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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玉观音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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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的火车是早上六点多钟进入去南的,进入去南后停靠的第一个小站名叫礼昂,
乍听起来还以为到了法国的南部。自礼昂之后,列车走得越来越拖沓,停得越来越频繁,
车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断更迭。客人的成份结构也明显地发生了变化,有点农村
包围城市的阵势。拥上车来的人越发普遍地,带着大筐小篓的农货,像赶集似的在车厢
里挤来挤去,用难懂的土话大声吆喝,我在这些人的骚扰下,精神上不胜其累。
    最让我感到累的,还是我对面铺位上那对一直没有换过的年轻夫妇。他们带着一对
大概只有两岁大的双胞胎,那是一对龙凤胎。他们管那男孩儿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儿叫
小格格。一会儿哥哥,一会儿格格,分不清他们带着口音的腔调是在叫谁。连那两个不
知疲倦,上蹲下跳,一点家教都没有的孩子也时常搞错。叫哥哥时,格格会应,父母则
以此为乐,大概同时也过足了“皇阿玛”和“皇额娘”的瘾。
    从真心论,我不太喜欢孩子,也许我还没到喜欢孩子的年龄。我总觉得有个孩子在
身边什么事都干不成,一是太闹,二是孩子会用各种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
为中心,使其他人统统变为陪衬,这让我觉得无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个亲
生的孩子该是何感觉。我会喜欢吗?像我这样尚没有做父亲愿望的人,也许还难以体会
到天伦的乐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现在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指认为父了。我
被指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败坏的父亲。那时我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未
曾见过。因为这个孩子,我曾经不想原谅安心,我曾经和安心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关于这个孩子的争吵我至今记忆犹新。
    三环家具城在那天上午开门营业时,我甚至比安心到得都早。当她来到她的家具摊
位时,我已经坐在那张包了粉红人造革的大床上,一脸怒气地等着她呢。
    她看到我这么早就等在这儿了,看到我脸上不加掩饰的怨恨,我想她应该是明白了,
但她不动声色,甚至还像没事儿人似的和我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她说:“你来得真早。”
    我冷冷地沉默了一下,回问道:“你怎么来晚了,是不是刚送完孩子?”
    安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我,她大概早就预料到我今天一上来就会问孩子,但我
话里的刺儿和我发泄愤怒的方式还是刺伤了她。她尴尬地站了半天,才说:“孩子的事,
我找时间会向你解释的。”
    我紧跟着说:“你现在就应该向我解释。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可你什么都瞒
着我。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见不得人入不了档案的隐私?”
    我的声音大得有点肆无忌惮,安心惶惶然环顾左右,说:“杨瑞,我现在在工作。
你知道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没有工作!”
    说到工作我的情绪更加激动,更加凶狠:“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也不能没有
工作!”
    我说完,扭头大步走了,我走出了家具城的大门。街上起了风,满天的尘土,空气
让人窒息。我把衣领竖起,站在街边,不知往何处去。
    安心追出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在脸上,那样子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残酷。我看
她一眼,心中有了怜悯,我低声咕噜了一句,像自言自语那样有气无力:“你上班去吧,
我走了。”
    她没有动,张是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
    是因为我吗?“
    我转过头,我并不希望她向我表示什么同情或自责。我的目光茫然地盯着三环路上
滚滚的车流。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中,每天该有多少个角落发生多少
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数也数不清吧!但整个城市就如同这鱼贯而行的车流一样。
    没有人会停下来关注一番,感叹几句。每个人,都埋头过着自己的日子,其它都是
闲事!
    于是我只好自己发出一声叹息,我对安心说:“快去上班吧,别再把工作丢了。你
说得没错,工作对你确实很重要。我以前不知道你还有孩子。”
    安心显然是想抱歉,想解释:“杨瑞,孩子的事,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应该……”
    我挥挥手打断了她,我挥了挥手,好像在告诉她一切解释都不重要了,一切!我说:
“你的秘密,你的隐私,你过去的事儿,都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我也不想过问。”
    安心没有走,她甚至没有从我脸上移开目光。我尽管面朝大路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歉
意。她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真的是因为我吗?”
    我说:“对,他们以为我是那孩子的父亲!”
    安心认真地说:“你去跟他们说,你不是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说,孩子跟你没有
一点关系!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我转过头,看安心,良久,才咬牙说道:“我知道不是我的!”停了一下,我问道,
“是谁的?”
    安心低了头:“我早应该告诉你的……”她虽然低了头可我还是能看见她眼里流出
了眼泪,强劲的风马上毫不犹豫地把那几滴还发着热的眼泪吹碎了。她说:“我瞒着你,
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知道了受不了。你对我好,真的……你对我好我
都知道,我怎么张得开口和你说这些事……”
    安心哭起来,泣不成声。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我哭,但却是她第一次毫无遮掩地说她
喜欢我。我的心顿时被一片柔软和温暖的情感包围起来,我拥抱了安心。
    安心也抱了我,我们不顾过往路人的侧目和讪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切怨恨和不
满在此刻都微不足道了。我们拥抱着对方的身体,也拥抱了我们彼此的委屈和共同的苦
难,拥抱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心情。感受到这个心情让人禁不住想要流泪,可同时又有一
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安慰。
    我们拥抱了很久,风把我们吹透了,吹得全身麻木。我轻轻地说了句:“回去上班
吧,别丢了工作。你要想跟我说什么,晚上就去找我。”
    我松开她,转身跨街走了,像个大男人那样头也不回。
    白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国宁公司。没有见到钟氏兄妹。但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
明显地不自然了,我的身后总是一片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我把办公室的东西清理了一番,
拿了我的私人物品,把属于公司的东西整理清楚,连同办公室和文件柜的钥匙,都留在
了屋子里。
    走之前我去找了隔壁的秘书,告诉她我已辞职,办公室里的东西要不要向她清点交
接一下?她犹豫片刻,让我回去稍等。十分钟后,她竟然带来两位公司的保安,进了我
的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清点东西,甚至还要求检查我要拿走的那些私人物品,平时那一脸
过度热情和天真装纯的笑容,此时一点影儿都没有了。我微微咧开嘴笑了,仔细看她。
她回避着和我对视,拧着脸只看那些东西。我这么看她并不是为了谴责,而纯粹是因为
好奇。我原来怎么也想像不出她这张总是带笑的乖乖脸竟能做出如此凶狠冷酷的表情。
    离开了国宁公司,我乘出租车直接回了家。回家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说爸,
我跟钟宁吹了,我今天已经辞了职,跟您说一声。我爸在电话里跟我急了:什么,到底
又因为什么?是不是又因为那个叫什么安心的?我说对!我爸说你怎么这么浑……
    我没听他说下去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天擦黑的时候,安心来了。我们煮了咖啡,像以前那样靠着沙发,面对面地
在地毯上盘膝而坐。我们都没有吃饭,或者说,都没有饥饿感,咖啡因此在嘴里显得很
苦。这大概正呼应了我们此时的心倩。苦涩现在恰恰最能让我们为之感动。
    安心说:“关于那个孩子,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我淡淡笑一下:“我想我已经知道谁是他父亲了,这事儿不难猜的。”
    安心看着我,毫不惊讶,她平静地问:“你猜到了谁?”
    我故意沉了一下,用同等的平静,回答:“是那个姓潘的,那个替你还钱的人,对
吗?”
    对,是那个姓潘的,我其实早该想到了。从那天夜里安心在街角向他哭诉,到后来
他替安心还了欠债,他们之间显然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一切就都顺
理成章,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惟一让我别扭的是,这个姓潘的,年龄太大了,他几乎可
以成为安心的父亲。
    我不想说那男人的坏话,我本可以对他那一脸的褶子好好地挖苦几句的,但我怕刺
伤安心。我只说了句:“那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成熟了吗,找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特
有安全感?”
    安心先是皱了眉,那是吃惊的表情,继而她笑了:“你猜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以
为是他?他是我的头儿,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
    “头儿?”我有点犯愣,“什么头儿?你和他,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安心回避开我的注视,她不回答。她转脸着窗外,也许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地回答我,
她迟疑得连我都有点不堪重负。我想开个玩笑替她解脱,我想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在
乎,在我面前任何事都不必成为难言之隐。
    “你们不是什么黑社会团伙吧?”
    我的玩笑开到了极致,用以帮她放松神经。安心没有笑,但至少她脸上的线条已被
松弛。在夕阳最后的一道余光下那张脸依然美丽,依然娇嫩、单纯和天真,这使她刻意
保持平静的声音难免有些不相匹配。
    “杨瑞,我告诉你,我没有上过什么广屏师专,也没有到南德的什么中学去当老师。
你说的这个老潘,是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的队长,二级警督,我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员。”
    我的心哈哈直跳,安心说她是警察和她说自己是黑社会一样让人震惊,让人几乎无
法相信!就如同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安心已经是一位母亲那样,我无法从她那张尚嫌幼
稚的脸上,看出她是一个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缉毒警察!
    我真的发呆了,再也装不出镇静,我喃喃地说了句:“你到底哪句是真的?”以掩
饰自己的惊慌无措。其实,我问这话的同时已经知道,她现在坦白的一切,才是那个真
正的安心。
    天色似乎比平时暗得要早,也许冬天到了,白昼已经缩短。
    客厅里那两个挂了纱帘的窗户上,仅仅残余着些日落的天光,像两只大而无神的眼
睛,默默地看着渐渐沉入阴影的我们。我们谁也没有想起去开灯,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将
自己的表情隐藏。
    安心的声音,在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中显出少见的成熟,那低沉而且略哑的语言几乎
像是一个沧桑女人在讲述一段陈年的往事。虽然这段往事对她的人生来说只是刚刚翻过
的一页,但她说来和我听来竟有一种岁月遥远的隔世之感。
    “我六岁在清绵老家上的小学,比正常的学龄小一岁,十一岁升入中学,十七岁参
加全国高考,分数刚刚过线。因为我有一块全省跆拳道女子冠军的金牌,所以被广屏公
安高等专科学校首轮录取。三年大专毕业,按照公安部的统一规定,公安院校大专毕业
生一律下放基层公安机关锻炼两年。在我自己的要求下,我被分到了南德市公安局缉毒
大队,当内勤。”
    安心对自己二十年人生的叙述就是这样简短、平易、语气单调,单调得让你几乎找
不出年轮的痕迹。
    “南德,是缅甸金三角罂粟种植区通往中国内地和欧美大陆的重要通道,这里发生
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关。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进入中国的第一个
门户,是一个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为什么?”我问安心,“难道你特别喜欢残酷吗?特别喜欢过那种冒险的生活?
寻求刺激是不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摇头:“我给了你这种印象?”
    “对。”我说,“像你这种女孩子,能喜欢贻拳道,又去当警察,又主动要求上前
线,说明你特别喜欢做一个力量型的人,特别崇拜英雄。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着惊险电
影和武侠小说?”
    安心再次摇头,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贴切的解释:“不,我练跆拳道是因为
我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得住校,所以我妈让我参加贻拳道队,算是下了课有人能
管着我;我上公安专科是因为我练了跆拳道所以他们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
刺激。在公安专科上了三年学,除了学会了些法律、侦查之类的专业外,很重要的,是
我们熟悉并且慢慢接受了我们内部的一种氛围,那就是渴望战斗。这个氛围就像是一个
巨大的‘场’,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轨道里旋转。它的引力,
能让你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
    安心打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她在那蜡烛般的灯光中看到了我脸上的茫然。她笑了,
说:“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说我毕业后千方百计想留在广屏,那些
话全是假的。”
    是的,刚才她说过,什么广屏师专,什么南德的中学,那些话全是假的。我问:
“那张铁军呢,还有他那个在广屏当妇联秘书长的妈妈,他们也是假的吗?还有那个在
南德认识的毛杰,也是假的吗?”
    “不,”安心摇头,“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病重,我被派去帮忙
陪护,认识了他的儿子张铁军。在我毕业半年后,我们结了婚。”
    “结婚?”我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你和他已经结婚?”我心里吃惊但脸上竭力
做出漠然的表情,声音也装得漫不经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结婚?”
    “二十一岁。那年张铁军已经二十八了。”
    我心里有点乱,我对安心从一个处女的想像开始,随着对她的真实情况的每一步了
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击。我心烦意乱地问:“啊,在你们云南,女孩子二十一岁
就结婚,不觉得早了点儿吗?”
    安心低了头,我看不清她藏在阴影里的面孔,但从她轻声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
面的表情。
    “不是,我这么早就结婚,是因为,因为那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得承认,我爱上了安心,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尽管她已经有了孩子。
    从上中学开始,我记不清追我的女孩到底有多少投儿了,也记不清被我追的女孩究
竟有多少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岁时会爱上一个有
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
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满心渴望他,想要听
完她的故事。
    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
时间里找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像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
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
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内勤的那段生活。
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
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
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活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
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
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亲吸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话
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公共茅房里,据说死
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播后,者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
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
为吸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孤儿。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
矛地区公安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
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
干部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
是对这些干部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
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
老播这工作又总是没日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
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警察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
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
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孤儿,娶有妻室却如同单身。安心
原以为像老播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性一定特别的冷酷残忍,
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满脸沧桑苦相的粗
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部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
鸡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惟一的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
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内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
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查缉捕行动。
    南德是一个战场,在战场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北京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很难以想像,遥远得好像
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
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元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凑合
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指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强凑
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色,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
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认识他
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前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
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
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杀个两三天便要匆匆
赶回。和毛杰短暂的脱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
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
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
借调到《南德日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强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
毛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公安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毛杰
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
不起毛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藏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毛杰,还是对
铁军。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
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
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
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
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是为了赎过。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满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公安民警做了
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
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发票一直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
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
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
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
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么?她一向不
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敏感,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扛就
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
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例假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
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挺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
地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
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噢,你怀孕了。”
    安心吓了一跳,她不仅长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女孩儿呢。她刚刚大
学毕业,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怀孕这种事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和铁军在一起时他们也有一些常规的避孕措施,可居然还是怀了孕。怀孕这事让安心有
点不知所措。医生虽然给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组织原则的,后来医生悄悄告
诉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铁军的关系的。铁军的父亲是老公安,是
云南惟—一所公安高等专科院校的校长,在云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对安心怀孕这
件事,态度上是理解的,处置上也是宽容的。他没有在队里满处嚷嚷,甚至都没有在大
队领导层的内部进行“通气”。
    他只是私下里提醒安心,让她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这种事,在南德那种小城市,特别是在公安队伍内部,反正不
是什么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给广屏打了长途,把这事告诉了铁军。铁军当天就搭火车赶到了南德,
他带来了他母亲的正式意见:这个孩子要留下来!
