遮住了半
邊臉,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盤根錯節,顯得膂力不小,手中提著
一柄槳,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動,自己不會水性,
可別著了道兒,便道:“平參將,你先領几名兵士過去。”平旺先答
應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
水勢湍急,兩只筏子筆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數十丈,才轉向河
心。兩個艄公精熟水性,安安穩穩的將眾官兵送到對庫,第二渡又來
接人。這次是曹能領兵,筏子剛離岸,忽然后面一聲長嘯,□哨大作
。
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將大車團團圍住,嚴陣戒備。此時新月初
升,清光遍地,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十几騎馬,張召
重一馬當先,喝道:“干甚么的?”
對方一字排開,漸漸逼近。中間一人控馬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
器,一柄白折扇緩緩揮動,朗聲說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張召重?
”張召重道:“正是在下,閣下何人?”那人笑道:“我們四哥多蒙
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張召重道:“你們
是紅花會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哪知還
能料事如神。不錯,我們是紅花會的。”那人說到這里,忽然提高嗓
子,一聲長嘯。張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驚,只聽得兩艘筏子上的艄
公也是長聲呼嘯。
曹能坐在筏子上,見岸上來了敵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聽艄公
長嘯,嚇得臉如士色。那艄公把槳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
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廣東話,睜大了
眼發楞,只聽得那邊筏子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十三弟,動手吧
!”這邊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晒!”曹能挺槍向艄公刺去。艄公
揮槳擋開,翻過槳柄,將曹能打入黃河。兩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齊施
,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跟著將筏子划近岸來。
清兵紛紛放箭,相距既遠,黑暗之中又沒准頭,卻哪里射得著?
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自幸小心謹慎,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
當下定了一定神,高聲喝道:“你們一路上殺害官兵,十惡不赦,現
在來得正好。你是紅花會甚么人?”
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笑道:“你不用問我姓名,
你識得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誰了。”轉頭道:“心硯,拿過來。”
心硯打開包裹,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
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章進、衛春華等先鋒
搶先上陣。但張召重名氣太大,陳家洛不由得技痒,挺身搦戰。主帥
既然出馬,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
張召重飛身下馬,拔劍在手,逼近數步,正待凝神看時,忽然身
后搶上一人,說道:“張大人,待我打發他。”張召重見是御前侍衛
朱祖蔭,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一探虛實,便退后一步,說道:“
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蔭搶上前去,喝道:“大膽狂奴,竟敢劫奪欽
犯,看刀!”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
陳家洛輕飄飄的躍下馬來,左手舉盾牌一擋,月光之下,朱祖蔭
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自己
單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給倒鉤鎖住,心中一驚,急忙抽刀。陳家洛
的盾牌可守可攻,順勢按了過來,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陳家洛
盾牌翻過,倒鉤橫扎,朱祖蔭退出兩步。陳家洛右手揚動,五條繩索
迎面打來,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球,專點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蔭大
驚,知道厲害,拔身縱起,哪知繩索從后面兜上,頓覺后心“志堂穴
”一麻,暗叫不好,雙腳已被繩索纏住。陳家洛一拉,將他倒提起來
,手中又是一放,朱祖蔭平平飛出,對准一塊岩石撞去,眼見便要撞
得腦袋迸裂。
張召重一見敵人下馬的身手,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眼見他三招
兩式,即被拋出,當下晃身擋在岩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朱祖蔭的
辮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開穴道,說道:“朱兄弟,下
去休息一下。”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話來。
張召重一挺凝碧劍,縱到陳家洛身前,說道:“你年紀輕輕,居
然有這身功夫,你師父是誰?”心硯在旁叫道:“別倚老賣老啦,你
師父是誰?”張召重怒道:“無知頑童,瞎說八道。”心硯道:“你
不識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給我磕三個頭,我就教會你。”張召重不再
理他,刷的一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裹向劍身
,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張召重凝碧劍施展“柔云劍朮”,
劍招綿綿,以短拒長,有攻有守,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來。
這時那兩個艄公已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飛蝗射去,都被那兩
人撥落。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脫了斗笠蓑衣,露
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雙刀,原來是鴛鴦刀駱冰。蔣四根手舞鐵槳,
直沖入官兵隊里,當先兩人被鐵槳打得腦漿迸裂,余人紛紛讓開。駱
冰緊跟身后,沖到大車之旁。成璜手持齊眉棍,搶過來攔阻,和蔣四
根戰在一起。
駱冰奔到一輛大車邊,揭起車帳,叫道:“大哥,你在這里嗎?
”哪知在這輛車里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
得駱冰的聲音,只道身在夢中,又以為自己已死,與她在陰世相會,
喜道:“你也來了!”
駱冰匆忙中一聽不是丈夫的聲音,雖然語音極熟,也不及細想,
又奔到第二輛車旁,正要伸手去揭車帳,右邊一柄鋸齒刀疾砍過來。
她右刀一架,左刀颼颼兩刀,分取敵人右肩右腿。她這套刀法相傳從
宋時韓世忠傳下來。韓王上陣大破金兵,右手刀長,號稱“大青”,
左手刀短,號稱“小青”,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駱冰左手比
右手靈便,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調轉來教她,左手刀沉穩狠辣
,見一般單刀的路子,右手刀卻變幻無窮,人所難測,確是江南武林
一絕。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
之一,心中一恨,刀勢更緊。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當下將鋸齒
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總教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戰不多時,又有
兩名侍衛趕來助戰,官兵四下兜上,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
只聽一聲呼哨,東北面四騎馬直沖過來,當先一人正是九命錦豹
子衛春華,其后是章進、楊成協、周綺三人。衛春華舞動雙鉤,護住
面門,縱馬急馳。溶溶月色之下,只見一匹黑馬如一縷黑煙,直卷入
清兵陣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馬頸上中箭,負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
腳踢在一名清兵胸前。衛春華飛身下馬,雙鉤起處,“啊喲,啊!”
叫聲中,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
大林撇下駱冰,回刀迎敵。跟著章進等也已沖到,官兵如何攔阻得住
,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
混戰中忽見一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原來蔣四根和成璜戰了半
晌,不能取勝,心中焦躁,看准成璜當頭一棍打來,用足全力,舉鐵
槳反擊。槳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鐵棍脫手,轉身就逃。這時和駱
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浴血死纏,還在拚斗,忽然腦后生風
,忙轉身時,一條鋼鞭已迎頭壓下,忙舉刀擋架,哪知對方力大異常
,連刀帶鞭一起打了下來,忙一個打滾,逃了開去,終究后背還是被
敵人重重踢了一腳。
駱冰緩開了手,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揭開車帳。她接連失望,
這時不敢再叫出聲來,車中人卻叫了出來:“誰?”這一個字鑽入駱
冰耳中,真是說不出的甜蜜,當下和身扑進車里,抱住文泰來的脖子
,哭著說不出話來。文泰來乍見愛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雙手被縛
,無法摟住安慰。兩人在車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萬世不變,
車外吶喊□殺,金鐵交并,全然充耳不聞。
過了一會,大車移動。章進探頭進來道:“四哥,我們接你回去
。”坐上車夫的座位,趕大車向北。几名侍衛拚死來奪,被楊成協、
衛春華、蔣四根、周綺四人回頭一趕,又退了轉去,急叫:“放箭!
”數十名清兵張弓射來,黑暗中楊成協“啊喲”一聲,左臂中箭。
衛春華一見大驚,忙問:“八哥,怎樣?”楊成協用牙咬住箭羽
,左臂向外一揮,已將箭拔出,怒喝:“殺盡了這批奴才!”也不顧
創口流血,高帶鋼鞭,直沖入清兵陣里。衛春華叫道:“好,再殺。
”兩人并肩猛沖,一時之間,清兵被鋼鞭雙鉤傷了七八人,余眾四下
亂竄。兩人東西追殺,孟健雄和安健剛奔上接應。孟健雄一陣彈子,
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腫鼻歪,叫苦連天。
蔣四根和周綺護著大車,章進將車趕到一個土丘旁邊,停了下來
,凝神看陳家洛和張召重相斗。
文泰來道:“外面打得怎樣了?”駱冰道:“總舵主在和張召重
拚斗。”文泰來奇道:“總舵主?”駱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們總
舵主。”文泰來喜道:“那很好。張召重這家伙手下硬得很,別叫總
舵主吃虧。”駱冰探頭出車外,月光下只見兩人翻翻滾滾的惡斗,兀
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來連問:“總舵主對付得了嗎?”駱冰道:“總舵主的兵器
很厲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鉤。右手是五條繩索,索子頭上還
有鋼珠。你聽,這繩索的呼呼風聲!”
文泰來道:“繩頭有鋼球?那么他能用繩索打穴?”駱冰道:“
嗯,那張召重被他繩索四面圍住了。”文泰來又問:“總舵主力氣夠
嗎?聽聲音好似繩索的勢道緩了下來。”駱冰不答,忽然跳了起來,
大叫:“好,張召重的劍給盾牌鎖住了,好,好,這一索逃不過了…
…啊喲,啊喲……糟啦,糟啦!”文泰來忙問:“怎么?”駱冰道:
“那家伙使的是口寶劍,將盾牌上的鉤子削斷了兩根,啊喲,繩索被
寶劍割斷了……好……唉,這一盾沒打中。不好,鉤子又斷了,總舵
主空手和他打,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無塵道長上去了。總舵
主退了下來。”文泰來素知無塵劍法凌厲無倫,天下獨步,這才放下
了心,雙手手心中卻已全是冷汗。
只聽得眾人齊聲呼叫,文泰來忙問:“怎么?”駱冰道:“道長
施展追魂奪命劍中的大五鬼劍法,快極啦,張召重在連連倒退。”文
泰來道:“你瞧他腳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駱冰道:“他從離宮
踏進乾位,啊,現在是走坎宮,踏震位,不錯,大哥,你怎么知道?
”文泰來道:“這人武功精強,我猜他不會真的連連倒退。聽說武當
派柔云劍朮中,有一路劍法專講守勢,先消敵人凌厲攻勢,才行反擊
,這路劍法腳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駱冰道:“可惜甚么
啊?”文泰來道:“可惜我看不到。會這路劍法之人當然武功十分了
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強敵才會使用。如此比劍,一生之中未必能見
到几次。”
駱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陸老前輩和道長假打一場,給你看個
明白。”文泰來哈哈一笑,道:“他們沒你這么孩子氣。”駱冰伸手
摟住他的頭頸,忽然叫道:“道長在使腿了,這連環迷蹤腿當真妙極
。”文泰來道:“道長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練得出神入化,以補
手臂不足。當年他威服青旗幫,就是單憑腿法取勝。”
原來無塵道人少年時混跡綠林,劫富濟貧,做下了無數巨案,武
功高強,手下兄弟又眾,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見到一位官家小
姐,竟然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她。那位小姐卻對無塵并沒真心,受了父
親教唆,一天夜里無塵偷偷來見她之時,那小姐說:“你對我全是假
意,沒半點誠心。”無塵當然賭誓罰咒。那小姐道:“你們男人啊,
這樣的話個個會說。你隔這么久來瞧我一次,我可不夠。你要是真心
愛我,就把你一條手膀砍來給我。有你這條臂膀陪著,也免得我寂寞
孤單。”無塵一語不發,真的拔劍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小姐樓上
早埋伏了許多官差,一見都涌了出來。無塵已痛暈在地,哪里還能抵
抗?
無塵手下的兄弟們大會群豪,打破城池,將他救出,又把小姐全
家都捉了來聽他發落。眾人以為無塵不是把他們都殺了,就是要了這
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見小姐,心腸一軟,叫眾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
,自己當夜悄悄離開了那地方,心灰意懶,就此出家做了道人。
人雖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難移,仍是豪邁豁達,行俠江湖,被紅
花會老當家于萬亭請出來做了副手。有一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一件
事,雙方各執一辭,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決。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
塵只有一條手臂。無塵怒道:“我就是全沒手臂,似你這樣的家伙,
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后,施展連環迷
蹤腿,把青旗幫的几位當家全都踢倒。青旗幫的人心悅誠服,后來就
并入了紅花會。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入紅花會后坐了第八把
交椅。
駱冰說道:“好啊!張召重的步法給道長踢亂了,已踏不准八卦
方位。”文泰來喜道:“道長成名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一次要讓
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他語聲未畢,忽然駱冰“啊喲”一聲
,文泰來忙問:“甚么?”駱冰道:“道長在東躲西讓,那家伙不知
在放甚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這暗器很細。”
文泰來凝神靜聽,只聽得一些輕微細碎的叮叮之聲,說道:“啊
,這是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這時大車移動。向后退了
數丈。駱冰道:“道長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了全身,金針打不
著他,給他砸得四下亂飛,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針似乎不放啦,又打
在一起了,還是道長占上風,不過張召重守得好,攻不進去。”
文泰來道:“把我手上繩子解開。”駱冰笑道:“大哥,你瞧我
喜歡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索,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
忽然間外面“當□”一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怒吼。駱冰忙探頭出
去,說道:“啊喲,道長的劍被削斷啦,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大
哥,我奪了一匹好馬,回頭給你騎。”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
馬。文泰來笑道:“傻丫頭,急甚么?快瞧道長怎樣了。”駱冰道:
“這一下好,道長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兩步。趙三哥上去啦。”文
泰來聽得無塵道人嘰哩咕嚕,大聲粗言罵人,笑道:“道長是出家人
,火氣還這樣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駱冰伸手相
扶,哪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一動就痛得厲害,不禁“啊唷”一聲
。駱冰道:“你安安穩穩躺著,我說給你聽。”
只聽得嗤嗤之聲連作,文泰來道:“這是袖箭,啊,飛蝗石、甩
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石,這倒奇了。”駱冰
道:“這家伙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著打過來。嗯,真
好看,下雨一樣,千臂如來真有一手,鋼鏢、鐵蓮子、金錢鏢,我看
不清楚,太多了,那家伙來不及接,可惜……還是給他躲過了。”
忽然蓬的一聲猛響,一枝蛇焰箭光亮異常,直向張召重射去,火
光直照進大車里來。文泰來一剎那間見到嬌妻一張俏臉紅扑扑地,眼
梢眼角,喜氣洋溢,不由得心動,輕輕叫了聲:“妹子!”駱冰回眸
嫣然一笑,笑容未斂而火光已熄。
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兩般獨門暗器,一是回
龍璧,一是飛燕銀梭。
趙半山是浙江溫州人,少年時曾隨長輩至南洋各地經商,看到當
地居民所用的一樣獵器極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動飛回。后來他入溫
州王氏太極門學藝,對暗器一道特別擅長,一日想起少年時所見的“
飛去來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項奇妙暗器,經過無數次試制習練,制
成一種曲尺形精鋼彎鏢,取名為“回龍璧”。至于“飛燕銀梭”,更
是他獨運匠心創制而成。要知一般武朮名家,于暗器的發射接避必加
鑽研,尋常暗器實難相傷。這飛燕銀梭卻另有巧妙。張召重劍交左手
,將鐵蓮子、菩提子、金錢鏢等細小暗器紛紛撥落,右手不住接住鋼
鏢、袖箭、飛蝗石等較大暗器打回,身子竄上蹲下,左躲右閃,避開
來不及接住的各種暗器,心下暗驚:“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厲害
!”正在手忙足亂之際,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彎物斜飛而至,破空
之聲,甚為奇特。他怕這暗器頭上有毒,不敢迎頭去拿,一伸手,抓
住它的尾巴,哪知這回龍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脫手,骨溜溜的又飛
了回去。趙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過來。張召重大吃一驚,不敢再接
,伸凝碧劍去砍,忽然颼颼兩聲,兩枚銀梭分從左右襲來。
他看准來路,縱起丈余,讓兩只銀梭全在腳下飛過。不料錚錚兩
聲響,燕尾跌落,梭中彈簧機括彈動燕頭,銀梭突在空中轉彎,向上
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擋,一只銀梭碰到手心,當即
運用內力,手心微縮,銀梭來勢已消,竟沒傷到皮肉。但另一只銀梭
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終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輕輕“啊”的一
聲呼叫。
趙半山見他受傷,劍招隨至,張召重舉劍一架。趙半山知他凝碧
劍是把利刃,不讓兩劍劍鋒相交,劍身微側,已與凝碧劍劍身貼在一
起,運用太極劍中“粘”字訣,竟把凝碧劍拉過數寸。張召重一驚:
“此人暗器厲害,劍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
他本想憑一身驚人藝業,把對方盡數打敗,哪知疊遇勁敵,若非
手中劍利,單是那道人便已難敵,眼下小腿又已受傷,不敢戀戰,四
下一望,只見眾侍衛和官兵東逃西竄,囚禁文泰來的大車也已被敵人
奪去,不由得著急,刷刷刷三劍,將趙半山逼退數步,拔出小腿上銀
梭,向他擲去。趙半山低頭一讓,他已直向大車沖了過去。
駱冰見張召重在趙半山諸般暗器的圍攻下手忙腳亂,只喜得手舞
足蹈。文泰來道:“十四弟呢?他傷勢重不重?”駱冰道:“十四弟
?他受了傷……”話未說完,張召重已向大車沖來。駱冰“啊喲”一
聲,雙刀吞吐,擋在車前。群雄見張召重奔近,紛紛圍攏。
周仲英斜刺里竄出,攔在當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這小
子竟敢到鐵膽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這筆帳咱們今日來算算!
”張召重見他白發飄動,精神矍鑠,聽他言語,知是西北武林的領袖
人物鐵膽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劍疾刺。周仲英大刀翻轉,刀背朝劍
身碰去。張召重劍走輕靈,劍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時划了一道
一寸多深的口子。
這時周綺、章進、徐天宏、常氏雙俠各挺兵刃,四面圍攻。張召
重見對方人多,凝碧劍“云橫秦嶺”,畫了個圈子。眾人怕他寶劍鋒
利,各自抽回兵器。張召重攻敵之弱,對准周綺竄去。周綺舉刀當頭
砍下,張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一擰,將雁翎刀奪了過
去。周仲英大驚,兩枚鐵膽向張召重后心打去。
就在此時,陳家洛三顆圍棋子已疾飛而至,分打他“神封”、“
關元”、“曲池”三穴。張召重心中一寒,心想黑暗之中,對方認穴
竟如此之准,忙揮劍砍飛棋子,只聽得風聲勁急,鐵膽飛近。
張召重聽聲辨器,轉身伸手,去接先打來的那枚鐵膽。哪知扑的
一聲,胸口已被鐵膽打中。原來周仲英靠鐵膽成名,另有一門獨到功
夫,先發的一枚勢緩,后發的一枚勢急,初看是一先一后,哪知后發
者先至,敵人正待躲閃先發鐵膽,后發者已在中途趕上,打人一個措
手不及。張召重出其不意,只覺得胸口劇痛,身子一搖,不敢呼吸,
放開周綺手腕,雙臂一振,將擋在前面的章進與徐天宏彈開,奔到車
前。
駱冰見他沖到,長刀下撩。張召重劍招奇快,當的一聲,削斷長
刀,乘勢縱上大車,拉住駱冰右臂。駱冰右臂被握,短刀難使,左拳
猛擊敵人面門。群雄大驚,奔上救援。張召重抓住駱冰后心,向常氏
雙俠、周仲英等摔來。常氏雙俠怕她受傷,雙雙伸手托住。
忽然張召重哼了一聲,原來后心受了文泰來的一掌,總算他武功
精湛,而文泰來又身受重傷,功力大減,饒是如此,還是眼前一陣發
黑,痛徹心肺。他不及轉身,左手反手把蓋在文泰來身上的棉被一掀
,擋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點文泰來“神藏穴”,一把將他拖到
車門口,喝道:“文泰來在這里,哪一個敢上來,我先將他斃了!”
凝碧劍寒光逼人,如一泓秋水,架在文泰來頸里。
駱冰哭叫:“大哥!”不顧一切要扑上去,被陸菲青一把拉住。
張召重說了這几句話,只覺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陸菲青踏上一步,說道:“張召重,你瞧我是誰?”張召重和他
闊別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陸菲青取其白龍劍,扳轉劍尖,和劍柄
圈成一個圓圈,手一放,錚的一聲,劍身又彈得筆直,微微晃動。
張召重哼了一聲,道:“啊,是陸師兄!你我划地絕交,早已恩
斷義絕,又來找我作甚?”陸菲青道:“你身已受傷,這里紅花會眾
英雄全體到場,還有鐵膽庄周老英雄出頭相助,你今日想逃脫性命,
這叫難上加難。你雖無情,我不能無義,念在當年恩師份上,我指點
你一條生路。”張召重又哼了一聲,不言不語。
忽然東邊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紅花
會群雄一聽,驚疑不定。張召重更是驚惶,心想:“紅花會當真神通
廣大,在西北也能調集大批人手。”
陸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爺,我請眾位英雄看我小老兒的
薄面,放一條路讓你回去,不過你得立一個誓。”張召重眼見強敵環
伺,今日有死無生,聽了陸菲青這番話,不由得心動,說道:“甚么
?”陸菲青道:“你立誓從此退出官場,不能再給韃子做鷹犬。”張
召重熱衷功名利祿,近年來宦途得意,扶搖直上,要他忽然棄官不做
,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個假誓,逃得性命,
可是失去了欽犯,皇上和福統領也必見罪,這樣我一生也就毀了。好
在他們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計算已定,喝道:“你們以
多勝少,姓張的雖敗,也不算丟臉。今日我要和文泰來同歸于盡,留
個身后之名。將來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們紅花會顏面往哪里擱去。
”楊成協大叫:“你甘心做韃子走狗,還不算丟臉,充你媽的臭字號
!”張召重無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來,擱在膝頭,挽住騾子□繩一
提,大車向前馳去。
群雄要待上前搶奪,怕他狗急跳牆,真個傷害文泰來性命,投鼠
忌器,好生為難。駱冰見丈夫受他挾制,不言不動,眼見大車又一步
步的遠去,不禁五內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爺,我們讓你走,也
不叫你發甚么誓啦。”張召重不理,趕著大車駛向清兵隊中。
眾侍衛和清兵逃竄了一陣,見敵人不再追殺,慢慢又聚集攏來。
瑞大林見張召重駛著大車過來,命兵丁預備弓箭接應,說道:“聽我
號令放箭。”這時遠處人馬奔馳之聲越來越近,紅花會和清兵雙方俱
各驚疑,怕對方來了援兵。
陳家洛高聲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沖散了鷹
爪!”衛春華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隊里殺去。陸菲青背后閃出一個少
年,說道:“我也去!”跟著沖去。陳家洛眉頭微微一皺,原來此人
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
那天陸菲青落后一步,傍晚與李沅芷見了面。這姑娘連日見到許
多爭斗凶殺,熱鬧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師父帶她同去參與劫救文
泰來。陸菲青拗她不過,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來。李沅芷聽得師父口
氣松動,樂得眉花眼笑,罰了一大串的咒,說:“要是我不聽師父的
話,教我出天花,生一臉大麻子,教我害癩痢,變成個丑禿子。”陸
菲青心想:“女孩子最愛美貌,她這樣立誓,比甚么‘死于刀劍之下
’等等還重得多。”于是一笑答應。李沅芷寫了封信留給母親,說這
般走法太過氣悶,所以單身先行上道,趕到杭州去會父親,明知日后
母親少不免有几個月羅唆,可是好戲當前,機緣難逢,也顧不得這許
多了。
師徒兩人趕上紅花會群雄之時,他們剛正得到訊息,張召重要從
赤套渡頭過河。一場夜戰,陸菲青總是不許李沅芷參加。她見群雄與
張召重惡斗,各人武功藝業,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
舌,眼見衛春華等去殺清兵,也不管自己父親做的是甚么官,女孩兒
家覺得有趣,就跟在后面殺了上去,心想:“這次我不問師父,教他
來不及阻擋。他既沒說話,我也就不算不聽他的話。”
陳家洛向眾人輕聲囑咐,大家點頭奉命。趙半山首先竄出,手一
揚,兩只袖箭釘入拖著大車的騾子雙眼。騾子長嘯一聲,人立起來。
章進奔進大車之后,奮起神力,拉住車轅,大車登時如釘住在地,再
不移動。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搶到大車左右,兩把飛抓向張召重抓去
。張召重揮劍擋開。楊成協大喝一聲,跳上大車來搶文泰來。張召重
劈面一拳,楊成協身子一側,用左肩接了他這一拳,雙手去抱文泰來
,同時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后鑽進,襲擊張召重背心。陳家洛對心硯道
:“上啊!”兩人“燕子穿云”,飛身縱上車頂,俯身下攻。
張召重一拳打在楊成協肩頭,見他竟若無其事的受了下來,心中
一怔,百忙中哪有余暇細想,見他去搶文泰來,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
,此時常氏兄弟兩把飛抓左右抓來,張召重單劍橫擋,一招“倒提金
鐘”,把楊成協一個肥大身軀扯下車來。火手判官眼觀六路,耳聽八
方,前敵甫卻,只聽得頭頂后心齊有敵人襲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
住一把芙蓉金針,微微側身,向車頂和車后敵人射出。
陳家洛見他揮手,知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擋,叮叮數聲,
金針跌落在地,右手一掌在心硯肩上一推,將他推下車頂,饒是手法
奇快,只聽得心硯“啊喲”連叫,知已中了暗器,忙跳下去救。那邊
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后進攻,金針擲來,無塵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
如一枝箭般從大車里向后直射出去。他這一下去得比金針更快更遠,
金針竟追他不上。徐天宏可沒這手功夫,只得掀起車中棉被一擋,左
肩露出了空隙,只覺得一陣酸麻,跌下車來。
章進搶過扶起,忙問:“七哥,怎么了?”語聲未畢,忽然背上
劇痛,竟是中了一箭,一個踉蹌,只聽得陳家洛大呼:“眾位哥哥,
大家聚攏來。”這時背后箭如飛蝗密雨般射來,章進左手搭在無塵肩
上,右手揮動狼牙棒不住撥打來箭。無塵道:“十弟,別動!沉住氣
。”按住他血脈來路,輕輕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創
。
只看東面大隊清兵,黑壓壓的一片正自涌將過來,千軍萬馬,聲
勢驚人。群雄逐漸聚集,衛春華等也已退轉。陳家洛道:“哪兩位哥
哥前去沖殺一陣?”無塵與衛春華應聲而出。陳家洛道:“大家趕緊
分散,退到那邊土丘之后。”眾人應了。陳家洛道:“三哥、五哥、
六哥!咱們再來。”四人分頭攻向大車。衛春華手挺雙鉤,冒著箭雨
,殺奔清兵陣前。無塵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箭,以箭撥箭,跟
在衛春華后面。兩人轉眼沒入陣中。無塵奪了一柄箭,四下沖殺。清
兵勢大,這兩人哪里阻擋得住?不一刻,先頭馬軍已奔到群雄跟前。
張召重見援兵到達,大喜過望,這時他呼吸緊迫,知道自己傷勢
不輕,忽見陳家洛等又攻上車來,不敢抵抗,舉起文泰來身子團團揮
舞。舞得几舞,數十騎馬軍已舉起馬刀向陳家洛等砍來。陳家洛眼見
如要硬奪文泰來,勢必傷了他性命,當下一聲□哨,與趙半山、常氏
雙俠沖向土丘。
四人奔到,見眾人已聚,一點人數,無塵、衛春華殺入敵陣未回
,此外還不見徐天宏、周綺、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陳家洛
忙問:“見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們么?”章進躺在地下,抬頭道:“
七哥受了傷,還沒回來嗎?我去找。”站起身來,挺了狼牙棒就要沖
出去,他背上箭創甚重,搖搖晃晃,立足不定。石雙英道:“十哥你
別動,我去。”蔣四根道:“我也去。”陳家洛道:“十三弟,你與
四嫂沖到河邊,備好筏子。”蔣四根和駱冰應了。駱冰傷心過度,心
中空曠曠地,隨著蔣四根去了。
石雙英手持單刀,飛身上馬,繞過土丘。這時清兵大隊已漫山遍
野而來,他騎上高地,縱目遠望,不見徐天宏等人,只得沖入敵陣,
到處亂找。
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兩人奔到。陳家洛忙問:“見到周姑娘嗎
?”周仲英焦急異常,不住搖頭。陸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
我去找。”安健剛道:“我跟你去。”
陳家洛道:“這里亂箭很多,大家撿起來,我去奪几張弓。”說
罷上馬,沖入清兵弓箭隊,繩索揮去,已將兩名弓箭手擊倒,繩索倒
卷回來,把跌在地上的兩張弓卷起。清兵大喊大叫,四五柄槍攢刺過
來。陳家洛舞動繩索,清兵刀槍紛紛脫手,不一會已搶得八張弓在手
,撥轉馬頭,正要是走,忽然清兵兩邊散開,人□堂里沖出几騎馬來
。當先一人正是無塵道人,后面安健剛拖著衛春華的雙手。陳家洛見
衛春華滿身血污,大驚之下,當即迎上前去斷后。清兵見這几人凶狠
異常,不敢攔阻,讓他們退到了土丘之后。
陳家洛將奪來的弓交給趙半山,忙來看衛春華,無塵道:“九弟
殺脫了力,有點神智胡涂了。不礙事。”衛春華仍在大叫大嚷:“把
狗官兵殺盡了。”陳家洛道:“見到七哥和十二郎嗎?”無塵道:“
我去找。”陳家洛道:“還有周姑娘和陸老前輩的徒弟。”
無塵應了,上馬提劍,沖入清兵隊中。一名千總躍馬提槍沖來,
無塵讓過來槍,一劍刺入他的心窩。那千總登時倒撞下馬。他手下的
兵卒發一聲喊,四散奔走。無塵盡揀人多處殺將過去,劍鋒到處,清
兵紛紛落馬。他沖了一段路,忽見一群官兵圍著吶喊,人堆里發出金
鐵交并之聲,雙腿一夾,縱馬直奔過去。石雙英挺著單刀,力戰三員
武將,四下清兵又東刺一槍,西砍一刀,正自抵敵不住,忽見無塵到
來,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嗎?”無塵道:“你向前沖,別
管后面。”石雙英依言單刀向前猛砍,縱馬向前,只聽得身后連續三
聲慘叫,接著清兵齊聲驚呼,不約而同的退了開去。石雙英回頭一望
,見三員武將都已殺死在地,他和這三員武將打了半天,知他們武功
精熟,均非泛泛之輩,豈知一轉身間全被無塵料理了,對這位二哥不
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無下落。這時清軍一名把總領了數十
名兵卒沖將過來。趙半山、常氏雙俠、孟健雄等彎弓搭箭,一箭一個
,將當頭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遠處吆喝,不敢
再行逼近。
陳家洛把坐騎牽上土丘,對安健剛道:“安大哥,請你給我照料
一下,防備流矢。”安健剛應了,站在馬旁。陳家洛縱身跳上馬背,
站在鞍上□望,只見清兵大隊浩浩蕩蕩的向西而去。忽然號角聲喧,
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一隊清兵個個手執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風飄
拂。陳家洛凝神望去,見大纛上寫著“定邊將軍兆”几個大字。這隊
清兵都騎著高頭大馬,手執長矛大戟,行走時發出鏗鏘之聲,看來兵
將都身披鐵甲。
無塵心中焦躁,說道:“我再去尋七弟他們。”常赫志道:“道
長你休息一下,讓我們兄弟去……”他話未說完,無塵早已沖了出去
。他雙腿夾在坐騎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揮劍替馬匹開路,清兵“
啊!”“唷!”聲中,無塵馬不停蹄,在大隊人馬中兜了個圈子,殺
了十余人,又再繞回,四下找尋,全不見徐天宏等的蹤跡。
群雄俱各擔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亂軍之中,只是心中疑慮,不敢出
口。忽然間遠處塵頭大起,當先一騎飛奔而來,奔到相近,看出是蔣
四根,只聽他高聲大叫:“快退,快退,鐵甲軍沖過來了。”陳家洛
道:“大家上馬,沖到河邊。”群雄齊聲答應。周仲英心懸愛女,可
是千軍萬馬之中卻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剛、石雙英分別把衛春華
、章進等傷者扶起,一匹馬上騎了兩人。各人剛上得馬,火光里鐵甲
軍已然沖到。常氏雙俠見清兵來勢凶惡,領著眾人繞向右邊。常赫志
道:“鐵甲軍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們索性沖進龜兒子隊里。”常
伯志道:“是。”兩人當先馳入清兵隊中,群雄緊跟在后。常氏雙俠
嫌飛抓沖殺不便,藏入懷里,一個奪了柄大刀,一個搶了枝長矛,刀
砍矛挑,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向黃河邊上。鐵甲軍見他們沖入人群,
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傷了自己人,只是隨后趕來。一時黃河邊人
馬踐踏,亂成一團。
群雄互相不敢遠離,混亂中奔到了河岸。蔣四根把鐵槳往背上一
背,扑通一聲,先跳下河去接筏。駱冰撐著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進
等傷者下筏。陳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長、三哥、周老英雄
,咱們四人殿……”話未說畢,神臂弓強弩已到。無塵叫道:“沖啊
!”四人反身沖殺。
無塵一劍向當頭一名鐵甲軍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進
去。原來這劍殺人太多,刃口已經卷了。那鐵甲軍長槍刺來,無塵拋
去長劍,舉臂一格,將那槍震得飛上半天。周仲英金刀起處,將數名
清兵砍下馬來。趙半山拈起一枚銅錢,對准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穴
”打去,只聽得當的一聲,那清兵竟是若無其事的沖到跟前。原來鐵
甲軍全身鐵甲,身上不受暗器。這時無塵已搶得一枝鐵槍,向那清兵
的臉上直搠進去。趙半山錢鏢疾發,連珠般往敵軍眼珠射去,饒是黑
夜中辨認不清,還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挖。
這時除陳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鐵甲軍訓練有素,雖見對方凶狠,仍鼓勇沖來。陳家洛見一名將
官騎在馬上,舉起馬刀指揮,一個“燕子三抄水”,已縱到他跟前。
那將官忙舉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那刀已到了敵人手中
,同時身子一麻,已被敵人拉下馬來,挾住奔向河岸。清兵見主將被
擒,忙來爭奪,但已不敢放箭。陳家洛揪住那將官的辮子,在清兵喊
叫聲中奔向水邊,與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縱到了筏上。蔣四根、
駱冰雙槳搖動,將筏子划向河心。
黃河正自大漲,水勢洶涌,兩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飛般流去。眼
見鐵甲軍人馬愈來愈小,再過一會,惟見遠處火光閃動,水聲轟隆,
大軍人馬的喧嘩聲卻漸漸聽不到了。
群雄定下心來,照料傷者。衛春華神智漸清,身上倒沒受傷。趙
半山是暗器能手,醫治箭創素所擅長,于是替楊成協和章進裹了傷口
。章進傷勢較重,但也無大礙。心硯中了數枚金針,痛得叫個不停,
原來張召重手勁特重,金針入肉著骨。趙半山從藥囊中取出一塊吸鐵
石,將金針一枚一枚的吸出。再替他敷藥裹傷。駱冰掌住了舵,一言
不發。這一仗文泰來沒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周綺、陸菲青師徒四
人,余魚同也不知落在何方。
陳家洛道:“咱們只道張召重已如瓮中之鱉,再也難逃,哪知清
兵大隊恰會在此時經過。早知如此,咱們合力齊上,先料理了這奸賊
,或者把文四哥奪回來,豈不是好?”說罷恨恨不已,眾人心情沮喪
,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點醒了那清軍將官的穴道,問道:“你們大軍連夜趕路,
搗甚么鬼?”那將官昏昏沉沉,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成協劈臉一拳,
喝道:“你說不說?”那將官捧住腮幫子,連道:“我說……我說…
…說甚么?”陳家洛道:“你們大軍干么連夜趕路?”
那將官道:“定邊將軍兆惠將軍奉了聖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
怕耽擱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訊息,有了防備,所以連日連夜的行軍
。”
陳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們干么?”那將官道:“
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家洛道:“你們要去回疆,怎么又
來管我們的閑事?”那將官道:“兆大將軍得報有小股土匪騷擾,命
小將領兵打發,大軍卻沒停下來……”他話未說完,楊成協又是一拳
,喝道:“你他媽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將官道:“是,是!小將說
錯了!”
陳家洛沉吟了半晌,將兆惠將軍的人數、行軍路線、糧道等問個
仔細,那將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隱瞞。陳家洛高聲叫道:“
筏子──靠──岸。”駱冰和蔣四根將筏子靠到黃河邊上,眾人登岸
。這時似乎水勢更大了,轟轟之聲,震耳欲聾。
陳家洛命楊成協將那將官帶開,對常氏雙俠道:“五哥、六哥,
你們兩位趕回頭,查看四哥、七哥、周姑娘、陸老英雄師徒下落。只
盼他們沒甚么三長兩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
。咱們在前接應,設法打救。”常氏雙俠應了,往西而去。
陳家洛向石雙英道:“十二哥,我想請你辦一件事。”石雙英道
:“請總舵主吩咐。”陳家洛從心硯背上包裹中取筆硯紙墨,在月光
下寫了一封信,說道:“這封信請你送到回部木卓倫老英雄處。他們
跟咱們雖只一面之緣,但肝膽相照,說得上一見如故。朋友有難,咱
們不能袖手。四嫂,你這匹白馬借給十二郎一趟。”原來眾人在混亂
中都把馬匹丟了,只有駱冰念念不忘要將白馬送給丈夫,一直將馬留
在筏上。石雙英騎上白馬,絕塵而去。馬行神速,預計一日內就可趕
過大軍,使木卓倫聞警后可預有准備。
安排已畢,陳家洛命蔣四根將那將官反剪縛住,拋在筏子里順水
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運氣了。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0 PM
第六回: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振飢民
周綺在亂軍之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隨手砍翻了
几名,只見兵卒愈來愈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
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
足不知在甚麼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她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
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暈了過去。幸而天黑,
清兵并未發現。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著臉
上一陣清涼,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周綺睜開眼來,只見滿天烏云,
大雨傾盆而下,「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
。周綺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
來,原來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麼你在這裏?」周綺在亂軍中殺了半
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
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饒是俏李逵心膽豪粗,不讓須眉,
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嘴唇忍住,說道:「我爹爹呢?」徐天
宏忽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道:「有官兵。」周綺忙即伏低,兩人慢
慢爬到一個上堆后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
,一面大聲咒罵。
過了一會,尸體草草埋畢,一名把總高聲吆喝:「張得標、王升
,四邊瞧瞧,還有尸首沒有?」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
見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還有兩具。」
周綺聽得把自己當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徐天
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聲道:「等他們過來。」兩名清兵拿了鐵鍬走
來,周徐二人一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
刀,深入肚腹。兩兵一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
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煩。口
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徐天宏低聲道:「別作聲,我
奪他的馬。」那把總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地,大吃一驚,正待叫
人,徐天宏一個箭步,已竄了上去,揮刀斜劈。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
,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來。徐天宏挽住馬韁,叫道:
「快上馬!」周綺一躍上馬,徐天宏放開腳步,跟在馬后。
眾清兵發見敵蹤,大聲吶喊,各舉兵刃追來。徐天宏奔不得几十
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
。周綺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頭,奔到他身旁,
俯身伸手,將他提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
眾清兵叫了一陣,哪裏追趕得上?
周綺見清兵相離已遠,將刀插在腰裏,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緊
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麼是好,只得將他
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跑
了一會,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
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一處隙地,見
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
坐下休息,讓馬吃草。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
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余,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
哭,眼淚一點一點滴在徐天宏臉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會,神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
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扑扑扑的滴在自
己臉上。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聲 「啊喲」。
周綺見他醒轉,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
,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怪他
道:「你怎麼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徐天宏「嗯」了一聲,掙
扎著要爬起。周綺道:「算了,就躺在這兒吧。咱們怎麼辦呀?你是
諸葛亮,爹爹說你鬼心眼兒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厲害
,甚麼也不能想。姑娘,請你給我瞧瞧。」周綺道:「我不高興瞧。
」口中這麼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一會,說道:「好端端的,
沒有甚麼,又沒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將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
,斜眼細看,說道:「這裏中了三枚金針,打進肉裏去了。」金針雖
細,卻是深射著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綺道:「怎
麼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吧?」徐天宏道:「這不成。昨晚這
一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直是自
投羅網。這本要用吸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裏找去?勞你的駕,
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
周綺半夜惡鬥,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
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動手吧……等
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條布條,交給周綺,問道:「身邊有火折子
麼?」周綺一摸囊中,道:「有的,干麼呀?」徐天宏道:「請你撿
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口,再用布條縛住
。」
周綺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
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周綺氣道:「我是笨丫頭,你自己來
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周綺道:「哼,你
也會知錯?」右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她手指突然
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只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
。
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雖是武諸葛,可不明白了,問道:「
你怕麼?」周綺嗔道:「我怕甚麼?你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別瞧
。」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周綺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裏
,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徐天宏咬緊牙齒,一聲不響,滿頭都是
黃豆般大的汗珠。周綺將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
住,力貫雙指一提,便拔了出來。
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可惜這枚針沒針鼻,不
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周綺道:「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
媽教我學,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罵我
,我說:『媽,我不成,你給教教。』你猜她怎麼說?」徐天宏道:
「她說:『拿來,我教你。』」周綺道:「哼,她說:『我沒空。』
后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
之間又拔了一枚針出來。
周綺笑道:「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磨著要她教。
媽給我纏不過,她說:『你再胡鬧,告訴爹打你。』她又說:『你不
會針線哪,哼,將來瞧你……』」說到這裏突然止住,原來她媽當時
說:「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問道:「將來瞧你怎麼啊
?」周綺道:「別羅唆,我不愛說了。」
口中說話,手裏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用草灰按住創口
,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
不禁暗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
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叫媽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陣難受。
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你躺在這裏別動, 我去找點水喝。」
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大雨甫歇,
溪中之水流勢湍急,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淨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
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發蓬松,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
漬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教他看
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淨了臉,十指權當梳子,將頭發梳好編了
辮子,在溪裏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
頗為躊躇,靈機一動,從背上包裏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裏洗干淨了
,浸得濕透,這才回去。
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強行忍住,此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她回
轉,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綺見他臉上雖然裝得并不在乎,實在一定很
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將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
口裏,輕輕問道:「痛得厲害麼?」
徐天宏一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見,哪
知自己受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惟一對頭護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
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周綺軟語慰問,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 (『厭』將猒改斯)
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几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心中感動,
望著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周綺見他發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問:「怎麼,你怎麼啦
?」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謝你。」周綺道:「哼,
我也不要你謝。」徐天宏道:「咱們在這裏不是辦法。可也別上市鎮
,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周綺道:「我叫你哥
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那麼就叫我叔叔。」周綺
道:「呸,你像嗎?就叫你哥哥好啦。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
的時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們對人說,在路上
遇到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去啦,還把咱們打了一頓。」兩人商量好
了說話,周綺將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騎馬,我腳上沒傷,走路不礙。」周綺道:「爽
爽快快的騎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
馬。兩人出得樹林,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一個
多時辰,又飢又累,好容易才望見一縷炊煙,走近時見是一間土屋。
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一個老婦,見兩人裝束
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將剛才編的話說 了,向她討些吃的。
那老婦嘆了一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貴姓?」
徐天宏道:「姓周。」周綺望了他一眼,卻不說話。那老婦把他們迎
進去,拿出几個麥餅來。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
十分香甜。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一扁擔把
狗打死,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財主家的,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
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一時想不開,丈
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邊說邊淌眼
淚。
周綺一聽大怒,問那財主叫甚麼,住在哪裏。老婆婆說:「這殺
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裏砒霜。他住
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周綺問道:「甚麼鎮?怎樣走法
。」老婆婆道:「那個鎮啊,這裏往北走五裏路,過了坡,上大路,
向東再走二十裏,那就是了,叫文光鎮。」周綺霍地站起,抄起單刀
,對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裏休息。」徐天
宏見她神情,知她要去殺那糖裏砒霜,說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
好。」周綺一楞,明白了他意思,點點頭,坐了下來。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你這裏過
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窮人家沒甚麼吃的,客官莫怪。
」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們,那是感激不盡。我妹子全身都濕
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一套給她換換。」老婆婆道:「我媳婦留
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對付著穿穿,怕還合身。」周綺去
換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 房裏的炕上睡著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綺在他額角一摸,燒得
燙手,想是傷口化膿。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凶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
怎麼辦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
刀在地上亂剁,剁了一會,伏在炕上哭了起來。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
是害怕,也不敢來勸。周綺哭了一會,問道:「鎮上有大夫嗎?」老
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
,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我兒子傷重,老婆子和媳婦
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也不肯來瞧……」周綺不等她說完,抹了
抹眼淚,便道:「我這就去請。我……哥哥在這裏,你瞧著他些。」
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周綺不再理她,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
上,天已入夜,經過一家小酒店,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不由得酒癮
大起,心道:「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酒嘛,將來還怕沒得喝
麼?」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厭』將猒改斯),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
住處,徑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門,才有個家人出來,大剌剌地問:「天都
黑了,砰(左『口』右『彭』)山響的打門干麼?報喪嗎?」周綺一
聽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不便馬上發作,忍氣道:「來請曹大夫
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
周綺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他
在不在家?」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真的……真的不在家。
「周綺道:「到哪裏去啦?快說。「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裏去了
。」周綺將刀在他臉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麼東西?在哪裏?
」那家人道:「小玫瑰是個人。」周綺道:「胡說!哪有好端端的人
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個
婊子。」周綺怒道:「婊子是壞人,到她家裏去干麼?」那家人心想
這姑娘強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竅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語了
。周綺怒道:「我問你。怎麼不說話?」那家人道:「她是我們老爺
的相好。」周綺才恍然大悟,呸了一聲道:「快領我去,別再羅唆啦
!」那家人心想:「我几時羅唆過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
刀子架在頸裏,不敢不依。
兩人來到一家小戶人家門口,那家人道:「這就是了。」周綺道
:」你打門,叫大夫出來。」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鴇婆出來開門。
那家人道:「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我說老爺沒空,她不信,把我逼
著來啦。」那鴇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聲把門關了。
周綺站在后面,搶上攔阻已然不及,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裏
面聲息全無,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喝道:「快滾,別
在姑娘眼前惹氣。」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口裏嘮嘮叨叨的爬起
來走了。
周綺待他走遠,縱身跳進院子,見一間房子紙窗中透出燈光,輕
輕走過去伏下身來,只聽得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心中一喜,怕的
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濕
破窗紙,附眼一張,見房裏兩個男子躺在一張睡榻上說話。一個身材
粗壯,另一個是瘦長條子,一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捶腿。
周綺正想喝問:「哪一個是曹司朋,快出來!」只見那壯漢把手
一揮。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來,笑道:「哥兒倆又要商量甚麼害人
的花樣啦,給兒孫積積德吧,回頭別生個沒屁眼的小子。」那壯漢笑
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著走了出來,把門帶上,轉到內堂
去了。周綺心想:「敢情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臉。不過她話還
說得在理。」
只見那壯漢拿了四只元寶出來,放在桌上,說道:「曹老哥,這
裏是二百兩銀子,咱們是老交易,老價錢。」那瘦子道:「唐六爺,
這几天大軍過境,你六爺供應軍糧,又要大大發一筆財啦。」周綺一
聽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裏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費一番
手腳,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頭,原來此人還幫害人的大軍
辦事。
那壯漢道:「那些泥腿子刁鑽得很,你道他們肯乖乖的繳糧出來
麼?這几天我東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這兩包藥你
拿回去,有的你樂的啦。這包紅紙包的給那娘兒吃,不上一頓飯功夫
,她就人事不知,你愛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這可用不著兄弟教了吧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瘦子又道:「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你只說給他醫傷,吃
后不久,他就傷口流血而死。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誰也疑心不到你
身上。你說兄弟這著棋怎麼樣?」那壯漢連說:「高明,高明。」那
瘦子道:「六爺,你人財兩得,酬勞兄弟二百兩銀子,似乎少一點吧
?」那壯漢道:「曹老哥,咱們自己哥兒,明人不說暗話,那雌兒相
貌的確標致。她穿了男裝,我已經按捺不住啦,后來瞧出來她是女子
扮的,嘿嘿,送到嘴邊的肥肉不食,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
陰功麼?那個男的,真的沒多少油水,只是他們兩人一路,我要了那
雌兒,總不能讓那男的再活著。」那瘦子道:「你不是說他有一枝金
子打的笛子?單是這枝笛子,也總有几斤重吧?」那壯漢道:「好啦
,好啦,我再添你五十兩。」又拿出一只元寶來。
周綺越聽越怒,一腳踢開房門,直搶進去。那壯漢叫聲「啊喲」
,飛腳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綺單刀翻處,順手將他右腳剁了下來,跟
著一刀,刺進心窩。
那瘦子在一旁嚇得呆了,全身發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周綺
拔出刀來,在死尸上拭干血漬,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
就是曹司朋麼?」那瘦子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求……姑娘
………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綺道:「誰要你的性命?起來。
」曹司朋顫巍巍的站起,雙膝發軟,站立不穩,又要跪下。周綺將桌
上五只元寶和兩包藥都放在懷裏,說道: 「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門,開了大門。鴇婆聽見聲
音,在裏面問:「誰呀?」曹司朋不敢做聲。周綺叫他去牽了自己坐
騎,兩人上馬馳出鎮去。
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喝道:「你只要叫一聲,我就剁你的狗
頭。」曹司朋連說:「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剁?我偏偏
剁給你看。」說著拔出刀來。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
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綺一笑,還刀入鞘,心道:「我還真
不敢剁你的狗頭呢,否則誰來給他治病?」
不到一個時辰,兩人已來到那老婦家。周綺走到徐天宏炕前,見
他昏昏沉沉的,燭光下但見滿臉通紅,想是燒得厲害。周綺一把將曹
司朋揪過,說道:「我這位……哥哥受了傷,你快給 他醫好。」
曹司朋一聽是叫他治病,這才放下了几分驚疑憂急之心,瞧了徐
天宏的臉色,診了脈,將他肩上的布條解下,看了傷口,搖了几下頭
,說道:「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虛火上沖……」周綺道:「誰跟你
說這一套,你快給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離開。」曹司朋道:「我
去鎮上拿藥,沒藥也是枉然。」
這時徐天宏寧定了些,聽著他二人說話。周綺道:「哼,你當我
是三歲小孩子?你開藥方,我去贖藥。」曹司朋無可奈何,道:「那
麼請姑娘拿紙筆來,我來開方。」
可是在這貧家山野之居,哪裏來紙筆?周綺皺起了眉頭,無計可
施。曹司朋頗為得意,說道:「這位爺的病耽擱不起,還是讓我回鎮
取藥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條細柴燒成炭,寫在粗紙上
就行了,再不然寫在木板上也成。」周綺喜道:「究竟還是你花頭多
。」依言燒了一條炭,老婆婆找出一張拜菩薩的黃表紙來。曹司朋只
得開了方子。
周綺等他寫完,找了條草繩將他雙手反剪縛住,雙腳也捆住了,
放在炕邊,再將徐天宏的單刀放在他枕邊,對老婆婆道:「我到鎮上
贖藥,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 砍死再說。」
周綺又騎馬到了鎮上,找到藥材店,叫開門配了十多帖藥,總共
是一兩三錢銀子,一摸囊中,適才取來的五只元寶留在老婆婆家裏桌
上,匆忙之中沒帶出來,說道:「賒一賒,回來給錢。」店伙大急,
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錢短缺……」
周綺怒道:「這藥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將來你也生這病,我拿來還
你。」店伙道:「這是醫治刀傷的藥,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
周綺怒道:「你不會給刀砍傷?哼,說這樣的滿話!」刷的一聲,拔
出單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傷?」店伙見了明晃晃
的鋼刀,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隨即鑽入了柜台之下。
周綺是富家小姐,與駱冰不同,今日強賒硬借,卻是生平第一次
,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取藥上馬,天色漸亮,見街上鄉勇來往巡查,
想是糖裏砒霜被殺之事已經發覺。她縮在街角,待巡查隊過去,才放
馬奔馳,回到老婦家時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藥煎好,盛在一
只粗碗裏,拿到徐天宏炕邊,推醒他 喝藥。
徐天宏見她滿臉汗水煤灰,頭發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
家,從未做過這些燒火煮湯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來把碗接過
,心念一動,將藥碗遞到曹司朋口邊,說道:「你喝兩口。」曹司朋
稍一遲疑,周綺已明白徐天宏之意,連說:「對對,要他先喝,你不
知道這人可有多壞。」曹司朋只得張嘴喝了兩口。徐天宏道:「妹子
,你歇歇吧,這藥過一會再喝。」周綺道:「干麼?」徐天宏道:「
瞧他死不死。」周綺道:「對啦,要是他死了,這藥就不能喝。」將
油燈放在曹司朋臉旁,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著他,看他到
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醫生有割股之心,哪會害人?」周綺怒道:「
你和糖裏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謀人家的金笛子,都
給我聽見啦。還說得嘴硬?」徐天宏一聽金笛子,忙問原因。周綺將
聽到的話說了一遍,并說已將那糖裏砒霜殺了。她說到這裏,忙出去
告訴老婆婆,說已替他兒子媳婦報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淚鼻涕,又哭
又謝,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綺回進來,問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樣一個
人?女扮男裝的又是誰?」周綺拔出單刀,在一旁威嚇:「你不說個
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極,說道:「小……小人照說就是……昨天唐六爺
來找我,說他家裏有兩個人來借宿,一個身受重傷,另一個是美貌少
年。他本來不肯收留,但見這少年標致得出奇,就留他們住了一宿,
后來聽這少年說話細聲細氣,舉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
同住一房,所以斷定是女扮男裝的。」周綺道:「于是他就來向你買
藥了?」曹司朋道:「小人該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麼樣子
?」曹司朋道:「唐六爺叫我去瞧過,他大約二十三四歲,文士打扮
,身上受了七八處刀傷棍傷。」徐天宏道:「傷得厲害嗎?」曹司朋
道:「傷是很重,不過都是外傷,也不是傷在致命之處。」
徐天宏見再問不出甚麼道理來,伸手端藥要喝,手上無力,不住
顫抖,將藥潑了些出來。周綺看不過眼,將藥碗接過,放在他嘴邊。
徐天宏就著她手裏喝了,道:「多謝。」曹司朋瞧在眼裏:心想:「
這兩個男女強盜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說 『多謝』的?」
徐天宏喝了藥后,睡了一覺,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
這曹司朋人品雖壞,醫道卻頗高明,居然藥到病除。再過一天,徐天
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來。
又過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強騎馬上路,對周綺道:「那拿
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麼會投在惡霸家裏。那惡霸雖已被你殺
死,想無人礙,但我總不放心,今夜咱們去探一探。你瞧怎樣?」周
綺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來過的,你也見
過,就是我們總舵主派他第一個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綺道:「
喂。早知是他,將他接到這來,和你一起養傷,倒也很好。」徐天宏
笑了笑。過了一會,沉吟道:「那女扮男裝的卻又是誰?」
到得傍晚,周綺將兩只元寶送給老婆婆,她千恩萬謝的收了。周
綺將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將他一只右耳割了下來,喝道:「
你把我哥哥醫好,才饒你一條狗命,以后再見到你為非作歹,嘿嘿,
那糖裏砒霜就是榜樣。我一刀刺進你心窩子裏。」曹司朋按住創口,
連說:「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
,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們過三個月
還要回來,那時再來拜訪曹大夫。」曹司朋又說:「不敢,不敢!不
……不是英雄不敢拜訪,是……是小的不敢當,不敢當。」
周綺道:「你騎他的馬,咱們走吧。」兩人上馬往文光鎮奔去。
周綺問道:「你說咱們過三個月再回來,干麼呀?」徐天宏道:「我
騙騙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為難。」周綺點點頭,行了一段
路,說道:「你對人干麼這樣狡猾?我不喜歡。」
徐天宏一時答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
心險惡。對待朋友,當然處處以仁義為先,但對付小人,你要是真心
待他,那就吃虧上當了。」周綺道:「我爹爹說寧可自己吃虧,決不
能欺負別人。」徐天宏道:「這就是你爹爹的過人之處,所以江湖上
提到鐵膽庄周老爺子,不論是白道黑道、官府綠林,無人不說他是位
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欽佩。」周綺道:「你干麼不學
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天性仁厚,像我這種刁鑽古怪的人
怕學不上。」周綺道:「我就最討厭你這刁鑽古怪的脾氣。我爹爹說
,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 然會好好待你。」
徐天宏心中感動,一時無話可說。周綺道:「怎麼?你又不高興
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
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綺哈哈大笑,道:「也不揀好的學,卻
去學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麼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還
是像狗一樣的大夫?」周綺格格而笑,道:「是治狗 的大夫。」
兩人一路談笑,頗不寂寞。經過這一次患難,徐天宏對她自是衷
心感激,而周綺也怕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讓,反而處處謙退一步。
周綺道:「以前我只道你壞到骨子裏去了,哪知……」徐天宏道:「
哪知怎樣?」周綺道:「我瞧你從前使壞,是故意做出來的。你干麼
老是存心慪我呀?我這人教你瞧著生氣,是不?」徐天宏道:「一個
人是好是壞,初相識常常看錯。我當初哪知姑娘是這樣一副好心腸。
」周綺笑道:「你那時以為我又驕傲又小氣,是不是?」徐天宏笑了
笑不答。
兩人等天黑了才進文光鎮,找到糖裏砒霜的宅第,翻進牆去探看
。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嚇,問他余魚同的蹤跡。
那更夫說唐六爺那天在小玫瑰家裏被曹司朋大夫殺死,家裏亂成
一團,借宿的兩人一早就走了。周綺道:「咱們追上他們 去。」
不一日過了皋蘭,再走兩日,徐天宏在路上發現了陳家洛留下的
標記,知道大伙要在開封會齊,忙對周綺說了。周綺聽說眾人無恙,
大喜不已,她一直記挂著爹爹,此時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個痛快
。這時徐天宏肩上創傷已經收口,身子也已復原。兩人沿路閑談,徐
天宏說些江湖上的軼聞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規矩,詳加解釋。她
聽得津津有味,說道:「你早跟我說這些不好麼?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
這一日來到潼關,兩人要找客店,一打聽是悅來老店最好,到得
客店一問,上房只剩下一間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錢塞給店小二,要他
想法子多找一間。店小二十分為難,張羅了半天,回來說:「別的店
房確實住滿了。這位爺和這位姑娘不知是甚麼稱呼?」徐天宏道:「
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親兄妹,住一間房也不打緊啊!」
周綺怒道:「要你多羅唆……」話未說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
嘴一努,說道:「好,一間就一間。」周綺一路跟他行來,見他對待
自己彬彬有禮,確是個志誠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
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 悶聲不響。
到得房間,徐天宏立即把門帶上,周綺滿臉通紅,便要發話,徐
天宏忙打手勢,叫她不可作聲,輕聲道:「剛才見到鎮遠鏢局那壞蛋
麼?」周綺驚道:「甚麼?帶了人來捉文四爺、害死我弟弟的那個東
西?」徐天宏道:「剛才我瞥見一眼,認不真,我怕他瞧見咱們,所
以趕緊進屋,待會去探一探。」
店小二進來泡茶,問要甚麼吃的,徐天宏囑咐后,說道:「北京
鎮遠鏢局的几位達官爺也住在這裏,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
他們路過潼關,總是照顧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說道:「這童兆和是元凶首惡,咱們今晚
先干掉他,好給你弟弟及四哥報仇。」周綺想到弟弟慘死,鐵膽庄被
燒,氣往上沖,不是徐天宏極力勸阻,早已拔刀闖了出去。徐天宏道
:「你躺一會兒,養一下神。到半夜裏再動手不遲。」說著坐在桌邊
,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綺瞧上一眼。周綺只得沉住氣,斜倚炕上休息
,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實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單刀,說道:「走吧
。」徐天宏低聲道:「他們人多,怕有好手。咱們先探一探,想法子
把那小子引出來,單獨對付他。」周綺點點頭。兩人在院子中張望,
見東邊一間上房中透出燈光,徐天宏一打手勢,兩人躡足過去,周綺
在窗上找到一條隙縫,附眼往 裏窺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風,見她忽然站起,右腿飛起往
窗上踢去,不由得一驚,忙閃身擋在她面前,周綺一腳踢出,剛剛踢
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縮轉,這一踢勢道過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
數步。徐天宏跟著縱到,低聲問:「怎麼?」周綺道:「快動手。我
媽媽在裏面,給他們綁住了。」徐天宏大驚,忙道:「快回房商量。
」
回到房中,周綺氣急敗壞的道:「還商量甚麼?我媽媽給這些小
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氣,我包你救她出來。房裏有多少
人?」周綺道:「大約有六七個。」徐天宏側頭沉吟。周綺道:「怕
甚麼?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
,又要救你媽媽,又要殺那小子,這兩件事總要同時辦到才好。」周
綺道:「先救媽媽。那小子殺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時,門外一陣腳步聲經過,徐天宏忙搖手示意,只聽得有
人走過門口,口中嘮嘮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還
喝甚麼燒刀子?他媽的,菩薩保佑教這班保鏢在半路上遇到強人,將
鏢銀搶個精光!」徐天宏一聽,知是店小二,保鏢的半夜裏要他送酒
,因此滿肚子不高興,靈機一動,對周綺道:「那曹司朋有兩包藥給
你拿來啦,是嗎?有一包他說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給我。」周綺不明
他用意,還是拿了出來,問道:「干麼?」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
,開窗跳出,周綺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過道,悄聲道:「伏下,別動。」周綺滿腹狐疑,不
知他搗甚麼鬼,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正待要問,忽見火光閃動,店
小二拿了燭台、托了一只盤子過來。徐天宏在地下撿了一塊小石子擲
出,扑的一聲,蠟燭打滅。店小二吃了一驚,罵道:「真是見了鬼,
好端端的又沒風,蠟燭也會熄。」放下盤子,轉身去點火。徐天宏等
他轉了彎,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閃,看清盤中有兩把酒壺,將那包藥
分成兩份,在兩把壺中各倒了一份,對周綺道:「到他們屋外去。」
兩人繞到鏢師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縫裏望去,果見一個中年婦
人雙手被縛在背后,坐在地上。几個人坐著高談闊論,他識得其中一
個是鐵琵琶手韓文沖,一個是錢正倫,另一個便是童兆和,此外還有
四個未曾見過的鏢師。
只聽童兆和道:「人家說起鐵膽庄來,總道是銅牆鐵壁,哪知給
老子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哈哈,這叫做:童兆和火燒鐵膽庄,周仲
英跳腳哭皇天!」周綺在窗外聽得清楚,原來燒庄的果然是他。徐天
宏怕她發怒,回手搖了搖。
韓文沖神氣抑郁,說道:「老童,你別胡吹啦,那周仲英我會過
,這裏咱哥兒們一齊上,也未必是他對手。他日后找上鏢局子來,有
你樂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們是福星當頭,偏偏鐵膽周的婆
娘會找上咱們來。現下有這女人押著,他還敢對咱們怎的?」說到這
裏,店小二托著盤子,送進酒菜來。
眾鏢師登時大吃大喝起來。韓文沖意興蕭索,童兆和不住勸他喝
酒,說道:「韓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你栽在他們手裏,又有甚麼
大不了的?下次咱們約齊了,跟他們紅花會一對一的見過高下。」一
名鏢師道:「別人一對一那也罷了,老童你跟誰對?」童兆和道:「
我找他們的娘兒……」話未說完,突然咕咚一聲,跌在炕下,眾人吃
了一驚,忙去扶時,忽然手酸腳軟,一個 個暈倒在地。
徐天宏將單刀伸進窗縫,撬開了窗,跳進房中。周綺跟著跳進,
只叫得一聲「媽」,眼淚已流了下來,忙割斷縛著母親雙手的繩索。
周大奶奶乍見愛女,恍在夢中,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徐天宏將童兆和
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給兄弟報仇。」
周綺揮刀砍去,童兆和登時了帳。此人一生為非作歹,興風作浪
,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終于命喪徐天宏與周綺之手。
周綺挺刀又要去殺其余鏢師,徐天宏道:「這几個罪不至死,饒
了他們罷。」周綺點點頭,收回單刀。
周大奶奶知道愛女脾氣,要怎樣便怎樣,向來任性而行,除了父
親的話有時還聽几句,此外誰都勸她不動,見她對徐天宏的話很是遵
從,不禁暗暗納罕。
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細看,放在懷
內,說道:「咱們快回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
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作房飯錢,到馬廄裏去牽了三匹
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
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連問:「你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麼跟他在
一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綺道:「你才是跟爹鬧了
脾氣出來的。媽,你待會再問好不好?」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
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你,你還要
說呢!」徐天宏一笑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把經過情形一一
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一個賭氣不說,一個罵女兒不聽話,鬧到半夜,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
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悲憤交集,離家出走,到皋蘭去投
奔親戚許家。主人雖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閑居多日,實在悶
不過了,徑自不別而行。這日來到潼關,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
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于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
頭童兆和,夜裏便跳進店去查看。聽得眾鏢師言談,那童兆和正在其
內,她怒氣難忍,沖進動手,鏢局中人多,終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
身一人,決無幸免,哪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
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
紹興人,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個。」周
大奶奶道:「官府干麼害你呀?」徐天宏道:「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
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當然不答應。知府就說
我爹勾結土匪,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裏,教人傳話給我姊姊
,說只要她答應,就放我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
給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這一來,我爹爹、媽媽
、哥哥還有活路麼?」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你報了仇沒有?
」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
,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几年來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
道:「這狗官叫甚麼名字?我決放他不過。」徐天宏道:「只知道他
姓方,至于叫甚麼名字,那時候我年紀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臉上
有一大塊黑記,一見面就知道。」周綺嗯了一聲。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在江湖上這多年,難道沒看中哪家
的姑娘?周綺笑道:「他這人太刁滑,沒哪個姑娘喜歡他。」周大奶
奶罵道:「大姑娘家,風言風語的,像甚麼樣子!」周綺笑道:「你
要給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許家妹子?」
當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兒:「你一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
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周綺道:「他受了傷
,我救他救錯了嗎?他雖然詭計多端,可是對我一向規規矩矩的。」
周大奶奶道:「這個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別人
能相信麼?除非你一輩子不嫁人。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可別想好好
做人。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周綺道:「那我就一輩子不嫁人。
」兩人越說越大聲,又要爭吵起來。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爺就住在
隔房,別教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周綺道:「怕甚麼?我又沒做虧
心事,干麼要瞞他?」
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
爺叫我拿給奶奶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
事先走一步,今兒一早騎馬走了。」周綺抓住他領口,喝道:「你干
麼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信上。
」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
心,不必多說。現在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
一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但決不對人
提起片言只字,請兩位放心可也。 徐天宏 上。」
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
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
:「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膽庄哪,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周
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的走了,是不是
?」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麼
你在怪我了?」周綺翻身向裏,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你怪
我甚麼呀?」周綺霍的坐起,說道:「你昨晚的話,一定都讓他聽見
啦。他怕人家說閑話,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獨個兒先走。他信上不是
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只字』嗎?我嫁不嫁,你操甚麼心?我偏不嫁
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
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于是低聲安
慰:「媽只有你一個女兒,難道還不疼你?咱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
要他作主,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你放心,一切包在媽的身上。」周
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甚麼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
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別說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几封書信,在燈
下細看,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
京,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
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聽
之后,十分不安,自忖周綺如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得住
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 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徐天宏
見災象已成,暗暗嘆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
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一
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 上?」
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
他無恙歸來,歡忭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
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
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 水勢去了。
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
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
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卻不知是
誰。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
干,必能設法養傷避敵。
次日清早,周綺獨自個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
大喜。(『厭』將猒改斯)見后,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
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
,要大大責罵一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決不頂撞一句
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
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
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沒良心。」徐天宏沉吟半
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几句。周綺道:「這成麼
?」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閑談了一會,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
勝,看看時候已到,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裏鐵塔寺旁
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卻是不可不嘗。」一聽到
好酒,周仲英興致極高,笑道:「好,我來作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
一番。」徐天宏道:「這裏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
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
,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于是約了陳家洛,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
,找了個雅座。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
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嘆道:「大梁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
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
,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閑過信陵
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
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麼歌
。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
女團圓,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嘆了一口氣。徐天宏道:「
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庄被燒了麼?」周仲英道:「家財是
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庄,又有甚麼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麼
定是思念過世的几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語,又嘆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別再說這些
話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
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
義,我們可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
不多了。」徐天宏仍對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
何方。這孩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
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哥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
,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女兒
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
在這裏,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
來。
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
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盞移
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裏的酒好,一定要來
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的纏了來,哪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
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
采烈的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庄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
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
后,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
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
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裏話
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
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
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
低下頭來,神智一亂,無意中一揮,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上,嗆(
左『口』右『郎』)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
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
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
。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邊,道:「七哥,你瞧周姑娘這人怎麼
樣?」
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你別向
人提起。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一點污言
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
好極啦,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
陳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謙,你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
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語。陳家洛連問:
「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
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
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別扭。」陳家洛哈
哈大笑,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
,咱們不能自討沒趣。」
忽然梅家的小(『厭』將猒改斯)走進房來,道:「陳少爺,周
老爺在外面,請你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來,只見周
仲英背著雙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
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
坐下,說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作主。」陳家洛道:「
老爺子但說不妨,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
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
,所以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裏,似乎躊躇,隔了一會才
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
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作一個媒,將小女許配于他,就是怕小女
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
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鬥,既肯垂愛,我們紅花會
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 馬上去說。」
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
。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一句話,卻是
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麼不
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甚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
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
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你要我
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
徐。自古道無后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一番恩義。
」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 德,慨然允了。
兩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請周大奶奶過來。周綺不知原因,跟著進
房。周仲英一見陳徐二人臉色,便知事成,笑道:「綺兒,你到外面
去。」周綺氣道:「又有甚麼事要瞞著我了。不成,我非聽不可!」
話是這麼說,還是轉身出去。
陳家洛將入贅之意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
喜容滿面,連說:「這哪裏敢當,這哪裏敢當?」徐天宏跪下磕頭。
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帶甚麼贅見之儀,待會
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你,七爺你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你
老胡涂啦,怎麼還叫他七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鐵膽功
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名師,
忙再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
這件事一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
綺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
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的信已經
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奔
波萬裏,回來得這樣快,真辛苦你啦,快來喝一杯……」話未說完,
突然蔣四根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
眾人一聽,俱都停杯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
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法子走啦。」大家聽
了都感憂悶,既恤民困,而常氏雙俠迄今仍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
若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裏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
終沒有消息,多半前途有變,只怕洪水阻路,誤了大事。請大家想想
該怎麼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伙兒趕上北京去。四哥
就是下在天牢,咱們好歹也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
都齊聲附和。
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几句,說道:「事不
宜遲,咱們就馬上動身。」于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啟程 東行。
陳家洛在路上拆閱木卓倫的書信,信上對紅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
謝,并說已召集族人,秣馬厲兵,決與強敵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
,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寧可人人戰死,也決不屈服。信中詞氣悲壯
,陳家洛不禁動容,問石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甚麼話說?」
石雙英道:「他問起四哥救出來沒有?聽說沒有成功,很是挂念。」
陳家洛「嗯」了一聲。
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裏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聽說我是總舵主
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陳家洛問道:「你見了木卓倫
老英雄的家人麼?」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了。
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面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隔了一
會,緩緩的道:「她此外沒說甚麼了?」石雙英想了一想,說道:「
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
咱們救四哥的詳情。」
陳家洛沉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
八寸,精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
。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
來翻覆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眾星明亮,遙想
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
眾人走了一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河水濁浪滔天,
奔流滾滾,再走几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
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
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尸,夾著箱籠木料,隨浪
飄浮。群雄繞道從高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
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 遍野,慘不忍睹。
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
說道:「你鬼心眼兒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
她定婚后,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一句話,哪知她開口第一
句話,就出個天大難題,不由得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是
災民這麼多,有甚麼法子呢?」周綺道:「要是我有法子,干麼要來
問你?」徐天宏道:「趕明兒我對大伙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
外號,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我几時跟你為難啊?我
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就是。」說罷嘟起了嘴,一聲不響。
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
綺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錯了,饒了我這次。你笑一笑吧。」周綺
把頭轉開,一張俏臉仍然板著。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來是
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舉起馬鞭
笑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駱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馬遠赴回疆,來回萬裏,奔得脫了力,
這兩日一直緩緩而行,眼見周綺天真爛漫的和徐天宏說笑,想起丈夫
,更增愁思。
未牌時分大伙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郊外災民
都逃到鎮上來。駱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
發。災民蜂涌而來,不一會全數發完,受到救濟的人連一成都不到。
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點點糧
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裏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
馬馳走。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
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沖直撞,一下子將一個
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會,自管策
馬疾馳而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竄出,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
一扯,將他拉下馬來,劈面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那人「
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門牙。那人是個軍官,站起身來,
破口大罵:「你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回來再跟你
們算帳。」上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一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
「甚麼緊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會。」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
上,有甚麼東西。」章進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過去。
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是急報公文,是命驛站
連日連夜遞送的,封皮上寫著「六百裏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樣
,隨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軍官見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件,你
不怕殺頭嗎?」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你的。」
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
餉已運到蘭封,因黃河泛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云云。陳家洛
把公文交給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沒甚麼關系。」徐天宏一
看,喜容滿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
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在這件公文上。」跳下馬來,走到
那軍官面前,將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裏,還是回蘭
封?失落了軍文書,要殺頭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軍官又驚又
怒,說不出話來,想想此言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
裏一拋,混在災民群中 走了。
陳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說道:「劫糧救災,確是一舉兩得,
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咱們人少,如何干這大事,愿聞七哥妙
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几句,陳家洛大喜,道:「好,就這
麼辦。」當下分撥人手。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喬裝 改扮,散布謠言。
次日上午,蘭封城內突然涌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道見
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几名災民來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因
此趕來領取。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千,四鄉災民
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萬頭聳動。王道差人傳諭并無此事,災
民哪裏肯信?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扎在
寺中的總兵孫克通,請他調兵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
軍將令,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閃,就是殺頭的罪名。
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道再三懇求
,孫克通只是不允。王道無奈,只得辭出,到得街上,只見災民已在
到處鼓噪。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几家大商號同時起火。王道
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亂間,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大
……大老爺不好了,西門給災民打開,成千成萬災民涌進城來了。」
王道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
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
道:「在東城石佛寺發糧發銀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
蜂擁而來。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謠言,給我抓來審問。」兩
名衙役應了,嗆(左『口』左『郎』)(左『口』左『郎』)抖出鐵
鏈,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一把
奪過鐵鏈,反手揮出,登時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們要吃
飯啊,又犯了甚麼王法哪?」
王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涌來。
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那裏去躲避。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
丁紛紛逃竄,一個道人手執長劍,一個胖子揮動鐵鞭,一個駝子舞起
狼牙棒,一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后趕殺過來。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
馬逃向石佛寺。寺門早已緊閉,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
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已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叫:「朝廷
發下救濟錢糧,都給狗官吞沒了。發錢糧哪,發錢糧哪!」眾災民齊
聲高呼,聲震屋瓦。王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
孫克通究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士兵將梯子架在牆頭,爬上梯去
,高聲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
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游擊已帶領弓箭手布在牆頭。災民紛紛鼓噪
,孫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
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互相踐踏,呼娘 喚兒,亂成一片。
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
投了上來。孫克通側身避開了一塊,另一塊卻從腮邊擦過,只感到一
陣痛楚,伸手一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
」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
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牆去,
手掌揮處,將几名弓箭手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涌上
去按住狠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
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福
,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
上牆頭,群雄都是驚喜交集。
駱冰舞開雙刀,跳上牆頭,挨到常赫志身旁,問道:「五哥,見
到四哥了麼?他怎樣?」常赫志見了駱冰,很是驚奇,道:「咦,四
嫂你也來了?四哥見到了,你放心。」駱冰一聽,精神大振,突然間
喜歡過度,反而沒力氣(『厭』將猒改斯)殺了,跳在牆外坐倒,扶
住了頭。章進和心硯忙奔了過來,連問:「怎樣?受傷了麼?」駱冰
笑道:「沒事,五哥見到四哥了。」
看牆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上,正與
官兵惡鬥。不一會寺門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向災民連
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拿糧!」眾災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還
揮動兵刃亂砍亂殺,后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強之人混
在其間,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不由得亂了手腳。但官兵人數愈
多,又有兵器,災民卻不敢逼近。
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几名親兵在牆頭拚鬥,邊打邊退,忽覺耳
旁風生,后心一陣酸麻,一松手,大刀當(左『口』左『郎』)(左
『口』左『郎』)跌落牆下,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
頸項中一陣冰涼,一個聲音在腦后喝道:「你龜兒,命令官兵拋下兵
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一遲疑,項頸中一陣劇痛,竟是一把刀架
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頸項中划破了一層皮。到了這地步
,孫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見總兵被一個鬼怪模樣的人
擒住,主將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
災民齊聲歡呼。
陳家洛走進大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一車
車的銀鞘。
石雙英將縣令王道掀來聽他發落。陳家洛笑道:「你是縣太爺嗎
?」王道顫聲道:「是……是……大王。」陳家洛笑道:「你瞧我像
大王嗎?」王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
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兩榜出身嗎?」王道道:
「不敢,不敢。」陳家洛道:「不敢甚麼?你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
學,我出一個對子給你對對。」他折扇一揮,秀眉一揚,笑道:「你
對出,饒你性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 氣了。」
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
來,這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他的才學,都覺好奇
,圍成一圈,千百雙眼睛集在王道臉上。
陳家洛道:「你聽著,這上聯是:『俟河之清,人壽几何!卻問
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滿頭大汗,惶急之際,本來便有三分才學
,也隨黃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說道:「公子,你這上
聯太難了,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
問你,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靈,說
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的水也就清啦。」
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饒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
將錢糧散發給災民。喂,總兵官,你也幫著點。」
孫克通和王道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麼還能由
自己手裏分發出去?但若不聽命令,眼見當場便要喪命,火燒眉毛,
只顧眼下,萬般無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
民歡聲雷動,紛紛向紅花會群雄稱謝,領錢糧時不住對孫克通和王道
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
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日后衙門裏要是派人查
問,便說是總兵官和知縣太爺親手發給你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
連說:「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
「各位父老,你們把這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裏,狗官知道好歹,那就
罷了,要是我們走后:再來逼你們交還錢糧,大伙就給他們拚了。」
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一句聽一句,當下便有精壯男子過
來,拾起眾兵丁拋在地下的刀槍。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
手中,哪敢抗拒?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來,群
雄擁著孫克通,在眾災民轟謝聲中離了石佛寺,上馬出城。馳出十余
裏,陳家洛將孫克通往馬下一推,說道:「總兵大人,多謝你的糧食
銀子,咱們后會有期。你下次再押糧餉,千萬送個信來。」雙手一拱
,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
奔出裏許,陳家洛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
常赫志道:「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陳家洛
大為詫異,問道:「送去杭州干麼?怎麼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
親審麼?」常伯志道:「咱們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
,定是探到了確訊。」
陳家洛要眾人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
們就奔江南設法搭救。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
相救起來較為容易。不過還得請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萬
一。」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再請十二郎辛苦
一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一人北上,群雄連騎
南下。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并不知情,他哥兒倆
一見到記號,馬上趕回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
石佛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按捺不住,跳上牆去動起手來
,不意群雄都已到達。
眾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來雖未脫險,但已知二人安然
無恙,均感欣慰,談起適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
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定可打個勝仗。」無塵笑道:「那女娃
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伙兒都幫著她。盼她打個大勝仗,好讓大
家都歡喜歡喜。」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1 PM
第七回: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
不一日,群雄來到徐州。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內外香
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到,恭謹接待,不免大忙起頭。江北一帶會眾
歸楊成協統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也不必通知眾兄弟來見總舵主
。群雄只宿了一宵,當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
的分支頭目。群雄為守機密,都不驚動,疾趨而過,數日后到了杭州
,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善均家中。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
色,風物佳勝,又是個 僻靜所在。
馬善均是大綢緞商人,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生性好武,
結識了衛春華,由他引入紅花會。馬善均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
,穿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直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
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當晚在后廳與群雄接風,眾人在席上將要救
文泰來之事說了。馬善均道:“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關在哪
一所獄里,咱們再相機行事。”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馬大挺回報說,巡撫衙門、杭州府、錢塘縣、仁和
縣各處監獄,以及駐防將軍轅所、水陸提督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
過,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內。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馬善均道:“這里撫台、府縣以及將軍、
提督衙門,均有本會兄弟在內,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監獄,必能查到。
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棘手了。”陳家洛道:
“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
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五哥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看看。最要緊是別
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無塵等應了。馬善均詳細說了
道路和撫台衙門內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時分出發,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
,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官有几名都是戴紅頂子
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良久,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怠懈,
只得回來。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馬善均道:“這几天杭州城
里各處盤查極緊,各家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
查問,好多人無緣無故的給抓了去。難道跟文四當家有關不成?”徐
天宏道:“想來不會。莫非京里來了欽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賣力一
番。”馬善均道:“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眾人計議多時,不得
要領。
次日周綺吵著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應了。周綺向徐天宏
連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見。常言道:“
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兒心思,笑道:“宏兒,我們從未來過
杭州,你同去走走,別教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徐天宏應了。周綺
悄聲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著不語。
他幼失怙持,身世淒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
一派天真嬌憨,對他甚是依戀親熱,雖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
喜,眾兄弟也都代他高興。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
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
,山峰秀麗,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
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
頭,已不覺目酣神醉。’不錯,果然是令人目 酣神醉!”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
這山容水意,花態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隱去看飛來峰
。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顛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
落,似斷似墜,一片空青冥冥。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咱們
上去看看。”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人輕功不凡,談笑間上了峰頂
。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那邊更好。
”兩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兩名身穿
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兩人時不住打量,面露驚奇之色。
心硯悄聲道:“少爺,這兩人會武。”陳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錯
。”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閑談風景,聽口
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
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下琢磨:“難道是甚么
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事
,決不會不通知我們。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那又為了甚么
?”