    孩子留下来怎么办,肚子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可安心和铁军一样,都不敢违
抗这位严厉的母亲。好在这位母亲赐与了安心一个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马上与她的独
生儿子结婚。
    安心一天没有耽搁地,向队里提出了结婚的申请,并且清了婚假。队里那时很忙,
但潘队长当即照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于是安心就回了广屏,呆了半个月,把婚结
了。婚礼在广屏推—一家四星级饭店举行。那次婚礼,在广屏可算得上名贵云集。政界、
新闻界和市政法系统,都来了很多要人。还有几个当地的文体明星,也请来贺喜,演节
目祝兴。铁军的爸爸是老公安,妈妈在妇联负责,社会联系面大,铁军自己又是市委的
新闻官,朋友多、关系广,他们那天婚礼的录相,就是广屏电视台的专业摄像师过来帮
忙拍的,拍得就限电视里的纪录片一样。
    征婚人是广屏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是铁军妈妈很大面子才请来的。那副主任原是
广屏的市委副书记,以前和铁军的父亲私交甚好。
    热闹的婚礼之后,铁军照习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们在清钢仅仅住了两天,便
告别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后从昆明乘飞机来到北京,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旅行。
    这是安心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给她的印象很好。他们托了铁军妈妈的关系,住进了
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的好苑商务酒店。
    他们逛了天安门、长城和故宫;铁军看望了几个在北京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学同学;
安心看望了她过去的一个教练,现在在北京武警某部贻拳道训练队当按摩师的一个老头
儿——那是她在北京推一的熟人——发了些香烟和糖果。
    然后就是买东西。给他们自己和双方的长辈买东西。
    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星期,玩儿得很开心,然后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火车回
了广屏。短暂的婚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两人难解难分,他们商量再三,并说服铁军母
亲同意,决定:铁军马上向单位申请,用借调的方式,到《南德日报》下放锻炼当一年
记者去。这是他们宣传邓的领导早就口头同意过的事儿。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归队销假。很快,铁军也搬家似的带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
到这个边境小城。市里的有关领导对铁军下放至此挺重视,市委宣传部一位头头还专门
清铁军和安心小两口吃了顿饭。《南德日报》还为铁军安排了两房一厅的一处单元房,
安心也就从那间吊脚楼里搬了过来。两个人新婚的小家布置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搬家那天播队长带了帮警察过来帮忙,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没有不羡慕他们
的。潘队长像大哥似的笑着警告铁军:你比安心大可不许欺负她,她在队里是我们大伙
儿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处说去。铁军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负她?她是跆拳道
冠军,一脚就能把我端到医院去!
    大家也都知道,新结婚的小两口,爱还来不及呢,谁欺负谁呀。
    有了新的家,公安局也并没有把分给安心的那间吊脚楼的单身宿舍收回去。因为那
间宿舍就在美丽的南咸河畔,离缉毒大队很近,和安心的办公室只隔了一个路口,而
《南德日报》给铁军安排的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离缉毒大队实在太远了,一个在城南,
一个在城北,几乎是这个城市的两端。安心的工作性质,需要经常加班到很晚,特别那
时临近了国庆节,公安局抓节前保
    卫,忙得人人四脚朝天。还有一些群众关心有社会影响的大案要案,市里要求必须
在节前侦破。破了案对群众有个交待,也能提高市民的安全感,增加节日的样和气氛,
也算广大公安民警向国庆节献上的一份厚礼了。
    所以那时安心特别忙,缉毒大队无论谁的案子,只要是老潘还没回家,她一般也就
下不了班,抄抄写写做记录打报告留守值班接电话的事没完没了。逢到安心回家晚了,
铁军下了班就到城南来,两个人就在安心的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里凑合一夜。反正安
心回来也就是上床睡觉,没精神聊天或干别的,第二天常常是铁军还未醒来时她就又走
了。
    铁军挺心疼她的,就说:以前你说你忙我没想到是这么忙,咱们还是想办法给你换
个工作吧。你一个女人这么起早摸黑的不是个长久的事。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等年
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你怎么办?
    安心也就是笑笑,对换工作的提议从不响应。铁军也搞不懂她干吗对干警察这行儿
还这么上怎。安心说:我辛苦没什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等以后我忙过这段,我一定
每天早点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好好伺候你,让你回来就舒舒服服的。我其实绝对是个贤妻
良母型的人,不骗你,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国庆节的那天晚上,缉毒大队的民警都被抽去参加南德市中心广场国庆群众联欢晚
会的执勤任务,铁军也要参加晚会的现场采访,两个人在电话里约定,完事后还是回城
南安心的单身宿舍住。因为第二天早上虽然铁军可以睡个懒觉,但安心还得早起。
    晚会散场以后,安心回到宿舍时铁军还没回来。她用煤油炉烧了水,又到街对面的
小吃店里买了几个茶叶蛋,等铁军回来要是饿了好吃。
    十点半左右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铁军忘带了钥匙,连忙把门打开。门一开她的心忽
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门外站着的,是她早已不再来往的情人,毛衣。
    她吓坏了,不是怕毛杰,而是怕铁军。铁军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已经走到了这
条街的街口。她不能让铁军知道在她的经历中还有这么一个毛杰,她不能让刚刚开始的
幸福生活发生任何节外生枝的颠覆。
    她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她说:毛杰你来干什么,你赶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毛杰的脸有点红,看上去像喝了酒,但并没有醉。他一把抱住了安心,他说:心肝,
我想你都想疯了!
    安心被他抱得紧紧的,她有点慌了。她想应该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是有丈夫有家
室的人了,过去的荒唐已不可能继续。但她没有说,她了解毛杰的个性,而且他喝了酒,
跟他说这些也许不能使他冷静反而能让他更加疯狂。她想无论如何得先让他走,以后慢
慢再和他解释。于是地挣脱开他的手臂,她说毛杰,我还有事,我马上要出去。咱们另
外约个时间再谈吧,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谈谈呢,咱们另约时间。
    毛杰看着她,终于点了头:好吧。他说:你去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
    安心顺势关了屋里的灯,走出来带上了门。因为屋里的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这里有
两个人在住。毛杰要看出来非要盘问到底不可,而时间已不允许他们之间再发生任何话
题。安心关好门,率先往外走,一路快步走到了街上。上了街她毫不犹豫地往南走,她
知道铁军回来一定是从北面来。
    毛杰跟在她的身后,问她:“嘿,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安心依然快步走,一路往南,那里有一个长途汽车站,恰巧有辆客运的面包车正要
发车。她对毛杰说:“明天吧,明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在瑞欣百货商场的大门口见,我
现在有急事要到下澳去。”
    安心跳上车,车开了。她看见毛杰站在车站那里发愣。路边有一个灯杆,一束简单
的黄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非常好看。安心承认,毛杰是一个外形很酷的小伙子,是一般
女孩都会一见倾心的那种小伙子。
    下溪是南德的一个郊区站,距刚才的始发站有五六分钟的车程。安心当然不会一路
坐到那里。车开不久,拐了一个弯,她就向司机出示了工作证。
    一我是公安局的,请停一下,我要下车广司机当然停了车,安心在~车旅客惊异的
目光下,~脸严肃地跳下车去。
    她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时,铁军已经回来了。铁军疑惑地问她晚会不是早完了吗你怎
么才回来?安心说晚会完了我们还负责清场呢,清场完了没有个令谁也不敢走啊。铁军
说我一看这桌上有茶叶蛋我以为你早回来了。安心遮掩道:茶叶蛋是我走以前买的我怕
你回来俄。铁军说我还真饿了,我们报社准备了金饭我一直没时间吃。
    然后他就剥了茶叶蛋,大嚼大烟起来。然后开始说起今天晚会上的种种趣闻和失误。
安心拿暖瓶帮他倒了杯开水,心跳这才渐渐缓慢下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安心先给铁军的报社打了电话,她说她晚上要加班,要去出一
个现场,可能回家会很晚。她必须说她是去出现场,否则说不定铁军忙完了会来队里找
她,他和潘队长他们都挺熟了。虽然她很少出现场的,但晚上加班这种事很正常,所以
铁军丝毫不疑,说那今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出去吃饭了,晚上咱们还是回你宿舍那边住
吧。安心说行。
    挂了电话,安心换了便衣,匆匆忙忙赶到了瑞欣百货商场。
    她赶到的时候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但毛杰已经非常显眼地站在了商场正门的中间。
他穿着一身很潇洒的外套,领子竖着,整个身材因此显得更加挺拔起来;衬衣有点艳,
但艳得很舒服,在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毛杰看
她来了,迎上来,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安心没有同他寒暄,一开口就用事务性的语气问:
“咱们到哪儿谈?”
    毛杰却一点也不事务性,他用长长的胳膊一挽,挽住了安心的肘弯儿,亲亲热热地
拉着她往停车场走,声音快乐地说:“走,咱们找个好地方吃饭去。”
    安心没想到,毛杰竟有一辆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纳停在车场。在南德城里,私人有
这种车的还很少很少。安心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毛杰那天晚上是去过一趟他家的,印
象中算得上是个大富之家。她想起毛杰说过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做生意的,从他家的房子
和眼前的这辆车子上看,大概生意做得不错。所以毛杰的穿戴举止也能看出手面挺阔。
    他开车把安心拉到南德最有名最讲究的一家名叫东山大酒店的酒楼,安心坐在车里
不肯下来,她不愿意在这种热闹地方和毛杰单独相聚,万一让认识的人看见了说不清楚。
南德是个弹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半熟脸几乎到处都是。
    她说:“咱们换个地方吧,吃不吃饭无所谓,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能谈话就行。”
    毛杰低眉凝目,做沉思状,随后眉眼绽开,一笑:“清静地方?有!”
    他开动汽车,穿街过巷,一直开出了城区。安心疑问:“你这是去哪儿?”其实她
正是希望他们走远点儿的,越远越没人的地方她越觉得心定。
    安心看得出来,车子是往南动山方向开的。他们在郊区国道上飞驰了十分钟,招人
山间小路。太阳还未落去,两边风景如画,山上层层叠叠茂密的植被,被夕阳尽染,红
得让人感动。车开到半山,穿过一片夕阳的阴影,一处彩霞夺目的悬崖迎面而出。在那
悬崖的险处,躬临百丈深谷,孤零零有一幢房子,鬼斧神工般地倚崖而筑。上面的顶盖
是德昂族毡帽顶式的大草蓬,下面的基础是傈僳族千脚木屋式的支撑,房的主干,又仿
了傣式竹楼的风格,看上去煞是有趣。安心在当地的一本旅游画报上见过这个地方,这
是南勐山一个很出名的饮茶之处。
    据说,这间茶水店每天中午常被游客挤满,但晚上却是十分清静。他们进去后发现
茶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于是任意挑了一个凭窗而坐的小桌,点了茶和几样点心。南德
的茶馆都兼卖小吃的。毛杰还吩咐老板娘去做两碗过桥米线。然后,他把带着笑意的目
光落在了安心的脸上,问道:“怎么样,这地方够不够浪漫?”
    安心扭开脸,不想回应他的兴奋。从这窗口她能看到对面绝壁上一株枝桠蜂嵘的独
木,夜幕正从那独木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笼罩上来。
    毛杰把手伸过来,拉住了安心放在小桌上的手,吓了安心一跳,触电似的把手缩回。
毛杰被她的神经质的反应逗笑了,他大概是那种喜欢较劲儿的人,安心越退缩他越觉得
刺激,越要弄到手不可。他说:“哎,咱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去找个房子,你搬出来,
这样你可以过得舒服一些,好不好?”
    安心当然不接他的话,她今天必须把一切统统讲清楚,可又拿不准该如何讲开头,
她说:“咱们两个算什么,怎么可以在~起住?”
    毛杰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喂,作思想好封建嘛。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住在一
起的可多啦,有什么稀奇!我们可以找一个离你的学校远一点的地方。这辆车子我爸爸
说以后要送给我的,我可以每天开车去接你,不会让你们领导知道的。你到底在哪个学
校当老师?告诉我又怕什么,我说了保证不去学校找你的,你怕什么!”
    安心跟毛杰认识这么久了,但她始终没告诉毛杰自己是干什么的。最初还不是怕毛
杰冒冒失失地到单位找她去,而是缉毒大队有个规定,对不熟悉不摸底的人一律不能透
露职业和谈论工作,原因很简单:南德是一个战场!这里表面平静如水,无波无澜,而
水下却暗涌猖厥,暗礁纵横。安心在上学的时候就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她按规定
只告诉毛杰自己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就像她后来骗我一样。可能她觉得老师的形象很
高尚,也比较符合她的扮相。
    毛杰说:“当那个孩子王好玩吗,你要没兴趣的话,可以辞职不干的,我养得起你。
我爸爸妈妈很疼我的,我要多少钱他们都肯的。你要同意我今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安心终于开口说她要说的话了,她竭力想把话说得圆润委婉:“毛杰,我知道你对
我好,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的,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向你说实话,……我,
我已经结婚了,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我不配再跟你交朋友了。……其实,其实像你这
样的小伙子,长得这么帅,家里条件又这么好,找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随你挑吗。”
    对安心的这个坦白,毛杰显然感到意外,甚至,他被震惊了。上帝给了安心这样一
副迷人的外表,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纯纯的小女孩,谁也不会把她往一个有夫之妇的身
份上去想。就像我当初一眼看去就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一样,毛杰也同样是被这情窦未
开的模样骗过了。他从安心的表情上看出,安心说的是真的,他在震惊之后的第一个反
应,就是愤怒!