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
長吟之聲,隨著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只聽那人吟道:“錦繡乾坤佳
麗,御世立綱陳紀。四朝輯瑞征師濟,盼皇畿,云開雉扇移。黎民引
領鸞輿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爐中□瑞云霏。”
陳家洛心想,這琴音平和雅致,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但歌中
“村村□酒旗”這五字不錯,倘若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黎
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只見山石上坐著一個縉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
,年約四十來歲,旁邊站著兩個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
穿藍布長衫。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
那人形相清□,氣度高華,越看容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哪里會過
,剎那間心神恍惚,竟如做夢一般,只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然
又隔得極遠極遠。
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
望,似欲過來說話。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划,琴聲頓絕。
陳家洛拱手道:“適聆仁兄雅奏,詞曲皆屬初聞,可是兄台所譜
新聲嗎?”那人笑道:“正是。這‘錦繡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閣
下既是知音,還望指教。”陳家洛道:“高明,高明!詞中‘安堵村
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臉現喜色,道:“兄台居然記得曲詞,
請過來坐坐。”陳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領鸞輿至
’,大拍皇帝馬屁,此曲格調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對此人心
中自生親近之意,便走了過去,施禮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為訝異,呆了半晌。陳家洛笑道:“兄弟
一路上山,遇見游客甚多,見到兄弟之時,人人面露詫異之色,適才
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臉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請教了。”那人笑
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游
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驚奇。”陳家洛笑道:“原來如此。仁兄
相貌我也熟極,似在哪里會過。小弟愚魯,再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
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那真是有緣了。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陳家洛名滿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隨口謅道:“小弟姓陸,名嘉
成。”那是將陳家洛三字顛倒了過來,也問:“請問兄台尊姓。”那
人微一沉吟,說道:“小弟復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
聽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陳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間人。”那自
稱東方耳的人道:“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
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杰地靈,所見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
恭,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
道:“兄台既然喜愛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時聆教益。
”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閑,在此一游,已是非
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
彈奏一曲如何?”說罷把七弦琴推 到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
纏著“來鳳”兩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
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兄台珠玉
在前,小弟獻丑了。”于是調弦按微,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彈的是
一曲《平沙落雁》。東方耳凝神傾聽。
一曲既終,東方耳道:“兄台是否到過塞外?”陳家洛道:“小
弟適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知?”東方耳道:“兄台琴韻平野
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辛稼軒詞:‘醉里挑
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
點兵。’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得若
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
東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不過初識尊范,交淺
言深,似覺冒昧。”陳家洛道:“但問不妨。”
東方耳道:“聽兄琴韻中隱隱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
。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將。是以頗為不
解。”陳家洛笑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
顏。”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兄台諒必出身
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陳家洛道:“先嚴已
不幸謝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東方耳道:“聆
兄吐屬,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致兄台科場失利嗎?”陳家
洛道:“那倒不是。”東方耳道:“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兄台
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陳家洛道:“兄台好
意,至深感謝。只是小弟無意為官。”東方耳道:“然則兄台就此終
身埋沒不成?”陳家洛道:“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
東方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東方耳稍稍一頓,呵
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
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為奇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
厚之情。東方耳道:“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途中見聞必多。”陳家
洛道:“神州萬里,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只是適逢黃河水災,哀
鴻遍野,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東方耳道:“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
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聞?”陳家洛一怔,心道:“此人
消息怎么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后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中絲毫沒有
耽擱,怎么他倒知道了?”說道:“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
民父母者不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鋌而走險,也是情有可原。”
東方耳又是一頓,輕描淡寫的道:“聽說事情不單如此,這件事
是紅花會鼓動災民,犯上作亂。”陳家洛故作不知,問道:“紅花會
是甚么呀?”東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
聽到過嗎?”陳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是一竅不通。說
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聞。”他微微一
頓,說道:“朝廷得訊之后,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東方耳
道:“那還用說?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患。”陳家洛不動聲色,問
道:“兄台何所據而云然?”東方耳道:“方今聖天子在位,朝政修
明。當道只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陳家洛道:
“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據弟愚見,朝廷之中大
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
身旁的老者壯漢 又各變色。
東方耳道:“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且不說朝中名將能吏,
濟濟多士,即是兄弟身邊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
,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
陳家洛道:“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但自讀太史公‘游俠列傳’后,生
平最佩服英雄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這几位都是貴派的子弟
嗎?可否請他們各顯絕技,令小弟開開眼界?”東方耳向那兩個壯漢
道:“那么你們拿點玩藝兒出來,請這位陸爺指教。”陳家洛手一拱
道:“請!”心想:“只要他們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個壯漢走上一步,說道:“樹上這鵲兒聒噪討厭,我打了下來
,叫人耳根清靜。”手一揮,一枝袖箭向樹上喜鵲射去,哪知袖箭將
到喜鵲身旁,忽然一偏,竟沒打中。
東方耳見那人竟沒射中,頗為詫異,那壯漢更是羞得面紅過耳,
手一揚,又是一箭向樹上射去。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將射到
喜鵲,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粒泥塊,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東
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見心硯右手微擺,知道是他作怪,說道:“這位
小弟弟原來功夫如此了得,咱們親近親近。”五指有如鋼爪鐵鉤,向
他手上抓去。
陳家洛暗吃一驚,見這老者竟是嵩陽派的大力鷹爪功,手掌伸出
,勢道不快,卻竟微挾風聲,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
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長,亦必是武林中前輩高人,怎地甘為東方耳的
佣仆?”心念微動,手中折扇一揮,張了開來,剛擋在老者與心硯之
間。那老者手爪疾縮,主人對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毀了他的東西便是
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陳家洛,看他是否會武。但見他折扇輕搖,漫不
在意,似乎剛才這一下 只是碰巧。
東方耳道:“尊紀小小年紀,居然武藝高強,此僮兄台從何處得
來?”陳家洛道:“他并不會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頭不錯而已
。”東方耳見他言不由衷,也不再問,看著他手中折扇,說道:“兄
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寶,可否相借一觀?”陳家洛把折扇遞了過去。
東方耳接來一看,見是前朝詞人納蘭性德所書的一闋《金縷曲》
,詞旨峻崎,筆力俊雅,說道:“納蘭容若以相國公子,余力發為詞
章,逸氣直追坡老美成,國朝一人而已。觀此書法摹擬褚河南,出入
黃庭內景經間。此扇詞書可稱雙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
不知兄台從何處得來?”陳家洛道:“小弟在書肆間偶以十金購得。
”東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購此一扇,亦覺價廉。此類文物多
屬世家相傳,兄台竟能在書肆中輕易購得,真可謂不世奇遇矣!”說
罷呵呵大笑。陳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會,微微一哂。
東方耳又道:“納蘭公子絕世才華,自是人中英彥,但你瞧他詞
中這一句:‘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
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調,過于冷傲。少年不壽,詞中已見端倪。”
說罷雙目盯住陳家洛,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場
。陳家洛笑道:“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
醉。天下事,公等在。”這又是納蘭之詞。
東方耳見他一派狂生氣概,不住搖頭,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別,想
再試一試他的胸襟氣度,隨手翻過扇子,見反面并無書畫,說道:“
此扇小弟極為喜愛,斗膽求兄見賜,不知可否?”陳家洛道:“兄台
既然見愛,將去不妨。”東方耳指著空白的一面道:“此面還求兄台
揮毫一書,以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來取如何?
”陳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現在就寫便是。”命心硯打開包
裹,取出筆硯,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題詩一絕,詩云:“攜書彈劍走
黃沙,瀚海天山處處家,大漠西風飛翠羽,江 南八月看桂花。”
那會鷹爪功的老者見他隨身攜帶筆硯,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
武功。東方耳稱謝,接過扇子,說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贈。”雙手
捧著那具古琴,放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寶劍贈于烈士,此琴理屬
兄台。”
陳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與此人初次相見,即便舉以相
贈,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寶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
拱手致謝,命心硯抱在手里。
東方耳笑道:“兄台從回疆來到江南,就只為賞桂花不成?”陳
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點急事,要小弟來幫忙料理一下。”東方耳
道:“觀兄臉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貴友之事尚未了結?”陳家洛道
:“正是。”東方耳道:“不知貴友有何為難之處。小弟朋友甚多,
或可稍盡綿力。”陳家洛道:“大概數日之后,也可辦妥了。兄台美
意,十分感謝。”
兩人談了半天,仍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東方耳道:“他日如有
用得著小弟處,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現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
陳家洛道:“好。”兩人攜手下山。
到了靈隱,忽然迎面來了數人,當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錦袍,
相貌和陳家洛十分相似,年紀也差不多,秀美猶有過之,只是英爽之
氣遠為不及。兩人一朝相,都驚呆了。
東方耳笑道:“陸兄,這人可與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內侄。康兒
,過來拜見陸世叔。”那人過來行禮。陳家洛不敢以長輩自居,連忙
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人聲音驚叫一聲,陳家洛回頭一看,見周綺和
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剛從靈隱寺出來,想是她突然見到兩個陳家洛,不
勝驚奇。陳家洛只當不見,轉過頭去。徐天宏低聲向周綺道:“別往
那邊瞧。”
東方耳道:“陸兄,你我一見如故,后會有期,今日就此別過。
”兩人拱手而別。數十名藍衫壯漢在東方耳前后衛護。
陳家洛轉過頭來,微微點頭。徐天宏會意,對周仲英道:“義父
,總舵主差我去辦事,你與義母、妹子多玩一會。”周綺老大不高興
,一聲不響。徐天宏遠遠跟在那些壯漢后面,直跟進 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來稟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來到巡
撫衙門里去了。”陳家洛說了剛才之事,兩人一琢磨,料想這東方耳
必是官府中人,而且來頭一定極大,如非京中出來密察暗訪的欽差大
臣,便是親王貝勒之類的皇親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
欽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
了。陳家洛道:“莫非此人之來,與四哥有關?我今晚想去親自探察
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請哪一位哥哥同去,有個照應。”陳
家洛道:“請趙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時分,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輕功,向撫衙奔去。
兩人在屋瓦上悄沒聲息的一掠而過。陳家洛心道:“久聞太極門武功
是內家秘奧,趙三哥的輕功果然了得,閑時倒要向他請教請教。”趙
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總舵主拳法精妙,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
經見過,哪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年之間,
如何調教出來。”
不一刻將近撫台衙門,兩人同時發覺前面房上有人,當即伏低,
但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來回巡邏。趙半山等他們背轉身,手一揚,一枚
鐵蓮子向數丈外一株樹上打去。那兩人聽見樹枝響動,飛身過來查看
。陳家洛和趙半山乘機矮身,竄進撫衙。
當下躲在屋角暗處,過了一會沒見動靜,才慢慢探頭,一看之下
,不由得大驚,原來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兵
丁弓上弦,刀出鞘,嚴密戒備,几名武將繞著屋子走來走去。可是說
也奇怪,這許多兵將卻大氣不出,走動時足尖輕輕落地,竟不發出腳
步聲音。雖有數百人聚集,卻是靜悄悄地,只聽得牆角蟋蟀唧唧鳴叫
,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火把上竹 片爆裂之聲。
陳家洛見無法進去,向趙半山打個手勢,一齊退了出來,避過屋
頂巡哨,落在牆邊,低聲商量對策。陳家洛道:“咱們不必打草驚蛇
,回去另想法子。”趙半山道:“是。”正要飛身上屋,忽然撫台衙
門邊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著四名旗兵,那五人沿
街走去,走了數十丈又折回來,原來也是在巡邏。兩人見這派勢,心
中暗暗驚異。
等那五人又回頭向外,陳家洛低聲道:“打倒他們。”趙半山會
意,竄出數步,發出三枚錢鏢,三名旗兵登時倒地。陳家洛跟著兩顆
圍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兩人縱身過去,將五人提到
暗處,剝下旗兵號衣,自己換上了,將官兵拋在 牆角。
兩人又乘屋頂巡哨轉身,跳入圍牆,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樣走進
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來來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敵混入?更進內
院,只見院內來往巡衛的都是高職武官,不是總兵便是副將,只是人
數遠比外面為少。兩人找到空隙,一縮身,竄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
,屏息不動,待得數名武官轉過身來,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陳家洛
見行藏未被發覺,雙腳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濕窗子,張眼內望。
趙半山守在他身后衛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敵人。他二人當
u是藝高人膽大,于如此戒備森嚴之下窺敵,實是險到了極處。
陳家洛見里面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廳上站著五六個人,都是身
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見他相貌,只見這几個大官恭恭
敬敬的,目不邪視。
這時外面又走進一個官員,向坐著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禮來
。陳家洛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參見皇帝的儀節,難道皇帝微服到
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間,只聽那官說道:“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
見皇上。”陳家洛聽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當今乾隆皇帝,怪
不得這樣大勢派。”
只聽皇帝哼了一聲,沉聲說道:“你好大膽子!”尹章垓除下朝
冠,連連叩頭,不敢作聲。皇帝隔了半晌,說道:“我派兵征討回疆
,聽說你很不以為然。”陳家洛又是一驚,心道:“怎么這皇帝的聲
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頭,一面說道:“臣該死,臣不敢。”皇帝
道:“我要浙江趕運糧米十萬石,供應軍需,你為甚么膽敢違旨?”
尹章垓道:“臣萬死不敢,實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時
之間征調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個愛民的好官。
”尹章垓又連連叩頭,連說:“臣該死。”皇帝道:“依你說怎么辦
?大軍糧食不足,急如星火,難道叫他們都餓死在回疆么?”尹章垓
叩頭道:“臣不敢說。”皇帝道:“有甚么不敢說的,你說吧。”尹
章垓道:“萬歲爺聖明,教化廣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實也不勞王師
遠征,只須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邊民自然順化。”皇帝哼了一聲,
并不說話。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聖上若
罷了遠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
,那么天下就是怨聲載道了。”尹章垓拚命叩頭,額角上都是鮮血。
皇帝嘿嘿一笑,說道:“你倒有硬骨頭,竟敢對朕頂撞!”一轉身,
陳家洛這一驚更是厲害。
原來這皇帝竟是今日在靈隱三竺遇見的東方耳。陳家洛雖然見多
識廣,臨事鎮靜,這時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這頂帽兒,便留在這里吧!”尹
章垓又叩了几個頭,站起身來,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
某辦事必有情弊,督撫詳加查明參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
几個大臣連聲答應。乾隆道:“出去吧,十萬石軍糧馬上征集運去。
”那几名大臣諾諾連聲,叩頭退出。
乾隆道:“叫康兒來。”一名內侍掀帘出去,帶了一個少年進來
。陳家洛見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態親
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樣畏縮。
乾隆道:“傳李可秀。”內侍傳旨出去,一名武將進來叩見,說
道:“臣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叩見聖駕。”乾隆道:“那紅花會姓文
的匪首怎樣了?”陳家洛聽得提到文泰來,更是凝神傾聽,只聽李可
秀道:“這匪首凶悍拒捕,受傷很重,臣正在延醫給他診治,要等他
神智恢復之后才能審問。”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
臣不敢絲毫怠忽。”乾隆道:“你去吧。”李可秀 叩頭退出。
陳家洛輕聲道:“咱們跟他去。”兩人輕輕溜下,腳剛著地,只
聽得廳內一人喝道:“有刺客!”陳家洛與趙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
兵隊中。只聽得四下里竹梆聲大作,日間陳家洛在天竺所見那枯瘦老
者率領藍衣壯漢四處巡視。那老者目光炯炯,東 張西望。
陳家洛早已背轉身去,慢慢走向門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
誰?”伸手向趙半山抓來。趙半山雙掌“如封似閉”,將他一抓化開
,疾向門邊沖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揮掌向他背心劈落。這時趙半山
已到門口,聽得背后拳風,一矮身,正要回手迎敵,陳家洛已將身上
號衣脫下,反手摟頭向那老者蓋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兩人一扯,
一件號衣斷成兩截。
陳家洛揮動半截號衣,一運氣,號衣拍的一聲大響,直向那枯瘦
老者打去,腳下毫不停留,筆直向門外竄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
一抓,又在半截號衣上抓了五條裂縫,如影隨形,緊跟其后,剛跨出
門,迎面一名兵上頭前腳后,平平的當胸飛至,原來是趙半山抓住擲
過來的。老者左臂一格,將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這么慢得
一慢,眼見刺客已沖出撫衙。后面二三十名侍衛一窩蜂般趕出來。
老者喝道:“大家保護皇上要緊,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
五名侍衛一指,施展輕功,追到街上。只見兩個黑影在前面屋上飛跑
。
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一口氣奔過了數十間,和敵人相距已近,
正要喝問,忽然前面屋下數聲呼哨,敵人似乎來了接應。老者仍是鼓
勁疾追,見前面兩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來,雙掌
一錯,迎面向陳家洛抓去。
陳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這老兒膽敢
無禮!”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面貌,吃了一驚,縮手說道:
“你這□果然不是好人,快隨我去見聖駕。”陳家洛笑道:“你敢跟
我來么?”
老者稍一遲疑,后面五名侍衛也都趕到,陳家洛和趙半山向西退
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杭人俗稱旗下,
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敵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
于是放心趕來。
追到湖邊,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舉槳划船,離
岸數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請留下萬兒
來。”
趙半山亢聲說道:“在下溫州趙半自,閣下是嵩陽派的嗎?”
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趙
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鬧著玩送的一個外號,實在愧不敢當。
請教閣下的萬兒?”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單名一個振字。”此言
一出,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原來白振外號“金爪鐵鉤”,是
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不在
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
。
趙半山拱手道:“原來是金爪鐵鉤白老前輩,怪不得功力如此精
妙。白老前輩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見教?”白振道:“聽說趙老
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那一位是誰?”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啊,
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說道:“白老前
輩要待怎樣?”
陳家洛折扇一張,朗聲說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輩
同來共飲一杯如何?”白振說道:“閣下夜闖撫台衙門,驚動官府,
說不得,只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否則在下回去沒法交待。我家
主人對閣下甚好,也不致難為于你。”陳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對他說,湖上桂子飄香,素月分輝,如有雅興,請
來聯句談心,共謀一醉。我在這里等他 便是。”
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恩寵異常,如得罪了他,說
不定皇上反會怪罪,可是他夜驚聖駕,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結?只是附
近沒有船只,無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稟告乾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是
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后就來。”白振道:“這批都是亡命之徒
,皇上萬金之體,以臣愚見,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
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見蔣四根抱膝坐在船頭,似是在等
他消息,便大聲道:“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 就來和他賞月。”
白振回去復命,走到半路,只見御林軍的驍騎營、衛軍營、前鋒
營各營軍士正開向湖邊,再走一會,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
。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和他賞月,興師動
眾的調遣這許多人。”忙趕回去,布置侍衛護駕。
乾隆興致很高,正在說笑,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
隆問道:“都預備好了?去吧。”他已換了便裝,隨駕的侍衛官也都
換上了平民服色,乘馬往西湖而來。
一行人來到湖邊,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誰,但大家仍
是裝作尋常百姓模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御林軍各營軍
士,旗營、水師,李可秀的親兵又布置在外,一層一層的將西湖圍了
起來。只見燈光晃動,湖上划過來五艘湖船,當中船頭站著一人,長
身玉立,氣宇軒昂,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
中賞月。”說罷跳上岸來,對乾隆作了一揖。這人正是衛春華。
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
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
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
湖游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划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
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划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
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
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面大隊船只也緩緩靠近。白振和
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恐,卻也
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
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致,快請過 來。”
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職位較高的侍衛走了
過去。只見船中便只陳家洛和書僮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 了心。
那艘花艇船艙寬敞,畫壁雕欄,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
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
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
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后
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卻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么和朝廷官員混在
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
,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認。
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干了一杯,挾菜而
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聽得鄰船
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
卒之間,安排得如此周到。”
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
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
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
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面,更別說
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
:“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 你開開眼界。”
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著玉如意過來。乾隆見她臉色
白膩,嬌小玲瓏,相貌也不見得特別美麗,只是一雙眼睛靈活異常,
一顧盼間,便和人人打了個十分親熱的招呼,風姿楚楚,嫵媚動人。
她向陳家洛道個萬福,鶯鶯嚦嚦的說道:“陸公子今天好興致啊。”
陳家洛伸手掌向著乾隆,道:“這位是東方老爺。”玉如意向乾隆福
了一福,偎倚著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說你曲子唱得最好
,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
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就怕你聽膩
了。”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
半兒》小曲:“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
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
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蕩,不由得胸 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轉眸一笑,纖指撥動琵琶。回頭過來望著乾隆,又唱道:
“几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
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
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陳家洛呵呵大
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后抿著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綁緊了
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見他們這般一副尷尬相,噗哧一聲,
笑了出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時
見過這般江湖名妓?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
,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
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干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
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一個碧玉般指來賞了給她,說道:“再唱一個
。”玉如意低頭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窩,當真是嬌柔無限,風情萬
種。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聽她輕聲一笑,說道:“我唱便唱了,東
方老爺可不許生氣。”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歡喜還來不及
,怎會生氣?”玉如意向他拋個媚眼,撥動琵琶,彈了起來,這次彈
的曲調卻是輕快跳蕩,俏皮諧謔,珠飛玉鳴,音節繁富。乾隆聽得琵
琶,先喝了聲彩,聽她唱道:
“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
嫌房屋低。蓋了高樓并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
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后少跟隨。招了家人數十個
,有錢沒勢被人欺。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
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聽著,只覺曲詞甚是有趣,但當聽到“朝思暮
想要登基”那一句時,小由得臉上微微變色,只聽玉如 意繼續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閻
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玉皇大帝讓他做
,定嫌天宮不華麗。”
陳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卻越聽臉色越是不善,心道:“這女子是
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這曲兒來譏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畢,緩緩
擱下琵琶,笑道:“這曲子是取笑窮漢的,東方老爺和陸公子都是富
貴人,高樓大廈、嬌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會 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臉色頓和。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心
中很是喜愛,正自尋思,待會如何命李可秀將她送來行宮,怎樣把事
做得隱秘,以免背后被人說聖天子好色,壞了盛德令名,忽聽陳家洛
道:“漢皇重色思傾國,那唐玄宗是風流天子,天子風流不要緊,把
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祿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隧道:“唐玄
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萬萬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陳家洛道:“
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漢
武帝和唐太宗,兩帝開疆拓土,聲名播于異域,他登基以來,一心一
意就想模仿,所以派兵遠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漢武唐皇的功業,聽
得陳家洛問起,正中下懷,說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聞名喪膽
,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道:“小
弟讀到記述唐太宗言行的《貞觀政要》,頗覺書中有几句話很有道理
。”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
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
。
陳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
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
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
再好不過。咱們坐在這艘船里,要是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
可是如果亂划亂動,異想天開,要划得比千里馬還快,又或者水勢洶
涌奔騰,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說這番話,明擺著是危言聳聽,
不但是蔑視皇帝,說老百姓隨時可以傾覆皇室,而且語含威脅,大有
當場要將皇帝翻下水去之勢。
乾隆一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几時受過這般
威嚇奚落的言語?不禁怒氣潮涌,當下強自抑制,暗想:“現在且由
你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饒。”他想御
林軍與駐防旗營已將西湖四周圍住,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中揀、萬中選
、武功卓絕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
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
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仁兄之論,未免有悖于先賢 之教了。”
陳家洛舉壺倒了一杯酒,道:“我們浙江鄉賢黃梨洲先生有几句
話說道,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
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
,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這几句
話真是說得再好也沒有!須當為此浮一大白,仁兄請!”說罷舉杯一
飲而盡。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揮手將杯往地下擲去,便要發作。
杯子擲下,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來,只
杯中酒水潑出大半,雙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
沒摔著。”
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接過
杯子,看著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陸仁兄
,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轉頭對一名侍衛道:“你和這位小
管家玩玩,可別給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衛名叫范中恩,使一對判官筆,聽得皇上有旨,當即哈了哈
腰,欺向心硯身邊,判官筆雙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心硯反身急躍
,竄出半丈,站在船頭,他年紀小,真實功夫不夠,一身輕功卻是向
天池怪俠袁士霄學的,但見范中恩判官筆來勢急勁,自知武功不是他
對手,只得先行逃開。范中恩雙筆如風,卷將過來。心硯提氣一躍,
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
范中恩兩擊不中,氣往上沖,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
船篷,心硯“一鶴沖天”,如一只大鳥般扑向左邊小船,范中恩跟著
追到。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盤旋。范中恩始終搶不近
心硯身邊,心中焦躁,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著,
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
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扑是虛勢,隨即也跳上了右邊小船,兩人面面相
對,他左筆一探,點向心硯 胸前。
心硯待要轉身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發掌向范中恩
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筆撩架,右筆急點對方后心,這一招又快又准,
眼見他無法避過,忽然背后呼的一聲,似有一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襲到
。他不暇襲敵,先圖自救,扭腰轉身,右筆自上而下,朝來人兵器上
猛砸下去,當的一聲大響,火光四濺,來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
腰上橫掃過來。這時他已看清對方兵器是柄鐵槳,使槳之人竟是船尾
的艄公,剛才一擊,已知對方力大異常,不敢硬架,拔起身來,輕輕
向船舷落下,欺身直進,去點艄公的穴道。
蔣四根解了心硯之圍,見范中恩縱起身來,疾伸鐵槳入水一扳,
船身轉了半個圈子,待他落下來時,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喲”一
聲尚未喊畢,扑通一響,入水游湖,湖水□□,灌入口來也。心硯拍
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兩名會水的侍衛趕緊入水去救,將要游近,蔣四根已將
鐵槳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亂抓亂拉,碰到鐵槳,管他是甚么東
西,馬上緊緊抱住。蔣四根舉槳向乾隆船上一揮,喝道:“接著!”
范中恩的師叔龍駿也是御前侍衛,忙搶上船頭,伸手接住。范中恩在
皇上面前這般大大丟臉,說不定回去還要受處分,又是氣,又是急,
濕淋淋的怔住了,站著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頭。龍駿曾聽
同伴說起心硯白天在三竺用泥塊打歪袖箭,讓御前侍衛丟臉,現在又
作弄他的師侄,待他回到陳家洛身后,便站了出來,陰森森的道:“
聽說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極、待在下請教几招。”
陳家洛對乾隆道:“你我一見如故,別讓下人因口舌之爭,傷了
和氣。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們請他在靶子上顯顯身手,以免我這
小書僮接他不住,受了損傷,兄台你看如何?”乾隆聽他說得有理,
只得應道:“自當如此,只是倉卒之間,沒有 靶子。”
心硯縱身跳上楊成協坐船,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几句。楊成協點點
頭,向旁邊小船中的章進招了招手。章進跳了過來。楊成協道:“抓
住那船船梢。”章進依言抓住自己原來坐船的船梢。這時楊成協也已
拉過船頭木杠,喝一聲“起!”兩人竟將一艘小船舉了起來,兩人的
坐船也沉下去一截。眾人見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駱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來,笑道:“真是個好靶子!”蕩起雙
槳,將楊成協的坐船划向花艇。心硯叫道:“少爺,這做靶子成么?
請你用筆畫個靶心。”
陳家洛舉起酒杯,抬頭飲干,手一揚,酒杯飛出,波的一聲,酒
杯嵌入兩人高舉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沒破損,眾人又是拍手叫
好。白振和龍駿等高手見楊成協和章進舉船,力氣固是奇大,但想一
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見陳家洛運內力將瓷杯嵌入船底,如發鋼鏢,
這才暗皺眉頭,均覺此人難敵。
陳家洛笑道:“這杯就當靶心,請這位施展暗器吧。”駱冰將船
划退數丈,叫道:“太遠了嗎?”龍駿更不打話,手電暗扣五枚毒蒺
藜,連揮數揮,只聽得叮叮一陣亂響,瓷片四散飛揚,船底酒杯已被
打得粉碎。心硯從船后鑽出,叫道:“果然好准頭!”龍駿忽起毒心
,又是五枚毒蒺藜飛出,這次竟是對准心硯上下 左右射去。
眾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齊聲驚叫。那龍駿的暗器功夫當真厲害
,手剛揚動,暗器已到面前,眾人叫喊聲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硯五
處要害。心硯大驚,扑身滾倒,駱冰兩把飛刀也已射出,當當兩聲,
飛刀和兩枝毒蒺藜墜入湖中。心硯一滾躲開兩枚,中間一枚卻說甚么
也躲不開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肩頭一麻
,站起身來,破口大罵。紅花會群雄無不怒氣沖天,小船紛紛划攏,
擁上來要和龍駿見個高下。
清宮眾侍衛也覺得這一手過于陰毒,在皇帝面前,眾目昭彰之下
,以這卑鄙手段暗算對方一個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勢將為人恥笑,
但見紅花會群雄聲勢洶洶,當即從長衣下取出兵刃,預備護駕迎戰。
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邊就要吹動,調集兵士動手。
陳家洛叫道:“眾位哥哥,東方先生是我嘉賓,咱們不可無禮,
大家退開。”群雄聽得總舵主發令,當即把小船划退數丈。
這時楊成協和章進已將舉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駱冰在看心硯的傷
口。徐天宏也跳過來詢問。心硯道:“四奶奶,七爺,你們放心,我
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厲害。”說著要用手去抓。駱冰和徐天宏一聽大
驚,知道暗器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忙抓住他雙手。心硯大叫:“我
痒得要命,七爺,你放手。”說著用力掙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臉上
還是不動聲色,說道:“你忍耐一會兒。”轉頭對駱冰道:“四嫂,
你去請三哥來。”駱冰應聲去了。
駱冰剛走開,一艘小船如飛般划來,船頭上站著紅花會的杭州總
頭目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聲道:“七當家,西湖邊上布滿
了清兵,其中有御林軍各營。”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馬善均道
:“總有七八千人,外圍接應的旗營兵丁還不計在內。”徐天宏道:
“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邊候命,可千萬別給官府察
覺,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紅花。”馬善均點頭應命。徐天宏又問:“馬
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馬善均道:“連我機房中的工人,一起有兩千
左右,再過一個時辰,等城外兄弟們趕到,還有一千多人。”徐天宏
道:“咱們的兄弟至少以一當五,三千人抵得一萬五千名清兵,人數
也夠了,況且綠營里還有咱們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馬善均接令去
了。
趙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硯傷口,眉頭深皺,將他肩上的毒蒺藜
輕輕起出,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塞在他口里,轉身對徐天宏淒然道
:“七弟,沒救了。”徐天宏大驚,忙問:“怎么?”趙半山低聲道
:“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兒,旁人無法解救。”徐天宏
道:“他能支持多少時候?”趙半山道:“最多三個時辰。”徐天宏
道:“三哥,咱們去把那家伙拿來,逼他解救。”一言把趙半山提醒
,他從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縱身躍起,三個起伏,在
三艘小船舷上一點,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陸公子,我
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十分惱怒,見趙半山過來出頭,正合心
意,對乾隆道:“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他們兩位比
試,一定精彩熱鬧,好看非凡。”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當然贊成,
越是比得凶險,越是高興,轉頭對龍駿道:“去 吧,可別丟人。”
龍駿應了。白振低聲道﹔“那是千臂如來,龍賢弟小心了。”龍
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心中一驚,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今日
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那更是大大的露臉了,越眾而前,抱
拳說道:“在下龍駿,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几手。”趙半山哼了一
聲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這等卑鄙手段,用這般陰損
暗器。”
龍駿冷笑一聲,道:“我只有兩條臂膀,請千臂如來賜招。”他
意含譏誚,說瞧你千條臂膀,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趙半山反身
竄出,低聲喝道:“來吧!”龍駿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
”趙半山怒道:“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龍駿道:“好,
就是要你這句話。”身形一晃,竄上一艘小船的船頭。他知道船上全
是紅花會的扎手人物,雖然趙半山答應無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
傷了對方一個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復,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處
落腳。
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左手一揚,右手一揮,打出三只金錢鏢、
三枝袖箭,頭一低,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剎那間
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嚇得心膽俱寒,當下無法躲避,已顧不得體
面,縮身在船底一伏,只聽得拍、拍、拍一陣響,七件暗器全打在船
板之上。船梢上那人罵道:“龜兒子,你先人板板,這般現世,斗甚
么暗器?”
龍駿躍起身來,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發出一枚菩提子
向他打去。趙半山一聽破空之聲,知道不是毒蒺藜,側身讓開,身子
剛讓到右邊,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趙半山迎面一個“鐵板橋”,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叫了
一聲“好!”剛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盤打來。龍駿轉眼之間
,也發出七件暗器,稱做“連環三擊”。趙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
飛蝗石,右手一枚鐵蓮子,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間一枚飛到
,伸手接住,放在懷里,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陰險毒
辣,定有詭計,可別上了他當,手一揚,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神
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盤“血海穴”。龍駿見他手動,已拔起
身子,竄向另一條小船。
趙半山看准他落腳之處,一枝甩手箭甩出,龍駿舉手想接,忽然
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的旋飛而至,急忙低頭相避,說也奇怪,那兵
刃竟又飛回趙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擲了過來。龍駿從未接過他
這獨門暗器“回龍璧”,一嚇之下,心神已亂,不提防迎面又是兩粒
菩提子飛來,左眉尖“陽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時打中,身子一
軟,癱跪船頭。
眾侍衛見他跌倒,無不大驚。與龍駿齊名大內的“一葦渡江”褚
圓仗劍來救,劍護面門,縱身向龍駿躍去,人在半空,見對面也有一
人挺劍跳來。
褚圓躍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頭,左手捏個劍決,右手劍挽個順
勢大平花,橫斬迎面縱來那人項頸,想將他逼下水去。哪知那人身在
半空,劍鋒直刺褚圓右腕,正所謂“善攻者攻敵之必守”,雖在夜中
,這一劍又准又快,霎時間攻守易勢。褚圓急忙縮手,劍鋒掠下挽個
逆花,直刺敵足,這一招是達摩劍朮中的“虛式分金”。那人左足虛
晃一腳,右足直踢褚圓右腕。褚圓提手急避,未及變招,那人已站在
船頭。月光下只見他身穿道裝,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
褚圓原是和尚,法名智圓,后來犯了清規,被追繳度牒,逐出廟
門,他索性還了俗,改名褚圓,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竟做到皇
帝的貼身侍衛。他原在空門,還俗后又長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
悉,但見來敵劍法迅捷,生平未見,卻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奪命
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當即喝問:“來者是誰?”無塵笑道:“虧
你也學劍,不知道我么?”褚圓一招“金剛伏虎”接著一招“九品連
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挑。無塵笑道:“劍法倒也不錯,再來一記
‘金輪度劫’!”話剛出口,褚圓果然搶向外門,使了一招“金輪度
劫”。他劍招使出,心中一怔: “怎么他知道?”
無塵微微一笑,劍鋒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
使‘洪崖拍肩’!”話剛說完,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這哪里是
性命相扑,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褚圓素來自負,兩招使后,退后
兩步,凝視對方,又羞又怒,又是驚恐。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
微,眼見褚圓造詣不凡,劍鋒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
,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這一來先聲奪人,褚圓一時不敢再行進招
。
駱冰在船梢掌槳,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陳家洛與乾隆面前,好教皇
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丑。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徐天宏在低聲逼
他交出解藥。龍駿閉目不語。徐天宏將刀架在他頸中威嚇,他仍是不
理,心中盤算:“我寧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賞,只要稍有怯意,
削了皇上顏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在皇上面前,諒這些土匪也不
敢殺我。”
無塵喝道:“我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頭是岸’招架!
”褚圓下定決心,偏不照他的話使劍。哪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褚
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余年,心劍合一,勢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敵
劍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右劍橫划,兩刃作天地向,
正是一招“回頭是岸”。
無塵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圓以“回頭是岸”來招架,意存雙關
,因道家求仙,釋家學佛,自己指點對方迷津,叫他認輸回頭。褚圓
一招使出,見無塵縮回長劍,目光似電,盯住了自己,不由得進固不
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狽。無塵喝道:“我這招‘當頭棒喝’,你快
‘橫江飛渡’!”說罷,長劍平挑,當頭劈下。褚圓身隨劍轉,回劍
橫掠,左手劍訣壓住右肘,這一招不是達摩劍朮中的“橫江飛渡”是
甚么?
乾隆略懂武藝,雖身手平庸,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他從小
看慣,見識卻頗淵博,見無塵喊聲未絕,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
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
算一等高手,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一
旦真有緩急,這些人濟得甚事?”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褚
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得。也是今晚適逢其會,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
劍的劍法,他竟以為“匪幫”中如此人材極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難忍,對白振道:“叫他回來。”白振叫道
:“褚兄,主人叫你回來。”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滿清軍法嚴
峻,臨陣退縮必有重刑,他進退兩難,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忽有皇命
,如逢大赦,忙回劍護身,便欲回跳。無塵喝道:“早叫你走,你不
走,現在想走,嘿嘿,道爺可不放了!”長劍閃動,褚圓只見前后左
右都是敵劍,全身立被裹于一團劍氣之中,哪敢移動半步,只覺臉上
身上涼颼颼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動。
白振見褚圓無法退出,縱身向兩人扑將過來,伸出雙爪,便來硬
奪無塵長劍。無塵見他來得凶猛,劍鋒一圈,反刺對方下盤。白振的
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鋒,右手一掌向他
左肩打去。無塵缺了左臂,不免吃虧,敵人攻向左側,只有退避,無
法反擊,身子一側,右劍直刺敵人咽喉,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白振
出手神速,竟然不輸無塵劍招,斜身避劍,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
無塵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趙半山、徐天宏、駱冰等
等看得親切,不由得 齊聲呼叫。
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勢
仍奪長劍。無塵左腳未落,右腳跟著踢出。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如
電閃,生平從所未見,手爪一松,急忙后退。無塵右腿落空,左腿跟
上,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一個踉蹌,險
險跌入湖中。他下盤穩實,隨即站定,身子傾斜,卻仍屹立船邊,雙
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無塵側頭避讓,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無塵罵
了一聲,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連綿不斷,左腳甫起,右腳跟著
飛出。白振立即變招,眼見對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縱高。這兩位大高
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此刻兔起鶻落,星丸跳躍,連經數變,旁人看
得眼也 花了。
駱冰坐在后梢,見白振躍起,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潑去。白振
本擬落在船頭,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拚斗一場,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
迎頭澆來,情急之下,在空中打個筋斗,倒退落回花艇,總算他身手
矯捷,饒是如此,下半身還是被澆得濕 淋淋的十分狼狽。
豈知比起褚圓來,直是算不了甚么。原來褚圓得他來援,逃出了
無塵劍光籠幕,跳回花艇,驚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
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只見乾隆皺起眉頭,陳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
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陣微風吹來,頓感涼意,一看自身
,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衣服已被無塵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
成模樣,頭上又是熱辣辣地,一摸頭臉,辮子、頭發、眉毛均被剃得
干干淨淨,又驚又羞,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
,忙伸雙手去搶褲子,噗的一聲,手里長劍跌入湖中。
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知道再比
下去也討不到便宜,對陳家洛道:“陸兄這几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
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將來光祖耀宗,封妻蔭子,才不辜負了一
副好身手。像這般淪落草莽,豈不可惜?”原來乾隆頗有才略,這時
非但不怒,反生籠絡豪杰以為己用之念。陳家洛笑道:“我這些朋友
都和小弟一樣,寧可在江湖閑散適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領了。”乾
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擾已久,就此告辭。”說罷望著尚在趙半
山船中的龍駿。
陳家洛叫道:“趙三哥,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吧!”駱冰叫道
:“那不成!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給解藥。”說著又將船划
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几句,轉頭對龍駿道:“拿解藥給人
家。”龍駿道:“小的該死,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
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陳家洛道:“趙三哥,放了他吧!”
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
且此人如此凶悍,只怕施刑也自無用,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不明
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況心硯命
懸一線,又怎能耽擱?但總舵主之令卻又不能不遵,當下十分躊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兩枚毒蒺藜給我。”趙半山不明他用意,
從懷里將兩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時
接過來的。徐天宏接過,左手一拉,嗤的一聲,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
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舉,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連
戳三下,打了六個小洞。
龍駿“啊喲”一聲大叫,嚇得滿頭冷汗。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
半山,高聲對陳家洛道:“陸公子,請你給几杯酒。我們要和這位龍
爺喝兩杯,交個朋友,馬上放他回來。”
陳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滿了酒。陳家洛道:
“三哥,酒來了。”拿起酒杯擲去,一只酒杯平平穩穩的從花艇飛出
。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一滴酒也沒潑出。眾人喝彩聲中,其余兩杯
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過酒杯,說道:“龍爺,咱們干一杯!”龍駿傷口早已
麻痒難當,見到酒來更如見了蛇蠍,驚懼萬狀,緊閉嘴唇,死咬牙關
。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劇毒急發,立時斃命。徐天宏笑道:“
喝吧,何必客氣?”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
頰用力一捏,龍駿只得張嘴,徐天宏將三杯酒灌 了下去。
龍駿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間胸口麻木,大片肌肉變成青黑,性命
已在呼吸之間,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還敢倔強,性命要
緊,功名富貴只好不理了,顫聲道:“放開我穴道,我……我……我
……拿解藥出來。”趙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開他閉住的穴道。龍
駿咬緊牙關,從袋里摸出三包藥來,說道:“紅色的內服,黑色的吸
毒,白色的收口。”話剛說完,人 已昏了過去。
趙半山忙將一撮紅色藥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給心硯服下,將
黑藥敷上傷口,不一會,只見黑血□□從傷口流出。駱冰隨流隨拭,
黑血漸漸變成紫色,又變成紅色,心硯,“啊喲,啊喲”的叫了起來
,趙半山再把白色藥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 來啦!”
徐天宏恨龍駿歹毒,將三包藥都放入懷中,大聲道:“你的解藥
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藥,也還來得及。”趙半山見到龍駿
的慘狀,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藥要了過來,給他敷服。
陳家洛向乾隆道:“小弟這几個朋友都是粗魯之輩,不懂禮數,
仁兄幸勿見責。”乾隆干笑几聲,舉手說道:“今日確是大增見聞。
就此別過。”陳家洛叫道:“東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
答應了,花艇緩緩向岸邊划去。
數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
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綠,有若碧玉。陳家洛見此湖光月色,心
想:“西湖方圓號稱千頃。昔賢有詩詠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
千頃,灝氣涵空玉一杯。”麗景如此,誠非過譽。”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1 PM
第八回:千軍岳峙圍千頃 萬馬潮洶動萬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雙手扶掖乾隆上岸。眾
侍衛圍成半圓,三面拱衛。陳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
嘟──嘟──嘟──”的吹了三聲。數百名御林軍驍騎營軍士快步奔
到。一名侍衛牽過一匹白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馬。四下軍士緩
緩聚攏,將陳家洛一干人圍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
向紅花會群豪大叫:“喂,大膽東西,見了皇上還不磕頭!”
徐天宏手一揮,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數聲,
射入天空,如數道彗星橫過湖面,落入水中。驀地里四下喊聲大起。
樹蔭下、屋角邊、橋洞底、山石旁,到處鑽出人來,一個個頭插紅花
,手執兵刃。徐天宏高聲叫道:“弟兄們,紅花會總舵主到了,大家
快來參見。”紅花會會眾歡聲雷動,紛紛擁了過來。
御林軍各營軍士箭在弦、刀出鞘,攔著不許眾人過來。雙方對峙
,僵住不動。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聽得蹄聲雜沓,人喧馬嘶,駐防
杭州的旗營和綠營兵丁跟著趕到。李可秀騎上了馬,指揮兵馬,將紅
花會群豪團團圍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動手捉拿。
陳家洛不動聲色,緩步走到一名御林軍軍士身邊,伸手去接他握
在手里的馬韁。那軍士為他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交上馬韁。陳家洛
一躍上馬,從懷里取出一朵紅花,佩在襟上。這朵紅花有大海碗大小
,以金絲和紅絨繞成,花旁襯以綠葉,鑲以寶石,火把照耀下燦爛生
光,那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標志,就如軍隊中的帥字旗一般。紅花會會
眾登時呼聲雷動,俯身致敬。
旗營和綠營兵丁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忽然大批兵丁從隊伍中蜂涌
而出,統兵官佐大聲吆喝,竟自約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陳家洛面前
,雙手交叉胸前,俯身彎腰,施行紅花會中拜見總首領的大禮。陳家
洛舉手還禮。那些兵丁行完禮后奔回隊伍,后面隊中又有兵丁奔出行
禮,此去彼來,好一陣子才完。原來紅花會在江南勢力大張,旗營和
綠營兵丁有很多人被引入會,漢軍旗和綠營中的漢人兵卒尤多。
乾隆見自己軍隊中有這許多人出來向陳家洛行禮,這一驚非同小
可,今晚若是動武,御林軍各營雖然從北京衛駕而來,忠誠可恃,營
中亦無紅花會會眾,但無論如何難操必勝之算,自己又身在險地,自
以善罷為上,冷冷向李可秀說道:“你帶的好兵!”李可秀本已驚得
呆了,一聽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連稱:“臣
該死,臣該死。”乾隆道:‘叫他們退走!”李可秀道:“是,是!
”起身大聲傳令,命眾兵將后退。
徐天宏見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請回去吧
!”紅花會會眾叫道:“總舵主,各位當家,再見!”呼聲雷動,響
徹湖上,只見人頭聳動,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歷自幼受父親雍正訓誨,文才武略,在滿清皇族中可說
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當年太祖太宗東征西討,攻城略地,都是身
冒矢石,躬親前敵。滿洲兵例,八旗出戰,各旗統兵的和碩親王、多
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都不得后退一步,否則本旗人丁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戰,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來,海內晏安,
無地可逞英雄,一聽陳家洛在湖上招飲,想起太祖太宗當年在白山黑
水間揮刀奔馳的雄風,這一點小小風險豈可不冒?豈知事到臨頭,處
處為人所制,幸而他頗識大體,知道小不忍即亂大謀,舉手向陳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游,賞心悅目,良足暢懷,多謝賢主人隆情高誼。
就此別過,后會有期。”在眾侍衛官員擁衛下回撫署去了。
陳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與眾兄弟置酒豪飲。
紅花會群雄將御前侍衛打得一敗涂地,最后一陣徐天宏與馬善均
布置有方,皇帝手擁重兵,竟不敢下令攻擊,人人興高采烈,歡呼暢
飲。
徐天宏對馬善均道:“馬大哥,皇帝老兒今日吃了虧回去,定然
不肯就此罷休。你吩咐杭州眾兄弟大家特別留神,尤其是旗營綠營里
的兄弟,別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調大軍來動手,大伙就退入太湖。”
馬善均點頭稱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帶了兒子先去部署。
陳家洛滿飲一杯,長嘯數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菱葉間映
成片片碎影,驀地一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几,這几天忙得日
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一起過中秋的么
?”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周老前輩、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
家忙了一晚,總算沒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在請大家
回去休息。明日我有點私事,后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問
道:“總舵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陳家洛道:“不必了,
這件事沒危險,我獨個兒在這里靜一靜,要想想事情。”
眾人移船攏岸,與陳家洛別過,上岸回去。楊成協、衛春華、章
進、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頭歡呼叫嚷
,旁若無人。
陳家洛遠望眾人去遠,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明澄如
鏡的湖面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
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重回
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
來。適才聽徐天宏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
放聲慟哭。
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格格輕笑。陳家洛止哭回頭,見一
艘小船緩緩划近,月光下見一人從船尾站起,身穿淺灰長袍,雙手一
拱,叫道:“陳公子,獨個兒還在賞月嗎?”
陳家洛見那人風姿翩翩,便是陸菲青那徒弟,剛才站在乾隆身后
,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淚,抱拳回禮,道:“李大哥
,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輕輕一縱,落在陳家洛船頭,笑道:“你
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嗎?”
陳家洛微微一怔,道:“請坐下細談。”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
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她撥弄湖水,水中月亮都
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你見到了我們余兄弟嗎?他在哪里?
”李沅芷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說。”陳家洛又是一怔
,心想這小子好生古怪,說話倒像個刁蠻姑娘。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
桐肩膀細聲笑語的親熱神態,剎那間涌上心頭,對她忽感說不出的厭
惡。
李沅芷玩了一陣水,右手濕淋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
光下見他眼圈紅紅的,淚痕未干,奇道:“咦,你哭過了嗎?剛才我
聽到一個人哭,原來是你。”陳家洛別過了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
中一軟,柔聲道:“是不是牽記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別難過,我跟
你說,他兩人都好好活著。”陳家洛本想細問,但聽她一副勸慰小孩
子的語氣,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報信,我們也查得出來。
”仍是默不作聲。
李沅芷問道:“我師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嗎?”陳家洛道:“怎
么?陸老前輩沒跟你在一起嗎?”李沅芷道:“當然啦,那晚在黃河
渡口一陣大亂,就沒再見他。”陳家洛道:“陸老前輩武功卓絕,料
無錯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們紅花會勢力這么大,干么
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言語無禮,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頗有
涵養,道:“李大哥說的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
李沅芷隔了一會,說道:“我聽余師哥說你武藝好得了不得。我
不信,他說你做我師父都可以,難道你比我師父還強么?”陳家洛聽
她說話不知輕重,微微一笑,道:“陸老前輩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
我若給他做徒弟,他還不見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資質十
分聰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喲,別當面捧人家啦。我剛才見你
拋了四只酒杯,內勁使得好極啦。不過你們紅花會的人對你這么服服
貼貼,比見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不服氣。”
陳家洛哼了一聲,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嚇,這點
你不懂,也懶得跟你多說。”見她又稚氣又無禮,覺得這小子很是莫
名其妙,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見吧!”說罷舉起槳來
,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別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對我這么驕傲!”
陳家洛聽了這話,氣往上沖,便要發作,轉念一想,自己領袖群
倫,為紅花會眾豪杰之長,不能隨便動怒,這姓李的年紀比自己小,
此時又無第三人在場,爭吵起來,被人說一句以大壓小,何況她師父
對本會情義深長,瞧她師父臉面,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當下強抑怒氣
,舉槳划船。李沅芷是個自小給人順慣了的人,陳家洛越不理睬,心
頭越是氣惱,悶在船頭,一時下不了台。
小船將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氣。你要是
真狠,干么獨自偷偷的躲在這里哭?”陳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聲
道:“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聽見?”陳家洛呼了一口氣,側目斜視
,心想:“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你竟敢
對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來向你報訊,你卻不理
人家。沒我幫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陳家洛秀眉一揚,
道:“憑你就有這般大本領?”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
么咱們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長劍。
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面上一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心念一動,她
剛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統兵的提督神態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這
時心頭煩躁郁悶,又覺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
是說不出的厭憎,只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一時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樣人,說道:“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
朝廷做了甚么官職?”李沅芷道:“全不是。”陳家洛道:“難道那
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親人在內?”
李沅芷一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迎面就是一劍,罵道:
“你這小子,怎地出口傷人?”陳家洛見她當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
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那便不必客氣了,喝道:“好哇,我找你師
父算帳去。”身子微偏,讓開來劍。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劍
當胸平刺。陳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一吐氣,胸膛向
后陷進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雖只相差三寸,劍尖卻已刺他不
到,大駭之下,怕他反擊,雙足一點,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
上。那石墩離船甚遠,頂上光滑,她居然穩穩站定。
陳家洛本想空手進招,一見她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他與張召重
對敵過,深知武當派武功厲害,于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下穿了過去
,站上另一個石墩,手中已執著一條柳枝。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不
由得隨暗吃驚,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頭皮一拚,嬌叱一聲:“看劍
!”左掌護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石墩,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
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
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潭,分塔為三,空明朗
碧,宛似湖下別有一湖。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
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
陳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揮去。李沅芷一擊不中,右腳在
石墩上一點,“鳳點頭”讓過揮來柳枝,斜刺搶上另一個石墩,使招
“玉帶圍腰”,長劍繞身揮動,連綿不盡,正是柔云劍朮的精要,跟
著和身縱前,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邊石墩去不可。陳家洛竟然不
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轉身,頭下腳上,柳枝當頭揮下
。李沅芷舉劍上撩,哪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在她臉上一拂,登
時吃了一記,雖不甚痛,卻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竄
上左邊石墩,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落下,衣襟當風,柳枝輕搖,
顯得十分瀟洒。
李沅芷大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針,連揮三
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
腿外挺,身子臨空平臥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頂,三批金
針從他臂上掠過,嗤嗤聲響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勁,人已躍起,身
上居然沒濺著一點湖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墩,知道自己決非
敵手,叫道:“后會有期,再見吧!”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
陳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語聲甫畢,人已躍起,柳枝向
她臉上拂來。李沅芷吃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
枝。哪知這柳枝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裹住劍身,只感到一股大力
要將她長劍奪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李沅芷又驚又羞
,右手只得松開劍柄,左掌一擋,與他左掌相抵,借著他一捺之勁,
跳上右邊石墩。她長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
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使這般下流招數!”陳家洛一怔,說
道:“胡說八道,哪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使這一招出于無心,當下
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知其意
,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
手托住長劍,臉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過了
還劍入鞘,掉頭便走。
其時天已微明,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城
東候潮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
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頭,
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
“好吧!”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后面跟著
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得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感
甚是榮幸。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
已到達海寧城的西門安戍門。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
自己幼時在上嬉游的城牆也毫無變動,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
撫弄。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農家歇
了,吃過中飯,放頭便睡。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
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招呼得甚是殷
勤,傍晚殺只雞款待。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最近
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那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陳家洛心
想父親逝世多年,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吃
過晚飯,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
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
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
此刻重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涌
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系上
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陳家洛到得家門,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
除,換上了一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字,筆致圓柔,認得是乾隆
御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一大片新屋,亭台樓閣,不計其數。心
中一怔,跳進圍牆。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亭去,月光照在
碑上,見碑文俱新,刻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御制駐陳氏安瀾園
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
了。”月光上讀碑上御詩:
“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筑
籌固,沙渚漲希寬。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
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游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
么‘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又讀下去:“兩世鳳池邊,高樓
睿藻懸。渥恩賚耆碩,適性愜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觀瀾
還返駕,供帳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御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
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勛業頗有美言。詩雖不佳,
但對自己家里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
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一
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愛日’二
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
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那是感嘆奉事父母的日子
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
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么皇帝 親筆寫在這里?這個皇帝,
學問未免欠通。”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
竹深荷淨軒,過橋竹蔭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只見館前也換
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筆,心中一酸,坐在山
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首詩,真是為我寫
照了。”望著這三個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
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暉’二字,是兒
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皇帝寫這匾挂在我姆媽樓
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
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么?”
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一張,見房內
無人,房內布置宛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
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
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
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
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
瑞芳進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淨淨,
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
嘆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
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
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
嚷,是我。”瑞芳望著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
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
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
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
。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
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芳
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里去啦,這里沒人。”陳家洛道:“
那新園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
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
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問道:“姆媽怎么去世的?她生
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
么,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
啦。”說到這里,輕輕啜泣。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環
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
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沒來嗎?我要
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
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著
。”又問:“姆媽的墳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后面。
”陳家洛問:“海神廟?”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
。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陳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
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從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
樓臨空,是几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于是徑向廟門
走去。
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疾忙后退,縮身一棵柳
樹之后,只見神廟左右分別竄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口舉手打
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寧
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里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
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又起,又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
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詫異,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便
提氣躍上廟門,橫躺牆頂,俯首下視。
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一數,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
,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
道是甚么教派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
以致巡邏如此嚴密?若非自己輕功了得,見機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
了。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牆邊,溜進太殿中查看。
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鏐,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
種,再到中殿,殿上香煙繚繞,蠟燭點得晃亮,心想這里供的不知是
何神祗,抬頭一看,不禁驚得呆了。
中間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頷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
。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的“咦”了一聲。
只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一座大鐘之后。不一會,四個
人走進殿來,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
又走了出去。
他見左面有一扇門開著,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一條長長
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氣派宏偉,宛如北京禁城宮殿規模。心想走
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被人發覺,于是躍上甬道之頂,一溜煙般到了甬
道末端,一看下面無人,輕輕躍下。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著“
天后宮”三個大字,殿門并未關團,便走進去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
才驚訝更甚。
原來天后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
模一樣。
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只見
天后宮之后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篆。當下隱身牆角往外注視,
眼光到處,盡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今晚所見景
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
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身,便掀開帳篷鑽
了進去。
先行伏地不動,細聽外面并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回
頭過來,只見帳篷中空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
,草根都已鏟得干干淨淨,帳篷一座接著一座,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
,直通向后。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
,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
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驚懼,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走去,
當真如在夢中。
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發出輕微的
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十步,忽聽得前面有衣服響動之聲,忙向
旁一躲,隔了半晌,見無動靜,又向前走了几步,燈光下只見前面隆
起兩座并列的大墳,有一人面墳而坐。
墳前各有一碑,題著朱紅大字,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太子太傅
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陳文勤公諱世倌之墓”,另一塊碑上寫的是“
皇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
陳家洛在燭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
,也顧不得危機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剛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墳前
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突然
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在哭泣。
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盡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
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輕輕走上前
去,在他肩頭輕拍,說道:“請起來吧!”
那人一驚,突然跳起,卻不轉身,厲聲喝問:“誰?”
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他不去理會那人,跪倒墳前,
想起父母生前養育之恩,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
,三官來遲了,見不著你了。”
站著的那人“啊”的一聲,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伸
腰站起,向后連躍兩步,已攔在那人面前,燈光下一朝相,兩人各自
驚得退后几步。
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竟是當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歷。
乾隆驚道:“你……你怎么深夜到這里來?”陳家洛道:“今天
是我母親生辰,我來拜墳。你呢?”乾隆不答他問話,道:“你是陳
……陳世倌的兒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你
也知道吧?”乾隆搖搖頭:“沒聽說過。”原來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
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閣老少子,可是誰
都不敢提起,須知皇帝喜怒難測,一個多事說了出來,獎賞是一定沒
有,說不定反落個殺身之禍。
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疑惑只有更甚,尋思:“外面如此戒
備森嚴,原來是保護皇帝前來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隱秘?非但時在深
夜,而且墳墓與甬道全用黃布遮住,顯是不夠令人知曉。然則皇帝何
以又來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于其死后仍有遺思,也
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實在令人費解。”
他驚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臉上神色變幻,過了半晌
,說道:“坐下來談吧!”兩人并肩坐在墳前石上。
兩人今晚是第三次會面。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
帶有結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斗,勢成敵對。此次見面,敵意
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一定奇怪
。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鉅,乘著此番南
巡,今夜特來拜謝。”陳家洛將信將疑,嗯了一聲。乾隆又道:“此
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決不吐露么?”
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當即慨然道:“你盡管放
心,我在父母墳前發誓,今晚之事,決不對任何人提及。”乾隆知他
是武林中領袖人物,最重言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時放心
,面露喜色。
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一個是當今中國皇帝,一個是江湖上
第一大幫會的首領。兩人都默默思索,一時無話可說。
過了良久,忽然極遠處似有一陣郁雷之聲,陳家洛先聽見了,道
:“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見啦。”乾隆道:“
好。”仍然攜著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陳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親恰好生于這一天,所
以她……”說到這里,住口不說了。乾隆似乎甚是關心,問道:“令
堂怎樣?”陳家洛道:“所以我母親閨字‘潮生’。”他說了這句話
,微覺后悔,心想怎地我將姆媽的閨名也跟皇帝說了,但其時沖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了聲:“是!原
來……”下面的話卻也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顫抖了几下。
在外巡邏的眾侍衛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身旁多了一
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作聲。白振、褚圓等首領侍衛更是栗栗危懼
,怎么帳篷中鑽了一個人進去居然沒有發覺,若是沖撞了聖駕,眾侍
衛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
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牽過御馬,乾隆對陳家洛道:“
你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一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
這時郁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盡是浪濤之聲
,眼望大海,卻是平靜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
上,映出點點銀光。
乾隆望著海水出了神,隔了一會,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
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后常在我
身邊。我見到你,就同見到令尊一般。”
陳家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
了難以回答。
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
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
士。清代無宰相,大學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
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問你,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
混,難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
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
到現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
奇了,卻又干么?”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說道:“這是我母
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你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內無比。三百年
來,進士二百數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
使者十一人,真是異數。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
,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
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只好答應了他。”“陳家洛聽他
說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
帝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
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
,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
烽,于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
猛至,不由得一驚,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
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聲“啊喲!”白振頭下
腳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 手已拾起折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
壓來,眼見白振就要披卷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白
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頂,海
潮已經卷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打個結
接起,飛快挂到白振頂上。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一端,浪花
已經扑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一提,將他揮上石塘。
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
上,海潮已卷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一將白振
拉上,隨即向后連躍數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
手一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上一株柳樹。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云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
,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
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干干淨淨。白振
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
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
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頭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白
振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
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
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
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
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不過我要勸你一句
話。”陳家洛道:“請教。”乾隆道:“你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
逆。過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萬不能再干這些無法無天之事。”
陳家洛道:“我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嘆道
:“可惜,可惜!”隔了一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
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
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吧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后彼此不得傷害。
”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眾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
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
乾隆說道:“潮水如此沖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廬墳墓
不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撥發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護生靈。”
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這是愛民大業,江南百姓感激不
盡。”乾隆點了點頭,道:“令尊有功于國家,我決不忍他墳墓為潮
水所吞。”轉頭向白振道:“明日便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庄有恭
,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應。
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
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
著海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神色,總有郁郁之意。除了追
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甚么為難么?你既不愿為官,但有
甚么需求,盡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
件事,但怕你不肯答應。”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依從。”陳家
洛喜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
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
乾隆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
道:“我這義兄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
的,不過既然答應了你,也不能失信。這樣吧,我不殺他就是。”陳
家洛道:“那么我們只好動手來救了。我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
出,只是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
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他這話倒也不是夸口,
說道:“好意我心領了。老實對你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你既
決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
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從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
“如不殺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
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閑云野鶴快活逍遙。”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
來之事,問道:“你今年几歲?”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嘆
道:“我不羨你閑云野鶴,卻羨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蓋世,壽
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
兩人又漫步一會,乾隆問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
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
贈給夫人吧。”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
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這塊寶玉,你將來
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
,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
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達之人,也不會給你這塊玉,
更不會叫你贈給意中人。”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含至理。陳
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兩句話,體會其中含意,只覺天
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忽然間一齊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聲一
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
多無美滿下場,反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剛易折
,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情。”
陳家洛不愿再聽下去,將溫玉放在懷里,說道:“多謝厚貺,后
會有期。”拱手作別。乾隆右手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
回過頭來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十分感
激,只怕此恩不易報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
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牆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
刻定在新園子中,忙碌不堪,我待會再來找他。瑞姑,你有甚么心愿
沒有?跟我說,一定給你辦到。”瑞芳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
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陳家洛笑道:
“那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個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
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
,晴畫還在這里,我去叫她來。”她出去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
。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
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
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么死的?”晴畫淒然道:“跳海
死的。”陳家洛驚問:“干么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
“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
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詩和府里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盡力攢錢
,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她贖身,就和進忠做夫妻
。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
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蹧蹋了
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開,夜里偷偷的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尸身哭
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
陳家洛聽得目鰵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
想見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現在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哪里
?你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宣德門邊,等天明了,我帶三官去
。”陳家洛道:“現在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么出
得去?”陳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摟住了她腰。
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體忽如騰云駕霧般從窗子里飛
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奔了一會,已
無屋宇,才跳下地來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門畔。晴畫隔了好半天才
定了神,驚道:“三官,你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你怕不怕
?”晴畫微笑不答,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
一坏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淒然,在墳前
作了三個揖。
晴畫哭了起來,說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爺也不敢作
這樣的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抬頭見明月西沉,繁星閃爍,陳家洛
道:“我們回去吧,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
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
好,你說吧。”晴畫道:“讓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給你梳頭。”陳家
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來,晴畫喜孜孜的出去,不一
會,捧了一個銀盆進來,盆中兩只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
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
今日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
,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
,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里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
。”等辮子編好,他點心也已吃完。
晴畫道:“你怎么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么辦?”陳家洛心里暗
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晴畫出去拿了
一件天青色湖縐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將就穿一
穿吧。”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陳
家洛見她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將身邊几錠金子都
取出來,放在她手里,說道:“你拿去給你爹爹,叫他把你贖身回去
。你好好嫁個人家。我去啦!”雙足一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縱馬奔馳回杭,來到馬善均家里,只見
大伙正圍著石雙英在談論。石雙英忙過來行禮,說道:“我在京里探
知皇帝已來江南,連日連夜趕來,哪知眾位哥哥已和皇帝見過面,動
過手。”陳家洛道:“十二哥這次辛苦了。還打聽著甚么消息么?”
石雙英道:“我一聽到皇帝老兒南來,知是大事,沒再能顧到別的。
”陳家洛見他形容憔悴,料知他這几日中一定連夜趕路,疲勞萬分,
道:“快好好去睡一覺,咱們再談。”
石雙英答應了出去,回頭對駱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馬真快。
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駱冰笑道:“多謝你啦。”石雙英停
步道:“啊,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駱冰道:“怎么
?他又想來奪馬?”石雙英道:“他沒見到我。我在揚州客店里見到
他和鎮遠鏢局的几名鏢頭在一起,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就去偷
聽。他們罵咱們下作,使蒙汗藥,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與
周綺聽到這里。相對一笑。周綺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饒了他們不殺
,這几個家伙還在背地里罵人,真不知好歹。”
徐天宏問道:“這次鎮遠鏢局在干甚么了?”石雙英道:“我聽
了半天,琢磨出來,他們是從北京護送一批御賜的珍物到海寧陳閣老
府。”轉頭對陳家洛道:“那是總舵主府上的東西。我通知了江寧的
易舵主,叫他們暗中保護。”陳家洛笑道:“多謝你,這次咱們可和
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石雙英道:“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可
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
陳家洛、無塵、趙半仙、周仲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
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周仲英道:“王老鏢頭十多年前就不親自
走鏢了,這倒是件希罕事兒。總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
雙英道:“我也覺得奇怪,后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除了總舵主府上
珍物之外,還有一對玉瓶。”陳家洛道:“玉瓶?”石雙英道:“是
啊,那是回部的珍物。這次兆惠西征,回部雖然打了個勝仗,但清兵
勢大,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所以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大家
一聽回部打了勝仗,都十分興 奮,忙問端詳。
石雙英道:“聽說兆惠的大軍因為軍糧給咱們劫了,連著几天沒
吃飽飯,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
鼓掌叫好。
周綺悄聲對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這是你的計策,一
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著低聲道:“這是你叫我想的法兒!”
石雙英又道:“兆惠等得軍糧一到,又會再攻,這仗可沒打完。
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來請皇帝發
落。王維揚這老兒自己出馬,我想就是為了這對玉瓶。”陳家洛道:
“莫說一對玉瓶,就算再多奇珍異寶,皇帝也不會答應講和。”石雙
英道:“我聽鏢局的人說,要是答應求和,當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
則就得交還,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點損傷。”
陳家洛向徐天宏使了個眼色,兩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廳。陳家洛道
:“七哥,昨晚我見到了皇帝。他說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
定要把四哥殺了。”徐天宏吃了一驚,道:“咱們既知四哥給監在提
督李可秀的內衙,現下情勢危急,那便馬上動手。”陳家洛道:“皇
帝或許還未回到杭州,高手侍衛都跟著他,咱們救人較為容易。”徐
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陳家洛說起乾隆在海寧觀潮,要修海塘
,卻不提祭墳之事。
徐天宏將桌上的筆硯紙張搬來搬去,東放一件,西擺一件,沉思
不語。陳家洛知他是在籌划救人方略,靜坐一旁,不去打亂他的思路
。過了半晌,徐天宏道:“總舵主,咱們力強,對方力弱,可以強攻
。”陳家洛點頭稱是。兩人商量已定,回到廳上 召集群雄發令。
陳家洛雙掌一擊,朗聲說道:“咱們馬上動手,去救文四當家。
”群雄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領三百名會水的弟兄,
預備船只,咱們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回太湖。”蔣四根接令去了。陳
家洛道:“馬大挺馬兄弟,你收拾細軟,將心硯和這里弟兄們的家眷
先送上船。”馬大挺也接令去了。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太過累了
,也上船去休息。其余眾位哥哥隨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現
下請七哥布置進攻,大伙兒聽他分派。”
徐天宏道:“四嫂,你于巳時正,到提督府東首的興隆炮仗店放
火,然后趕到提督府西門,會齊大伙進攻。”駱冰接令去了。徐天宏
道:“馬大哥,你派人把興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計全都請來,不必跟他
說甚么原因,事完之后,加倍補還他店里損失。再招齊全城各街坊水
龍隊,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召名綠營中的弟兄,辰時正在此
聽令。”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會眾。
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車裝滿稻草,
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賣柴的農夫樵子。九弟,你率領水龍隊,
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綺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難民,每人挑一
百斤油,背一口大鑊。”周綺笑道:“又有鏡子又有油,炒菜么?”
徐天宏道:“我自有用處。十弟,你率領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
各推一輛手車,車中裝滿石灰。”群雄聽徐天宏分派,都覺好笑,但
各應令。
徐天宏又道:“馬大哥,你扮作清兵軍官,率領三百名綠營弟兄
在外巡邏,不許閑雜人等走近,不許提督府的人出外報訊。義父與孟
大哥、安大哥從南牆攻進去。總舵主、道長與我從西牆攻入,三哥、
五哥、六哥從北牆攻入。”他分派已定,將預定的計謀詳細說了,群
雄俱贊妙計。
馬善均立刻分頭派人拿了銀子出去采辦用品,招集人馬。紅花會
在杭州勢力極大,一時三刻之間都預備好了。群雄趕著吃飯,磨拳擦
掌,只待□殺。
飽餐已畢,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進發。陳家
洛對徐天宏道:“孫子兵法說:‘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
你既用火攻、水攻,還有油攻、石灰攻,瞧這李可秀還能抵擋?”正
說話間,只聽得辟拍轟隆之聲大作,紅光沖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駱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開來,附近居民紛紛逃竄,
登時大亂,看提督府時卻毫無動靜。她站在牆邊等候,不一會,只見
提督府高牆邊數百名兵士一排站開,彎弓搭箭,戒備森嚴,另有數十
名兵丁拿了水桶在牆頭守候,竟不出來救火。駱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
頗有謀略,他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外面盡管騷亂,他卻以逸待勞。
混亂中只見數百名賣柴鄉民擁將過來,眼見火起,似乎甚是驚慌
,把挑著的稻草一擔擔亂丟在地。提督府中出來一名軍官,大罵:“
混蛋,柴草丟在這里豈不危險,快挑走!”舉起馬鞭亂打,眾鄉民四
散奔逃。忙亂中鑼聲大作,數十輛水龍陸續趕到,這時提督府外稻草
已經燒著,漸次延燒過來。叫喊聲中周綺所率領的一百名假難民也都
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鑊,將油倒在鑊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來。
李可秀站在牆頭觀看火勢,見外面人眾來得古怪,派參將曾圖南
出去查看。曾圖南走到難民身旁,喝問:“你們干甚么?”周綺笑道
:“我們炒菜吃,你不見么?”曾圖南罵道:“混帳忘八羔子,快滾
快滾!”
正爭吵間,馬善均已率領綠營兵丁趕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團團圍
住,驅散閑雜人眾。曾圖南叫道:“帶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請過來
,轟走這些奸民……”話未說完,周綺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滾油,向他
臉上澆去。曾圖南頭臉一陣奇痛,摔倒在地,隨從兵丁大驚,忙扶起
了向府內逃去。牆頭清兵看得明白,亂箭射了下來。
紅花會眾兄弟躲在柴草手車之后,弩箭一枝也射他們不到。這時
油已煮滾,衛春華督率水龍隊,將熱油倒入水龍,向牆頭射去。清兵
出其不意,無不燙得頭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陣大亂,紛紛從牆頭跌下
。
李可秀知是紅花會聚眾劫獄,忙派人出外求救,親率兵將在牆頭
抵御。哪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馬善均帶領的綠營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見
火頭越燒越近,只急得雙腳亂跳。
其實徐天宏所以只燒稻草,旨在虛張聲勢,他怕真的燒了提督府
,那時如果文泰來不及救出,豈不糟極?這時滾油已經澆完,改澆冷
水。章進督率人眾,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塊塊的拋進署內,水龍噴上冷
水一淋,石灰燒得沸騰翻滾,清兵東逃西竄。陳家洛大呼:“沖啊!
”眾兄弟一鼓作氣,四面涌進府去。一百名假難民卻仍在府外燒水。
清兵各挺刀槍迎戰。章進揮動狼牙棒,橫掃直砸。兩旁楊成協與
衛春華各率會眾猛沖過來。清兵且戰且退,成千官兵擠在演武場上,
被紅花會會眾分成一堆堆的圍攻。
徐天宏用紅花會切口高聲傳令,會眾突然四下散開,人叢中推出
數十架水龍,沸滾的開水大股射出。清兵燙得無處奔逃,有的滾地哭
喊,有的朝人叢中亂擠。徐天宏叫道:“水龍暫停!”向清兵喝道:
“要性命的快拋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讓清兵稍有猶豫,隨即叫道
:“放水!”數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陣中沖去。清兵一陣大亂,都伏下
地來。
李可秀正惶急間,忽見一名少年從外挺劍奔進,拉住他手便走,
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裝的李沅芷。
陳家洛、無塵等人已在提督府內內外外尋了一遍。駱冰不見丈夫
影蹤,隨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亂打喝問,那清兵只是求
饒,看樣子真的不知文泰來監禁之所。
忽然一個蒙面人斜刺里躍出,挺劍向駱冰刺來。駱冰右手短刀一
格,左手長刀還了他一刀。那人舉劍一擋,啞著嗓子道:“要見你丈
夫,就跟我來!”駱冰一呆,那人回頭就走。駱冰叫道:“你說甚么
?”跟著追去。章進、周綺怕她有失,隨后趕去。
那蒙面人轉彎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駱冰、周綺、章進在后緊跟
。駱冰不住叫道:“你是誰?”蒙面人不應,穿過几個月洞門,已奔
到了花園,沿路盡是死尸,想是無塵等來找尋時所殺。那人跑到一座
花壇之旁,繞壇轉了一圈,連拍四下手掌,道:“在花壇下面……”
一言未畢,忽見李可秀父女奔進園來,后面常氏雙俠緊追不舍。那蒙
面人躍到常氏雙俠面前,舉劍一擋,李氏父女乘機躍上牆頭。常伯志
飛抓揮出,蒙面人挺劍擋過飛抓,身子后躍。常氏兄弟接戰時素來互
相呼應,兄弟兩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飛抓出手,常赫
志早料到敵人退路,那人向后一退,剛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掃,打在
肩上,登時跌出數步,駱冰大叫:“五哥、六哥,且莫傷他。”
常氏雙俠一怔,那人已從花園門中穿了出去。駱冰把此人的奇怪
舉動向常氏雙俠簡略一說。雙俠看那花壇,見無特異之處,正在思索
,章進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哪里,咱們救你來
啦!”揮動點鋼狼牙棒,把花壇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
常赫志一瞥之間,見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過去一看,見
是一個鐵環,用力一拉,只聽得軋軋聲響,花壇慢慢移開,露出一塊
大石板來。周綺知道下面必有機關,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陳家洛等人
都叫了進來。
常氏雙俠、章進、駱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鐵鑄成一般
,紋絲不動。駱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
板上靜聽,下面聲息全無。徐天宏看那石板并無異狀,退后數步,想
再看那花壇,日光微斜,忽見那石板右上角隱隱繪著一個太極八卦圖
,忙跳上石板,用單拐頭在太極圖中心一按,并無動靜,又用力一按
,忽覺腳下晃動,急忙跳開。
石板突然陷落,駱冰喜極,大叫一聲,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
“且慢!”一把拉住,就在此時,下面颼颼颼的射上三箭。駱冰暗暗
吃驚。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級,陳家洛道:“五哥、六哥,你們守
在洞口。我們下去!”這時無塵、趙半山、周仲英、楊成協、孟健雄
等都已得訊趕到,一齊涌進。章進揮動狼牙棒,當先開路。
石級走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群雄直奔進去,甬道盡頭現出一扇
鐵門。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一照,果然又找到一個
太極八卦圖,用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一旁。
”群雄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
,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
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鐵門升停,矮身
從鐵門下鑽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鑽了
進去。章進、周綺接著進去。
群雄正要跟進,衛春華從外面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
那將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
兵來。”陳家洛道:“你去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
”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進去,只見里面又
是一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甚么機關暗器,一股勁
兒往內沖去。
走了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么多
機關!”待趕到盡頭,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
是扇小門。章進一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然眼前一亮,門后是一
間小室,室中明晃晃的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一人按劍獨坐。
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
張召重身后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是她日思夜想
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一看,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
。他手腳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只“啊”了一聲。駱冰三把飛刀朝
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躲避,直向床前扑去。張召重左手自
右向左一橫,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括上一按,一
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一張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兩人眼睜
睜的無法親近。
陳家洛叫道:“大伙兒齊上,先結果這奸賊。”語聲未畢,腕底
匕首一翻,猱身直上,當胸向他刺去。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知張
召重武功高強,這時事在緊急,也談不上單打獨斗的好漢行徑,三人
各出兵器,把他圍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戰,和四人拆了數招,百忙中凝碧劍還遞出招去
。陳家洛將匕首往懷里一揣,雙手施開擒拿法,直扑張召重的前胸。
他想敵人攻勢自有無塵等人代他接住,雙掌有攻無守,連環進擊。張
召重武藝再高,怎抵得住這四人合力進攻,又退了兩步,斗室本小,
此對背心已然靠在牆上。無塵大喜,劍走中宮,當胸直刺,同時周仲
英、陳家洛與趙半山也同時攻到。
張召重左手按牆,右手挺劍拒敵。無塵一劍快似一劍,奮威疾刺
,眼見便要把他釘在牆上,哪知噗的一聲,牆上突然出現一扇小門,
張召重快如閃電般鑽了進去,小門又倏然關上。四人吃了一驚,無塵
頓足大罵。陳家洛縱到文泰來面前,這時章進、周綺、駱冰各舉兵刃
,猛砍猛砸罩著文泰來的鐵網。
突然頭頂聲音響動,一塊鐵板落了下來,剛把文泰來隔在里面。
陳家洛疾把駱冰和周綺向后一拉,兩人才沒被鐵板砸著。章進舉起狼
牙棒往鐵板上猛打,錚錚連聲,火花四濺。徐天宏細察牆上有無開啟
鐵板的機關,尋到了一個太極八卦圖形,用力按動,但顯然張召重已
在內里做了手腳,連掀十几下,都無動靜。
楊成協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轉角,以防外敵,忽聽得外面軋軋連
聲,鐵索絞動,叫聲:“不好!”猛然竄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
在斗室中找尋開啟鐵板的機關。駱冰撫著鐵板哀叫:“大哥,大哥!
”
忽聽楊成協在甬道中連聲猛吼,聲甚惶急,趙半山與周仲英忙奔
出。不一會只聽得趙半山大叫:“大家快出來,快出來。”眾人疾忙
奔出,只有駱冰仍是戀戀不舍,手扶鐵板不肯離去。周綺走到轉角,
見駱冰不走,回頭用力將她拉著出來。
只見楊成協雙手托住那重達千斤的鐵閘,已是滿頭大汗。周仲英
拋去大刀,擠過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陳家洛見情勢危急,叫道
:“咱們先出去,再想辦法。”群雄從閘下鑽出。楊周兩人使盡全力
,那鐵閘仍是一寸一寸的緩緩下落。章進弓身奔到閘下,說道:“我
來頂住!”用駝背駝住千斤閘,楊成協與周仲英向外竄出。楊成協拾
起他丟在地下的鋼鞭,豎在閘下,叫道:“十弟快出來!”章進往地
下一伏,鐵閘往下便落,仗著鋼鞭一支,落勢稍挫,楊成協已揪住章
進的肩膀提了出來。喀喇一聲,鋼鞭已被鐵閘壓斷,又是蓬的一聲大
響,鐵閘打在地上,灰塵揚起,勢極猛惡。楊成協與章進都是力已用
竭,坐倒在地。
甬道中腳步急速,常赫志奔了進來,說道:“總舵主,外面御林
軍到了,咱們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們退吧。
”陳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趙半山與周仲英在鐵閘機關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終紋絲不
動,聽得陳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園中忽見一個艷裝少婦,
神色倉皇,正自東躲西閃。陳家洛道:“拿下!”周綺一把拖住,拉
了出去。
到提督府外,只見人頭聳動,亂成一團,官兵與會眾擠在一起。
陳家洛以紅花會切口叫道:“馬上退卻,大伙到武林門外聚集。”眾
人齊聲應令,各路人馬向北退去。官兵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追趕。
群雄功敗垂成,在路上紛紛議論。出得城來,陳家洛叫道:“到城北
山里煮飯吃了,再商善策。”
周綺所率會眾正帶有大批鑊子,另有數十名會眾采辦米糧菜肴,
在樹林中煮起飯來。趙半山安慰駱冰道:“四弟妹你盡管放心,不把
四弟平安救出,咱們誓不為人。”眾人大罵張召重十惡不赦,兩次相
救都被他壞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誰,他指點監禁文泰來的所
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又助李可秀逃走,實是費解。
正談論間,忽然林外傳來“我武──維揚──”“我武──維揚
──”的趟子聲。楊成協道:“鎮遠鏢局的鏢到了。”駱冰罵道:“
鎮遠鏢局罪大惡極,那姓童的雖給七哥殺了,仍不能消我心頭之恨。
這次算他運氣,保了總舵主家里的東西,否則不去奪來才怪呢。”
徐天宏把陳家洛拉在一旁,說道:“咱們今天這一鬧,說不定皇
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陳家洛皺眉道:“這一著實不可不防。”
徐天宏道:“目前別無他法,只能搶他的玉瓶。”陳家洛不解,說道
:“玉瓶?”徐天宏道:“不錯,剛才十二弟說,回部送了一對玉瓶
來求和,就由鎮遠鏢局護送。皇帝既已派出大軍西征,講和是一定不
肯的,不講和就得還他們的玉瓶,否則豈不失信于天下?皇帝老兒最
愛戴高帽,要面子,這種事情是很有顧忌的。”陳家洛道:“咱們拿
到玉瓶,就去對他說,你動四哥一根毫毛,咱們就打碎玉瓶。”徐天
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換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几日,這對
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處。”陳家洛喜道:“好,咱們就斗斗這威震河
朔王維揚。”
威震河朔王維揚今年六十九歲,自三十歲起出來闖道走鏢,以一
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他手創的“鎮遠鏢局”
在北方紅了三十多年,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始終屹立不倒。綠林中有
言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見到他的鏢旗,膽子大的,也不過
遠遠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慶時封刀收山,得個福壽全
歸,哪知今年奉兆惠將軍之命護送回部聖物可蘭經卻出了亂子,不但
聖物被劫,還死傷多名得力鏢頭。這次奉命護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
親自出馬。王維揚年紀雖老,功夫可沒擱下,知道這次差使事關重大
,不敢輕忽,從各處鏢局調來六名好手,朝廷還派了四名大內侍衛、
二十名御林軍護送,連同回人使者南來,一路上戒備森嚴,倒也平安
無事。
這天快到午牌時分,到一座大鎮。離杭州城已不到十里路。大伙
走進一家大飯鋪,點了菜。此去人煙稠密,已保得定沒有亂子,眾人
興高采烈,都在談論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樂。
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門外一聲馬嘶,聲音清越。韓文沖聽得特
別刺耳,忙搶出門去,只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馬上卻堆
滿了硬柴,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韓文沖又疼又氣,又是歡喜,
一躍而出,伸手便拉馬韁。馬后跟著一個鄉下人,在馬臀上打了一鞭
,隨即跳上馬背,坐在柴上。韓文沖一下沒拉住,那馬已躍出數丈。
馬背那人叫了聲“啊喲!”似乎坐得不穩,搖搖欲墜。韓文沖不舍,
發步急追,那馬轉了個彎,奔入林中去了。韓文沖哪里還管甚么“遇
林莫入”的戒條,直追入 林去。
眾鏢頭見他追趕一個鄉民,也不在意。鏢頭汪浩天笑道:“韓大
哥想他那匹白馬想瘋啦,路上一見到毛色稍微白淨的馬匹就要追上去
瞧個明白。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一身細皮白肉,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
,一跳就這么……”眾人樂得哈哈大笑。
正取笑間,店小二一連聲的招呼:“張大爺,你這邊請坐,今兒
怎么有空出來散心?”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身穿藍長衫紗馬
褂,后面跟著四個家人,有的捧水煙袋,有的挽食盒,氣派豪闊。那
張老爺坐定,店小二連忙泡茶,說道:“張老爺,這是虎跑的泉水,
昨兒去挑來的,你嘗嘗這明前的龍井。”張老爺嗯了一聲,一口杭州
官話,道:“你給來几塊牛兒肉,一碗蝦爆鱔,三斤陳紹。”店小二
應了下去,一會兒酒香扑鼻,端了出來。
王維揚道:“韓老弟怎么去了這久還不回來?”趟子手孫老三正
要回答,忽然門外踢嗒踢嗒拖鞋皮響,走進一個矮小漢子,后面跟著
一個大姑娘,一個壯年漢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個
四方揖,說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
,有一點小玩藝兒供各位酒后一笑。玩得好,請各位隨意賞賜。玩得
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只茶杯,取下頭上的破氈帽往上一蓋
,喝聲:“變!”氈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見,他揚了揚氈帽,帽中并
無茶杯。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這位
老爺的鼻煙壺,可不可以借來一用?”張老爺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煙壺
遞給了他。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一放,揭開時又已不見。張老爺的
一個家人笑道:“這鼻煙壺貴重得很,可別砸壞哪。”那矮子笑道:
“請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煙壺竟從他袋里掏
了出來。
這一來,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眾鏢師與御前侍衛也
覺出奇,紛紛圍攏來看他變戲法。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一個翡翠般指
,遞給矮子,笑道:“你倒再變變看。”矮子接過放在桌上,蓋上氈
帽,吹一口氣,喝道:“東變西變,亂七八糟,閻王不怕,性命難逃
!”手一指,揭開氈帽,那般指果然不見了,眾人嘩然叫好。矮子道
:“老爺,你摸摸你袋里。”張老爺一伸手,竟從自己袋里摸了出來
,目瞪口呆,連叫:“好戲法!好戲法!”
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几十個人來,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
公差打扮,有的是統兵軍官,見一群人圍著看變戲法,也走近來。
一個軍官罵道:“他媽的,江湖上的人騙錢,有狗屁希奇,老子
這東西你敢不敢變?”隨手在桌上一拍,眾人見是一角文書,封皮上
寫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樣,下面寫的是“浙江水陸提督李
”的官銜。那矮子陪笑道:“總爺莫見怪,小人胡亂混口飯吃,官府
的要緊文書,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
張老爺看不過那軍官的氣焰,說道:“變戲法玩玩,又有甚么大
不了,你就變他一變。”轉頭對家人道:“拿五兩銀子出來。”家人
從行囊里取出一錠銀子,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對矮子道:“你變得
好,這銀子就是你的。”
矮子見了銀子,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對軍官道:“小
人大了膽子,變個戲法,諸總爺多多包涵。”舉氈帽往文書上一蓋,
喝道:“快變,快變,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胡言亂語,
東指西指,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進去進去,孫悟空一根
毫毛,鑽進盒去不見了!”揭開氈帽,那文書果然不見。那軍官罵道
:“龜兒子,倒真有一下子。”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笑道:“
多謝老爺賞賜。”取了那錠銀子,交給站在他身后的大姑娘。眾人不
住喝彩叫好。
那軍官道:“好啦,把文書拿來。”矮子笑道:“在這皮盒之中
,請總爺打開一看。”此言一出,鏢行眾人都嚇了一跳,那只皮盒上
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誰敢揭開。那軍官走過去,便要伸手摸那皮盒
。
鏢頭汪浩天道:“喂,總爺,這是皇宮的寶物哪。可不能動。”
那軍官道:“開甚么玩笑?”仍是伸手過去。御前侍衛馬敬俠道:“
誰跟你開玩笑?走開些!”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官階比他大得
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請大人把文書還我。”馬敬俠向
矮子喝道:“你別玩鬼花樣啦,快把文書還他。”矮子道:“文書真
的在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請打開來一瞧便知。”
那軍官惱了,一拳打在矮子肩頭,喝道:“別羅唆,快拿出來。
”那大姑娘怒道:“有話好說,干么打人?”軍官罵道:“混帳王八
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來開玩笑!”張老爺看不過了,說道:“總
爺,別動粗。”對矮子道:“你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矮子愁
眉苦臉的道:“我不敢騙你老爺,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里,小人
變不回來啦!”
張老爺走過兩步,對馬敬俠道:“大人貴姓?”馬敬俠道:“姓
馬。”張老爺道:“市井小人做事沒分寸,馬大人高抬貴手,把文書
還了給他吧!”馬敬俠道:“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誰敢
打開?”張老爺皺起眉頭,很感為難。那軍官道:“你不把文書還我
,耽誤了要緊公事,就是殺頭的罪名。喂,弟兄們,你倒給我評評這
個道理看?”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
同,看模樣都是和他同一營的,這時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幫那軍官
,聲勢洶洶,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
王維揚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心想這事情
的關鍵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一縮,躲了開去
,大叫:“達官爺,饒了我吧!”王維揚見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
正要追過去,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御前侍衛吵成一團。汪浩
天把皮盒抱在懷里,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馬敬俠拔出腰刀,在
桌上一砍,喝道:“誰敢羅唆?快退開。”那軍官也拔出刀來,叫道
:“你不還我,反正我也沒命,今兒給你拚啦!弟兄們,大伙兒上呀
!”扑了上去,與馬敬俠交起手來。王維揚連聲喝止,哪里喝得住?
其余的軍官士兵也抄起兵刃,涌了過來,勢成群毆。馬敬俠是御前侍
衛中的一等腳色,與這小軍官拆了數招,竟然大落下風,只見對方刀
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驚又怒,再斗數招,肩頭險險吃了一刀。
正混亂間,門外又涌進一批人來,有人大叫:“甚么人在這里搗
亂,都給我拿下!”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都停了手。馬敬
俠喘了一口氣,見數十名官兵擁著一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他認得那
是皇上第一寵愛的福康安,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北京九門提督
兼御林軍統領,忙上前去請安,其余几名御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那
大官道:“你們在這里亂甚么?”馬敬俠道:“回統領大人,是他們
在這里無理取鬧。”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大官道:“變戲法的人
呢?”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這時過來叩頭。
那大官道:“這件事倒也古怪,你們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
查一查。”馬敬俠道:“是,是,任憑統領大人英斷。”那大官回頭
道:“走吧!”出門上馬。他手下的官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
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鋼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
再來說理,忽見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到來,心中大喜。馬敬俠對那大官
道:“福大人,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王維揚過去請了一
個安。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聲,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內,王維揚等跟著御林軍官兵,來到里西湖孤
山一座大公館里。王維揚暗忖:“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他是
皇上跟前第一得寵的紅人,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派。”眾人走進內廳
。那大官對馬敬俠道:“各位稍坐一會。”馬敬俠道:“大人請便。
”那大官徑自進內去了。
過了半晌,一名御林軍的軍官出來,把鬧事的軍官、變戲法的、
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了進去。汪浩天道:“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
點擔心,只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我瞧他們路道不正。”馬敬俠道
:“嗯,這几個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尋常軍官。幸虧遇上了福大
人,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王維揚道:“這福大人內功深湛,
一位貴冑公子能有這般功力,真不容易。”馬敬俠道:“怎么?福大
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維揚道:“從他眼神看來,他武功一定甚
為了得。不過皇室宗族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說話
間,一個軍官出來道:“傳鎮遠鏢局王維揚。”王維揚站起身來,跟
著他進去。
穿過了兩個院子,來到后廳,只見福康安坐在中間,改穿全身公
服,罩著一件黃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勢,面前放了一張公案,兩
旁許多御林軍人員侍候著,變戲法的矮子、張老爺等跪在左邊。
王維揚一進去,兩旁公差軍官一齊大喝:“跪下!”到此地步,
王維揚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你便是王維揚么?”王維揚道:“
小人王維揚。”福康安道:“聽說你有個外號叫威震河朔。”王維揚
道:“那是江湖上朋友們胡亂說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
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維揚陡然一驚,連
連叩頭說:“小人不敢,小人馬上把這外號廢了。”福康安喝道:“
好大的膽子,拿下。”兩旁官兵擁上來,把他帶了下去。王維揚空有
一身武藝,不敢反抗。
接著馬敬俠、汪浩天等侍衛,鏢頭一個個傳進來,一個個的拿下
,最后連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別上了手銬監禁起來。一名軍官雙
手捧著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舉盒過頂,笑道:“回福
統領,玉瓶帶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來。
跪在地下的張老爺、矮子等一干人眾,也都站了起來,大笑不已
。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諸葛’三字!”
原來扮戲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后是周綺和安健剛,扮張老爺的
是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陳家洛,扮鬧事軍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
一干人,扮張老爺家人與店小二的都是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
計策后,想到鏢師中的韓文沖識得紅花會人眾,于是由趙半山扮作鄉
農,騎了駱冰的白馬,將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來一幫手,兩人登
時將他拿住。
徐天宏變戲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戲,那氈帽共有一模一樣的兩
頂,一頂將茶杯等物一罩,拿了起來,交給周綺,待得眾人目光都注
視桌上,徐天宏早已取過另一頂氈帽來東翻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
,張老爺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煙壺和般指都各有一對,徐天宏拿去一只
,他們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來,別人哪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沒
有文書變進去,只是這么一鬧,陳家洛進來時,眾鏢頭和侍衛已給攪
得頭昏眼花,已無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預定計策,只教陳家洛扮個
大官,哪知陰差陽錯,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几個侍衛自行上
來請安行禮,這計策更加天衣無縫。
陳家洛撕去封皮,打開皮盒,一陣寶光耀眼,只見盒中一對一尺
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瑩柔和,光潔無比,瓶上繪著一個美人。這
美人長辮小帽,作回人少女裝束,美艷無匹,光彩逼人,秋波流慧,
櫻口欲動,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
眾人圍觀玉瓶,無不嘖嘖贊賞。衛春華道:“西域回疆,竟有如
此高明的畫師。”駱冰道:“我見到霍青桐妹妹,只道她這人材已是
天下無雙,哪知瓶上畫的這人更美。”周綺道:“那是畫出來的,你
道真的有這般美女?”駱冰道:“畫師如不見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
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們請那位回人使者前來一問便知
。”
回人使者見到陳家洛,只道是貴冑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陳
家洛道:“貴使遠來辛苦。請問尊姓大名。”使者道:“下使凱別興
。不知官人是何稱呼?”陳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嘴道:“這位是
浙江水陸提督李軍門。”陳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
陳家洛道:“木卓倫木老英雄可好?”凱別興道:“多謝軍門相
詢,我們族長好。”陳家洛道:“請問貴使,瓶上所繪美人是何等樣
人。不知是古人今人?還是出于畫師的意象?”凱別興道:“那是敝
族最出名的畫師斯英所繪。這對玉瓶本屬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絲麗所
有,畫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綺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桐姑
娘的妹妹?”凱別興一驚,問道:“這姑娘識得翠羽黃衫?”周綺道
:“有過一面之緣。”
陳家洛想問霍青桐的近況,臉上微微一紅,正要開口,忽然馬善
均從外面匆匆進來,低聲道:“李可秀領了三千官兵過這邊來,恐怕
是來對付咱們的。”陳家洛點點頭,對凱別興道:“貴使請下去休息
,咱們再談。”凱別興打了一躬,道:“請問軍門,這對玉瓶如何處
置?”陳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凱別興領了下去。
注:一、《清史稿﹒陳世倌傳》:“世倌治宋五子之學,廉儉純
篤,入對及民間水旱疾苦,必反復具陳,或繼以泣,上輒霽顏聽之,
曰:‘陳世倌又來為百姓哭矣。’”
二、清高宗(乾隆帝)南巡,至海寧共四次,均駐于陳氏安瀾園
,每次均作詩。第二次有詩云:“鹽官誰最名?陳氏世傳清。詎以簪
纓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尋勝重,聖藻賜褒明。來日尖山詣,祈庥盡
我誠。”第三次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御苑近傳跡(
圓明園曾仿此為之,即以安瀾名之,并有記),海疆遙系情。來念自
親切,指示慚分明。行水緬神禹,惟云盡我誠。”第四次有詩云:“
塔山已近邊,踏勘慰心懸。竹簍喜增漲,蟻坯惕漏泉。隅園且停憩,
比戶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當戒藻妍。”又云:“去來三日駐,新
舊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夢寐游。”
三、北京故宮存有安瀾園圖,據海寧州志所載安瀾園記:樓觀台
榭三十余所,高宗南巡復增設池台,從大門進去有亭,碑上滿刻高宗
之題詩,入內為長甬道,兩旁夾植大榆樹,經長廊三折,至滄波浴景
之軒,臨池有橋。軒后有樓房九座。橋西植紫藤,其內為環碧堂,堂
后有大樓,“幽房邃室,長廊復道,入其內者恆迷所向”。樓前有湖
,湖上有和風皎月亭,其南有赤欄曲橋、隘瀾館、□藻樓、古藤水榭
、天香塢(有桂樹數千株)、群芳閣、瀁月軒、十二樓(分南樓、東
樓、北樓等)。經環橋而至竹深荷淨軒,轉東至筠香館。其后是山丘
,左右皆高嶺,過山而至賜閑堂,即乾隆所居寢宮,共樓房三座,每
座皆三層,其東為梅林,有凌空飛樓相通。寢宮之后有大湖,沿堤有
□石磯等。園林之勝,似不輸于曹雪芹筆下之大觀園。咸丰十一年,
太平天國蔡允隆軍攻入海寧,安瀾園全部被毀。作者幼時在海寧,當
地尚有“安瀾小學”。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1 PM
第九回: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峰重氣擲金針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
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
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
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
,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几個耳括子打得服
服貼貼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
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
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李軍門勛鑒:今晨游
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 邀駕。謹此奉聞。
紅花會會主 陳家洛拜上”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
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后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
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
怎么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哪
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么他答應
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
?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涂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
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
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
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
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
缺德么?”
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
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
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
心。”周綺一笑,心道:“我才不擔這心呢。”
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
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并不知情。
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
:“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
說李可秀接到信后,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
上寫的是“后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
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
他吧。”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
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
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
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
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
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
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
人在貴會這里,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
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于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
了一聲,并不答腔。曾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
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
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
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
這等事,其中必有別情,所以倒 也沒有怪罪。”
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說
,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
,這個就很為難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
,不做官也很清閑呀。不過若是滿門抄斬,就苦 惱些了。”
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
今日特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
玉瓶甚么的,我們倒沒聽說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
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一年半載,或許會
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干練,很會辦事
,知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
,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
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陳總舵主有
甚么意思,請不客 氣的吩咐下來。”
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
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容,既往
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
門以后決不致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
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知道的了
?”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
子,也不敢將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
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
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甚么吩咐
么?”衛春華道:“沒有了。”
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衛春華接見。
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
讓人探監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
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
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請曾將軍說
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舍命答應的事,要
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
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圖南道:“正是。
”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二件
,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
乘機劫牢。好吧,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
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
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陳
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
于李軍門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
借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
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上送
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后,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
來。陳家洛道:“七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
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家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
里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著。
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后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
是。”
楊成協道:“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
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
。”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主不利
。”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
樣,他的小老婆和玉瓶還在咱們這里。”
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
牢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里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
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
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
陳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
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愿給人發現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
:“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主,你把話
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
,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
:“那么你呢?”陳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
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
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荐。陳家
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
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
,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
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陳家洛道:“各位
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于是把
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
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家洛執意要這么辦。徐天宏道:“既然如
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難受,
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
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見駱冰神
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
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
,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
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領
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
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到這里,眼圈兒又紅了。陳家
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情同骨肉,怎說得上‘
報答’兩字?”
當下布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
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
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舵主?”衛春華點點頭
。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
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
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
。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
府四周,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
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
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陳
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逢。
”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 來。”
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
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道:“只
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
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
。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
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后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
,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
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 出去。
不一會,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
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
靜寂無聲。文泰來此時外傷未愈,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也不加理
會。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
驚,坐起身來。他隨老當家于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
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
。”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哪
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
說得漂亮,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
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于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
,哪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于老
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
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里有甚么話就說甚么。
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
你放我?哈哈,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
、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我。”
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
道:“你那姓于的首領后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么?”文泰來道:
“甚么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視,毫不退避。
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
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
“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
不知,有甚么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么?
”文泰來道:“于老當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
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
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
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
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
,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泰來道:“誰教你不早
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
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
了?”文泰來道:“全知道,那也不見得。于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
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舍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
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么小氣。”
乾隆心里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几聲,摸出手 帕來擦去額上汗珠。
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
,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么放不下的事,不
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么?
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
,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
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自言自語:“我
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証物公布于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
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么信?”文泰來道:“于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
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証
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乾隆道:“
你們怕有甚么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于老
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
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
于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 敢殺我吧。”
乾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于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
那兩件証明,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
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寫
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
。”文泰來道:“哈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
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里我很舒服,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
,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于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長
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
“你不肯寫信,那也好。給你兩天期限,后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
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
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
,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
房,大踏步向外走出。眾侍衛在后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
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
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
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
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
,那么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
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
來啦。”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
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
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几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
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
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
了几銼,手銬上只起了几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
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
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几銼,拍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
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
動。陳家洛又從懷里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
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
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
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
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著你?”文泰來
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么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
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
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泄漏秘
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么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
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
上我隨于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于老當家說:
‘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
后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于
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
在海寧。”
文泰來道:“于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
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
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話未說
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
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
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么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
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
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
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床底。
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于老當家知道皇帝
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
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
還不能完全確定,要于老當家把兩件証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哪
知于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
咱們漢家光復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
擁你為主。”
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
,后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
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
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 得通。
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
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里,此外還有几種重要証物,于老
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
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 送這些東西來的?”
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不讓知道。
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么他并不清楚。于老當
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后,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
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
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復大業。”文
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于 言表。
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
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 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
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
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
然縱起,向他扑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
,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
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
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
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 門連打了七八拳。
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松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
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
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
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
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
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
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
他調開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
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
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
容滿面,忙問:“怎么?”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
一試,應手而開。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
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
呢?”
陳家洛道:“我在這里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
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
”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里并無危險。”于是他把
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 萬不可。”
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都聽我號
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
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
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
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怎么如此
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么
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
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
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
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
于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
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
對准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著地牢口瞄准。李
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
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陳家洛退后一步,低聲問文
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沖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
,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陳家洛道:“那么
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檐,大模大
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
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
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几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
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
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
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
,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
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
,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后一步,哪知劍身被他
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松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
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 了下來。
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
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
要放箭了。”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
力沖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
家洛擲去,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
,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
,眾親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
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
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
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
備,今后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 難了。
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
。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郁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
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里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
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
去,咱們不可失信于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
:“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
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么?”
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
約他單打獨斗,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
陳家洛道:“那家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斗,難道懼了你
不成?”提起筆來,復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
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
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
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
”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趙半山道:“這家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
總不致于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
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
周老前輩盡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
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
們都斗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
,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
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斗,如不赴約
,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
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
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
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
笑,覺得他這主意 倒也頗有道理。
正議論間,馬家一名庄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
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甚么?”
那庄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
,人人敬重于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里。
”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
,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里有條‘卞庄刺虎’之計,便是
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
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
徐天宏扁扁嘴。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
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
去吧。”
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
,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
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 卻是孟健雄。
他精明干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
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
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
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
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么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
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干么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里?
”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
:“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
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
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
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甚么驚嚇
?”
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
,說甚么‘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么?”
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
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
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
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著!我老胡涂啦,沒想到這一著。”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
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
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
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
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
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
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
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著,有甚么事,還不是憑你們說,
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
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
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
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里,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
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
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
。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
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沖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
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
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
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
我扣在這里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
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杰,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
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
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么辦,我
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
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
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
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
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么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
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
“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
獅子峰相會,如我敗于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他是一介武
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
起。
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
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輩,賤名不足挂齒。說過
單打獨斗,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
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
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
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几扇木門怎關 得他住?
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
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幸免,正在
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
,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后生小子,目中無人。
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
韓大爺到廳上說話。”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
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
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
。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
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
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
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
,你言而無信,自己瞧著怎么辦?”
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么說的,要
殺要剮……”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
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
沒有受過這么大的侮辱,說甚么也要斗一斗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
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
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几次,
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么交
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
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
成名已久,性子剛烈,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咽不下去,
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
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
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
見王老英雄如何?”他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
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
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
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后,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他
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
么不對么?”韓文沖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
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
一只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言語多
有沖撞,這里給韓大哥賠罪,請干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
:“好說,好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
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
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里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
真是對不起,這酒里下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
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
解藥來。”一名庄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里。”
徐天宏罵道:“胡涂東西,快騎馬去拿。”那庄丁答應了出去。
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
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
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
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
,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
等兩人走出,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
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義父,這酒里沒
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了杯
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
頭再給他喝一杯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不已。
張召重接到陳家洛復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漸平,他和
陳家洛交過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
泰來身旁監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
”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
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
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
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
有封信在這里。”張召重拆開一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
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甚么約我比武?對親兵道:“你對李軍門說
,我要會客,請他派 人來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
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么?”韓文沖道:“
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几句話
要他對你說。”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
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
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么誤會,倒要 請兩位指教。”
石雙英冷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
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則叫甚么威震河朔呢?
”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石雙
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
熾,說道:“我甚么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 要領教。”
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几件事要問張大人。第一件,咱們學武
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
手,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
?”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弟的事,用不著外 人來管。”
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綠
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升官發財,去捉
拿奔雷手文泰來,欺騙鐵膽庄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
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
甚么干系?”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了,
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
了不少鏢頭伙計?”
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
。”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
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
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們也
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么辦?”說著雙 目一翻,凜然生威。
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
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土!”當場就要動武
。
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后一步,說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
,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
去的不是好漢。”石雙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別想在武林混了
。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么就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
里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
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
我還怕他,用得著甚么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
,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
快。”張召重是個拙于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
,料理一些后事。”
張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
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
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展太極拳中的“
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
怔。就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
總鏢頭,那么咱們就在這里見過高下。”
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几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
你不是我對手。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准到。”石雙英冷笑一聲,
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混身
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
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
:“他答應午時准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
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周
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
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
。天宏,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
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
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
:“張大人答應了,你現在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
。你有甚么話,現在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
你多羅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
怕,現在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
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揮,一名庄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
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須子吹得筆 直揚起。
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
王維揚道:“你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
重。”王維揚道:“他罵我甚么?”韓文沖道:“小人之言,王總鏢
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你……
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
在還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請
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劍英、劍杰不忙報仇,他兄弟
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杰是王維揚的兩
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
那張召重不是敵手,我在這里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庄丁,
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
獅子峰盛產茶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
頂處游客罕至。
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
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梧,向王維揚凝
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
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
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不錯
,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
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還是比兵刃?”
他做事把細,上峰之時已四下查察,果見對方并無幫手埋伏,心
想王維揚雖然狂傲,他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殺,是以坦
然上峰應戰。
王維揚心想:“我和他并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
一個失手殺了官員,那也是后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驕氣,
教他知道我老頭子并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
張大人天下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
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
敵進攻。
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
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猛虎伏
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
三招。張召重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
兩人合而復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這三
招迅捷沉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
,火手判官名不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
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向他面門按
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
王維揚雙掌按處,將這二招消于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斗,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
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斗他不下
,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
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
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
技“游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
急轉,乘隙發招,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對立剛一應招,
已然繞到他身后,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身后,如此繞得几圈,
武藝再高的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
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
后,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
。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
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
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到
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候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
的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
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
欺到身后,“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后心擊去。張召重待他掌到,左
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
移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 能閉目換掌。”
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
,眼見他白發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閉目
換掌”功夫,來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
,全仗耳力和肌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
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
,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強敵,伸
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
善于奪人兵刃,折人 手腳。
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
電般換了一招兩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
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
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左手又
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
神貫注對付他連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
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
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可。他想
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
可 就是廢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
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
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頭擊去。張召重左
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并沒
受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
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法上已
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
的一聲,凝碧劍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
,只見他口鼻俱腫,右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
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
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
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
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
手招數,攻勢凌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
,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
削。兩人酣斗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對方門戶封閉嚴密,
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朮用得稍
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
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一
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
王維揚贊道:“好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
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
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
劍利,勝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
完!”劍走偏鋒,刺了過去。
翻翻滾滾又斗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斗,于己
不利,暗摸金鏢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
左手刀朮,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刀中夾鏢”也是他的
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
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
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
向右一避,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
,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准擲去。雙鏢相迎,激出
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
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
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
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快,自己架刀避鏢,已
有點手忙腳亂,更無余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視看他
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
進震位,“力劈華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沉勢重,不敢硬架,
滑出一步,凝碧劍“橫云斷峰”斜掃敵腰。王維揚沉刀封架,只聽當
□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擲去。
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
劍落地,向 后便倒。
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甘冒
奇險,讓他削斷大刀,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 擊成功。
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里有金創藥。”隔了半晌
,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
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
剛彎下腰,只聽得一聲大喝,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
橋”向后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已然身中暗器。
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于盡,但一使力
,胸口肩痛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
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傷口,站了起來。
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
你使這等卑鄙手段,算得甚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見江湖上的好
漢。”張召重笑道:“這里就是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
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 的周年忌。”
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
過來,伸手在他脅下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
火,臉上筋肉抽動,實在氣得胸膛都要炸了。
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
往坑里一擲,罵道:“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入土坑,
便要把他活埋。剛踢了几腳土,忽聽得身后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
重吃了一驚,回過身來,只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樹
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斗
,你鎮遠鏢局原來暗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沖道:“
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
,“八卦趕蟾”,只三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沖退后
兩步,樹叢中一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劍一立,那人這刀發得
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回。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
言語無理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
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后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回頭一望,只
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
辱,怒火上沖,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
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沖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沖
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
上拿捏几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稀,遭此巨創,委頓之
余,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斗,不得
有旁人助拳,現在勝負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后葛嶺再會。”雙
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
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
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自來兵不厭詐,咱們斗
力斗智,出奇制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識
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
了,也不必另約日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
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
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吧,
那么三個月后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
的了?”張召重道:“怎么?”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
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只好借閣下寶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
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于相借的了。”
張召重哼了一聲,眼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
要借我劍,只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竄出數丈,轉身往山
下奔去。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面扑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
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
向上躍起,左足彈出,又向山下疾竄。常赫志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
一矮,向右讓開,常伯志已撇下飛抓,欺近身來,呼的一聲,黑沙掌
“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斗,知
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后退,徑向
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趕。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
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山路口,颼颼兩聲,兩
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
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開去,只聽得錚錚
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
兩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一圈,向
東猛扑,只聽得身后暗器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拍
拍拍拍拍,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
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 極,都不由得佩服。
張召重心知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面,不敢
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躍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
人白發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一寒,
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
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
揮劍西沖。迎面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
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
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沖而前,“
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利,乘對方避而不架
,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
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
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
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他
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后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只須
擺脫了此人,拚命下沖,別人再也阻 擋不住。
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扑,長劍直刺,點向他右腳
,這一記是追魂奪命劍中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
三路。張召重大吃一驚,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
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只聽得背后一陣沙沙輕響,金針落地,身子
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
側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刷刷兩聲,“
判官翻簿”、“吊客臨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占到西
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
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敵劍,更無余暇思索脫身之計,只是見招拆
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招。無塵見他受傷之余
,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
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
“閻王擲筆”,長笑聲中,張召重右腕中劍,當□一聲,凝碧劍落地
。他只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 跌倒。
無塵縱過去正待接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無塵舉劍待
削,忽想:“這一劍將他一只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
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
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一般
,一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
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只有一臂,左邊
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
竟是沒有避開,一拳給打在腰上,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頭也
不回,拔足飛奔。
無塵大怒,隨后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
素來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
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
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出邊滾出一個人來,迅疾如風,抱住張召
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
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是十弟章進。只見兩人翻翻
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
住。
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庄率眾擒拿丈
夫之恨,對准他鼻子便是呼的一拳。陳家洛明道:“四嫂,且慢!”
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
在你們匪幫手里,要殺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
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
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
。”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
”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面。
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
么大伙兒瞧在你陸師哥面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自強項,大
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
家洛道:“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
”拔出短劍,走近他面前,說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
:“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短劍刺到他胸前
,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 的繩索。
這一下不但張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
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
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見之地
。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
手里,教你死而無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
他不得!”陳家洛把手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于咱們有恩,咱
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
。”群雄聽總舵主這么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 重怒目而視。
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
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
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
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后比武,在下不
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認栽了。”這番話軟中
帶硬,點明你們勝我只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
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
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
你,你到鐵膽庄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干么誘騙我一個無知
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甚么好處。今日
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扑上來就要拚斗。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
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斗再起,不知如何
了局,當下跳開一步,連避周綺兩刀。
周綺第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面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
。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一
偏,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句,再將刀交還,
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并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
。張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
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
徐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面前
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
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
眼見混戰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
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南面山路上兩人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
,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
轉眼間兩人奔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的是綿里針陸菲青,歡呼上
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
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
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一聽,才知這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
金笛秀才余魚同的師父,紛紛上前見禮。
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
知我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
,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面,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
至于紅花會群雄,早聽余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
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
師弟的劣跡,滿腔怒火,本想見了面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
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
酸,道:“張師弟,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我
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 子。”
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忍耐不住,叫道:“還是你不錯
?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沖上去
動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
規謹嚴,我們聽兩位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 明是在擠迫馬真。
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陳
家洛面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
忙把他扶起。馬真心中激蕩,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
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
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
,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向
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
后,氣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
上,斗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家洛和周仲英,候他兩人
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
么說就怎么辦。”當下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氣在,
決不能善罷甘休。”頓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么說,我
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銷!”周綺大不服氣,叫道:“爹!
”周仲英摸摸她頭發,說道:“孩子,算了!”
陳家洛道:“沖著馬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
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實是感激 不盡。
”
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夕,
馬道兄你怎么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后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
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
!”
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道:“我帶他回
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里,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
道封劍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
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念。我那徒兒魚 同怎么不在這里?”
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后來聽說他受了傷,
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
,請道長放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只是少年狂放,
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
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大家是極
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
周老英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出來
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張召重見
凝碧劍已被駱冰插在背后,雖然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還,
只有自取其辱,牙齒一咬,掉頭就走。
這兩人一下山,群雄問起陸菲青別來情形。原來他在黃河渡口和
群雄失散,尋找李沅芷不見,心想她是官家小姐,為人又伶俐機警,
決不致有甚么凶險,眼前關鍵是在張召重身上,這人實是本派門戶之
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請大師兄馬真出山。趕到北京一問,得知張召
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來。這么几個轉折,因此落在紅花會群雄之后
。
眾人邊談邊行,走下山來。陳家洛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兩位
請便,再見了。”王維揚道:“陳當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陳
家洛呵呵大笑,說道:“有兩件事要請王老英雄原諒。”
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奪玉瓶,挑撥他與張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
本說了出來。
王維揚向來豁達豪邁,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
道:“剛才我見你和張召重說話,才知你是冒牌統領。哈哈,真是英
雄出在少年,老頭兒臨老還學了一乖。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雖然我
和姓張的比武是你們挑起,可是我性命總是你們救的。”陳家洛道:
“等我們正事了結,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談笑間到了湖邊,坐船來到馬家。陸菲青將王維揚身上所中金針
用吸鐵石吸出,敷上金創藥。折騰了半日,日已偏西。
馬善均來報:“功夫已干了一大半,再過三個時辰,就可完工。
”陳家洛點頭說:“好!馬大哥辛苦了,現在請十三哥去監工吧。”
蔣四根答應著去了。陳家洛轉身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貴局的鏢頭
伙計,我們都好好款待著,不敢怠慢。兩位何不帶他們到西湖玩玩?
小弟過得一兩天,再專誠和各位接風賠罪。”王韓兩人連稱:“不敢
。”王維揚老于世故,見紅花會人眾來來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
排搭救文泰來,心想自己此時外出,他們圖謀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罷
了,萬一泄機,說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紀大
了,受了這金針內傷,簡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貴處打擾休息一天。”
陳家洛道:“悉隨尊意,恕小弟不陪了。”
王韓兩人由馬大挺陪著進內,和鏢頭汪浩天等相會。王維揚約束
鏢行眾人,一步不許出馬宅大門,心下卻甚惴惴,暗忖倘若紅花會失
敗,官府前來捉拿,發見自己和這群匪幫混在一起,可真是掬盡西湖
水也洗不清了。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2 PM
第十回: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
群雄飽餐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時正,小頭目來報,地道已挖
進提督府,前面大石擋路,已轉向下挖,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陳家
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誰攻左,誰攻右,誰接應,誰斷后,一一安排
妥當。到酉時三刻,小頭目又報,已挖到鐵板,怕里面驚覺,暫已停
挖。陳家洛道:“再等一個時辰,夜深后動手。”
這一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痒難搔。駱冰坐立不安,章進在廳上走來
走去,喃喃咒罵。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楊成協、衛春華賭牌九
,楊衛兩人心不在焉,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
找了几柄純鋼舊刀劍,一劍削下,應手而斷,果然銳利無匹。徐天宏
在一旁微笑注視。馬善均不住從袋里摸出一個肥大金表來看時刻。趙
半山與陸菲青坐在一角,細談別來情形。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無塵
沉不住氣,棋力又低,輸了一盤又一盤。陳家洛拿了一本陸放翁集,
低低吟哦。石雙英 雙眼望天,一動不動。
好容易挨了一個時辰,馬善均道:“時候到了!”群雄一躍而起
,分批走出大門。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陸續到提督府外一所民
房會齊。這屋子的住戶早已遷出。
蔣四根見群雄到來,低聲道:“這一帶清兵巡邏甚緊,丟,要輕
聲至得!”手握鐵槳,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魚貫入內,地道掘得甚深
,杭州地勢卑濕,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鑽過大石時,泥水更一直浸
到胸前,走了數十丈,已到盡頭。
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拿了鐵鍬候著,見總舵主等到來,低聲
道:“前面就是鐵板!”陳家洛道:“動手吧!”小頭目在總舵主面
前抖擻精神,鐵鍬齊起,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再掘片刻,將一
塊大鐵板起了下來。衛春華雙鉤開路,當先沖入,群雄跟了進去。
小頭目手執火把,在旁照路,群雄沖進甬道,直奔內室,甬道盡
處,見鐵閘下垂。衛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靜
,機括似已失靈。徐天宏心念一動,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
牢出口,防備韃子另有詭計。”楊成協和衛春華應聲去了。几名小頭
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眾人合力,把一座大鐵閘抬了出來。鐵閘上有
鐵鏈和巨石相連,駱冰舉起凝碧劍砍了几下,削斷鐵鏈,當先沖了進
去。進得室內,只叫得一聲苦,室內空空如也,文泰來影蹤全無。
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這時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周綺想去勸慰,周仲英低聲道:“讓她哭一下也好。”
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接過凝碧劍,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中逃
脫的小門。那門鋼鐵所鑄,砍出了几道縫,門后又有巨石。徐天宏道
:“李可秀怕咱們劫牢,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
陳家洛道:“攻進提督府去,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著。”
眾人沖到地牢口,只見楊威協手揮鐵鞭,力拒清兵圍攻。
衛春華卻不在場,想已沖上去和敵人交戰。無塵大叫一聲,鑽出
地牢,長劍揮處,兩名清兵登時了帳。群雄跟著搶出,只見六七名清
軍將官圍著衛春華惡斗。陸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
不便露面。”撕下長袍下襟,蒙住了臉,只露出雙眼。他剛收拾好,
群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退,衛春華等大呼追趕。
徐天宏躍上圍牆□望,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陣梆
子響,緊密異常,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御敵。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
布置,只見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層樓房,四周一層層的守著五六百名
官兵。這樓房毫無異處,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多,文泰來多半是在其
中。他躍下牆頭,單刀鐵拐一擺,叫道:“各位哥哥,隨我來!”領
頭往南沖去。
果然越近那座樓房,接戰的人越多。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
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目,越牆進府。清軍官兵雖多,怎擋得住紅花
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樓房。
章進短柄狼牙棒“烏龍掃地”,矮著身軀,當先扑上,搶進屋去
。門口一人使一杆大槍,橫打直挑,章進一時欺不進身。這時衛春華
、駱冰、楊成協、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對殺,火把
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樓房的一批官兵武 藝竟然不低。
無塵對趙半山道:“三弟,咱們上去瞧瞧!”趙半山道:“好。
”無塵接連兩躍,已縱到門口,火光中一刀砍來,無塵不避不架,一
招“馬面挑心”,劍遲發而先至,使刀的人慘叫一聲,鋼刀落地。趙
半山扣著暗器,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兩人沖進內堂。周仲英、
駱冰等都跟了進去。
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很強,章進以短攻長,占不到便宜,當
下搶到他左面,長劍“天外來云”,突刺那人左頸。那人倒轉槍杆,
用力下砸,他兵器長,力道猛,這一下准擬把劍砸飛。
陸菲青長劍縮回,左臂運氣上挺,只聽蓬的一聲,大槍飛起數丈
,使槍的虎口震裂,嚇得魂飛天外,斜跳出去,沒站住腳,摔了一交
。
章進轉過身來,把雙斗衛春華的二敵接過一個。衛春華少了一個
對手,精神一振,雙鉤“玉帶圍腰”,分向敵人左右合抱。
那人使一對雙刀,順理成章的“脫袍讓位”,雙刀倒豎,左右分
格。衛春華突走險招,雙鉤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這一招又快又狠
,雙鉤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那人狂叫一聲,眼見不活 了。
各人在樓下惡斗,敵人越打越少,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四
弟在這里,咱們得手了!”群雄聽了,都歡呼大叫起來。
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轉頭向徐天宏道:“喂,道長說甚么?”
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來啦!”周綺喜道:“好極啦!咱們
上去瞧四爺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這里。”
周綺奔進屋里,守衛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殆盡。她急奔上樓,
只見眾人圍著一只大鐵籠,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周綺
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來鐵籠之內又有一只小鐵籠,文泰來坐在
小籠之內,手腳上都是銬鐐,就像關禁猛獸一般。這時陳家洛已把外
面鐵籠的欄干削斷了兩根,章進用力扳拗,把鐵欄干扳了下來。駱冰
身材苗條,恰可鑽進,接過寶劍,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群雄都是
笑逐顏開,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也要死守住樓房,將文泰來
先救出再說。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御,忽聽得號角聲響
,清軍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開時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陣勢
。常伯志大叫:“韃子要放箭,大家退進樓房。”
眾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斷后衛護。哪知清兵并不放箭,只聽有
人叫道:“紅花會陳當家的,聽我說話。”
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走近窗口,見李可秀站在一塊大石上,大
叫:“我要和陳當家的說話。”陳家洛道:“我在這里,李軍門有何
見教?”李可秀道:“你們快退下樓來,否則全體都死。”
陳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來了,今天對不住,我們要帶了文四
爺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執迷不悟。放火!”他號令一下,
曾圖南督率兵丁,從隊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澆了油,火把
一點,樓房四周轉瞬燒成一個火圈,將群雄圍困在內。
陳家洛見形勢險惡,也自心驚,臉上不動聲色,轉頭說道:“大
家一齊動手,快削鐵籠的欄干。”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軍門這個
火攻陣,我看也不見得高明!”
李可秀背后轉出一人,戟指大罵:“死在臨頭,還不跪下求饒?
你可知樓下埋的是甚么?”火光中看得清楚,說話的是御前侍衛范中
恩,他身旁還站著褚圓等几名侍衛,想是皇帝聞警, 派來協助。
陳家洛微一沉吟,只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這里都是
火藥。”陳家洛記起沖進樓房時,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一桶桶的堆
滿了貨物,難道竟是火藥?一瞥之間,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搶上
去揮掌劈落,一只木桶應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紛飛,硝磺之氣塞滿
鼻端,卻不是火藥是甚么?心中一寒,暗道:“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
粉身碎骨于此?”轉過身來,見小鐵籠鐵鎖已開,駱冰已把文泰來扶
了出來。
陳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們保護四哥,大家跟我沖。”
說聲方畢,首先下樓。章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駱冰、趙半
山、陸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護。跟下樓來。剛到門口,只見門外箭
如飛蝗,衛春華和常氏兄弟沖了几次又都退回。
李可秀叫道:“你們腳底下埋了炸藥,藥線在我這里。”他舉起
火把一揚,叫道:“我一點藥線,你們盡數化為飛灰,快把文泰來放
下。”
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知他所言不虛,只因文泰來是欽犯,他心
有所忌,不敢點燃藥線,否則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陳家洛當機立斷
,叫道:“放下四哥,咱們快出去!”長劍一揮,和衛春華、常氏兄
弟并肩沖出。
章進低頭奔跑,并未聽真陳家洛的話。趙半山道:“快放下四弟
,情勢危險萬分,咱們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見章進把文泰來
放在門口,駱冰還在遲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劍沖出。李可秀
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把手一揮,止住放箭,只怕誤傷了他。
群雄退離樓房,聚在牆角。陳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
、十哥,你們打頭陣,去趕散韃子。七哥,你想法弄斷藥線。道長、
三哥,等他們一得手,咱們沖去搶救四哥。”常氏兄弟與徐天宏等應
聲而去。
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忙
分兵御敵。御前侍衛范中恩、朱祖蔭、褚圓、瑞大林等上來擋住。陸
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彎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沖去。眾親兵齊
聲吶喊,紛舉刀槍攔阻。陸菲青并不對敵,左一避,右一閃,疾似飛
鳥,滑如游魚,剎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
穿了男裝,站在父親身旁,忽見一個蒙面怪客來襲,嬌叱一聲:“甚
么東西!”一劍“春云乍展”,平胸 刺出。
陸菲青更不打話,矮身從劍底下鑽了過去。李可秀見怪客襲來,
飛起一腳“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門。陸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
秀身后,伸掌在他后心一托,掌力吐處,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
去。李沅芷大驚,回劍來刺。陸菲青又是一閃, 劍走空招。
李可秀摔倒在地,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楊成協趕來捉拿,兩人
都向他疾沖而來。將快奔近,曾圖南舉鐵槍“毒龍出洞”,向楊成協
刺去,想將他趕開,再行搭救上司。楊成協側身避槍,腳下不停。他
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鐵塔”和曾圖南猛力一撞,呼的一聲,
撞得他向后飛出。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一陣
風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關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縱,長劍“白虹貫日”,直刺
怪客后心。陸菲青聽到背后金刃激刺之聲,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
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軍官兵大聲驚叫,但火勢極熾,誰也不敢進
火圈搭救。衛春華舞動雙鉤,已把李沅芷截住。
紅花會群雄見陸菲青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
進首先跳入火圈,蔣四根也跟著進去。陳家洛道:“人夠啦!別再進
去了。”眾人迫近火圈。
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斗,都是提心吊膽
,望著火圈里的五人。曾圖南爬起身來,和一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
旁,眼見主帥為敵人挾制,正驚惶間,忽見一人挾手搶過火把,點燃
了藥線。曾圖南一驚,看那人時,卻是御前侍衛范中恩。此人日前在
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懷恨甚深,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
,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當即 點著藥線。
但見一縷火花著地燒去,迅速異常,只要一燒過火圈,立時便是
巨禍,不但文泰來、李可秀、陸菲青及章、蔣兩人要炸成灰燼,而且
樓房中堆了這么多火藥,這一爆炸開來,人人難免。
清軍官兵登時大亂,紛紛向后逃避。
驚擾聲中,忽見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藍色長衫,臉上
也用一塊籃綢包住,只露出了兩個眼孔,手中提著一根單鞭,奔跑迅
捷已極。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但見藥線仍一股勁的向前燒去
。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都顧不得自身安危,紛紛縱出,想
要弄斷藥線。這一切全是指顧間之事。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忽
然奮不顧身,和衣扑在藥線之上,只見身旁烈焰騰起,全身衣服著火
,藥線燒過去的勢 頭卻被阻住了。
就這么緩得一緩,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抬著沖出火圈。三人
身上都已著火。常氏兄弟趕上接應,連叫:“打滾!打滾!”章進和
蔣四根放下文泰來,先將他來回滾動。滾得几滾,文泰來衣上火頭熄
了,駱冰已搶上照料。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 熄了身上火焰。
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
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著火,待得把火扑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
無一處不是燒得焦爛。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脫險境,把李可秀負在肩上
,猛一吸氣,“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鳥般掠出火圈。他身上雖負
得有人,然而輕功卓絕,所受火傷最少。陳家洛叫道:“得手啦,退
走,退走!”無塵長劍一揮,當先開路。常氏兄弟抬著蒙面人,章進
和蔣四根抬著文泰來、陸菲青負著李可秀,都跟了他沖出。
李沅芷見父親被擄,心中大急,提劍來追,但被衛春華雙鉤纏住
,不能脫身,一疏神,險險中了一鉤。
清軍官兵吶喊著追來,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不敢過分逼近
。八名御前侍衛奉旨協助看守文泰來,主犯走脫,那是殺頭的罪名,
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雙筆,沒命價追來。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
藥線,心想這人心腸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三
哥,你給大伙斷后,我要收拾了這家伙。”從懷中掏出珠索。馬大挺
把他的鉤劍盾遞了過來。陳家洛贊道:“好兄弟,難為你想得周到。
”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心硯受傷,馬大挺就接替了
這差使。
陳家洛右手一揚,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點到。范中恩既使判官
筆,自然精于點穴,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一個鋼球,回旋飛舞而至
,分別對准穴道,吃了一驚,又聽得朱祖蔭叫道:
“范大哥,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小心了。”馬大挺聽他辱罵總
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朱祖蔭頭一偏,還了一刀。
這邊范中恩騰挪跳躍,和陳家洛拆了數招,數招間招招遇險,一
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退開,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里逃
得開去?陳家洛不愿多有耽擱,右手橫揮,珠索“千頭萬緒”亂點下
來。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雙筆并攏,直扑向他懷里,武家所謂
“一寸短,一寸險”,判官筆是短兵器,原在以險招取勝,心想這一
下對方勢必退避,自己就可逃開,突見對方盾牌迎了上來,盾上明晃
晃的插著九枝利劍。范中恩猛吃一驚,收勢不及,雙筆對准劍盾一點
,借力向后仰去。陳家洛劍盾略側,滑開雙筆,珠索揮處,已把他雙
腿纏化,猛力摜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陳家洛徑不停手,珠索橫掃,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叫了一
聲,馬大挺三節棍拍的一聲,正中他脛骨。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這
一記用足了全力,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
這時群雄大都已越出牆外,趙半山斷后,力敵三名清官侍衛。陳
家洛揮手,叫道:“退去吧!”衛春華雙鉤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
芷招架不住,退開兩步。衛春華向右一轉,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
得口腫鼻歪,夾手奪過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藥線旁,又點燃
起來。清兵驚叫聲中,紅花會群雄齊都退盡。瑞大林、褚圓等侍衛正
要督率清兵追趕,忽然黑煙騰起,火光一閃,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滿
目煙霧,磚石亂飛,官兵侍衛疾忙伏下。樓房中火藥積貯甚多,炸聲
一次接著一次,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誰
都不敢起來,饒是如此,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范中恩身
在火圈中心,炸得尸骨無存。等到爆炸聲息,兵將侍衛爬起身來,紅
花會群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眾人上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
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
再行一程,已到河邊,十多艘紹興腳划船齊齊排列。馬著均迎上
來道賀,群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李可秀和
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
意。”小頭目把李可秀松了綁,放在岸上。
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港千枝萬叉,曲
折極多,腳划船划出里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
西去于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群雄
哈哈大笑,几月來的郁積,至此方一掃而空。
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干淨,銬鐐也已用凝碧
劍削去,見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
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要
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
“他既用布蒙臉,想是不愿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
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涂抹,見他全身
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
來稟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沖
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
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
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子。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
,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涂上,心里一股
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痴心,這番舍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
這份痴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
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庄外無禮,后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
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么這番痴心畢竟并非下賤情欲。瞧他傷成這副
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丑陋不堪,而對
他這份痴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余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
:“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几個月就不礙了。”指著
余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
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 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
么大伙兒都在這里?”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
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余魚同憂急。章進道:“十
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
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
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
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伙失散,倉皇中見
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几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
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
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
師兄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
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
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 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
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渾號糖里砒霜的唐六家里。唐六見她路道
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后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
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 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余魚同神智已復,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
,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余魚同心想文
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
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
,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后體弱,時加溫言慰藉。到杭
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御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
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
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愈,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
花會中一個響當當的腳色。
几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
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他身上。
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御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
。這等瀟洒可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 一陣陣嘆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魚同相
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
又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
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么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
”依稀是鐵膽庄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
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么?”
余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窯子?”重傷
之下,難以多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
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復
無補于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
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
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
下旨革職留任,日后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
被泄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
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証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
,不知是甚么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泄露出去
,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跋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
居然斗不過一群草莽群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
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
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 成了數十片。
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
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
。有几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 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
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
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
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衛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此人善伺上意,
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
乾隆道:“外面絲竹是干甚么的?你去問問看。”和□應聲而出
,過了半晌,回來票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
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么花國狀元,還有甚么榜眼、探花、傳臚。
”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 理!”
和□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艷也都
要去。”乾隆道:“甚么錢塘四艷?”和□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
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
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
?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
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
誰收的纏頭之資最丰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為
心動,問:“他們甚么時候搞這玩意兒”和□道:“就快啦,天再黑
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
怎么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么花
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
,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
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
和□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
,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几十名侍衛,往 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游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
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緩
緩來去,舫上挂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划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
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艷,有的是麗娘游園。更有些舫
上用絹綢扎成花草虫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
暗暗贊嘆,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來去,載著
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
照耀,然后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平”、“國
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
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艷”、“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
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湖上各處,
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飲酒賞花。游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
,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乾隆后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
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游船划近“錢塘四艷”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
第一艘扎成采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
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扎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
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
女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扎起蟾蜍玉兔,桂
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 扇,扮作月里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
是真樹真花,枝干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
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
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
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
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采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
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
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
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取十兩金子賞她。待眾人
游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
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引游郎,誰家乳燕
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閑指點
,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 嬌黃。”
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
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嘆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
盡入曲里。”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
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
,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
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
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
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見賞于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
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
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
過如此,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
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
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
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閑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
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
上采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艷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采
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低聲說了几句話。和□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
一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采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布甲乙次第。只
聽得會首叫道:“現下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
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一人喊道:“慢來,我
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
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
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
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 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
和□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將包裹遞了過
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
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
,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 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去
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
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 不錯。”
第一卷卷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
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
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
祭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
,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
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
“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么來頭?”他稱為“沈
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
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
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
士銓,別字心余,是戲曲巨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
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著
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
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
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
甚么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卷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
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
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
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
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檢點
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
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
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
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
骨,不由得心痒難搔,對和□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
和□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
“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跨過船去。過了片刻
,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
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
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
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
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后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
得,几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
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
快划,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
板,奮力划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
,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
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
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
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
:“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
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
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岳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
宗匠的風范,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
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
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
,包著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
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斗,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
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 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
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
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大叫:“喂,等一下,慢走!”
那馬車并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車。
”但深夜湖邊,卻哪里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
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
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
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后。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
,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游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
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
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
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 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几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
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
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
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
“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
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凶
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
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
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扑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
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
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致。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后
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并無復壁暗門
,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
醉雞、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
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侍候,乾隆將手一擺,
命他出房。
女仆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玉如意
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么謝你才好?”
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么謝法,待會兒
咱們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捻,彈了起來,一開口“并刀如水,吳
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乾隆一聽大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
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
濃馬滑,都沒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
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后來被金人擄去,但
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
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
啦!”
皇帝在房里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
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
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游擊,把巷子每一家
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
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
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
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后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証,詞
曰:鐵甲層層密布,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
。
湖上選歌征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
陽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里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
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
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
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
聲息俱無。
和□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里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
連叫兩聲:“老爺!”房里無人答應。和□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
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
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
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無聲息。
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
聲,門閂已斷。
和□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里有乾隆和玉
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里里外
外搜了一個遍,連每只箱子每只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
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只麻雀
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么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
壁,看有無復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
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
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
地空余象牙床。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几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
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
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
回來陪你。”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
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 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
,腮邊濃髯,有如刺□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
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
:“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 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
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
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
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
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
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
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 帶到哪里?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
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
,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几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
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 嶠之高。”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然一頓
,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
。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見,
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卷萬松,夾著清越悠
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
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
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
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涌,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
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么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
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面,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
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
食欲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
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
“這是給我吃的么?”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
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面給你吃,里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
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里。原來昨
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
挂,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 窩來拿面?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
帶面,吃了個干干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
,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
“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
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 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沖,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
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么?我要見你們姓陳
的首領。”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
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愈了再說。
”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
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
天,那只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
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官
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
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
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么竹簽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
容得淋漓盡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
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
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
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后來酒意三分,哥兒倆
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甚么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
擒,后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么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
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么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
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
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
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
了几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
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
實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
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
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
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
空,過几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几天,
我還有命么?”說道:“那么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半
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
衛春華答應著出去。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
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
你這人不錯,叫甚么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
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
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
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
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后,這時甚么也顧不
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洒之感,站起來走
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
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
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 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
”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
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
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
喜。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
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
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
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
,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
塵忽然變臉,向侍仆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這樣子
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仆臉上。侍仆十分惶恐,說道:
“這里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里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
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
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
歉。
一會兒侍仆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
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扑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
:“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
怒道:“你是甚么東西?干么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
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這几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
盆里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
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
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
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
怕還是不及師兄。綿里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
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
上。
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
了。你不知道么?”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
聲贊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
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
侍仆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
。”乾隆接來兩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
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
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
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
膽弄得當□□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并不
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
餓人飢’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萬,可是當政之人,
几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后會懂
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
,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
”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嘗嘗這
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
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
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
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
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過
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
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
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
:“你怎么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
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豆
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面筋”、一碗“雞絲
肉絲奶油Yh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
色,此外還有十几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
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心想:“
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
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
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几掙,周綺一松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
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
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
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給他們……他們下毒
……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
竟要弒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
賊子,看你們有甚么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
破口怒罵。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
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挾了
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
么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
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卷殘云,把飯菜吃了個干淨,居然一點沒事。原
來他們先給貓兒喂了毒藥,菜中卻并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
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
甘休,如何善后,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
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
贊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
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
傷、周仲英喪子、余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
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
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于勸服了他們,才
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
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范。
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
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几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
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里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几千
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
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里,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
”的大事,日后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
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
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后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
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
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可是這一報上去,后果之糟,誰都
不敢設想。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
,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几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
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
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并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
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可 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里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
腥氣扑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尸體,有的眼睛凸出
,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
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
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干掉了
?”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 透。
白振察看尸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
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
迅速,侍衛不及御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
不下多人斗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
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
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
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里。”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
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
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
紅花會,此外哪里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
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尸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
利齒咬傷的痕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
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尸體旁嗅了一
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
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衛后,命犬帶路,追
尋皇帝。
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
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
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
i去。 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
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
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
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便是西北豺狼和
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
六只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几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
白振細看地板,并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
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
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恍
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
的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
下去。
----------------------------------------------------------------
注: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詩至十余萬首,
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
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
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
,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贊嘆不可。
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于冰遇
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
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
。’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
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于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云寺
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游白杜,越嶺便以主碧云’比較起來,實在好
不了多少。書里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
文字獄里去的,或者由于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証據
,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
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媳婦釵花于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
﹔兄長插花于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于
乾隆二十九年,其時御制詩流傳 天下,周說頗有見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
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
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
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
傷文多愧情。
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系指漢文帝(
?)“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游。但山字平聲,礙
于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
平可仄也。作者恭擬御制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為乾隆詩體。
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
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
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燒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
,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
又有句云:“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
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
管?數年后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
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云:“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后本來無事
仍。”意謂海潮涌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后,仍
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
在陳氏安瀾園有句云:“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
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
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
,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
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
海寧“觀湘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
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
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
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余。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賢
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御制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
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
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
昭君也。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3 PM
第十一回: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
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氣惱,心
力交瘁,甚是委頓。第三天早晨,忽有一個小書僮走近,說道:“少
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心頭一
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
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的迎出,當先一揖。乾隆還了一揖,
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心硯捧進一
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卷、一碟蝦仁
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菜荷葉湯,盤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硯
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
陳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還請如
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道:“請先用些粗點,小弟
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來體格強健,食量
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
了,當即下箸如飛,快過做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干干
淨淨,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子”。陳家洛每碟點心只吃了一件,喝
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點心吃完,乾隆說
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
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在底下
,咱們在這里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會有第三人聽見。”
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這里,待要怎樣
?”
陳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只覺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
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陳家洛道:“
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么?”
這句話語音柔和,聲調懇切,鑽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
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甚么?”陳家洛臉色
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兄弟親骨肉。哥哥,你
不必再瞞,我甚么都知道啦。”
自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聽陳家
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無力,癱瘓在
椅中。
陳家洛道:“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媽封為潮
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沒忘本。你在這鏡子里照照看。”說著把牆
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鏡子來。
乾隆站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面目神情,毫無滿洲人的
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兩人年歲不同,容貌卻實在頗為肖
似,嘆了口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
,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
好在大家并無損傷,并無做下難以挽救的事來。”
乾隆只覺喉干舌燥,一顆心扑通、扑通的跳個不住,隔了半晌,
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里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見陳家洛轉身
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你已中鄉試,那好得
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中,將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
有不提拔你之理?這于家于國,對你對我,都是大有好處,何苦定要
不忠不孝,干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叛君則為大
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
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嗎?父母在世
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
何安,這是孝么?”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滲了出來,低聲說道:
“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故的首領于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
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信其有,不可
信其無。信錯了不過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
實則這年春天于萬亭偕文泰來入宮,將陳夫人的一封信交給乾隆
,信中詳述當時經過,又說他左股有一塊朱記,這是再也確切不過的
明証,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萬亭走后,把當年喂奶的乳母廖氏傳
來,秘密詢問。更得悉了詳情。
原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禎的側妃鈕祜祿氏生了一
個女兒,不久聽說大臣陳世倌的夫人同日生產,命人將小兒抱進府里
觀看。哪知抱進去的是兒子,抱出來的卻是女兒。陳世倌知是四皇子
掉了包,大駭之下,一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當時康熙諸子爭儲奪嫡,明爭暗斗,無所不用其極,各人籠絡大
臣,陰蓄死黨。允禎知父皇此時尚猶豫不決,兄弟中如允□、允祿、
允□我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諸人勢均力敵。皇帝選擇儲君時,不
但要比較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諸皇子的兒子,要知立儲是萬年之
計,皇子死了,皇孫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孫昏庸,決非長遠
之策。允禎此時已有一子,但懦弱無用,素來不為祖父所喜,他知道
在這一點上吃了虧,滿盼再生一個兒子,哪知生出來的卻是女兒。允
禎不顧一切要做皇帝,湊巧陳世倌生了個兒子,就強行換了一個。允
禎于諸皇子中手段最為狠辣,陳世倌哪敢聲張?
這換去的孩子取名弘歷,后來就是乾隆。他自小聰穎武勇,六歲
即能誦《愛蓮說》,到了九歲時,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愛。
這年弘歷跟隨祖父到熱河打獵,衛隊從山中趕了一只大黑熊出來
,趕到康熙跟前。康熙舉起火槍,一槍打中黑熊頭上,那熊扑地倒了
。康熙放槍之時,弘歷騎了一匹小馬,舉起火槍,在祖父身旁躍躍欲
試,見了那龐大的黑熊居然絲毫不懼。康熙看得有趣,說道:“你過
去打它一槍。”康熙愛惜孫兒,叫他去打一槍,就算是他打死的,將
來說弘歷九歲擊斃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歷下馬走到黑熊跟前,叫
道:“打死你,打死你!”對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槍,眾侍衛齊聲歡呼
叫好,康熙也是捻須微笑。弘歷轉身回來,剛要上馬,哪知黑熊沒有
死透,突然人立,惡狠狠向康熙馬前扑來。眾侍衛大驚,數槍齊發,
將之擊斃。康熙吃了一驚,對侍衛們道:“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
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時那熊站了起來,那還有命么?”
從此康熙認為弘歷福命大,兼之他文武雙全,在諸孫中最為得寵
。允禎后來能做皇帝,實頗仗這假兒子之力。是以終雍正一朝,海寧
陳家榮寵無比,雍正一來是報答,二來是籠絡,免得陳家有所怨望,
而泄漏這天大秘密。
至于換到陳家的女兒,本是公主,后來嫁給常熟蔣溥。蔣溥的父
親蔣廷錫于雍正初年任戶部侍郎,其時陳世倌任山東巡撫,兩人共同
治水有功。陳蔣二人后來都入內閣。蔣溥由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吏
部尚書而大學士,終乾隆一朝,蔣家榮寵不衰。據常熟故老相傳,蔣
溥陳夫人所住的樓堂,當地都稱為“公主樓”。
乾隆初被抱入雍親王(允禎封號)府時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
禎的側妃鈕祜祿氏只得把陳家原來給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
乾隆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問起,廖氏本不肯說,
但聽他口氣,知道已悉詳情,無法再加隱瞞。廖氏這時已六十多歲,
當夜就被乾隆派人絞死,防她走漏隱事。
乾隆說這番話時,想起廖氏撫育之勞,心頭頗為自疚。陳家洛道
:“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還有甚么好疑慮的?”乾隆沉吟不
語。陳家洛道:“你是漢人,漢人的錦繡江山淪入胡虜之手,你卻去
做了胡虜的頭腦,率領韃子來欺壓咱們黃帝子孫。這豈不是不忠不孝
,大逆不道嗎?”
乾隆無言可對,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殺
便殺,何必多言。”陳家洛溫言道:“咱們在海塘上曾經約定,以后
互不加害,言猶在耳,我豈能背誓?何況現下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
兄弟相會,親近還來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樣?要逼我退位么?”陳家洛拭一拭眼
淚,說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
是一位仁孝英明的開國之主。”乾隆奇道:“開國之主?”陳家洛道
:“正是,做漢人的皇帝,不是滿清的皇帝。”
乾隆一聽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滿人趕出關外?