    “这么说,你一直是在骗我,你到底有多大了?”
    安心看他脸色通红,下已发抖,心里不禁有点害怕,但这局面是回避不了的。她说:
“毛杰,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再这样不声不响
地和你交往下去,那就更不对了。”
    毛杰使劲盯着她的脸,盯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是讨厌我了,想和我分手了,
才故意这么说,对不对!”
    安心完全镇定下来,据理反驳道:“咱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分手以后我就结婚了。
是你昨天喝醉了又未找我的,我必须和你讲真话!”
    毛杰口气突然较下来,几乎像是一种哀求:“我没和你分手,我没和你分手,我只
是这一段一直跟我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我刚回来就来找你了。我从来没想和你分手,我
一直非常喜欢你的,你别再说笑话了好不好。”
    毛杰孩子般的哀求令安心的口气不得不像一个长辈那样循循善诱:“你是个大人了
毛杰,你应该理智地想一想。咱们都是大人了,咱们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再做那些荒唐的
事!”
    安心的话还没说完,毛杰已经沈当一声推开桌子,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双手撑着桌子,把一张暴怒的脸逼近安心,大声喝问:“你到底嫁给谁了?那家伙是谁!
啊?”
    安心咬住嘴唇不答,毛杰好像也并不等着听她回答,因为接下来安心的脸上就挨了
他重重的一巴掌!她没有提防,整个头部都被他打得剧烈地甩了一下。
    毛杰打完,恶狠狠地走了,他大步走出了茶店,开走了那辆桑塔纳2000.他和安心
发生争吵并且动手打她的时候,茶店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在,都看愣了。后来见男的走了,
女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抖,也不好过来劝,都装聋作哑地缩在一边。
    安心低着头,竭力憋住眼泪,把眼泪硬是咽到嘴里。然后,抬头,看那目瞪口呆的
伙计和老板娘,哽咽了一句:“结账。”
    安心是一个人走下南动山的。走到半路天黑了,虽然她是警察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
害怕起来。山路蜿蜒,两边是黑黝黝的树林,树林挡住月亮的时候,几乎要摸索前行。
树林的深处,不时有几声鸟兽的案章和鸣叫,或者是一阵让人断不清性质的响动,有点
像人在捣鬼的声音。安心知道这里没人,一个人都没有,但还是有点心惊肉跳。她百感
交集地直想哭,可没人的地方往往是哭不出来的。
    她不恨毛杰,她知道毛杰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且,既然是她自己一时不慎做下的麻
烦,那就活该受这份折腾。她只求这事到此为止,只求毛杰打她的那一巴掌能够成为一
个句号,但愿毛杰出了气这事也就完了。
    她下了山,沿公路往城里走,走到一半拦了一辆军队的车子进了城。这时候都快九
点钟了。安心在那辆军车路过铁军分到的房子附近时下了车。她希望这事到此就算完了,
但她隐隐觉得没那么好完。毛杰是个冲动的人,他的冲动有时给人一种疯狂的感觉。安
心一开始曾觉得这冲动还挺诱惑人的,现在才领教到它的危险。她想也许今天夜里,也
许明天早上,毛杰又会找到她的宿舍去吵闹或者道歉,所以她不能回那儿去。尽管她此
时已经精疲力尽但她还是跑着回了她和铁军的那个家。家里有电话,她用电话打了铁军
的手机。铁军早就回了她那边的宿舍了,正躺在床上看书等着她呢。铁军问:你到底子
吗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她编了一套话,说干吗干吗去了,说她去出的那个现场离这边近,
就回这边家了。铁军说这么晚了你就别过来了就在那边睡吧。安心说你不过来了吗?铁
军打着哈欠困意蒙眈地说:我不过去了,你自己睡一晚上吧,明天再说。安心撒娇:不,
我想你,我要你过来嘛……她很少这样粘乎的。铁军笑了:真想我呀,好,那我过去。
安心说:你可快点啊。
    放下电话,安心松了口气。她不能让铁军呆在她的那间宿舍里,万一毛杰过去找她
和铁军碰了面,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从这天以后,安心再也不敢回那间宿舍去住了。每天不论下班多晚,第二天早上上
班多早,她都要走大半个城,赶回城北去住。铁军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喜欢住你那宿舍
了?在那儿凑合睡一晚上得了,总来回跑干什么?可安心从那天开始就学会了撒娇,她
用女孩的撒娇来掩饰其行为的明显的不合理:我不,我想回去住,这边多少还像个家,
我现在下了班就想有回家的感觉。
    找也想让你每天回家舒舒服服的。咱们老不在那边住,屋子总不收拾,一回去都没
一点人气似的,那吊脚楼又那么潮,住在那儿多不舒服啊。咱们俩结了婚就应该舒舒服
服地过日子,我可不愿意总委屈你。
    她没再回宿舍住,当然,也就没有再见到毛杰。她也不知道毛杰是不是又去宿舍那
边找过她。
    这就是安心的婚姻,既幸福又充满不安的婚姻。从这里不难看到,结了婚的人要是
有个情人有多受罪,整天让你提心吊胆的,电话响了不敢接,有人敲门不敢开,那真是
受罪。连刘明洁这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家伙有一次都冲我感慨,他说妈的好事儿太多
了就不是好事儿了。一个人得了这个就别再想要那个,发了财就别再想当官,当了官就
别再惦记发财,要惦记了就准得出事儿。老天爷把好事儿早就分派公平了,谁想多占一
点儿就准得倒霉,你不信就试试。英国王妃戴安娜牛X不牛X?名誉、地位、金钱,还有
头衔爵位,什么都有了,这不挺好了吗,可她还不知足,她偏偏还想要爱情,那就得死!
好事儿不能让你一人全占了,老天爷是最公平的。所以,好多东西,你看着是好,其实,
没有是福!
 
十二



    但不管怎么说,安心在回顾她的这段新婚生活时,总的感受还是美好的。这当中最
使她感到满意的,是铁军。我是看过铁军的照片的,相貌上乏善可陈,和安心绝对说不
上相配。但在安心的嘴巴里,这位夫婚有学问、人正直、知道心疼老婆,在家也不懒、
不脏、不邀遏,在个人生活小节上,属于毛病不多的那类男人。男人能这样就不容易啦。
惟一的毛病。对安心来说。就是心胸有点狭窄,偶尔安心和哪个小伙子眉飞色舞地多说
了几句话,他就会表现出醋意来。这醋意对于正在相爱的男女来说,本来也是一味幸福
的佐料,但因为暗地里有毛杰这块心病,所以铁军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就让安心
格外恐惧不安,所以安心才觉得这是铁军的缺点毛病。
    还有一件事,两人也有很大争议,那就是,他们今后的归宿,是在南德这个美丽的
小城长期呆下去呢,还是在安心两年实习期满后他们一起回到大城市广屏去。
    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是安心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单位,虽然仅仅干了一年多,但她已
经找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队里的每个人都很善意,都很喜欢她,工作上她也能胜任。
这里离她的老家清绵,也挺近的。她和铁军在半年的时间里回了两次清绵,她母亲也来
南德看过他们一次,队长老潘还请她母亲吃过饭呢。老括对安心工作上的帮助和他作为
一名领导在各方面的表率作用,使他几乎成了安心的偶像。他生活上对安心的照顾,也
一如兄长般的温暖。这一切使安心认为自己和这份工作,和这些战友,和她的领导,和
这个小城,甚至和这里每一天的阳光和细雨,已经密不可分。
    铁军虽然在《南德日报》的工作也还顺心,但整体上还是客居他乡的感觉。他在南
德即便住得习惯了,也绝对没到以此为家,以此为最终归宿的程度。他来这里主要是为
了安心,本来就是短期临时的事儿,安心在这儿锻炼期满后他们理当回到广屏去,这是
原来就说好了的。广屏地方大,条件好,那才是好好生活,好好干事业的地方。更重要
的是,不管怎么说广屏是铁军的家,他妈妈在那儿,他所有的朋友、同学和所有有用的
社会关系,也都在那儿,所以必须回去。
    这是一件大事,是决定他们未来共同生活的方向性的大事,两个人从务虚到务实,
讨论甚至争论过多次。好在归期并非迫在眉睫,他们还不至于为此发生争吵。双方的各
抒己见,基本上还处于心平气和的理论探讨阶段。
    安心说服铁军留下来的理由,看上去全是为了铁军着想的:第一,这里空气好,对
铁军的身体有好处——铁军是有哮喘病的——还有什么比身体好更重要的事情?第二,
这里上上下下的领导对铁军很重视。广屏虽好,但地方太大,人才济济,竞争激烈,想
在广屏出人头地不那么容易。而在南德,以铁军的能力和那点“背景”,估计很快会有
提升的机会,所以从事业上说利大于弊;第三,从生活上算,这里的物价便宜,供应丰
富,东西实惠……
    而铁军坚持回去的理由似乎也全是在为安心着想,其中首要一条就是安心在南德平
的这差事,真是太不安全了。夸张一点说,夜里在南德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弄不好有一
半儿在和毒品做着生意呢。这帮干公安的有个内部的口头语铁军也知道:南德是一个战
场!铁军是去过缉毒大队的,缉毒大队会议室墙上挂着的烈士遗像比锦旗奖状还要多。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非要这么出生入死的干什么,想当英雄吗?有这瘾?
    安心说:“我不想当英雄,但我喜欢和英雄在一起。”
    “谁呀?你们那儿谁是英雄?”
    “多啦,比如说,老潘。”
    “哎哟,”铁军说,“老潘他爸爸是吸毒吸死的,他苦大仇深,你又何苦来的?”
    安心正色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拼命工作都是为了报私仇吗?我们在这儿
干是为了……”
    铁军连忙抬手让她打住:“别跟我讲大道理,讲大道理你不是对手。你和老播他们
不一样,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学生,组织上也不应该让你长期干这个。”
    话说到这一步,不说大道理也没法儿说了:“缉毒是为国为民建功建业的事,是你
们男人的专利呀?读了两年书就没资格干缉毒了?女同志就没资格平缉毒了?”
    铁军皱眉:“你说你这大道理跟我说有什么意思呀,你要不是我老婆我马上带一群
记者采访你去。把你包装成一个战斗在公安缉毒第一线上的女英雄,在报纸上广播上电
视上天天吹你,让你家喻户晓!把你架到火炉子上烧着,让你想下来都下不来了,想不
干都不行了I等哪天你累了,烦了,想苟且偷生了或者只想松弛一下了都没那么容易了。
你是英雄模范就得按英雄模范的样子做事,按英雄模范的腔调说话,上街买菜都不能和
人家讨价还价,要不人家会说英雄怎么这样啊!要是你哪天真的牺牲了,那就真其善始
善终了,我们就更有的可写了,更说明我们树的这典型没树错!”
    其实,安心早就和铁军说过的,潘队长几乎从来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危险性的任务。
在整个儿缉毒大队,几乎每个人都对她这位下放锻炼的女大学生带有一种自觉的保护意
识。这些情况铁军都知道。
    当然,在南德缉毒大队下放锻炼的整个儿过程中,安心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任何危
险的,她甚至还参加过一次与毒贩面对面的诱捕行动呢。虽然她参加那次行动完全事出
偶然,但正是这次偶然,才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
    那是缉毒大队经营了很久的一个大案,安心只知道每次这个案子出现了重要线索或
者要采取什么大动作的时候,省公安厅都要来人。那是那年年初,省里从缅甸那边找到
一个重要的情报源,从这个情报源提供的情报分析,南德肯定有一个贩毒运毒的大据点,
潘队长他们按情报还真的截了几批毒,打掉了几个从境外进来送货的毒贩。每次截的时
候都发生了战斗,对方抵抗得都比较顽强,所以没能留下一个活口,所以这案子的线索
总是一露线头马上就断,一直没有挖到境内的那个据点。
    这个案子就这样从春天开始立案,中间屡有小胜,但真正的突破直到秋天才班概而
来。秋天他们在南德宾馆的一个旅客房间里,截到了这个情报来源透露过来的最新的一
批货——装在一只将军牌帆布行李箱中的二十九公斤高纯度的海洛因,更重要的在于,
他们在那个房间的厕所里,生擒了那个送货的人。而且整个行动部署周全,做得极为隐
秘。抓这人的时候连宾馆的服务员都没有发觉。
    送货人被带回了缉毒大队,连潘队长都吓了一跳,那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
    这个女人看上去是个新手,被抓后惟一的盼望就是活命,所以在审讯中配合得非常
主动,主动得几乎近于殷勤。按照她的口供,她本来计划在第二天的傍晚前往离南德市
区很近的一个名叫乌泉的镇子,和接货的人碰面。双方接头的暗语是,交货的问:“你
知道今天下雨吗?”接货的答:“今天不下明天下。”另外那个接货的人手里还须拎着
一只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作为识别物。只要识别物和暗语都对上了双方一换包就行。
    这一套几乎跟电影里拍的差不多,也许压根就是跟电影里学的。
    这案子接下来的搞法大概看过电影的人都可以猜到了,派人伪装成送货人去乌泉接
头。当然一派的人得是个女的。
    这种大智大勇的任务当然不可能有安心的份儿,不光是担心她的安全,说白了,让
她这种没经验也没上过阵的新人去还怕把这行动给弄砸了呢。缉毒大队没有能够胜任的
女同志,市局专门从刑侦大队临时调来一位。那女的安心一看就知道是干刑警多年了,
那沉稳劲儿麻利劲儿都在脸上写着呢。
    那女刑警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整整一上午,潘队长忙着和全体参加诱捕行动的人员
开会,还要派人去火车站搞票,派人去乌泉踩点,一上午紧紧张张。安心给他们做会议
记录,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还主动和那女刑警聊了一会儿无,无论言谈举止,她都挺佩服
这位老大姐的。
    从南德到乌泉的火车是下午四点钟发车,从三点钟开始大家就分批出发去火车站。
火车站距缉毒大队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
    三点一刻那位女刑警带着那只装了毒品的将军牌帆布箱上了一辆老潘让人专门找来
的出租车,从缉毒大队后门的小街出来,一拐,开上了大路。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就是车祸。
    一辆拉啤酒的小卡车在路口抢行,为躲对面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一头撞在那辆带有
特殊使命的出租车上。卡车和出租车只不过各自有点小伤,不严重。装扮成出租车司机
的缉毒警毫发未报,可坐在后座上的女刑警头部撞在前后座之间的隔离栏上,头破血流,
当即昏迷不醒。
    接头任务必须马上换人,问题是,几乎一点时间都没有了。
    老潘在队部办公室正准备出发,接了那位充当出租车司机的同志在街口打来的电话,
当即傻了眼。他愣了半天,最后,转过头来看安心。
    安心那时候正在清理桌上地上开完会剩下的垃圾,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老潘看着她她就也看着老潘。
    老潘几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安心,你的枪呢?”