”陳家洛道:“不錯,你一樣做皇帝,與其認賊作父,為后世唾罵,
何不奮發鷹揚,建立萬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聽了
這几句話,不由怦然心動。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自己說詞已經見效
,續道:“你現今做皇帝,不過是承襲祖宗余蔭,有甚么希奇?你看
看這人。”
乾隆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向下望去,見一個農夫在遠處田邊揮
鋤耕作。陳家洛道:“要是這人生在雍親王府中,而你生在農家,那
么他就是皇帝,你卻須得在田間鋤地了。”乾隆一向自以為天縱神武
,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細細體會陳家洛的話,不由得爽然苦失。陳家
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間,百年之期,倏忽而過,如不建功立業,
轉眼與草木同朽,歷來帝皇,如漢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
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
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漢獻帝、明崇禎這種人,縱使不是亡國之君,因
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這番話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漢人后,曾几次
想下令宮中朝中改服漢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滿洲大臣攔住,心想倘若
真的依著陳家洛的話,把滿人趕出關外,重還漢家天下,自己就是陳
姓皇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實可上比劉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話,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又見陳家洛雙眉一
揚,凝神外望,只見四條身軀異常龐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來,后
面跟著兩人。
轉眼之間,兩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隱隱聽到有人厲聲喝問。六和
塔塔高十三層,乾隆與陳家洛這時在第十二層上,與塔下相距甚遠,
聽不清楚下面說話。只見兩人四犬都沖進了塔中,忽然四條狼犬反身
奔逃,孟健雄手夾彈弓追出,一陣連珠彈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陳家洛正在奇怪,不知兩人四犬是甚么路數,忽見塔中一人竄出
,身法迅疾無比,夾手把孟健雄的弓奪過,左掌便向他項頸劈落。孟
健雄一閃沒避開,忙舉手格時,被那人用彈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
穴道,俯身跌倒。那人頭也不回,直奔進塔。這人剛進塔門,塔里便
拋出一個人來,仰天跌在地下,動也不動,卻是安健剛。又聽得塔內
的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哨聲大作,連連報警。
乾隆眼見來了救援,心中大喜。陳家洛四下□望,見各處并無動
靜,知道來攻的只此兩人,馬家父子此時才發警號,想是敵人行動過
速,待到發現,敵已入塔。這兩人身手如此矯健,必是大內侍衛中的
高手,看來比之金鉤鐵掌白振尚要勝得一籌。
四條狼犬重又折回,再竄進塔內,只聽得女子斥罵聲、少年叫喊
聲、狼犬吠叫聲響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層的周綺和心硯正在對付狼
犬。突然兩聲驚叫,第二層窗口中投下兩件兵器來,一是單刀,一是
軟鞭。陳家洛認得是周琦和心硯所用,想是被敵人奪去而擲下來的,
不知兩人是否遇險,甚是擔心。
乾隆見陳家洛本來神色自若,忽然臉有憂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
了上風,暗暗歡喜,突見他轉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見一條大漢手舞
大鐵槳,將四條狼犬打出塔來。周綺和心硯搶出來扶了孟健雄和安健
剛進去。四條狼犬猛惡異常,直如四頭豹子一般。一條狼犬后腿給鐵
槳打斷,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亂咬,蔣四根給四只狗圍在垓心,一時
也無法取勝。心硯又從塔里奔出,雙手連揮,十几塊磚頭把狼犬打得
汪汪亂叫。蔣四根乘機一槳,擊在一條狼犬臂部,把它直摜出去。周
綺也奔出塔外吶喊助威,眼見四犬就要給蔣四根和心硯盡數打死。忽
然第六層窗口有人探出頭來,撮嘴作嘯,聲音甚是奇特。四犬一聽,
立即掉頭,向外奔去。周綺和心硯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
敵人來攻。
陳家洛見敵人在第六層窗口中指揮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層上
的十二哥,第五層的九哥和第六層的八哥都沒攔住他們……”想到這
里,暗叫:“不好。”敵人武藝高強,而且兩人合力,己方每層一人
,一定攔他們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層上攔截,忽見第七層
窗中竄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剛躍出窗口,后面一人跟著跳出,一
把抓住了他左腳。陳家洛大吃一驚,手中扣住的三粒圍棋子正要擲出
,忽聽徐天宏大喝:“照鏢!”右手一揚,敵人一縮頭,卻無暗器射
來,徐天宏乘機一掙,掙脫了左腳鞋子,已站在寶塔檐角之上。
這時距離已近,看清敵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滿頭白發,
竟是個老太婆。她背插單劍,雙手空著,凌空躍起,又抓了過去。徐
天宏右手無刀,想來已被敵人打脫,左手鐵拐使招“一夫當關”在胸
前一橫,又喝:“照鏢!”那老太婆罵道:“猴兒崽子,莫想再騙你
奶奶!”夾手來奪單拐。哪知徐天宏這一次卻非虛招,已揭起塔頂瓦
片猛擲過去。那老婦避讓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擊得粉碎,四散紛
飛。守在第八層的常氏雙俠似已被另一人纏住,始終沒出來相助。徐
天宏武功遠不及那老婦,交手數招,迭遇凶險,他聲東擊西,又支持
了几招。
周綺抬起了頭,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婦惡斗,眼見不敵,
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動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層上,也早見兩個徒弟被打倒,義子處境危險,
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這里撒野?”兩枚鐵膽一先一后向那老
婦擲去。鐵膽未到,那老婦忽然如飛般直縱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
按,一個筋斗翻過來在第六層上站住,只聽得叮叮叮一陣亂響,袖箭
、鐵蓮子、鋼鏢、背弩,一批暗器紛紛落在第八層塔頂上,卻是守在
第九層上的趙半山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鐵膽打空,拍拍兩聲,把塔角的木檐打斷。徐天宏俯身搶
住一個,另一個在塔角瓦溝中亂轉。周仲英縱身躍下想拾,腳未踏實
,突然一陣掌風向胸口襲來。
他身子臨空,無法避讓,掌風來勢凌厲,若是出手抵擋,懸空不
能借力,必被敵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
面前一立,和身向敵人扑去,拚著受他一掌,落個兩敗俱傷。
敵人見周仲英扑來,側身讓過,左手來抓他手腕。周仲英見他手
法又快又狠,不覺咦的一聲,暗暗驚心:“這人是誰?”當即跳開,
見常氏雙俠已從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異常,常氏雙
俠是瘦長條子,此人身材卻比雙俠還高了些,一個鷹鉤鼻,臉色紅如
朱砂,頭頂光溜溜的禿得不剩一根頭發。周仲英見此人神威凜凜,武
功好得出奇,心想:“這樣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禿頂老頭雙掌如風,迅疾無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躍來去,以
二攻一。周仲英見常氏兄弟雖不能勝,也不致落敗,不必過去相助,
向下望時,卻大吃一驚。
只見第六層上那白發老婦正把周綺逼得連連倒退。徐天宏大叫:
“綺妹,退開退開。”周綺很聽徐天宏的話,轉身便走。那老婦不追
,待要上躍,周綺卻站住了腳,罵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這
里有埋伏。”那老婦雙腳一點,如一枝箭般直飛過來。周綺大駭,返
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發出鐵膽,向老婦后心飛去。那老婦堪堪追上周綺,
剛要伸手抓她后心,忽聽得背后暗器之聲勁急猛惡,不敢伸手去接,
當即使出輕功中“寒江獨釣”招數,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懸空塔外,
只以左腳勾住塔角飛檐。當的一聲大響,鐵膽打得塔頂火星亂飛,磚
瓦碎片四濺。
那老婦避開鐵膽,又追周綺。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層上,橫刀當
路,那時周綺已逃到塔后,兩人一逃一追,繞著寶塔打轉。周綺自與
徐天宏訂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聰明人,自己如一味鹵莽,怕被他
看低了,是以臨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這次聽徐天宏叫她退走,便
打打逃逃,和敵人拖延時刻。周仲英剛立定身子,已見女兒從塔后繞
了出來,那老婦仍然空手追趕,老婦背后卻又有一人跟著,雙鉤揮霍
,向她后心挺刺,卻總是差了尺許,看他奮勇直前,救援周綺,正是
九命錦豹子衛春華。
這時楊成協、石雙英等也從下層趕了上來,周仲英迎上搶過周綺
,金刀呼呼生風,連劈兩刀。那老婦見他刀法精奇,不敢輕敵,退開
三步,正要拔劍,忽然那禿頂老頭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頂去攻下來
,你從下面攻上!”聲若洪鐘,送將下來。
那老婦一聽,不再和眾人纏戰,飛身縱起,左手在第七層塔角上
一扳,借勢又翻上了第八層。這一層上已無人阻擋,仍以此法翻向第
九層上。她從下面打上來時,知道每層守御之人武功一層高過一層,
雖避開了周仲英一膽兩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
己,只怕上面有更厲害勁敵,凝神屏氣,身未上,劍先上,挽花護頂
,忽覺手上一震,長劍被敵人兵刃粘住,險險脫手。
那老婦知道又遇勁敵,長劍乘勢向前一探,解去對方粘走之力,
不敢正面縱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馳,一躍跳上第十層
,寒風起處,一劍迎面刺到。
那老婦以攻為守,刷刷刷三劍均攻對方要害。敵人以太極劍中“
云麾三舞”三式解開。老婦見他化解時舉重若輕,深得內家劍朮三昧
,不待對方回手,跳開一步,看敵人時,見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漢子
,上唇一叢濃髭,鬢發微斑,左手捏住劍訣,凝神而視,并不追來。
老婦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來趙半山
,他見這白發老婦身手迅捷,也自驚佩。兩人挺劍又斗在一起。
乾隆見兩人一路攻上,心頭暗喜,但見陳家洛氣度閑雅,不以為
意,反而拖了一張椅子到窗口坐下觀戰,心想來救我的只有兩人,總
敵不過紅花會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際,忽聽遠處傳來犬吠之聲,又
有吆喝聲,馬匹奔馳聲。
梯上腳步響處,心硯奔上樓來,用紅花會切口向陳家洛稟報:“
在塔外巡哨的頭目來報,有兩千多清兵正向這邊過來,方向對正六和
塔。”陳家洛點點頭,心硯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硯的話,但見他
神情緊張,知道定是對他們不利的消息,凝神遠望,楓葉如火,林梢
忽然白旗飄動,旗上大書一個“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帶兵
前來救駕了。陳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馬大哥,退到塔里,預備弓箭
!”馬善均在塔下答應。
陳家洛喊聲方畢,忽見那禿頂紅面老者直竄上來,常氏雙俠和周
仲英在后緊追不舍。那老者繞塔盤旋,后面追得緊時就回身接几招,
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層。那邊廂趙半山和那老婦正斗到緊處,那老者
已跳到第十二層來。常赫志見他來勢猛惡,第十二層正是監視乾隆之
處,不再追趕,腰間取出飛抓,迎風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雙掌斜
舉,搶在他身前兩步。兄弟兩人擺好陣勢,飛抓遠攻,肉掌近襲,雙
雙擋在窗外。那老者眼見情勢,竟不過來,直上塔頂。周仲英追趕不
及,從窗口跳入塔內。乾隆見他執刀跳進,吃了一驚,卻見他奔到塔
頂通下來的梯級上橫刀待敵。
趙半山和那老婦攻拒進退,旗鼓相當,轉瞬間拆了百余招。那老
婦劍法迅速無比,趙半山展開太極快劍,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稱
奇:“這人白發如銀,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戰她不下?”心中焦躁,
要摸暗器取勝,豈知那老婦逼得甚緊,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長
劍划破了一道口子,雖然未傷皮肉,但也不免心驚。
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和周綺手執兵刃,旁觀趙半山
和那老婦惡斗,見兩人劍光閃爍,打得激烈異常,盡皆駭然,忽見趙
半山衣袖中劍,都吃了一驚。衛春華雙鉤一擺,便要搶上相助。趙半
山一劍“李廣射石”,把老婦迫退一步,忽地跳開,說道:“老太太
果然高明,請上吧。”衛春華愕然止步。
趙半山衣袖中劍,不再戀戰,心想:“陸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層上
,一別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進,定可制住這老婦。眾兄弟均佩他
云天高義,卻未見識過他的超妙劍朮。”他任由老婦上去,意在讓好
友陸菲青露臉揚名,否則划破袖口,盡可再戰,也未必會輸。
那老婦見他謙退,舉劍施了一禮,說道:“好劍法!”縱身直上
。周綺叫道:“趙三叔,你沒輸啊,干么這么客氣?”趙半山微微一
笑,道:“她劍法好極啦,咱們去看看陸大爺的武當派功夫。咦,周
姑娘,你干么這般客氣,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綺臉一紅
道:“我只跟爹爹叫。”楊成協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說著
向徐天宏一指。周綺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敵人
雖然武功精湛,料也無能為力,大家一面說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
、第十兩層悄無一人,沖進第十一層時,只道陸菲青定在和那老婦斗
劍,哪知室中空蕩蕩地竟無人影。
眾人吃了一驚,疾忙再上,將進室內,已聽得刀劍交并,錚錚有
聲,一進門,只見周仲英使開金背大刀,風聲虎虎,正和那白發老婦
激戰,一個刀大力沉,一個劍走輕靈,一時不分高下。陳家洛把乾隆
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觀戰。
徐天宏一打手勢,楊成協、石雙英兩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
“拋下兵器,饒你不死!”老婦見身陷重圍,并不畏懼,刷刷刷數記
進手招數。周綺道:“這人的劍朮和一個人很像,你說是么?”徐天
宏道:“不錯,我也覺得奇怪。”那老婦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
拉桌子,擋在胸前,貼牆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斬,險險砍在桌上,疾
忙收刀。那老婦轉頭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嗎?”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來了么?”那老婦一
躍上桌,突然舉劍當胸,如一只大鳥般向他急扑過去,一招“鵬搏萬
里”,向乾隆胸口直刺。這一劍去勢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
手下前來搭救,哪知忽然行刺,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
失色,手足無措。
陳家洛雖然站在乾隆身旁,但這劍實在來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擋
,立即左手雙指一駢,向老婦脅下要穴點去,這是攻敵之不得不救。
老婦劍尖將及乾隆胸口,突見陳家洛手指襲到,左掌“金龍探爪”,
自下向上一撩,隨即反手抓出,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厲害招數
,和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陳家洛只要腕脈被抓,當時就得全身癱軟
。就這樣,她右手劍的勢道緩得一緩,陳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劍,向上
急架,錚的一聲,火星飛濺,左手跟著反擊敵人面門。這一招之后,
緊著下面還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婦拳朮嫻熟,見他左手
擊來,又伸左掌抓拿,下盤向右閃避,手中劍刺向對方咽喉。不料陳
家洛的“百花錯拳”每一招均與眾不同,老婦向右閃避,他一腳偏從
右方踢來,好在她長劍亦已刺出,陳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隨即收勢。
兩人均起疑心,危勢既解,各退兩步。陳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
,擋在他面前,拱手道:“請教老太太高姓?”這時那老婦也在喝問
。兩人語聲混雜,都聽不清楚對方說話。
陳家洛住了口,那老婦重復一遍剛才的問話:“你這短劍哪里來
的?”陳家洛聽得她不問別事,先問短劍,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
“是朋友送的。”老婦又問:“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衛,她怎會送
你?天池怪俠是你甚么人?”陳家洛先答她最后一問:“天池怪俠是
晚輩恩師。”他想老婦劍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見她年齡既長,武
功又高,是以自稱晚輩。那老婦嗯了一聲,道:“這就是了。你師父
雖然為人古怪,卻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丟師父的臉,來做清廷走狗?
”
楊成協忍耐不住,喝道:“這位是我們陳總舵主,你別胡言亂道
。”那老婦面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是紅花會的?”楊成協道:
“不錯。”
那老婦轉向陳家洛,厲聲道:“你們投降了清朝么?”陳家洛道
:“紅花會行俠仗義,豈能對滿清屈膝?老太太請坐,咱們慢慢談。
”那老婦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問:“你這短劍哪里來的?”
陳家洛見到她武功家數,聽她二次又問短劍,已料到几分,說道
:“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時男女間授受物品,頗不尋常,陳家
洛雖是豪杰之士,胸襟豁達,當著眾人之面也有些說不出口。那老婦
又問:“你識得翠羽黃衫嗎?”陳家洛點點頭。
周綺見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
送的。你也認識她嗎?那么咱們是一家人啦!”那老婦道:“她是我
的徒弟。”陳家洛行下禮去,說道:“原來是天山雙鷹兩位前輩到了
,晚輩們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婦身子稍側,不受這禮,森然問道:“既說是一家人,干么
你們卻幫皇帝,不讓我殺他?”
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這老太婆卻神態倨傲,都感
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從窗口跳進室內,常赫志道:“皇帝是我們
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那老婦咦了一聲道:“皇帝是給你們抓
來的?”
陳家洛道:“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請來的。我們只當兩
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攔截。兩位前輩武功實在
高明之極,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沒能攔住,以致生了誤會。”其實
紅花會群雄已把二人截住,眾人都知他這話是謙遜之辭。
那老婦忽然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了半
晌,不聞回答,忽然颼的一聲,塔下一枝箭直射上來。老婦伸左手抓
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顫動,厲聲喝道
:“無信小輩,怎地又放暗箭?”
陳家洛道:“前輩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頭叫
他們賠禮。”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箭!”語聲未
畢,又是一箭射到。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將
六和塔團團圍住,彎弓搭箭,見窗口有人探頭就射箭上來。陳家洛對
趙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門,別沖出去□殺。”趙半山應
聲下去。
周仲英道:“這位是雪雕關老師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婦
正是雪雕關明梅,是禿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人一高一矮,一個禿
頭,一個白發,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雕,合稱天山雙鷹。
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鐵膽周
仲英周老英雄。”關明梅道:“嗯,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說到這
里,忽然張口大叫:“當家的,快下來,你在干甚么呀?”她正說得
好好的,夾如其來的一聲大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周仲英道:“陳老師父在和無塵道長斗劍,咱們快去把事情說清
楚。”
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個眼色。雙俠會意,走到乾隆身旁監視。陳
家洛和關明梅等奔上梯級,走到第十三層來,在梯級上卻不聞刀劍之
聲,群雄都有點擔憂,心想這兩人武功卓絕,出手快速,兩虎相爭,
必有一傷,如那一個失手疏虞,都是終身恨事。關明梅卻漫不在意,
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敵手,決不致有甚失閃。
眾人剛到室門,只見白刃耀眼,滿室劍光,兩個人影在斗室中盤
旋飛舞,雖只兩棲劍相斗,但金刃劈風之聲,有如數十人交戰一般。
群雄剛站定,無塵和陳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兩人斗到酣處,劍法一
招緊似一招,點到即收,雙劍不交。
關明梅本來托大,但看到兩人拆了數十招后,丈夫絲毫未見便宜
,不由得暗暗心驚:“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見兩人越斗越緊
,兀自分不出高下。
陳家洛叫道:“道長,是自己人,請住手吧!”無塵舉劍一封,
退后一步。陳正德殺得性起,劍招連綿,劍鋒不離敵手左右。無塵退
后一步,他一劍“神駝駿足”刺了過去。無塵向左一閃,還了一劍。
兩人又交數招。關明梅叫道:“當家的,他們是紅花會!”
陳正德一怔,說道:“是嗎?”他勢道微緩,高手斗劍,直無毫
發之差,只聽得嗤的一聲,右邊衣襟已被無塵一劍穿過,這還是無塵
聽了陳家洛的話后手下容情,否則這一劍當更為狠辣。
陳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連環三劍。無塵一步不
退,還了四劍。
兩人又斗數十招。陳正德使出“三分劍朮”中的絕招,虛虛實實
,變幻莫測。無塵展開“追魂奪命劍法”,七十二路正變中包藏八十
一路奇變。只見陳正德一劍“冰河開凍”,向無塵右臂直劈下來。無
塵向左側讓,陳正德長劍突然上撩,“夜半烽煙”,迅捷絕倫。哪知
無塵沒了左臂,這時反占便宜,喝道:“好劍法!”一劍“孟婆灌湯
”,直刺敵喉。
陳正德這劍撩了個空,心頭一驚:“老胡涂!他沒左臂,我怎地
使上了這招?”心念甫動,無塵長劍劍尖已指到咽喉。來劍勢若電閃
,陳正德再也不及閃讓,敗中求勝,舉劍橫削,眼見已不免兩敗俱傷
。
眾人大驚,呼叫聲中,無塵突向右倒,將陳正德來襲之勢讓過,
回劍接住來劍,只聽當的一聲,兩劍顫動,聲若龍吟,嗡嗡之音,良
久不絕。
無塵右膝跪地,雙劍交并,兩人都不敢移動,各運內力,勢均力
敵,兩柄純鋼的長劍相交處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陳家洛見情勢
危急,接過楊成協手中鋼鞭,搶上前去要將兩人隔開,剛跨出一步,
只聽得頭頂一人哈哈長笑,叫道:“好劍法,好劍法!”語聲方畢,
人影下墮,錚的一聲,無塵和陳正德雙劍齊斷。兩人各向前竄出數步
,才收住勢子,各持半截斷劍,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
間,手中長劍如一泓秋水。
無塵見從梁上跳下來的是陸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劍!”陳
正德紅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陸菲青笑道:“禿兄,你不認得
小弟了嗎?”
陳正德一呆,向他凝視片刻,突然驚叫:“啊,你是綿里針。”
陸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陳正德道:“你怎么在這里?”陸菲青
不答他問話,插劍入鞘,回身向關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見
,你功夫越來越俊啦!”關明梅喜叫:“陸大哥!”
原來陸菲青在第十一層上守御,見天山雙鷹攻上,二人生具異相
,雖然多年不見,仍是一眼即知。陸菲青和他們夫妻相交有素,知二
人是俠士高人,決不會給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監禁乾隆之處攻來
,必有原因,決定躲起來看個究竟,因此關明梅闖到第十一層時無人
阻截。他見關明梅劍刺乾隆,和陳家洛等說明誤會,就比眾人先一步
上了第十三層,躲在梁上,他輕功卓絕,陳正德和無塵又斗得激烈,
都沒留心。他見兩人奮力相拚,時候久了必有損傷,于是削斷兩人長
劍,解了僵持之局。
陳正德道:“哼,陸老弟,你的劍真是寶物!”陸菲青知道此老
火氣極大,笑道:“這是別人的東西,暫且放在我這里的。”原來這
便是張召重的凝碧劍,駱冰在獅子峰上取來后交給了總舵主。陳家洛
以這是武當派歷代相傳的名劍,轉交給他。陸菲青又道:“虧得這把
劍好,否則兩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開?”這句話
把陳正德和無塵兩人一捧,兩人心氣頓和。陸菲青道:“不打不成相
識,陳大哥,我給你引見引見。”于是從陳家洛起,逐一引見了。
陸菲青道:“我只道你們兩位在天山腳下安享清福,哪知趕到了
江南來殺皇帝。”關明梅道:“你們都見過小徒霍青桐,這事就由她
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倫領兵抵抗,敵不過
清兵人多,連吃了几個敗仗。后來清兵的糧草在黃河邊上給人劫了…
…”陸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紅花會的各位英雄,為了相助木卓倫老
英雄而劫的。”
關明梅道:“嗯,在回部時我也聽人說起過。”望了陳家洛一眼
,道:“怪不得她送這短劍給你。”陳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
卓倫老英雄率眾奪還經書,我們在途中遇到了。”
關明梅道:“奪還經書,你們也幫過忙的。回人說起來,把你們
說成個個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說今日相見,卻也不見得如
何高明,又道:“清兵沒糧草,敗了一仗,木卓倫便提和議,雙方正
在停戰商談,哪知兆惠得了糧草,又即進攻。”
陸菲青道:“滿清官兵原本不守信義。”關明梅道:“回部百姓
給清兵害得很慘,木卓倫老英雄抵敵不住,邀我們去商量。我們夫婦
本來并不想理會這種事……”陳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現下又來撇
清。”關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著清兵在回部殺人放火、殘害
百姓,心里安么?”陳正德哼了一聲,又要接嘴。陸菲青笑道:“你
們老夫妻還是這么一副脾氣,一說話就吵嘴,也不怕年輕人笑話。大
嫂,莫理他,你說下去。”
關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說道:“我們本想去刺殺統兵的兆惠,
后來一想,殺了這個甚么狗屁定邊大將軍,皇帝又可另派一個,殺來
殺去沒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殺了來得直截了當。于是便趕去北京,路
上得到消息說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條狗,我們老夫妻在杭州追蹤
了大半夜。原來你們是從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們一路跟蹤,
也鑽了一回地道。我們正自奇怪,皇帝為甚么大發雅興,要鑽地道。
”陳正德道:“甚么?皇帝是你們抓來的?”陳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
簡略說了。
陳正德道:“這一手做得不壞,只是不夠爽快,何必餓他?一刀
殺了,豈不干淨利落?”無塵冷冷的道:“國家大事,豈是一刀一劍
就能辦得了的。”陳正德怒道:“道長劍朮高明之極,咱們還沒分高
下,道長如有興致,再來玩玩如何?”無塵道:“瞧你這大把年紀,
還沒你徒弟霍青桐這女娃子有見識。咱們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關
明梅笑道:“你瞧,我說你胡涂,你從來不服。現下人家也說你來看
,怎么樣?”眼見老夫妻又要抬起杠來。陳正德道:“就算我沒見識
。”轉身又對無塵道:“咱們又不是拚命,比試一下劍法打甚么緊?
你劍法確是不錯,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請教。”
陸菲青怕兩人說僵了再動手,傷了和氣,忙插嘴道:“你的劍法
叫作三分劍朮,道長的叫作追魂奪命劍,都是震古爍今的絕技。”陳
正德道:“也未必能將人追去了魂,奪得了命。”無塵本來瞧在陸菲
青份上讓他一步,哪知這老頭十分好勝,簡直不通情理,聽了這几句
話心頭火起,說道:“好吧,那么咱們再來比比。我輸了以后終身不
再用劍。”群雄一聽,都待要出言勸解,陳正德說道:“我們夫婦離
開回部時,說過殺不了皇帝決不回去,既然你們不讓殺,那也得拿點
本領出來,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長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我輸了轉
身就走,決不再來行刺。”語聲方畢,已從關明梅手中奪過劍來。
陳家洛走上一步,長揖到地,說道:“無塵道長雖然劍法精妙絕
倫,但火候總還遜老前輩一籌。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
陳正德傲然道:“陳總舵主你又何必客氣?你師父是世外高人,
不屑跟我們凡夫俗子動手,我只好向你領教了。我先請道長賜教,再
請你教訓教訓我這老頭子如何?”眾人都覺這個老頭兒實在不近人情
,卻不知他和天池怪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懷,因此一口氣
發作在陳家洛身上。陳家洛忍氣道:“我更不是老前輩的對手了。我
恩師平時常對晚輩說起天山雙鷹,他是十分佩服的。”
陳正德一指關明梅,怒道:“你師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關
明梅叫道:“當著這許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雄相顧愕
然。陸菲青笑道:“禿兄,你們兩夫妻都是六十開外的人啦,這件事
吵了几十年還沒吵完嗎?”
陳正德橫性發作,須眉俱張,忽然如一枝箭般從窗中直竄出去,
叫道:“小道士,不出來的不算好漢。”
紅花會群雄都覺陳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楊成協道:“可惜四哥不
在這里,否則定可和他斗上一斗。”無塵聽了這一句激將之言,忍無
可忍,叫道:“三弟,把劍給我。”這時趙半山已從下面上來,把劍
遞了給他,低聲道:“道長,要顧全咱們和木卓倫、霍青桐的交情。
”無塵點點頭,挺劍躍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見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
飛蝗般射將上來。無塵道:“咱們到下面去打,在箭叢里較量一下如
何?”陳正德哪肯示弱,道:“好極啦!”雙腳一挺,頭下腳上,直
扑下去,從第十三層頂扑到第六層,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層
塔角上立定。他外號禿鷲,輕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極,這一扑一翻,當
真如一頭大鷲相似。塔中群雄齊聲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陳正
德持劍撥箭,仰視無塵動靜。
無塵雙腳并攏,右手貼腿,如一根木棍般筆直墮下。塔下清兵齊
聲吶喊,紛紛讓開。無塵墮到第五層時仍未止住,眼見要向第四層墮
去,突然右臂平伸,劍鋒已在塔檐上平平貼住,手一使勁,趙半山那
柄純鋼劍劍身柔韌,反彈起來。他一借勁,已站在第五層上。
陳正德見他這手功夫中輕功、內力、劍法、膽識,無一不是生平
罕見,哪里敢有半點輕忽,待他站定,說道:“進招了!”劍走偏鋒
,斜刺左肩。
清兵見兩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個是自己人,怕有誤傷,當下
停弓不射。無塵道:“咱們各擲一箭,引他們放箭!”陳正德道:“
好!”兩人各從塔頂撿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傷了兩
名兵卒。塔下清兵高聲吶喊,千箭齊發。這時離地已近,每一箭射中
都可致命,兩人攻防相斗,同時撥打下面射上來的箭枝,如此比武可
說從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層觀看。關明梅暗暗擔憂,心想這道人
劍法狠辣異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靈便,平地斗劍決無
疏虞,現下身處高塔,清兵箭如驟雨,實是凶險萬分,手中暗扣三粒
鐵蓮子,站在窗口相護。
兩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連在第十二層上看守乾隆的常氏雙俠也
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觀戰。兩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
。乾隆雙手柔軟細嫩,給常氏兄弟這對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
,總算他兄弟不使勁力,否則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從此再也不
能做詩題字,天下精品書畫,名勝佳地,倒可少遭無數劫難。此時乾
隆雖知來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紅花會手中,倘若他們敗了,老羞成怒
,說不定會給自己一刀,心想寧可讓紅花會得勝,聽陳家洛口氣,定
可釋放自己。
塔角上雙劍于萬箭攢射中狠斗,勝負難決。陳家洛大叫:“兩位
劍法神妙,不必再比了。”兩人斗得正緊,哪里停得住手?陳正德心
想:“這道人劍法果然高明,看來我無法取勝。”他逞強好勝,緩緩
移動腳步,面向東方,背朝塔下清兵,這顯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
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須打成平手,無形中已然勝了對方。
無塵見他故意搶占惡劣地勢,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討苦吃
,可莫怪我無情。”使出追魂奪命劍中上八路劍法,專刺他面目咽喉
,劍尖映日,耀眼生花。陳正德連拆三劍,暗叫不妙,忽聽背后呼呼
數聲,六七枝箭射了上來。陳正德矮身低頭,一劍“平沙落雁”,疾
刺無塵右臂,同時那些箭枝也向無塵射來。
無塵劍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陳正德太陽穴踢去。陳正德不知他
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驚,吸一口氣,倒退一步,正在此時,忽
然一枝箭勁急異常,突向他背后射到。這箭是清宮侍衛中高手所發,
來得極快,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敵。關明梅叫聲:“啊喲!”發
鐵蓮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齊聲驚呼。
無塵忽施“馬面擲叉”絕技,長劍脫手,把那枝箭碰歪,長劍和
箭枝同時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氣,剛要喝采,下面又射來數箭,
無塵手中沒劍,無法撥打,只得閃避。關明梅鐵蓮子發出,打落三箭
,陳正德也回身撥打。兩人本來狠命□拚,這時卻互相救援,塔下官
兵大為不解。
白振見無塵手中沒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較藝曾輸在這道人手上,
心中記恨,叫箭手齊射無塵。一時羽箭蝗集。無塵東躲西避,鬧了個
手忙腳亂。陳正德叫道:“別怕,我給你擋住!”挺劍上來,正要撥
打,忽然第六層窗口中飛身縱出一人,搶在其前,尚未立定,轉瞬間
雙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開甩手箭手法,擲箭出去擊打來箭,手法
奇妙,快速已極,隨來隨接,隨接隨擲,竟無一箭落空,一個人便似
生了几十條手臂一般。
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楊成協俯身大叫:“今日叫你
們見見千臂如來的手段!”清兵隊中兵將侍衛衷心佩服,彩聲如雷。
趙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謝。眾官兵見他風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
鼓掌。
三人縱身躍入塔中,群雄都過來道賀。陳氏夫婦這時才真心欽佩
無塵、趙半山的武功,對無塵舍己救敵的俠義心腸尤為敬服。眾人互
相謙讓贊譽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壓
服他們。”說罷飛步上樓。
過了半晌,只見乾隆從第七層窗口探出頭來,叫道:“我在這里
。”
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領眾人,伏地高呼:“萬歲!”
乾隆叫道:“我在這里有事,你們別吵!”隔了一會,又道:“各人
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
陳家洛笑道:“七哥指揮皇帝,皇帝指揮官兵,這比沖下去大殺
一陣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寶也,與其殺之,不如用之。”群
雄聽得陳家洛掉文,盡皆大笑。
衛春華望著清兵后退,見他們隊伍中有几名獵戶牽著獵狗,說道
:“我正想不通他們怎會找到這里,原來他們也帶了狗。”從小頭目
手中接過弓箭,彎弓搭箭,颼颼兩箭向塔下射去,只聽得几聲長嗥,
兩條狗被射死在地。清兵發一聲喊,退得更快。
陳家洛向陸菲青道:“陸周兩位前輩,請你們陪陳老前輩、關老
前輩說話,我上去和皇帝再談。”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他上
樓時紅花會群雄都站起來相送,陸周兩人也欠身為禮。陳正德和關明
梅見陳家洛形容清貴、丰神俊雅,年紀又輕,群豪對他卻都執禮甚恭
,頗以為異。
陳家洛走到第七層上,常氏雙俠和徐天宏行禮退出。乾隆嗒然若
失,悶坐椅上。陳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沒有?”乾隆道:“我既
落入你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陳家洛嘆道:“可惜,可惜!
”乾隆道:“可惜甚么?”陳家洛道:“我一向以為你是個雄才大略
之人,慶幸我爸爸姆媽生了你這好兒子,我有一個好哥哥,哪知道…
…”乾隆問道:“哪知道怎樣?”
陳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頗有膽量,內里卻是膽小
萬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膽小了?”陳家洛道:“不怕死,
那最容易不過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貴?可是圖大事、決大疑,卻
非大勇者所不能為。這個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
建大功、立大業之事,有沒有被人脅逼而成的?”
陳家洛道:“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猶豫不決,他兒子李
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勢,不得不從。宋太祖如無陳橋兵變,豈
有黃袍加身?這兩位開國之主雖受兒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險自立
,終成大事,但后世何嘗不對他們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語,頗為
心動。陳家洛又道:“何況哥哥你才能遠勝李淵、趙匡胤。只要你決
心恢復漢家天下,我們這許多草莽豪杰立時聽你指揮。我可拍胸擔保
,他們從此決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不盡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點頭,心下尚還有一份顧慮,卻是不便出口。陳家洛猜
到他心意,說道:“我只要見哥哥把滿清胡虜趕到關外,那就心滿意
足。那時要請你准我歸隱西湖,和我手下這些兄弟們賞花飲酒,共享
太平,以終余年。”乾隆道:“這是哪里話?如能成就大事,天下軍
政大計都要請你輔佐才好。”陳家洛道:“咱們話說在先,一等大事
成功,你必須准我退休。須知我們這些兄弟不知禮法,如有不合你心
意之處,反而失了君臣之禮,兄弟之義。”
乾隆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去了心中顧慮,伸手在桌上一拍,道:
“好,就這么辦!”陳家洛大喜,道:“你再沒猶豫了?”乾隆道:
“沒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們故總舵主于萬亭,有几件東西
放在回部,說是我出身的証據,你去拿來給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對
自己真是漢人這件事才沒絲毫疑心,那時必定和你共圖大事。”陳家
洛心想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這些東西聽文四哥說要緊非常,
我明日就動身親自去拿。”
乾隆道:“等你回來,你先來御林軍辦事,我把你升作御林軍總
管,統率護軍、驍騎、前鋒三營,過些時候,再兼京師九門提督。天
下各省兵權也慢慢交在咱們親信的漢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書
,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們就可舉事了。”陳家洛大喜
,道:“皇上計謀深長,何愁大事不成。”當即跪下行君臣之禮,乾
隆忙伸手扶起。
陳家洛道:“今日之事,須和眾人立誓為盟,不得反悔。”乾隆
點點頭。陳家洛雙掌一拍,命心硯取來乾隆原來的衣冠,服侍他換過
了。陳家洛道:“請大家進來參見皇上。”群雄入內。陳家洛說明乾
隆已允驅滿復漢,朗聲道:“以后咱們輔佐皇上,共圖大事,如有異
心,泄露機密,天誅地滅。”當下歃血為盟。乾隆也飲了一口盟酒。
只有陳正德和關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大哥、大嫂,你們也來喝一杯盟酒!”陳正德道:
“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信,何況是官府的頭腦?”關
明梅道:“恢復漢家山河,那是咱們每個黃帝子孫萬死不辭之事。只
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著我們夫妻的地方,陳總舵主送個信來,
我們這對老骨頭赴湯蹈火,決沒半點含糊。這口酒,我們是不喝的了
。”陳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牆中,抓下了一大塊泥土磚石,厲聲
說道:“要是誰狼心狗肺,負義背盟,出賣朋友,壞了大事,這就是
榜樣!”手指一發力,磚石都碎成細粉,簌簌而落。乾隆見牆上那洞
指痕宛然,甚是驚駭。
陳家洛道:“兩位老前輩雖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條心。這里都
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囑。但愿皇上不可三心兩意,忘了今日之盟
。”乾隆道:“大家盡管放心。”陳家洛道:“好,我們送皇上出去
。”衛春華奔到塔外,叫道:“你們過來迎接皇上!”
李可秀與白振聽了,將信將疑,怕紅花會又使詭計,率領兵卒慢
慢走近,見乾隆果然從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牽過馬來,乾隆
上了馬,對白振道:“我在這里和他們飲酒賦詩,貪圖几日清靜。你
們偏要大驚小怪,敗了我的清興。”白振連說:“臣該死!”當下前
后擁衛,旌旗招展,打起得勝鼓,威風凜凜的奏凱回杭。只是金鼓聲
中,偶夾几聲獵犬的“汪汪、嗚嗚”,略嫌美中不足。
紅花會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陳正德道:“我們老夫婦今日會到
江南群雄,見了素來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別多年的陸老弟重逢,
實在高興得很。得與無塵道長兩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
妻另有俗事,就此別過。”
陳家洛忙道:“兩位前輩難得到江南來,務必要請多住几日,好
讓后輩多多請教。”陳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師父本領比我大得多
,你向我請教甚么?無塵道長,將來咱們再斗一斗酒量,看誰厲害。
”無塵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風。”關明梅把陳家洛拉在一旁道:“
你娶了親沒有?”陳家洛臉一紅道:“沒有。”關明梅又道:“定了
親么?”陳家洛道:“也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微微一笑,忽然厲
聲道:“如你無情無義,將來負了贈劍之人,我老婆子決不饒你。”
陳家洛不禁愕然,無辭以對。
那邊陳正德叫道:“喂,你蠍蠍螫螫的,跟人家年輕小伙子談甚
么心?好走啦!”關明梅眉頭一皺,轉身過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條
大狗從樹林中奔了出來。兩夫婦向群雄施了一禮,帶了四犬便走。
陸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們去哪里?”兩人不答,不一會
,身影已在林中隱沒,只聽犬吠之聲漸漸遠去。
常氏雙俠憤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賣老。”常伯志接口道:
“沒點禮數。”陳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們到塔里談吧
。”
眾人回到六和塔內。陳家洛道:“我答應了皇帝,要到我師父那
里去拿兩件要緊物事,現下咱們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傷勢,
然后再調配人手如何?”眾人都無異議。出得塔來,馬善均、馬大挺
父子自回杭州。
群雄乘馬向西進發,次日到了于潛,又一日上山來看文泰來和余
魚同。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3 PM
第十二回: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已枯黃。
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陳家洛不見駱冰,
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么?”章
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
天,你們途中沒遇上么?”陳家洛道:“甚么東西?”章進笑道:“
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
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霉。”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么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
,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群雄轟然大
笑。
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他正躺
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
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余
魚同臉朝床里,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
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
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
,是不是?”
余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
、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几天倒好得
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丑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
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么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
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
,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杰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
?哪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丑,別人對你越是
敬重,何必挂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
住哭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后,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
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痴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
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
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几
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
,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
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
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
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郁不樂,說道:“十
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
!”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
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
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
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
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
小頭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她是騎
白馬去的么?”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
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伙兒都在這里了
,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
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
,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
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么客氣。”陸菲青和周
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后還有更難
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
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
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云貴去聯絡西南豪
杰。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
。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杰。山東、河南一帶,請
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
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里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
心硯隨我去回部。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地英豪
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
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
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伙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
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干一番!”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
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激越。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閑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他
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
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里,實在不是滋味。我們
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
:“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游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
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
道:“讓他先坐几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
”陳家洛道:“好,就這么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
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
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
”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完婚?”周仲英笑道:
“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伙都在這里,
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
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
不夠么?”陳家洛道:“那么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
們這種人還講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愿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
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
還跟我客氣么?”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
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么?”陳家洛笑道:“我
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做總舵主的人
也這么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雄
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
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
,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
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綺噗哧一笑,
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只盒子,
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么事這般高興?”說著向
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七哥,甚么事啊
?”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
葛亮怎么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雙手拇指相對,屈指
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
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高興
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駱冰道:
“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
眼下我沒甚么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
甚么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送來向皇
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哪里得來的?”
駱冰道:“我和四哥閑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
,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
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么說了的
。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至于
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
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賞。駱冰笑道:“我
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
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重,定
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男子漢所不及,
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
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怎樣裝貓叫騙
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
,對駱冰的神偷妙朮都大為贊嘆。
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
要倚老賣老說几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老伯請說。”
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干出這件事來,確是令人佩服的
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
是為了行俠仗義,那么這般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
話,就這般孤身犯險,要是有甚么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
四爺是甚么心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
菲青又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
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么金鉤鐵掌白振等都
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
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后,四嫂是高興得有點胡
涂啦,以后可千萬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陳家洛道
:“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
山中采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
”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
真胡涂了,大家開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么我來出個主意吧。
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陸老爺子是大
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于潛城里采購婚禮物品。孟大哥
,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子
,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
了。趙半山道:“男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
。”陳家洛謙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
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人都說
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采購齊備,新娘的鳳冠
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也都買備
,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氣,將來做你
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
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么主意?”
蔣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出主意。
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確是服了你。不
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那邊,只怕也沒這么容易
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
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
,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
偷他甚么啦?”衛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們的衣
服都偷出來,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
來笑問:“這么高興,笑甚么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里沒
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他
聽。
趙半山走開之后,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子,教
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你不成。”駱冰
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笑又開得太大,對不
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一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
偷到了怎么辦?”衛春華道:“這里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
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
意。”駱冰道:“好。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
你們每人一個。”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
笑道:“這荷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
嫂會欺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
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辦喜事
。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周綺倒好辦,徐
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只好隨機應變,走著瞧
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在左首
。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拜天地,再拜紅
花老祖的神位,然后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
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
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青。
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見禮
。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布,露出兩個眼珠
,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氣洋溢。余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
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是高興。
開上酒席之后,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晚哪一
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把酒壺向庭中
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未帶兵刃
,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并未擊中誰人,掉了下來,衛春華伸手
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并無人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
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
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几名頭目四下查
看,莫讓歹人混進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
又興高采烈斗起酒來。
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瞧這家
伙的身手,不是甚么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他去吧。”陳
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雙鷹
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
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
,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
夫又沒這么純了。”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
大聲。楊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
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席上飲茶
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
吃了几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開了嘴
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她一口也不得沾
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懷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
,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之情不覺見于顏色。
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跪快跪
。”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郎跪了,頭胎
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又沒兒子,
怎么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
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嘆道:“這寶貝姑娘,哪里像新媳婦兒。
”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忙。”
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的酒。徐天宏
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
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
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
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房去看周
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我正悶得慌。
”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道:“我煩得很,
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香得很呢。”周綺一聞
,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
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
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一想,鬧
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妹,我想跟你說
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姊妹這么要好,我就是有
甚么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
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
?”周綺滿臉通紅,道:“甚么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
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后,不是東
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
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
過男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他們沒法
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干,綺妹妹,你是老實人,可得留點
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
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早有些著慌,但
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不起,我也不怕,咱們
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
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怕別人笑話么?再說,七哥對你這么好
,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也不是
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周綺道:“是
啊,好姊姊……”說到這里停住了口。駱冰笑道:“你想問我有甚么
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
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
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綺怔怔的點頭
。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七哥也脫了衣服,你
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
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
后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不敢欺侮你了。”
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么?”駱冰道:“怎么不真?你媽
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兒,否則怎會不教你?”周綺心想
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
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了,他
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周綺聽了這番
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系,也就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
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
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
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了。周綺紅著臉聽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周綺首
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拐,
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么,有賊嗎?”徐天宏道:“我見牆上
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
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
意不肯,終于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
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
都在這兒,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
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一邊說一邊把
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
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
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
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里做
喜事,想來拾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
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怎么罰?”徐天
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
。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里翻船,教
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
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
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是真的醉了,
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中突突
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
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扑扑地,睡得正香,輕聲叫
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不應。周綺嘆道:“那你真是睡著
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
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
里床。周綺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
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于是依著
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上面,回到
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
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一縮,
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
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
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
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
了,團成兩個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扑扑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
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
,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著棉被不敢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
刻,一只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只貓跳了
進來,在房里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
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只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
眼,卻始終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外似有
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
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么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刀劍交
并,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
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一聲苦,
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
:“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
。”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只覺得一只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
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自己
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得屋頂和四周都有
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毛賊別想逃走。”周綺
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
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
綺,柔聲說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
”當□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里,一聲不響。過了
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里去了?”窗外一
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
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
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得整整齊
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么
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
本來放在哪里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
。”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
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驚,道:“唷,怎么這里一堆衣服?
”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
,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
。”駱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
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
撬窗時有聲,嘴里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只貓丟了進去,乘窗
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
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么妙法,駱
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
現了敵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
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
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
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
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
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
,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
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過咱
們還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沖著四哥,便是沖著十四弟而來。
”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
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
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里沒甚
么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
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蠟
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
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去搜。”徐
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
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看,原來
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里,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
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么?”
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
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來啦?”徐天宏
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
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余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
感不解:他為甚么見到大伙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
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
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后輕
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
蓋隆起,除他之外里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
。”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
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
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里。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
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
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頗為
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于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
在十四弟被窩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護他?”這一說
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
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這么多時候。常氏雙
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伙兒去問個
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
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干么要瞞咱們?”群雄齊聲說
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
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
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
甚么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見的
了。十四弟和大伙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
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么干,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
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于他。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余的事
不必查究,別傷了大伙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
極。”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
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么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
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
路呢。”
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
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里干么呀?
”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
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
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干么?”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
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
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
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
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里城外亂闖。李
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
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
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于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萬
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
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
沒發覺后面有人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只想找到余
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
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
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几塊石子,直闖到后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
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
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嘆氣搖頭,心
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几聲:“余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
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閂,李
沅芷沖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
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
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
。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
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
想,只得讓她躲入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
,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了,嘆了口氣,說
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
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我
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
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并不怪你,你
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干么不好好
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混,這多么沒出息,只要你向
好,我爹爹……”余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
錚的漢子,怎能做滿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
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聽你的話,以
后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最后兩句話說得聲音響
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
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
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
這几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
來。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的
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
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
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云”
,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
獨鐘,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
見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
說道:“我已變成這么一個丑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
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
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一聲。
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
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
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
丑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這里來了吧?
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
,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
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
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
于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
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
甚么?十四弟怎么樣?”只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菲青道:“不是,
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
:“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
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
。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
今我先行謝過。”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
,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庄而言,哪知他
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
友,我有時真后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陳家洛道:“前輩太客
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
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
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
。”陳家洛几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
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几句,其實
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
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后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
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
。”說罷捻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
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
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
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庄,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
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
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
十四爺來啦!”
門帘一掀,一名庄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里,不
覺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
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
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
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
情同骨肉,還有甚么信不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沖著小弟一
人而來,和大伙決無干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
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后咱們誰也別提,你回
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
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謝回房,陸菲青也即作
別。
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
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
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
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
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于江南,聲勢浩
大,周老前輩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結納。日后咱們舉事,要是少
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
”于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
子,爭斗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
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
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
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
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几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
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沖撞于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
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
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心硯一
行八人,向北經孝丰、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后,文泰來
傷勢已然痊愈,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草木枯黃,
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后,余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朔風怒
號,塵沙扑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沖了上去,一口
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
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
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
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
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
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
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
”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
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
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
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
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么几
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
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
臉,伸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
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余
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丑俊?千
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
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
。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
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
這許多人在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斗他一斗。”余
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么咱們教訓
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么人?這般不識好歹!”余魚
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
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么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
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
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
于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余
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
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駱冰道:“十
四弟燒壞臉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
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
后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
兒們有關,否則為甚么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
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几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
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
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
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
,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
出來,忽而激越,忽而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后有人高聲喝采
:“好笛子!”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
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同聽他說得
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
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
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余
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
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
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
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
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
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
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
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四
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
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
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
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
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
,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
生不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
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
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
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
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肚里暗笑。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
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
日后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
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
路不寧,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
子,問道:“他說甚么?”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
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大吃
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么?”
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
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于此。”那姓哈的道:“我來
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只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
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
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后,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
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
,只是打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后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
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
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么?”姓滕的道:“
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
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
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
。”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
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沖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
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里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
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
不忌憚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
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
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
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這几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
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
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
,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
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
師弟韓文沖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
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后,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
事與紅花會也有干系。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清
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
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
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
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
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后
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
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余
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
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艙,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
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
都到前艙去,把后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
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氣。余魚同便到前艙,低
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
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里接過几個人來。一名清兵道
:“言老爺,這艘船干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爺
從后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里吧!”大刺刺的坐了下
去。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
鐵膽庄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
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
。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身形,便
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
談了几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几下,一
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
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
沒讓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瘡疤,難
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晃,
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
哈一笑,道:“大火燒壞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
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
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
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于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
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
事,倒也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凶險異常,他本來
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
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么“先王之道,聖人之心”,
甚么“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
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
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
衍了几句。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
煩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后來
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
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
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與紅花會有甚么淵源。這
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几里,還沒到孟津,糧船隊便都
停泊了。晚飯過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艙安息。余魚同睡
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
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
救命哪,救命!”余魚同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
救援,但一來官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
時便是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
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媽媽,
媽媽!”
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個女子的
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兒子。”在女
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几名官兵的狂笑,接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
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
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聽得
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閑事,那姓言
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
”余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縱到鄰船后艄。關東三魔見這
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
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后躍過船去,便各取兵
刃,站在船舷上觀看。
余魚同見后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里蠟燭點
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
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
艙板上有几個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
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
色。
余魚同怒火上沖,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
,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
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
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舍命救人,
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踢出,右
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
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斷一名清兵右腳。其余清兵紛抽
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余
下清兵紛向船頭逃去,只聽扑通、扑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嚇得呆
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斗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頭
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魚同挾住
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
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斷后。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
“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尸雜物,紛紛
落水。余魚同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
船,在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
:“你怎么會落在他們手里?”那女人驚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頭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脫險,躲在這里別動,
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
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四爺,
且請留步。”余魚同退后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
言伯乾,后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
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
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異。
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后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兩人之
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當□一聲,三節棍出手,向余魚同下
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
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節棍余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
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
魚同向前一扑,待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
刃劈風,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
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
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當當
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的哈合台怒道:“
喂,三個打一個,算甚么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
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離手,
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毒蛇擺尾
”。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
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
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
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
眼前金星亂冒。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
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道
:“你說甚么?”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干么要幫這紅花
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
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暇回答
,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一抖,左環向余魚同背心砸去。
余魚同金笛回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
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
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
只聽得當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
發麻,暗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閣
下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
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魚同回身持笛一
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
雷和言伯乾隨后追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
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對答了几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
分來歷,各人四散找尋。
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
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追兵聲音,伏在地
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
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
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厲,
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
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
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笛對准清兵后腦,用力一吹,短
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出,隨
即向岸上疾奔。
這一箭終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里挺獵虎叉前
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想打倒了他逃命,豈料數招過后,只
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
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雙
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
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
合圍。
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挺
腳把覃天丞□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了下來。余魚同
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
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
向余魚同腰里揮擊過來。
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懷
里,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震飛金笛。余
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
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
罵道:“送死么?”滕一雷贊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
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路。
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當地,心
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
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力敵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
,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
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當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
勢又向余魚同太陽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后一拉,避開這一擊,
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
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金標伸手
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台道:“
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
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不難為你。”余魚同哼
了一聲,并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道:“我姓余名
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
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我向你打聽几個人。
”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
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潑口大
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樣
?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來。哈合台把擱在余
魚同腿邊的右腳一松,余魚同雙足頓得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
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
時軟麻在地。覃天承忙搶過來扶起。
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扑將過來。哈合台道:“要打架?我放
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
也可以。”嗆□□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么?”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一雷又
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冤有頭,債
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
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几萬人斬盡殺
絕不成?”余魚同道:“今日落在你們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
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几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道:“你
是好漢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
余魚同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
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么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余
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威迫?殺
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
。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獵虎叉一抖,叉杆上三個
鐵環當□□一陣響,喝道:“你說不說?”
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我
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么膿包,到今天連仇人是
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
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么請你告訴我。”
余魚同見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干么不
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
”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几時說過假話?”
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把滕一
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顧金標道:
“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依我說,斃了算啦
。”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
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
“好,就是這樣。”
滕一雷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
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余魚同心想:“這很好,一路上不
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于是點頭答允。滕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
,說道:“后會有期。”轉身要走。
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的,就
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伯乾自忖,
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還可對付,師弟和徒
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勝,說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
兩只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余魚同
,他確是也有功勞,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
眼睛,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并不阻攔。言伯乾右
手食中兩指“雙龍搶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后一步
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盡是大水過后的
遺跡,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眾百
姓掙扎逃命、終于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
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
白樂天這几句詩憂國憂民,真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
殺賊,那一日提劍指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愿。”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
不見有余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
,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
都說不見有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
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
和他們素無交往,生怕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
名帖,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上有名的
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貴會仁
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柜,無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
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
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
兩岸迎接下去,一見到余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留他在家
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陳家洛怕驚動了
人,都回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豪杰作陪
。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
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
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
,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魚同,
但得了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几日征西大軍趕運軍糧,
黃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
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津大街的
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樓打得一
塌胡涂。徐天宏驚道:“那就是余十四弟,后來怎樣?”上官毅山道
:“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
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
給你引見几位朋友。”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
進、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
上官毅山欣喜異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為人精
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們快去孟
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
,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
”陳家洛見他重義,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
馬急奔孟津而去。
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文泰來
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這回事。和十四
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么孫大善人,還有几個衙門里的捕
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
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架?”陳家洛道:“后來怎樣?”文泰來
道:“后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
們快去。”
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板。那老板見
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隱瞞,但所說也
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著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
跡,說是那天打斗留下來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合台忽地
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數尺。言伯乾大怒
,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
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
間,銅人一擺,說道:“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后,你再去
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
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然這么辦不甚妥當,但
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
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
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
魔押了余魚同便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
,遠遠跟在后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做“醉仙
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與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了几杯酒,只聽
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
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
,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
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師徒竟也
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一雷對哈合台道:
“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么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
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護著仇家?我不
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
就取他性命。”顧金標道:“這里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
向言伯乾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
,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
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
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
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
,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
一摔,都是勁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顧
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
給你几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
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喜色,自
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無計。這時酒保端
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魚
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
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
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然飛來,
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
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
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
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
援,鬧市之中,最穩妥的躲避處莫過于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老爺面前
,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
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來,緊緊扭住。眾捕快大驚,
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
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
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
來。
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
斗,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顧
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來捉強盜的啊!”但混
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連連呼
哨,招集同伴,遠處當當當銅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
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沖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
只用鐵鏈鎖住了余魚同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罵
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津衙門,也不能
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
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
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
勁。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
,有人一掠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
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和
顧金標。滕一雷道:“大伙兒齊心來干,那更好啦。”顧金標道:“
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多受點兒罪。”
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
。
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板,再也問不出甚么了,只知
那秀才后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
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會處決,于是和上官毅山
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庄、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毅山和一
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
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風轉到那天在
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么一
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
量力而為,決不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
淵源,不知為甚么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
,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于是說了當時情形。
陳家洛暗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隱情。
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另有能人?”于是對
上官毅山道:“那么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探這個秀才。”孫大善
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
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
扮了,在孫宅前后保護。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
里,派人到衙門打聽,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傷了好几名牢
頭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緒。
晚飯后眾人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瞧!”
眾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卻莫名其妙。徐天宏道:“這是十四
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進道:“甚么
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
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緊急,料來另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見畫得
潦草異常,顯得處境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條通到山中的岔
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愈不成模
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几個彎,章進忽然咦的一聲,縱上
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
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
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
樹叢中發見了几枝竹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
見是點點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
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等落了一
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人十分擔憂,不
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見,瞧不
出用者身分,發小鋼叉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物。從諸般暗器看
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
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卒逼問監
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時,
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亮火折,見是個身穿號衣的
獄卒,口中塞著甚么東西,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
右手 住他喉嚨,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
低喝:“今天抓來的秀才關在哪里?快說!你一叫就 死你。”那獄
卒嚇得不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
伯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快去
,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見一個
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同見到火光,叫
道:“有人來。”黑衣人并不理會,銼得更緊。滕一雷低喝:“是誰
?”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又快又准,寒光閃處,劍鋒
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
。黑衣人手上劇震,虎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回劍
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
,劫人要緊!”這么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登
時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里抵擋。
”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鎖住余魚同
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軍士
涌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不敢近前,只
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丞斷后,擁著余魚同越
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候,刀槍并舉,圍了上來。顧金
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敵,砍傷了几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丞過來攔
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甚么暗器,支持不
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余魚同逃走。宋天保大叫:
“師父,那……那人逃啦!”
余魚同卻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些記號。言伯乾扑將過去
,斜刺里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法奇快,早已變招
,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
叫一聲,向言伯乾迎面沖來。言伯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
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徒無用,
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向余魚同馬后
趕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在后面。眾官差眼見追
不上,便收兵回去了。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
雷遙遙在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后面,彭三春
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功夫卻沒擱下,輕功
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兩人,那馬又非良馬,
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黑暗中那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坑
,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同拋下馬來。
余魚同一個筋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提□繩,那馬哀嘶一聲
,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雷追近,飛身下馬
,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嘆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
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不見了余魚同,
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尋訪。到得孟津,
在茶館酒樓中聽得到處都談論丑臉秀才綁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
半夜里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被她綁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己在洞
口守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萬千,一陣寒
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便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
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稍示憐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
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異常。
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魚同見她
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
器!”
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住,只聽
得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時几個黑影迫
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
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
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洞里擲去
。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小叉,在敵人攻近
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
平未歷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臟,洞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繡樓
香閨卻無此溫馨。
余魚同低聲問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
?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么辦?”李沅芷
聽他語氣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啦!”余魚同
向后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標氣憤之極,兩柄小
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
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難
閃避,但她發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覺,猛一縮頭,兩
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發,刺傷了頭皮。他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
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忙跳開,拔下金針,亮火折看時,
見針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上釘的
,不就是這種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那日焦文期被陸菲
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尸首過了几年才給人在山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
已腐壞,只從他兵器和衣飾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几枚
金針牢牢的釘在頭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
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
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射傷顧金標
的也并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再竄近洞
口。
李沅芷眼望洞外御敵,說道:“你干么避開我?難道你見到我就
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干么現下說這些話?咱們脫了險
之后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說道:“那時候你
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淒楚,心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
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在洞口,余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
,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
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
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涌進山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
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
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后。余魚同聽到背
后衣衫抖動之聲,不知她在干甚么,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
頭去!”余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
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道:“
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
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
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我。”不等余魚
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伸手急拉,卻沒拉住。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3 PM
第十三回: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跡,可是
余魚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來憂心如焚,把几
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機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
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
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們馬上回去。”
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弟兄都派了出去,
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分,眾人勸文泰來
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
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敵?”文泰來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
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搖頭道:“沒消息。”徐天宏道:“
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異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聽人說,西
郊寶相寺這几日有人去羅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
爺一定沒有關系。”眾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鬧事屬尋常,無論如何
牽扯不到余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余魚同几次舍命相救的義氣,熱血
上涌,怎能入夢?見身旁駱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起身,開窗跳出房
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中睡覺。”展開輕功疾奔
,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各處溜了一遍,郁積稍舒,忽見
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泰來見對
方人眾,悄悄跟蹤。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勢空曠
,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里,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
,于是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
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躲,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
座古廟,廟額匾上三個大字,于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
文泰來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卻是要跟寺中和尚為難
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要是有人恃強
凌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泄數日來胸中惡氣,于是溜到廟邊,
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大殿望去,見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
。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起來,回過頭來,文泰來眼見之下,不由得
驚喜交集。
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上前兜
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么?”滕、顧、言三人
對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一齊急步追趕。滕
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扑到那人身后,獨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
出洞”,直向他后心點去。那人縱出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忙倒
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實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魚同的長衫,要引
開敵人,好讓余魚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
滕一雷武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
,只得遠遠跟住,卻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夜,其
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進去。
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里一塞,
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里一掂,銀子總有三四兩重,便不
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個債主追著
要債,你別說我在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
喜,笑道:“你老放心,打發債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才進來
的那個秀才住在哪里?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么秀才?”言
伯乾道:“剛才進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有甚么人進來?你
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相倒有几個在此。”
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道:“咱
們昨晚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伯乾對店伴道
:“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去,搜出來要你的好看。”店伴道:“
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這時掌柜的也過來查問了
。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
房門。房內一個大胖子吃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
標一見不對,又去推第二間房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
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貌少女走
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望,只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也不以為意,仍
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剛到街上,只見
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客店掌柜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余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
前夾攻。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傷的覃天丞
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掃,余魚同身子縱起,三
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
喜,雙雙扑來,滿擬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
把灰土飛了過來,彭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盡是塵沙。彭三春著地滾出
數步,宋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亂擦。余魚同挺劍刺進他
的左腿,轉身便走。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得蹲在
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氣惱,又是慚愧,給兩人包扎
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蹤,沿山道走了七
八里路,卻遇見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
還多了一個不相識的,這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
,看來武功甚精。言伯乾見師弟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
相問。
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無所獲,大
家半斤八兩。
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便是韓
文沖。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王維揚要他
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反勸總鏢頭及早收山。王維揚
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里逃生,心想此后幫紅花會固然不行,
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韓文沖一說,連聲道:“對,
對!”便即北上,去收束鏢局。韓文沖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
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卻在道上遇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
台。他不愿再見武林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極是起眼
,終于躲不開,給哈合台認了出來。
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說了,
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對余魚同很有
好感,忙約韓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
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跟余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
人,日后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韓文沖一想不錯。兩
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
處,回頭來找山洞中的黑衣人。
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
個少年女子,如何抵擋,心中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見影蹤,尋
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尋將下去,挨到晚
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哪里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
李沅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盡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
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他雅
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一個女人聲
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不重不輕証
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不由得痴了。過了一
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得几句:“……美人皓如玉,
轉眼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來,突然大叫一
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美人
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兩句,盡在耳邊紫繞不去,想起駱冰、李
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艷非常,然而百
年之后,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
來,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這里,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
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
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
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鐘聲悠長清越,
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復,心想:“暮鼓晨鐘,真是發人
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
山道上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
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眉,似憐世人愁苦無盡,
心下感慨,只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
,打個問訊,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魚同一怔,道
:“在下到處游山玩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
,不知會打擾么?”那老僧道:“小寺本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
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素面相待。
余魚同吃過面后,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窗,已
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去找李沅芷,經
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經過,一
幅畫中題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
。余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詞,能有偌大
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
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七
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
知客僧來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勸他早睡。余魚同睡在床上,聽
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
知經歷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哪知在太湖總舵
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
分。回想駱冰對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
便休,然而豈能便休?豈能割舍?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
桌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獻了一
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看到這
里,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神智全失,過了良久,才醒覺過
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
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沖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
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日早晨
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
余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几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課
,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塵不染。忽然
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里又
沒垛子窯,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魚同一驚:“這聲音好熟。”又
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也要找到這小賊。
”余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
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
在他背后激烈爭辯。哈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
,顧金標不依,定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有沒
有一個丑臉秀才到寺里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
心,闖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言伯乾立即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住持說:“那秀才相公早
已不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敲著木
魚,慢慢走向后殿。言伯乾起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會
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說。”余魚同不理
,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
左袖揮起,拂向他臉。宋天保疾忙后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
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叫道:“哎啃,好痛!”蹲下地來。余魚同
念道:“阿彌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著木魚,走向后院
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卻不見宋天保出來,忙撇下住
持搶到后殿,見他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三春喝道:
“坐在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話,滿頭大汗,向
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后追去,除了廚下有個火工,此外不
見有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脅下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
勢竟自不輕,忙問:“那和尚傷的?”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
:“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始
終沒見到和尚一面。
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覺他手腳軟弱無力,知他不會
武功,喝問:“剛才那和尚是哪里來的?”住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挂
單和尚,不知來歷。滕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半天,問不出結果
,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住持很有骨氣,并不畏懼。
滕一雷一使眼色,眾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里有點古
怪,咱們晚上來探。”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面食吃了,晚上越牆
進寺,窺探了一個多時辰,毫無動靜。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
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到寺里和住持爭執了
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
動身。”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滿臉傷疤,竟是十四弟余魚同,又
驚又喜:“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招呼,
縮在一旁觀看動靜。就在此時,蓬的一聲,殿門推倒,七八個人闖
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人在鐵膽庄捉拿自己,
后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見,怒火上沖,暗道:“菩
薩有靈,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里!”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各舉兵刃,在余魚同身周圍住。哪知他跪
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不理會,雙手合十禱告:“弟子罪孽深重,
招引邪魔外道,滋擾清淨佛地,我佛慈悲。”眾人見他如此,頗為
訝異。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么鬼,走吧!”
寺中住持和僧眾聞聲起來,見這干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猶似
凶神惡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來。余魚同并不抵抗,跟著言
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大門開處,只見一人默不
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
灰布衫褲,腰中扎了一條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越獄之事,他
還未知曉,喝道:“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文泰來右掌
已向他手腕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伯乾不及招架退縮,急
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魚同也被他扯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
,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似乎骨頭都已斷了几根。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
驚。滕一雷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
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搶在門口截攔,
以防敵人逃走。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過,一齊躍到殿左。余魚同叫道:“四哥,
你……”文泰來道:“受傷了嗎?”余魚同道:“沒有。”文泰來
道:“好,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話,宋天保和覃
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惡
如仇,這几個月來又遭到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這時下手再不容情
,身子一晃,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后。兩人兵刃尚未砸下,敵人忽
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后領已被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
“毒蛇出洞”,向文泰來后心點來。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
身,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大喝一聲,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彭
三春一驚,三節棍嗆□□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雙臂平
舉,用力合攏,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
腦漿迸裂。
文泰來毫不停手,提起兩具尸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躍開避
過。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伸手接住了覃天丞,卻沒余裕想到是具
尸體。這只是剎那間之事,彭三春嚇得胡涂了,手足無措,既不拾
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舉臂擋格
,喀喇一聲,臂骨早斷。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
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腿,向他胸口踢來。文泰來右手如風,一把
抓住他左腳,左手推下,右手上舉,把他倒提起來。顧金標和言伯
乾雙雙來救。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
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這兩招迅速已極,彭
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哪知頭蓋撞破之后,
右腳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間連斃三敵,眼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
攻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適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后一步,
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只大香爐,向顧金標猛擲過去。這香爐重達七
八十斤,加上這急擲之勢,顧金標哪里敢接,忙斜身閃避。香爐急
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他躍
開時,香爐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
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只見砰的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
數塊,石屑香灰四處亂飛。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站在
文泰來身后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顧金標挺叉上
前,正要加入戰團,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倏
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他觀看情勢,雖然已斃三人,仍是敵眾我寡
,而且其余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才能
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發掌打
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一矮身,讓開了這掌,反手勾拿敵腕。文泰來見他手法
快捷,“咦”了一聲,左掌橫過他面門,斜擊對方項頸。哈合台又
是一低頭,伸手抓他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
手法甚怪,頗感驚奇。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是他百
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驚,蓬的一聲,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來見
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卻不知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
,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穿著牛皮背心。這一掌如中敗革,文泰來
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一坐
,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文泰來右掌翻過,“電母照鏡”,橫擊對
方臉頰。哈合台一側頭,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擲向
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軟。
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見文泰
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
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將他直砸了出去。余魚同急叫:“四哥
,那是朋友!”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
標站在門口,搶來相救已然不及。
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扑上去,去勢竟比哈合台飛
身撞出更快,便在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
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說道:“啊
,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
和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來雙雙扑上拚命,忽地收住
,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
余魚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來猛覺腦后風生,回身一個
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敵人。言伯乾雙手鋼環叮當一碰,和身躍
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要掃到,忽地收住
,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手奪環。
這次仇人相見,不見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如來佛俯
首低眉,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斗。余魚同靠在佛像一旁,滕一雷、
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站在門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橫著三
具尸首,都是頭蓋破裂,血肉模糊。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
前相助,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使得呼呼風響。
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苦功。
文泰來和他拆了十余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有法度,猛
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每一拳掌之出都是猛喝一聲,或先
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后發,或拳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喝
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聲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
漸見不支。
文泰來這路“霹靂掌”的掌風喝聲之中,隱隱蓄有風雷之勢。
言伯乾支撐到此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雙臂發麻,雙環交叉,退
后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松,踏步發掌。言
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環本來在右,這時驀地
向兩旁豁開,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將計
就計,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
,只得回過左環,擋在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一聲,五
指一彎,已抓住鋼環,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后。言伯乾呆得一呆,
右環也已被抓住。文泰來用力扳轉,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
手,雙手立斷,只得松了十指,一對鋼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向
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他擲去。這一下勁道大得出
奇,言伯乾雖見兵刃飛回,然而耳聽風聲勁急,眼見鋼環來勢凌厲
,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閃避,當當兩聲大響,
雙環嵌入了巨鐘。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縱
躍過來,行動儼如僵尸。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混合了辰
州祝由科的懾心朮而成。他雙目如電,勾魂懾魄的射向敵人,兩臂
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
一接,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心中一震,急忙轉頭,展開霹靂掌,接
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僵尸拳”,又拆了十余招,一聲猛喝,突然
跳開。
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搖晃,忽然流下淚來。
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身子
僵直,站著不再動了。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泰來見
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你去吧!”言伯乾雙目直視,絲毫不動。
韓文沖道:“言大哥,咱們走吧!”見他不動,拉他一把,不
料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氣絕多時了。他前腦后背連接
被文泰來擊中兩掌,已然震死。
韓文沖嘆了一口氣,向文泰來拱手道:“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
?”文泰來點了點頭。韓文沖道:“兄弟韓文沖。”文泰來知道他
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庄來拿他的,是鎮
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斗張召重,他鏢局又和紅
花會聯手,因此這人可說是介于友敵之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
人,說了姓名,相互點了點頭,都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
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今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來冷冷的
,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余怒,說道:“告辭了。”拱手為禮,
轉身出寺。關東三魔也跟著走出殿去。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背后腰里插著余魚同那枝金笛,走
上兩步,叫道:“顧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顧金標停步
轉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來取。”他武功頗非泛泛,十
余年來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
憚外,誰都沒放在眼里,對余魚同的沸羹潑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
痒地,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自知非敵,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
自己頭上,卻也不肯示弱,就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當下一抖虎叉
,准備迎敵。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
兩人正要□拚,余魚同突然躍出,說道:“四哥,小弟已經出
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吧。”文泰來見他這么說,倒
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讓開了兩步。顧金標收起虎叉,躍
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我們就懼怕
于你?不如顯上一手,也好教你知道厲害。”這時三人已走到外殿
,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燈,四大金剛坐
在兩旁。滕一雷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
喝道:“走吧!”
文泰來和余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奔出來看,猛見五個神像
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扑將下來。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泰來暗叫:
“不好!”抓住余魚同左臂,使開“瞬息千里”輕身功夫,躍出山
門。腳未落地,已聽得殿里蓬蓬蓬几聲巨響,煙霧□漫,塵土飛揚
,几尊神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剛又大又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
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余魚同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
夠啦!”文泰來一怔停步,問道:“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舋,和顧金標等疾向山
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后腰一動,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見,大駭之
下,“咦”的一聲驚呼。滕一雷等停步詢問。顧金標又驚又怒,罵
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
明瞧見文泰來和余魚同從殿里奔出,相距甚遠,怎么轉眼之間便能
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
別罵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嗎?”顧金標
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語了。
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報仇。韓文沖一定
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沖回到洛陽隱
居,閉門彈琵琶,再不出山,終于得享天年。
余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嘆了一口氣,說道:“四哥,
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嗎?”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弟,別說
你沒甚么對我不起,就是有,那也是無心之過,我怎會介意?”余
魚同道:“達不是無心之故,乃是有意的忘恩負義。”文泰來微微
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說對我無義,有誰能信?
”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面目毀傷,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不
由得一陣心酸,說道:“十四弟,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
大的難事,四哥也一力為你擔當,為何如此心灰意懶?”
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雖然交
情都好,但從沒人如此真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動情,但轉念
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于是硬起心腸,冷冷
的道:“四哥,你請回去吧。以后咱們不一定有再見之日。我叫空
色,你別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轉身進寺。
文泰來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雖然掌斃強
敵,得報深仇,然見余魚同如此,甚是郁郁,不由得長嘆一聲,悄
回孟津。
余魚同回入寺中,只見滿殿佛像碎片,四具尸體橫臥就地。他
跪在殘破的佛像之前,深切懺悔,忽聽得輕輕的當□一響,抬起頭
來,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閃閃生光。他吃了一驚,回過頭來,
只見李沅芷站在身后。這時她穿了女裝,燈光下越顯嫵媚,只是滿
臉幽怨。余魚同合十打了一躬,并不作聲。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
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來。
文泰來回到客店,駱冰已穿好衣服,帶了兵刃,正要出外尋他
,見他回來,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個人出去,也不叫人
家一聲。”文泰來道:“誰叫你睡得這樣沉?哪一天讓人綁了去,
怕還睡得不知道呢。”駱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讓你嘗嘗著急的
滋味。”見丈夫神色淒然,忙問:“怎么啦?”文泰來道:“我見
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駱冰一怔。文泰來道:“咱們見總舵
主去。”叫醒了陳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說經過,章進第一個忍不
住,跳起身來。眾人忙奔寶相寺而去。
到得寺中,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人,想是寺僧見眾人惡斗凶殺
,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著一張字條,取
在手中,眾人圍攏來看,見字條上寫道:“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
:小弟罪孽深重,出家懺悔,以了塵緣,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
世功業,小弟日夕在佛前為此禱告。小弟現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
身,或數月之后,方能歸也。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尋翠羽黃衫去
矣,務請設法攔阻為要。小弟魚同頓首再拜”
眾人看了都很傷感,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章進怒道:
“出甚么屁家?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瞧他還做不做成和尚?”說
著拿了燭台,就要去放火,駱冰連忙喝止。
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未必能做一輩子和尚。”
文泰來忙問:“何以見得?”徐天宏道:“第一、他還挂念咱們的
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來心高氣傲,不屑求人,
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盜為富不仁
的大戶。”說到這里,眾人都笑了起來。陳家洛笑道:“哪還像甚
么和尚?”徐天宏道:“他連翠羽黃衫都還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
很難。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寫和尚法名。看來他對自己的和
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眾人聽他一說,都覺有理,也就寬懷。
文泰來道:“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得住
嗎?”徐天宏道:“我們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斗,霍姑
娘稍勝他一籌。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
。”文泰來道:“那不成,這大魔滕一雷力氣大得異乎尋常,十分
厲害。”徐天宏道:“那么咱們趕快動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
。等咱們辦完正事,再回來勸十四弟吧。”眾人都說不錯。
眾人回到孟津,天已發白,便到酒樓去吃面喝酒。徐天宏道:
“三魔既已動身,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趕過頭去。眼下回部
軍情緊迫,木卓倫老英雄他們正忙于應付,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的
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陳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皺眉不語。
章進道:“那我先去吧,你們隨后來。”徐天宏道:“你性子
急,別途中惹事,誤了大事。”章進道:“我不惹事就是。”駱冰
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說道:“你不懂回語,途中好生不便,目下到
處有戰事,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座中只有陳家洛和心硯兩人在
回疆住過十年之久,精通回語,駱冰這句話明明是要他們去了。陳
家洛仍是不語。心硯道:“少爺,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
總舵主,我瞧你還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語,功夫又好,關東三魔和
你沒朝過相,就是狹路相逢,動手不動手都不打緊。你趕到之后,
要是兆惠仍不停手,你還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陳家洛沉吟半晌
,說道:“好吧!”吃過面后,謝了上官毅山,和眾人作別,跨上
駱冰的白馬,向西馳去。
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甚是關切,翠羽黃衫
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當即襲上心頭,但想到那姓
李少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以及陸菲青所說他徒兒與她兩相愛悅
的言語,又覺自己未免自作多情,徒尋煩惱,然而要將心頭的思念
置之度外,卻又不能。
那白馬腳程好快,只覺耳旁風生,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旁掠過
。到得午間,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遠拋在后面。
打過尖后,縱馬又馳,心想今日奔跑一日,關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
得上,晚間在客店中歇宿時,已全然放心。
不一日已到肅州,登上嘉峪關頭,倚樓縱目,只見長城環抱,
控扼大荒,蜿蜒如線,俯視城方如斗,心中頗為感慨,出得關來,
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擲。關外風沙險惡,旅途艱危,相傳出關時取石
投城,便可生還關內。行不數里,但見煙塵滾滾,日色昏黃,只聽
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一過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前邊是戈壁,
后面是沙灘。”歌聲蒼涼,遠播四野。
一路曉行夜宿,過玉門、安西后,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深黃,
再由深黃漸轉灰黑,便近戈壁邊緣了。這一帶更無人煙,一望無垠
,廣漠無際,那白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奮,發力奔跑,不久遠
處出現了一抹崗巒。
轉眼之間,石壁越來越近,一字排開,直伸出去,山石間云霧
□漫,似乎其中別有天地,再奔近時,忽覺峭壁中間露出一條縫來
,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那便是甘肅和回疆之間的交通孔道星星
峽。
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有如用刀削成,抬頭望天,只覺天色
又藍又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峽內岩石全系深黑,烏光發亮
。道路彎來彎去,曲折異常。這時已入冬季,峽內初有積雪,黑白
相映,蔚為奇觀,心想:“這峽內形勢如此險峻,真是用兵佳地。
”
過了星星峽,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兩旁仍是綿
亙的黑色山崗。奔馳了几個時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鏡,
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遠眺,只覺天地相接,萬籟無
聲,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他雖武藝高強,身當此境,不禁
也生栗栗之感,頓覺大千無限,一己渺小異常。
到哈密城后,心想軍情緊急,對外來旅客盤查必嚴,于是繞過
城市,徑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來,尋思一過二堡向西,就要打聽
霍青桐的所在了,自己是漢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細,如何取
得他們信任,倒要費一番周折,還是換了回人裝束較好,于是在二
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皮靴和條紋衣衫,到曠野中換了,把原
來衣服埋在沙中。臨溪一照,宛然是個回族少年,自覺有趣,不禁
失笑。
但一路之上,竟沒遇到一個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
已燒成白地,自是兆惠大軍干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
腹地。不由得著急起來,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上,卻到哪里去找
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尋訪,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
,盡往偏僻山地中亂走。回疆本就荒涼,不循大路,更是難遇人煙
,向南走了三天,干糧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黃羊。
又走了兩日,途中見到几個牧人,一問之下,卻都是哈薩克族
人。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后,回部大隊人眾都往西退走,卻不
知退往何處。口方徨無計,只得縱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馭,
每天奔馳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見皆是黃沙,天色蒙暗,不
知盡頭。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往往一日之
內數歷寒暑。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這時卻越走越熱,烈日
當空,人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個陰涼所在休息,四顧茫茫,盡
是沙丘,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
白馬喝了三口,雖然奇渴難當,卻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
,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上馬又行。正
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馬乏之時,忽然白馬仰起頭來,向天空嗅了几
嗅,振鬣長嘶,轉過身來,向南奔馳,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
便也由它。奔不多時,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再奔一
陣,地下青草漸多。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馬
這時精神大振,四蹄如飛。不一會,已聽得淙淙水聲。
轉眼之間,面前出現一條小溪,白馬奔到溪邊,陳家洛跳下馬
來,見水清見底,撫摸馬背,笑道:“多虧你找到這條小溪,咱們
一起喝吧!”俯身溪邊,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覺一陣清涼,直透心
肺。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想必出自一處絕佳的泉水。溪
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聲音,叮叮咚咚,宛如仙樂
。那馬喝了几口水后,長嘶一聲,跳躍了數下,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
陳家洛飲足溪水,心曠神怡,胸襟爽朗,回顧身上滿是沙塵,
于是卷起褲腳,踏入水中,把頭臉手腳洗了個干淨,再把馬牽過,
給它洗刷一遍。然后在兩只皮袋中裝滿了水。冰塊閃耀之中,忽見
夾雜有花瓣飄流,溪水芳香,當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
溯,或許遇得到人,能問到霍青桐的行蹤。”于是騎上了馬,沿溪
水向上游行去。
漸行溪流漸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時水流逐
漸被沙漠吸干,終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為奇,但見溪旁樹
木也漸漸多了。縱馬急馳了一陣,溪水轉彎繞過一塊高地,忽然眼
前一片銀瀑,水聲轟轟不絕,匹練有如自天而降,飛珠濺玉,頓成
奇觀。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不覺身神俱爽,好奇心起
,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么景色,牽馬從西面繞道而上。轉了几個
彎,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時驚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水花四濺,日光映
照,現出一條彩虹,湖周花樹參差,雜花紅白相間,倒映在碧綠的
湖水之中,奇麗莫名。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的延伸出去
,與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
天而起,聳入云霄,從山腰起全是皚皚白雪,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
樹木。
他一時口呆目瞪,心搖神馳。只聽樹上小鳥鳴啾,湖中冰塊撞
擊,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樂音。呆望湖面,忽見湖水中微微起了一
點漪漣,一只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接著一個濕淋淋的
頭從水中鑽出,一轉頭,看見了他,一聲驚叫,又鑽入水中。
就在這一剎那,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艷絕倫的少女,心中一
驚:“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圍棋子扣在手中。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
中鑽了起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漆黑的
長發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過來。這時他哪
里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
,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里來干么?”