    十分钟后,安心穿上了便衣——一件白色的半截油短衫,外套一个灰色的马甲,下
着深青色的牛仔裤,典型的学生打扮——站到了缉毒大队后门的街道上。她的右手,拎
着那个刚从被撞的出租车里拿出来的帆布行李箱,左手杨起,拦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汽
车。她把行李箱往车上装的时候有点吃力,者潘他们都在附近,在附近的一辆面包车里,
只能注视着她,不可能过来帮忙。
    他们看着她装好箱子,砰的一声拉上车门,看着那出租车闪着转弯灯缓缓起步,才
开动他们那辆面包车,悄悄尾随了上去。
    安心对这次行动的感受是难以描述的,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除了老潘
一辆车外,参加这次行动的同志都已经出发了,队部原来只有她一个人留守。她本来是
准备打扫完卫生就把大队给家不在本地的民警发的那份中秋节慰问信抄出来呢,她哪里
想得到十分钟之后自己竟突然成了整个儿行动中那个最重要的角色!
    她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下了车,拎着那只帆布行李箱往车站里走,候车大厅门里
门外那些先到的便衣警察们,突然看见她这样子出现没有不糊涂不吃惊的。但看见老潘
带着人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也都猜出了个大概,于是也都纷纷进入角色,该视察的观
察,该上车的上车。
    南德至乌泉的第六七六次列车是一列省内的区间小火车,总行程不过两百多公里,
逢站必停,主要是为便利沿线上班赶摆和做生意的人每天往返。这趟车安心从没坐过,
上车之后才知道乘客不算太多,她那节车厢里尚有不少空座。她刚坐下来,车便开了,
听到广播员报出下一站的站名——乌泉,她的心情就有点紧张。她把目光移向一边,透
过视野开阔的车窗向远处明亮的山峦眺望。正是太阳西斜的时候,山上凝结着几缕轻纱
一样虚谈的白云,白云轻抚着金黄的梯田,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看不到一个耕作的人影。
安心虽然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山城,但从没下农村干过农活儿,她一直就没搞明白,山上
那么多那么多梯田,都是谁种的?
    关于梯田的欣赏和猜想,舒缓了她的紧张,她甚至差点忘了在她的座位下面,还塞
着一个装满了海洛因的将军牌帆布箱。从南德至乌泉的沿途,风景美不胜收。南德方圆
百里之内,堪称一个尚未开发的天然的公园,是一个植物种群最为丰富多彩,丘陵、平
原、森林、河流兼而有之的巨大的风景区。可能是因为这里离边界太近,反毒斗争也太
尖锐的缘故,所以从外地专门来旅游的人并不算多。
    乌泉离南德不过三十多公里的距离,但安心从来没有去过乌泉。根据那个被俘的女
毒贩的交代,她将在乌泉很出名的渡船码头上登船摆渡到对岸,上船后她就会见到那个
拿着大象牌旅行包的接货人,然后她和他就在船上进行交接,船到对岸之后他们各走各
的。安心出来时行色匆匆,一切细节都来不及稍做琢磨,她只顾得拼命记住那两句接头
暗语,生怕到时忘了误了大事。尤其是她先要说出的那句问话,一旦忘了可就砸了。至
于其它,包括那个渡船码头的四周环境,还有其他同志到时候怎么跟她策应联络等等,
她全部一无所知。
    当然她更来不及给铁军打一个电话,她昨天是跟铁军约好了回家做饭给他吃的。她
不知道这个任务是否会进行得顺利。但即便一切顺利她今天回家恐怕也得晚上十点以后
了。铁军下班回去见不到她说不定会生气的,弄不好以后更得逼着她换工作了。
    看着窗外移动的黄昏,安心一路胡思乱想。她想到了老家清绵。清绵的黄昏比这里
更加安宁。她不知道整个儿中国还有没有比清绵更小的县城了,那不过是夹在两面巨大
的峭壁之间的几条纵横的街市。每到黄昏,峭壁上便涂满了耀眼的金色,而小城清绵,
则笼罩在一片沉默的阴影里,那缓缓移动的明暗,写意了它特有的幽深。她又想到了北
京,印象最深的是紫禁城角楼上那片夺目的夕阳,它俯瞰着车流滚滚的嘈杂的街口,却
依然以一种历史的庄严,固守着并且让你深深地感受到那一片巨大无形而又不可浸染的
肃穆。
    这时她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是一个乘客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时动作过大,
大到几乎令人怀疑是成心挑衅。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回头一看,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
年轻小伙子,衣着光鲜,与这一车厢上头土脸的人对比明显。他撞了她不但不抱歉还冲
她笑,她刚要皱眉瞪眼却突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毛杰?
    毛杰还像以前那样帅得不行,笑嘻嘻地看着她开口先问:“你怎么在这儿?我看你
后脑勺看了半天还拍认错人呢。”
    安心惊慌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在这儿碰上毛杰真不是时候。毛杰又说:“我知
道你躲着我,可你想一想,南德这么个小地方,你躲得了吗!”
    安心下意识地环顾左右,不知道潘队长和车上那些侦查员们看到毛杰和她这么亲热
熟络的样子会做何猜测。她下意识地应了毛杰一句:“谁躲你呀。”便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是琢磨着该怎么想办法尽快地把他支走。
    毛杰笑道:“怎么没躲,我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半夜三更都不回去,你现在是
不是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安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去哪儿?在哪儿下车?”
    毛杰笼统地往前边指了一下:“在前边,你呢?”
    安心的回答同样模糊不清:“我前边就下了。毛杰,你别再找我了,有事我会找你
的。”
    毛杰说:“好啊。你什么时候找我,咱们说好!”
    安心说:“有空吧,我找你。”
    毛杰说:“那不行,你得跟我说好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住?
    你到底在哪里上班?这么长时间你连你在哪个学校都不告诉我,咱们俩可太不平等
了吧。“
    安心说:“你也没告诉我你干什么工作呀。”
    毛杰说:“我说过我现在没工作,帮我爸爸妈妈做生意,我怎么没告诉你!”
    安心一想也是,这些他说过的。她理屈地辩解:“谁知道你们家做什么生意,你也
没说过呀。”
    “怎么没说过,什么生意赚钱做什么生意。你呢,你到底在哪个学校教什么?我看
你一点都不像个老师。”
    “那我像什么?”
    “顶多像个学生。你是不是个大学生?我知道南德只有一个大学就是林业学院,是
民办的。我去那里头找过你,可没找到。
    你告诉我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
    “我还怀疑你是不是真名呢。”
    “那我今天晚上把我家的户口本身份证拿来给你检查!你今天回你那里去住吗?我
晚上去找你。”
    安心见他越说越缠上了,有点着急。她必须马上结束谈话,因为乌泉已经近在眼前。
她站起身,做出要下车的表示:“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你要找我就明天吧,明天晚上七
点,还在瑞欣百货商场门口,我们再见个面,我会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乌泉车站的站合,安心弯腰从座位下面拉出她的箱子,她弯
腰的时候潘队长和另外两名侦查员就从后面适时地挤上来,挤在她的身边,隔开了毛杰。
在乌泉下车的人看来还不少,周围有点乱,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了身后毛杰对
她的告别:“好吧,明天见,不见不散。”
    安心挤在乘客中下了车,下车的人一下子把狭长的站台挤得满满的,一时硫散不开。
安心随着入流好不容易技出站台,来到站前的小街上,她回头看看,看见潘队长他们也
挤出来了。一看见老播地紧张的心情就稍微放松了些。
    她抱着行李箱沿着小街走。拐过一个街角,四周无人,老潘跟了上来,轻声问:
“刚才那是谁呀,怎么回事?”
    安心不想让单位里知道在她的私生活中还有毛杰这么个人,于是故作厌恶地说道:
“一个小卜冒,小混混,缠着我没话找话,要不是因为有这任务我早骂他一顿了。”
    老潘也就信了,没再多问,只是低声提醒她:“接头暗语没忘了吧?”她说:“没
忘,我先问那个人:你知道今天下雨吗。那个人回答我:今天不下明天下。”老潘点点
头。又提醒她码头怎么走。两人没说几句就走出了街角,出了街角他们随即分开,一脸
漠然各走各的。
    乌泉如果算不上是个城市的话,那就得算是个相当不小的镇子了。它的好几条挺热
闹的大街,看上去不比南德的商业区差到哪里。但乌泉最有名的地方,除了那座在整个
南德地区最大的佛寺曼龙寺之外,就是穿过这几条大街之后才能看到的那个渡船码头。
乌泉的名字,就起源于这条水面宽阔的乌泉河。
    也就是说,乌泉河比南动河还要长还要宽还要平坦,她也是怒江母亲河的另一条分
支。也是南德地区最值得一提的风景带。
    南德地区政府组织的很多大的民族节日和文化体育民俗庆典,都在这里主场兴办。
这天安心来到河边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暗。
    她排队买了船票,走进码头,但码头上没有渡船。两侧的岸边,不知为什么聚拢着
许多小划于,很多人正在往那些小划子上装着纸灯船。周围拥挤着不少围观的群众,其
中还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远道而来的游客,还有不少拍照的,镁光灯一闪一闪。安心侧
目看看潘队长他们,老潘似乎对这里意想不到的热闹,也是一脸茫然。安心向身边一位
干部模样的男子问道:“同志,这么多人在这儿干什么呀?”
    “噢,”那人显然当她是个外地的游客——从她抱着的行李上一般都会这么判断—
—于是热情地解答道:“在放灯嘛,今天是我们这里的河灯会,一年一次的。等一会儿
天黑下来点上灯就好看了。你是要乘船吗?”那干部模样的男子问她。
    “对,乘船,我到河对面去。”
    “啊,船快来了,等一会儿你在船上应该也可以看到的,靠河这边漂的全是灯啊。
天要再黑一黑就都点上了。你要是不赶路的话可以等下一班船,天黑掉以后非常好看非
常好看,……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心随口说从南德来的,她不想与他闲扯,表示了谢意就拖着箱子往码头上走。她
无心欣赏河面上即将出现的景观。尽管乌泉每年一度的河灯会她在广屏上大学时就有耳
闻,但她现在不可能有闲情和这里的人一样驻足同乐,她今天不是游客!
    摆渡船终于从河的对面好概而来,那是一个比安心的想像要巨大得多的宽体大船,
不但宽,而且长。这摆渡船泰坦尼克般的气势和体量,使本来相当宽阔的乌泉河显得狭
窄起来。那船有着开阔的不分前后的前后甲板,开得上十几辆小汽车的。中间有篷,那
篷子的样式有点少数民族的风格,花哨中还有几分华丽的感觉。船的两侧,更有讲究的
扶栏,单看那扶栏简直就像一艘航行海上的远洋客轮。
    搭这船从对岸来的人很多,有些似乎就是来看河灯会的游客。等着上船到对岸去的
人也不少,码头上一时有些混乱。上船的人也不等船上的人下光就往上挤。安心看到,
已经有几个侦查员率先挤上船去,占据了船的各个角落。老潘也上去了,站在后甲板上,
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去,没做停留,但她知道他是在催她。于是她拎起箱子,跟在一组农
民模样的男女身后,踏上了拥挤不堪的栈桥。
    上船之后,她选择了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眼睛往四下里搜索。依然有很多人挤在
栈桥上拥上船来,秩序看上去没人管。栈桥刚刚撤开,汽笛就鸣地叫了一声,很短暂。
船身随之缓缓离岸。
    安心站在后甲板上,目光从天边晚霞烧残的余烬,移向沉入暗影的河边。果然,她
看见了那些刚刚燃起的美丽的纸灯,浮动在雾气初起的河面上。天虽然还没有完全黑下
来,但那些纸灯都显得红红的,在颜色变深的水面上一闪一闪,让人觉得很温暖。
    那温暖的红光把整条河带入了一种童话般的幻境。看到这片缓缓游动的浮萤,安心
几乎忘记了紧张;甚至,忘记了她身上此刻肩负的重任;甚至,忘记了她手上的那只帆
布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她真是有点忘情,心里感叹着生活真好。她想要是铁军此时也
在这里就好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喜欢追求任何浪漫的意境,所以他要在的话肯定
会迷恋上这个仙境般美妙的河灯会。这样的情调和气氛,他看了肯定能写出一篇唯美主
义的散文来。
    船已经走到了河的中央,离那片星星之火似的纸灯越来越远了,那片“萤火”与西
面天上最后的一片晚霞呼应得天作地合。
    而东面的天际又蓝得像是孔雀的屏尾,那么深厚饱满,透彻得没有一丝杂质。安心
想:这些毒贩真是缺乏常识,跑到这么蓝的天底下问今天下雨不下雨。让旁边的人听见
岂不觉得你们神经病吗!如果天正下着雨你问这个也神经病,天正下着雨接货的答今天
不下明天下更神经病。这暗语只有在天空欲雨未雨时问答才显得自然,但欲雨未雨时间
这话的人可就多了。在公安专科学校老师讲课时还讲过:做侦查情报工作的接头暗语千
万别说天气,说天气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给搅了。幸亏今天的天好,没人会谈下雨的事,
而且接货人的暗语是:今天不下明天下,可以把前一句问话的傻气,这掉一些。周围人
听了,也勉强听得过去。安心甚至孩子气地想,等抓住那个接货的人以后,她就把这些
关于接头暗语的常识告诉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被抓全是因为太笨!