說的是回語,陳家洛雖然聽見,卻似乎不懂,怔怔的沒作聲,
一時縹渺恍惚,如夢如醉。那聲音又道:“你走開,讓我穿衣服!
”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疾忙轉身,竄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
突突發跳,暗想:“難道這只是個尋常的回人少女?她裸著身子在
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開,咳,真是不該。”他十分不好
意思,就想馬上逃開,但想好容易見到了人,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
信息,一時委決不下。
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過路的大哥你回來,為
甚么逃得快?口不開?人家洗澡你來偷看,我問你喲,這樣的大膽
該不該?”
歌聲輕快活潑,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
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責怪,于是慢慢走回湖邊,緩緩
抬頭,只見湖邊紅花樹下,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長發垂
肩,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雙腳,臉上發上都是水珠。
陳家洛一見她的臉,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這般
美女?”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艷聖潔,儀態不可方物,
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他平
時瀟洒自如,這時竟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陳家洛用回語說道:“
在下路過此地,天熱口渴,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找到了這里
。不料無意沖撞了姑娘,實是無心之過,還請原諒。”說著行了一
禮。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來:“過路的大哥哪
里來?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還是趕了駝
馬做買賣?”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平時說話對答,常以歌唱代替,出
日成韻,風致天然,自己雖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練武功,卻沒學
到這項本事。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不愿把自己的事據實以告,說
道:“我從東邊來,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生意的,現今有件要事,
要找一個人,要向姑娘打聽。”
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問道:“你叫
甚么名字?”陳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
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愛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
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那少女又道:“你要
找誰?”陳家洛道:“我要找木卓倫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
說道:“你識得他么?找他有甚么事?”陳家洛道:“我識得他。
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兒霍青桐。”
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見過他們?”陳家洛道:“他們到中原
去奪還聖經,我剛巧遇著。”那少女道:“這就是了,你坐下吧,
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赤著雙腳,奔進樹叢中,不一會拿來一
個碧綠的哈密瓜,一大碗馬乳酒,遞給了他。陳家洛謝了,先喝一
口馬乳酒,甚覺甘美。那少女又遞給他一把小銀刀,剖開瓜來,瓜
肉如黃色緞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汁液勝蜜。
那少女問道:“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么事?”陳家洛聽她語
氣,對木卓倫很是尊敬,問道:“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
”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了几名鏢師,
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我得知訊息,趕來報信,好教他們防備
。”
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聽了這話,登現關懷之色,忙問:
“來報仇的人很厲害么?人很多么?”陳家洛道:“人倒不多,不
過武藝很好。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也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
笑道:“那么我馬上領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發結
辮,一面道:“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男人都打仗去啦,
我和姊妹們在這里瞧著牲口。天氣熱,我下湖洗澡,哪想到這里還
有你這個男人躲著。”陳家洛見她說話時天真爛漫,毫無機心,而
玉容麗色,生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復人間,一時不
由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頭,拿起一只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几下,便有几個
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那少女迎上去,和她們說了一陣,想
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里,要她們幫同照料牲口之意。那几個
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拿了干糧和使用物品,牽了一匹紅馬過
來。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并無半根雜毛,腿長膘肥,也是匹
良駒。陳家洛去牽了白馬。那少女道:“你這匹馬很好。咱們走吧
!”一躍上馬,體態輕盈。她當先領路,沿著溪流徑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漢人的地方,漢人對你好不好呀?”陳家
洛道:“有的好,有的壞,不過好的多。”這時本想說明自己乃是
漢人,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一時倒說不出口。那少女問起漢人
地方的風土人情,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她聽得憨憨的出了神
。
這天將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那少女一抬頭,忽然驚
叫起來。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著兩
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中映碧,加上夕
陽金光映照,嬌艷華美,奇麗萬狀。
那少女道:“這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你聞聞那香氣。”陳
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從峭壁上飄將下來,那花離地約有二十余
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見花香之濃。那少女望著那兩朵花,戀
戀不舍的不愿便走。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說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嘆了一口
氣,道:“走吧,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聞到了花香,那也是很
大福氣了。”陳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縱身離鞍,向峭壁上躍去。那
少女驚叫起來:“喂,你干么啊?”
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已聽不到她的叫聲。他丹田
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實無把握
,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手腳并用,緩緩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
時,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輕功借勢
旁竄,才沒落下。爬到離花還有丈許之地,峭壁忽然整塊凸出,在
下面看來并不明顯,要爬上去卻絕無可能。心想:“難道到了這里
,仍然功虧一簣?”靈機一動,從懷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塊凸
出的山石,拋了上去纏住了。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著珠索
一使勁,凌空躍起,看准地點,落在雪中蓮之旁,左手劍盾牢牢按
在堅冰之中,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只覺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輕輕把
兩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劍盾護住。
下去時看似艱險,于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他沿著峭壁直溜
下去,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墮之勢,到離地三
四丈時,雙腳在峭壁上一撐,如一只大鳥般扑下來,輕飄飄的落在
少女馬前,拋下劍盾珠索,微微一笑,雙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
。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陳家洛見她的手微微顫動
,抬頭望她臉時,只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有几滴淚水落在花
上,輕輕抖動,明澈如朝露。陳家洛不明白她為甚么流淚,卻也不
問。
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
了一般,也不知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去給她取來
。”回頭瞧那峭壁,但見峨然聳立,氣象森嚴,自己也不禁心驚。
忽覺全身一片冰涼,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濕透衣衫,這時汗
水冷了,手足也隱隱酸軟。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
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
天色將黑時,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
把帶著的干黃羊烤熟,切開了與他共吃。她一直不說話,陳家洛也
不敢開口,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那少女默默望了他
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禱祝。火光熊熊,映著她
背影,四下寂靜,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臉,走回來說道:“你不怕摔死嗎
?”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
兩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道:“這朵給
你。”
陳家洛本想推辭,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峻的命
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便接了過來,暗忖:“要是紅花會眾兄弟
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不知會怎樣想
?”
那少女問道:“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
上去?”陳家洛聽她語氣,知她全不會武,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
上乘的輕身功夫,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只要膽子大一些,
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想了一會,贊嘆道:“啊,你
真勇敢!”
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說:“
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開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鮮花一直開到
天邊。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道:“花也可吃么
?”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
,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后來見我吃了沒事,
也就不管啦!”陳家洛本來想說:“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
是這句話沖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覺得一陣陣
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世間任何
花香,只覺淡雅清幽,甜美難言,心想:“不見她搽甚么脂粉,怎
么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優雅的香氣?”正自神魂
顛倒,突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想是
因為我愛吃花,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你不喜歡嗎?”陳家
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姑娘天
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反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么一想,登覺心中光風霽月,再無蠍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
來。
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覓草,以及女孩子
們的游戲鬧玩。陳家洛自離家之后,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這些嬰
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淨,此時聽她娓娓說來,真有不知人間何世
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抬頭望天,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
雙星,夾河相對。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道:
“這是一個男人。”那少女很感興味,道:“你講這故事給我聽。
”于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女仰望銀河,見
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登感郁郁,說道:“從前瞧見喜鵲,覺
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來不喜歡,哪知道它們這么好,會造橋給牛
郎織女相會。以后我一定多喂些東西給它們吃。”
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千千
萬萬年都能相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
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個詩人,做了一個歌兒,講這件事的
。”于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回語。那少女聽到“金
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几句時,眼中又有了晶
瑩的淚珠,默默不語,望著火光,過了一會,悄悄說:“漢人真聰
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
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便即奇冷,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生
旺了火,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睡處相隔很遠,然而陳家
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邊。這天下午,忽然
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几句話
,回人行禮退開。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木卓
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這里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陳家
洛聽得清兵得勝,甚是憂慮。那少女道:“剛才那兩個大哥說,滿
洲兵人多,咱們只好一路西退,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
里餓得要命,沒力氣打仗。”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聽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隊西退
,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兆惠
自會退兵。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里,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決不怕
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這么一想,便即寬慰。
兩人曉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
望:“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就這樣走一輩子。”
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向那純潔無邪的
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
同行數日,已是非份之福,豈可更有他求?
這天傍晚,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突然忽喇一聲,一
只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手嘻笑,叫道
:“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弱異常,呷呷的
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
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道:“那邊有人!”陳
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鹿。小鹿
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頭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親了
。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站起身來,彎弓搭
箭,對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
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前,叫道:
“別射,別射!”那清兵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光艷不可逼
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這時陳家洛也
早躍出,站在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著它柔軟的
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人打死了,真可憐。”側著頭親親它
,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樹叢。
五名清兵議論了几句,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來。那少女也發
足奔跑,要跑到馬邊。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
上來。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打死這些壞人,給
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想一個
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毫懷疑,抱著
小鹿,靠在他身邊。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
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回語喊道:
“干么的?過來。”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陳家洛向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也報之一笑,登時寬懷,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這些清兵
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叫道:“拿下來!”四名清兵拋下兵刃,扑了上來。說
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
不敢褻瀆,都是扑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聲未畢,忽然呼
蓬、呼蓬數響,四名清兵一齊飛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
來,原來都給點了穴道。那把總見勢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
道:“回來!”珠索飛出,套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總接連
兩個筋斗,翻了過來。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著陳家洛。他牽了她手,
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語問那把總道:“你們到這里來干么?”
那把總楞楞的爬起身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不得,
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強,說道:“我們,兆惠將軍,部下
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們,那里。”陳家洛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哪里?你不說實話,我就不放人,不給
救治,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把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
,忙道:“我不騙,上司差去,星星峽,接人。”他說回語結結巴
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去接誰?”把總也用漢語
說道:“接驍騎營一位佐領。”陳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
公文拿給我看。”那把總遲疑半晌,從懷里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
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來公文封皮上寫著:“呈張佐領召重大
人勛啟”几個大字。
陳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張召重已由他師兄馬真
帶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來?”隨手撕開公文。那把總忙要攔阻,
陳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時,見文中道:得知張大人奉旨前來
回疆,甚是欣慰,現特派人前來迎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陳家洛
心想:“張召重奉旨而來,似是下達收兵的敕命,倒是不應阻攔。
”把公文還給了把總,解開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說,與那少
女上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這樣的人,在咱們族里一定很
出名,怎么我以前沒聽說過呀?”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小鹿一定餓啦,你給它甚么吃的?
”那少女道:“不錯,不錯!”從皮袋里倒了些馬奶在掌,讓小鹿
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紅,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馬奶。
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聲。少女道:“它是在叫媽媽呀!”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4 PM
第十四回: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
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一陣云霧
騰空而起。陳家洛道:“怕要刮風吧?”那少女仔細一看,說道:“
這不是烏云,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怎么這樣多?”那少女
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
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
,說道:“是軍隊,你聽這聲音。”驀地里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馬向東
,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沖過來。只聽得鐵甲鏗鏘,
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斗大一個“兆”字。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
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兩
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鐵甲軍離得遠了。
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陳家
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前
,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只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
的騎兵涌了過來。陳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
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害怕。”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
說道:“你說不怕,我就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
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
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于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抱了小鹿
,紅馬跟在后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隊伍來去,正自
布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再找空
隙沖出去。一瞧之下,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著一隊隊滿
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
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
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里。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
軍肅靜無聲。這時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
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里,看來這條性
命要送在這里了。”想到得與懷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臉露微笑
,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喝一聲:“快跑!”雙腿一夾,那白馬
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沖出去。清兵待要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
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
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
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過鐵甲軍隊伍,只
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
計其數。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
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緩緩而行,挺
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發上、臉上
、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著那少女出
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
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
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只聽得當□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數長矛
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喝止,望著兩人
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前兀自縈
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寧靜,不想□殺,回頭一望,見手下一
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
等大帥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萬步兵騎兵翻
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營。
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少女卻
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她微微一笑,
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陳家洛收起劍盾
,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
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下馬來向
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几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說
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
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
到處,人人歡呼讓道。
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陳家洛要見木卓倫。隊
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你通報。”陳家
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里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營中
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家洛問他
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美?今兒晚上咱
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准能見到族長。”陳家洛心下
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
,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
起。忽聽得營外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
手,說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
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飯,有的在彈琴
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木卓
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后。陳家洛心想:“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后,
我再上去相認。”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邊臉。
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陳家洛
也隨眾俯伏。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們,今日你
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御,讓你們的年輕兄弟高興一晚。”號角響起
,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跨上戰
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
姑娘歡敘。”年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
擋敵人。”霍阿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御去了。陳家洛見
眾回人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
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
得多。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
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
自來發端于女方,卻是凰求鳳,而不是鳳求凰了。
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涌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
鮮艷,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陳家洛
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并肩走到木卓倫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
。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
霍青桐。月光下看來,窈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
倫身旁坐下。
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
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只是肖像畫得雖好
,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
。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
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几日與一位
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
刻并見雙姝,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第二
章第一百九十節說:‘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人。’第廿二
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的許可,因為他們已受虧
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顧
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
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飯、烤肉
、蜜瓜、葡萄干、馬奶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鹽岩雕成的
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過了一會,新月在天,歡
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
帶,套在他項頸之中,于是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于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席地、歡
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馬奶酒一下肚,臉上微紅
,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紛紛手攜
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望。陳家洛隨著他
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正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
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
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配得上她呢?”
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興,眼中含著淚
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驚又喜。原來她
妹子喀絲麗雖只十八歲,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
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
,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
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几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拿著一條
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唱道:“誰給我采了雪中蓮,你快出來啊!誰
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陳家洛一聽,耳中嗡的一聲,登
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
帶套到了他頭頸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
眾回人一陣歡呼,高聲唱起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
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以為只是
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
。那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
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后。陳家洛覺得她嬌軟的
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不知是身在夢境
,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
迎戰。兩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
者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會,
兩騎在前,后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余丈時,各人下
馬走來。
那滿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后面跟著四名隨從,卻是嚇人
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兩個頭,身子粗壯
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么?”神
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這
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几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刷刷數聲,白光
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下戰書
。要是你們識得時務,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們性命,否則兩
軍后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要后悔。”他說的是回語
,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 木卓倫見群情洶涌,雙手連揮,命
大家坐下,凜然對使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
們財物,真神在上,定會懲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
一人,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
,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兵勢
大,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愛自由,決不
做人奴隸。
那使者見此情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后天教你們個個都
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嚴重侮辱對方之意。早有三
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們敬重賓客,讓你
好好回去,后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
名隨從巨人搶將上來,推開三名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
叫道:“呸,你們這種人有甚么用?今日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
段。”手掌一拍,說道:“來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几匹駱駝系在一株白楊樹上,便大步走
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几下,猛喝一聲:“起!”竟把
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那人輕輕一拉,已
把一頭大駱駝的□繩扯斷,在駱駝后臀踢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
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
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大,行動竟然
迅捷異常,一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只几百斤
的大駱駝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
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砰的一聲,對准駱駝頭上就是一拳。
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几下,扑地倒了。第四個巨
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
七丈之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倫三虎、
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們母親生育這四
個巨嬰時過于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
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口方
徨煩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連連,卻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
。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見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
,把小虎殺了,卻把母虎養在家里,每日獵些野獸喂它,擠虎乳把四
個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后更是身材魁偉,神力驚
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過去抓住頭
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時斃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獵為生總
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獵,遇見四人,見他們生具異
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
一顯威風,好叫回人見之畏服。
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敵人面前
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么弄死了?你們有人性
么?”那使者反唇相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張八嘴,吵了起來,眼
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多為勝,欺辱使者么?”
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牲口,
實是無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
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難道會怕你們這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
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見兆惠將軍。”此言一出,眾回
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哼,我
們這里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
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才怪呢!”霍青桐怒
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
們這里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瞧瞧我們
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
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嚇得
她當場號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丑。他眼珠亂轉,在人叢
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著她道:“那么
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
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弱羞澀的
模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感后悔,覺得這個
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卓倫、霍青桐和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
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勇氣,但都不免暗暗擔憂。霍青桐更
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
域,危險不可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何必派
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無禮,后
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子有沒有用。”那使者
笑道:“似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
,個個咬牙切齒。
香香公主對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牽了
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
青桐斗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者道:“
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你們軍中去見兆
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
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駱駝負千斤,人只負百斤。然而是
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么?”使者道:“他們笑你們身
材雖巨,力氣雖大,可是并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拳捶胸,厲
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道:“你又有甚么用?
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眾回人瞧
得小了,當下走上三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的人,可是比你
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家伙上來吧!”
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青兒
,你瞧他是誰。”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女兒眼中含淚
,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兩個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
,怎么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怎么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無數
不解之事都涌上心頭,見他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還比他
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
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選中,不得不挺身應戰,
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
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愾同仇,早有几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
身來,要代他決斗。陳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几個滿
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的小弟弟來試試吧。”
語氣之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手要抓。
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人,對木卓倫道:
“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不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
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
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個大家
伙同時上來。”那使者道:“那么你們出几個人?”陳家洛道:“几
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動,都覺他未免過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么厲害?大虎,你先上。”忽
倫大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比?”陳家
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樣?”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
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輸。武比就是任意出拳。
”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
想:“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
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一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
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樣。”使者道:“咱們
只在比力氣、斗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材
,料想靈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
,心想:“這么你可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見他身上
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
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么一個文秀青年?
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她容光煥
發,凝望著陳家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柔情,竟無絲毫擔
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轉頭望陳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閑,泰
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紅,轉
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
們是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闡
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朮兵刃,即或不勝,也決不會
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躲閃避讓,他究是
血肉之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
先打,或能出奇制勝。 陳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
倫大虎走上兩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桐說:“請
你過來,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
側身,閃避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子勝他
。”陳家洛低聲道:“你放心。”霍青桐無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兩
側作証。 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眾人凝神
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
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好漢打第二拳,如
果大家沒事,那么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第四拳。”霍青
桐抗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
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流,方得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
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路讓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說道
:“你倒慷慨大方。”提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
!”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格作響,
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漲了几乎一倍。陳家洛雙腳不丁不
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
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骨,站在陳家洛身后,擺好馬步,以便他飛跌
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佑。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
,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就一定不怕。
忽倫大虎雙腿微蹲,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股疾風,
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向后一縮。陳家洛胸
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
,實無厘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
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出。
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結實實的
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衣襟上輕輕一擦。
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笑道:“夠了么?”忽倫大
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
全然打在空處,無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
洛內功精深,胸肌借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
如花,長長吁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這點,甚是驚疑。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打
!”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勢,
隨手一伸,輕飄飄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大虎胸前一推,使的
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大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
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忙運
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剎那之事,哪知陳
家洛這一拳發得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
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依,要想收勢,哪里還來得及?
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巨大的身
軀已扑翻在地。
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人打倒已
經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
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哇哇大叫,原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
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扑來。忽倫大
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扑上□拚。眾回人見狀,紛紛搶前救援,混
亂中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
。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楞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
。”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齊退開。
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來吧。
”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三虎背后,雙手“閉窗
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
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里掏
了兩把。四虎大痒,身子縮成一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么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痒,憨態可掬,俱
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依言縱近,又在
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亂舞,卻哪里打得著人?
霍青桐驚叫:“小心后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后有拳風來襲,倏
地縱身,躍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未歇,扭腰回身
,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
連怒吼,轉身來捉。
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游走,存心戲弄,也不出手
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連衣衫也沒能碰
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發,俱都為他擔心,但時
候一長,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
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
使者早看出陳家洛是武朮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道:“住手,
不必打啦!”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
倏然躍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扑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虎
一齊站到他身后,張開六條手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弟獵獸時常
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脫。眾回人一見大驚
,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扑來,正想后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子映在地
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
虎扑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
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
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
飛出去,蓬的一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里。這土坑正是他適才
拔起白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
哪里掙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准方位,突然站住
。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抓住他褲子,左
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虎就如騰云駕霧般飛了
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里怪叫,心里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
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恰好
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
沒駱駝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他
自身力道。
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彎腰挺頭,向
前猛沖,要一頭把敵人扑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家洛頭頂狠狠砸下
。
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際,
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出。他挨到最后一
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然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
,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
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
起兩人辮子,牢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
旁。香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人更是吶喊歡呼。
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辮子打結
,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因兩人用力拉扯
,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仰之心。
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說
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
人質朴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有點后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
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興。
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他們的四
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駝,很是不該,
這四匹馬賠給你們吧。”木卓倫執意不要。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
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
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爹
,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洲使者一再相
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讓她去吧,可實
在放心不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
,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后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哪一陣
好風把你吹到這里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來,途中得
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
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 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
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
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
總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
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
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謝。香
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不肯提到你對
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
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出手,
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總舵主你瞧去得么?”陳家
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從旁盡力相助
。”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里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
去,在下自當盡力護送。要是覺得不去的好,那么咱們另想法子回絕
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里的事操心,
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出一點兒力。我
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
”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
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
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木
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陳總舵主,那
么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
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一邊。
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几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陳
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交給香香公
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
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
和他的隨從。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
歡送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了馬
跟隨在后。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只覺空蕩蕩地,
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
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然掩面
奔進營帳。
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營中。和
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兆惠行禮畢,見他
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穿皇帝親軍驍騎營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
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將已將戰書送去。回子很是橫蠻,
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
悟。”對身畔的清兵道:“傳令升帳。”
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參領、佐領,
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惠命在將位左側
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
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嚴,然后傳回人使者入見。
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無畏懼
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都感驚異。兆
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
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父親的復書,雙手呈上。
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
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
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
,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
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親兵漠
然相視。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
兆惠案上。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
!”
几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托在
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
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過盤子,望著親
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
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愿為她粉身碎骨
,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惠見諸將神情
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
:“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是使者
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
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
信一看,見了那几個字,哼了一聲,道:“好,后天決戰,你們回去
吧!”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
。”
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聽得
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對頭張召重。這時
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
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現身。
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
不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后。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右
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
。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何以這驍騎
營軍官要多管閑事,心下不滿,均不相助攔阻。
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
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暗心驚,懷中掏
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
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
走。”陳家洛那有余裕對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
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扑來,避開了
余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
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
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
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
,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后倒踢。張召重單掌使
勁,倏地躍出丈余。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
□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扑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馬
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扑去。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
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
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
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
斗,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里送信,
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他們對
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思,也不商量,一齊奔
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稍長,漸
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哪
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張
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
又無回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松,陳家洛
跳了起來,說道:“這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
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
睜睜望著兩人并轡而去。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沖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來追,早
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斗,為時雖暫,但死拚硬搏,實已心力
交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
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
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仰臥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
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涂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
上馬,忽聽身后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
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沖
來。
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去,搶過
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沖!”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
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
,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
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神間,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
“總舵主,是你嗎?”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
,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后面
清兵羽箭已颼颼射到。
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一陣。
”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面一人
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里。那人生龍活虎般
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
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
總舵主你好!”便沖向清兵。隨后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
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么九哥也來
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沖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
那人灰衣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么
?”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沖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后面塵
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道:“
咱們向哪里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想:“回人大軍在西,
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
“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
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
蔽,距離雖遠,仍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
,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
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一
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
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夜里再
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下馬,有的
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
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
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里,眾人跟著跳入。
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身上都帶備弓箭
,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無虛發。章
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沖天,拋下弓箭,提
了狼牙棒要上去□殺。周綺一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
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
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
笑道:“很是,很是。”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
手大贊:“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沖到坑口。文泰來一箭射
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血,又飛出數丈,這才
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
人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徐
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
八尺后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
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筑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
口氣。章進對心硯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
上坑邊。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
捆箭回來。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
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是言語不通,無法
交談。
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得,我
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道:“九哥你
怎么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精神
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么?”陳家洛道:“好,你說吧。”又朗聲道
:“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
到半夜里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應。
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
時也沒查到甚么。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
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
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
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
手,真是好險。”于是說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我想:
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他們走進一條
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
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
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
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
得一間屋里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
上,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細
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后才能去湖北。他師兄便
和他回來。過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
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來
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甚么大事?”衛春華道:“他沒說清
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么人。”陳家洛眉頭一皺,隱隱覺得有甚么事
不對。
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卻抬出
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
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占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
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
花會朋友們面前怎么說的?’張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
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
上去看,見馬道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
的遺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
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贊馬道長是非
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嘆了口氣道:‘師兄既這么說,
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安慰了他兩句,在炕
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
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
,等了快半個時辰,張召重始終不睡,好几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
突然雙眉豎起,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
得很熟,微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里,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卻
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栗栗之感。她拉住陳家洛
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
,終于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扑,隨即向后
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淋漓,兩顆眼珠
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
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沙紛飛,
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
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
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道長不
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飛腳踢出
。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在炕上,砰的一聲,土
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
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
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扑上,左腿橫掃過去。哪
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
去,剛好踢到劍上,一只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險地,
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去。想是他作了
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只斗了几回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
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給馬道長止
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
么話?”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時外
面聽到我們爭斗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
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
,我給他取出之后,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
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
帝有兩件干系重大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里。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
湛,決不懼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伙兒以為他已改過,說
不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了龍門
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見他,剛好遇到
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
得了,大家趕到這里,想不到會和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
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云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香香
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
些。
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不住,沖口而出:“她說
甚么?”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就要下雪了
。”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臉說道:“總舵
主,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她?”
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綺急道:
“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陳家洛心想
:“我几時欺侮過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說清楚下不了台,
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都是很敬佩的………”周綺
搶著道:“那么為甚么你見她妹妹好看,就撇開了她?”
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咱們大
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几句話,也不過是尋常朋友罷了,
說不上甚么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么也幫他
?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么含
情脈脈的,我雖然蠢,可也知道這是一見鐘情……”駱冰笑道:“誰
說你蠢了?又是含情脈脈,又是一見鐘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
岔,成不成?冰姊姊,咱們背地里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怎么忽然
又不算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詫異。
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早有意
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周綺一呆,道:
“真的么?”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時釋然,說道:“
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
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漫,當場認錯,都笑了起來。
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
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喜道:“你說
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道:“咱們沖!”
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到,吶喊沖來。眾人
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沖出,奔不數丈,忽然“哎喲”一聲,連人帶
馬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
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衛春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
我沒事……”話聲未畢,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
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霎時之
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
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一輪箭
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沖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
射馬”的宗旨,羽箭盡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如何突出重圍
?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
條。”徐天宏道:“木卓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定會派
兵接應。”陳家洛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么
遠,只怕他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
心硯道:“我去!”陳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
出文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洛對心硯道:“
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沖出去。”說了去回
人大營的方向路徑。于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沖去。周綺和香香
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腿勾住
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
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無准頭,都落在馬旁數丈
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沖風冒雪
,突出重圍,都歡呼起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就如兄弟一般,見
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當
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后縱聲高歌,唱的是江南農家
田歌,駱冰應聲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
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么好聽。他們唱的是
甚么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輕輕跟著文泰來唱
,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
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將黎明時
,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發上肩上都是積雪,臉上的雪花卻已溶
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
不擔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么隔了這久還沒救
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天宏道:“
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么事?怎么吞吞吐吐,要說不
說的?”
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眾回人
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英雄管呢,還
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
女兒商量。”徐天宏嘆道:“要是霍青桐不肯發兵,那就……難了。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你……
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
妹子吃醋,難道會不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
起來,甚么事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
,睜開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她
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并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也不無有理
,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信遞了
上去。 木卓倫正派人四出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談
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萬狀,一見女兒的
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
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總
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里走來走去,沉吟不語。不一
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伍已集。木卓倫正要
出帳領隊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交集,還道聽錯了話,隔了片
刻,才道:“你……你說甚么?”霍青桐道:“我說不能去救。”木
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沖,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多智,或許另有道
理,問道:“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
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
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
兵殺害?”霍青桐低頭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
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饒上几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陳總
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他們死了,又
有甚么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明義理,心中又是憤怒,
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說不定
還能打個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說?怎樣干?
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聽我話?”木卓倫笑道
:“剛才我急胡涂啦,你別放在心上。怎樣辦?快說。”霍青桐道:
“那么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
到她智謀遠勝于己,便道:“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
箭雙手捧著交過去。
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后站起身來,道:“爹
,那么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打
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為定。”和父親
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 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
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
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愿真神護佑翠羽黃衫,愿真神領著咱們
得到勝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
休息。”各隊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
回入帳內,心硯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姑娘,
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來,我
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當中姑娘的妹子
是不會武的。敵兵卻有几千。救兵遲到一步,公子他們就……就……
”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沖鋒?”心硯道:“還沒有。只
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住……”越
想越怕,放聲大哭。霍青桐皺眉不語。
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十分忠
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彷徨無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肉,黃
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咱們做狼,妹子
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花會的人再英雄,單憑八
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
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里
去啦?”蹲下地來,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
”在圈旁畫了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
從這里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么?”木卓倫回頭望著
心硯,無話可說。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身一人
,從四五千軍馬中沖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你說兆惠要
咱們上當,那么咱們從他隊伍側面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霍青桐
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千,正面開仗一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
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百人去,救得出
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我們公
子有甚么地方對不起姑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來之后,小人一
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不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
”霍青桐聽了這几句話,知心硯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
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么狠
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塊。”哭著騎上白馬,奔馳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
鍋,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三國演義》。我師
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可真妙極了。
那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勝
。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將計就計,狠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道你
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說道:“
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發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各隊
隊長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一邊。這時帳
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雪數寸。木卓倫想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
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人馬,
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隊隊長,
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隊青旗
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
師派出去構筑工事,卻不去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
一、二、三隊三位隊長,你們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
黑旗第一隊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
此。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扎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隊
長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薩克部、
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聯手抗敵。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西路白
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旗第二隊居中策
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樣……”正要詳加解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
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
首沖入救人。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首沖入救人。遇到清兵時
如此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有一
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
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去干不急之務,卻派
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么用心?”原來回人中青旗白旗兩軍最
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
,尤為疲弱,平時只做哨崗、運輸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
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懷疑。
霍青桐道:“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沖天,叫道:“我再
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讓
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些
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
,翻身上馬,叫道:“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
“黑旗第三、第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
族長,在風雪中向大漠馳去。
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妹,爹爹心中亂啦,自己都
不知道說甚么,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額頭滲出冷
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這樣
子,你息著。我去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揮東路青旗各
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奔了出去。
這時回人大營只余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士空營而
出。
心硯心中氣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處奔去。
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攔,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几枝箭,
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丈余。他沖近土坑,章進歡
呼大叫:“心硯回來了!”
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放聲大
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么啦?”徐天宏嘆道:“還有甚么可
問的?霍青桐不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她磕頭……苦苦哀
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人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么哭。陳家洛不愿讓她難受,說道
:“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沖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遞了
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上一陣清香,便不敢用,
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給她。
徐天宏道:“咱們是沖不出去了。四哥,你說該怎么辦?”文泰
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說道:
“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洛訝道:“我們兩人
?”文泰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
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兄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
身上。”衛春華、余魚同、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們死也
瞑目。”陳家洛道:“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
總舵主,時機緊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人一拱
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死別,都十分難
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馬而去。
眾人心頭沉郁,又擔心陳家洛不能沖出重圍。文泰來豪邁如昔,
大聲道:“咱們這里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十個人,現今已
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弟,咱們要殺滿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
:“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些滿清兵壞死啦,咱們殺足三
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里還有八人。紅花會
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
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只聽心硯數道:“一、二
、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致也提了起來,叫道:“就是
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
這越來越不容易啦。要是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
道:“那只好請五哥、六哥慢一點駕到。”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
赫志、常伯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大家如此
,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沒了他。”章
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歸天,先殺韃子八百人
!”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干么不殺足一
千人?”衛春華叫道:“啊,總舵主,怎么你回來啦?”陳家洛縱身
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年劉關張說要同年同月
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
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
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死。”陳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
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五弟吧!”眾人都說:“不錯,不錯。”心
硯大是感動,哭了起來。
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閑談。徐天
宏笑道:“這時如有一壇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了他一眼道:“
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
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可
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么?”余魚同于是把自
己如何對駱冰痴心、如何在鐵膽庄外調戲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最后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了,卻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
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
文泰來哈哈大笑,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可是我
待你曾有甚么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來
。我知你年輕人一時胡涂,向來不當它一回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
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慚愧,又是感激。
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
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冰道:“你
是大和尚,歸天之后,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八人卻
給五哥、六哥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
、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是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
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還俗。與
眾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獄,勝于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預備迎
敵。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白馬,緩緩走來
。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
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迎了上去。
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叫你
逃回去啊,在這里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來,道:“你死了,
我還活得成么?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家洛呆了半晌,道
:“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
周綺嘆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堅,其實當真是
我錯了。”陳家洛道:“怎么?”周綺道:“想不到這小姑娘對你竟
如此情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這樣
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駱冰對周
綺道:“怪不得你這般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綺道:“不是么?
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得愛妻當眾稱贊,心中樂
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拍手叫
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垂柳拂水面,
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她唱一段,陳家洛低聲
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
塔依爾從小相戀。后來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王不許女兒再和
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
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
庫車國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駙馬,并讓他繼承王位。
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位,再加上美麗的公主,也不能令我
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后來便偷偷回國。這
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
等她病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
她道賀的一只禮物箱子時,塔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斗,被塔依爾殺死。國
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憤怒的父王扼死。
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尸身,唱著挽歌,走上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
當她唱到曼長淒切的挽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不禁淚
水盈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運。
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來瞧!”大家爬到坑邊
,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過來偷襲,衛春
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
,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靜聽。酷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
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止,想再爬動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
住,再也掙不脫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几名清
兵埋葬在冰雪之中。
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坑中點火
取暖。
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
兵馬上就要進攻。”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在坑邊。這時
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不集隊來攻。
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娘問你
些甚么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又問鐵甲
軍有沒沖鋒。”徐天宏大喜,叫道:“咱們有救了,有救了!”眾人
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
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綺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
鐵甲軍一沖過來,咱們還有命么?”周綺道:“咦,也真奇怪。”徐
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几千人一起沖鋒,咱們八九個
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
踏成了肉泥。再說,他們一直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
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次清兵可客氣得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要引回
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進道:“她不
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
綺笑道:“是么?我本來不信她會這么壞。”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
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余人回入坑中休息。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4 PM
第十五回: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縝
忽倫四兄弟按住張召重,放脫了陳家洛,直至兆惠出來唱開,忽
倫四兄弟這才放手。張召重憤怒異常,倏地跳起,反手一掌,又快又
重,拍的一聲,把忽倫二虎打落了半邊牙齒。二虎痛得險險暈去。四
兄弟大怒,一齊扑上□打。兆惠連聲喝罵,四兄弟才悻悻退下。
張召重恨恨的道:“大將軍,皇上差卑職到回疆來,有兩件欽命
,第一件就是拿剛才這女子進京。”兆惠道:“張兄從未來過這里,
怎識得這女子?”張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對玉瓶向皇上求和。玉瓶
上畫的就是這女子肖像。皇上很想一見真人,命卑職趕來辦這件事。
福統領拿玉瓶給卑職細看過,因此認得。”兆惠嗯了一聲。張召重道
:“剛才那男子不是回人,是紅花會大頭腦陳家洛。”兆惠驚道:“
是么?他怎么到了這里?”張召重道:“皇上要他來取几件東西,命
卑職等他取到后便截他下來。只怕皇上要的東西就在他身邊。這兩人
自行投到,正是皇上洪福,咱們卻白白放過了,實在可惜。”說著連
連拍腿嘆氣。
兆惠笑道:“張兄不必連聲可惜。他們使者來時,我早已調兵遣
將,布置定當。要叫這使者做餌,釣一條大魚上來。既然皇上要這兩
人,那更是一舉兩得了。”轉頭對身旁親兵道:“去對德都統說,不
可傷那兩人性命。”親兵應令去了。兆惠笑道:“這兩人既是非同尋
常,回人定會派重兵相救。等他們過來,我的鐵甲軍從兩旁這么一夾
。”張開兩臂,往中間一合,笑道:“就是這樣!”張召重道:“大
將軍神機妙算,人不可及,因此皇上如此親任,征回大事,便差大將
軍統兵。”兆惠十分得意,呵呵大笑。
張召重道:“大將軍這場勝仗是打定的了。只是亂軍之中,若把
皇上要的那兩人殺了,或是弄得不知下落,皇上必定怪罪。”兆惠道
:“你說怎樣?”張召重道:“卑職想請令先去把這兩個人擒了。我
軍則繼續圍困不撤,好把回人主力引來。”兆惠沉吟道:“此刻便去
,只怕給回子識破了我的計謀。張兄稍待。”直等到第三日清晨,兆
惠這才發下令箭,張召重帶領了一百名鐵甲兵疾馳而去。
奔到土坑邊上,坑內十余箭射出,三名鐵甲兵臉上中箭,撞下馬
來。鐵甲軍攻勢稍挫,張召重領頭吶喊,又沖了上去。徐天宏驚道:
“鐵甲軍到了,難道我猜的不對?”衛春華大叫:“是張召重那奸賊
!”
余魚同想起恩師慘死,目□欲裂,手持金笛,縱身出坑,沒頭沒
腦向張召重打去。張召重忽見一個丑臉和尚以本門武朮猛打急攻而來
,大為詫異,呆得一呆,衛春華挺雙鉤也已扑上。張召重持劍擋住。
他武功比這兩人高得多,但衛春華上陣向來舍命惡拚,余魚同更是甩
出了性命,不惜與仇人同歸于盡。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
”更何況兩人拚命?一時之間,三人在坑邊堪堪打了個平手。
這時數十名鐵甲軍已沖到坑邊。陳家洛、文泰來、徐天宏、章進
、駱冰、心硯都跳了上去。章進揮狼牙棒當當亂打,鐵甲軍盔甲堅厚
,傷他們不得,反而險被長矛刺中。駱冰、心硯、徐天宏三人也只落
得奮力抵擋,傷不了人。文泰來單刀砍出,給鐵甲反震回來,大喝一
聲,拋去單刀,空手向一名鐵甲軍扑去。那兵挺矛疾刺,文泰來抓住
矛頭一拉,那兵啊喲一聲,長矛脫手。文泰來不及輪轉矛頭,就將矛
柄向他臉上倒搠進去,直插入腦心,未及拔出,聽得駱冰急叫:“留
神后面!”只覺背后風勁,當即左手勾轉,已把一柄刺來的長矛夾在
脅下,在背心偷襲的清兵雙手使勁拉奪。文泰來右手一提,從清兵腦
袋中拔出了長矛,回身對准那清兵臉孔,一矛飛出,直插入他鼻梁,
從腦后穿出,將他釘在地下。
鐵甲軍奉命擒拿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不同四周其余清兵那般只是
佯攻,卻是奮勇爭先,狠刺真殺,雖見文泰來神勇,兀自不退。文泰
來手挺雙矛,沖入人叢,雙矛此起彼落,猛不可當,霎時之間,九名
鐵甲軍被他長矛搠入臉中而死。陳家洛沒帶兵刃,叫道:“心硯、十
哥,跟我來。”見一名鐵甲軍挺長矛當胸搠來,陳家洛身子一側,長
矛搠空,左手馬鞭揮出,纏住他雙足一扯,那兵扑地倒了。陳家洛叫
道:“心硯,扯下他頭盔。”鐵甲軍穿了鐵甲,身子笨重,跌倒之后
,半天爬不起來。心硯早把他頭盔扯落,章進隨手一棒,打得腦漿迸
裂。三人隨扯隨打,頃刻間也打死了八九名敵兵。余兵見文泰來挺矛
沖到,心寒膽落,發一聲喊,都退走了。這時衛余兩人漸漸抵敵不住
張召重的柔云劍法,徐天宏已上去助戰。張召重見落了單,刷刷數劍
,把三人逼退兩步,退了下去。文泰來挺矛欲追,清兵羽箭紛射。
駱冰忽然驚叫:“你們快來!”跳進坑中。眾人紛紛跳入,只見
周綺披散了頭發,滿臉血污,一柄單刀左擋右抵,在坑中與四名鐵甲
軍苦斗。坑中長矛施展不開,四兵都使佩刀進攻。群雄大怒,一齊扑
上。四兵一個被駱冰單刀搠死,一個被衛春華一鉤刺入口中,其余兩
個被文泰來左手抓住后心,右手擰住頭盔,交叉一扭,扭斷了頸骨。
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綺,見她肩上臂上受了兩處刀傷,甚是痛惜。香香
公主撕下衣服給她裹傷。
徐天宏道:“兆惠本想把我們圍在這里,引得回兵大隊來,才出
動伏兵夾擊,定是張召重那奸賊見了總舵主,等不及搶著要建功。”
陳家洛道:“他退去之后必不甘心,還會帶兵再來。”徐天宏道:“
咱們快挖個陷阱,先拿住這奸賊再說。”眾人大為振奮,照著徐天宏
的指點,在北首冰雪下挖進去。上面冰雪厚厚的凍了將近一尺,下面
沙土掏空,絲毫看不出來。
陷阱挖好不久,張召重果然又率鐵甲軍沖到。他在兆惠面前夸過
口,要逞豪強,竟不增兵,仍只帶領余下的那數十名鐵甲軍。這一次
每個軍士手中都拿了盾牌,擋住群雄的羽箭,霎時間沖到坑前。陳家
洛跳出坑外,向張召重喝道:“再來見過輸贏!”張召重見他手中沒
兵器,將長劍往地下一拋,說道:“好,今日不分勝敗不能算完。”
兩人一個展開百花錯拳,一個使起無極玄功拳,登時在雪地上斗在一
起。
文泰來、徐天宏、章進、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六人也縱出坑來
接戰。陳家洛一面打,一面移動腳步,慢慢退近陷阱,眼見張召重再
搶上兩步就要入伏,那知斜削里一名鐵甲軍沖到,一腳踏上陷阱,驚
叫一聲,跌了下去,接著一聲慘呼,被守在下面的駱冰一刀戳死。
張召重吃了一驚,暗叫:“僥幸!”手腳稍緩。陳家洛見機關敗
露,驀地和身扑上,抱住他身子,用力要推他下去。張召重雙足牢牢
釘在雪地,運力反推。兩人僵持在坑邊,一個掙不脫,另一個也推他
不下,誰也不敢松手。
兩名鐵甲軍挺矛來刺陳家洛。徐天宏從旁躍過,舉單拐擋開長矛
,俯身雙手一抬,將陳張兩人抬入陷阱之中,隨即一個打滾,鐵甲軍
兩柄長矛刺入雪地。
陳張兩人跌入沙坑,同時松手躍起。駱冰右手刀向張召重砍去,
卻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反拿手腕,一扯之下,已將短刀搶在手中
。陳家洛背后飛腳踢到,張召重不及向駱冰進攻,回身一刀。陳家洛
側身避過,舉兩指向他腿上“陰市穴”點去。張召重右腿一縮,駱冰
颼颼颼擲出三柄飛刀。沙坑之中無回旋余地,但張召重在間不容發之
際,居然將三把飛刀一一避過。駱冰叫道:“總舵主接刀!”長刀丟
出。
陳家洛接住刀柄,使開金剛伏虎刀法,和張召重的短刀狠斗起來
,他武功本雜,各家兵刃全都會使,不似張召重獨精劍朮,登時在兵
器上占了便宜。拆了十余合,張召重迭遇險招,左手連以拳朮助守,
才得化解。駱冰對自己的這對鴛鴦刀的長刀短刀本來無所偏愛,這時
卻只盼長刀得勝,短刀落敗。
周綺持刀護在香香公主身前。只聽得長刀短刀錚錚交撞數下,張
召重忽然把短刀擲出坑外,說道:“我空手接你兵刃。”左拳右掌,
往陳家洛閃閃刀光中猛攻直進。陳家洛對駱冰叫道:“接刀!”將長
刀擲還給她,左手一指往敵人“曲澤穴”點到。沙坑中尋丈之地,轉
身都是不便,更別說趨避退讓,兩人竭盡生平所學,性命相搏。數十
招后,漸漸分出高下,陳家洛百花錯拳雖然精妙,終不及張召重功力
深厚,內力又沒他大,時候一長,已是攻少守多。駱冰空自著急,見
兩人打得緊湊異常,要想相助,卻哪里插得下手去?
眼見陳家洛越打越落下風,張召重飛腳踢出,陳家洛向左一讓,
張召重左掌反擊,其勢如風。突然坑上一人大喝:“鐵膽來了!”張
召重左掌倏然收回,護住頂心。果然黑黝黝一枚鐵膽猛擲下來。張召
重吃過周仲英鐵膽的苦頭,心中一寒,暗想:“這老兒怎么也來了?
他居高臨下,投擲之勢更為凶狠。”既不敢接也不敢讓,猛然向后一
拔,退開三尺,身子在沙坑邊上一撞,只聽拍的一聲,鐵膽打落坑心
,徐天宏隨勢縱下。原來周仲英那日收他為義子,當天即把稱雄武林
的絕技子母鐵膽教給了他。這些日子中徐天宏奔波無定,每日仍是擠
出功夫習練,今日臨敵初試,仗著岳父聲威,雖然一擊不中,但也把
張召重嚇得倒退。
張召重雙足在地上一點,身子縱起,往坑外躍去,突然當頭一掌
劈到,勢勁力疾,生平未遇。他右手一帶,化解了掌力,但這樣一來
,終究躍不出去,隨著落下,暗暗心驚:“這是誰?此人功夫實不在
我之下。”腳剛點地,一人跟落,聲若巨雷,喝道:“奸賊,認得我
么?”那人身高膀闊,氣度威猛,正是奔雷手文泰來。
衛春華等已把鐵甲軍殺退,跟著跳下。文泰來與張召重面面相對
,想起鐵膽庄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無數折磨,劍眉倒豎,虎目
生光,大喝一聲,出手便是生平絕技“霹靂掌”,呼呼數掌,疾如閃
電,聲逾轟雷。
這一番惡戰,比陳張兩人剛才決斗更為激烈。香香公主見文泰來
大聲吆喝,風雷般向張召重攻去,不禁害怕。陳家洛見到她臉上驚懼
之色,靠著坑壁走到她身旁,牽住她手,向她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
望他的臉,露出詢問之意。陳家洛知是問他剛才打斗是否很累,緩緩
搖了搖頭。香香公主伸起衣袖,替他揩拭臉上的汗水泥污。
陳家洛摸出三粒圍棋子,以防文泰來萬一遇險,立可施救。他手
中拿到棋子,心念一動:“這真像一局搏殺凶猛、形勢繁復的棋局,
中間是文四哥與張召重全力□拚。我們在外面圍住。在我們外面是一
重清兵包圍住了。霍青桐姑娘又在外面設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兵
大軍列陣包圍。這局勢只要棋錯一著,滿盤皆輸。”
群雄知道文泰來滿腔怨氣,這次非親手報仇不可,都在一旁觀戰
,只防張召重逃走,并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來武功卓絕,縱然
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但見一個猛攻,一個固守,就似大海中驚濤駭
浪,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礁石扑去,但礁石始終屹立不動,浪頭過去
,礁石又穩穩的露在海面。
陳家洛尋思:“別人出手,四哥或許會不快,但四嫂相助,他決
不致見怪。”便向駱冰使個眼色。駱冰會意,想放飛刀相助,但兩人
斗得正緊,惟恐誤傷了丈夫,急道:“總舵主,你快出手,我不成。
”陳家洛正要她這句話,嗤嗤嗤,三粒棋子向張召重要穴上打去。張
召重連連閃避,文泰來乘勢直上。 正要得手,忽聽得上面喊聲大
振,馬匹奔馳,刀槍相交。一人沖到坑邊,大叫:“陳公子,喀絲麗
,你們在哪里?”香香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們在這里!”陳
家洛叫道:“救兵來啦,大家上,先殺了這奸賊!”眾人兵刃并舉,
齊向張召重攻去。張召重雙掌如風,忽向香香公主后心擊去。眾人大
驚,不約而同的搶過救援。哪知他這一下是聲東擊西,身子急縮,在
坑邊抓起一把沙土一揚,坑中塵沙□漫。眾人眼睛一花,已被他躍上
坑去。只聽他哼的一聲,臀部中了徐天宏一枚鐵膽,但終于逃了出去
。
群雄紛紛躍出追擊,只見木卓倫手舞長刀,一馬當先沖到,回人
戰士跟在其后,眾清兵大呼阻攔,張召重在人叢中閃得數閃,便不見
了去向。文泰來奪得一條長矛,跨上白馬,要殺入敵陣追趕,被駱冰
一把拖住。
木卓倫率領的黑旗隊雖是老弱,但人人奮勇,挺起盾牌,擁衛主
帥。
香香公主見父親趕到,臉上、胡子上、刀上濺滿了鮮血,縱身入
懷,連叫:“爹爹!”木卓倫攬住她,輕輕拍她背脊,說道:“乖乖
別怕,爹爹來救你啦。”
徐天宏站上馬背觀看形勢,見東首塵頭大起,雪地之中,尚且踏
得塵土飛揚,知有鐵甲軍沖來,叫道:“木老英雄,咱們快向西面高
地退卻。”木卓倫知他機智,上次可蘭經就是他使計奪回,當即發令
向西。清兵隨后趕來。眾人奔了一陣,西面斜刺里又有一彪清兵殺到
,將回人夾在中間。木卓倫和文泰來雙馬并馳,大呼沖出,被清兵一
陣箭射了回來。
木卓倫心想:“青兒的話果然不錯。剛才我是錯怪她了。她現下
一定十分傷心。唉,我這一下可是凶多吉。”只得率領眾人奔上一座
大沙丘,憑勢固守,俟機脫困。回人居高臨下,清兵一時倒也不敢沖
上。
霍青桐率隊到離敵陣十里處駐扎。這天中午,各隊隊長和傳令騎
兵先后來報,均已依令辦理。霍青桐道:“很好,各位辛苦了。”拿
出令箭,說道:“青旗第二隊隊長,你率領五百名弟兄,在黑水河南
岸固守,不許清兵過河。對方大軍來攻,切不可與他們硬拚,只求拖
延時間,有一名清兵渡河,別來見我。”那隊長接令去了。
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隊隊長,你帶領本部人馬,引清兵向西
追趕,一路上接戰只許敗不許勝,逃入大漠,越遠越好。”那隊長素
來凶悍好勝,昂然說道:“咱們回人只會打勝仗,打敗仗我可不會。
”青桐道:“這是我的命令。你把攜帶著的四千頭牛羊一路丟棄,引
得他們搶掠。”那隊長道:“干么把自己的牲口送人?我可不干!”
霍青桐一張小嘴繃得緊緊的,沉聲問道:“你不聽號令?”那隊
長揚刀大呼:“你領我們打勝仗,我聽你號令。你叫我打敗仗,我拚
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領你們打勝仗。你先敗退,再反攻。”
那隊長紅了眼,叫道:“連你爹爹也不信這套鬼話,怎騙得過我?你
當我不知你是甚么心思?你叫我們四散逃走,丟棄牲口,就偏不去救
香香公主!”霍青桐喝道:“抓起來。”四名親兵搶上前去,抓住了
他雙臂。那隊長并不抵抗,只是冷笑。
霍青桐大聲道:“滿洲兵來欺侮咱們,咱們要全軍一心,方能打
勝仗。你到底聽不聽號令?”那隊長大叫:“不聽!你能把我怎樣?
”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隊長自負勇猛,以為霍青桐不敢罰他
,聽了這話,登時臉如上色。親兵將他推出帳外,一刀將他的頭割下
。霍青桐下令首級示眾。眾軍無不凜然。
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隊副隊長升任隊長,引清兵向大漠追趕,待見
東首狼煙升起,繞道趕回。新任隊長接令去了。霍青桐再令余下各隊
,盡數開往東邊大泥淖旁集中。
她發令已畢,一人騎馬向西,下馬跪下,淚流滿面,低聲禱祝:
“萬能的真主,愿你聖道得勝,打敗入侵的敵人。現今我爹爹不相信
我,哥哥不相信我,連我部下也不相信我,為了要使他們聽令,我只
得殺人。真主,求你佑護,讓我們得勝,讓爹爹和妹妹平安歸來。如
果他們要死,求你千萬放過,讓我來代替他們。求你讓陳公子和妹妹
永遠相愛,永遠幸福。你把妹妹造得這樣美麗,一定對她特別眷愛,
望你對她眷愛到底。”
祝禱已畢,上馬拔劍,回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兩隊隨我來
,其余各隊分赴防地。”
木卓倫、陳家洛等困守沙丘。清兵沖鋒兩次,都被眾回人奮勇擋
住,沙丘四周尸首堆積,雙方損折均重。過了午間,忽然清兵陣動,
一彪軍馬沖了進來。雪花飛舞下只見當先一人身披黃衫,手揮長劍,
頭上一根碧綠的羽毛微微顫動,正是霍青桐。木卓倫叫道:“大伙兒
沖!”率領回兵往下沖殺,兩面夾擊,清兵阻攔不住。四隊黑旗軍合
兵一處。香香公主縱馬上前,與姊姊擁抱。
霍青桐拉著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隊隊長,你率隊快向西退
,與白旗第一隊會合,聽白旗第一隊隊長號令。”那隊長接令帶隊馳
出。這一隊騎的都是特選快馬,遠遠只見紅旗晃動,清兵正紅旗精兵
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極了。黑旗一隊隊長,你退向葉爾羌城中,聽
我哥哥號令。黑旗二隊隊長,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邊有青旗二隊
隊長接應。你聽他號令。”兩隊黑旗兵又突圍而出,只見清兵正白,
鑲黃兩旗分兩路追趕而去。
霍青桐叫道:“大家向東沖!”三百名近衛親兵長刀飛舞,擁衛
主帥當先開路。木卓倫、香香公主、陳家洛等眾人與黑旗第四隊人馬
向東疾馳。
兆惠親率鐵甲軍兩翼包抄過來。這些是滿洲正藍旗精兵,正副都
統手執長槍大戟,奮勇急追。回人戰士數百人斷后,邊戰邊逃,霎時
間數百人都被清兵裹住,盡數殺死。兆惠大喜,指著霍青桐身旁的新
月大纛,叫道:“誰奪到這面大纛,賞銀一百兩。”鐵甲軍爭先恐后
,在大漠上狂奔追趕。
黑旗第四隊乘坐的都是精選良馬,鐵甲軍一時追趕不上。奔出了
三四十里地,回人戰士有的馬力不繼,掉隊墮后,奮力死戰,都為清
兵所殺。兆惠見所殺回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年,喜道:“他們主帥身
邊沒有精兵,大家努力追趕!”再追七八里地,回兵隊伍更見散亂,
只見新月大纛在一座大沙丘上迎風飛舞。
兆惠胯下是匹大宛良馬,手揮大刀,領隊沖去。眾親兵前后衛護
。
霍青桐等見清軍大兵沖到,縱馬下丘。 兆惠登上沙丘,向前
一望,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猶似墮入了冰窖,但見南邊一隊
隊回人戰士整整齊齊的列成方陣,毫無聲息。一眼望去,青旗似林,
圓盾如云。
兆惠雙手發軟,拋下大刀,身上一陣陣發寒,心道:“這些回人
好狡猾,原來大隊人馬集中在此。”向北一看,只見一片白旗招展,
又是數隊回兵緩緩推來,當下已無細思余裕,急叫:“后隊作前隊,
快退!”親兵傳令下去,清兵登時大亂。回人箭如飛蝗,直逼過來。
清兵本比回人多過數倍,但分兵追趕,追到這里只有一萬名鐵甲軍,
回兵全部主力卻盡集于此,登時強弱易勢。西邊又有兩隊回兵沖將過
來。兆惠見西、南、北三面都有敵兵,只東面留出空隙,叫道:“大
隊向東沖。”自率親兵斷后,三面回人逐漸逼近。
清兵大隊向東邊缺口中涌去。混亂中前面鐵甲軍忽然齊聲驚呼。
一名騎兵奔到兆惠面前,大叫:“大將軍,不好啦,前面是大泥淖。
”只見一千名鐵甲兵人馬已在泥淖中打滾,陷入軟泥。原來大漠之上
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匯成湖泊,逐漸干枯,便成泥淖。這大泥淖
方圓十多里,軟泥深達數十丈,多的是泥鰍爬虫之屬,卻是人獸所不
至,大雪一蓋,上面毫無痕跡,若非當地土著,決難得知。霍青桐伏
兵于此,兆惠貪勝猛追,竟自入了絕地。
陳家洛等站在沙丘上觀戰,只見清兵陷入泥淖的越來越多,后隊
人馬想向外奔逃,回人早已掘下深溝,馬匹難以跨越。鐵甲軍三面受
迫,自相踐踏,不由自主的一個個擠入泥淖之中。沙泥緩緩從腳上升
到大腿,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間。無數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亂叫,慘
不忍聞。等到沙泥升到口中,喊聲停息,但見雙手揮舞,過了一會,
全身沉入泥中。
回人一萬多戰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舉,刀光與白雪交相輝映
,一聲不作,聚集在深溝外監視。兩隊精兵不住向鐵甲軍猛扑。清兵
越戰越少,不到半個時辰,一萬多名正藍旗鐵甲軍全數被逼入大泥淖
中。兆惠在百余名清兵舍死保護下沖開一條血路,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見數不清的兵士馬匹在大泥淖中滾動□打、擁抱哭叫,
拚命掙扎,心中不忍,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木卓倫狂喜之下大笑大叫
,忽然住口不叫,對霍青桐道:“青兒,我剛才說錯了話,你別見怪
。實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好。”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語。
心硯跪倒在地,向她磕了兩個頭,道:“小的該死,不知姑娘另
有神機妙算,沖撞了姑娘。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話未說完,霍青
桐一提□繩,縱馬下了沙丘,把他僵在當地。
章進笑道:“算啦,待會請總舵主給你說情吧。”他手舞足蹈,
哈哈大笑,又道:“我就是不明白,干么她不把全部清兵都引進大泥
坑中去。”徐天宏道:“眼前回兵比清兵多,方能把他們趕入大泥坑
,要是清兵全軍都到了,一齊向外沖逃,又怎攔阻得住?”章進道:
“不錯,剛才大家都錯怪了她。”這時大部清軍已陷沒泥中,無影無
蹤,余下來的小部人馬也陷沒半身,動彈不得,只有揮手叫嚎的份兒
,四野充塞著慘厲的呼喊。又過一會,叫聲逐漸沉寂,大泥淖把萬余
鐵甲軍吞得干干淨淨。人馬、刀槍、鐵甲,竟無半點痕跡,只有几百
面旗幟散在泥淖之上。
霍青桐高聲傳令:“大隊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回部各隊
奉令,向西疾馳。
路上陳家洛與木卓倫互道別來情況。木卓倫心下不安,兩個女兒
同是自己至寶至愛,偏偏兩人都愛上了這漢人。依回教規矩,男人可
娶四個妻子,但陳家洛并非清真教徒,聽說漢人只娶一妻,第二個女
人就不算正式妻子了,這事不知如何了結,心想:“把清兵殺敗了再
說。青兒聰明伶俐,喀絲麗心地純良,姊妹兩人又要好,總有法子。
”
大隊傍晚趕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騎兵氣急敗壞的趕來報告:“
清兵向我軍猛扑,青旗二隊隊長陣亡,黑旗二隊隊長重傷,兩隊兄弟
傷亡很重。”霍青桐道:“叫青旗二隊副隊長督戰,不許退卻一步。
”那騎兵下去傳令。
木卓倫道:“咱們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轉頭對親
兵道:“全軍就地休息,不許舉火,不許出聲,大家吃干糧。”命令
下傳,一萬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遠遠傳來黑水河水聲濺濺,清兵
與回兵殺聲震天。
一名騎兵急速奔來,報道:“青旗二隊副隊長又陣亡,弟兄們抵
擋不住啦!”霍青桐道:“青旗三隊隊長,你這隊上去增援,那邊隊
伍歸你指揮。”那隊長長刀一舉,大聲答應,領隊去了。
章進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去□殺,好嗎?”霍青桐道:“
各位剛才辛苦啦,再休息一會吧。”章進見她指揮大軍,威風凜凜,
不敢再說。
青旗三隊上去不久,喊聲大作,自是雙方戰斗慘烈。又過好一會
,霍青桐見戰士精力已復。叫道:“青旗各隊在東邊沙丘后面埋伏,
白旗隊、哈薩克、蒙古各隊在西邊埋伏。”長劍一揮,說道:“大伙
兒上去!”
眾人在親兵擁護下向前馳去,越向前奔,殺聲越響。馳到近處,
金鐵交鳴之聲鏗然大作。只見回人戰士奮力守住黑水河支流上的几座
木橋,鑲黃旗清兵前仆后繼,拚死沖前奪橋。霍青桐叫道:“退后!
”守橋的戰士向兩旁一撤,數千名鐵甲軍蜂擁過橋。霍青桐見清兵過
來了一半,叫道:“拉去木條!”數百名回人早已牽了馬匹藏在河岸
之下,橋上的木梁事先都已拆松,用粗索縛在馬上,一聲令下,松□
鞭馬,百余匹馬奮蹄向前。只聽得喀喇喇數聲大響,木梁拉去,木橋
登時折斷,橋上數百名鐵甲軍墮入河中。清兵登時分為兩截,隔河相
望,相救不得。
霍青桐令旗一揮,埋伏著的隊伍掩殺上來。清兵訓練有素,雖在
混亂之中,仍聽參領、佐領指揮,集合在一起,排成陣勢。回人沖到
清兵陣前數百步處,突然停步。霍青桐又是令旗一招。只聽得轟隆、
轟隆,巨響連珠不絕,震耳欲聾,黑煙□漫,清兵腳下到處炸藥爆發
,只炸得血肉橫飛,隊伍登時大亂,對面亂箭射來,無處可逃,紛紛
墮河。清兵身上鐵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時沉底,余下來的潰不成軍
,不多時盡數被回人大軍殲滅。白雪皚皚的河岸上到處是尸體兵戈,
旌旗衣甲。對岸清兵嚇得心膽俱裂,向葉爾羌城中退去。霍青桐道:
“渡河追擊!”戰士架起木橋,大軍向葉爾羌城沖去。
葉爾羌城中居民早已撤離一空。霍阿伊見正白旗清兵攻到,依著
妹子事先囑咐,稍加抵抗,便率隊退出。不久鑲黃旗清兵從黑水河潰
退下來,與城中大軍會合。喘息甫定,主帥兆惠也率領百余殘兵趕到
。兆惠見鑲黃旗精兵又遭大敗,驚怒交集,忽然部下稟報,數百名官
兵喝了水井的水中毒而死。兆惠派一隊兵到城外取水,剛想休息,只
見滿天通紅,城中到處火光燭天。親兵連珠價急報,四城起火。原來
回疆盛產石油,許多地方掘地見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處民房中貯藏
石油,少數伏兵一點燃,登時把全城燒成一只大火爐。
兆惠在親兵擁衛下冒火突煙,奪路逃命。城內清兵自相踐踏。親
兵在兵卒叢中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奔到西門,對面大隊鐵甲軍
涌來,報說城門已被回人堵住,沖不出去。兆惠轉而向東。這時火勢
更烈,鐵甲一被火炙,熱不可當,眾清兵紛紛卸去鐵甲,亂奔亂竄。
葉爾羌城內人馬雜沓,喊聲震天。
混亂中一小隊人馬奔來,大叫:“大將軍在哪里?”兆惠的親兵
叫道:“在這里。”當先一人如風趕到,正是和爾大,對兆惠道:“
東門敵兵少,咱們向東沖。”兆惠雖在危急之中,仍然鎮靜,率領將
士向東門突圍。回人萬箭射來,清兵沒了鐵甲,死傷累累,數次沖不
出去。城中火勢更烈,清兵已被燒死了數千名,焦臭令人欲嘔,滿城
盡是哭喊之聲。
正危急間,張召重手持長劍,率領一隊清兵馳到,內外夾擊,把
兆惠救了出去。
霍青桐等在高地望見。木卓倫連叫:“可惜!可惜!”霍青桐道
:“青旗四隊隊長,你率本隊去增援,堵死東門。”那隊長領隊去了
。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龍無首,四門都被回人重兵堵住,東逃
西竄,最后盡皆燒死在這座大熔爐之中。
霍青桐道:“燒狼煙!”親兵點燃了早就准備好的大堆狼糞,黑
煙巨柱沖天而起。原來狼糞之煙最濃,大漠上數十里外均可望見。周
綺問徐天宏道:“燒這個干么呀?”徐天宏道:“那是與遠處的人通
消息。”果然過不多時,西面二十多里外也是一道黑煙升起。徐天宏
道:“在那邊更西的人見了這道煙,也會點燃狼糞。這樣一處傳一處
,片刻之間就可把信號傳到數百里外。”周綺點頭道:“這法子真好
。”
回人連打三個大勝仗,殲滅清兵精兵三萬余人。成千成萬戰士互
相擁抱,在葉爾羌城外高歌舞蹈。
霍青桐傳集各隊隊長,說道:“各隊人馬到預定地點駐扎,晚上
每個人要燒十堆火,各堆火頭距離越遠越好。”
清兵正紅旗精兵一萬余人在都統德鄂率領之下,向西猛追回人黑
旗第三隊。黑旗隊坐騎都是特選的駿馬,直馳入大漠之中。德鄂奉了
兆惠之命,務必追到回兵,一鼓殲滅,是以銜尾疾追。兩軍人馬煙塵
滾滾,蹄聲如雷,奔出數十里地。忽然斜刺里沖出數千頭牛羊來。清
兵大喜,紛紛捕殺,飽餐了一頓,追勢稍緩。
黑旗三隊不久就與白旗一隊會合,繼續奔逃,始終不與清兵接仗
。到了傍晚,遙見東邊狼煙升起,白旗一隊隊長叫道:“翠羽黃衫已
打了勝仗,咱們轉向東方!”眾戰士精神大振,勒□回馬。清兵見回
人忽然回頭,很是奇怪,上前沖殺,那知回人遠遠兜了過去。德鄂叫
道:“你們逃到天邊,我們追到天邊。”
兩隊回兵連夜奔逃,清兵正紅旗鐵甲軍緊追不舍。都統德鄂一心
要立大功,沿途馬匹不斷倒斃,他下令死了坐騎的軍士步行隨后,其
余騎兵繼續急追。馳到半夜,几騎軍士奔來報稱:“大將軍在右前方
。”德鄂忙向右迎上,見兆惠率領著三千多名殘兵敗卒,狼狽不堪。
兆惠見正紅旗精兵開到,精神一振,心想:“敵兵大勝之后,今
晚必定不備,我軍出其不意進攻,當可轉敗為勝。”于是下令向黑水
河旁挺進。行了二三十里,前哨報知回人大軍在前扎營。兆惠與德鄂
、張召重、和爾大等登高一望,不由得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但見漫山遍野布滿了火堆,放眼望去,無窮無盡,隱隱只聽得人
喧馬嘶,不知有多少回兵。兆惠默然不語。和爾大道:“原來回人有
十多萬兵隱藏在這里,咱們以寡敵眾,怪不得……怪不得受了……一
些小小挫折。”他們怎知這是霍青桐虛張聲勢,她命每名回兵燒十堆
火,遠遠望來,自是聲勢驚人。
兆惠下令道:“各隊趕速上馬,向南撤退,不許發出一點聲息。
”命令傳了下去,眾兵將不及吃飯,立即上馬。和爾大道:“據向導
說,這里向南要經過英奇盤山腳下,大雪之后,山路甚是難行。”兆
惠道:“敵兵聲勢如此浩大,你瞧到處都是他們的隊伍。富德將軍有
一支兵越戈壁而來,咱們只有向東南去和他會師。”和爾大道:“大
將軍用兵確然神妙。”兆惠哼了一聲,大敗之后再聽這些諂諛之言,
臉皮再厚,可也不易安然領受。
大軍南行,道路愈來愈險,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盤山,黑
夜中星月無光,只有山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誰發
出一點聲息,馬上砍了。”清兵大都來自遼東,知道山上積雪甚厚,
一發聲音震動積雪,便會釀成雪崩巨災。眾人小心翼翼,下馬輕步而
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漸明,清兵一日一夜戰斗奔馳
,個個臉無人色。
忽然前面發喊,報稱有回人來攻,德鄂親率精兵上前迎敵。只見
數百名回人從山坡上俯沖而下,將到臨近,突然下馬,每人拔出一柄
匕首,插入馬臀。馬匹負痛,向清兵陣里狂沖過來。道路本狹,登時
擠成一團,人馬紛紛落河。回人從捷徑向山上攀登,投下無數巨石,
登時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軍后退,卻聽后隊喊聲大作,原來后路
也被截斷了。
德鄂親冒矢石,向前猛沖,只見英奇盤山頂上新月大纛迎風飄揚
,大纛下站著十多人在指揮督戰。兆惠下令:“向前猛沖,不顧死傷
。”一隊鐵甲軍開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擋箭,一半人抬起路上的大石
、馬匹、尸首、傷兵、盡數投入河中,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氣猛的沖
去。前面數十名回人擋住。道路狹窄,清兵雖多,難以一涌而上,后
面部隊卻繼續推上來,一時間路口擠滿了人馬。
擋路的回人突然散開,身后露出數十門土炮來,清兵嚇得魂飛天
外,發一聲喊,轉身便逃。土炮放處,鐵片鐵釘直往陣中轟來。總算
那土炮只能放得一次,再放又要填塞炸藥鐵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
退開。這數十炮轟死了二百多名清兵,又把他們去路截斷。
兆惠又急又怒,忽聽得悉悉之聲,頸中一涼,一小團雪塊掉入衣
領,抬頭望時,只見山峰上雪塊緩緩滾落。和爾大叫道:“大將軍,
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轉馬頭,向后疾奔。眾親兵亂砍亂打,
把兵卒向河中亂推,搶奪道路。只聽雪崩聲愈來愈響,積雪挾著沙石
,從天而降,猶如天崩地裂一般,轟轟之聲,震耳欲聾。
和爾大與張召重左右衛護兆惠,奔出了三里多遠。回頭只見路上
積雪十多丈,數千精兵全被埋在雪下,連都統德鄂也未逃出。向前眺
望,一般的是積雪滿途,行走不得。兆惠身處絕境,四萬多精兵在一
日兩夜之間全軍覆沒,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張召重道:“大將軍,咱們從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提氣
往山上竄去。和爾大施展輕功,手執單刀在后保護。霍青桐在遠處山
頭望見,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攔。”數十名蒙古兵在小隊長率
領下飛奔而來,跑到臨近,見爬上來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
,摩拳擦掌,只待活捉。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敗之余,還不免
被擒受辱。
張召重一言不發,提勁疾上。他一手挽了兆惠,在這冰雪凍得滑
溜異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飛。和爾大雖然空手,拚了命還是追趕不上
。張召重爬上山頂,一提之下,將兆惠甩起。數十名蒙古兵同時扑到
。張召重把兆惠挾在腋下,“一鶴沖天”,從人圈中縱出。蒙古兵扑
了個空,互相撞得頭腫鼻歪,回身來追,兩人早沖下山去了。和爾大
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住,兩人滾倒在地。其余蒙古兵搶上前來,將他
橫拖倒曳,拉到霍青桐面前。
這時各隊隊長紛紛上來報捷。這一役正紅旗清兵全軍覆沒,逃脫
性命的除兆惠與張召重外,不過身手特別矯捷而運氣又好的數十人而
已。
霍青桐等回到營帳,回人戰士將俘虜陸續解來。這時回人已攻破
清兵大營,糧草兵戈,繳獲無數。俘虜中忽倫四兄弟也在其內。回人
戰士報稱,攻進大營時發現他們被縛著放在篷帳之中。陳家洛詢問原
委,忽倫大虎說:“兆大將軍怪我們幫你,要殺我們四人的頭,說等
打了勝仗再殺。”陳家洛向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遼東
,仍做獵戶去了。 這時哨探又有急報,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
南而來。霍青桐一躍而起,帶了十隊回兵上前迎敵。行了數十里,果
見前面塵頭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兩隊青旗回兵乘著戰勝余威,向
前猛沖。原來這是兆惠副手富德帶來的援兵,途中與兆惠及張召重相
遇,得知清兵大軍覆沒,忙收集殘兵,向東撤退,哪知終于被霍青桐
攔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馬乏,人數又少,怎擋得住回人大軍乘銳
沖擊。
兆惠不敢再戰,下令車輛馬匹圍成一個圓圈,清兵弓箭手在圈內
固守。回兵几次沖鋒,沖不進去。霍青桐道:“他們負隅死守,強攻
損失必重。現今我眾彼寡,不如圍困。“木卓倫道:“正該如此。”
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萬余人一齊動手,在清兵弩箭不及之處,四周
掘起長壕深溝,要將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餓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
伊又帶領了回人援兵數千到達,在長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盤山腳大破清兵,再加圍困,達四月之久,史
稱“黑水營之圍”。 文泰來站在高處,遠遠望見兆惠身旁一人指
指點點,正是張召重,心中大怒,從回人手中接過弓箭。徐天宏道:
“這奸賊原來在此,只怕太遠,射他不到。”文泰來施展神力,拍的
一聲,一張鐵胎弓登時拉斷,當下拿過兩張弓來,并在一起,一箭扣
雙弦,將兩張鐵胎弓都拉滿了,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張召重面
門飛去。張召重一驚:“相距這么遠,怎會有箭射來?”身子一側,
那箭噗的一聲,插入他身邊一名親兵胸膛之中。
衛春華道:“四哥,咱們沖進去捉這奸賊。”徐天宏道:“不行
!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將令。”文泰來、衛春華等點頭稱是。眾人
望著張召重,恨聲不絕,說道:“終有一日要拿住這奸賊碎尸萬段。
”
只聽得軍中奏起哀樂,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將陣亡的將士放入
坑內,面向西方,然后埋葬。陳家洛等很是奇怪,詢問身旁的戰士。
那人道:“我們是伊斯蘭教徒,死了魂歸天國,肉體直立,面向西方
聖地麥加。”群雄聽了嗟嘆不已。
埋葬已畢,木卓倫率領回人全軍大禱,感謝真神佑護,打了這樣
一場大勝仗。祈禱完畢,全軍歡聲雷動,各隊隊長紛到霍青桐面前舉
刀致敬。
衛春華道:“這一仗把清兵殺得心碎膽裂,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惡
氣。”徐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們結了盟,怎么卻不撤軍?難
道他這是故意的,要把滿清精兵在大漠中滅掉?”文泰來道:“我才
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會打這大勝仗?他派張召重
來,用意顯然不善。”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測不透。
大家又都贊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魚同道:“孫子曰:‘我專為一
,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想不到回部一位年
輕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孫子兵法。”周綺睜大了一雙圓眼,道:“你
胡說八道!她打仗打得這樣好,你還說她是孫子兵法?我說是爺爺兵
法,老祖宗兵法!”眾人都大笑不已。
說話之間,只見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顯得又是關切,又是擔心。
眾人循著他目光轉頭望去,見她臉色蒼白,瞪著火光呆呆出神。駱冰
走近前去,想逗她說話。霍青桐站起來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
口鮮血。駱冰嚇了一跳,忙搶上扶住,問道:“青妹妹,怎樣?”霍
青桐不語,努力調勻氣息,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來。香香公主、
木卓倫、霍阿伊、陳家洛、周綺等都奔過來慰問。香香公主急得連叫
:“姊姊,別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帳中,展開氈毯讓她躺下。
木卓倫心中痛惜,知道女兒指揮這一仗殫智竭力,親身沖鋒陷陣
,加之自己和部將都對她懷疑,她自然要滿懷氣苦,而最令她難受的
,只怕是陳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嘆了口氣
,走出帳來。
他各處巡視,只聽得四營都在夸獎霍青桐神機妙算。走到一處,
見數百名戰士圍著一位阿訇,聽他講話。那阿訇道:“穆聖遷居到麥
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來攻。敵人有戰士九百五十人,戰馬一百匹,
駱駝七百頭,個個武裝齊全。穆聖部下只有戰士三百十三人,戰馬兩
隊,駱駝七八十頭,甲六副。敵人強過三倍,但穆聖終于擊敗了敵人
。”一名少年叫道:“咱們這次也是以少勝多。”阿訇道:“不錯,
霍青桐姑娘依循穆聖遺教,領著咱們打勝仗,愿真主保佑她。可蘭經
第三章中說:‘在交戰的兩軍之中,這一軍是為主道而戰的,那一軍
是不信道的,眼見那一軍有自己的兩倍。阿拉卻用他的佑護,扶助他
所喜愛的人。’”眾戰士歡聲雷動,齊聲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黃衫
,她領著咱們打勝仗。”
木卓倫想著女兒,一夜沒好睡。次日一早,天還沒亮,便到霍青
桐帳中探視,揭開帳門見帳中無人,嚇了一跳,忙問帳外衛士。那衛
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出去了。”木卓倫道:“到哪里去
?”衛士道:“不知道。這封信她要我交給族長。”木卓倫搶過信來
,見信上寥寥寫著數字:“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緊包圍,清兵指
日就殲。女兒青上。”木卓倫呆了半晌,問道:“她向哪里去的?”