    接货人此时应该正在这条船上,安心四下搜寻,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目标。
他们知道的推一的识别标记,就是那人手里会拿着一只大象牌的旅行包。她,当然还有
潘队长他们,在码头上就已经开始留意了,谁也没看到有拎这种包的人。
    船离对岸越来越近,安心一路上的紧张竟被一种强烈的怀疑所取代,她想说不定情
况有变,也许那提货人今天根本没来。或者,他们在旅馆里抓住的那个女的诓了他们,
也许根本就没有乌泉交货这档子事,她今天大概是白紧张一通了。她想想其实自己紧张
什么呀,前后左右都是他们的人!她揣摩她的那点紧张,大概属于一种很正常的兴奋!
    对岸已经遥遥在望,已看得清岸边正在等船的人。要不是天色越来越暗,大概都能
看到他们翘首以待的表情。安心此时的目光,实际上已经不再寻找那个看来根本不存在
的目标,她左顾右盼,想在人群中找到潘队长,想看看他的脸上此时有什么反应。
    不期然地,她的视线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想让那人看
见。又是毛杰!原来他也是在乌泉下的车,也上了这艘渡船。在看到毛杰的那一瞬间安
心还以为他是尾随在自己身后跟踪至此的,但偷偷再看又不太像,因为他显然没有看见
她也在船上。接下来,安心就看到了让她惊心动魄的一幕!毛杰从他拎着的那个很大的
尼龙手提袋里,拿出了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安心目不转睛,她看清这旅行包正是大象牌
的。没错!这全新的大象牌旅行包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安心使劲儿瞪圆了眼睛,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视觉!
    另一位离毛杰不远的侦查员也看见了这只旅行包,他的目光向安心这边问电般地扫
了一下。安心这才如梦方醒地想起挪动脚步,有些机械地向毛杰走了过去。
    她站在了毛杰的身后,毛杰正低头将那尼龙手袋叠好,然后塞进那只大象牌旅行包
里,对身后的安心完全没有察觉。直到他把旅行包的拉索重新拉好,转过身子,才突然
看见安心一双直视的眼睛,他脸上的意外就和安心刚才看到他时心里的意外一样鲜明!
    “咦,你怎么也坐这条船?”
    毛杰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那奖的真诚和天真让安心对毛杰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发生
了强烈的动摇和疑问。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将内心的颤抖带到自己的嘴边,带到了自己的
声音里。
    她说:“……你,你知道今天下雨吗?”
    她发抖是因为她害怕,她害怕毛杰能够接上这句暗语。她害怕她和毛杰的关系会演
绎得这么残酷。
    毛杰的脸上,现出了她所期望的表情——他非常茫然地看着她。继而,几秒钟后,
那表情却发生了变化,从茫然变成了吃惊。他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这个样子使安
心整个儿大脑一片漆黑!
    她机械地,并且隐隐带了些侥幸地,又重复了一句:“你知道今天下雨吗?”
    毛杰张了嘴,张了半天半天才很慢地,也很吃力地回答道:“……今天不下,明天
下。”
 
十三



    我在昆明下火车的时候,这个城市刚刚睡去。街上很暗,且少行人。我在站前没有
找到出租车,任意选了一个方向,沿街走了很远,才在一家门口还亮着一盏小灯的肮脏
简陋的“洗浴中心”里,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蟋缩一宿的铺位,而且近水楼台地洗了一个
热水澡。
    第二天的白天,我在车站附近简单逛了逛街景,没有目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一到
过客的心情。耗到黄昏,我搭上了一列外表破旧的省内慢车,跟着已经西沉的太阳继续
前行,往清绵的方向赶去。越往前走天气越暖,村都是绿的。北京此时已进入了整个儿
冬天最寒冷的一段节气,而这里仿佛还停留在天高云淡的金秋。只可惜拥挤在这样超载
的车厢里长途跋涉实在太累,我完全失去了欣赏沿途风光的兴趣。再加上美国的时差还
没有完全倒过来,这里的白天正是洛杉矶的深夜,在火车的摇晃中我头疼欲裂,天黑前
终于顾不得周围的喧嚷和挤撞,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深夜方才醒来。
    我醒来时车停着,窗外是一个萧条的小站,似乎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列车开动
时我无意中看到灯光昏暗的站台上,一只孤零零的站牌在夜幕中枯守着,那站牌上暗淡
不清的站名从我眼前轻轻划过。我的脑袋突然机灵了一下,睡意顷刻消失。
    那站牌上写着两个字——乌泉。
    虽已事过境迁,但安心第一次向我说到乌泉,说到在乌泉的那条摆渡船上发生的事
件时,还是那么心惊肉跳。她当时还来不及想到如果毛杰栽在公安的手里会给她自己带
来什么后果,她那时还想不到这些,她只是对毛杰竟是他们要搜寻的对象这件事本身,
感到无比的震惊!
    安心转了身,向船舷走去。毛杰跟了过来,他们靠在船弦的围栏上,面对着渐渐暗
去的乌泉河,默默无言。安心把手上沉重的帆布行李箱放在脚下,毛杰也把那只黑色的
大象牌旅行包放下来,像是很无意地,放在了那只行李箱的旁边。这时他们看到,船上
的大多数乘客都纷纷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向船头拥去。船就要到岸了。
    安心和毛杰都没有动,任凭身后乘客们毫无秩序地挤来挤去。安心觉得应该对毛杰
说句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反而是毛杰,皱着眉头,用压低了的声音,严厉地问道:
“你怎么干这个?”
    安心没有回答,她知道队里的几个侦查员就在他们身后,她只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
对毛杰说了句:“下船吧。”
    她看见毛杰弯下腰,他的右手,伸向放在地上的那两件箱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
手的走向,如果那只手拿起她脚下的帆布箱的话,毛杰的死罪,就基本上构成了。
    那只手偏偏没有碰那帆布箱,而是拎起他自己带来的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安
心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的落下和抬起,她的心也就一上一下地忽悠了一下,竟搞不请她是
把心提起来了还是放下去了。她想,如果毛杰拿了那只装了海洛因的帆布箱,他们今天
这个行动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他没拿。如果今天他不拿这个帆布箱的话,那毛杰至少
在行为证据上还构不成贩毒。她不想毛杰贩毒!
    安心的视线,从毛杰的手上抬起,移向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相视。毛杰的眼睛是带
了些埋怨和恼怒的,他把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递给安心,用一种大哥哥吩咐小妹妹
的口吻,低声说:“以后不许你再干这个了,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我不管你干多久
了,这是最后一次,听见了吗!”
    安心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心几乎跳得让她无法开口发声。她看见毛杰把那旅行包交
到她的手上,然后再次弯下腰去,再次伸出右手,那只手最终,没有迟疑地,拎起了那
只帆布箱。那帆布箱离开地面的刹那,安心的心不知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几乎疼得缩
成了一团。
    她呆呆地站着,那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反倒是毛杰,镇定地环顾左右,
然后对安心说道:“走吧,明天我去找你,明天见了面再说。”
    安心麻木地转过身,拎着毛杰给她的那只旅行包,往船头走。这旅行包里不知装了
些什么东西,并不算沉,但安心拎着它,每一步都迈得重如千钧。
    她挤在最后一拨下船的乘客中,走下摆渡。她知道毛杰就跟在她的身后,已经有意
拉开了距离。她穿过灯光疏朗的码头,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流向前方的街面走去,还没跨
过第一道马路她就听到了身后一片惊天动地般的咆哮呐喊平地炸开。她同时也看到了街
面上的很多人,纷纷向她身后张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
    从那吓人的声音和路人的脸上,她知道在她的身后,潘队长他们已经动手了!
    整个诱捕行动进行得顺利圆满,毛杰束手就擒,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潘队长他
们以绝对优势的人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毛杰这种小孩子易如反掌!
    警察们分头上了等在附近的汽车。安心绕过一条街也过来了。副队长老钱上了车就
夸安心,说:“安心不简单呀,第一次出马就马到成功,这还是临时救场事先没准备呢,
在船上比我想像的可镇定多了。”
    其他同志也夸她:“别看小安第一次出马,跟那小子一答一应的就跟老熟人似的,
平时还真看不出小安会这两下子。”
    老钱说:“安心对付这种小流氓还挺行,在火车上那家伙就跟安心套近乎。这种人
我也算服了。一般人干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肯定是提心吊胆绷紧弦了,再胆大的人也
还是做贼心虚。可你看这小子,见个漂亮的小卜哨还是不忘搂草打兔子,别管打着打不
着,也算是自娱自乐,找个消遣了。真是他妈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就不算自己的东西
了。”
    其他人也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这些人,能干上毒品这买卖的,心理素质差
不了。起码,生死的事是想通了。更何况这小子多年轻啊,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现在年
轻一辈的干坏事,我发现了,比成年人胆还大,心还狠,他们压根儿就没什么罪恶感。
你记得去年那个案子吧,十来岁的小孩子,杀人跟玩儿似的,一点不害怕的,抓了以后
在看守所吃睡如常,一点不后悔的。”
    大家都笑笑,说没错。
    只有安心笑不出来,她心里此时居然找不到一点胜利的喜悦。对一个缉毒警察来说,
对一个初次上阵就马到成功的新兵来说,这喜悦照例是应该有的。
    她沉着脸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上,眼看窗外,一言不发。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看不
到月亮。车上的便衣警察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又移到了刚才的河灯节和今年的淡水节,
越聊越热闹。
    好在车厢里也很黑,谁也看不清安心脸上的沉闷,谁也没留意她反常的沉默。也许
他们都以为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任务太激动了,需要一个人静静回味一下刚才战斗的感
受呢。
    他们绕着河走,晚上十点多了,才把车开回到缉毒大队。押毛杰的车子也开回来了。
毛杰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连夜突审,那屋子就在安心所在的队部办公室的斜对面,安心通
过队部的窗户,能看到那间审讯室里泄出的灯光。她想毛杰也许到现在也不一定知道,
他所追求的女孩,今天扮演了一个诱饵的角色。
    安心从乌泉回到队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铁军打电话,告诉他她今天恐怕回不了家
了,让他先睡。铁军在电话里非但没有半句责怪和不满,反而还说了些心疼她的话,他
说你怀孕了这么熬夜行吗?要不要我跟你们领导说说去?她说不用,我自己会注意的。
铁军说要不要我去陪你?安心说不用不用我们这儿正工作呢你先睡吧,我明天争取早点
回去。
    她挂了电话,不知为什么眼泪差点掉下来,既觉得对不起铁军——因为和毛杰的事
——也觉得对不起毛杰。她没想到毛杰会死在自己手里,尽管他参与贩毒这件事跟她和
他的交往没有半点因果关系。
    对毛杰的审讯进行得很不顺利,毛杰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肯老实交代,只说自己名
叫“毛毛”,问他大名叫什么,他说就叫“毛毛”,更是完全否认自己和这箱毒品有什
么关系。他说他在乌泉上船是为了去给一个亲戚送茶叶的,他亲戚开了一家杂货店,杂
货店里就卖这茶叶。他说在船上有一个女孩主动问他是不是送茶叶的,那女孩自称就是
那杂货店的伙计,他就把带来的茶叶给她了。而那个女孩——就是指安心——下船时让
他帮忙拎着她那个很重的帆布箱。他一下船那女孩就不见了,紧接着他就被捉了。他甚
至提示警察你们应该赶快去抓那个女孩,这是她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你们中了她的圈
套啦!……他这一番情节编造得还挺有鼻子有眼,自己也说得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在他
与安心交换的那只大象牌旅行包里,除了那个原来套在旅行包外面的尼龙袋之外,警察
们果然只发现了一堆塑料袋小包装的茶叶,那是一种劣质低级的陈年滇红,一点钱都不
值的东西。
    毛杰的口供,和与这口供相配合的物证——那堆小包装的云南滇红,说明了他的这
套说法绝对是事先精心编好的故事。审讯的警察问毛杰住在什么地方,毛杰说了,结果
潘队长马上派人过去搜查,发现那不过是一间显然久无人往只装了些杂货的小屋。
    而这时审讯室里的毛杰则大叫自己冤枉,喝令警察赶快放了他,否则他要告警察非
法拘禁侵犯人权。审讯陷入僵局的时候,省公安厅里一位在南德搞蹲点调查的处长在几
个市局干部的陪同下赶到了缉毒大队,在会议室里听了潘队长对这个案件大致情况的汇
报,然后他们就一块儿商量这案子下步怎么搞。正商量不出头绪的时候,安心敲开了会
议室的门。
    她说:“潘队长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潘队长先说了一句:“你先等一会儿吧。”但他随后还是很快就站起来走出了会议
室。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没有人,于是他就在走廊上问安心:“什么事啊?”
    安心低了头,出语踌躇:“有件事,我想报告一下,那个人……我以前认识。”
    “哪个人?”