那衛士向東方一指。
木卓倫躍上馬背,向前直追,趕了半個時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數
十里沒一個人影,怕她已轉了方向,只得回來。走到半路,香香公主
、陳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訊迎來。眾人十分憂急,都知霍青桐病勢不
輕,單身出走,甚是凶險。
回到大帳,木卓倫派出四小隊人往東南西北追尋。傍晚時分,三
小隊都廢然而返,派到東面的那小隊卻帶來了一個身穿黑衫的漢人少
年。
余魚同一呆,原來那人正是穿男裝的李沅芷,忙迎上去,道:“
你怎么來了?”李沅芷又是高興、又是難受,道:“我來找你啊,剛
好遇上他們。”一指那小隊回兵道:“他們就把我帶來啦。咦,你怎
么不穿袈裟啦?”余魚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
,眼圈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香香公主見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對陳家洛道:“姊姊到底為
甚么啊?怎么辦呢?”陳家洛道:“我這就去找她,無論如何要勸她
回來。”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陳家洛道:“好,你跟你
爹說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倫說,要與陳家洛同去找尋姊姊。木卓
倫心亂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為了他們而走,這兩人同去,只怕使她
更增煩惱,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頓足道:“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
也管不得許多了。”香香公主睜大了一雙眼睛望著父親,見他眼中全
是紅絲,知他憂急,輕輕拉著他手。
李沅芷對別人全不理會,不斷詢問余魚同別來情形。陳家洛對香
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來啦,他定能勸她轉來。”香香公主喜
道:“真的么!姊姊怎么從來不跟我說。啊,姊姊壞死啦。”走到李
沅芷面前,細細打量。木卓倫聽了一愕,也過來看。
李沅芷與木卓倫曾見過面,忙作揖見禮,見到香香公主如此驚世
絕俗的美貌,怔住了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微笑著對陳家洛道:“你
對這位大哥說,我們很是高興,請他和我們同去找姊姊。”陳家洛這
才和李沅芷行禮□見,說道:“李大哥怎么也來啦?別來可好?”李
沅芷紅了臉,只是格格的笑,望著余魚同,下巴微揚,示意要他說明
。余魚同道:“總舵主,她是我陸師叔的徒弟。”陳家洛道:“我知
道,我們見過几次。”余魚同笑道:“她是我師妹。”陳家洛驚問:
“怎么?”余魚同道:“她出來愛穿男裝。”
陳家洛細看李沅芷,見她眉淡口小,嬌媚俊俏,哪里有絲毫男子
模樣?曾和她數次見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于懷,從來不愿對她
多看,這一下登時呆住,腦中空蕩蕩的甚么也不能想,霎等時之間又
是千思萬慮,一齊涌到:“原來這人是女子?我對霍青桐姑娘可全想
岔了。她曾要我去問陸老前輩,我總覺尷尬,問不出口。她這次出走
,豈不是為了我?她妹子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卻教我何以自處?”
眾人見他突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覺奇怪。
駱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見了她對余
魚同的神態,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是,風沙萬
里的跟到,她對余魚同的心意自是不問可知,心想余魚同對自己一片
痴心,現今有這樣一位美貌姑娘真誠見愛,大可解他過去一切無謂苦
惱,只是見他神情落寞,并無欣慰之意,實在不妥,須得盡力設法撮
合這段姻緣才是。李沅芷問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緊事對
她說。”駱冰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哪里,我們正在找她。”李
沅芷道:“她獨個兒走的么?”駱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還有病
呢。”李沅芷急道:“她朝哪個方向走的?”駱冰道:“本來是向東
北走的,后來有沒轉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連連頓足,說道:“
糟啦,糟啦!”
眾人見她十分焦急,忙問原因。李沅芷道:“關東三魔要找翠羽
黃衫報仇,你們是知道的了。這三人一路上給我作弄了個夠。他們正
跟在我后面。現下霍青桐姊姊向東北去,只怕剛好撞上。”
原來李沅芷在孟津寶相寺中見余魚同出家做了和尚,悲從中來,
掩面痛哭。余魚同竟然硬起心腸,寫了一封信留給陳家洛等人,對她
不理不睬,飄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場,收淚追出時,余魚同已不知
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內,在各處寺院和客店探尋。
哪知意中人沒尋著,卻又見到了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三人。
他們從寶相寺出來,在一家僻靜客店休息。李沅芷偷聽他們談話
,知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黃衫報仇。她惱恨三人欺逼余魚同,于是去買
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煎成濃濃一大碗汁水,盛在酒瓶里,混入
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們上街閑逛,進房去將巴豆汁倒入桌上的
大茶壺里。
關東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雖覺有點異味,也只道茶葉粗
劣,不以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來,這個去了茅房回來,那
個又去。三人川流不息,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瀉仍未止歇,
三人精疲力盡,委頓不堪,本來要上路的,卻也走不動了。滕一雷把
酒店老板找來大罵,說店里東西不干淨,吃壞了肚子。客店老板見三
人凶得厲害,只得連連陪笑,請了醫生來診脈。那醫生怎想得到他們
遇上暗算,只道是受了風寒,開了一張驅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
錢出來抓藥,叫店小二生了炭爐煎熬。
李沅芷從客店后門溜進去偷看,見三魔走馬燈般的上茅房,心下
大樂,又見店伙煎藥,乘他走開時,揭開藥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
內。
滕一雷等吃了藥,滿擬轉好,那知腹瀉更是厲害。李沅芷一不做
二不休,半夜里跳進藥材鋪,在几十只抽OE□里每味藥抓了一撮,不
管它是熟地大黃、當歸貝母,還是毛莨狼毒、紅花黃芹,一古腦兒的
都去放入了藥罐。次日店伙生起了炭爐再煎,濃濃的三碗藥端了上去
。關東三魔一口喝下,數十味藥在肚子里胡鬧起來,那還了得,登時
把生龍活虎般的三條大漢折騰得不成樣子。好在他們武功精湛,身子
強壯,三條性命才剩下了一條半,每人各送半條。陳家洛騎了白馬向
西急趕之時,怎想得到關東三魔還在孟津城中大瀉肚子。
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蹺,只當是錯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謀財害命,
于是囑咐兩人不再喝藥,過了一日,果然好些。顧金標拿起鋼叉,要
出去殺盡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說道:“老二,且慢。再養一
日。等力氣長了再干,說不定店里有好手,眼下□殺起來怕要吃虧。
”顧金標這才忍住氣。
到得傍晚,店伙送進一封信來,信封上寫著:“關東三魔收啟。
”滕一雷一驚,忙問:“誰送來的?”店伙道:“一個泥腿小□送來
的,說是交給店里鬧肚子的三位爺們。”滕一雷打開一看,只氣得暴
跳如雷。顧金標與哈合台接過來,見紙上寫道:“翠羽黃衫,女中英
豪,豈能怕你,三個草包。略施小懲,巴豆吃飽。如不速返,決不輕
饒。”字體娟秀,滕一雷看得出確是女子手筆。顧金標把字條扯得粉
碎,說道:“我們正要去找她,這賤人竟在這里,那再好不過。”三
人不敢再在這客店居住,當即搬到另一處,將養了兩日,這才復原。
在孟津四處尋訪,卻哪里有翠羽黃衫的蹤跡?
這時李沅芷已在黃河幫中查知衛春華趕到、紅花會眾人已邀了余
魚同齊赴回部。她心上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會三魔,便即跟著西去
。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歸回部,便向西追蹤,在甘肅境
內又撞見了李沅芷。滕一雷見她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細
看時,她早已躲過。
次晨關東三魔用過早飯,正要上道,忽然外面進來了十多人,有
的肩挑,有的扛抬,都說滕爺要的東西送來了。滕一雷見送來的是大
批雞鴨蔬菜、雞蛋鴨蛋,還有殺翻了的一頭牛與一口豬,喝問:“這
些東西干甚么?”抬豬捉雞的人道:“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們送
來的。”店伙道:“就是這位客官姓滕。”送物之人紛紛放下物事,
伸手要錢。顧金標怒道:“誰要這許多東西來著?”
正吵嚷間,忽然外面一陣喧嘩,抬進了三口棺材來,還有一名仵
作,帶了紙筋石灰等收殮尸體之物,問道:“過世的人在哪里?”掌
柜的出來,大罵:“你見了鬼啦,抬棺材來干么?”仵作道:“店里
不是死了人嗎?”掌柜劈面一記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說道:“這里
不是明明死了三個人?一個姓滕,一個姓顧,還有一個蒙古人姓哈。
”顧金標怒火上沖,搶上去一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滿口鮮血,
還帶出了三枚大牙。忽然鼓樂吹打,奏起喪樂,一個小□捧了一副挽
聯進來。
滕一雷雖然滿懷怒氣,卻已知是敵人搗鬼,展開挽聯,見上聯寫
道:“草包三只歸陰世”,下聯是“關東六魔聚黃泉”,上聯小字寫
道:“一雷、金標、合台三兄千古”,下聯寫道:“盟弟焦文期、閻
世魁、閻世章敬挽”,一塊橫額題著四字:“攜手九原”。字跡便是
先前寫信女子的手筆。
哈合台把挽聯扯得粉碎,抓住那小□胸口,喝問:“誰叫你送來
的?”那小□顫聲道:“是……是一位公子爺,給了我一百文錢,說
有三個朋友死……死在這里,要我送來。”哈合台知他是受人之愚,
把他一摔,那小□仰天直摜出去,放聲大哭。滕一雷再問送物、送棺
材、奏樂的各人,都說是一位公子爺差他們來的。
滕一雷抄起銅人,說道:“快追!”三人闖出店去,四下搜索,
哪里有甚么公子爺的蹤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住那丫頭把她
細細剮了。”他們仍道是霍青桐搗鬼,怒不可遏,拚命趕路。這天到
了涼州,在客店歇下,到得半夜,后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來察看。
滕一雷見燒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怔之下,猛然醒悟,說道:“老二
、老四,快回房。”趕回房內,果然三個包裹已經不見,炕上卻放著
三串燒給死人的紙錢。
滕一雷躍上屋頂,不見人影。顧金標拍案大罵:“有種的就光明
正大見個輸贏,這般偷雞摸狗,算他媽的甚么好漢?”滕一雷道:“
這一來,明天房飯錢也付不出啦!”顧金標怒道:“得快想法兒除了
這賤貨,否則給她纏個沒了沒完。”滕一雷道:“不錯,老二、老四
,你們想怎么辦?”
這三人武藝雖好,頭腦卻不靈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條計策,
那就是晚上睡覺大家不脫衣服,輪流守夜,一見敵蹤,立即跳出去□
殺。滕一雷明知這辦法并不高明,可是三個臭皮匠無論如何變不成一
個諸葛亮,也只索罷了。哈合台道:“房飯錢怎么辦?現下出去弄點
呢,還是明兒一早撤腿就跑?”顧金標道:“反正以后還得用,我出
去拿些吧。”
他飛身上屋,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樓房,跳了進去,
心想不論偷搶,弄到几百兩銀子好走路。見一間房里有燈光透出,伏
身察看,忽然身后拍喇喇一聲響亮,一疊瓦片拋在地下跌得粉碎,有
人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啊!”叫聲嬌嫩,卻是女音。顧金標嚇
了一跳,但自恃武藝高強,并不理會,跳進房去,只見几個佣仆正在
賭錢,桌上放了几百文銅錢,見他進來,嚇得齊聲大叫。
顧金標暗叫:“晦氣!”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
十多人持刀拿棍趕來,忙破窗而出,躍上屋頂,只聽得颼的一聲,腦
后生風,他回手一叉,把擲來的一塊石子砸飛,一縱身間,已搶到投
擲石子之處,人剛扑到,迎面一劍刺來。微光下見那人身穿黑衣,身
手矯健,顧金標連日受氣,始終找不到敵人,這時那里再肯放過,刷
刷刷三叉,盡往敵人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見顧金標出叉迅捷
,拆了數招,虛晃一劍,回身就走。顧金標持叉趕去,見那人回手一
揚,一陣細小暗器嗤嗤之聲,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過苦頭,知
道金針厲害,當即一個筋斗翻下屋頂。下面眾人吆喝擁上,顧金標鋼
叉揮動,眾人刀棍紛紛脫手。他再上屋頂追尋時,敵人早已不知去向
。
顧金標回歸客店,氣憤憤的說了經過。哈合台連連嘆氣,道:“
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兩個人總截得住他。”滕一雷道:“還說甚么
?這就走吧,別等天明付不出房飯錢,面子上太也過不去。”剛結束
定當,忽然有人拍門,三人相望了一眼,各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開
門,進來的卻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燭台,說道:“小店本錢微薄
,請客官們結了房飯錢再走。”原來他在夢中給人推醒,告訴他這三
人沒錢付賬,就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
忙來拍門,果見滕一雷等要走。
顧金標發了橫,說道:“老子沒錢使啦。柜上先借一百兩銀子再
說!”鋼叉當□□一抖,迫著掌柜的去拿銀子。掌柜苦著臉轉身出去
,忽然外面喊聲大作,一群人大叫:“別讓飛賊跑了!”三魔從大門
中望出去,只見店外燈籠火把齊明,人聲喧嘩,總有百十來人,一疊
聲的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滕一雷銅人一擺,叫道:“上屋
!”顧金標扭斷了柜台上的鎖,抓了一把碎銀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
而去。
關東三魔心想掌柜半夜里來要賬,這許多人來捕拿,一定也是霍
青桐搗的鬼。顧金標和李沅芷當面交過手,見他是個漢人少年,不是
回族女子,只道敵人另有幫手,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輪流守夜。
口中污言穢語,自不知罵了多少臟話。
這天快到嘉峪關,滕一雷道:“此去是敵人的地界,可要加意小
心。”后半夜是哈合台輪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聽屋子后面兩塊小
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問路”探聽動靜,忙悄悄推開窗子,
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敵人。等了好一陣,始終不見有人跳下房來,前面
顧金標卻大叫起來。哈合台一驚:“糟啦,又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忙奔回去,只見滕顧兩人手中拿了燭台,逃出房外,十分狼狽。哈合
台拿燭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驚,只見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
蛇與癩蝦蟆,到處亂蹦亂跳,窗口有兩個竹簍,顯是敵人用來裝青蛇
、蝦蟆的。滕一雷罵道:“也真難為這臭丫頭,捉了這許多丑家伙來
。”
他們又怎知道,李沅芷因余魚同對她無情,心中萬分氣苦,這事
用強不行,軟求也不行,滿腔怨怒,無處出氣,一路上盡想出諸般刁
鑽古怪的門道來和他們為難。這些青蛇與蝦蟆是她花了錢叫頑童捉的
。雖是兒戲胡鬧,卻也令三魔頭痛萬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所以受
到這種種困擾,竟是因那丑臉秀才不肯愛這位提督小姐而致。
几次三番的一鬧,關東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盡往古廟農家借
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功與他們相差太遠,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招惹,
希奇古怪的惡作劇卻仍是層出不窮。她一個嬌滴滴的姑娘萬里獨行,
黃沙侵體,相思磨心,若不拿三魔來出氣泄憤,只怕途中早就病倒了
。就這樣,四人前前后后的來到回疆。
眾人聽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說來,又是好笑,又是吃驚,都為霍青
桐擔心。陳家洛道:“事不宜遲,我馬上尋她去。”徐天宏道:“關
東三魔不可輕敵,得多去几人。總舵主兩位先去。李姑娘和他們最熟
,第二撥接應,唔,一個人去太危險,請十四弟同去。我們夫妻第三
撥接應。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在這里守著張召重。”陳家洛道:“好
!”駱冰把白馬牽過來讓他乘坐。香香公主騎了紅馬奔來,道:“走
吧!”兩人并轡而去。
不久余魚同與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綺兩撥,先后離了大營,向東
北方追去。
當日午后,文泰來等正和木卓倫在帳中閑話,回兵來報,和爾大
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戰士都被人殺了。
木卓倫吃一驚,和文泰來等同去察看,見三名回兵中劍而死,另
一名胸口插著一柄匕首,柄上縛著一張白紙,上寫:“張召重拜上紅
花會眾位英雄”十二字。文泰來一股怒氣從心中直冒上來,將字條揉
成一團,力透掌心。衛春華要討來看,文泰來攤開手掌,字條已成片
片碎紙,隨風如蝴蝶般飄出帳外。木卓倫心下驚佩:“上次與他們無
塵道長交了手,只道天下英雄盡于此矣,哪知這位文四爺卻也如此了
得。”文泰來對木卓倫道:“木老英雄,你在這里圍困清兵,我們去
追張召重那奸賊。”木卓倫點頭稱是。文泰來率領衛春華、章進、駱
冰、心硯四人,在大漠中辨認馬蹄足跡,連夜追蹤。
霍青桐大勝之后,心中反覺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那天晚上在帳中
思潮起伏,聽帳外回人彈著東不拉,唱著纏綿的情歌,更增惆悵,想
起父親對自己懷疑,意中人又愛上自己妹子,妹子是己所深愛,決不
愿和她爭奪情郎,柔腸百轉之下,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給父親,帶了
兵刃和師父所賜的兩頭巨鷹,上馬向東北而行,心想:“還是去跟著
師父,隨二老在大漠中四處飄泊。這個身子,就在茫茫黃沙中埋葬了
吧。”
她病勢不輕,仗著從小練武,根基堅實,勉強支撐。在大漠中行
了十多日,離天山雙鷹所居的玉旺昆還有四五日路程,已是疲累不堪
,當晚見一個沙丘旁生著些干枯了的鐵草,便讓坐騎咬嚼,張開了小
帳篷過夜。
睡到半夜,忽聽遠處有馬蹄之聲,三乘馬從東而來,走到沙丘之
旁,坐騎去吃干草,不肯走了,三人便下馬休息。他們隔著沙丘沒瞧
見霍青桐的帳篷,三人說起話來。霍青桐聽他們說的是漢語,當時迷
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聽一人罵道:“這翠羽黃衫害得咱們好苦!”
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傾聽,又聽另一人怒罵:“這賊婆娘,老子
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剝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顧。”原來這
三人就是關東三魔,他們追入大漠,聽說回人在西與清軍交兵,便向
西趕來。三人不敢向回人問路,在沙漠中兜了個大圈子,比李沅芷落
后了十多日,這晚說也湊巧,只因雙方坐騎都要吃草,竟和霍青桐只
隔一個小小沙丘。
當日陳家洛趕來報信,連日軍務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開,因此
關東三魔尋仇之事沒機會提及。陳家洛眼見她在大軍環衛之中,區區
三魔,又何足懼?也不急于述說。霍青桐聽這三人竟是沖著自己而來
,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殘兵敗將,再聽下去,卻又不對。
只聽一人道:“閻六弟這樣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個娘們能害死
他,這婆娘定是使用詭計。”另一人道:“那還用說?所以我說老二
老四,這次可千萬別莽撞。這里回人成千成萬,咱們只能暗算,決不
能跟她明斗。”霍青桐這才恍然,原來是關東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
漠上一望數十里,自己又在病中,無論如何躲不開,只有見機行事,
用計脫身。又聽一人道:“皮囊里的水越來越少啦,此去也不知還要
再走几日才找得到水,打明兒起大家再要少喝。”說著便在沙丘旁睡
倒。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兒領他們去見師父。”
次日清晨,關東三魔睜開眼,見了霍青桐的小帳篷,略感訝異。
霍青桐這時已脫去黃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來,把長劍衣服等包在
包中,空手走出帳來。滕一雷見她一個單身女子,說道:“姑娘,你
有水嗎?分一點給我們。”說著拿出一錠銀子。霍青桐搖搖頭,示意
不懂他的漢語。哈合台用蒙古話說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
山北路蒙回雜處,她也會蒙古話,當下用蒙語答道:“我的水不能分
,翠羽黃衫派我送一封要緊的信,現今趕去回報,坐騎喝少了水跑不
快。”一面說,一面收拾帳篷上馬。
哈合台搶上前去,拉住她坐騎轡頭,問道:“翠羽黃衫在哪里?
”霍青桐道:“你們問她干么?”哈合台道:“我們是她朋友,有要
緊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當面扯謊!翠羽黃衫在玉旺昆,你
們卻向西南去,別騙人啦!”一抖□繩要走。哈合台拉住轡頭不放,
說道:“我們不識路,你帶我們走吧!”對滕顧二人道:“她是到那
賊婆娘那里去的。”
關東三魔見她一臉病容,委頓不堪,說話時不住喘氣,眼看隨時
就會倒斃,沒半分像是身有武功,自是毫不懷疑,欺她不懂漢語,一
路大聲商量,決定將到玉旺昆時先把她殺了,然后去找翠羽黃衫。顧
金標見她雖然容色憔悴,但風致楚楚,秀麗無倫,不覺起了色心。
霍青桐見他不住用眼瞟來,色迷迷的不懷好意,心想他們雖然不
認得自己,但到玉旺昆尚有四五天路程,這數日中跟這三個魔頭同行
同宿,太過危險,于是撕下身上一塊花布,縛在一頭巨鷹腳上,拿出
一塊羊肉來喂鷹吃了,把鷹往空中一丟,那鷹振翼飛入空際。滕一雷
起了疑心,問道:“你干甚么?”霍青桐搖搖頭。哈合台用蒙古話詢
問。
霍青桐道:“從這里去,今后七八天的路程都沒水泉。你們水帶
得這么少,怎么夠喝?把鷹放了,讓它們自己去找水喝。”說著又把
另一頭鷹放了。哈合台道:“兩頭鷹又喝得了多少水?”霍青桐道:
“渴起上來,一點水也能救命。再過几天你們便知道啦。”她怕他們
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說得長些。哈合台喃喃咒罵:“在我們蒙古,
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連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
晚間在沙漠上過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見顧金標的眼光不住溜來,
暗暗吃驚,走進小帳篷后,拔劍在手,斜倚在帳門口,不敢就睡,等
到二更時分,果然聽到有腳步聲輕輕走近。她心中劇跳,額頭冷汗直
冒,心想:“數萬清兵都滅了,可別在這三人手中遭到報應。”忽覺
身上一寒,一陣冷風從帳外吹進,原來帳門的布帶已被顧金標扭斷,
走進帳來。
他怕霍青桐叫喊起來,給老大、老四聽到不雅,上來就想按住她
嘴,哪知卻按了個空,毯子中竟沒有人,再伸手到一旁去摸,脖子上
一涼,一件鋒利的兵刃抵住了項頸。霍青桐用漢語低聲道:“你動一
動,我就刺!”顧金標空有一身武藝,要害給人制住,哪敢動彈?霍
青桐道:“伏在地下!”顧金標依言伏下。霍青桐劍尖抵住他的背心
,坐在地上。兩人僵持不動。霍青桐心想:“如殺了這壞蛋,那兩人
不肯甘休,只好挨到師父來救再說。”
等了一個更次,滕一雷半夜醒來,發覺顧金標不見了,跳了起來
,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應,說在這里。”顧
金標無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這里啊!”滕一雷笑罵:“這風
流的賊脾氣總是不改,你倒會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帳外不住催促,才
放顧金標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們是來報仇,可不是來胡鬧
。”顧金標恨得牙痒痒地,有苦不敢說,如把這件倒霉事說出來,那
可是終身之羞,決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到得地頭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顧金標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折,闖進帳篷,心想就
算這女子會武,三招兩式,還不手到擒來,火光下見她縮在帳篷角里
,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覺腳上一緊,暗叫不好,待要反躍出帳,
雙腳已被地下繩圈套住。他彎腰想去奪繩,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
不穩,仰天跌倒,只聽她低聲喝道:“別動!”長劍劍尖已點在小腹
之上。
霍青桐心想:“像昨晚那樣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但又
不能只斃他一人,必須三賊一齊廢了!”低聲道:“叫你那老大進來
!”顧金標慣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聲。霍青桐手上加勁,劍尖
透進衣里,划破了一層皮。顧金標知道小腹中劍最為受罪,好是好不
了,可是一時又不得便死,不敢再強,低聲道:“他不肯來的。”霍
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了你再說!”手上又略加勁。顧金標只得
叫道:“老大,你來,快來啊!”霍青桐道:“你笑!”顧金標皺著
眉頭,哈哈的干笑几聲。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顧金標肚里咒
罵:“你奶奶雄,還快活得出?”可是劍尖已經嵌在肉里,只得放大
聲音勉強一陣傻笑,中夜聽來,直如梟鳴。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給吵醒。滕一雷罵道:“老二別快活啦,養點
氣力吧。”霍青桐見他不來,低聲道:“叫老四來!”顧金標又叫了
几聲。哈合台雖做盜賊生涯,卻不欺辱婦孺,對顧金標的行徑本已十
分不滿,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說他,這時只裝沒聽見。
霍青桐暗暗切齒:“我如脫此難,不把這三個奸賊殺了,難解今
日之羞。”右手持劍,左手把繩子在顧金標身上繞來繞去,縛了個結
實,這才放心,但倚在帳邊,不敢睡著。
挨到天明,見顧金標居然橫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揮馬鞭將他沒
頭沒腦的抽了一頓,劍尖對准他心口,喝道:“哼一聲就宰了你!”
顧金標滿臉是血,只得苦撐。霍青桐心想:“這事雖已鬧穿,但如殺
了他,大禍馬上臨頭,不如讓他多活一時,預計師父今日下午就可來
迎。”解去他身上繩索,推他出帳。
滕一雷見他臉上血痕斑斑,大起疑心,說道:“老二,這婆娘是
甚么路數?可別著了人家道兒。”顧金標心想,這女子雖在病中,仍
有勁力將自己拉倒,她身上帶劍,會說漢語,決非尋常回人姑娘,對
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們擒住她。”兩人慢慢向她走近。
霍青桐見兩人舉止有異,突然奔向馬旁,長劍疾伸,刺穿了顧金
標與哈合台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著一劍,把滕一雷馬背上最大的水
囊割下,搶在手中,一躍上馬。滕一雷等三人一呆,見兩皮袋水流了
一地,登時被黃沙吸干。在大漠之中,這兩袋水可比兩袋珠寶更加珍
貴。三人又氣又急,各挺兵刃上來□拚。
霍青桐伏在馬背上不住咳嗽,叫道:“你們過來我又是一劍!”
劍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關東三魔果然停步不動。霍青桐咳了一陣,
說道:“我好意領你們去見翠羽黃衫,你們卻來欺侮我。這里到有水
的地方還有六天路程,你們不放過我,我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
中干死。”關東三魔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暗罵她這一招果然毒辣。
滕一雷心想:“暫且答應,等挨過了大沙漠再擺布她。”便道:“咱
們不難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們在前面走!”于是三男
在前,一女在后,在大漠上行進。
走到中午,烈日當空,四個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覺眼前金星
直冒,腦中一陣陣發暈,心想:“難道今日我畢命于此?”只聽哈合
台道:“喂,給點水喝!”他轉過身來,手中拿著一只瓦碗。霍青桐
打起精神,說道:“把碗放在地下。”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
青桐又道:“你們退開一百步。”顧金標有些遲疑。霍青桐道:“不
退開就不給水。”顧金標喃喃咒罵。三人終于退開。霍青桐躍馬上前
,拔去革囊上塞子,在瓦碗里注了大半碗水,催馬走開。三人奔上來
,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個人上馬又行,過了兩個多時辰,道旁忽然出現一叢青草。滕
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驚,苦思對
策,但頭痛欲裂,難以思索,正焦急間,突然長空一聲鷹唳,黑影閃
動,一頭巨鷹直扑下來。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鷹斂翼停在她肩
頭,見鷹腿上縛著一塊黑布,知道師父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
是一陣發黑。滕一雷心知必有古怪,手一揚,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來
,滿擬打落她手中長劍,再來搶奪水囊。霍青桐揮劍擊去袖箭,一提
馬□,向前飛馳。關東三魔大聲吆喝,隨后追來。馳出七八里,霍青
桐手腳酸軟,再也支持不住,被馬一顛,跌了下來。
三魔大喜,催馬過來。霍青桐掙扎著想爬起上馬,只是手腳酸軟
,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帶子往巨鷹頭頸中一纏,將鷹向
上丟出,口中一聲呼哨。原來天山雙鷹性喜養鷹,把巨鷹從小捉來訓
練,以為行獵傳訊之用,他們夫婦所以得了這個名號,也與愛鷹有關
。霍青桐這頭鷹是她師父訓練好了的,一聽呼哨,就帶著水囊,振翅
向天山雙鷹飛去。
滕一雷見水囊被鷹帶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轉馬頭,向鷹疾追。
顧金標和哈合台均想:“這丫頭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緊!”也縱
馬狂奔。顧金標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鷹射去,只聽皮鞭□啪
一聲響,手腕上一疼,小叉射出去的准頭偏了,打在旁邊,卻是哈合
台用馬鞭打了他一下。顧金標怒道:“干么?”哈合台道:“這一叉
要是打中了水囊,還有命嗎?”顧金標一想不錯,俯身馬鞍,向前急
奔。他是遼東馬賊,騎朮最精,轉眼間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裝
著大半袋水,份量不輕,那鷹帶了后飛行不快,與三人始終是不即不
離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馳下馬力漸疲,眼見再也追不上了,突然間
那鷹如長空墮石,俯沖下去,前面塵頭起處,兩騎馬疾馳而來。那鷹
打了兩個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頭。
關東三魔催馬上前,見兩人一個是禿頭的紅臉老頭,另一個是滿
頭白發的老婦。那老頭厲聲喝道:“霍青桐呢?”三人一楞不答。那
老頭解下巨鷹頸上水囊,將鷹往空中一拋,大聲呼哨,那鷹一聲唳鳴
,往來路飛去。兩個老人不再理睬三魔,跟在巨鷹之后追去。滕一雷
知道他們隨著巨鷹去救那回女,自恃武藝高強,也不把兩個老人放在
心上,而且水囊已被他們拿去,非奪回不可,手一擺,三人隨后趕來
。
那兩個老人正是天山雙鷹,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見那鷹直扑下去
,霍青桐躺臥在地。關明梅飛身下馬搶近,霍青桐投身入懷哭了出來
。關明梅見愛徒落得這副樣子,十分駭異,忙問:“誰欺侮你啦?”
這時關東三魔也已趕到,霍青桐向三人一指,暈了過去。關明梅厲聲
喝道:“老頭子還不動手?”左手抱著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
慢慢倒水到她口里。
陳正德聽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敵,兜轉馬頭,向三魔沖去,
奔到臨近,長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手腕翻轉,摔打擋
開。陳正德手腕上麻辣辣的一陣疼痛,心中一楞:“這點子手下好快
,勁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轉馬頭,凌空躍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
左手擋開,右手反抓對方胸口。陳正德猛喝一聲,揮掌劈去,擊在他
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一震,坐身不穩,跌下馬來。滕一雷與顧金標
大驚,雙雙來救。哈合台下馬時翻了個筋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
抽在手中,扑上前來。
陳正德左掌在顧金標面前虛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頭往外一擰。
顧金標只覺虎口發麻,但他身手也極矯健,左手兩柄小叉隨著飛出。
陳正德一低頭,獵叉已被他奪了回去,心想:“哪里跑出來這三個野
種,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兒要吃虧。”
斗覺腦后風生,獨足銅人橫掃而來。陳正德轉身搶攻,一矮身,
雙掌直取滕一雷下盤。關東大魔銅人回轉,向他“玉枕穴”點到。陳
正德一驚,咦了一聲,跳開兩步,說道:“你這家伙會打穴。”滕一
雷道:“不錯!”銅人晃動,又點向他肩頭“云門穴”。這銅人只有
獨足,手卻有一對,雙手過頂合攏,正是一把厲害的閉穴撅。這銅人
極為沉重,除點穴外又能橫掃直砸,比鋼鞭鐵錘尤為威猛。陳正德想
武林中的打穴器械,不論判官筆、閉穴撅,還是點穴鋼環,總是輕巧
靈便,取其使用迅捷,認穴准確,他居然能以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
勁敵,當下提起全副精神,點打劈擊,空手與三人拚斗。
關明梅見霍青桐悠悠醒轉,這才放心,回頭一望,卻見丈夫已處
于劣勢。陳正德長劍放在馬背上不及取出,他躍起時那馬受驚,奔出
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勝,不肯過去取劍,以空手斗這三名江湖好手
,漸漸不敵。
關明梅長劍出手,加入戰團,一招“朔風狂嘯”,向滕一雷后心
刺去,滕一雷回過銅人一擋,關明梅不等劍招使老,早已變招,刷刷
刷三劍,快如電閃。滕一雷沒到過西北,不知“三分劍朮”的招數,
心中驚疑,暗想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地劍法如此凌厲,只得守緊門
戶,靜以待變。關明梅連刺八劍,一劍快似一劍,那是“三分劍朮”
中的絕招,稱為“穆王八駿飲瑤池”,但見滕一雷雖然手忙腳亂,還
是奮力擋住,也暗贊他了得。
陳正德這邊勁敵一去,立占上風,雙掌飛舞,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倏地矮身,抓起顧金標射落在地的兩柄小叉,兵器在手,更是如虎
添翼,使開蛾眉刺招朮,欺身直進,和哈合台快如閃電般拆了七八招
,嗤的一聲,哈合台左臂中叉,划破了一條口子。
顧金標見情勢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陳正德大驚,撇下哈合台
,搶來攔阻。人未趕到,小叉已經脫手,筆直向他后心飛來。顧金標
左手一伸,想接住小叉,哪知自己這件兵刃一到敵人手中已大不相同
,飛來的勁道大極,雖然拿到了叉尾,卻沒能抓住,忙屈膝一蹲,小
叉颼的一聲,從頭頂飛過,站起身來時,陳正德已經趕到。哈合台忙
奔過來相助,以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那邊滕一雷自顧不暇,難以
相救。
霍青桐坐在地下,見師父師公逐漸得手,甚是喜慰。五人兵刃撞
擊,愈打愈烈。忽然遠處傳來長聲嚎叫,聲音甚是慘厲,叫聲中充滿
著恐懼、飢餓和凶惡殘忍之意,似是百獸齊吼,久久不息。霍青桐一
躍而起,驚呼:“師父,你聽!”雙鷹劇斗正酣,聽到這嚎叫之聲,
不約而同的跳開數步,側耳靜聽。關東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腳亂,迭遇
凶險,忽然一松,只顧喘氣,不敢上前追殺。
只聽叫聲漸響,同時遠處一片黑云著地涌來,中間夾著隱隱郁雷
之聲。天山雙鷹臉色大變,陳正德飛縱而出,牽過馬匹。關明梅把霍
青桐抱起,躍上馬背。陳正德拔起身子,站在馬背之上,叫道:“你
上來瞧瞧,哪里可以躲避。”關明梅把霍青桐在馬上放好,跳到了陳
正德的馬上。陳正德雙手高舉過頂,關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縱身站
在他手掌之中。
關東三魔見敵人已然勝定,突然住手不戰,在馬背上疊起羅漢來
,不禁面面相覷,愕然不解。顧金標罵道:“兩個老家伙使妖法?”
滕一雷見二老驚慌焦急,并非假裝,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測不出,只
得凝神戒備。
關明梅極目四下□望,叫道:“北面好像有兩株大樹!”陳正德
急道:“不管是不是,快去!”關明梅躍到霍青桐馬上。二老一提馬
□,也不再理會三魔,向北疾馳。
哈合台見他們匆忙中沒帶走水囊,俯身拾起。這時呼嚎之聲愈響
,聽來驚心動魄。顧金標突然叫道:“是狼群……”說這話時已臉如
死灰。三人急躍上馬,追隨雙鷹而去。
跑了一陣,只聽得身后虎嘯狼嗥,奔騰之聲大作,回頭望時,煙
塵中只見無數虎豹、野駱駝、黃羊、野馬疾奔逃命,后面灰扑扑的一
片,不知有几千几萬頭餓狼追趕而來。
萬獸之前卻有一人乘馬疾馳,那馬神駿之極,奔在虎豹之前數十
丈處,似乎帶路一般。晃眼之間,那乘馬已從身旁掠過。三魔見騎者
一身灰衣,塵沙飛濺,灰衣几已成為黃衣,那人似是個老者,面目卻
看不清楚。那人回頭叫道:“尋死嗎?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騎見到
這許多野獸追來,聲勢凶猛已極,嚇得腳都軟了,膝蓋一彎,把他拋
在地下。
滕一雷急躍站起,十几頭虎豹已從身旁奔過。群獸逃命要緊,哪
里還顧得傷人。滕一雷暗叫:“我命休矣!”張口狂呼。顧哈兩人聽
見叫聲,忙回馬來救,只見迎面餓狼如潮水般涌到。滕一雷手揮銅人
護身,明知無用,但臨死還要掙扎,霎時間一頭巨狼露出雪白利齒,
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馬蹄聲響,那灰衣老者縱馬過來,左手一伸,已
拉住他后領,把他肥大的身軀提了起來,向哈合台馬上擲去。滕一雷
使出輕功,一個筋斗,坐在哈合台身后。三人兜轉馬頭,疾馳逃命。
天山雙鷹帶著霍青桐狂奔,他們久處大漠,知道這狼群最是凶惡
不過,不論多厲害的猛獸,遇上了無一幸免。再跑一陣,前面果然是
兩株大樹,雙鷹暗叫:“慚愧!這次總算不致填于餓狼之腹了。”馳
到臨近,陳正德一躍上樹,關明梅把霍青桐遞上,陳正德接住,扶她
坐上高處的樹枝。就這么一耽擱,狼嗥聲又近了些。關明梅提起馬鞭
,在兩匹馬身上猛抽几下,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顧不得你們了
!”兩馬急奔而去。
三人剛在樹上坐穩,狼群已然迫近,當先一人卻是那灰衣老者。
關明梅大驚失色,叫道:“是他!”陳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
”側目斜視,見妻子一臉惶急,不禁心頭有氣,說道:“要是我遇險
,只怕你還沒這么著急。”關明梅怒道:“這當口還吃醋?快救人!
”右手攀住樹枝,身子挂下。陳正德哼了一聲,右手拉住她的左手,
兩人蕩了起來。待那灰衣老者坐騎馳到,陳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攔腰
把他抱住,提了起來。
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臨空,坐騎卻筆直向前竄了出去,腳底下
全是虎豹、黃羊之屬。他一個筋斗翻到樹上站住,見是天山雙鷹,不
由得滿臉怒色。陳正德道:“怎么?袁兄也怕狼么?”那老者怒道:
“誰要你多事?”關明梅道:“喂,你也別太古怪,咱當家的救你,
總沒救錯。”陳正德聽妻子幫他,洋洋得意。那老者冷笑道“救我?
你們壞了我的大事啦!”陳正德笑道:“你給餓狼嚇胡涂了,快息一
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某豈怕這群畜生!”
這灰衣老者就是陳家洛的師父天池怪俠袁士霄。他幼時與關明梅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互生情愫,只是他性子古怪,兩人因小事爭執
,一言不合,袁士霄竟遠走漠北,十多年沒回來,音訊全無。關明梅
只道他永遠不歸,后來就嫁給了陳正德。不料婚后不久,袁士霄忽然
回鄉。兩人黯然神傷,不在話下。陳正德十分不快,几次去尋袁士霄
晦氣,但武功不及,若不是袁士霄看在關明梅面上相讓,他已吃大虧
,一怒之下,便攜妻遠走回部。哪知袁士霄舊情難忘,也移居天山,
雖然素不造訪,但覺得與意中人相隔不遠,心中較安,也是一番痴情
之意。陳正德見他跟來,自然恚怒異常。關明梅為避嫌疑,盡量不與
舊日情侶見面,陳正德卻總是不免多心,加之關明梅心中郁悶,脾氣
更加急躁,夫妻數十年來不斷齟齬。三人現今都已白發蒼蒼,然而于
這段糾纏不清的情緣,仍是無日不耿耿于懷。
陳正德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一向占我上風,今后
對我感不感恩?關明梅卻聽袁士霄說壞了他的大事,不解其意,問道
:“怎地壞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這群畜生近來越生越多,實
是沙漠中一個大害。好几個回人聚居的部落,給狼群連人帶畜,吃了
個精光。我布置了一個機關,引狼群去自投死路,哪知卻要他來多事
?”
陳正德知他所說是實,訕訕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見關明梅神色
歉然,安慰她道:“陳大哥和你也是好意,我謝謝你們就是。”陳正
德道:“你怎生布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救人要緊!”一躍下
樹,墮入狼群。
這時關東三魔已被狼群趕上,三人背靠背的奮戰,兩匹坐騎早已
給狼群撕成碎片。三人雖用兵刃打死了十多頭狼,但群狼不斷猛扑。
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處傷,眼見難支,袁士霄突然飛墮,雙掌起處
,兩頭餓狼天靈蓋已被擊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樹上拋去,叫道:“接
著!”陳正德一把抓住。袁士霄如法炮制,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擲了上
去,跟著兩掌打死兩頭餓狼,抓住死狼項頸,猛揮開路,沖到樹下躍
上。關東三魔死里逃生,見他殺狼易于搏兔,手法之快,勁力之重,
生平從所未見,等他上樹,不住稱謝。
數百頭餓狼繞著大樹打轉爬搔,仰頭叫嗥。遠處數十頭虎豹已被
狼群追上圍住,搏斗吼叫之聲,充塞空際。群獸騰挪奔躍,撕打咬嚙
,慘烈異常。轉瞬之間,虎豹都被狼群嚼碎,吃得干干淨淨。樹巔各
人都是江湖豪客,但這般可怖的場面也是首次看見,無不心驚。
陳正德接到關東三魔時,隨手在樹上一放,這時圓睜怪眼,瞪著
三人。霍青桐道:“師公,這三個不是好人!”陳正德道:“好,拿
他們喂狼!”雙掌一錯,就要上前,但見樹下群狼嚼食虎豹駝羊的慘
狀,又有點不忍,就這么一遲疑,滕一雷叫道:“這邊來!”向旁邊
一株樹上躍了過去,顧、哈兩人也跟著縱去。
關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兒,怎樣?”她要看霍青桐的主意,是
不是要趕盡殺絕。霍青桐心腸一軟,說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的
煩惱,長嘆一聲,流下淚來。她隨即定神,朗聲向三魔道:“我便是
翠羽黃衫霍青桐,你們要找我報仇,怎不過來?”滕一雷等三人聽說
她便是霍青桐,又驚又悔,又是憤怒,卻又怎敢過來?
狼群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樹下盤旋叫嗥了一陣,又追逐其余野
獸去了。
關明梅命霍青桐參見天池怪俠。袁士霄見她一臉病容,從衣囊中
拿出兩粒朱紅色的藥丸,說道:“給你吧,這是雪參丸。”天山雙鷹
素知雪參丸之名,乃是用珍奇藥材配制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功。關
明梅道:“快謝!”
霍青桐待要施禮,袁士霄已一躍下樹,疾奔而去,有如一條灰線
,不一刻在滾滾黃塵中變成了一個黑點。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4 PM
第十六回: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
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
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道:“
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陳正德冷冷的道:“就
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難道說你寧愿青兒多受苦楚
?”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
算身上沒病,也想吃他給的藥。”關明梅怒火上沖,正要反唇相譏,
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
而去。陳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后再睡了一覺,精神便
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她床邊詢問,干么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
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
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
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隱瞞,哭道:“他……他和我妹子
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伙兒都疑我有私心。”關明梅跳了起
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甚么陳總舵主?”霍青桐點點
頭。關明梅怒道:“這人喜新棄舊,你妹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
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
這筆賬!”說著沖出房去。陳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
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
”陳正德道:“好!”夫妻倆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著內衣,心頭
一急,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遠了。她知這兩人
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洛一人決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
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的道:“青兒這
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他卻將青兒置
于腦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陳正德道:“青兒的
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
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甚么?”這時也已看清
,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著,你瞧
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
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
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么?”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
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甚么事情?”忽然眼前
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
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
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
,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
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
一起找去。”四人并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
,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甚么。兩人一起來,多半是存心把她氣死
。”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
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后圍坐閑談。香香公
主從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
風,女的如芍藥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嘆息:“這般的人才,心
朮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有危
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
很好,人又聰明,几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
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
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后,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
“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香
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游戲好嗎?”陳正德向
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
甚么游戲?”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
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
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
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后,誰把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
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几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神情甚
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
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
,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
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
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
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
”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陳
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陳正
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
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
的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
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
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次腔,販馬記!”用
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里哭
……”不住用眼瞟著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
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
理發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醋吵嘴,那也是因愛而起,
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
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涌入了眼眶。關
明梅見自己只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
過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相視一
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台
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
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几十年
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
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
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
男裝,何嘗不笨?”轉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
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參半,不由得嘆了口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甚么好唱的了。關明梅道:“
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
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
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發理了一理
。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
,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
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并無子女,老夫
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
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
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輕
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
道:“媽,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別餓壞了它。”關明梅一怔,道
:“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
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
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
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等他睡了再下
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關明梅很是躊躇,
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
道:“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
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著
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著不知
什么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干了。”
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于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
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星移斗轉,寒氣加甚,
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里,陳正德輕輕撫摸她
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感奇怪
。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甚么?”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
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
是用劍尖划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
識漢字,問道:“畫的甚么?”陳家洛不愿令她擔心,道:“他們說
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
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群來啦
,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群
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
后面。群狼飢餓已久,見了人畜,舍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
不見蹤影,還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了
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后
將近百里,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
,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群又已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
囊干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
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于支持不住,倒
斃于地,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
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
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
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且在這里守著,讓
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采了些枯枝放在牆
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
不敢逼近。陳家洛道:“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沖。”香香公主道
:“你說能沖出去么?”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為了安慰她,
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
,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
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
,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
再見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
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會扑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
微小,走近身去,拉著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甚么也不怕。
我倆死了之后,在天國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
她摟在懷里,心想:“我可不信有甚么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
地獄里。”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欄干上。她想著
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
那花開得更加嬌艷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是神色哀傷,
嘆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
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
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后。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
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
避過,又再扑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沖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
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
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
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
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竄去,滾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
。好在樹木就在身后,相距不過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
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
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
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群狼見火圈
中有人躍出,猛扑上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
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
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圈在他身邊,作勢欲扑,每次沖近,
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
拿珠索一縛。就在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扑上,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
斃命,但劍上有鉤,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來,余狼連聲咆哮。他急忙
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來擲出。群狼扑上去搶奪咬嚼。他乘機提起那
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扑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
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抬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
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
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頗為鎮靜,冷冷的望著他,正是死
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
從狼群中逃出來,想是瞧見這里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
子。”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
,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
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斗的那個武官,后來在沙坑中又
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陳家洛劍盾擋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后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后,出來追
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爾大為狼群所咬,他仗
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
,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
,拚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著一口內息苦撐,一松勁后再也支持不住
,暈了過去。
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
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乳。張召
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這
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
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
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
轉頭一望,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
到她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境,
這□武功卓絕,待他力氣復原,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兩人合力,
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
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干羊肉給他,替
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几處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
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
,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
道:“不錯,咱倆現在一斗,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
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稍復,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
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沒有話說。如能脫卻危難,
須當先發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后數十年的功
名富貴是拿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
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
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
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許多惡狼趕開。”陳家洛也
知這法子無濟于事,但想聊勝于無,不妨寄指望于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
主低聲道:“這人很壞,我睡著時,你得加意留心著他。”香香公主
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
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耳欲聾,三人驚跳起來。只見
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月亮,齊聲狂嗥,聲調淒厲,
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
豺狼數萬年世代相傳的習性,直至后來馴伏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
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陳家洛
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突然遠處又
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越多了。”
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后跟著數百頭狼
。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里避開,這邊的餓狼已
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馬上三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道:“
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沖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
條血路,把三騎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
,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
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驚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扑在那女子身上。
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見她玉容慘淡,雙目
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
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扑上奪去長劍,登時擒住。關東三魔擒
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台說,當場把她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
。顧金標卻心存歹念,說要擒回遼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
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過。當下一同回馬啟程東歸。走
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
見一道黑煙,只道必有人家,徑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
狼煙。
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一抖,喝道:“別走
近來,你要干么?”
霍青桐全身虛弱,在狼群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轉,斗
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
喜。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道:“
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甚么人?為甚么擒住我的朋友
?”滕一雷搶上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
“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里先行謝過。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
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了一驚
,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
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
了得。”當下說了自己三人姓名。
陳家洛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又遇上這
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說道:“咱
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方?”這句話把
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台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
陳家洛道:“咱們合力御狼,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
眼人人都填于餓狼之腹。”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
家洛又道:“因此請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伙共籌退狼之策。
”顧金標道:“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么咱們七人之
中,輪到你第一個去喂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
你去喂狼!”陳家洛道:“我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
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鬧個兩敗俱傷,
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
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搖頭。
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
官劍朮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
著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
,只怕不是對手。”他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
下放?鬧起來我可無法幫你。”
顧金標過不了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
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的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
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人就單打獨斗,一決勝敗
。”陳家洛實不愿這時在狼群之中自相殘殺,微微沉吟,尚未答話,
張召重已搶著道:“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
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盡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閑事。否則的
話,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花會手里,此仇
豈可不報?”最后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的,意思說我是為了公
憤,并非出于私欲,你們可不能袖手不理。
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主焦慮萬
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我今日為她們死了
,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為難,傷了她們手足之情。”慨
然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
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倒也不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拚得
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們拚個你死我
活吧。”三魔聽他語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
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誰勝
。”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
。哈合台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
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
異言。”
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
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里。陳家洛心想:他使獵
虎叉,一定擅于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
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斗,那
就是拚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
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慕的。
至于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
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
著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
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
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拚斗,總是不妙。
陳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
,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
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輸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的走入
狼群,誰還能活著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
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
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著
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
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
“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
陳家洛抱拳道:“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群圍伺,就
算一條狼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舍
了自己一條性命,如能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
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眾兄弟了,把劍盾珠索往地下一擲
,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
顧金標拿著虎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
狼群,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成,激他道:“怎么?顧朋友
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青桐卻
每句話都聽在耳里,見陳家洛甘愿為她舍命,心中感動異常,叫道:
“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傷。”她平素真情深藏
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只聽得當□一聲,
一柄獵虎叉擲在地下。
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狂暴,脾
氣一發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給豺狼咬掉半個
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吧!”
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顧金標向火圈外走去。
霍青桐嚇得又要暈去,叫道:“別……別去……”香香公主卻睜著一
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兩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著。”兩人停步轉身
。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有把短劍。”陳家洛笑道:“對
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別傷心!你見
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出話,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
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家洛低頭俯耳過
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折子!”陳家洛一怔,隨即恍然,轉頭
對張召重道:“張大哥,剛才我忘了解下短劍,請你公証人再瞧一瞧
。”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一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
也留下吧。”
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用力擲在地下,把辮
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
,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后心被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
。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武,大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
台再無別人,果然聽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臉?”顧金標
一摔之后,頭腦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群中沖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
群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出,紛紛扑上。顧金標
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凶險,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見兩頭
惡狼從左右同時扑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
,右手搶住它的尾巴,提了起來。武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
,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
之間,四面八方都是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板
凳,攔架擊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
的人著實不少,以備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了這
套武朮,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狼,靈機一動,便將之當
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了開來。狼身長短與
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風,群狼一時倒扑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東一晃,西一轉
,四下亂跑。這本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獅子峰上,
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鐵膽庄與周仲英比武,也
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
變幻。初時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餓狼紛紛涌來,四下擠得水泄不通
,教他再無發足奔跑的余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
取出火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
弱,群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扑,終究不
敢扑上,只在喉頭發出嗚咽咆哮之聲。
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沖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說
道:“姊姊,他干甚么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為了救咱們姊妹,
寧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道:“
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她處之泰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
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心情激蕩,也不用思索,可見對他的
痴愛,已自然而然成為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
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群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陳家洛取
出火折,惡狼嚇得后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會燒完,也只不
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著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著一頭巨狼舞
得風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門”,舉起巨狼向外
猛碰,跟迎面扑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兩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
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群狼見血
,更加蜂擁而來,扑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
爛,最后只剩他左手一個狼頭,右手連著尾巴的一個狼臀。這么一來
,情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扭頭便咬,若非縮手得快
,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扑了上來。
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
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豪杰要不要臉?”哈合台登
時楞住,再看狼群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
陳家洛見火折子快要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下不住移
動,奔向灌木。就這么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扑到。他矮身從兩狼
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
狼打得腦漿迸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
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群狼,一有空隙,立即
又攀折樹枝,增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布置了一個小小火圈,
將餓狼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卻已難于支
持,他想仿效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著火折,只得揮拳與餓狼的
利爪銳齒相斗,手上腳上接連被咬。
哈合台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出她身
上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他了!”軟鞭
揮動,疾沖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層層的涌來,腿上登時被
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法前進。滕一雷大叫:“老四
,回來。”哈合台倒躍回來,取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沖出,但相
距太遠,眼見顧金標就要被群狼扑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
“陳當家的,你贏啦,我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
二。”
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站在當地,心想:“為
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樹枝,向顧金標
擲去,叫道:“接著!”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鮮血,眼見樹枝投來,
縱身躍起,在空中接住,揮了個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數萬年來相傳
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退開。顧金標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
走來。陳家洛又擲過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陳家洛道:“快撿柴。”當下兩人各用枝條縛了一捆樹枝,負在
背上,手中拿了點燃的樹枝,揮動著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讓
出一條路來。
兩人越走越近,陳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張開了雙
臂,迎他回來。陳家洛臉露微笑,正要縱入,霍青桐叫道:“慢著,
讓他先進來。”陳家洛登時醒悟,放下柴束,住足回頭,讓顧金標先
進火圈。他想雙方曾有約言,誰先進火圈誰輸,雖然自己救了他性命
,但只怕這類無義小人臨時又有反覆。
顧金標滿眼紅絲,拋下背上枯柴,舉起火枝往陳家洛面上一晃,
乘他斜身閃避,舉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將他推進火圈。陳家洛側身閃
避,這一掌從衣服上擦過。顧金標右手又是一揮,一根火枝對准了他
臉上擲去。
陳家洛頭一低,那火枝直飛進火圈之中。顧金標沖面一拳,他八
十一路長拳講究的是勢勁鋒銳,出手快捷,一拳方發,次拳跟上。陳
家洛見他只一轉眼間便以怨報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脈門,左
手一招“金針渡劫”,直刺他面門,那是“百花錯拳”中一招以指當
劍之法。顧金標從未見過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腳踏
在一頭餓狼身上。那狼痛得大叫,張口便咬,陳家洛一招得勢,不容
他再有緩手之機,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錯拳”中最厲害招數。滕一
雷、哈合台站在火圈邊觀戰,見了他這路拳法,都感心驚。陳家洛左
手雙指疾向對方太陽穴點去,顧金標伸臂擋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
然后退,哪知他竟然不理會,飛起左腳,顧金標胯上早著,一個踉蹌
,右拳已被抓住。陳家洛運勁一拖,乘著敵人向后一掙之勢,突然間
改拖為送,顧金標又是一個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敵勁,哪里還站立
得定,登時仰跌。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環伺的群狼立時涌上,哪里
還有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驚叫起來。
顧金標危急中一個“鯉魚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揮落,把
一頭向上扑來的餓狼打落,借勢在空中一個筋斗,頭上腳下的順落下
來。陳家洛左足一點,從他身側斜飛而過,右手連揮,已分別點中他
左腿膝彎和右腿股上穴道。顧金標雙腳著地時哪里還站立得住,暗叫
:“完蛋!”雙手在地上一撐,又想翻起,群狼已從四面八方扑到。
陳家洛搶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揮了一圈。顧金標凶悍
已極,下半身雖然動彈不得,大喝一聲,雙拳齊發,猛力向陳家洛胸
口打到,要和他拚個同歸于盡。陳家洛罵了一聲:“惡強盜!”左指
其快如風,又在他“中府”、“璇璣”兩穴上一點。顧金標雙拳打到
半途,手臂突然癱瘓,軟軟垂下。陳家洛把他身子又揮了一圈,逼開
扑上來的餓狼,便欲向遠處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別殺他!”陳家洛登時醒悟:“即使殺了此人,
還是彼眾我寡,且與滕哈二人結了死仇,不如暫時饒他,賣一個好,
那么自己與張召重爭斗之時,他們或許可以兩不相助。”手臂回縮,
轉了個方向,將他拋入火圈,這才縱身躍回。
哈合台接住顧金標,陳家洛再行著地。這次性命的賭賽,終于是
陳家洛贏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敘話,霍青桐忽叫:“留神后面
!”只覺腦后風生,疾忙低頭矮身,兩頭餓狼從頭頂竄過。原來兩狼
眼見到口的美食又進火圈,飢餓難當之下,鼓起勇氣,跳了進來。一
頭餓狼徑向香香公主扑去,陳家洛搶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負
痛,回頭狂嗥,同時另一頭狼也扑了過來。陳家洛反掌斬去,那狼偏
頭避讓,一掌斬在頸里,在地下打了個滾,扑上來又咬。霍青桐掉轉
短劍劍頭,柄前尖后,向陳家洛擲去,叫道:“接著!”陳家洛伸手
一抄,攬住劍柄,挺劍向左邊巨狼刺去。這狼身軀巨大,竟然十分的
靈便狡猾,閃避騰挪,陳家洛連刺兩劍都被它躲了開去。這時火圈外
又有三頭狼跟蹤躍入,一頭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頭頸摜出圈外,
另一頭被張召重一劍斬為兩段,第三頭卻在與滕一雷纏斗。哈合台把
顧金標帶回來的樹枝加旺了火頭,群狼才不繼續進來。
這邊陳家洛挺劍向左虛刺,惡狼哪知他是虛招,向右閃避,短劍
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惡狼這時萬萬躲避不開,也是情急智生
,突張巨口,咬住了劍鋒。陳家洛用力向前一送,那狼舌頭雖被划破
,但知這是生死關頭,仍是忍痛咬緊。陳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
松,身子被提了起來,兩行利齒卻在劍鋒上猶如生了根一般。陳家洛
心中焦躁,身子一側,飛腿踢中了另一條扑上來的惡狼后臀,那狼汪
汪大叫,飛出火圈。他奮力一掙,隨著左手一掌,打在巨狼雙目之間
。那狼向后一仰,他手中頓覺一松,短劍終于拔出。眾人只覺寒光一
閃,短劍劍鋒上紫光四射。
陳家洛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頭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還是咬著
一段劍刃。眾人都感奇怪,短劍明明在陳家洛手里,又未斷折,狼口
中的劍刃又從何而來?
陳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劍刃向后一拉,豈知那狼雖
死,牙齒仍如鐵鉗般牢牢咬住劍刃。他右手用短劍在狼顎上一划,狼
臉筋骨應手而斷,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詫異,舉起短劍看時,臉
上突覺寒氣侵膚,不覺毛骨悚然,劍鋒發出瑩瑩紫光,已非霍青桐所
贈之劍,但劍柄仍然一模一樣。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劍
刃,這才發覺劍刃中空,宛如劍鞘,把短劍插入劍鞘,全然密合。原
來這短劍共有兩個劍鞘,第二層劍鞘開有刃口,劍尖又十分鋒銳,見
者自然以為便是劍刃,豈知劍內另有一柄砍金斷玉、鋒銳無匹的寶劍
。霍青桐贈送短劍之時,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蘊藏著一個極大秘密,
一向無人參透得出。今日若非機緣巧合,巨狼死命咬住,兩下用力拉
扯,才拔出了第二層劍鞘,否則有誰想得到這柄鋒利的短劍之中,竟
是劍內有劍?
這時滕一雷已將火圈中最后一頭狼打死,先解開顧金標被點的穴
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條狼腿,在火上燒烤。霍青桐叫道:“快拿開
,你們不要性命嗎?”滕一雷愕然道:“甚么?”霍青桐道:“這些
餓狼聞到烤肉香氣,哪里還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錯,忙把狼腿
從火上拿開。顧金標坐著喘息了一會,裹縛了身上六七處給惡狼咬傷
的大創口,至于較小的創口,一時也無暇理會,只覺飢餓難當,拿起
狼腿,鮮血淋漓的吃了起來。
香香公主將短劍拿在手里把玩,贊嘆第二層劍鞘固然設想聰明,
而且手工精巧已極,絲毫不露破綻。她向劍鞘里一張,見里面有一粒
白色的東西,搖了几搖,卻倒不出來。她取過一根細樹枝,在鞘里輕
輕一撥,一顆白色的小丸滾了出來。陳家洛和霍青桐見了都感奇怪,
聚首細看,見是一顆蠟丸。陳家洛問霍青桐道:“打開來瞧瞧,好不
好?”霍青桐點點頭。他手指微一用勁,蠟丸破裂,里面是個小紙團
,攤開紙團,卻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紗紙,紙上寫著許多字,都是古文
回字,旁邊是一張地圖,畫得密如蛛網。
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假裝取柴添火,走來走去偷看了
几眼,見紙上寫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識,不禁大失所望。
陳家洛回文雖識得一些,苦不甚精,紙上寫的又是古時文字,全
然不明其義,于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
半天,把紙一折,放在懷里。陳家洛道:“那些字說的甚么?”霍青
桐不答,低頭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氣,笑道:“姊姊在想一
個難題,別打擾她。”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畫了一個圖形,抹去了又畫一個
,后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陳家洛道:“你身子還弱,別多用心思
。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籌划脫身之策要緊。”霍青
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開惡狼,又要避開這些人狼。”說著小嘴
向張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聽姊姊叫他們作“人狼”,名稱新鮮,拍
手笑了起來。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陳家洛道:“請你站上馬背,向
西
□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躍上馬背,
極目西望,遠處雖有叢山壁立,卻不見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會,仍
是不見,向霍青桐搖搖頭。
霍青桐道:“照圖上所示,那古城離此不遠,理應看到山峰。”
陳家洛跳下馬背,問道:“甚么古城?”霍青桐道:“小時就聽人說
,這大沙漠里埋著一個古城。這城本來十分富庶繁榮,可是有一天突
然刮大風沙,像小山一樣的沙丘一座座給風卷起,壓在古城之上。城
里好几萬人沒一個能逃出來。”轉頭對香香公主道:“妹妹,這些故
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說給他聽。”
香香公主道:“關于那地方有許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誰也沒親眼
看見過。不,有好多人去過的,但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據說那里有
無數金銀珠寶。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無意中闖進城去,見到這許多
金銀珠寶,眼都花了,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將金銀珠寶裝在駱駝上想
帶走,但在古城四周轉來轉去,說甚么也離不開那地方。”
陳家洛問道:“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們說,古城的人一
天之中都變成了鬼,他們喜歡這個城市,死了之后仍然不肯離開。這
些鬼不舍得財寶給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讓走。只要放下財寶,
一件也不帶,就很容易出來。”陳家洛道:“就只怕沒一個肯放下。
”霍青桐道:“是啊,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誰肯不拿?他們說,要
是不拿一點財寶,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兩銀子,那么水井中還會涌
出清水來給他喝。銀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陳家洛笑道:“這
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們族里有些人欠了債沒法子,就去尋那地方,
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有一次,一個商隊在沙漠里救了一個半死的人
。他說曾進過古城,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在一個地方兜圈子,他見
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跡,以為有人走過,于是拚命的跟著足跡追趕,哪
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這么兜來兜去,終于精疲力盡,倒地不
起。那商隊要他領著大伙兒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說道:就是把古
城里所有的財寶都給了他,也不愿再踏進這鬼城一步。”
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件事想想也覺
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獨個兒在沙漠中走,
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音卻沒有了,甚么也沒
瞧見,就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歡
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沙漠中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要
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頭腦一清醒,就容易認清楚路了。倒不一定
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靜靜的道:“劍鞘里藏著的,就是去那座古城
的路徑地圖。”陳家洛“啊”的一聲。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
放人走。這張地圖沒甚么用,倒是這口劍好,這般鋒利,遇到敵人的
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拔下三根頭發,放在短劍的刃鋒之山
,道:“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不知這劍成不成?”對著
短劍刃鋒吹一口氣,三根頭發立時折為六段。她喜得連連拍手。霍青
桐拿出一塊絲帕,往上丟去,絲帕緩緩飄下,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
時分為兩截。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都不禁眼紅身熱。
陳家洛嘆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霍
青桐道:“地圖上畫明,古城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圖上看來
,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見,怎么會影蹤全無,可教人猜想不
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閑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
又有甚么用處?”霍青桐道:“那么咱們就可逃進古城。城里有房屋
,有堡壘,躲避狼群總比這里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躍
身而起,又站上馬背,向西凝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
峰的影子?
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偏是一句話也不懂,陳家洛又兩次站
上馬背□望,不知搗甚么鬼。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法,說了半天,毫
無結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糧,分給眾人。
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有沒有吃飽,抬起
了頭,望著天邊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順著她手
指望去,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停在那里,問道:“那
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頭鷹,我瞧著它從這里飛過去,怎么
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桐道:“你別眼花了吧?”香香公
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著這鷹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倘若
不是鷹,那么這黑點是甚么?但如是鷹,怎么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
倒奇了。”三人望了一會,那黑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
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
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發。陳家洛望著
她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忽然省悟,對霍青桐道:
“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絲麗,你的手真
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陳家洛笑道:“她的手當然好看,可
是你留意到了嗎?她的手因為很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么是手
,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手
,不禁有點害羞,眼睛低垂的靜聽。
陳家洛道:“那只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頂上啊!”霍青桐叫
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高峰一定也是
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陳家洛喜道:“正是。那鷹是黑色
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這才明白,他們談的原來是那
古城,問道:“咱們怎么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
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陽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
,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陳家洛道:
“可別露出形跡,要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霍青桐道:“不錯,咱
們假裝是談這條狼。”
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
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嘴來瞧它牙齒。日頭漸漸偏西
,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這影子越來越長,像一個巨人躺在
沙漠之上。三人見了,都是喜動顏色。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
說道:“這里離那山峰,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說,一面
將死狼翻了個身。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里,撥弄利爪,道:“咱
們如再有一匹馬,加上那白馬,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几里。”霍
青桐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愿的放咱們出去。”
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張召
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不住用回語交談,很是納
悶。張召重道:“這死狼有甚么古怪?陳當家的,你們商量怎生給它
安葬嗎?”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道:“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你
瞧,這狼肚子里甚么東西也沒有。”張召重道:“這狼肚子餓了,所
以要吃咱們。”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哈合台道:“我們上次遇
到狼群,躲在樹上,群狼在樹下打了几個轉,便即走了。這一次卻耐
心真好,圍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
狼群。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甚么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干
淨,只剩下我們這一伙。”陳家洛道:“這些狼肚里空成這個樣子,
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哪里還肯放過?”張召重道:“你瞧這
死狼瞧了半天,原來發見的是這么一片大道理。”陳家洛道:“要逃
出險境,只怕就得靠這道理。”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走近來聽。
張召重忙問:“陳當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陳家洛道:“大家在這里
困守,等到樹枝燒完,又去采集,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那時七個人
一齊送命,是不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道:“
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行俠仗義,舍身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難,只要
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馬沖出,狼群見這里有火,不敢進來,見
有人馬奔出,自然一窩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其余六
人就得救了。”張召重道:“這個人卻又怎么辦?”陳家洛道:“他
要是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就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
,也勝于在這里大家同歸于盡。”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錯,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那可是有死無
生之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見?”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
:“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確無
別法,聽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好,大家就拈鬮。”
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姊妹三人沖出,卻聽他們說要拈
鬮,如再自行請纓,只怕引起疑心,說道:“那么咱五人拈吧,兩位
姑娘可以免了。”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干么免了?”哈合台道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兩個姑娘,已是萬分羞愧,怎么還能讓
姑娘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狼口里,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終
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別,但男
的是一條命,女的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他想
多兩個人來拈,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
恨,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那么讓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著張召重,聽他是何主意。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道決計
不會輪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一個是皇上要的,
另一個我自己為甚么不要?”當下昂然說道:“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
在。張某是響當當的男子漢,豈能讓娘兒們救我性命?”滕顧二人見
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
滕一雷道:“我來作鬮!”俯身去摘樹枝。
張召重道:“樹枝易于作弊。用銅錢作鬮為是。”從袋里摸出十
几枚制錢,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說道:“這里是
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全是一樣大小。”滕一雷
逐一檢視,見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
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銅
錢放入袋內。
張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抖,笑
道:“顧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
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笑道:“可惜
,我做不成英雄了。”張開右掌,給四人看了。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
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
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順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磨損較多,自然
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極難發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
芙蓉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准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
關系,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手指一觸,立能分辨。
其次是陳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便可帶了二女脫身,哪
知不如人愿,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張召重道:“顧二哥請摸吧。”
顧金標拾起虎叉,嗆□□一抖,大聲道:“這枚順治通寶,注定是要
我們兄弟三人拿了,這中間有弊!”張召重道:“各憑天命,有甚么
弊端?”顧金標道:“錢是你的,又是你第一個拿,誰信你在錢上沒
做記號。”張召重鐵青了臉道:“那么你拿錢出來,大家再摸過。”
顧金標道:“各人拿一枚制錢出來,誰也別想冤誰。”張召重道:“
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小氣。”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另外又取出一
枚雍正通寶,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其時上距雍正不遠
,民間所用制錢,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多。陳家洛道:“我身邊
沒帶銅錢,就用張大哥這枚吧。”張召重道:“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
不同。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顧老二,你說
成不成?”顧金標怒道:“不要順治通寶!銅錢上順治、雍正,字就
不同,誰都摸得出來。”其實要在頃刻之間,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
所鑄小字,殊非易事,顧金標雖然明知,卻終不免懷疑,又道:“你
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其余四枚都是黃銅的,誰拿到白銅的
就是誰去。”張召重一楞,隨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還是輪到你
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有彎曲,和四枚黃
銅的混在一起。顧金標怒道:“要是輪不到你我,咱倆還有一場架打
!”張召重道:“當得奉陪。”隨手把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里,說
道:“你們三位先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陳當家的拿。這樣總沒弊了
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兩枚,我也能拿到黃銅的。這姓陳的小
子很驕傲,不會跟我爭先恐后。”
他這么說,關東三魔自無異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
”哈合台道:“老大還是你先來。”張召重笑道:“先摸遲摸都是一
樣,毫無分別。”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言笑
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別拿那枚彎的。”
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
正是黃銅的。
原來五人議論之時,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
力捏彎銅錢。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先前顧金標擒住
了她要橫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攔,這次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
索,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
第二個是顧金標摸。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扯抱(
別拿)轉圈子(彎的東西)。”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心想:“
你這家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既知其中機關,自然都摸到了黃銅制
錢。
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
里古怪的話,甚么“扯抱轉圈子”,不知是甚么意思,臉上都露出疑
惑之色。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搶著道:“別拿那枚彎的。”
霍青桐也用回語道:“白銅的制錢已給這家伙捏彎了。”陳家洛心道
:“我們正要找尋借口離去。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他定會拿了不彎
的黃銅制錢,留下白銅的給我。我義不容辭的出去引狼,她們姊妹就
跟我走。我們顯得被迫離開,決不會引起疑心。”張召重心想:“這
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別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的望著霍青桐,心中一凜:“只怕他
們用強,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這時張召重的手已伸
入袋口,陳家洛再無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彎的吧,不彎的留
給我。”
張召重一怔,將手縮了回來,道:“甚么彎不彎的?”陳家洛道
:“袋里還有兩枚制錢,一枚已給你捏彎了,我要那枚不彎的。”一
伸手,已從哈合台袋里把黃銅制錢摸了出來,笑道:“你作法自斃,
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張召重臉色大變,長劍出鞘,喝道:“說好
是我先摸,怎么你搶著拿?”一劍“春風拂柳”,向陳家洛頸中削去
。
陳家洛頭一低,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張召重竟不退避
,回劍斜撩,一招“斜陽一抹”,反削他手指。陳家洛也不躲縮,手
腕翻處,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著的短劍抖將上來,當的一聲,已把
敵劍攔腰削斷,短劍乘勢直送,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青光閃閃,寶
劍直逼面門。他面臨凶險,仍欲危中取勝,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
抓去,這一招勢道凌厲無比。陳家洛舉左臂一擋,短劍下刺敵人小腹
。這么緩得一緩,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反身一躍,退出三步。關東
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几下快如閃電,招招間不容發,不禁駭然。
陳家洛乘勢進逼,猱身直上。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半截長劍突
向霍青桐擲去。陳家洛怕她病中無力,不能閃避,如箭般斜身射出,
擋在她面前,伸手在劍柄上一擊,半截長劍落在地下。哪知張召重這
一下卻是聲東擊西,一將他誘到霍青桐身邊,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
,拿住她雙手,轉身喝道:“快出去!”陳家洛一呆,停了腳步。張
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把她丟出去喂狼!”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
了個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飛入狼群。
這一下變起倉卒,陳家洛只覺一股熱血從胸腔中直沖上來,腦中
一亂,登時沒了主意。張召重又叫:“你快騎馬出去,把狼引開!”