    “他叫毛杰,就是咱们南德人,家住在劳动剧场的后面……”
    潘队长有点严肃了:“你怎么认识他的?”
    安心躲避了队长的注视:“前一阵,他追过我。”
    潘队长吓了一跳,他竭力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潘队长停顿了一下,眉毛越拧越紧了,他再问:“你是不是和他一直有交往?”
    安心张了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才算符合事实。她张着嘴哑巴
了一会儿,终于说:“有。”
    “到什么程度了?”潘队长知道他这话问得太严厉也太尖锐了,他不得不稍稍放慢
了一下语音的速度,“安心,我这不是过问你的私事,你是个警察,你也知道这是个大
案子,如果这里头有什么人什么事牵涉到你,你可千万要向组织上说清楚。”
    安心怎么能不懂得这个利害关系呢,她知道她和毛杰的关系是再也不能瞒下去了。
她把她怎么和毛杰认识的,以及后来他们的接触,以及后来她是怎么和他中断关系的,
都简要地,但如实地,向潘队长—一说了。她并且隐讳地说了她和毛杰之间是有过那种
事的,她没直说但潘队长当然听明白了。从潘队长的脸色上,她知道这些事对她的身份
和这案子都是很严重的事。老潘没有马上对安心的这段从原则上讲已经有点迟了的坦白
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发表一句看法。他只是沉着脸,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办公
室去吧。今天行动的过程情况要赶快写完,呆一会儿我再找你。”
    安心回到办公室,继续写那份诱捕行动的现场情况报告,她是经过犹豫才放下笔去
找老潘的。虽然在从乌泉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到她和毛杰的关系是非说不可的,但知道非
说不可和鼓起勇气开口去说还是有一个让人难受的过程。因为她想到,她一旦把这事说
出口,她和毛杰的这段秘密全队的人就都会知道了。更可怕的是,铁军也会知道了,迟
早的事!
    铁军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会对她怎么样?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本来想向潘队长提个要求的,那就是请他为她保密,给她保住年轻女孩的那点面
子,也保住她的刚刚建立的幸福家庭。但潘队长严肃的脸色压迫得她无法开口,她觉得
她已经没有权利再提什么要求,她只有回到办公室去,写完那份报告,然后老老实实地,
听候组织上的处置和决定。
    报告写完了,但潘队长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她听到他们——潘队长和省里的处长在
会议室里发生了争吵,而市局的干部,似乎充当了调和的角色,但调和的声音常常被对
立的双方激烈的争辩淹没。
    事后她知道他们的争吵是为了她,省里的处长在听了潘队长关于安心与毛杰的关系
的简要汇报之后——这事老潘不能不和上级说——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就是:
让安心设法打入毒贩内部,把这个案子的战果尽量扩大。具体方案可以是:比如,让毛
杰看到安心也被捕了,然后将他们二人押解到某地去,途中弄点意外什么的,让他们侥
幸脱逃,让毛杰带着安心逃跑,去找他们的同伙和老窝,摸清内幕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老潘对这个设想马上表示了反对,他说这个方案可以,但执行这个方案的人选不行,
所以方案恐怕也就执行不了。他说的执行方案的这个人选指的就是安心。老潘说:安心
是个女孩子,还怀了孕,又是个大学生,来这儿一直坐办公室当内勤,从来没干过这种
任务。你现在一下子把她推到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去,出了危险怎么办?除了她,还有她
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三个月了。再说,那个罪犯以前一直追她,一直没追到,这下你让
那个罪犯带她走,他要提出那种下流的要求怎么办?怎么应付他,这都是问题!
    处长被一个级别低于他的基层干部这么直截了当地否定,面子上有点下不来,所以
虽然老潘说得有道理,虽然老潘说的关于安心的这些情况他原来并不了解,但他因为面
子所以第一步的反应还是坚持并解释自己的方案:“我不是说不考虑我们同志的安全,
我们可以在基本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小心设计,大胆出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们这个同志进去并不是让她长期潜伏,而是速战速决,
一两天的功夫就得把这案子拿下来,一两天的功夫!如果措施到位,我看安全问题还是
可以基本保证的。我说基本保证,就是不排除可能会有牺牲。干咱们这行你说保证不能
有牺牲、保证人人都安全,这个谁给你保证去!你们南德缉毒大队难道从来没人牺牲过,
啊?“
    市局的人见省厅的处长话说得既强硬又激动,便也表了个态:“如果是速战速决的
话,倒真是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口气与其说是赞同处长的意见,不如说更多地是劝说
老潘别和上面搞僵了,“老潘,这个大学生不是在你们这儿都干了快一年了吗,你看看
到底行不行。这案子搞到现在,今天确实是个机会。你看着安全上有没有大的问题。至
于那个家伙会不会逼着小安搞那方面的勾当这个问题,我看倒不大可能吧,谁会在逃命
的时候想这个事。人的生存需要第一位的是温饱,第二位是安全,先有温饱而后思淫欲。
连温饱安全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那个方面不可能有多大的兴趣。”
    潘队长见这事越说越成真的了,他成了少数派。公安内部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又争了几句,口气上已不能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冲。处长和市局干部还是一通分析解释,
他坚持己见也没有用,他就问声说了句:“你们做领导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吧。”省里
的处长见他的态度如此固执,索性不理他了,转脸和市局的人进一步谈开了细节。老潘
脸上挂着情绪,一个人走出会议室抽烟。他对那处长很抵触,就出来抽烟。抽了两口烟,
看见队里的一个侦查员从对面的茅厕里出来,他脑子突然转了一下,开口叫住了那个侦
查员。
    “小王,你过来一下。”
    小王过来了,老潘说:“你去队部办公室,叫安心到审讯室把审讯笔录给我拿过来,
记了多少拿多少。”
    小王说:“我去拿吧。”
    “你叫安心去拿,她知道拿什么。”
    潘队长吩咐那个侦查员叫安心去审讯室,他看着安心从队部出来,往审讯室去了。
审讯室里几个人正在突审毛杰,安心一进去,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毛杰看见了
安心。他目瞪口呆地,看见安心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并且和审他的人嘀咕着说话,
然后他们把前面的审讯笔录整理了一下页码顺序,在桌上磕齐了交给她,她拿了就出去
了。他呆呆地看她进来,又呆呆地看她出去,然后,那几个警察接着审他,他们又问他
什么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潘队长的目的于是达到了,他掐了烟,扔在地上,又跌上去搓了援,把可能还有的
火星搓灭,然后回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处长和市局的几个人正讨论得热烈,方案越
来越详细,已渐渐成形。见潘队长进来,市局的人便把他们刚才议的方案跟他说——怎
么假装把安心和毛杰一起押到看守所去,路上怎么制造意外让他们逃脱……等等,听起
来天衣无缝。而市局的人在口气上,也听得出还是想争取老潘转变态度。尽管者潘在这
屋子里职务最低,但他资格者,操作方面经验丰富,而且,执行这个方案得靠他的队伍。
所以他们都希望他思想上能通,大家思想一致下面的行动才会进行得顺利。
    潘队长听着,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默然点着头,表示服从。于是市局的人便决
定就这么办了,他们马上让人通知者钱他们终止审讯,然后把队里的几个头头都叫到会
议室里,布置任务。大家都来了,听市局的人介绍方案,下达命令。不料市局的人刚一
开口说了没几句,刚才一直负责突审毛杰的副队长老钱就打断了他:“不行啊,安心和
这个家伙刚才已经碰过面了,他知道安心的身份!”
    省里的处长脸色马上变了,沉不住气地叫起来:“他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又知道
了?”
    “刚才安心到审讯室去取审讯笔录那小子看见了嘛。”
    “取什么笔录啊,谁叫她去的!”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想安排她打进去啊,再说安心干这事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不要低估了女同志的勇气和智慧,今天你们这个诱捕行动她不也
是头一次参加吗,人家干得很好嘛!”
    “哎哟,这个任务跟那个可不一样,这个是要她一个人深入进去,孤军作战的素质
她有没有?……”
    一通互相的争辩、埋怨和指责,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都没有了任何意义。这场戏的
导演者——潘队长,光在一边抽烟来着,什么话也没说。那位处长一开始还怀疑地斜了
老潘一眼,老潘也装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把安心叫到了会议室。由处长、市局的人,还有潘队长和钱副队长,
一起又问了她一遍——和毛杰怎么认识的、交往多久、对他都掌握些什么……等等。其
实安心仔细想想,她对毛杰什么也不掌握,除了他的激烈的个性,他自称帮家里做点生
意什么的,其它所知不多。她知道他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但这些人安心
都没见过。倒不是毛杰有意瞒着什么,而是她后来并无深入了解毛杰的需求。她和他只
是短短的一段插曲,她曾预感到这插曲要不早点结束终究会给她带来麻烦,只是没想到
麻烦最后来得这么大!
    在安心提供的情况中,惟一有现实价值的,就是毛杰的家庭住址。老潘建议,必须
立即行动,搜查毛杰的家。毛杰已经被捕三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同伙的话,他接了货迟
迟不露面肯定会引起同伙警觉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销毁和转移罪证。
    老潘的这个意见,省里的处长马上同意了。于是人马出动,由安心带路,分三辆汽
车,十几个人,乘夜色,风驰电掣般地直扑毛杰的家来了。
    安心只去过毛杰家一次,就是他们头回见面的那次,那次也是夜里,在夜色中她还
能找到一些当时的印象。她带着那几辆车子,和车里塞满的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街过巷,
亮着明晃晃的大灯,在那些旧的带着些温情的印象中开过去。
    她印象中毛杰的家在劳动剧场的附近,他们的车子在那一片街巷中转来转去,终于,
她找到了那个地方。一点没错,她想起来那是个挺大的独院,门前有好几棵参天大树,
黑夜中只记得树的华盖黑压压的一片,把小院庇护得里外三层,感觉很隐秘的。
    她记得毛家的正门挺大,院里还养了狗。那天安心眼毛杰来这儿因为不想让狗半夜
三更叫起来,是从后门进的屋。
    她把他们带到了后门,四周很安静。警察们熄了车灯,下了车。潘队长指挥部分人
往前门去,另一部分人去守住东西两边的围墙,潘队长自己则带人去敲毛家的后门。
    后门刚被敲响,前院的狗便狂叫起来,叫门的缉毒队员不得不加大力量,把门敲得
更响。没敲几下突然前院响起了枪声:“啪!啪!啪啪啪!”枪响得没有规律、很仓促,
连潘队长看上去都有点意外。他马上冲身边的队员们喊了一声:“撞开!”几个队员一
齐上去,用肩膀用力地撞门。但后门和前门一样,都是铁门,以肉撞铁,如卵击石,那
门纹丝没动。
    前边的枪声很密了,连安心都听得出来,已经是一场混战。
    潘队长就更听得出来,哪些枪是我们的“六四式”、“七九式”手枪的声音,哪些
不是。从枪声上他可以判断,我们的人占了优势。这时有人建议增援前门,老潘没有理
睬,但他只留了两个人继续虚张声势地撞门,其余人都去加强对四面院墙的包围。他让
安心马上回车里去,后门也很不安全,他命令她马上离开,自己则冲到前门去了。
    安心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战斗。她听到了这激烈的、近在咫尺的枪响,
仿佛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都不是误会,不是虚惊,一切都是真的。这场突然爆发
的没有任何预备的战斗让她很难与那个扮相新潮,很精神、很酷、很直爽、很热情、很
追她的男孩毛杰连在一起,但这一切却如此迅速地,让她不及思索地发生在眼前。她不
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车上躲着去,她向车子隐蔽的地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她意识到自
己并不是这个案件中一个需要保护的证人,而是缉毒大队的一名战士,在战斗中她不应
该躲到安全的地方苟且输生。可她不回车里又能去干点什么?她连抢都没带,她冲进去
什么作用都没有弄不好还添乱还得让人保护她。她一时不知进退,下意识地翻回身顺着
院墙往正门那边走,脑子里并不明确要去正门干什么。天很黑,她几乎看不清这一段院
墙有没有人把守,就在这时,枪声像是很整齐地突然停了。
    枪声停了,整个院墙里突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安静,这安静似乎表示战斗已经结束。
据后来队里的同志讲,整个战斗从罪犯先开第一格算起,一共只进行了一分多钟,但在
安心的感觉上,似乎打了整整半宿。
    和警察们武力对抗的罪犯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杰的爸爸,一个是毛杰的妈
妈。毛杰的爸爸听见有人敲后门就开前门准备出去,与前门的缉毒队员正巧相撞,随即
开枪。一分钟后,他在自己的卧室被击毙。而毛杰的妈妈被击伤腿部,然后被擒。
    在被抬上汽车时她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喊的什么安心一句都没有听懂。
    这场战斗我众敌寡,不算艰苦,但打得比较突然,有一个缉毒队员也挂了彩,一颗
子弹在他的大腿根部擦出一道血泡,虽属轻伤,但比较险。那个队员恰恰新婚不久,这
颗子弹差点绝了他的后。
    负伤队员和毛杰的妈妈一道被送到医院去了。毛杰的妈妈一条裤腿全是血,但到了
医院才发觉也只是皮肉之苦,未伤筋骨。
    送走了伤员,警察们随即搜查了整个院落。周围邻居中一些年轻胆大的人在枪声停
止半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探头深脑地出来看热闹,但战斗的现场已被警察封锁,看热
闹的群众只能很不过瘾地挤在隔离线外面向这院子远远张望。
    搜查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在毛杰家的储藏间、灶间和一个地窖里,都找到了隐藏
着的毒品,量不大,有海洛因,也有鸦片膏,数量加起来当然也够判死刑的。
    当他们把这座院子交给当地派出所封门保护然后撤离时天都亮了。回到队部先吃饭,
吃完饭大部分人找地方打盹睡觉,潘队长和钱队长他们几个继续审毛杰。这次审毛杰一
上来就告诉他他家已在昨夜被抄,抄出什么了你知道吗?你趁早交代了比较好,交代了
算你自己坦白的,坦白从宽,等我们告诉你你再承认就不算了。但毛杰还是不说,他板
着股反问警察:我爸我妈在家吗?