陳家洛知道這奸賊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處此情勢之下,只得解
開白馬□繩,慢慢跨上。
張召重又提著香香公主轉了個圈子,叫道:“我數到三,你不出
火圈,我就拋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見兩騎
馬沖出火圈。
原來霍青桐乘三魔一齊注視陳張兩人之際,已割斷□繩,跨上馬
背,手中揮動火把,縱馬沖出,心想:“他先前為我拚命而入狼群,
現下我為他舍身。我也不去甚么古城,讓餓狼在大漠中將我咬成碎片
,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絲麗得脫危難,終身快樂。”就在此時,陳
家洛也縱馬出了火圈。
關東三魔齊聲驚叫,陳家洛已揪住兩頭扑上來的餓狼頭頸,右腿
在白馬頸側一推,左腿在馬腹上一捺,那馬靈敏異常,立即回頭轉身
。陳家洛腳尖在馬項下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四足騰空,躍入火
圈。陳家洛大喝聲中,將兩頭惡狼向張召重擲去。張召重眼見兩狼張
牙舞爪的迎面扑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縮身閃避。陳家洛兩把圍棋
子雙手齊發,俯身伸臂,攬住香香公主的纖腰,雙腿一挾,那白馬又
騰空竄出火圈。
張召重反手猛劈,將一頭狼打得翻了個身,向前俯身急沖,陳家
洛匆忙中所發的圍棋子本沒准頭,都給他避了開去。張召重這一沖守
中帶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馬馬尾,用力后拉,要把白馬硬生生拉回。
但他身子凌空,無從借力,那白馬又力大異常,向前猛竄之際,反將
他身子拖得揚了起來,帶出火圈。他雙腿后挺,一個筋斗正待翻上馬
背,再行搶奪香香公主,忽覺背后風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換勢
反躍,又倒翻一個筋斗。陳家洛短劍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
哪知此人武功實在高強,身在空中,于千鈞一發之際仍能扭轉身軀,
只見他右足在一頭餓狼頭上一點,躍回了火圈。
霍青桐揮舞著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陳家洛縱馬追去,但見有惡
狼扑上,都被他短劍一揮,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
瓜切菜,爽脆無比。兩騎馬不一刻已沖出狼群,向西疾馳,眾狼不舍
,隨后趕來。
兩匹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轉瞬就把狼群拋在數里之外。要知
沖出狼群不難,難的是在如何擺脫這些餓狼窮日累夜、永無休止的追
逐。三人暫脫于難,狂喜之下,情不自禁的擁在一起。霍青桐隨即臉
上一紅,輕輕推開陳家洛手臂,縱馬向西疾奔。
二騎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漸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遠,
地面行走路程卻長。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巍然聳立在前。霍青
桐道:“據圖中所繪,古城環繞這山峰而建,看來此去不過十多里了
!”三人下馬休息,取水給馬飲了。
陳家洛不住撫摸白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駿馬之力,自己雖
能沖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賊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離去,勢非重回
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適才和陳家洛擁抱,臉上又是一陣發燒,此刻
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相報的念頭。
三人休息片刻,馬力稍復,狼群之聲又隱隱可聞。陳家洛道:“
走吧!”躍上了另一匹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于是
與妹子合乘白馬,再向西行。
夜涼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潔如玉。香香公主望著峰頂
,道:“姊姊,我想山頂上一定有仙人,你說有嗎?”霍青桐右手提
□,左手摟著她,笑道:“咱們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還是女仙。”
談笑之間,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們身上。三人仰望峰巔,崇敬之心,
油然而生。陳家洛心道:“古人說: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難不死,這
時尤感山川之美。”
山峰雖似觸手可及,但最后這几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嶇難行。此處
地勢與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地黃沙中混著粗大石礫,丘壑處
處,亂岩嶙嶙,坐騎几無落蹄之處,行得數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
十數條之多,不知哪一條才是正路。
陳家洛道:“這么許多路,怪不得人們要迷路了。”霍青桐取出
地圖,在月光下看了一會,說道:“圖中說,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
右二’。”陳家洛問道:“甚么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
圖上也沒說明白。”
猛聽得萬狼齊嗥,淒厲曼長,聲調哀傷。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
香公主道:“它們哭得這樣傷心,不知為了甚么?”陳家洛笑道:“
想來是為了肚子餓。”霍青桐道:“這時已當子夜,群狼停下來對月
嗥叫,只待叫聲一停,立即發性狂追。咱們快找路進去。”
陳家洛道:“這里左邊有五條路,圖上說‘左三右二’,那么就
走第三條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絕路,再退回來就來不及了
。”陳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
,咱們走吧。”霍青桐聽得“三人死在一起”這句話,胸口一陣溫暖
,眼眶中忽然濕了,一提馬□,從第三條路上走了進去。
路徑愈走愈狹,兩旁山石壁立,這條路顯是人工鑿出來的,走了
一陣,右邊出現三條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
三人精神大振,催馬走上第二條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行
走,有些地方長草比人還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馬牽
引,才將馬匹拉過沙堆。陳家洛隨手搬過几塊岩石,放在沙堆之上,
阻擋群狼的追勢。
行不到里許,前面左邊又是三條歧路。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一聲,
原來路口有一堆白骨。陳家洛下馬察看,辨明是一個人和一頭駱駝的
骸骨,嘆道:“這人定是口方徨歧途,難以抉擇,以致暴骨于斯。”
三人從第三條路進去,這時道路驟陡,一線天光從石壁之間照射下來
,只覺陰氣森森,寒意逼人。
不多時路旁又現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閃耀,竟是許多寶石珠玉
。霍青桐道:“這人拿到了這么多珠寶,可是終究沒能出去。”陳家
洛道:“我們走的是正路,尚且時時見到骸骨,錯路上只怕更是白骨
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們出來時誰也不許拿珠寶,好嗎?”陳
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讓咱們出來,是不是?”香香公主道:“
你答應我吧!”
陳家洛聽她柔聲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寶,你放心好啦。
”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突然又暗自慚愧:“我為甚么想的是姊妹二人?”三人高低曲折的走
了半夜,天色將明,人困馬乏。霍青桐道:“歇一會吧。”陳家洛道
:“索性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睡。”霍青桐點點頭。
行不多時,陡然間眼前一片空曠,此時朝陽初升,只見景色奇麗
,莫可名狀。一座白玉山峰參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
所房屋斷垣剩瓦,殘破不堪,已沒一座完整,但建筑規模恢宏,氣象
開廓,想見當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房子
櫛比鱗次,可是聲息全無,甚至雀鳥啾鳴之聲亦絲毫不聞。三人從沒
見過如此奇特可怖的景象,為這寂靜的氣勢所懾,連大氣也不敢喘上
一口。隔了半晌,陳家洛當先縱馬進城。
這地方極是干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雖然經歷了不知多少年月
,但大部仍然完好。三人走進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見廳上有一
雙女人的花鞋,色澤仍是頗為鮮艷,輕輕喊了一聲,想拿起來細看,
哪知觸手間登時化為灰塵,不由得嚇了一跳。陳家洛道:“這地方是
個盆地,四周高山拱衛,以致風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
實是罕見罕聞。”
三人沿路只見遍地白骨,刀槍劍戟,到處亂丟。陳家洛道:“故
事中說這古城是被天降黃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
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跡?倒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全城居民都給敵人
殺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條岔道,如果不知秘訣,任誰
都要迷路。敵人不知怎么進來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細了。
”走進一所房子,取出地圖放在桌上,伏身細看。那知桌已朽爛,外
形雖仍完整,她雙臂一壓,立即垮倒。
霍青桐拾起地圖,看了一會,道:“這些屋子已如此朽壞,只怕
禁不起狼群的扑擊。”指著圖中一處道:“這是城子中心,又畫著這
許多記號,多半是個重要所在,如是宮殿堡壘,建筑一定牢固。咱們
到那里去避狼吧。”陳家洛道:“好!”三人循著圖中所畫道路,向
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如迷宮,令人眼花繚亂,如不是有圖指示
,也真走不出來。
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圖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來
便是玉峰山腳,卻哪里有甚么宮殿堡壘。只是玉峰近看尤其美麗,通
體雪白,瑩光純淨,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塊白玉,已然終身吃
著不盡,哪知這里竟有這樣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頭仰望,只覺心曠
神怡,萬慮俱消,暗暗贊嘆造物之奇。
一片寂靜之中,遠處忽然傳來隱隱的狼嗥,香香公主驚叫起來:
“狼群來啦!難道惡狼也有地圖?這真奇了。”陳家洛笑道:“惡狼
的鼻子就是地圖。咱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氣息,群狼跟著追來,永遠
錯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這么香,別說是狼,就是人,也能
跟著來……”話說到一半,突然指著地圖,對陳家洛道:“你瞧,這
明明是山峰,怎么里面還畫了許多路?”陳家洛看了,道:“難道山
峰里面是空的,可以進去?”
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原因……怎樣進去呢?”細看
圖上文字解釋,用漢語輕輕讀了出來:“如欲進宮,可上大樹之頂,
向神峰連叫三聲:‘愛龍阿巴生’!”香香公主道:“愛龍阿巴生,
哪是甚么?”霍青桐道:“是句暗號吧,可是哪里有甚么大樹了?”
聽狼嗥之聲又近了些,說道:“進屋躲起來吧!”
三人轉過身來,回頭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陳家洛跨出兩步,忽見
地下凸起一物,形狀有異,俯身看時,盤根錯節,卻是個極大的樹根
,叫道:“大樹在這里!”兩姊妹走過來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
樹只剩下這個樹根。”霍青桐道:“爬到樹頂一叫,宮門就開,那宮
殿必在山峰之內。難道這句話真是符咒,有甚么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當然是有的。”陳家洛笑
道:“那時候山峰里有人,一聽見暗號,推動里面機關,山峰上就現
出洞口來。”
香香公主嘆道:“過了這許多年,里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
山峰,忽道:“只怕洞門就在那邊。你們瞧,上面不是有鑿出來的踏
腳么?”陳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見到了山峰上有斧鑿痕跡,都十分喜歡
。
陳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劍,凝神提氣,往峭壁
上奔去,上得丈余,舉劍戳入玉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腳
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齊聲歡呼。陳家洛向下揮了揮手,察看峰
壁,洞口的痕跡很是明顯,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
手緊抓峰壁上一塊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劍撥去沙子,將洞旁碎塊玉
石一塊塊抽出來,拋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
進去坐下。從懷中拿出點穴珠索,解開了一條條接將起來,懸挂下去
。
霍青桐將珠索縛在妹子腰上。陳家洛雙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
起。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驚呼。陳家洛左手向上一揮,將她提
近身來,右手伸去,攬住了她纖腰,安慰道:“別怕,到啦!”香香
公主臉色蒼白,叫道:“狼!狼!”陳家洛向下望時,只見七八頭惡
狼已沖到峰邊,霍青桐揮舞長劍,竭力抵拒。那白馬振鬣長嘶,向古
城房屋之間飛馳而去。
陳家洛忙從洞口抽下几塊玉石,居高臨下,用重手法將霍青桐身
邊的几頭狼打得四散奔逃,隨即挂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后虛弱,
無力握繩,于是劍交左手,繼續揮動,右手把珠索縛在腰里,叫道:
“好啦!”陳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飛了起來。
兩頭餓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長劍一揮,削下一個狼頭,另一頭狼
卻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嚇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彎腿把狼拉
近,又是一劍把狼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狼身仍是連著皮靴一起拉上
。
陳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脫,忙問:“沒咬傷
么?”霍青桐皺眉道:“還好。”從他手中接過短劍,切斷狼嘴,只
見兩排尖齒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滲出血來。香香公主道:“姊姊,
你腳上傷了。”幫她脫去靴子,撕下衣襟裹傷。陳家洛掉轉了頭,不
敢看她赤裸的腳。香香公主裹好傷后,指著下面數千頭在各處房屋中
亂竄的狼大罵:“你們這些壞東西,咬痛了姊姊的腳,我再不可憐你
們啦。”
陳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轉頭向山洞內望去,黑沉沉的甚么
也瞧不見。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嚇了一跳,原來下去到地總有十七
八丈高,峰內地面遠比外面的為低。陳家洛道:“這洞久不通風,現
在還下去不得。”過了好一會,料想洞內穢氣已大部流出,陳家洛道
:“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后,再上來可不容易了。
”
陳家洛微笑道:“不能上來,也就算了。”霍青桐臉上一紅,目
光不敢和他相接。
陳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縛牢,沿著索子溜下,繩索盡處離地
還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數丈,輕飄飄的縱下地來,著地處甚為堅實
。他伸手入懷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與顧金標在狼群中賭命之時已把
火折點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霍青桐取出擲下。他接住晃亮
,火光下只見四面石壁都是晶瑩白玉,地下放著几張桌椅,伸手在桌
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堅牢完固,原來山洞密閉,不受風侵,是以洞
中物事并不朽爛。他折下椅子一只腳點燃起來,就如一個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著下面,見火光忽強,又聽陳家洛叫道:“下
來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著繩索慢慢溜
下,見陳家洛張開雙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隨即感到兩
條堅實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下。接著霍青桐也跳
了下來,陳家洛抱著她時,只把她羞得滿臉飛紅。
這時峰外群狼的嗥叫隱隱約約,已不易聽到。陳家洛見白玉壁上
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兩位絕世美女,經玉光一照,尤其明艷不
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禍福,殊難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實
以此時為最了。
香香公主見峰內奇麗,欣喜異常,拿起燃點的椅腳,徑向前行。
陳家洛又折了七條椅腳捧在手里。三人走過了長長一條甬道,前面山
石阻路,已到盡頭。陳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難道過去沒通道了么
?進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見盡頭處閃閃生光,似有一堆黃金,走
近看時,卻是一副黃金盔甲,甲冑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這人生前定是個大官
貴族。”霍青桐見胸甲上刻著一頭背生翅膀的駱駝,道:“這人或許
還是個國王或者是王子呢。聽說那些古國中,只有國王才能以飛駱駝
作徽記。”陳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龍了。”從香香公主手中接過
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無門縫或機關的痕跡,火把剛舉起,就見金甲
之上六尺之處,有一把長柄金斧插在一個大門環里。
霍青桐喜道:“這里有門。”陳家洛將火把交給了她,去拔金斧
,但門環上的鐵鏽已鏽住斧柄,取不出來。他拔出短劍,刮去鐵鏽,
雙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
這位國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
石門上下左右還有四個門環,均有兩尺多長的粗大鐵鈕扣住,他
削去鐵鏽,將鐵鈕一一掀起,抓住門環向里一拉,紋絲不動,于是雙
手撐門,用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門嘰嘰發聲,緩緩開了。這門厚達丈
許,那里像門,直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三人對望了一眼,臉上均露欣喜之色。陳家洛右手高舉火把,左
手拿劍,首先入門,一步跨進,腳下喀喇一聲,踏碎了一堆枯骨。他
舉火把四周照看,見是一條僅可容身的狹長甬道,刀劍四散,到處都
是骸骨。
霍青桐指著巨門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見門后刀痕累累
,斑駁凹凸。
陳家洛駭然道:“這里的人都給門外那國王關住了。他們拚命想
打出來。可是門太厚,玉石又這么堅硬。”霍青桐道:“就算他們有
數十柄這般鋒利的短劍,也攻不破這座小山般的玉門。”陳家洛道:
“他們在這里一定想盡了法子,最后終于一個個絕望而死……”香香
公主道:“別說啦!別說啦!”只覺這情景實在太慘,不忍再聽。陳
家洛一笑,住口不說了。霍青桐道:“那國王怎么盡守在門外不走,
和他們同歸于盡?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圖一看,喜道:“走
完甬道,前面有大廳大房。”
三人慢慢前行,跨過一堆堆白骨,轉了兩個彎,前面果然出現一
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見大殿中也到處都是骸骨,刀劍散滿了一地,
想來當日必曾有過一場激戰。香香公主嘆道:“不知道為甚么要這樣
惡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興興的過日子不好嗎?”
三人走進大殿,陳家洛突覺一股極大力量拉動他手中短劍,當的
一聲,短劍竟爾脫手,插入地下。同時霍青桐身上所佩長劍也掙斷佩
帶,落在殿上。三人嚇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拾劍,一彎腰間,忽然
衣囊中數十顆鐵蓮子嗤嗤嗤飛出,錚錚連聲,打在地下。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陳家洛左手將香香公主一拖,與霍青桐
同時向后躍開數步,雙掌一錯,凝神待敵,但向前望去,全無動靜。
陳家洛用回語叫道:“晚輩三人避狼而來,并無他意,冒犯之處,還
請多多擔待。”隔了半晌,無人回答。陳家洛心想:“這里主人不知
用甚么功夫,竟將咱們兵刃憑空擊落,更能將她囊中鐵蓮子吸出。如
此高深的武功別說親身遇到,連聽也沒聽見過。”又高聲叫道:“請
貴主人現身,好讓晚輩參見。”只聽大殿后面傳來他說話的回聲,此
外更無聲息。
霍青桐驚訝稍減,又上前拾劍,哪知這劍竟如釘在地上一般,費
了好大的勁才拾了起來,一個沒抓緊,又是當的一聲被地下吸了回去
。
陳家洛心念一動,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么磁
山?”陳家洛道:“到過遠洋航海的人說,極北之處有一座大磁山,
能將普天下懸空之鐵都吸得指向南方。他們飄洋過海,全靠羅盤指南
針指示方向。鐵針所以能夠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們兵刃暗器都吸落了
?”陳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試一試吧。”
他拾起短劍,和一段椅腳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
松,短劍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木頭的椅腳卻絲毫不動。陳家洛
道:“你瞧,這磁山的吸力著實不小。”拾起短劍,緊緊握住,說道
:“黃帝當年造指南車,在迷霧中大破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鐵的
道理。古人的聰明才智,令人景崇無已。”她姊妹不知黃帝的故事,
陳家洛簡略說了。
霍青桐走得几步,又叫了起來:“快來,快來!”陳家洛快步過
去,見她指著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還挂著七零八落的衣服,骨
格形狀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著一柄白色長劍,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
,看來當年是用這白劍殺死了那人。霍青桐道:“這是柄玉劍!”陳
家洛將玉劍輕輕從骸骨手中取過,兩具骸骨支撐一失,登時喀喇喇一
陣響,垮作一堆。
那玉劍刃口磨得很是鋒銳,和鋼鐵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質雖堅
,如與五金兵刃相碰,總不免斷折,似不切實用。接著又見殿中地下
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槍劍戟都有,只是形狀奇特,與中土
習見的迥然不同。陳家洛正自納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
微一頓,道:“這山峰的主人如此處心積慮,布置周密。”陳家洛道
:“怎么?”霍青桐道:“他仗著這座磁山,把敵人兵器吸去,然后
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指著一具具鐵甲包著的骸骨,叫道:“瞧呀!這些攻來
的人穿了鐵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來了。”見姊姊還在沉
思,道:“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還在想甚么呀?”霍青桐道:“我就
是不懂,這些手拿玉刀之人既然殺了敵人,怎么又都一個個死在敵人
身旁?”陳家洛也早就在推敲這個疑團,一時難以索解。
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別去啦!
”霍青桐一怔,見她臉現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別怕!
那邊或許沒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見是一座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卻尤為可怖,數
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糾結,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時,有的手中握有兵刃
,有的卻是空手。陳家洛道:“別碰動了!如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
。”霍青桐道:“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時而死
。”陳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敵,確是常有同歸于
盡的。但這許多人個個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繼續向內,轉了個彎,推開一扇小門,眼前突然大亮,只見
一道陽光從上面數十丈高處的壁縫里照射進來。陽光照正之處,是一
間玉室,看來當年建造者依著這道天然光線,在峰中度准位置,開鑿
而成。
三人突見陽光,雖只一線,也大為振奮。石室中有玉床、玉桌、
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致,床上斜倚著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
大一小的兩具骸骨。
陳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這里歇歇吧。”取出干糧清水,各
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餓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時,咱們
跟它們對耗,糧食和水得盡量節省。”
三人數日來從未松懈過一刻,此時到了這靜室之中,不禁困倦萬
分,片刻之間,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5 PM
第十七回: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
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雖覺
兩個如花美女膏于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脫大難,卻也不勝慶幸。
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見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
采,把狼糞撥在火裏,添火燒烤狼肉。過不多時,一柱黑煙沖天而起
,雖經風吹,仍是裊裊不散。
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群又來,
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張召重伸手
挽住一匹馬的□繩,哈合台縱身扑到,搶住□繩,喝問:“你想干麼
?”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一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
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甚麼?
那又不是狼!”關東三魔回頭一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一瞥
之下,見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群駝羊,并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
說個正著。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下不了台,兜轉馬頭,反向煙
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裏,只見迎面一騎
馬急馳而來,沖到跟前,乘者□繩一勒,那馬斗然停住,再也不動。
張召重心中暗贊:“好騎朮!”乘者是個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
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群呢?”張召重向西一指。這時大群駝羊已
蜂擁而至,后面一個禿頭紅臉老者、一個白發矮小老婦騎著馬押隊,
只聽羊呼馬嘶之聲,亂成一片。
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灰衣老者立即
恭敬施禮,說道:“又見著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那老者哼了
一聲,道:“也沒甚麼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天山雙鷹
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后,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急著趕回
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著大群駝羊而來。陳正德為了討好愛
妻,過去著實親熱。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很
感奇怪。
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一大群駝羊去哪裏啊?”袁士霄白眼
一翻,道:“我給你弄得傾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怎麼啊?
”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
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壞了大事。”
袁士霄道:“可不是麼?我有甚麼法子?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
陳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錢?小弟賠還你的。”自那晚起妻子
對他溫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變,一心要討妻子歡喜
,居然對袁士霄低聲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
誰要你賠?”陳正德笑道:“那麼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聽你差遣,
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關明梅一望,見她微笑點頭,就道:“好
吧!”于是三人趕了駝羊,循著狼糞蹤跡,一路尋來。這天望見遠處
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
朝著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知必非尋
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對四人道:“咱們去捉狼,你們都
跟我來。”四人吃了一驚,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
,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說去捉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又
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不敢怎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說道:
“我還想再吃几年飯,恕不奉陪。”說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裏抓去,喝道:“你不聽袁大俠吩咐,
莫非想死?”張召重運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翻過,下肘
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爪上打去,剛要打到,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
爪,心裏一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一
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
震開三步,心中都暗暗稱奇:怎麼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
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罵道:“憑你也
配做我朋友?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一招,已知這
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袁大俠”,
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俠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
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給他騙了,但若倔強不從,他們六
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的說道:“在下想請
教袁大俠的高姓大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
從不受人考較。我問你,剛才你使‘烘云托月’,后變‘雪擁藍關’
,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下山斬虎’,右面點你‘神庭穴’,右腳同
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你怎生應付?”張召重一呆,答道:“我下盤
‘盤弓射雕’,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
,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張召重一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
老兒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話,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
士霄道:“當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証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一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掌‘陰
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進,撞你前胸……”張召重搶著道:“那
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但是這‘肘錘’只是虛
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你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
開這一招,后來是我說了給他聽。且看你會不會拆。”
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一會,道:“要是你變招快,我自然來不
及躲,我發‘鴛鴦腿’攻你左脅,使你不得不閃避收招。”袁士霄哈
哈一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半武功以你為第一。”
張召重道:“我隨即點你胸口‘玄機穴’!”袁士霄喝道:“好!攻
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歸妹’,攻你下盤。”張召重道
:“我退‘訟’位,進‘無妄’,點‘天泉’。”
顧金標和哈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
滕一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說的是甚麼黑話?”滕一雷說道:
“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顧哈二人這才明白
,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說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
搏斗卻是聞所未聞。
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
退‘中孚’,以鳳眼手化開。”袁士霄道:“進‘既濟’,點‘環跳
’,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迫,頓了片刻,道:“退
‘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
哈合台低聲道:“怎麼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搖搖手。只聽兩
人越說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張召重額頭不斷滲汗,有時
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對敵,哪容
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給人打倒了。”
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小畜’,虛守中盤。
”袁士霄搖手道:“這招不好,你輸啦!”張召重道:“請教。”袁
士霄道:“我竄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神封’,你解救
不了。”張召重道:“話是不錯,但你既在‘賁’位,只怕手肘撞不
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試試!小
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躍
開,叫道:“你如何傷我……”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一伸,已點中
他胸口“神封穴”。張召重胸口一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
推宮過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功當真
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
。”陳正德道:“你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請教閣下
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請教三位。”陳正德道
:“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
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們走吧。”一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群中雜著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六人押著
畜隊跟著袁士霄而去。馳了一會,張召重問陳正德道:“老爺子,狼
很多呀,怎麼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關切。陳正德
道:“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几頭小狼,有甚麼可怕的,真
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
于他?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
,想起狼群的凶惡,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栗栗。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
不禁暗暗好笑。
跑了一陣,袁士霄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裏的狼糞很新鮮,
狼群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裏,就可和這群惡鬼遇上。再走十裏
,大家換一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
我當先領路。你們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
逃亂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士霄已轉頭向前
。
各人馳了十八九裏,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
了。怎麼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道:“這也真
奇了。”再走數裏,地勢陡變,見群山圍繞,中間一座白玉高峰參天
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說過這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不意今
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峰,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進迷宮裏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人舉
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去,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不多時,一頭
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一揮,在空中辟拍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南疾奔。
天山雙鷹、張召重、關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隨其后。奔出數裏
,后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一望,只見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
几千几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
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
,催趕駝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几匹駝馬要離隊奔逃
,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隊,竟沒走散一頭。關明
梅贊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雖然凶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裏后,已給拋得不
見蹤影。再馳出十多裏,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眾人下馬喝
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
笑道:“多虧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
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裏。前面塵頭起處,兩名回
人馳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麼?”袁士霄道:“來啦,來啦
!你叫大伙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放
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近時,見
城牆高逾四丈,牆上有一狹小門口,袁士霄一馬當先,進了城門,天
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駝馬隊將盡,群狼也已奄
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一拉馬□,從牆邊繞了開去。滕一
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沖進沙城,向駝馬扑咬。等到狼群盡數入城
,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裏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每人背上都負
了沙袋,涌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將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見數十名回
人站在沙城牆頂,于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牆頂,只見眾回人手持
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
徑長百余丈,內面城牆陡削,系以沙磚砌成,外面用細泥堊光,光溜
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撕咬嗥叫,
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道:
“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袁大哥一
舉將之滅絕,這番大功造福百世。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俠。”袁
士霄道:“咱們在這裏吃了回族老哥們几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
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心合力,我一人又怎辦得到?單這座
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今日你們几位也幫了大忙。”
關明梅道:“要餓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
道:“可不是麼?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
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几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
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
兵,我們在這裏圍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兒這就幫她去了……”話
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
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也不便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你可別見怪。”袁
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道:“你
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麼?
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
桐的心、后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
,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說了如何遇到
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我受他義父
重托,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見
于大哥于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
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
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說個
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憋在心裏,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
也害了自己。”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
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
白發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任性
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
滿意足,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
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甚麼都
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伸手把
陳正德大褂上一個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個人天天在享福,
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
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發,
望著妻子。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
十年,甚麼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甚麼罪過。我很快活,你
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說道:“
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后跟去。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
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須去訪查確實,以便回奏。他
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那沒話說。要是還
活著,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
,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于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几
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
他存心譏嘲,怒道:“你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
有仇,要去殺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道:
“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
“要是給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嗎,我去跟他說。”顧金
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
子算帳。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如此寶物
,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劍也
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
,咱們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
,聽老大相呼,轉頭叫道:“哪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
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尸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
一場。”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后,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
佩,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
干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
趕路,又行了一陣,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忽見路旁一個人
影一閃,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
。張召重喝問:“甚麼人?”
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
嘻嘻一笑,說道:“我是這墳裏的死人!”他說的是漢語,四人都不
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干麼出來?”那人道:
“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
道:“是,是,諸位說的對。算我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說著把
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他
出來,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頭,正
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干糧
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繩,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
“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颼的一聲,驢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
,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間,已從墳裏出
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
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晃了兩晃,說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
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胡子,瘋瘋癲癲,不知是甚麼路道,于是一提
馬□,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那人一避,
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忽然間頭上一涼
,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笑道:“你
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
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張召重
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甚麼人?來來來,咱們比划比划
!”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驢戴
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毛驢向前奔出。張召重拔步趕去,
突聽呼的一聲響,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即伸手接住,冷冰冰,
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麼一
阻,驢子已經遠去,當即拾起一塊石子,對准他后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聽當
的一聲,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似是打中了鐵鈸
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喲,打死我的鐵鍋啦,不
得了,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那人卻去得遠了。
隔了良久,張召重才罵道:“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
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地方真是邪門,甚麼怪物都有。”
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
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布,正是絕好的指引,循著狼
糞獸跡,到了白玉峰前,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
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只見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靜夜之中,微聞兩人鼻
息之聲,石室中□漫著淡淡清香,花香無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
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否脫險?
脫險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尋思
:“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甚麼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
她脫離險境,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
”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忽想:“那麼到底誰是真正
的愛我呢?倘若我死了,喀絲麗一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下去。不
過,這并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
霍青桐憂急擔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并不在乎,只
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
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
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麼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裏,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她愛
我,我也愛她。對霍青桐呢,我可從來沒說過。霍青桐是這般能干,
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麼事,我都會去做的。
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
……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溫
柔聰明,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
為我麼?”
一個是可敬可感,一個是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這時月光漸
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
,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
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裏奔波,趕
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麼?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
德?盡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麼分別
?”又想:“日后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謀略尤勝
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
她太能干麼?”想到這裏,矍然心驚,輕輕說道:“陳家洛,陳家洛
,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
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說:“和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
喜……”
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光隱去,
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睜開一
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你聽!”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
傳來几個人的腳步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會有人行走?難
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相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
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一拉霍
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聲道:
“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處,不敢稍動
。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
顧金標。
忽然當□、當□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落在地
下。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鏢囊中的十二只鋼鏢卻激射出去。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之際,大喝一
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拍拍兩劍,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
打落,殿中登時漆黑一團。張召重雙掌護身,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
后跟出,只聽砰的一聲,又是一聲“啊唷”,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
了一頭。
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唷,糟糕,快追,
快追!”陳家洛立時醒悟,摸索著疾追出去,甬道還未走完,只聽得
嘰嘰之聲,接著蓬的一聲大響,石門已給關上。陳家洛飛身扑到,終
于遲了一步,石門后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哪裏還拉得開來?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一塊木材點
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盡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
跡。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姊姊,別怕
!”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畢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
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松,竟有如釋重負之意,拾起地下的一個
骷髏頭骨,說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
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說道:“
咱們回去玉室,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
三人回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然后拿出地圖來反復審視,苦
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脫身,不是來了外援,就是張召
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
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陳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
在白玉椅上,柔聲唱了起來。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雙手捧
住了頭,皺著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會,住口不唱了,道:“姊
姊,你息一忽兒吧!”站起身來,走到白玉床邊,對躺在床上的那具
骸骨道:“對不住啦,請你挪一挪,讓點地方出來,給我姊姊休息!
”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聲,撿起一卷東
西,道:“這是甚麼?”
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見是一本羊皮冊子,年深日久,几已
變成了黑色,在陽光下一照,見冊中寫滿了字跡,都是古回文。羊皮
雖黑,但文字更黑,仍歷歷可辨。霍青桐翻几頁看了,一指床上的骸
骨,說道:“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她叫瑪米兒。”陳家洛道:
“瑪米兒?”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來她活著的時
候生得很美。”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細看地圖。陳家洛道:“難道地圖上畫
著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麼地方有個秘密通道,不過我就
是想不通。”陳家洛嘆了一口氣,對香香公主道:“你把這瑪米兒姑
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好麼?”香香公主點點頭,輕輕念了起來:
“城裏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神峰裏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蘭
的勇士們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裏,他的瑪米兒也
要去了。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裏,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
,不管是勝或敗,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斗到底,永不屈服!”
陳家洛道:“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繼
續念道:
“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萬百
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這些百姓都
給他殺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
蘭教徒養十頭羊,每年要給他四頭,養五頭駱駝,每年要給
他兩頭。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哪一家有美麗的姑娘,就給
他拉進迷城中去。進了迷城之后,沒一個能活著出來。“我
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當然
不能!二十年之中,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總是因為
不識路徑,走不出來。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卻
不知使甚麼妖法,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終于給他的
衛士殺得一個不剩。”
陳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點點頭
,接著念下去:“這一年,我剛十八歲,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
的人殺了,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春天,我遇見了阿里。他
是我族裏的英雄。他殺死過三頭老虎,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
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他抵得過十個好漢,不,抵得過一百個。
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可是他的威武
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
陳家洛笑道:“這位姑娘喜歡夸大,把她意中人說得這麼了不起
。”香香公主神色端嚴,道:“為甚麼說她夸大?難道世界上沒這樣
的人麼?”又念下去:“阿里來到我們帳裏,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
。他得到了一部漢人寫的書,他說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
就算空手沒有刀劍,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于是他招了五百個
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他們又練了一年。這時我已經是阿
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鮮血
,是我的容貌。他對我說,他一見了我,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
他們練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更加不知道神峰裏的秘密
。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沒有法子。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
城,就給他們殺了。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大伙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
十夜,仍然沒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進不了迷城,總是一場空
。
“我說:‘哥哥啊,讓我去吧!’他們知道我說的是甚麼意思。
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淚來。于是我帶了一百頭山羊,在迷城
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我哭了
三天三夜才順從他。他很喜歡我,我要甚麼就給我甚麼。”
陳家洛聽到這裏,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心想她以一個
十八歲的姑娘,竟能犧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
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聽香香公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許我走
出房門一步,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想念在
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
見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問我要甚麼。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他忽
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有七個黑夜不
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帶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帶我出去一次
,先在迷城各處玩,后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條道路都
記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不會
迷路了。
“這花了大半年時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煩,可
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密,后來,我肚子裏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
孽種。他很喜歡,我卻恨得每天哭泣。他問我要甚麼,我說:‘我給
你懷了孩子,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他說:‘我不愛你?你要甚麼
東西,難道我不肯給你麼?你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還是南方的藍
寶石?’我說:‘人家說,你有一座翡翠池,美麗的人在池裏洗了澡
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
“他的臉蒼白了,聲音顫抖了,問我是誰說的。我騙他說我做了
個夢,是神仙說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過宮
裏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說,桑拉巴從來不准誰看到,連說也不許說。
他說:‘去洗澡是可以的,不過誰見到這池子之后,就得舌頭割掉,
以免把秘密說了出去,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他求我別去,我一定
要去。我說:‘你心裏一定以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
更加丑了。’終于他帶我去了。
“到這翡翠池,要從神峰的宮殿裏經過。我身上帶了一把小刀,
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為宮裏到處都有凶惡的衛士守衛,翡翠池四
周卻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這樣,我知
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不過
他是更愛我了。但他還是割去了我的舌頭,怕我把秘密說出去。我知
道了一切,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真主終于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聲音。
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劍,佩在身上從不離開。這
柄短劍有兩層鞘子,裏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把劍一般。我向他討了來
。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我把
地圖封在一顆蠟丸裏,藏在第二層劍鞘裏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
月,他帶我出去打獵。我乘沒人見到,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
湖裏。我回來之后,放了許多鷹出去,在鷹腳上都寫上了‘騰博湖’
的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圖,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有几頭鷹被桑拉巴手
下人射了下來,他們見到‘騰博湖’的名字,心想騰博湖很出名,大
漠上几歲的孩兒也都知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這許多鷹中,一
定會有一兩頭給我們族裏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
細找尋,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
“唉,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不知
道劍鞘中另有劍鞘。哥哥和阿里說,我送這把劍出來,定是叫他們進
攻,去殺暴君桑拉巴。他們就攻了進來。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轉來
轉去永遠沒能出來。我的哥哥,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
就這樣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迫著他帶
路,攻進了神峰。在大殿上,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
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雖然空
手,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
阿里又緊緊迫著他,就逃進玉室來,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來,叫道:“啊,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
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們抱
在一起,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我沒了舌頭,不能還叫他,可
是他懂得我心裏的聲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惡的桑拉巴,比一千個
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巴,突然從后面一斧……”
香香公主念到這裏,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把羊皮古冊丟在床上
,滿臉驚懼之色。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撿起古冊,繼續譯念下去:“……從后面
一斧,將我的阿里的頭砍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在我身上。桑拉巴從床
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裏,叫道:‘咱們快走!’我舉起那個孽種,
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鮮血堆裏。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
的兒子,驚得呆了,舉起了黃金的斧頭,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他忽
然嘆了口氣,從來路沖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們的勇士很多,桑拉巴
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
伊斯蘭教徒。他兒子給我摔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因為
他沒后代了。以后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年輕姑娘
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裏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們
已打敗了暴君。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我們還是能夠攻破。愿真神
安拉佑護我們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個字,緩緩把古冊掩上,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
敢和貞烈所感動,很久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嘆道:
“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離開自己像心肝一樣的人,她
愿意舌頭給割掉,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
陳家洛斗然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
來,我實是可恥極矣。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心中所想的卻只
是一己的情欲愛戀。我不去籌划如何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卻在為愛
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我曾逞血氣之勇,親送喀絲麗到清兵
營中,全不想萬一失手,豈非誤了光復大事?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
。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
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難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陳家洛手一
格,推開了手帕。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不禁錯愕,陳家洛一
定神,登時心軟,接過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復大業成功之
前,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她兩姊妹從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
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劍,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立覺神清氣
爽,連日來煩惱一掃而空。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這才放心。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她又再細看地圖,揣摸古冊中所寫
的語句,沉吟道:“這遺書中說,桑拉巴來到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
到翡翠池邊去,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再無通路……后來桑拉巴并沒
逃出去,仍然從原路殺回。想來他有異常勇力,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
住,被他沖出大門,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裏面,一直到死……不過地
圖上明明畫著,另有通道通到池邊……”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欲羈絆,頭腦立時清明,叫道:“如有通道
,必在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張召重
曾從牆上密門逸脫,于是點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上下
四周都照遍了,并無發見。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見有何異狀。陳家
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叫道:“難道桌子底下另
有地道?”伸手在圓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紋絲不動,喜道:“定
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力氣,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這一抬之下也必
稍動,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不論橫推直拉,桌腳始終便如釘牢
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心中登時涼了,原來圓桌
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連在地上,自然抬不動了。
三人勞頓半天,毫無結果,肚子卻餓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
干糧,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養神。
過了大半個時辰,日光漸正,射到了圓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
“啊,桌上還刻著花紋。”走近細看,見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飛駱
駝,花紋極細,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駱
駝的頭和身子卻并不連在一起,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
住圓桌邊緣,自右至左一扳,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可以
移動,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慢慢把邊緣
扳將過去,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
體,剛剛湊合,只聽軋軋連聲,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下面是一道
梯級。三人又驚又喜,齊聲大叫。
陳家洛舉起火把,當先進入,兩人跟在后面。轉了四五個彎,再
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圍繞,就如
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瑩然,綠若翡翠,是個圓形的池子,隔
了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驚喜無已。霍青桐笑道:“喀絲麗,遺
書上說,美麗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麗,你去洗一下吧。”香香
公主紅了臉,笑道:“姊姊年紀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喲,我
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你評評這個理。姊姊
欺侮人,說她自己不美。”陳家洛微笑不語。霍青桐道:“喀絲麗,
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搖搖頭。霍青桐走近池邊,伸下手去,只
覺清涼入骨,雙手捧起水來,但見澄淨清澈,更無纖毫苔泥,原來圓
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綠色。就口而飲,甘美沁入心脾。三人
喝了個飽,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白中泛綠,綠中泛白,
明艷潔淨,幽絕清絕。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離開。
霍青桐道:“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陳家洛
道:“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好嗎?”香香公主拍
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陳家洛道:“好
,想來玉室角落裏的就是阿里的遺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撿起骸骨,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簡。陳
家洛提了起來,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見簡
上涂了黑漆,簡身仍屬完整,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
陳家洛心頭一喜,卻見頭一句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翻簡
看下去,見一篇篇都是《莊子》。他初時還道是甚麼奇書,這《莊子
》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頗感失望。香香公主問道:“那是甚麼
呀?”陳家洛道:“是我們漢人的古書,這些竹簡雖是古董,可是沒
甚麼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歡。”隨手擲在地上,竹簡落下散開,只見
中間有一片有些不同,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還寫著几個古回文。
陳家洛撿了起來,見是《莊子》第三篇《養生主》中“庖丁解牛”那
一段,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這是些甚麼字?”香香公主道:“
破敵秘訣,都在這裏。”陳家洛一怔,道:“那是甚麼意思?”霍青
桐道:“瑪米兒的遺書中說,阿里得到一部漢人的書,懂得了空手殺
敵之法,難道就是這些竹簡?”陳家洛道:“莊子教人達觀順天,跟
武功全不相干。”丟下竹簡,捧起遺骨走了出來。三人把兩副遺骨同
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禮。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那匹白馬不
知有沒逃脫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它很聰明
,又跑得快……”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馬之神駿,不禁惻然。
霍青桐忽問:“那篇《莊子》說些甚麼?”陳家洛道:“說一個屠夫
殺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刀割的聲音,無
不因便施巧,合于音樂節拍,舉動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
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臨敵殺人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一聽,頓時呆了。《莊子》這部書他爛熟于胸,想到時已
絲毫不覺新鮮,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真所謂茅塞頓
開。“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過:“方今之時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
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
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心想:“要是真能
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動,就把張召重那奸賊殺了……
”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互相對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麼。陳
家洛忽道:“你們等我一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仍不出來。兩
人不放心了,一同進去,只見他喜容滿臉,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
蹈。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麼呀?”陳家
洛全然不覺,舞動了一會,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
“你別嚇人呀,來吧!”只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
起來。
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鑽
研武功,拉著妹子的手道:“別怕,他沒事,咱們在外面等他吧!”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裏面干甚麼呀?
”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
,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香香公主點點頭,隔
了一會,又問:“姊姊,你怎麼不也去練?”霍青桐道:“竹簡上的
漢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說,他練的武功很高深,我還不能練。”
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道:“現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麼?
”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他們
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
:“對啦。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料來他們學會了几招最厲害
的殺手,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于盡。”香香公主道:“唉,這許
多人都很勇敢……啊喲,他學來干甚麼呢?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于盡
嗎?”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會和敵人同歸于盡的。他總
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著碧綠的湖水,
忽道:“姊姊,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麼?”霍青桐笑道:“真胡鬧。
他出來了怎麼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著清涼
的湖水呆呆出神,輕輕的道:“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裏,那可
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動,滿臉暈紅,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陳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脫下皮靴,把腳放在水裏
,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著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著了。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5 PM
第十八回:驅驢有朮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
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
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
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甚么原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
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
躲在一個沙丘后面,瞧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几聲沒聽
得答應,就徑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場,
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還道你先
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
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子,驢上
騎著一人,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人穿的是回人裝束
,背上負了一只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
,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
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紀,頦下一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花眼笑,
和藹可親。 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無人不知
,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么?”卻擔心他不懂漢
語。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干么呀?”余魚同
道:“有几個壞人來害她。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見著她,給帶
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樣的壞人?”李沅芷道:“
一個大漢手里拿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
”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確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
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人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
么?”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誰呀?”余魚同道:
“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几個壞蛋在哪里?可別讓他們撞著
翠羽黃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
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
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一個清軍軍官,更加不放
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結束了他們,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母
佩服我的手段,于是問道:“他們在哪里?你帶我們去,給你一錠銀
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
在驢子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一陣子話,然后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似
乎用心傾聽,連連點頭。
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不由得好笑。那人聽了一會,皺
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
們的坐騎,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
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里陽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
人,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
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
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驢就和你們的
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破腿小驢自
有云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后,你可得帶我們去找
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四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
道:“隨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干干淨淨,
讓它出出風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
?”
那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
穩,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一點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
真跑得很快?”靈機一動,道:“你手里拿著的是甚么呀?”那人把
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
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魚同聽他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
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
接住,隨手玩弄,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里跑到那沙
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我勝。”那人道:“不錯
,驢子先到是我勝,馬先到是你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到
那邊,給我們作公証!”余魚同道:“好!”拍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
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遠落在后面。她哈哈大笑,
加緊馳驟,突然之間,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
驢子負在肩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險險坐鞍
不穩,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
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于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
馬搶先了丈余。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后擲出,叫道:“馬先到啦
!”
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么她反說馬先到?
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勝,馬先到你勝,
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說道:“不錯。”那
人道:“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
。”那人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
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官,可就騎在人頭上啦。”
李沅芷:“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
”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并沒說,到了一點兒驢子也
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這我可胡涂啦,甚么叫做‘
到了一點兒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后面的驢尾巴,
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兒,它的尾巴還沒
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你
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
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
,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騎
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
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几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負在肩頭
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
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你指點路徑,待晚
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功你老大駕。”那人笑道:“我輸了,怎么
能賴?”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
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
中撞到,可實是一樁禍事,有這個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
三人并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不住瘋
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庄諧并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也
不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聽后面鸞
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
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
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老婆該多歇歇了,干么還這般
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
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將走近時
,只見雞飛狗走,塵揚土起,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過,眾回人拖兒
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殲,少數的殘余也都已
被圍,怎么這里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后
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
子,大喜過望,連叫:“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
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
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向大漠中
奔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后跟來。
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几名回人婦女落了后,被清兵拿住。
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將一名清兵的腦袋
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宏、余魚同、李沅芷一
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
收刀撫胸,扑上來想擒拿,周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
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
,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搶過扶住,驚問:“怎么
?”
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余的發一聲喊,轉
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
,叫道:“鍋底一個臭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
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提起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
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用甚么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
開。他鍋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
得干干淨淨。李沅芷高興異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
”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
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兵。那么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心中一
陣為難,不禁長嘆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
跪地求饒,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
,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兼程赴援。徐天宏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
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布置應敵,兩名
回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
!”那清兵沒命的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
道:“甚么地方不舒服?”周綺臉上一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
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
公牛哪,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
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
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扎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几個月啦
?我怎不知道?”周綺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一會,道
:“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一定樂壞啦。可別像你
這般刁鑽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啦
。”周綺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氣一沖,就忍不住要
嘔,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
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里……”李沅芷插嘴道:“真的么?那我一
定要去見見。她怎么會喜歡你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
是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
里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里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几個壞蛋,
干掉之后,再回來接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愿,但想到
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
香煙,也就答應了。
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鍋子,當當當一陣敲
。內堂里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
,見了阿凡提,歡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胡子,
滾到哪里去啦?到這時候才回家,你還記得我么?”阿凡提笑道:“
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么?拿點東西出來吃啊,你的大胡子餓壞
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么?”阿
凡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但要是有點面餅甚
么的,就著這小菜來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
把,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面餅、西
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么,但見他們打
情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淒苦。
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的對阿凡提
申訴糾紛爭執。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人都滿意而出。
人剛走完,又進來兩人,一個是童子,一個是腳夫。那童子道:“納
斯爾丁,胡老爺說,你借去的那只鍋子該還他啦。”阿凡提向周綺瞧
了一眼,笑道:“你去對胡老爺說,他的鍋子懷了孕,就要生小鍋啦
,現下不能多動。”那童子一呆,轉身去了。
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你找我甚么事?”那腳夫道:“去年我
在鎮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雞,臨走時要掌柜結帳。掌柜說:‘下次再算
吧,不用急。’我想這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過了兩個月我去
還帳,他扳著手指,嘴里嘮嘮叨叨的,好似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
說:‘你那只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好啦!’掌柜擺擺手,叫我別打
擾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雞嗎,就算是最大的肥雞,也不過
一百銅錢!”那腳夫道:“我本來也這么想,哪知掌柜又算了半天,
說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驚叫:“啊喲,一只雞
哪有這么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几百只雞啦。”那腳夫道:“是呀,我
也這么說。那掌柜說:‘一點兒沒錯,你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
的雞,這雞該下多少蛋?這些蛋會孵成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
下多少蛋?……’他越算越多,說道:‘十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
’我當然不肯給,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里去評理。胡老爺聽了掌
柜的話,說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那些蛋再孵
成小雞,我可不得了哪。納斯爾丁,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
說到這里,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胡老爺說,鍋子會懷甚
么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阿凡提到廚房里拿了一
只小鐵鍋出來,交給童子道:“這明明是鍋子的兒子,你拿去給胡老
爺吧。”那童子將信將疑,拿了鐵鍋去。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你要
胡老爺當眾評理。”腳夫道:“要是我輸了,豈不是反要賠二十四兩
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不了。”
過了半個時辰,那腳夫進來道:“納斯爾丁大叔,胡老爺已招集
了大伙在評理啦,請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這里有事,過一會
再來。”坐著和妻子說笑,跟眾人聊天。那腳夫很是焦急,接連奔進
來催了几次,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
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一個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料來
就是胡老爺了。這時眾人等著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爺叫道:“阿
凡提,這腳夫說你來幫他說話,怎么這時候才來?”阿凡提施禮問安
,笑道:“對不起,因為有一件要緊事,所以來遲了。”胡老爺說:
“難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么?”阿凡提道:“當然啦,你瞧,我
明天要種麥子啦,可是麥種還沒炒熟下肚呢,這怎么行?我炒了三斗
麥種,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擱啦。”說著連連施禮。胡老爺和
客店掌柜同時叫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把麥種吃了,怎么還能下
種?你這瘋子,還來幫人家說話。”
旁聽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阿凡提卻只摸著大胡子,笑瞇瞇的不
作聲。過了一陣,嘈雜之聲漸息,阿凡提道:“你說吃下去的麥子不
能下種,那么腳夫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眾人一想,都叫了
起來:“不錯,不錯,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大家高聲歡呼,
把阿凡提抬了起來。胡老爺見眾意如此,只得宣布:“腳夫吃了客店
掌柜一只雞,應該還一百銅錢。”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
掌柜,笑道:“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啦。”掌柜收了,一言不發
就走。眾回人笑罵,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
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給你的鍋子生了個孩子,那
很好。甚么時候再生第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胡老爺,
你的鍋死啦。”胡老爺怒道:“鍋子怎么會死?”阿凡提道:“鍋子
會生孩子,當然會死。”胡老爺叫道:“你這騙子,借了我鐵鍋想賴
。”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評評理。”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
他的小鐵鍋,這時張揚開來大失面子,真是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
,連連擺手,擠在人叢中走了。
阿凡提騙倒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主胡老爺,得意非凡,仰天
大笑。忽然后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子,又做甚么傻事啦?”阿凡
提回頭一看,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漢,分
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
。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這老家伙來啦,快
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成日
猴子獻寶似的……”
話未說完,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見。袁士霄道:“罷了,
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甚么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舵
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身向站在
袁士霄身后的天山雙鷹施禮,見關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
一驚,問道:“這馬老前輩從哪里見到的?”
關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所以認得,剛才見它有
沙漠里亂奔亂闖,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驚,
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救。”
眾人齊到阿凡提家里,飽餐之后,與周綺作別。徐天宏、周綺夫
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
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嘻嘻的安慰,說道
:“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肚里又懷了個孩
子,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勝于我一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下
停,叫道:“我不許你大胡子走,不許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
“你要留住我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几根胡子,塞在她的手里,
奪門而出。
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几乎可以碰到地面,遠遠望
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騎的是甚么
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么大呀?”袁士霄
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徐天宏和余魚同聽著二人說笑,心中
挂念陳家洛,說甚么也笑不出來。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繩
,由它在前領路。
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里路,
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
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
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它偏偏還自以為了
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并轡而行。
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為
甚么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痴呆,其
實聰明絕倫,回人有甚么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便道
:“胡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甚么法子?”阿凡提道:“
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
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氣。”
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
倔脾氣,倒很有几下子。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
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
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准輸。”取出驢尾來一晃,
道:“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提
道:“好,瞧你又有甚么鬼門道。”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誰
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輸了!
”雙腿微微一挾,一提□,那白馬如箭離弦,騰空竄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這一發
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
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
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么快。”
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盡皆驚佩,一頭几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
并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
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里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
大驚勒□,竟然約束不住。眾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一驚,散開了追
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几個人面前,陡然停住,李
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甚么人卻瞧不清楚。
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認出馬上之
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見后面是文泰來、
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后一人白發蒼蒼,背負長劍,拉住了李
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前輩綿里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
主,又有靈性,遠遠望見駱冰,就沒命的奔去。
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叔!”伏地大
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來,嗚咽道:“我
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后,連日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他
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心,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當
下雙方□見了。文泰來等都挂慮陳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
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几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
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
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
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
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我要
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家伙又給你打個圈兒。有一天呀
,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么几十步了,哪知忽然說甚么也
不肯走啦。越是趕,越是后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
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辦?”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
用心傾聽,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
好呀,大姑娘想女婿,甚么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今可叫‘你
老人家’啦!”李沅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后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了
個身,磨坊在東,我讓驢子朝著西邊,然后使勁的趕,它仍是一步一
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喃喃自語:“你要
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豎拇指,道
:“不錯,就是這么辦。后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李沅芷忙
問:“甚么?”阿凡提道:“我在鞭子上挂了一個胡蘿卜,伸在笨驢
前面。笨驢想吃胡蘿卜,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
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卜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
謝你老人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卜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么東西?剛才他見到我
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么對他最要緊的,莫過于殺張召重給馬師伯
報仇了。這么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轉念一想:“張召重武
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
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卜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
到佣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胡子
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
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的
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
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
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
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余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
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趕,白馬無論如何不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
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里,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眾人見
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
文泰來共乘一騎。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
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一
齊散開,往四人后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驚非小,尤其看到師
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扑
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
。
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前几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
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爽
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
,以力相拚,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
們依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
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對付不
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
徒,也用得著依多取勝?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
人接著。你們四個家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
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胡子遮住了半
邊臉,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
袁的確是武功驚人,遠勝于我,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
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兩人對付這個
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那
么我們就試一試,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
手下是毫不容情的。”轉頭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
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丑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
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召
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
覺凜然一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
下可跑不了。”
哈合台走上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
,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
并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
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
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并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
身事外。
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哪
怎么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此而后,決不跟
人單打獨斗。”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
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會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
,當下又道:“大胡子,只有麻煩你了。”
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
,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甚么兵
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
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這是甚么呀
?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正是一只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
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
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
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
。
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只見他
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
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里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
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
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凶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斗得激烈異常。
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
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
:“不行,老爺子,不行!”
心硯問衛春華道:“九爺,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甚么招朮?”衛
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
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
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
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
。阿凡提叫道:“吃飯家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抹去
,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
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一場。
”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
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
借給胡蘿卜用一下。”
兩人相斗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
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
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胡蘿卜”,也都不以
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旒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
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
”李沅芷點點頭,擲出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一揚,一掃芙蓉金針
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
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竄了過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
,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
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與顧金標
不及細思,隨后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
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
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
一雷的后領,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
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后疾點,忽覺自
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里,
腦漿迸裂而死。
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
路,不知張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
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
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一個
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尋。
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他
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著
狼糞追進,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
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
。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關明梅等也都縱
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后
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
后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
凡提隨即跳上。
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人扣住,
里面千軍萬馬也沖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
鑿山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
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
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
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
去,不免大吃一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
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究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
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
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
。遠遠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
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文泰
來等快步迎上。關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樣?”霍青桐叫道:“師
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向顧金標一指。陳正德
上次空手出戰三魔,險些吃虧,這時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
左肩刺去。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抖動虎叉,
和陳正德斗了起來。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
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
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支持了十余招,雙鷹的三分劍朮愈逼愈
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一聲猛喝,顧金標
胸口見血。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對方下盤。顧金標向左急避,
陳正德飛起一腿,扑通一聲,水花四濺,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一縷
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
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余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
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這個不是
壞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道:“好。”見關明梅上刺一劍,下刺
一劍,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哈合台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
。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聲,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叫道:“
大嫂,這人還不算壞,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總得給他
面子,當即收劍。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
,身子抖動,喝道:“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台心想結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意味,叫道:
“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扑上□殺,忽聽水聲一響,顧金標從水面
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刀,搶過去拉起。顧金標
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毫
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
標胸口刺去。
哈合台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
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當的
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霄道:“料
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了。”
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后,束手待縛,文泰來、
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哪里更有脫身之機,長嘆
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后一人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
執長劍,直沖過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扑到
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刷刷刷數劍,疾刺而至。張召
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扑,低聲道:
“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
她手腕,當的一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
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召重凝
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雙鉤一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
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后心,喝道:“讓道!”這一
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 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
功,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
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
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錯
,大踏步走向地道。
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摸出三枚鐵
菩提,齊向張召重后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
不停,奔入地道。只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陸菲青一驚,
叫道:“大家別蠻干,咱們另想別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
傷害了他徒兒。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
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扎胸前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
。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
“咱們在這里陪你姊姊。”
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眾人不敢過分逼近,甬道中轉彎又
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
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聽得一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
石壁,叫道:“大胡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
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兒吃啊,炒針兒吃呀!”就這樣緩得一緩,
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將鐵條插入門扣。
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但石門內面無可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
火氣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
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芷道:“
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
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
著打了個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
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法逃走。師父一
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召重道:“他
們人多,咱們快回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
一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叔,得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
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計謀卻是平平,當
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
泣起來。
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得了。”李沅芷
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
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手。李沅芷忽然破
涕為笑,問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
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
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現迷惘之色
,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
,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趕。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
。”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
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干糧又有水
。”張召重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
口。這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
上愛帶長索。兩人轉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
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是往左
,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里,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就要拉
糞,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猛力一鞭
,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重愕然不解,問道:“甚么?”李
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里,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
自然向左邊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道:“妙計,妙計!”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
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道:“這里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
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
知已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
這里歇吧。”兩人吃了干糧,喝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一
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
著點兒用。”張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
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
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個干淨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聽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
指著來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
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
,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一
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正自懊喪,
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只狼,沖過來搶
水喝。”張召重一舉水囊,道:“想不到惡狼還不死干淨,你瞧!”
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
這里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
“我出去探探,你在這里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沂
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么?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
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借給
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便照樣
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
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轉、無所適從之余,非
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
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
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
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倒在地
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到池邊。
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秘道,從后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
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得叫聲,尋聲過來,見李沅
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
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
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兒呀,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
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
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么
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大胡子倒真有
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么?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
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
了出來。”袁士霄道:“他在哪里?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
。”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
們兩人去吧,我在這里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
懶?好吧,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
搜索之后都陸續匯齊。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
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遠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
,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
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
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
此變幻,如何尋他得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卻也想不出
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陳正德道:“我們
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見阿
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
知怎么辦,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
“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
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
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于是悄悄去和駱冰說
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
“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道
:“那時我都嚇胡涂啦,拚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沖
,甚么路也認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
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
駱冰本來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
待聽她推得一干二淨,心里反倒雪亮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
說道:“妹妹你細細想一想,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李沅芷嘆道
:“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么胡涂
,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
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大伙兒一定也幫
你完成心愿。”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低聲道:
“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干么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干淨。”
駱冰聽她語氣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
:“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李沅芷點點頭。
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神色先
是頗見為難,后來又是咬牙切齒,終于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
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甚么都肯。”
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聽得余魚同
走到身旁,說道:“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并非不知好歹,眼下
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去。
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么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
我做甚么,你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
這時有求于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恩師,只要有誰能
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
李沅芷一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
么苦惱?”脖子一轉,臉上登時便如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
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么鐘舵主、鼓舵主,你干么不
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
似的。我有這份本事幫你么?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
話罵你。”
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
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又見余魚同低下
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
拉在一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
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
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
陳家洛大驚,斜竄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華搶上擋
住,被顧金標用力一摔,退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扑去,叫道
:“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向他當胸刺去。他竟不閃
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
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她黃衫。
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邊,手忙腳亂的
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顧金標嘆道:“冤孽,冤孽!”
哈合台道:“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事?”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
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姑
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
氣得慘白。顧金標長嘆一聲,垂首而死。
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
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給他
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
,給我閉住了鳥嘴。”哈合台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
給余魚同攔住了。
陸菲青說道:“你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后許多糾紛,
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
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報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
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
余魚同撿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去,說道
:“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
點頭,把顧金標的尸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
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以水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
脖子喝干。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
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台一聽,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
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余魚同
暗記曲調,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聽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
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
好男兒。”李沅芷道:“是么?”駱冰道:“你干么不幫他個大忙?
”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妹妹,咱們真
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就不好啦!”李沅
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
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可沒‘從師’那一條。”
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一
句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么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
:“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后是相
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別的倒也還罷了,容貌是天
生的,爺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法兒?那么三從呢?”李沅芷慍道:
“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
菲青說了。
陸菲青沉吟道:“三從之說,出于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
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
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該的。從不從夫
,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
孩子只有三歲,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嘆道:“我這徒
兒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干么不肯帶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
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就算在
這里,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
:“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么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
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師侄余魚同
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后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
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么一大套三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
。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于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
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
方大媒。
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
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
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教出
這樣一個好徒兒來,咱們大伙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
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
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
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
下了頭不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后,自
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
了這副擔子。”
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
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知道?”
章進嘴快,沖口而出:“你還有不愿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伙兒
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他……”衛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
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么久,青眼有加,早
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里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
分歡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么東西
下定。”余魚同身上一摸,除了銀兩之外,甚么也沒帶,正感為難,
忽然觸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一段,撿起來想日后
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么
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
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
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問:“你拿甚
么回給他呀?”
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甚么也沒有。”陸
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
不錯。”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
。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笛奇緣’了!”
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么。陳家洛說了,香香
公主大喜,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
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道:“我們三個,給你,恭喜你。
”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出這番事來
……”陳家洛笑道:“咱們若在玉宮里帶了几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
送給他們作賀禮。”霍青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同入玉宮
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并非喜新棄舊,忘義
負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
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
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想了。
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借故走開。余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說
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里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
纏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怎知道
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
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
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師妹,求求你指點一
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狽
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干眼淚,我帶
你去就是。”
突然間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后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
不怕丑,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余魚同一呆。駱冰揮
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
叫,眾人隨后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
之后如何邀集幫手,大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
,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于功名前途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
杭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使點計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
響,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
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將上來。張
召重一驚,退開一步,左掌“撥云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
穿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扑到他懷里。張召重看清楚
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
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聲,將他向山岩上摜了
過去。
李沅芷大驚,扑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向
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余魚同一齊摔在地下,雖
然跌得狼狽,卻未受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
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
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逃
,只聽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陳
正德,背后陸菲青喝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
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哼了一聲,轉身垂手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
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后,將他
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眾人暗暗跟了進來,只有
自認晦氣,走了一程路,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
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子氣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
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
各人捕到元凶巨惡,無不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
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反背捆了。”章
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
沅芷手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
她后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偏,卻哪里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
一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
妙,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
太陽穴。張召重右掌翻轉,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兩
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
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與在師門時已大不相同。
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
去。袁士霄摸出一顆丸藥,塞在她口里。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
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
張召重心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
劍當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呢?還是一個個依次來?我瞧還
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斗斗。
”文泰來道:“陳老爺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余魚同
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要第一個打。四哥,等
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
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
宏道:“我們不是他對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
一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斗他。”
張召重道:“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
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
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下正好完了這個心
愿。”張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
?”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
用以挾制,或可設法脫身,倘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
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
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
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們上啊!”
衛春華、章進、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
“我只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
義的匪類!”
陳家洛手一擺,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
張的,不論你使甚么奸計,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來
!”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爽快,露兵刃吧!”陳
家洛道:“用兵刃勝你,算得甚么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
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機,那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
勝不得你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我勝了你呢?
”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你是盼我說:勝了我
就放你走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么?”張召重
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
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和我擒住你后
饒你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
再教你一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你至死不悟,今
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四招不
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拳。
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
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然左腿鴛鴦連環,跟著
橫掃一腳。照一般拳朮,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攻他身子,使他身
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
捏極准,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
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朮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
得意,轉頭向關叨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一劍“斗柄南指”,
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道:“無恥奸賊
,你說讓四招,怎么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沉,更不打話,凝碧劍
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
陸菲青暗暗心驚:“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盛之時
,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
,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
去,張召重柔云劍法雖精,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悠醒轉,只覺臂上胸
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余魚同道:“
痛得還好么?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一忽兒。”李沅芷微微一
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勝得了么?”
霍青桐道:“咱們有這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恨不得沖
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子沒危險么?”霍青桐
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一雙
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
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
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駱冰腕
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轉。
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一指。余魚同轉頭望
去,只見面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
旁白塔高聳,屋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魚同一驚跳起,但隨即想
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卻盡是虛幻。其余各人凝神觀
戰,都沒見到。
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們回到了杭州嗎?”余魚同低聲道
:“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吧。”李沅芷
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
爹爹。”余魚同允她婚事,本極勉強,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一切
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糊,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
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
視,臉上沒一點血色,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兒
定了親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淚來,叫道:“你心
里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
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
你認識他么?”
余魚同心里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自己卻
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伸手把她摟
在懷里,低聲道:“我心里是真正愛你的,你不會死。”李沅芷嘆了
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
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時陳家洛的
“百花錯拳”變招倏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不免氣餒,手中
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復、不成章法的拳
朮,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桐
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于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
防旁人暗襲,這樣一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
:“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這姓陳的小子,他們和我車輪大
戰,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大
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
他柔云劍朮施展開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時攻守
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耿銀河”,凝碧劍一劍
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
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
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扑去。
凝碧劍“耿耿銀河”招朮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兩劍
,衛章兩人均已帶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
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面門。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
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聲音清
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
都是大為驚奇。衛章兩人乘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
分別給他們包扎。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魚同
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么?”陳家
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江,你吹《十面埋伏》吧
!”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當下奮起精神,吹了起來
。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
兵甲金戈之音。
陳家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腳,猶
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手下哪里還
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配
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
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頭又中。他連挨三掌,雖
然掌力不重,并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
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
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步,凝神待敵。
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洒異常。霍青桐
大喜,對香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里學的武功。”香香
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
開,反手一撩,兩人又斗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守,只要對方稍近,
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后,隨即收劍防御。
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
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太遠了。”袁士霄沉
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
中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
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
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并非
自謙之辭,都是暗暗稱奇。
余魚同越吹越急,只聽笛中鐵騎奔騰,金鼓齊鳴,一片橫戈躍馬
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后來猶如
行云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張召重全身大
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
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叫,右腕已被雙指點
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
退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
,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進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只見張召重又
走了几步,終于站立不穩,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
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
余魚同放下笛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
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么辦?”
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
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
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
。
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住。袁士霄
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放心,你老
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
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
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遇不
可求的奇緣。”
數日后,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只見群狼已將駝馬
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尸體,猛扑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
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
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
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里接過單刀,割斷
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落。群狼不等他著地,已
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
來的休養,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
也得竭力掙扎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八頭餓狼扑了上來,他紅
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登
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后心貼牆,負隅拚斗,抓住兩
頭惡狼,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
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
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
“破金錘”時,一頭餓狼扑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
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涌現了三十余
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
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
,大哭起來。他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
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
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后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
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
,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
救你!”涌身一躍,跳入了狼城。
眾人大吃一驚,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
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怕。”張召重眼中
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扑上,雙手抱住
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
,白龍劍落地,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
力掙扎,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同歸于盡,拚死抱住,哪里掙
扎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扑上來撕咬。師兄弟各運內家
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牆。這時
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氣往上沖,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
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
張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眾人驚
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
狼退開數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里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牆過
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斗方才站起,看准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
下去。張召重慘叫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這時群雄已將
長繩挂下,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
,群狼已扑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
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險,無不
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很是可
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
傍晚扎營后,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袁士霄
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懷里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
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著,說是兩件要
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么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
要的甚么証物了。”
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
解開布包,見里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紅木
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
并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
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
“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你義
父看得這么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
“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里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
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
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
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
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
,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
正所寫,哪又有甚么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
”
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
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
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
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
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
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証據。”袁士霄道:“怎么?”陳家
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
大姊,后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
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
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么?”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
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
運乖,夫復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
我累,不容于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
兒,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
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
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証,自當入信。余精力日
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后,
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妹潮生手啟。”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
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
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后來天不從人愿,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
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甚么要義父帶我出來?為什么要
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
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
,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問。不過
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
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
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
風波。后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
。但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么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
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里,猶有余憤。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么?”袁士霄道
:“他被逐出師門之后,隱居了數年,后來手創紅花會,終于轟轟烈
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
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于萬亭抱不平之事。陳家洛
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么要弟子離開家里,師父可知道么?”袁
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
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
哪里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
,總算對得起他啦。”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復,關鍵在
于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所必成,
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
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
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
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
只有相機行事了。”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
武功,兩人印証比划,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
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
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
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
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氣,很有志氣。我去對雙鷹說
,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
前輩夫婦說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
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
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與袁士霄
、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
,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
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
一程,早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
肯。
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
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來,我等
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以
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
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
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
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干么這般傷心?等大事成
功之后,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
神,臉上微露笑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
“我几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于在大漠邊緣消
失。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李沅芷、
衛春華、章進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余魚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
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呵護。
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
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
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復之后,再回中
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
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回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
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里休息。
回入玉門關后,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
,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
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
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6 PM
第十九回: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
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又行數天,
將近德化城時,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章進忽然大叫一聲,飛奔而前
,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章進抱住那人
雙足,將他舉了起來,大叫:“快來,快來!””駱冰兩把飛刀擲出
,割斷了挂在樹枝上的布帶。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陸菲青給他胸口
推宮過氣,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放聲大哭。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章進焦躁,罵道:
“老子救活了你,干么還哭?”福建話本甚特異,但那人似到外省去
過,打著半咸半淡的官話道:“爺們還是讓我死的好!”衛春華道:
“你是短了錢銀呢?還是遭了冤屈?我們可以幫你呀。”那人道:“
不是為錢,也沒人冤枉小人。”說罷又哭。
駱冰見他頸中挂著一個繡花荷包,色澤鮮艷,用麻繩牢牢系住,
似怕死后給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問道:“你的情妹子
不肯嫁你么?”那人臉露驚奇之色,說道:“她是死路一條,我索性
死了爽快。”駱冰道:“她為甚么死路一條?”那人道:“方大人今
年告老回鄉,見銀鳳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說著
又哭了起來。
章進聽得茫然不解,喝道:“亂七八糟,老子一點不懂,甚么方
大人、銀鳳的?”駱冰笑道:“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個
多情種子呢。”章進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銀鳳沒有?”
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蓋新房子
,小的還去幫過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討銀鳳……”章進道:
“你這人沒出息,干么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駱冰笑道:“他有你
章十爺的一成本事就好啦!”問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
藝?”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綺聽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見他哭得可憐,說道:
“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徐天宏見妻子
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心里暗笑,說道:“你帶我們到你家里去,包
在我們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周阿三將信將疑,
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里。
那銀鳳家里姓包,是開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門外挂燈
結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樣。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
來,只見他愁眉苦臉,神色淒慘,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眾人一問
,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本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鄉,
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包老頭的女兒才十八歲,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
合,早有嫁娶之約,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但懼
他權勢,不敢不依。依章進和周綺說,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但陳家
洛道:“咱們身有大事,別多生枝節。”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
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包周兩人千恩萬謝
,忙回去收拾。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不
能多動,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厭煩之極,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
方的為難,更是氣悶,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來到街上亂走。德化城
本來不大,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把
魚肉雞鴨及一壇壇酒抬了進去,不覺酒癮大起,便跟了進去。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眾仆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雖然穿得朴素
,但氣派端嚴,不敢怠慢,忙讓到內堂敬茶。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于
我,也就喝著武夷清茶,咬著瓜子,自得其樂。不一會開出席來,方
府雖是娶妾,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老來衣錦還鄉,存
心要顯顯威風,是以這
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不去理會旁人
,酒到杯干,飲得自由自在,倒也暢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顫巍巍的到各席來敬酒
。周綺見他須眉皆白,還要糟蹋人家女兒,心中暗罵。待他走到臨近
,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几根長毛,驀地
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那日她母親問他身世,他說他一家都被一
個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莫非是此人不成?
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她沖口而出:“方老爺,你在紹興做過府台么
?”方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說道:“你這位太太
很面生,老頭子記性不好,在紹興見過我么?”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
做過官。周綺點點頭,不言語了。方老太爺也不在意,另去敬酒。
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動
,就感胸口發悶,手足酸軟,暗罵肚子里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
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交
頭接耳的竊竊譏笑。周綺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與駱冰也從外
面回來,兩人到處尋她不見,正自焦急,見了她這才放心,見她臉上
紅扑扑的酒意盎然,正要開口埋怨,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
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殺錯了人,道
:“我去打聽一下。”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直沖進來,對陳家洛道:
“總舵主,我仇人確是在此,你許不許我報仇?”陳家洛沉吟道:“
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
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只是咱們另有大事,這誓舉動可
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說到這里,包老頭帶了女兒和周阿三過
來叩謝,說再過兩個時辰,方家就要來迎娶,現下收拾已畢,要趕緊
逃走。
李沅芷靈機一動,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反正他們是
要逃走的了。”余魚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請你做新娘子
哪!”駱冰笑道:“還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李沅芷紅了臉道
:“哼,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你偏來開玩笑。”駱冰道:“好妹子
,那你說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轎子來時
,他就坐了去。咱們都扮作送親的。”駱冰拍手笑道:“好呀,拜過
堂后,等到洞房花燭,大家一齊動手。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誰
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一時想不出主意
來,聽了李沅芷這個計策,也連聲叫好。
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城,讓他們
遠走高飛。大家買了衣物,裝扮起來。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愿意,
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委屈
一下也說不得了。新娘的紅衣頭罩都是現成的,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
礙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時,也就成了。
申牌時分,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駱冰與李沅芷
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一路跟到
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余魚同無奈,只得盈盈
拜將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余魚
同老實不客氣的收了。 喜筵過后,接著是要鬧房,眾人都擁到新
房中來。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右手摸著袋里的匕首,眼見時
辰將到,正要動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說道:“成總兵和
几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來啦?”忙迎
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離,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內
廷侍衛服色。
徐天宏臉色登變,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
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來虎吼一聲,已向那武官扑去,原來那
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庄捉拿他的成璜。這人因立了此功,從記名
總兵升為實授,分發閩南。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
他。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聽說方藩台娶妾,便來擾一杯喜酒,
趕場熱鬧,哪知竟與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隨手拿起椅子一擋,喀喇一聲,梨花木的椅腳被
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成璜見來勢凶惡,從桌底鑽了過去,隔桌望
見竟是文泰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與
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侍衛們如何能敵?呼嘯一聲,從人叢中
穿了出去,跨上馬背飛奔。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
外追時,五人都已逃得遠了。只聽內堂驚叫哭喊,亂成一片。
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手揮金笛,旁邊一個駱冰,一個李沅芷,
從內堂殺將出來。群雄尋方有德時,卻已不見。周綺大罵:“老不死
老奸巨猾,溜得倒快。”衛春華、章進、心硯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
影蹤不見。徐天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怎么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
現?莫非另有奸謀?”陳家洛道:“正是,這須得探查明白。”徐天
宏道:“私仇事小,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陳家洛贊道:“七
哥深明大義。”當下率領眾人,追了出去,一問途人,知那些武官是
往東逃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伙計,知道成璜等
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沖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
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
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于是與眾
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
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
,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里,天色將黑,離少林
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
、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
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
,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陣,迎
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几碗
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
五人斗然見他闖進店來,大吃一驚,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
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
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甚么用?拿大碗來。”當的
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只
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贊道:“好酒!”店小
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几
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
泰來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篩滿了酒!”抽出長刀,砍在桌上。
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
成璜等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
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后門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
,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甚么?”成瑞
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干
,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
放在盤里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
得干干淨淨。成璜和瑞大林心驚膽戰,相顧駭然。其余三名侍衛互相
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來。
文泰來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
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
,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
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
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
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
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而死。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
來右脅,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刀,劈將下來。
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知道不好,左腳急挫,打滾
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
。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杆。那人用力回奪,卻怎敵得住
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
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
牆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
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
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長嘯一聲,找成璜和瑞大林時
,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
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
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望,
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里
,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麻田,就此隱沒
。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
樹林。
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
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
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
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
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
越過牆去。
文泰來叫道:“往哪里逃?”沖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
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一望,見山門正中金
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
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
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
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一聽,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
大林逃向何處,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
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
“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
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
是甚么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一
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
在下這里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
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里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么還不走
,賴在這里想偷東西么?”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干你甚事
?”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
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
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牆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
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正有求
于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于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
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
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
你走路。”文泰來更不理會,只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
往左一讓,蓬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
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
文泰來道:“在下此來并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
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業,露一手再
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那使戒
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的從身旁擦過,知道這
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
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
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
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
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
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居士
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
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
會于萬亭老當家的遺命么?”文泰來道:“于老當家并無甚么言語,
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務乞恕罪。”
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
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
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鞍,一拱手,轉身便走。
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
總舵主于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互
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
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揮刀抵敵。
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
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
起禪杖,上前雙戰。斗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
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眾僧大
集,不由得心驚。
就這么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
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一挫,奔雷手當真疾如
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一擰,元痛方便
鏟脫手。文泰來飛出一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
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
鏟,當的一聲大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
,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
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
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
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
,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聽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
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一回頭,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
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身材高大、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
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綺大叫:“爹!”奔了
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
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
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個就
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
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大痴禪師以鐵菩提打
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
引見。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后,南
下福建,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
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
雙方印証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
就是數月,這晚聽得連連警報,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
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著出來,哪知竟是文泰來。
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
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
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大苦
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
戒持院首座大癲、藏經閣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
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里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
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陳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虹大驚,
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口。但為了億萬
生靈,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
于萬亭于老爺子是我義父……”一聽到于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
白眉掀動。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系原原本本說了,最后說到興漢驅
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
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到這里,聲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禪師念
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
。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但見兩道精光直射出來。陸菲青
、陳家洛、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這位老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
。”只聽他說道:“少林寺數百年向例,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由
,不得向外人泄露。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于萬亭的俗世
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群雄聽到這里,心中都是一喜
,只聽他又道:“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
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
休息。
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徐天宏問道
:“爹,內中另有難處么?”周仲英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
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極
高的大師駐守,要沖過五殿,唉,甚難,甚難!”
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斗,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
不相助的了。咱們几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
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
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斗
之余,最后一兩殿實難闖過。”陳家洛沉吟道:“這是我家門之事,
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過去也不一定。”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
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回轉
。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點頭答應。周
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
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
沒有了,我請教几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
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
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
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
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
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云
”,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
聲東擊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
當下凝神拆解。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苦的“醉拳”
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扑,顧盼生
姿。
兩人斗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成絞花,
一招“鐵牛耕地”,右拳沖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后縮,知他一擊
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
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
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一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脹得通紅
,向里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
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牆壁搖動,屋頂簌
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
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
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
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
,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家
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在殿
上回旋激斗。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
,杖法脫胎于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
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
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
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
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
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
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斗良久,
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
牆角里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
陳家洛心想以后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
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雖然勇猛,平素從不殺生,哪肯無故
傷人性命?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
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
然扑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
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划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
了一段。大癲大怒,扑上又斗,陳家洛躍開丈余,一躬到地,說道:
“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
來,但畢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
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后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
忿,數步追不上,大叫一聲,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
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痴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
你我來比划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痴笑道
:“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
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拱桌一指
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
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
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几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
”說道:“請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
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
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痴贊道:“好俊功夫。”頸
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香
。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痴連揮兩下,九燭齊熄。
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頭。陳家洛心
想:“正該如此,我怎么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
,只聽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
下來,不覺一呆,大痴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
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
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
香。
對比之下,大痴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
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
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
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
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
燕銀梭,當下看准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痴見他亂擲
,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牆
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余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痴吃了
一驚,不由得喝采。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痴無法再守住燭火,好
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
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
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
氣沮,忽聽大痴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
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痴道:“你先拿
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
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
桌上全部暗器都□羅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
發暗器啦。”大痴扑到桌邊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
、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
留。
大痴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
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
“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于無奈,務請原諒
。”大痴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后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
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
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里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
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
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
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鏡
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
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
,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
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
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
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
!”
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扑到,忙運雙掌相抵,只
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
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
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拚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
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
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
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准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
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
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
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
鐘聲鏜鏜,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
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
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
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
不住了。”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
。”
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
,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
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
,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
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里學來
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開眼界。
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后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
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
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個
禮,鼓勇踏入后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里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
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
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
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余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
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几
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挂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
,寥寥不多几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
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
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
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
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
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
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后來那人又道:‘你
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
聽他說到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
:“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
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
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
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
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
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里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
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
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
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
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
安閑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
,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天虹嘆道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
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
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
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
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有大熊要來吃她
。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后抓拿,老婆婆乘機把大熊兩只前
掌捺在樹干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來有一人
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
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
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
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
內,只聽身后數聲微微嘆息之聲。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
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
到了“天”字輩的木柜,打開柜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
袱上朱筆寫著“于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
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
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
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
家弟子于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
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后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里,心中突
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
……我二人后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
先父過世后,連年天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
,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
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
父竟已將女嫁于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
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隨
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后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
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
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
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視察
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
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
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
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里,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涌,過了一會,
再讀下去:“……此后十余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潛心武學,不敢
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
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
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并在其
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并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后,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
朕大歸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是雍正親筆,字
后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
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
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
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
爸也無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
,是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
以放心,乃化裝為佣,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
已無后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
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里,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甚
么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甚么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為甚
么母親去世之后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
“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
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佣仆之中
,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
出了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
經過始末,陳于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于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
,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于萬亭犯
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
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為之,
善哉善哉!”折子到這里,以后就沒有文字了。
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為僧,
終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
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
這時心里疑團盡解,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沉,東方已現曙
色,于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包,關上柜門,慢
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心想:“
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里
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闃無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一齊迎上。眾
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
,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陳家洛把經
過約略說了,只是于義父和母親一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
道:“這里的事已經了結,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還要給七哥報仇
。”眾人稱是。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
拾起行。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
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勞頓,前日又在方家大飲一場,動了胎
氣,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須得
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
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
待她產后將息康復,再來京師會齊。周仲英在寺西五里處租了几間民
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后,不
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
,不但瑞大林與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
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
石雙英從北京趕到。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去,叫道
:“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張召重,張
召重!”石雙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正是,給餓狼吃
得干干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
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傷勢可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
舵主挂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
家洛道:“京里可有甚么消息?”
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
雄全軍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道
:“甚么?”群雄無不震驚。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之時,兆惠的
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會得勝?”
石雙英嘆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
,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回人說,那時霍青桐姑娘
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
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
一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于她?”
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
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
,你可聽到她的消息么?”說著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
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
有傳聞。我在京里沒聽到甚么,想必沒事。”
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
”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后,駱冰對心硯道:“
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
,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總不免為之傷
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
默無言。
過不多時,陳家洛掀帘而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趕到北
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異。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
“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番如此看得開
,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杰,這個我真的服了。”文泰來大拇
指一翹,加緊吃飯。
一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但神色日見憔悴,都感憂急,卻
也難以勸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雙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
第。無塵、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眾人約
略談過別來情由。
陳家洛道:“趙三哥,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你把皇帝給我的
“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轉呈,皇帝就知咱們來
了。”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復命。
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么還是爺不爺的
?”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兒他
沒當值,正在家里,見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來,拉著我們到前門外
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著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
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后求見陳家
洛,神態甚是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進
:“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眾人都說該
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
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余人在宮外接應。
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
氣象宏偉,宮牆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好一刻,兩名太監
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月樓,命你帶陳公子朝見
。”白振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
各位將兵刃留下。”眾人雖覺此事甚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
桌上。
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金碧輝
煌,樓高五層,甚是精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叫道:“傳陳
家洛。”陳家洛一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
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
吟的坐著。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來啦
,很好。坐吧。”一揮手,太監都走了出去。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
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不是
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致的高樓華廈?”乾隆笑道:“我是叫他
們趕工鳩造的,前后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裕,還可再造得考
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應道:“是。”心想起
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為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
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乾隆站起身來,道:“你剛去過回部,來瞧
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不覺
吃了一驚。這本是個萬紫千紅、回廊曲折的御花園,先前從東面來時
,只覺一片豪華景色,富貴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然不同,里
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還有些小小沙丘,仔細看來,尚看得出拆去
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
的雄偉氣勢,但具體而微,也有一點兒沙漠的模樣。
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
“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只見黃沙之上,還
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系著三頭駱駝,想起霍青桐姊妹,
不由得一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
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干澄澄、
黃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像
甚么樣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來鳳”古琴一指,道:“為我再撫
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于是端坐調弦
,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陳家洛彈奏之間,微一側頭
,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香香
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錚的一聲,琴弦登時斷了。
乾隆笑道:“怎么?來到宮中,有些害怕么?”陳家洛站起身來
,恭恭敬敬的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哈大笑,甚是
得意,心想:“你終于怕了我了。”陳家洛低下頭來,忽見乾隆左手
裹著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上微紅,將手縮到背后,說道
:“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么?”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著,就
在樓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
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
。
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了一會,
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著他上
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后腳步聲急,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
與衛春華走在最后,往兩旁一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
并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
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撞。那
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卻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
了一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
扮,一人空手,一人捧著一只盒子,剛才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
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
菲青與趙半山身后。兩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
,喝道:“讓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
八跌”,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
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頭向陸
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侍衛么?”白
振笑道:“這几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氣。”兩名太監哼
了一聲,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白振又是
毫不客氣,都是心中懷疑,不知兩人是甚么來頭。轉眼間上了第五層
樓。白振在帘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里侍候。”一名小太
監掀帘出來,道:“在這里等一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
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
吧。”
六人隨著白振進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一旁。陳家洛
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
里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得你魂不附體,今日卻
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的面子,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
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里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
:“都在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來傳你
。”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你拿回去。”陳家洛應道:“
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聖
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不答,揮手命眾人走出。
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
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給咱哥倆引見引見
。”
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
見兩位宮里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
家洛欲圖大事,對宮里每個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會,幸
會。”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
,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准要大用了。”遲玄笑道:“
這般漂亮的后生哥兒,做大學士怕還早著點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
薄,隱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視,就差“龜兒子”沒罵出口。白振
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一引見。
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
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將二人暗害,把他們兒
子淨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
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聽了無塵等響當當的名
頭,毫不在意。
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菲青與
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氣,這時要再
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銘夫專精通臂拳。兩人一握上手,使
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玄用力一捏,趙半山手滑溜異常,
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里針”,武功外柔
內狠。武銘夫一使勁,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
掌心已受到反力,總算撒手得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兒好精
的內功。”
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咱親近
親近。”
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
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
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后的寵幸,頗為驕橫,
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故作不見,
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
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
:“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
重,何況你這兩個家伙?”白振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
進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陳家洛走后,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
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
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絲毫懷疑,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
嘆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証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見烈焰
上騰,心下甚是輕松愉快,一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
滿室生溫。
乾隆望著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
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
一笑,接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樓。兩名小
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帘,乾隆走進房去,滿樓
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里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
。
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聲,倏地轉身面壁。
乾隆一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帘掀開,遲玄與武
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干甚么
?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
我好好的,保護甚么?”遲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
…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
,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
道他們既奉太后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
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嘆了口氣
道:“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一會
,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
兩人只覺光艷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倫兵敗之后,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
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車寶輿,十分隆重的送到
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顛倒。后來玉瓶
為駱冰所盜,乾隆大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思念瓶上美人
愈加熱切,于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將此美人送京。他一遣
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
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
專心,數月間便已粗通,曾賦詩一首云:“萬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
夜宴樓西。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借譯□。”在詩下自注道:“
蒙古回語皆熟習,弗借通事譯語也。”于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沾自
喜。
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
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几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
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與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
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干過無數
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
然會去,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
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這頭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總
會來救我出去。”
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悶而死,倒也不敢過分逼迫,
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后他大為得
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
也”,并有“葉嶼花台云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
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只
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與陳家洛相
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神
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閃,一
劍直劍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
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
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監去繳她短
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
退開,不得干擾。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
,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
,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氣
卻愈加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
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
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面壁,緊緊
握住劍柄。乾隆嘆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決無
如此美人,不料見了真人,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于萬一。”
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
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
,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的這一
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
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扁了一扁
。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
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
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里一酸,兩顆淚珠從面
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
,一股怨憤,從心底直沖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
隆頭上摔去。
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異常,
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第二瓶跟著擲
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
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
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
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一聲,身上跌下一塊東西。武銘夫
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
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
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
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
,又道:“這玉從哪里來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
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
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香香公主傲然
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
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
,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他是紅
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
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煥發,道:“是么
?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面梳妝台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
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
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
。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憐惜。乾隆更是
惱怒,一頓足,下樓去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
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
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呵護,忽然筆底
下自行鑽出几句妙句來,也未可知,但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
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心想:“我貴為天子,奄
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
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復漢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
畫虎不成反類犬,別要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這
几個月來反復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
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現今
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
此人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再想:“
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們兩件事一并算帳。”當
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白振進來。不一刻白振進來聽旨。乾隆道:“
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
出半點痕跡。”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
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后去召陳家洛
。
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都很擔憂
,均說為甚么不許隨帶從人,只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與
少林寺拿來的証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
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復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
一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
,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
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
折。”群雄見情勢如此,只得應了。
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
。只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
,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
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挂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
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志,日
孜月砭□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
,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
。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
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須微笑,陶醉了一陣,笑
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
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証物與書信之后,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系
,同時話中顯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
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聖斷,真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嘆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氣。”陳
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塊佩
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
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
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
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
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低聲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
”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
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么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
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日來
叫我大費躊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
道:“皇上但有所命,臣萬死不辭。”乾隆嘆道:“本來君子不奪人
之所好,但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鐘,奈何奈何?你到那
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開厚
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室角紅燭融融,一
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
他在深宮之中斗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說不出
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抬起頭來,
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
歡叫一聲,忽奔過去,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我耐心等著,你終于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
:“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么?”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
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
萬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里相會,使我出其不意,
驚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
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
見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
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
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里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
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驚問道:“誰?”香香公
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為甚么?”香香
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
生氣,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的重復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
:“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
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只有為了保護伊斯蘭教女子的貞潔而自殺
,真主阿拉才不會責罰,否則自殺之后,會墮入火窟。”
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
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
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里,過了半晌,寧定心神,細想眼
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他在御
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
。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
終無效。他剛才嘆說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
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
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
又想:“他讓我見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說欲圖大事
只得不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
,只聽她安心的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
”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里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實在
不愿去想,可是終于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拚死為我保持清
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
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
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
好。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
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牙齒一咬,
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們沖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在這
里。要是僥幸沖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隱居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
欺辱的好。”走到窗邊,游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
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
所點,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
峻急,是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
無家可歸?”
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
,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
真注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
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
:“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里接
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家洛道:
“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
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說話兩眼盯住
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甚么誓?”陳家洛道:“倘若你
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么樣?”乾隆想了一想,道
:“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后陵墓給人發掘,尸骨為
后人碎裂。”帝皇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自是極重的誓言
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一
驚,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入骨,在宮里她
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疑心大起
,道:“干么走得這么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
去玩耍,完了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
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
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乾隆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
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
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
“好,你們去吧!”等陳家洛辭別下樓,向著身后帷帳說道:“帶領
四十名侍衛,一路跟著他,千萬別讓走了。”白振在帷帳里面連聲答
應。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吧。”
香香公主大喜。兩人并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
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
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為奇。
兩人出得宮來,天已微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的
張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
陳家洛接過馬□,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
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馬蹄聲疾,
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驚
,忙奔回報信。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里
,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非凡,
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陳家洛道:“咱
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
橋后,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
刻著乾隆所書的几行題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
,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
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
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
,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陳家洛瞧著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
相聚為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
”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這人壞死啦,
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獅、象、駱駝、麒麟以
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涌到了眼
里。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
。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
:“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
,口里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一會,嘆道:
“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
:“那你要做甚么?”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
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給你吃,要給羊兒剪毛,要給小鹿喂羊奶,要
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
洛心頭一震,忙問:“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淒然道:“那天夜
里,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沖散了,后
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
陳家洛黯然半晌,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
,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牆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于叢山之
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東西干甚么?”陳家洛道
:“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擲
了頭顱,流了鮮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
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
么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聽你的話,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
些可憐的人,好么?”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陳家
洛道:“倘苦你能使他聽你的話,那么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給百
姓多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你說得真古怪
。你要我做甚么事,難道我有不肯聽的么?”陳家洛道:“喀絲麗,
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陳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
為這里風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
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
心里越是難受,問道:“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
: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
你就去給我拿了來。”說著從懷里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
,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
卻推說不會。”
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
,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給你聽。”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
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讓她笑一下,也是好
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几首曲子,我還記得。
我唱給你聽,你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兒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風
兒陣陣的刮。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
由得口兒里低低聲聲的罵。細看他,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
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
陳家洛唱畢,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了一遍,香香公主聽得直
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洛
眼眶紅了,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干么你傷心啊?啊,
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牆外建難堞,內筑石欄,中有甬
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
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
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
”陳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陳家
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
里,雖然危險,可是我見你是多么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
拉住她手,問道:“喀絲麗,你說甚么?” 香香公主嘆道:“以
前我是個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里住了這些日子,我天
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
姊一直在喜歡你,你也喜歡她。是么?”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
不該瞞你。”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
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遠快快
樂樂的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里,眼中一陣明亮,臉上
閃耀著光采,心中歡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聲道:“喀絲
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著向遠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
細聽,水聲有如琴鳴,喜道:“你聽,這聲音多美。”陳家洛道:“
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
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
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邊,
笑道:“我在這里洗洗腳,可以么?”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
除下鞋襪,踏入水里,只覺一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
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
里拿出些干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
用手帕揩腳。
陳家洛一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轉過
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懷里,低聲道:“我知道你愛我。
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里一酸,一句沖到口邊的話又縮
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里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你還
記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
。”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會永遠在樂園里
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我
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
做一個伊斯蘭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愿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
,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這樣好么?”陳家洛道:“我一定這
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為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
敢想的。”陳家洛緩緩的道:“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
了之后,天天陪著你。”
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你…
…你說甚么?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
,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為甚么?”身子顫動,兩
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著你
,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
你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
寧愿離開她心愛的阿里,寧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
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
死他么?”
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于是將自己和乾隆的
關系、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
原本本的說了。她聽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
,一下子又從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覺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的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一塊,自是
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
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
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
無限的淒苦,無限的溫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甚么
,我總是依你。”
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
“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里來了。我要你整天抱著我不放
。”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道:“離開家鄉
之后,我從來沒有洗過澡,現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
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
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不,
不!我要你瞧著我。你第一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喀絲麗,難道
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你別見怪。你
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
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色
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不
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
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么美麗,可是又這么純潔,忽想:“造出這樣
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漫
著崇敬感謝的情緒。
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自憐自惜,又復
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
干了頭發,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里。
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么?”香香
公主道:“記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一次,卻勝
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
,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里,咱倆過得這么快活
,雖然時候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几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
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她
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
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麗,我
要你受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
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為了自己的
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
……”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們所
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他們么?”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
于不再升上來,她心里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
這一生我已經夠了!”
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
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
走不到半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
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登時臉現
喜色,左手向后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后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
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
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
晚,正自憂急,忽與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么歡喜
。
陳家洛瞧也不瞧,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衛春華
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陸菲青、無塵
、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后趕到。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6 PM
第二十回: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陳家洛帶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怔不寧,漸漸天色大明
,又眼見太陽從東方升到頭頂,太監開上御膳來,雖是山珍海味,卻
食不下咽。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
了好几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從宮牆上升起,還
是沒一個侍衛回報。
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只得盡往好處去想,向著壁上的“漢宮
春曉圖”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這妮子既然喜歡他,定也喜歡漢
裝。待會他們回宮,他定已勸服她從我。我何不穿上漢裝,叫她驚喜
一番?”于是命太監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宮之中,哪里來的明人衣
冠?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奔到戲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戲服來,服侍他
穿了。乾隆大喜,對鏡一照,自覺十分風流瀟洒,忽見鬢旁有几莖白
發,急令小太監拿小鉗子來鉗去。
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發,忽聽背后輕輕的腳步之聲,一名太監低
聲喝道:“皇太后慈駕到!”乾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鏡中果然現
出太后,只見她鐵青了臉,滿是怒容。乾隆疾忙轉身道:“太后還不
安息么?”扶著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揮揮手,眾太監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陣,太后沉聲說道:“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沒上朝
,也沒吃飯。我瞧你來啦!”乾隆道:“兒子現下好了。只是吃了油
膩有點兒不爽快,沒甚么,不敢驚動太后。”太后哼了一聲,道:“
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還是漢人的油膩呀?”乾隆一驚,答道:“想
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們的滿洲菜呀,嗯,你做滿
洲人做厭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問:“那個回子女人在哪里?”乾隆道:
“她性子不好,兒子叫人帶出去訓導去了。”太后道:“她隨身帶劍
,死也不肯從你。叫人訓導,有甚么用?是要誰去開導她?”乾隆見
她愈問愈緊,只得道:“是個老年的侍衛頭兒,姓白的。”
太后抬起了頭,好半天不作聲,冷笑了几下,陰森森的道:“你
現今四十多歲啦,還要娘做甚么?”乾隆大驚,忙道:“太后請勿動
怒,兒子有過,請太后教導。”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愛撒甚么謊就撒甚么謊。”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
多,這事多半已瞞她不過,低聲說道:“開導那女子的,還有一個是
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這人才學很好……”太后厲聲道:“是海寧
陳家的是不是?”乾隆低下了頭,哪里還敢做聲。太后道:“怪不得
你穿起漢人衣衫來啦!干么你還不殺我?”說這句話時,已然聲色俱
厲。乾隆大吃一驚,雙膝跪下,連連磕頭,說道:“兒子若有不孝之
心,天誅地滅!”
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樓去。乾隆忙隨后跟去,走得几步,想起自
己身上穿著明人衣冠,給人見了可不成體統,匆匆忙忙的換過了,一
問太監,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快腳步進殿,說道:“太
后息怒,兒子有不是的地方,請太后教誨。”
太后冷冷的問道:“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干甚么?在海寧又干
了些甚么事?”乾隆垂頭不語。太后厲聲喝道:“你真要恢復漢家衣
冠么?要把我們滿洲人滅盡殺絕么?”乾隆顫聲道:“太后別聽小人
胡言,兒子哪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陳的你待怎樣處置?”乾隆
道:“他黨羽眾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兒子所以一直
和他敷衍,乃是要找個良機,把他們一網打盡,以免斬草不除根,終
成后患。”太后聽了容色稍霽,問道:“這話可真?”
乾隆聽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機,更無抉擇余地,心一狠,決意一
鼓誅滅紅花會群雄,答道:“三日之內,就要叫那姓陳的身首異處。
”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好,這才不壞了祖宗的遺
訓。”頓了一頓,道:“嘿,你跟我來。”站起身來,走向武英殿正
殿。乾隆只得跟了過去。
太后走近殿門,太監一聲吆喝,殿門大開。只見殿中燈燭輝煌,
執事太監排成兩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駕,太后與乾隆走到殿上兩張椅
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時,見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貴族,為首的是自己
兄弟和親王弘晝。此外是庄親王允祿、履親王允蛋、怡親王弘曉、果
親王弘瞻、裕親王廣祿、顯親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室的
近親。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這番布置主何吉凶。
太后緩緩說道:“先帝崩駕之時,遺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統
,只是這些時候來邊疆連年用兵,先帝的遺命一直沒能遵辦。眼下賴
祖宗福蔭,今上聖明,回疆已然削平,從今日起,八旗旗兵歸你們八
人分帶,務須用心辦事,以報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頭謝恩。
乾隆心想:“原來她還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權。”太后道:
“請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這次大大落了下風,反正已不想舉
事,暫時分散兵權也是無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若是不允,她定然
另有對付之策。”于是把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
藍、鑲藍八旗旗兵分派給了八王統領。八名王公暗暗納罕,均想:按
照本朝開國遺規,正黃、鑲黃、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將,稱為上三旗
,余下五旗稱為下五旗。每一旗由滿洲都統統率。此時太后分給八王
統領,卻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規矩了,擺明是削弱皇帝權力之意,眼見
太后懿旨嚴峻,不敢推辭,當下磕頭謝恩,有的心想:“明日還是上
折歸還兵權為是,免惹殺身之禍。”
太后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盤中鋪著一塊黃綾,
上放鐵盒。太后拿起鐵盒,揭開盒蓋,拿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來。乾隆
側頭看去,見卷軸外是雍王親筆所書“遺詔”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
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乾隆登時臉色大變,心想
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機密泄漏,如自己敢于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
滿興漢,遺詔中必定命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他隨即鎮定,說道
:“先帝深遠謀慮,明見百世。兒子只要及得上先帝萬一,太后就不
必再為兒子操心了。”
太后把遺詔交給和親王,道:“你把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宮綏成
殿,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頓了一頓,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
,也不能離開一步。”和親王領了慈旨,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雍
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本是雍正未登位時的貝勒府。雍正死后,
乾隆追念父皇,將之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
太后布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個呵欠,嘆道:“這萬世的基業
,可要好好看著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送娘娘
回宮,娘娘在寶月樓候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門口,回頭
問道:“路上有甚么事嗎?”白振道:“奴才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
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甚么事。”
乾隆到了寶月樓上,果見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長城好玩
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再來問你。”
走到鄰室,命召福康安進宮。
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雍和宮各
殿埋伏,密囑了好一陣子,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
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安排已定,說道:“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
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羽齊來領宴。”白振聽了這
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殺了,磕了
頭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著!”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
和宮大喇嘛呼音克!”
待呼音克進來磕見,乾隆問道:“你來京里有几年了?”呼音克
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
?”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干
么沒第三個?”呼音克道:“回皇上,這是向來的規矩,自從國師…
…”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
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音克喜從天降,連連磕頭,說道:“
聖皇降恩,臣粉身難報。”乾隆道:“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
召集親信喇嘛,預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
向白振一指,又道:“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
”
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遺物很多,
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么?”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
顫聲道:“臣……臣……臣遵旨辦理。”乾隆道:“這事只要泄漏半
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隔了一會,溫言
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
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
驚又喜,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雕,把紅花會和太后的勢力一
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十分舒暢,見案頭放著一
張琴,走過去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彈不數句,鏗鏗
鏘鏘,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彈到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弦忽
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得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出了短劍
。
乾隆眉頭一皺,遠離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是叫你
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你。”乾隆道:“你不聽
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乾隆又喜又妒,道
:“那么你為甚么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
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來你要如此挾制于我。”一時之間
,憤怒、妒忌、色欲、惱恨,百感交集,強笑道:“我現今就是好皇
帝。”
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多人,
你……你是惡極了。”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泄
漏了出來,靈機一動,說道:“不錯,我是要殺人。你那陳公子剛才
已給我抓住了。你從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
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香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
己親弟弟?”乾隆鐵青了臉道:“他甚么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
:“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
就算今天還沒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罷,惡皇帝也
罷,你總是永遠見不著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應他做好皇帝
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厲聲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管得了我?
”他剛才受太后挾制,滿腔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來。
霎時之間,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來
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何必回來?”一時悔恨達于極點,險些
暈倒。
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暴,說道:
“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難為他,還會給他大官做,教他一
世榮華富貴。”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她本來還只見
到皇帝的凶狠,這時才知道惡人還能這么奸險,心想:“皇帝這么壞
,定要想法子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
害他的啊。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好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可是怎
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見她皺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
姿,絕世美艷之中,重增華瞻,不覺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宮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事情
緊急,只有這么辦。”說道:“那么你答應不害他?”乾隆大喜,隨
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分誠意,心中恨
極,一個純朴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也已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
于是不動聲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向真神祈禱之
后,才能從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又
道:“宮里也有清真禮拜堂,我特地給你起的。再過得几天,等一切
布置就緒,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寫了一封信給陳家洛,
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請他即速設法相救
,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住,白紙上用回文寫道:
“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她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
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禮拜堂中只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
誰都會設法送到。
她寫了信后,心神一寬,想到皇帝背盟為惡,反使自己與情郎有
重聚的機會,陳家洛無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宮,自非難事,想到此處
,心頭登覺甜蜜無比,整日勞頓之后,靠在床上便睡著了。
朦朧間聽得宮中鐘聲響動,睜開眼來,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
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別人近身,只是在旁邊瞧著,見她神采煥發,
都代她歡喜。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走下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
樓下侍候,眾侍衛前后擁衛,將她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是歡喜又
是難受,俯首走進教堂,只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頭
來,見是兩個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手里的書信遞過去,和右
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遲疑,緩緩縮回了手。那人雖是回人裝束,可
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樣,又向左邊那人一望,也似有異。她
低聲問道:“你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回語,那兩人
果然不懂,都隨意點了點頭。
她一陣失望,轉過身來,只見身后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的皇宮侍
衛,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長走近,說道:“這
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那教長一愕,香香公主將信塞入他手中。突
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從教長手中將信奪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
。教長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眾人愕然相顧,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教長怒道:“你們干甚么?”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別多
管閑事!我們是宮里當差的。”那教長一嚇,不敢多言,便領著眾人
俯伏禮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淚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極,這時只剩下一
個念頭:“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讓他知道提
防。”
“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我在這里死了
,消息就會傳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旁的法子!”但立即想
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們不要自殺。阿拉確是憐憫你們
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我要把誰投入火窟。”穆罕默
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
”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樂園,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
在一起,《可蘭經》上這樣說:“他們在樂園里將享有純潔的配偶,
他們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
想到這里,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全身冷得厲害,但聽眾人喃
喃誦經,教長正在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恆和喜悅,講著墮入火窟的靈
魂是多么悲慘。對于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
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道:“
至神至聖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
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于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
在身子下面的磚塊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個字,輕輕叫了兩聲:
“大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
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正與眾人談
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忽報白振來拜,陳家洛單獨接見。白振傳達皇
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宴,皇上親
自與會,因怕太后和滿洲親貴疑慮,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陳家洛領
旨謝恩,心想喀絲麗定是勉為其難,從了皇帝,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
倍熱心起來,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別白振后與群雄說了。眾人
聽得皇帝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很興奮。無塵、陸菲青、
趙半山、文泰來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來不大相
信,這時見大事進行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是總舵主的親兄
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陳家洛為了興復大業,割舍對香香公主之情
,都為他難過。
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冷了大家的豪興,當下強打精神,
和群雄縱論世事,后來談到了武藝。無塵說道:“總舵主,你這次在
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給大家瞧瞧怎樣?”陳家洛道:“好,
我正要向各位印証請教,只怕有許多精微之處沒悟出來。”向余魚同
道:“十四弟,請你吹笛。”余魚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把金笛取了出來。駱冰笑道:“好啊
,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
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一路上余魚同對她細加呵護,
由憐生愛,由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
,終于有美滿收場,自是芳心大慰。
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沅芷說很
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師父不肯傳她點穴功夫。余魚同
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
穴道認不准,怎么教?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
笑道:“那么我倒錯怪師父了。”余魚同笑道:“要我傳你點穴功夫
,那也可以,但你得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呸,你想么?”從
那日起,余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把笛子
借來練習,因此這些日子來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邊。
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圍觀參詳。無塵笑道:“總舵主
,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用劍給你過過招怎樣?”說著仗劍
下場。陳家洛道:“好,來吧!”揮拳向他肩頭拍去。無塵一劍斜刺
,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徑攻對方腰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
攻他后心。無塵更不回頭,倒轉劍尖,向后便刺,部位時機,無不恰
到好處,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子一側,
翻掌拿他手腕。無塵明知這一劍刺不中,但沒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
腳下一點,向前竄出三步,手腕一抖,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
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証武功,卻也絲毫不讓,單劍斜走,雙掌齊飛,
打得緊湊異常。
正斗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聲。群雄也不在
意,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切異常,令人聞
之墮淚。
心硯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聽,過
了一會從外面回來,臉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家洛身邊,顫聲叫
道:“少爺!” 無塵收劍躍開。陳家洛回頭問道:“甚么?”心
硯道:“香……香……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齊都變色。陳家洛只覺
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無塵忙擲劍在地,伸手拉住他臂膀。駱冰
忙問:“怎么死的?”心硯道:“我問一個回人大哥,他說是在清真
禮拜堂里祈禱之時,香香公主用劍自殺。”駱冰又問:“那些回人唱
些甚么?”心硯道:“他們說:皇太后不許她遺體入官,交給了清真
寺。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回來時大家唱歌哀悼。”
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駱冰
一陣心酸,流下淚來。陳家洛卻一語不發。眾人防他心傷過甚,正想
勸慰,陳家洛忽道:“道長,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咱們再來。”緩
步走到場子中心,眾人不禁愕然。
無塵心想:“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也是好的。”于是拾起劍
來,兩人又斗。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對剛才這訊
息并不動心,互相悄悄議論。李沅芷低聲在余魚同耳邊道:“男人家
多沒良心,為了國家大事,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余魚同吹
著笛子,心想:“總舵主好忍得下,倘若是我,只怕當場就要瘋了。
”
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心神不能鎮懾,不敢再使險招。兩人
本來棋逢敵手,功力悉匹,無塵一有顧忌,兩招稍緩,立處下風。只
見劍光掌影中,無塵不住后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劍微遲,陳家洛
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兩人肌膚一碰,同時跳開。無塵叫道
:“好,好,妙極!”
陳家洛笑道:“道長有意相讓。”笑聲未畢,忽然一張口,噴出
兩口鮮血。群雄盡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陳家洛淒然一笑,道:“不
要緊!”靠在心硯肩上,進內堂去了。
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正有許多
大事要干,如何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卻不由得傷痛
欲絕。又想:“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他,怎么忽又自殺,難道是思前
想后,終究割舍不下對我的恩情?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無變故,
決不至于今日自殺,內中必定別有隱情。”思索了一回,疑慮莫決,
于是取出從回部帶來的回人衣服,穿著起來,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
見香香公主時所穿,再用淡墨將臉頰涂得黝黑,對心硯道:“我出去
一會兒就回來。”心硯待要阻攔,知道無用,但總是不放心,悄悄跟
隨在后。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聲喧闐,車馬雜沓,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
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徑行入內,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
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著我。我答應你皈依伊斯蘭教,決不讓
你等一場空。”抬起頭來,忽見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
得有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划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
,字痕中有殷紅之色。陳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
的顏色較深,突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俯身聞時,果有
鮮血氣息,不禁大慟,淚如泉涌,伏在地下嚎哭起來。
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吃了一驚,立即縱身
躍起,左掌微揚待敵,一看之下又驚又喜,跟著卻又流下淚來。那人
穿著回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要設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
族回人,驚聞妹子已死,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見一個回人伏
地大哭,叫著喀絲麗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
正要互談別來情由,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忙一拉
霍青桐的袖子,并肩伏地。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喝道:“起來
!”兩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當聲響,兩名侍衛將划著字
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拿出禮拜寺,上馬而去。
霍青桐問道:“那是甚么?”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一步
,喀絲麗犧牲了性命,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問道
:“甚么警示?”陳家洛道:“這里耳目眾多,我們還是伏在地下,
再對你說。”于是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聲把情由擇要說了。
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涂,竟會去
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
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么?做了皇
帝,還有甚么手足之情?”陳家洛哽咽道:“是我害了喀絲麗!我…
…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
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于是柔聲安慰道:
“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過了一會,問道:“今晚雍
和宮之宴,還去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殺
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桐道:“對,也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
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霍青桐道:“那
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隊衛士舍命惡斗,把我
救到了師父那里。”陳家洛嘆道:“喀絲麗曾對我說,我們就是走到
天邊,也要找著你。”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
兩人走出禮拜堂,心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十分歡喜,道
:“姑娘,我一直惦記著你,你好呀!”霍青桐這半年來慘遭巨變,
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哪里還放在心上,
柔聲說道:“你也好,你長高啦!”心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陳家洛含
著眼淚,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桌子,大聲道:
“我說的還有錯么?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
了確息,才舍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
我們二老沒兒沒女,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干女兒,哪知……”陳正
德嘆道:“這女孩子雖然不會武功,卻大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
無不傷感。
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赴宴,長兵器帶不進去,各人預備短兵
刃和暗器。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決不可有絲毫沾唇。
”群雄應了。陳家洛道:“今晚不殺皇帝,解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
籌划退路。”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兒去回部。”
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舍,但皇帝奸惡凶險,人人恨之
切齒,都決意扑殺此獠,遠走異域,卻也顧不得了。陳家洛命文泰來
率領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
守軍,接應大伙出城西去,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預備馬匹,帶同
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
,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立即隱伏,以防官
兵收捕。
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誅殺元凶首惡,請
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陳正德道:“哪還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
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他既存心害咱們,身邊侍衛
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當然完蛋,就
只怕扭不到他脖子。”無塵道:“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
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
同。
趙半山從暗器囊里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笑道:“
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不覺
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里,有解藥可治。”
趙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他解得了一種,解
不了第二種。”陸菲青對駱冰道:“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
藥吧吧。”駱冰點頭道:“咱們几十枚暗器齊發,不管他多少侍衛,
總能打中他几枚。”
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里浸熬暗器,想起皇帝與自己
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怒火中燒,拔出
短劍,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
到申時三刻,眾人收拾定當,飽餐酒肉,齊等赴宴。過不多時,
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群雄各穿錦袍,騎馬前赴雍和宮。白振見
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心下暗暗嘆息。
到宮門外下馬,白振引著眾人入宮。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
筵,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左邊一席陳
正德坐了首席,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
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顯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陸菲青、趙半
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肴陸續上席,眾人靜候皇帝到來。過了一會,腳步聲響,殿外
走進兩名太監,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太監后面跟著一
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原來是前任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不知何
時已調到京里來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魚同的手,險些叫出聲來。遲
玄叫道:“聖旨到!”李可秀、白振等當即跪倒。陳家洛等也只得跟
著跪下。
遲玄展開敕書,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國家推恩而求才
,臣民奮勵以圖功。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宜錫榮命,愛賜陳家洛進
士及第,余人著禮部兵部另議,優加錄用。賜宴雍和宮。直隸古北口
提督李可秀陪宴。欽此。”跟著喝道:“謝恩!”
群雄聽了心中一涼,原來皇帝奸滑,竟是不來的了。李可秀走近
陳家洛身邊,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
真是異數。”陳家洛謙遜了几句。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李沅芷
叫了一聲:“爹!”李可秀一驚,回頭見是失蹤近年、自己日思夜想
的獨生女兒,真是喜從天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濕潤,顫聲道:“沅
兒,沅兒,你好么?”李沅芷道:“爹……”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
李可秀道:“來,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魚同
知他是愛護女兒,防她受到損傷。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就坐。
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對陳家洛道:“哥兒,將來你
做了大官,可別忘了咱倆啊!”陳家洛道:“決不敢忘了兩位公公。
”遲玄手一招,叫道:“來呀!”兩名小太監托了一只盤子過來,盤
中盛著一把酒壺和几只酒杯。遲玄提起酒壺,在兩只杯中斟滿了酒,
自己先喝一杯,說道:“我敬你一杯!”放下空杯,雙手捧著另一杯
酒遞給陳家洛。
群雄注目凝視,均想:“皇帝沒來,咱們如先動手,打草驚蛇,
再要殺他就不容易。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里斟出,但安知他們不
從中使了手腳,瞧總舵主喝是不喝?”
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存心尋隙,破綻就易發覺,果見酒壺柄上
左右各有一個小孔。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斟第二
杯酒時,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捺住了右邊小孔。陳家洛心中了
然,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捺住左邊小孔時,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
出來,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
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
,你存心害我,怕我防備,先賜我一個進士,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
。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
他拱手道謝,舉杯作勢要飲。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喜上眉
梢。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提起酒壺另斟一杯,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
,杯底一翻,一口干了,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面,說道:“武
公公也喝一杯!”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關,不覺變色。陳家
洛又捺住左邊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說道:“我回敬遲公公一杯!”
遲玄飛起右足,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聲道:“拿下了!”
大殿前后左右,登時涌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御前侍衛和御林軍來。
陳家洛笑道:“兩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何必動怒?”武
銘夫喝道:“奉聖旨:紅花會叛逆作亂,圖謀不軌,立即拿問,拒捕
者格殺勿論。”
陳家洛手一揮,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后,各伸右掌,拿住
了兩人的項頸,兩人待要抵敵,已然周身麻木,動彈不得。陳家洛又
斟一杯毒酒,笑道:“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駱冰和章進各拿
一杯,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眾侍衛與御林軍見遲武被擒,只是吶喊
,不敢十分逼近。
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無塵身上只藏一柄短劍,使用不
便,縱入侍衛人群之中,夾手奪了一柄劍來,連殺三人,當先直入后
殿,群雄跟著沖入。
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叫道:“在我身邊!”他一面和白振兩人
分別傳令,督率侍衛們攔截,一面拉著女兒,防她混亂中受傷。余魚
同見狀,長嘆一聲,心想:“我與她爹爹勢成水火,她終究非我之偶
!”一陣難受,揮笛沖入。
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李可秀拉不住,當即被她掙脫。李沅芷叫
道:“爹爹保重,女兒去了!”反身躍起,縱入人叢。李可秀大出意
外,急叫:“沅芷,沅芷,回來!”她早已沖入后殿,只見余魚同揮
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戰,形同拚命。李沅芷叫道:“師哥,我來了!
”余魚同一聽,心頭一喜,精神倍長,刷刷數笛一輪急攻,李沅芷仗
劍上前助戰,將眾侍衛殺退。兩人攜手跟著駱冰,向前直沖。
這時火光燭天,人聲嘈雜,陳家洛等已沖到綏成殿外,一看之下
,甚是驚異。只見數十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惡戰,眼見眾喇嘛抵敵不
住,白振卻督率了侍衛相助喇嘛,把眾清兵趕入火勢正旺的殿中。陳
家洛怎知乾隆與太后之間勾心斗角的事,心想這事古怪之極,但良機
莫失,忙傳令命群雄越牆出宮。
李可秀與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將紅花會會眾與綏成殿中的旗兵
一網打盡,但二人一個念著女兒,一個想起陳家洛的救命之恩,都對
紅花會放寬了一步,只是協力對付守殿的旗兵。過不多時,旗兵全被
殺光燒死。綏成殿中大火熊熊,將雍正的通詔燒成灰燼。
群雄躍出宮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雍和宮外無數官兵,都
是弓上弦,刀出鞘,數千根火把高舉,數百盞孔明燈晃來晃去,射出
道道黃光。陳家洛心想:“他布置得也真周密,惟恐毒藥毒不死我們
!”轉眼之間,無塵與陳正德已殺入御林軍隊伍。四下里箭如飛蝗,
齊向群雄射來。霍青桐大叫:“大家沖啊!”群雄互相緊緊靠攏,隨
著無塵與陳正德沖殺。但清兵愈殺愈多,沖出了一層,外面又圍上一
層。
無塵劍光霍霍,當者披靡,力殺十余名御林軍,突出了重圍,等
了一陣,見余人并未隨出,心中憂急,又翻身殺入,只見七八名侍衛
圍著章進酣斗。章時全身血污,殺得如痴如狂。無塵叫道:“十弟莫
慌,我來了!”刷刷刷三劍,三名侍衛咽喉中劍。余人發一聲喊,退
了開去,無塵道:“十弟,沒事么?”忽然呼的一聲,章進揮棒向他
砸來。無塵吃了一驚,側身讓過。章進連聲狂吼,叫道:“眾位哥哥
都給你們害了,我不要活了!”狼牙棒著地橫掃。無塵叫道:“十弟
,十弟,是我呀!”章進雙目瞪視,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
啊,我不成了!“無塵在火光下見他胸前、肩頭、臂上都是傷口,處
處流血,自己只有單臂,無法相扶,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摟住
我!”蹲下身子,章進依言抱著他頭頸。無塵只覺一股股熱血從道袍
里直流進去,當下奮起神威,提劍往人多處殺去。劍鋒到處,清兵紛
紛讓道,忽見前面官兵接二連三的躍在空中,顯是被人提著拋擲出來
的,無塵心想:“除四弟外,別人無此功力,莫非城門有變?”仗劍
沖去,果見文泰來、駱冰、余魚同、李沅芷四人正與眾侍衛惡戰。無
塵叫道:“總舵主他們呢?”余魚同道:“不見啊,咱們到那邊去找
!”無塵心中一寬,心想章進受傷甚重,是以胡言囈語,未必大伙都
已死傷。文泰來刀砍掌劈,殺開了一條血弄堂,四人隨后趕去。
無塵奔到文泰來身旁,叫道:“城門口怎樣?”文泰來道:“那
邊沒事。我不放心,過來瞧瞧!”無塵道:“來得正好!”他雖然負
了章進,仍是一劍便殺一人,長劍起處,清軍兵將無人能避。
突然李沅芷高聲叫道:“總舵主!”只見陳家洛從火光中掠過,
東竄西晃,似乎在尋人。陸菲青從西首殺出,叫道:“大伙退向宮牆
!”遙見遠處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動。陸菲青道:“總舵主,你領
大家退到牆邊,我去接她出來!”說著手揮長劍,往霍青桐那邊殺去
。陳家洛與文泰來當先開路,又退回到牆邊。
無塵叫道:“十弟,下來吧!”章進只是不動,駱冰去扶他時,
只覺他身子僵硬,原來已經氣絕。駱冰伏尸大哭。文泰來正在抵敵眾
侍衛,接應趙半山、常氏雙俠等過來,聽得駱冰哭聲,不由得洒了几
點英雄之淚,怒氣上沖,揮刀連斃三敵。
群雄逐漸聚攏,這時陸菲青和霍青桐已會合在一起,人叢中只見
那根翠羽慢慢移來,但到相隔數十步時,再也無法走近。常氏雙俠奪
了兩杆長槍,沖去接了過來。霍青桐臉色蒼白,一身黃衫上點點斑斑
盡是鮮血。陳家洛叫道:“咱們再沖,這次可千萬別失散了。”話聲
方畢,雍和宮內颼颼數聲,連射了几枝箭出來。原來李可秀和白振手
下人眾殺盡了綏成殿中的旗兵后,蜂擁而至。紅花會這一來前后受敵
,處境更是險惡。
正危急間,正面御林軍忽然紛紛退避,火光中數十名黃衣僧人沖
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金刀橫砍直斬,威不可當,正是鐵膽周
仲英。群雄大喜,只聽周仲英叫道:“各位快跟我來!”文泰來抱起
章進尸身,隨著眾人沖出。只見天鏡禪師率著大苦、大癲、大痴、元
痛、元悲、元傷等少林僧人,正與御林軍接戰。
霍青桐見眾人殺敵甚多,但不論沖向何處,敵兵必定跟著圍上,
抬頭西望,果見鼓樓屋頂上站著十多人,內中四人手提紅燈分站西方
,群雄殺奔西方,西方那人高舉紅燈,殺奔東方,東方便有紅燈舉起
。霍青桐對陳家洛道:“打滅那几盞紅燈便好辦了!”趙半山聽了,
從地下撿起一張弓,拾了几枝箭,弓弦響處,四燈熄滅。
群雄喝一聲彩。清兵不見了燈號,登時亂將起來。霍青桐又道:
“屋頂上諸人之中,必有主將在內,咱們擒賊先擒王!”眾人知她在
回部運籌帷幄,曾殲滅兆惠四萬多名精兵,真是女中孫吳,說話必有
見地。無塵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們四個去!”文泰來和常
氏雙俠齊齊答應。四人有如四頭猛虎,直扑出去,御林軍哪里攔阻得
住?
陳家洛與天鏡禪師等跟著殺出,眼見就要沖出重圍,突然喊聲大
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領親兵侍衛圍了上來。一陣混戰,又將群雄裹在
垓心。李沅芷、駱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傷。
無塵等沖到牆邊,躍上鼓樓,早有七個人過來阻攔。這些人竟是
武功極好的高手,常氏雙俠合敵三人,一時未分勝敗。無塵與文泰來
都是以一對二,在屋頂攻拒進退,打得十分激烈。無塵心中焦躁、想
道:“怎么這里竟有這許多硬爪子?”
只見屋角上眾人擁衛之中,一名頭戴紅頂子的官員手執佩刀令旗
,正在指揮督戰。無塵叫道:“這些鷹爪都交給我!”左一劍“心傷
血污池”直刺敵人胸膛,右一劍“膽裂奈何橋”,徑斬對手雙足。這
兩人或縮身,或縱躍,無塵長劍已指向纏著文泰來的兩名侍衛,“千
刃刀山”斜戳左股,“萬斛油鍋”橫削右腰,招招極狠極。
文泰來緩出手來,向那紅頂子大官直沖過去。左右衛士見他來勢
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文泰來在火光中猛見那官員回過頭來,吃
了一驚,險些失聲叫出:“總舵主!”這官員面貌几乎與陳家洛一模
一樣,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難相信竟是兩人。他陡然想起,妻子
曾說到徐天宏設計取玉瓶、捉拿王維揚之事,總舵主喬扮官員,竟被
眾人誤認為驍騎營統領兼九門提督福康安,那么這人必是福康安無疑
。眼下群雄身處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無法脫難,當下身形一縮
,從兩柄大刀的刃鋒下鑽過,徑向福康安扑去。
統率御林軍兜捕紅花會的,正是乾隆第一親信的福康安。乾隆因
火燒雍和宮之事萬分機密,是以命他總領其事。但怕他遇到凶險,特
選了十六名一等侍衛,專門負責護他一人。眾侍衛中又有兩人上前阻
擋,余人擁著福康安避到另一間屋子頂上。無塵數招之下,已傷了兩
名侍衛,突然斜奔橫走,在眾侍衛中穿來插去,這里一劍,那里一腳
,片刻間已連施七八下毒招。文泰來再度緩出手來,雙足使勁,躍在
半空,向福康安頭頂猛扑而下。
這時地下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已見到主帥處境凶險,他身旁雖有
十多名高手侍衛保護,兀自攔阻不住這兩個怪杰所向無敵的狠扑,又
有七八人躍上屋來相助。余人也暫不向紅花會余人進迫,都舉頭凝視
屋頂的激斗,突見文泰來飛扑而下,不由得齊聲驚呼。
福康安不會武功,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舉起佩刀仰砍,同時兩
枝長槍、兩柄大刀齊向文泰來身上刺砍。文泰來心想:這一下抓不到
,他后援即到,再無機會了,雙臂一振,兩杆長槍騰在空中,一足□
在左邊一名侍衛胸前,右手一拳擊中右邊一名侍衛面門,大喝一聲,
兩名剛躍上屋頂的侍衛嚇得跌了下去。福康安驚得手足都軟了,被文
泰來一把當胸揪住,舉在半空。四下里的清兵不約而同的又是大聲驚
叫。
這時常氏雙俠已打倒三名侍衛,雙雙躍到,往文泰來身旁一站,
取出飛抓,亮光閃閃,舞成徑達兩丈的一個大圈子,清兵哪敢過來?
只見福康安舉起令旗,顫聲高叫:“大家住手!各營官兵與眾侍衛各
歸本隊!”
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見本帥被擒,都是大驚失色。奉旨衛護福康
安的侍衛中有三人不理會常氏雙俠飛抓厲害,奮勇沖上。無塵叫道:
“五弟、六弟,放這三個鷹爪過來!”雙俠一收飛抓躍開,只道無塵
要親自取他們性命,哪知無塵長劍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來吧,
來吧!”三名侍衛停步遲疑,互相使個眼色,又都躍開。文泰來雙手
微一用力,福康安臂上痛入骨髓,只得高聲叫道:“快收兵,退開!
”清兵侍衛不敢再戰,紛紛歸隊。
陳家洛叫道:“咱們都上高!”群雄奔到牆邊,一一躍上。趙半
山點查人數,除章進傷重斃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負傷,幸喜都不甚
重。
火光中又見孟健雄與徐天宏扶著周綺躍上屋頂。只見她頭發散亂
,臉如白紙。周仲英罵道:“你怎么也來了?不保重自己身子!”周
綺叫道:“我要孩子,孩子,還我孩子來!”
陳家洛見她神智不清,忙亂中不及細問,用紅花會切口傳令:“
咱們攻進宮去,殺了皇帝給十哥報仇!”群雄轟然叫好,駱冰把這話
譯給陸菲青、天鏡禪師、天山雙鷹、霍青桐等人聽了,眾人舉刀響應
。天鏡禪師道:“少林寺都教他毀了,老衲今天要大開殺戒!”陳家
洛驚問:“怎么,少林寺毀了?”天鏡禪師道:“不錯,已是燒成白
地。天虹師兄護法圓寂了。”陳家洛一陣難受,愈增憤慨。眾人擁著
福康安,從御林軍的刀槍劍戟中走出去,只見走了一層又是一層,圍
著雍和宮的兵將何止萬人。群雄饒是大膽,也不覺心驚,暗想要不是
擒住了他們頭子,無論如何不能突出重圍。
待走出最后一層清兵,見心硯領著紅花會的頭目,牽了數十匹馬
遠遠站著等候。各人紛紛上馬,有的一人一騎,有的一騎雙乘,縱聲
高呼,一陣風般向皇宮沖去。
徐天宏跑在陳家洛身旁,叫道:“總舵主,退路預備好了么?”
陳家洛道:“九哥他們在城門口接應。你們怎么也剛巧趕到?”徐天
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賊,那奸賊!”陳家洛道:“怎么?”徐天宏
道:“他勾結成璜、瑞大林,調兵夜襲少林寺。天虹老禪師不肯出寺
,在寺中給燒死了。他們還搶了我的兒子去!”陳家洛聽見他生了個
兒子,想說句“恭喜”,卻又縮住。徐天宏道:“天鏡師伯率領僧眾
找這几個奸賊報仇,直追到北京來。咱們去雙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
們在雍和宮。”
這時眾人已奔近禁城,御林軍與眾侍衛在后緊緊跟隨,雖不交鋒
,但毫不放松。徐天宏轉頭對天山雙鷹道:“要是皇帝得訊躲了起來
,深宮中哪里去找,請兩位前輩先趕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
勝,適才無塵與文泰來擒拿福康安大顯威風,他們夫婦卻未顯技立功
。天山雙鷹齊聲應道:“好,我們就去!”徐天宏從衣袋里摸出四枚
流星火炮,交給陳正德道:“見到皇帝,能殺馬上就殺,如他護衛眾
多,請老前輩放流星為號。”關明梅道:“好!”雙鷹躍過宮牆,直
往內院而去,身手快捷,直和鷹隼相似。
天山雙鷹在屋頂上飛奔,只見宮門重重,庭院處處,怎知皇帝躲
在何處?關明梅道:“抓個太監來問。”陳正德道:“正是!”兩人
一躍下地,隱身暗處,側耳靜聽,想查到聲息,過去抓人,忽聽腳步
聲息,兩人直奔而來。陳正德低聲道:“這兩人有武功。”關明梅道
:“不錯,跟去瞧瞧。”語聲方畢,兩個人影已從身邊急奔過去。
雙鷹悄沒聲的跟在兩人身后,見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甚高,
后面那人是個胖子,腳步卻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時時停步等他,不住
催促:“快,快,咱們要搶在頭里給皇上報訊。”雙鷹一聽大喜,他
們去見皇帝,正好帶路,暗暗感激后面那胖家伙,要不是他腳步笨重
,夫婦倆在后跟躡勢必給前面那人發覺。四人穿庭過戶,來到寶月樓
前。前面那人道:“你在這里等著。”那大漢應了站住,那瘦子徑自
上樓去了。
雙鷹一打手勢,從樓旁攀援而上,直上樓頂,雙足鉤住樓檐,倒
挂下來,見一排長窗,外面是一條畫廊,欄干上新漆的氣味混著花香
散發出來,窗紙中透出淡淡的燭光。兩人縱身落入畫廊,只見一個人
影從窗紙上映了出來。關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附眼
往里一張,果見乾隆坐在椅上,手里搖著折扇,跪在地上稟報的瘦子
原來便是白振。
只聽白振奏道:“綏成殿已經燒光了,看守的親兵沒一個逃出來
。”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叩頭道:“奴才該死,紅花會的叛
徒卻擒拿不到。”乾隆驚道:“怎么?”白振道:“太后身邊的遲玄
與武銘夫兩人要敬甚么毒酒,泄漏了機關,動起手來。奴才正在管綏
成殿的事,給遲武兩人放了他們出去。”乾隆嗯了一聲,低頭沉吟。
陳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勢示意:“我斗那白
振,你去刺殺皇帝。”關明梅點了點頭,兩人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
然拍了兩下手掌。關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左手搖了搖,示意只怕
其中有甚么古怪,瞧一下再說,果然床后、柜后、屏風后面悄沒聲的
走出十二名侍衛來,手中各執兵刃。天山雙鷹均想:“保護皇帝的必
是一等高手,我兩人貿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無法尋
找,不如等大伙到來。”只見白振低聲向一名侍衛說了几句,那侍衛
下樓,把那大漢帶了上來。
那大漢一身黃衣,叩見皇帝,等抬起頭來,雙鷹大出意外,原來
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辦得很好,沒露出甚么痕跡么?
”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辦理,綏成殿連人帶物,沒留下一
丁點兒。”乾隆道:“好,好,好!白振,我答應他做活佛的。你去
辦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喜,叩頭謝恩。
兩人走下樓來,白振道:“呼音克,你謝恩吧!”呼音克一愣,
心想我早已謝過恩了,但皇帝的侍衛總管既如此說,便又向寶月樓跪
下叩頭,忽覺得項頸中一陣陣冰涼,兩名侍衛的佩刀架在頸中。呼音
克大驚,顫聲道:“怎……怎么?”白振冷笑道:“皇上說讓你做活
佛,現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揮,兩名侍衛雙刀齊下,跟著
兩名太監拿了一條氈毯過來,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
忽然遠處人聲喧嘩,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蜂擁而來。白振疾奔上
樓,稟道:“有叛徒作亂,請皇上退回內宮。”乾隆在杭州見過紅花
會群雄的身手,知道眾侍衛實在不是敵手,也不多問,立即站起。
陳正德放出一個流星,嗤的一聲,一道白光從樓頂升起,划過黑
夜長空,大聲喊道:“我們等候多時,想逃到哪兒去?”兩人知道群
雄趕到還有一段時候,這時先把皇帝絆住要緊,當下破窗扑入樓中。
眾侍衛不知敵人到了多少,齊吃一驚,只見樓梯口站著一個紅臉
老漢、一個白發老婦。兩名侍衛當先沖下迎敵。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
,四名侍衛執刀前后保護,從欄干旁跳下,徑行奔向第三層樓。關明
梅手一揚,打出了三枚鐵蓮子,對手一避,她已縱身站在三四兩層之
間的欄干上,挺劍直刺乾隆左肩。
白振大駭,倒縱兩步,早有兩名侍衛挺刀上前擋住。陳正德與三
名侍衛交手數合,立知均是高手勁敵,當即施展輕身功夫,在樓房中
四下游走,不與眾侍衛纏斗。白振一聲呼哨,四名侍衛從四角兜抄過
來,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時將陳正德困在中間。斗了十余回合,陳
正德回劍擋開左邊一杆短槍、一個鏈子錘,右面一鞭掃到,拍的一聲
,打中了他右臂,陳正德數十年來對敵,連油皮也未擦傷過一塊,這
一下又痛又怒,當即劍交左手,一招“旋風卷黃沙”把眾人逼退數步
,低頭一劍直刺,戳死了那名揮鞭傷他的侍衛。
關明梅見丈夫受傷,猛沖上前接應,兩人退到第二層樓。陳正德
見群雄尚未到達,只怕自己夫婦纏不住這十多名高手侍衛,被他們沖
下樓去,忙乘隙搶到樓外又放了個流星,回進樓中,見妻子守到樓梯
上,打數回合,退一級,扼險拒敵,當真是寸上必爭。幸面樓梯狹窄
,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敵人同時進攻,但仰面拒戰,十分吃力。陳正德
心想何不以攻為守?當下仗劍扑向乾隆。眾侍衛搶上抵御,他早已退
開,向攻擊關明梅的侍衛背后連刺數劍,待得有人上來相助,他又向
乾隆攻去,眾侍衛忙不迭的過來護駕。這般反客為主,立時爭到了機
先。眾侍衛心慌意亂,被他刺傷了兩名。關明梅也搶上了四級樓梯。
白振見情勢不利,對一名侍衛道:“馬兄弟,你背皇上。”這人
便是在杭州曾被紅花會抓去過的馬敬俠。他蹲下身子,把皇帝負在背
上。白振長嘯一聲,雙爪向陳正德抓去。兩人一交上手,陳正德就無
法脫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傷,越戰越痛,單敵白振已是勉
強,何況還有四五名侍衛圍攻。白振雙掌翻飛,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陳正德全神貫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后一名侍衛突然冷劍偷襲,刺入他
后心。
那侍衛正喜得手,被陳正德奮力回肘猛撞,登時頭骨撞破而死。
陳正德所受這一劍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畢命于斯,大喝一聲,神威
凜凜。白振吃了一驚,倒退一步。陳正德提劍向乾隆猛力擲去。馬敬
俠見長劍疾飛而至,要待退讓,卻已不及,他只怕傷了皇帝,拚著手
掌重傷,舉手去格,但這劍正是陳正德臨終一擲,那是何等功力?何
等義憤?馬敬俠的肉掌怎能擋格得開?波的一聲,手掌被削去半只,
長劍直刺入胸膛之中,對穿而過。
陳正德大喜,心想這一劍也得在乾隆胸前穿個透明窟窿,自己一
條命換了一個皇帝,雖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眾侍衛見長劍沒入馬敬俠胸膛,關明梅見丈夫受傷擲劍,
個個大驚失色,顧不得互斗,各自過來搶救。
白振忙把乾隆抱起,問道:“皇上,怎樣?”乾隆已嚇得臉色蒼
白,強自鎮定,微笑道:“總算我先有防備。”白振見那劍從馬敬俠
身后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數層全被刺破,不覺駭然,但皇帝竟未
受傷,又驚又喜,道:“皇上洪福齊天,真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
他哪知乾隆變盟之后,深恐紅花會前來報復,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
帝半夜里被俠客割去首級的慘狀,甚是寒心,因此這几日來外衣之內
總是襯了金絲軟甲,果然救了一命。
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見樓梯上已無人阻攔,呼哨一聲,眾侍衛
前后擁衛,直奔下樓。將出寶月樓門,乾隆忽然驚呼,掙下地來,只
見樓下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陳家洛。他身后火光劍影,數十名英雄豪杰
站在當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樓。眾侍衛蜂擁而上。兩名侍衛走得稍慢
,被常氏雙俠截住,斗不數合,三個少林僧上前夾攻,立時擊斃。
陳家洛等見了流星訊號,急向寶月樓奔來,但一路有侍衛相拒攔
阻,邊打邊進,牽延了時刻,殺到寶月樓時,皇帝被天山雙鷹絆住,
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搶上樓。文泰來虎吼一聲,叫道:“啊哈,
原來在此!”卻是成璜和瑞大林手執兵刃,站在床前。陳家洛一上樓
,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無塵仗劍站在第三層通下來的梯口,常氏
雙俠守住上來的梯口,趙半山、大苦、大癲、大痴分守東南西北四面
窗口。
霍青桐見師父抱住師公不住垂淚,忙走過去,只見陳正德背上傷
口中的血如泉涌,□□流出。陸菲青也搶了過來,拿出金創藥給他敷
治。陳正德苦笑搖了搖頭,對關明梅道:“我對不住你……累得你几
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回部之后,和袁……袁大哥去成為夫妻……
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陸兄弟,你幫我成就了這樁美事……”
關明梅雙眉豎起,喝道:“這几個月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你
的一片心嗎?”陸菲青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們這對冤家還吵甚
么?就算口頭上順他几句又有何妨?”正要開言相勸,關明梅叫道:
“這樣你可放了心吧!”橫劍往喉中一勒,登時氣絕。霍青桐和陸菲
青雖近在身旁,但哪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剛烈,都是不及相救。陳正德
放聲大哭,突然哭聲頓息。陸菲青俯身下去,只見他抱著妻子身體,
兩人都死在血泊里了。霍青桐伏在雙鷹身上,痛哭不已。
陳家洛手執短劍,指著乾隆道:“且不說六和塔中盟言如何,我
們在海寧塘上曾擊掌為誓,決不互相加害,你卻用毒酒暗算于我,今
日還有甚么話說?”說著走上兩步,短劍劍尖寒光閃閃,對准他的心
口,凜然說道:“你認賊作父,殘害百姓,乃是天下仁人義士的公敵
!你我兄弟之義,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飲你之血,給所有
死在你手里的人報仇。”乾隆嚇得臉無人色,全身發抖。
天鏡禪師踏步上前,喝道:“我們在少林寺清修,與世無爭,你
何以派了贓官,將佛門勝地燒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要開殺戒了。”
成璜忽地竄出,舉起齊眉棍當頭猛砸下來。天鏡不閃不避,右手撩住
棍梢一拖。成璜收腳不住,向前跌來。天鏡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把
他半個頭打進脖子里去,登時斃命。天鏡右手一抖,齊眉木棍斷成三
截。眾侍衛見這個老和尚如此神威,哪個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來接老禪師几招。
”天鏡哼了一聲,待要進招,陳家洛道:“師叔,待弟子來。”天鏡
道:“好!”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請!”呼的一掌橫劈過來。白振
舉臂欲格,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拍的一聲,打在他肩頭。白振
大吃一驚:“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均力敵,怎么不到一年,他功力
陡然大進?”轉念未畢,陳家洛又是兩掌打到。白振避開一掌,接了
一掌,知道不是敵手,跳開一步,叫道:“且住!”
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又何必再打?”白振知皇帝已有
疑他之意,從侍衛手里接過一柄刀來,說道:“陳總舵主,我不是你
對手。”陳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只要你不再給皇帝賣命,
那就去吧!”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往旁側一讓。白振淒然一笑,道
:“多謝兩位美意。在下不能保護皇上,那是不忠﹔不能報答閣下救
命之恩,那是不義﹔不忠不義,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間?”回刀往自
己項頸中猛力砍落,一顆首級飛了起來,蓬的一聲,落在地下。
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把短劍遞在她手里,說道:“你爹爹媽媽
、哥哥妹妹、兩位師父,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都死在此人手
里。你親手殺了他吧!”霍青桐接過短劍,向乾隆走去。
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攔,文泰來斜刺里躍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
起,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手一松,瑞大林胸骨脊骨齊
斷,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當日他與七名侍衛捉拿文泰來,先施偷襲
,令他身受重傷,此仇這時方始得報。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上來,乾
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衛,哈哈一笑,讓在一旁監視。
霍青桐走上數步,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趙半山回頭外望,只見
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御林軍、侍衛、太監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齊來
救駕。文泰來走到窗口,高聲喝道:“皇帝在這里。誰敢上來,老子
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風凜凜,聲若雷震,這一聲大喝,樓下眾人登
時肅靜無聲。徐天宏和心硯將白振、瑞大林、馬敬俠、成璜等人的尸
體擲將下來。眾侍衛見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更加不敢亂功,只怕傷
了皇帝。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凝視霍青桐手持寒光閃閃的短
劍,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間床帳后人影一晃,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霍青桐一
愣停步,見這人是個白須老者,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那老者右手將
嬰兒舉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虛捏在嬰兒喉頭。那嬰兒
又白又胖,吮著小指頭兒,十分可愛。周綺扑了出來,大叫:“還我
孩子!”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那老頭叫道:“你上來吧,你要死
孩子,你上來。”周綺失神落魄般呆在當地。
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撫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被群
雄趕來一場大鬧,他老奸巨猾,在人叢中溜了,后來會到成璜、瑞大
林,知道皇帝欲得紅花會群雄而甘心,于是定下奸計,率領軍馬夜襲
少林寺,燒死了天虹老方丈,還把周綺的兒子搶了來。他知這是大功
一件,因此與瑞大林等趕到北京來朝見皇帝。乾隆連夜召見,想細問
少林寺中是否還留下甚么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他三人上樓之時,正
逢陳家洛等殺到。方有德躲在帳后不敢露面,這時見事勢緊急,他雖
不會武藝,但陰鷙果決,立即抱了嬰兒出來。
僵持片刻,方有德道:“你們都退出宮去,我就還你們孩子!”
霍青桐罵道:“你這魔鬼,你騙人!”她激動中說的是回語,方有德
不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
來救,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
藝的老人,懷抱一個嬰兒,就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群雄望著陳家洛
,等他示下。
陳家洛望著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
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尸身,不覺悲憤沖心。
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
在方有德手里的那個孩子。這嬰兒還只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著,伸
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頸里方有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陳家洛心中一
凜,回過頭來,只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光芒,陸菲青輕輕嘆息,
周仲英白須飄動,身子微顫。周綺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陳家洛心想:“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孩子是
他傳種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后他加意防備,只怕再無
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忽聽周綺一聲呼叫,又
要扑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掙扎,連無塵、文泰
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杰,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趙半
山手扣暗器,隨便一枚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只是這孩子實在太
過脆弱,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
扣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發。
霍青桐回過身來,將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死了的人已歸
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后,記得咱們的大仇!”陳家洛點點頭,朗
聲對方有德道:“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這孩子給我。”說著
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陰森森道:“哼,誰相信你?你們出宮之后,才能把孩子
還你。”陳家洛大怒,喝道:“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道會騙你這
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過。”陳家洛道:“好,那么你
跟我們出宮。”方有德遲疑不答。
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里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
道:“你跟他們出宮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
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后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只得
說道:“謝皇上恩典。”
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么?
”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你作惡
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
“快跟他們出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們留下几人又害
皇上。”陳家洛怒道:“依你說怎樣?”方有德道:“請皇上聖駕先
下樓去,我再隨你們出宮。”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向乾
隆道:“好,去吧!”
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陳家洛突然伸右手
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乾隆兩
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眾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陳家洛
罵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乾隆哪里還敢答話?陳家洛
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蹌,急奔下樓去了。陳家洛喝道:“拿孩子來!
”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著窗外,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
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環顧周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
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說著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罵道:“你這
龜兒是死定了的。”緊跟在他身后,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
將他打死。只見乾隆走出樓門,侍衛一擁而上。趙半山喃喃罵道:“
奸賊,奸賊!”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
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著孩子,涌身跳出。群雄出其不意,驚
叫起來。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
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齊落下。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
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時
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里
彎,已把孩子抱在懷里,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云手”,把扑
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余人紛紛攻來。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
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見他
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里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
來一下。
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
”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
,大驚失色,連叫:“住手,住手!”眾侍衛退了下來。周仲英等也
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傅恆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
向皇后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恆共
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傅恆懵懵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
也尚主而為額駙,乾隆只是微笑不許。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
特別鐘愛。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
近。
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著急,胸中已想好了計
謀,當下押著福康安,與眾人一齊下樓。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
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
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御林軍。
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
只是眾寡懸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陳總舵主,你放下福
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陳家洛道:“皇帝怎么說?”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
,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里,只得擺手道:“放你們走,放你們走!”
陳家洛道:“福統領送我們出城。”高聲對乾隆道:“天下百姓恨不
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
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轉過身來,說道:“走吧!”
眾人擁著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尸身,徑向宮外而去。
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
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
“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圖
南縱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甚
么意思,都可答應。”陳家洛雙眉一揚,道:“哼,還有誰會相信皇
帝的鬼話?”李可秀道:“務求陳總舵示下,小將好去回稟。”
陳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
身,比前更加宏大。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李可秀道
:“這事易辦。”陳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
征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李可秀道:“這也不難。”陳
家洛道:“第三,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李可
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
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門衙門里住過一時么?”李可秀道:“好,我
也斗膽答應了。”
陳家洛道:“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
回來。”李可秀道:“好,就是這樣。”向福康安道:“福統領,陳
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小將盡心
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陳總舵主或能提
前讓福統領回來。”福康安默然不語。
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
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大可嚇他一跳,說道:“你對皇帝說,綏成
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沒好處。”李可秀一驚
,只得答應。陳家洛一拱手道:“李軍門,咱們別過了。你升官發財
,可別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
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
一陣心酸,知道此后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孩子,自己保重!”
伸手撫摸她頭發,兜轉馬頭,回宮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余魚同扶
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福康安叫開城門。
鐘樓上巨鐘鏜鏜,響徹全城,正交四更。
眾人出得城來、只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
,眼前盡是亂墳。
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陳家洛和霍青桐都
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你們悲悼誰啊?”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
來,臉上淚水縱橫,道:“香香公主!”陳家洛驚問:“香香公主葬
在這里么?”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干的新墳,道:“就在這里。”
霍青桐流下淚來,道:“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里。”陳家洛道:“
不錯,她最愛那神峰里面的翡翠池,常說:‘我能永遠住在那里就高
興了!’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霍青桐含淚道:“正是。”
那老年回人問道:“兩位是誰?”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
!”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啊,你是翠羽黃衫。”霍青桐道:“咱
們把墳起開來吧。”當下與陳家洛、几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
動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
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眾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
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只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
給她的那塊溫玉。
眾人驚詫不已。眾回人道:“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
這里,整天沒離開過,怎么她遺體忽然不見了?”駱冰道:“這位妹
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天上。總舵主和霍青
桐妹妹不必傷心。”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
清極,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眾人感嘆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
好,只見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陳家洛對那老
回人道:“我寫几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立在這里。”那
回人答應了。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
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
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香塚”兩個大字,略一沉吟,又寫了
一首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
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
蝶。”
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全書完)
************************************************************
注:
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
瞻,并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筆記中云:“京城元夜,婦女連
□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舊俗傳為‘走百病’。
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云:‘華燈看罷移香□。正御陌,
游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別。丹樓云淡,金門霜冷,纖
手摩拿怯。三橋婉轉凌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游,曾
望蕊珠宮闕。星橋云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后陵墓給人發掘。乾隆死
后,所葬陵墓稱為“裕陵”。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孫殿英
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獲大批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
遭損毀。后溥儀派“內務府總管大臣”寶熙、“侍郎”陳毅(非中共
元帥)等去辦理善后。寶熙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云:
“幸將高宗元首及后妃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
”陳毅所作《東陵紀事詩》有句云:“帝共后妃六,軀惟完其一,傷
哉十全主,遺骸不免析”,其注云:“……確為男體,即高宗也……
下頷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干高偉,骨
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脛,其余手指
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高宗……自稱‘十全老人’,乃賓天百三十
年,竟嬰此奇慘……”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
》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于下:巨族鹽
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冕旒漢制終難復,曾向安瀾駐翠蕤。(
原注:海寧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蹕園中,流連最久。乾隆
中嘗議復古衣冠制,不果行。)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
丹闡几曾封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原注:福康安,孝賢皇后之胞
侄,傅恆之子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余年所僅見
。滿洲語謂后族為“丹闡”。)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詩尤為常課,日必數
首,皆用朱筆作草,令內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
書之,謂之‘詩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筆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
,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扈從木蘭時
,讀御制‘雨獵’詩,有‘著制’二字,不知所出,后始悟《左傳﹒
齊陳成子帥師救鄭》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
時諭旨,有朱筆增出‘埋根首進’四字,亦不解所謂,后偶閱《后漢
書﹒馬融傳》中始得之,謂‘決計進兵’也。聖學淵博如此,豈文學
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御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乾隆從古
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
﹔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
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埋棍首進”。
五、關于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跡,《飛狐
外傳》中續有敘述。
后記
《書劍恩仇錄》是我所寫的第一部小說。從一九五五年到現在,
整整二十年了。
我是浙江海寧人。乾隆皇帝的傳說,從小就在故鄉聽到了的。小
時候做童子軍,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營,半夜里瞧著滾
滾怒潮洶涌而來。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那是很
自然的。但陳家洛這人物是我的杜撰。香香公主也不是傳說中或歷史
上的香妃。香香公主比香妃美得多了。本書中所附的香妃插圖,只是
讓讀者們看到,乾隆有這樣的一個嬪妃。
海寧在清朝時屬杭州府,是個海濱小縣,只以海潮出名。
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國維、蔣百里、徐志摩等,他們的性格中都
有一些憂郁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几分不合時宜的執拗。陳家洛
身上,或許也有一點這几個人的影子。但海寧不出武人,即使是軍事
學家蔣百里,也只會講武,不大會動武。
歷史學家孟森作過考據,認為乾隆是海寧陳家后人的傳說靠不住
,香妃為皇太后害死的傳說也是假的。歷史學家當然不喜歡傳說,但
寫小說的人喜歡。乾隆修建海寧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這
件事有厚惠于民。我在書中將他寫得很不堪,有時覺得有些抱歉。
他的詩作得不好,本來也沒多大相干,只是我小時候在海寧、杭
州,到處見到他御制詩的石刻,心中實在很有反感,現在展閱名畫的
復印,仍然到處見到他的題字,不諷刺他一番,悶氣難伸。
除了小學時寫過描紅格子之外,我從來沒練過字,封面上所寫的
書名和簽名,不值書法家一哂。對詩詞也是一竅不通,直到最近修改
本書,才翻閱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一書而初識平平仄仄。擬乾
隆的詩也就罷了,擬陳家洛與余魚同的詩就幼稚得很。陳家洛在初作
中本是解元,但想解元的詩不可能如此拙劣,因此修訂時削足適履,
革去了他的解元頭銜。余魚同雖只秀才,他的詩也不該是這樣的初學
程度。不過他外號“金笛秀才”,他的功名,就略加通融,不予革除
了。
本書的回目也做得不好。本書初版中的回目,平仄完全不葉,現
在也不過略有改善而已。本書最初在報上連載,后來出版單行本,現
在修改校訂后重印,几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過。甚至第三次校樣還是
給改得一塌胡涂。對負責校對的蔡炎培兄、明報出版部排字領班陳棟
兄及各位工友,常有既感且愧之念。《金庸作品集》全部預計出四十
冊左右。每一冊中都附印彩色插圖(大陸版本收),希望讓讀者們(
尤其是身在外國的讀者)多接觸一些中國的文物和藝朮作品。如果覺
得小說本身太無聊,那就看看圖片吧,書后那枚“金庸作品集”的印
章是金石家易越石先生所作,謹志謝意。《作品集》的出版策划與印
刷,承沈寶新兄、陳華生兄兩位協助良多,實深感激。
作者:
onegai
時間:
2005-7-5 06:27 PM
全書完
歡迎光臨 娛樂滿紛 26FUN (http://26fun.com/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