    你们抄出什么了?
    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伤了,他的哥哥不在,这些暂时都没有告诉他。
    潘队长和钱队长轮流审他,换着出来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
    到了中午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这时毛杰突然说:你们叫安心来,她来了我说。
    钱队长出来叫安心,安心进了审讯室。她一进屋毛杰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在他对
面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钱队长说:“她来了,你说吧。”
    毛杰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她一个人说。”
    钱队长想了想,居然冲屋里另外几个人摆了下头,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他用一只
手铐,把毛杰反铐在椅子上。再然后,他也出去了。
    再然后,就是安心和毛杰四目相对。这屋里只有他们俩,他们曾经是情人。现在,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审讯者,一个是被铐被审的阶下囚。
    安心先开了口,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严厉得像一个审讯者。
    “你说吧,”她板着脸看着毛杰,“你不是要我来才肯说么?”
    毛杰也看着她,半天才在脸上浮过一丝痛苦。“我现在才明白,”他说,“你一直
在骗我,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跟我谈恋爱!你用你这张脸,来引诱我,让我中你的圈套!
原来你他妈是警察的一条狗,一条发了情的母狗!”
    安心的眼圈都红了,但她知道绝不能在他面前哭起来,那成了什么体统。她压抑住
自己的心情,哆咦着说:“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干这个!我也现在才
明白,你的漂亮衣服,你开的汽车,你的钱,都是靠贩毒来的!”
    毛杰突然哽咽起来,他突然泪如泉涌,他的手被反剪着铐在椅子上,脸上泪水纵横
也没法擦一下,他低着头泣不成声:“他妈的,我他妈的真是蠢,我爱你爱得都快发疯
了!……
    我本来想……我想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去做,什么都舍得……都舍得!可没想到你其
实是在搞我!好,你完成任务了,你可以枪毙我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枪毙我!听见没有,
我死了以后再找你算这笔账!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痛快活着……“‘安心的眼泪也忍不住
流下来了,她不是同情毛杰,一点不是,她不爱他,但说不清为什么她的鼻子就酸得不
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是为他们曾经有过的短暂欢情吗?是为他以前曾给过她
的那点温暖吗?是被他现在的哭泣所触动吗?安心都说不清。也许她掉眼泪只是因为她
本性太脆弱。她迅速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拉开门就出去了。
    钱队长和另外两个同志正站在门口的走廊上抽烟呢。见她出来便扔掉烟头问:“怎
么样,说什么了?”安心摇摇头,然后扭过脸看远处,她说:“没说什么,什么也没
说。”
    钱队长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择手招呼那两个同志进去,说:“这不是耍老子吗!走,
也该把他老爹老妈的事告诉他了。像他老爹那样,顽抗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又进去了。安心站在走廊上没有动,似乎想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整个队部的
院子里,静无一人。太阳亮极了,把干燥的土地照得发白,白得刺眼,走廊里因此而显
得特别的暗。这种明暗的强烈对比使安心的心境很难平和下来,想哭却没有眼泪,心里
同时又充满了恐惧不安。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终有一天传进铁军的耳朵!
    审讯室里,响起了毛杰的哭声,那哭声挺惨,像个孩子,至少安心听得出他的疼痛。
她知道,他们把他父母的事告诉他了,迟早要告诉他的。
 
十四  



    列车过了乌泉,再往西走半小时,就是南德了。
    车过南德时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我的视线穿过南面山黑黝黝的阴影,在远处吃力
地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的疏落让我看出这里并非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的
繁华与否,夜晚才是真正的标志,再冷清的城市到了白天也会被阳光激活,而夜幕一落
才又奄奄一息。南德沉默的远景就显示了她夜间的萧索,她的美丽和丑陋,无一不躲进
厚重的夜色里,夜色由此而变得特别神秘和深不见底,似乎藏得住一切复杂的原因和结
局。
    从心情上说,我特别想在这里下车,好好地看一看这座深不可测的小城,好好看一
看缉毒大队的那个院子。那院子在我的想像中已经被一再地扩大,大得像一座幻觉中的
城堡。我还想看看在那院子的斜对面,只隔了一个街口的路程,安心住过的那间依崖傍
水的吊脚楼。我甚至还想去看看,毛家的旧址,在那个深夜的搏杀之后就家破人亡的院
落。那院落不知后来是否充公拆建物是人非,或者,早在何时做了谁家的新宅。
    但我没有下车,我的目的地还在前面,我必须继续前行。按列车时刻表记载的钟点,
我将在天亮之前到达清绵。
    毛杰这个案子在毛家战斗结束之后,基本上算是告破了。毛杰的母亲被依法逮捕,
父亲被当场击毙。虽然毛杰的哥哥毛放下落不明,但这个以毛杰父母为主干的贩毒据点
已不可能再发生作用。因此可以说,缉毒大队一直在苦心寻找的这条毒品线路在南德的
老窝,基本上算是被一举摧毁了。
    毛杰的哥哥毛放,人称毛猴,据群众反映是个地道的狠主儿,周围邻居一向都很怕
的。毛猴是毛放小时候的外号,想必小时候是个营养不良的样子。可从公安机关搜查毛
家看到的照片上,成年的毛放是一个身材粗大,面目凶残的壮男,跟他弟弟毛杰的外表
几乎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没准儿他俩有一个是他爸妈拣来的。后来缉毒大队围绕毛放这
条线索又做了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始终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说明他也参与贩毒,所以一
直没有正式作为在逃的犯罪嫌疑人部署追缉。
    安心在这案子的侦破调查工作稍稍告一段落之后,以身体有病为由,请假和铁军一
起回了清绵老家。她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事情,也并不是为了养
病,她只是想调整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在走以前,她和潘队长做了一次私下的长谈,
把她和毛杰从认识到交往到分手的详细过程,连同自己在毛杰被捕后曾有过的那些隐秘
的访惶和念头,统统向潘队长做了坦白。坦白也是一种倾诉,地需要倾诉。她一向把老
潘当作自己的兄长,当作像父亲那样的兄长看待的,他是她惟一可以与之彻底敞开心扉
的人。包括那些连铁军也必须瞒着的事情,她都可以告诉老潘。哪怕老潘骂她,骂她没
有像他心目中那类优秀的女孩子那样,立场上敌我分明,生活上守身如玉。老潘骂得是
对的,他说安心啊安心,你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怎么还干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他骂了一
通,安心哭了一通。他骂完了,安心也哭完了。然后他准了安心的假。尽管,安心没有
明确地向他提出要求,但他们结束谈话时实际上已经达成了一个默契,那就是,安心和
毛杰的事,老潘不告诉铁军。
    安心回清绵去了。铁军是很赞成她这样停下工作,好好去休息一阵的。安心经常加
班他是知道的,他原来还真没想到在公安基层单位工作会这么辛苦,连安心这种女同志
也不能例外,连怀了孕也不能例外,这叫什么事儿啊!所以,当安心提出回家看看父母
同时也休息一下的想法时,他一百个赞同,并且主动向报社请了事假,陪着安心一起回
了清绵。
    清绵是个小地方,却有中国西南最优美最经典的山峰和湖水,但这并不是清绵真正
的诱人之处,清绵最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的幽静,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曲折和偏僻。
这是一个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的去处。
    他们在清绵呆了将近十天,这是安心自离家远行之后回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每天,
她和铁军一起划一条小船,从她家附近的高山平湖漂向对岸。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人迹
的草坪,草坪的尽头,连接着古老的原始森林。几乎每个白天,这里都是阳光明媚,脸
上的风也很柔和。柔和的风也是有它特殊的力量的,它能吹去你心上积沉的灰垢和隐隐
的烧灼。
    享受了轻风和太阳,他们再划船回家。安心的妈妈每天都会做些可口的食物,比如
像雕梅、水豆鼓、菜花跨菜拌蜂仔之类的小吃,款待他们。水豆鼓是清绵特有的美食,
很合铁军的胃口,但拌蜂仔这种鲜活的东西他这种在广屏城里长大的人就有点消受不了
了。这是清绵的一种比较野的吃法,就是把山里的草蜂、葫芦蜂的蛹,用开水洗烫,除
去外皮和杂质,加上辣椒油和花椒粉往水腔莱里一拌就吃。水胶菜铁军还吃得惯,但对
莱里那些白嫩鲜活的蜂蛹,就不敢下筷子了。安心从小喜欢吃蜂仔,正好乐得一人独吞。
吃妈妈做的东西,和妈妈聊天,是安心平时最渴望的事情。而在她身心疲惫的此时,母
亲用这些她从小熟悉的食物和娓娓道来的交谈,以及堂屋里暖和的炉火,让安心觉得自
己内心每一个蟋缩的角落都被轻轻地熨平了。
    母亲和她聊了她小时候的很多故事,也聊了她的未来就要出生的孩子,聊了把孩子
一点一点带大的那些辛劳与乐趣。这些都是最温情的话题,都是令人幸福不已的话题。
尤其是在和铁军一起聊起这些的时候。
    在她告别父母离开清绵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她的身心经过有效的调整,已
经有能力摆脱和忘掉过去的那些阴影。回到南德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很专心地投入了工
作。潘队长有意识地,不再让她参与毛杰这个案子的扫尾工作。这案子队里正忙着准备
向检察院呈报提请起诉的材料,她作为内勤,又在这案子的侦破过程中担当过重要角色,
本来是应当参与的。但潘队长没让她参与,分配她去干些别的。她就去干别的,也不向
潘队长提这事,两人心里有数。后来这案子依法定程序报到检察院去了,向法院起诉就
是检察院的事儿了。于是慢慢的,毛杰这两个字在缉毒大队,几乎再也无人提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安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队里对她的照顾,也越来越具体。
比如,不再让她加班,每天上下班尽量让顺路的车到她家弯一下接送。毛杰不在了,安
心也敢回宿舍住了。她和铁军常常就住在她的宿舍里,省得来回跑,万一搞歪了胎位颠
了孩子得不偿失。再说安心也不好意思总让队里用车接送显得特殊影响不好,要是住宿
舍的话她上班也就是五分钟的路,一拐就到。只是铁军去报社往返要远一点,比较辛苦。
好在他们当记者的也不是每天坐班。
    看得出铁军很盼着这个孩子,那些天他们之间的话题最多的就是说这孩子。是男孩
儿还是女孩儿呢?起个什么名字?该为孩子提前准备些什么?孩子生下来是自己带还是
交给姥姥或奶奶?
    ……总之,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那一段成了铁军和安心共同生活中最重要的心
思。
    所以,铁军对老播他们照顾安心是相当感激的。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互
交式的,你今天送我一袋米,我明天就还你一束肉,礼尚往来。可供军又能拿出什么来
回敬潘队长和缉毒大队呢?有的!他是记者,记者有记者的本事。现在新闻单位也是一
个了不得的机构,这机构里的人个个都是无冕之王,属于手中有权的一类。记者手中有
什么权呢,他们手中的权叫做话语权,也就是说,他有权说你好,也有权说你坏。说你
好会使你得到利益,说你坏会损害你的利益甚至把你毁了,很要命的。铁军所能回报缉
毒大队的,就是说缉毒大队好。把缉毒大队说成一个英勇善战的,不怕牺牲的,前仆后
继的,为国为民的,可歌可泣的英雄集体。当然,这样说缉毒大队,这样说队长者潘,
也不为过,至少安心就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比这还感人呢。那些感人的东西在缉毒
大队,都是些看上去很平常的事,可要是你仔细地想一想,上到某个理论高度总结总结,
那都是事迹,上报纸上电视都拿得出去。
    铁军先是找了南德电视台的熟人,促成了一次采访。主要是采访毛杰这个案件的侦
破工作,后来在当地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播出,老潘和老钱都上了电视。不过按照
保护原则,他们的脸部都用技术手段在屏幕上给遮掉了,声音也做了处理。毛杰的家—
—那个战斗的现场——也被摄入镜头,毛杰和他母亲也在镜头前过了一下,很短,没多
渲染。连毛杰父亲的尸体都给了个远镜头,只晃一下即过,避免让血腥污染了观众的耳
目。电视重播时安心和铁军在家看了,铁军挺兴奋,说以后得好好谢谢电视台的朋友。
安心默默地看,什么都没说。
    在电视节目中播这件事也就是两分钟的长度,宣传效果以事件为主,铁军后来觉得
不够过店,没有把他对缉毒大队所要表达的感谢体现出来。于是他又通过他在《南德日
报》的哥们儿,找了一个擅长写报告文学的专栏记者,据说在当地算是个名记,让他专
门来采访缉毒大队,专门以写人为主,写当代公安民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奉献精神。
这个精神现在很少有人提了,觉得过时,可很多过时的东西多少年后旧话重提又成了新
鲜。这件事得到了南德市的政法委、公安局领导的高度重视,指示缉毒大队要认真配合、
协助日报做好宣传工作。宣传工作对公安禁毒事业的建设,也是非常重要的。
    潘队长把这事交待给了副队长老钱。对接待记者的这类采访他与其说是不重视,不
如说是不擅长。老钱其实也不擅长,完全是当个政治任务似的整天陪着记者介绍情况,
给他讲案例,讲过去牺牲的一些同志的事迹。活着的人主要讲了老潘。不过老潘刚从沙
矛地区调来没两年,老钱过去也不认识他,所以谈不出太多。记者觉得材料还不够,又
让他再谈谈别人。让他别光说形容词,什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怕牺牲什么的,不
用多说,怎么形容我们都知道。您就说事情,多举些例子,例子,我就要例子!
    钱队长说了些例子,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安心。记者一听安心是个年轻女同志,又是
个大学生,在这种边远地方和这帮男爷们儿一块出生入死,有了兴趣。按他们记者的行
话叫:有新闻点。
    有新闻价值。于是便重点问安心的事。老钱就一通说,当然不外还是勤勤恳恳、任
劳任怨、加班加点之类的事。记者还是让他举例子——有没有深入虎穴斗智斗勇临危不
惧大义凛然的例子?老钱听明白了,他是想要故事性强的事儿,能吸引读者的事儿。于
是他说了毛杰这个案子,说到乌泉接头,船上的那一场大戏,说得给形绘色,听得那记
者眉飞色舞。而且,最后让记者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安心和毛杰以前的关系。老钱这下
可算是彻底满足了记者对戏剧性的渴求——什么?她和他原来是朋友?是什么朋友?唉,
是那种朋友。哎,你刚才不是说她都结婚了么?噢,是以前的朋友,噢,是吗!不过那
也很有意思,也算大义灭亲了,也不容易。女同志一般都比较重感情,比较念旧,特别
是对这么年轻的女同志,确实是考验。这是个很严肃的主题,是感情战胜正义,还是正
义战胜感情的问题,是国家利益重要还是个人利益重要的问题;在五六十年代这个问题
很好回答,不算什么了不起,但是在二十世纪就要结束,二十一世纪即将开始的时候,
就确实成了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一代,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什么国家不国家的,跟我没
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是把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这些年,小道理总是
比大道理更有道理,所以这个例子你讲得好,有典型性,有教育意义。
    记者满载而归,老钱也完成了任务,大家各得其所。后来那记者在《南德日报》上
用了一个整版,刊出他的采访报道。这个报道在发表前送呈公安部门审核时,根据公安
部门的要求,隐去了文章涉及到的敌我双方人员的全部真实姓名,皆以假名取代。
    这在禁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当然是必要的。稿子一经刊出,据说其真实感和震
撼力使很多读者为之动容,尤其在南德的老干部和老百姓当中,受到特别的好评。现在
凡是“二老”说好的东西,党政领导都会鼓励,所以这篇报道在南德风光一时,不少行
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学校的党团组织都奉命组织干部职工在校学生党团员和积极分子进
行阅读学习。不过那时安心已经不在南德了,她在铁军的陪同下请假回到了广员,准备
生下他们的孩子。
    那篇报道究竟如何真实如何精彩如何感人,她和铁军都不得而知,也没再关心。
‘那时的安心和铁军,还有安心那位马上就要退休当奶奶的婆婆,都把全部的关注,投
入到安心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的身上了。铁军陆安心回广屏时就正式结束了在《南德日
报》的下放锻炼,回到了广员市委宣传部。利用下放回来的调整休息时间,和他妈妈一
起在家照顾身子越来越不方便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
    铁军的母亲其实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可能因为单位里的人事矛盾不胜其烦,所以上
班上得一直心情不佳。安心一回广屏,她便下了提前退休的决心。她符合提前退休的条
件,而且妇联也在精减人员和机构,有人自愿提前退休组织上还求之不得呢。她下这个
决心的最直接的诱因,就是安心隆起的肚子让她突然有了做奶奶的渴望。而做奶奶抱孙
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常常是和解甲归田联系在一起的。
    对一个家庭来说,迎接一个新生儿诞生的过程是最幸福和最祥和的,它的诱人之处
是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和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会因为这个小生命而浸染在对未来的
幻想中。孩子也是社会的未来,也是人类的希望,因此这幻想既是父母的本能,又显得
比较高尚。他们为孩子准备了很多小衣服、玩具和用品,买了和借了很多关于幼儿喂养
和智力开发的书籍杂志。铁军还买了不少俊男美女鲜花海洋之类的照片,挂在安心随处
可见的地方,说这是现代胎教之一种——怀孕时常看美丽的东西生出孩子来也会开朗漂
亮。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是这家里最常讨论的问题,预先想出的名字几乎可以盛满好几
箩筐。男名女名都起了不少,还有一些不男不女或可男可女的名字,也—一排列在候选
名单当中。据说现在男孩儿起女名和女孩儿起男名或不论男女起一个中性的名字都很流
行。其实给孩子准备名字也是在进行某种幻想和表达某种期望,总归是想用名字的含义
道出大人对后代的企盼和定位。
    安心一直希望生个女孩子,她给孩子选择的名字都是富于诗意的、浪漫的和飘逸轻
盈的,如:虹云、彩梦、小舟、远亭、萧萧、素女……等等。
    而铁军和他母亲则希望生个男孩,从他们给孩子选择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他们给了
自己的后代太多安邦定国的使命和济世达人的任务。他们希望这孩子事业上有不凡的成
就,虽然是以革命的名义,但骨子里却是耀祖光宗的思想。如:济民、成相、耀华、振
华、治国、建伟……之类。
    安心想,到底用什么名字最后还是铁军说了算,而铁军最后肯定还是听他妈的。
    在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安心是这个家庭里最受照顾的成员。
    晨昏起居,饮食出行,无一不被各种关怀措施和繁琐的提醒包围着。尽管,她知道,
这是为了张家的后代,但被关怀的直接对象毕竟是她本人,因此她不能不倍感婆婆的恩
德和夫婿的深情厚意。
    安心在婆家的言行举止一向是比较注意的,怀孕之后也并不敢母以子贵摆少奶奶的
样子。关于这一点她妈妈一再地提醒过她。她从小受她妈妈的影响,做人做事比较低调,
小是小非不去计较,与人聊天从不飞短流长,日常生活中绝不轻易求人,绝不随便受人
思惠。女人做到这一点挺不容易的,这是她最敬佩她妈妈的地方。她把这归结为她妈妈
有文化。有文化的妈妈对安心的影响,比沉默寡言,只知道行医卖药的爸爸,要大得多
了。
    虽然身怀六甲,但在婆家每天的家务活儿,她还是抢着去做。有些小时候在自己家
从来不做的活儿现在都得抢着做。婆婆的衣服丈夫的衣服她都洗。婆婆但凡抱怨儿子,
她必是先站在婆婆的立场上声讨丈夫,等婆婆气消了再委婉地维护铁军几句。凡是看不
惯婆婆的地方,只在自己心里消化,从不挂在脸上嘴上,更不在丈夫面前嚼舌。有句话
她妈妈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是非都是越传越多的。她妈
妈还跟她提醒过:千万别在背后说别人的坏处,说别人的坏处对你自己绝没任何好处!
这些话她还真记住了。
    除了多干活少是非之外,一般家庭里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是什么呢?是钱。经济上的
事儿处理不好最麻烦。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在安心看来,难的主要是经济利益的问
题。她是一个工资不高的见习警官,大学刚毕业又没有积蓄,在婆家生活主要花婆婆的
家底和丈夫的工资。婆婆一家也都是挣工资的,生活并不宽裕。婆婆在妇联,铁军在市
委宣传部,基本上都是清水衙门。铁军去南德当记者这半年,也没捞到太多的外快,有
偿新闻现在也不比以前来得公开了。所以,安心在婆婆家尽量节俭,自己不花钱,也不
管钱。她爸爸妈妈到广屏来看过她一次,给亲家母带来好多清绵的土产山货。清绵是出
中草药的地方,有“一屁股坐得着三棵药”之说,安心的爸爸又是办药材作坊的,所以
给亲家带了些名贵的鹿茸片和一些中成药,都是云南的名优,什么人参再造丸、珍珠抱
龙丸之类。不过这都不是安心爸爸那个作坊的出品,而是在国营药店另买的礼品盒,不
然拿不出手的。他们走的时候,又给安心塞了五千块钱,他们一走安心全交给婆婆了。
这也是她妈让她交的。她妈不是怕亲家挑理,主要是想让安心在人家做媳妇别太受气。
五千块钱对安心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几乎用去了他们那时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钱。安心
那时候才刚刚知道,她爸爸的那家名为中药加工厂的作坊早就赔了本,关门歇业已有半
年多了,还缠上了一身说不清道不白的三角债罗围债。二手商还不上他们的钱,他们也
还不上药农的钱,和债权人债务人整天的打架,就差打官司了。她妈妈对安心说:。你
爸不懂做生意,这个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事我会帮你爸处理好,你就别操心着急了,
也别跟铁军和你婆婆他们说。
    安心当然不会说了,云南人最要面子,连她妈妈这样通达的人也不能例外。
    其实,安心的爸爸妈妈不来送礼送钱,安心在婆家也不会被亏待,一来她早已深得
婆婆的喜爱,二来她怀的又不是别人,是张家一脉单传的后代。年纪大的人,包括铁军
妈妈这种当了多年共产党干部的人,骨血继承传宗接代的观念实际上还是很深的。
    嘴上都不说,骨子里其实有。
    谢天谢地,在火把节快要到来的时候,安心如愿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很健康,大
人也平安,连生产过程都比一般人来得更加顺利。
    是个男孩儿。他们原先起好的那一大堆名字全部作废,最后是由铁军的妈妈专门请
那位曾经给安心铁军做过证婚人的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给起了名字,名叫张继志。这名
字乍听上去太通俗了一点,但对铁军的孩子来说,却另有一番意义。
    因为铁军的父亲名叫张志,那位人大副主任说:张志同志革命一生,高风亮节,为
人师表,他的子孙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和工作,做他那样的硬汉子!铁军的母亲几乎热泪
盈眶,她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特别是高层的领导同志,提及和评价她的亡夫了,因此感
情有些激动,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好,就叫张继志,既是继承张志的骨血,又是继承
他的遗志,这个名字老领导起得太有水平了。
    孩子在医院观察了四天,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第四天下午,铁军弄了个车,接母子
回家。安心坐月子坐得极其享福,甚至可以对婆婆主动吆来喝去。是婆婆要她吆来喝去
的。她一要干什么婆婆就跑过来嚷着说你别动你别动,你要什么我去拿。一个月后安心
照镜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这张小脸也能胖成像邻家大嫂那样透亮滚圆。
    满月那天他们本来想出去找个酒楼办一桌席的,但从经济上盘算再三还是算了。安
心说服了要面子的婆婆,把这桌席摆在了家里。在家里请的人范围可以小一点,精一点。
一来安心觉得没必要那么铺张,家里本来就不那么富裕,不富裕就犯不上硬撑着面子摆
阔气。二来她现在这张胖脸,也不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展览。她想,无论如何得抓紧减
肥,以后婆婆再逼着她吃那些鸡汤鱼场下奶的汤她坚决不能再吃了。
    那天请的人都是张家的近亲和老友,最受礼遇的,当然还是以市人大邢副主任为首
的那几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老战友。人人都夸这孩子。这孩子才一个月可那白胖劲儿像三
个月的,几个女宾喜欢得轮流抱,个个爱不释手。男人们则评价了这孩子的相貌,几乎
异口同声说像铁军,甚至还有说像铁军父亲张志的。其实~个月大的孩子是看不出像谁
不像谁的,大家不外乎是说个吉利活罢了。当然那孩子胖嘟嘟的憨厚样,确实有点像铁
军。铁军喜欢听他们说孩子像他,笑得都会不拢嘴。只有一个女宾说孩子的轮廓像爸爸,
可眉眼像妈妈,你看他眉眼多秀气呀,但没太多的人呼应地。安心想可不是吗,人家都
说女孩一般像爸爸,男孩儿一般像妈妈,这是规律。安心长得就不像她妈,她像她爸爸。
不过女孩儿的生活举止和脾气秉性一般都是随妈妈的,男孩儿则随爸爸,这也是规律。
    在妻子坐月子的这个阶段,是每一个做丈夫的男人最能表现责任心的时候。铁军那
时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从不在外耽搁流连。洗衣服洗尿布,熬奶做饭,都是他的事。
夜里给孩子换尿布,哄孩子睡觉,也是他的事。白天安心和他妈妈带了一天孩子,他妈
妈针不住晚上再折腾,安心也需要保证睡眠。保证睡眠也就保证了奶水。所以晚上的活
儿都是铁军的事儿。好在白天他在班上还可以打个吃什么的,宣传部那种机关,这方面
管得不严。即便如此,孩子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安心的奶水还是跟不上了。人也大大
地瘦了下来。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身体没毛病,只是神经有点紊乱。这个总是啼哭
的孩子和孩子奶奶对孩子事无巨细的操心关怀,使安心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奶水先是不
畅,继而枯竭,只好靠喂牛奶,再喂一些婴儿补品,以保证营养的充分与均衡。现在这
类形形色色发婴儿财的补品多不胜数,大人们看了那些自吹自擂的产品说明就往外掏银
子然后就往孩子嘴里灌,安心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这孩子吃什么吃多少她已很少有权
自主决定,大都要听从铁军妈妈的主见和指挥。
    孩子快四个月的时候,潘队长代表队里来广屏看了一次安心,带着队里一些同志凑
钱给安心买的补品(又是补品,包治百病的口服液之类)和给孩子买的几样简单的玩具,
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安心挺感动的,队里来人看她,还给带东西,这使她又想起了自
己几乎快要忘掉的职业和集体。东西虽然不多,但缉毒大队那些民警的经济条件她最清
楚,凑点钱出来很不容易。
    安心见到潘队长高兴极了,说实在的,她挺想老播的。她拉着老潘在客厅里坐下,
沏茶倒水,又把孩子的照片拿出来给老潘看。那天正巧是铁军爸爸的生日,铁军妈妈抱
孩子带着保姆到革命公墓给老伴送祭品去了,也让老伴看看他的后代。安心感冒了没跟
去,要不然潘队长来就得撞锁了。
    在潘队长面前,安心的话变得多起来——关于队里的工作,大伙儿都怎么样了,等
等,她想知道的情况太多了。她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快得甚至等不得活队长的回答,
队里和她关系好的人几乎都问到了。老潘回答了她的问题,也问了她一些问题,诸如身
体怎么样啊,睡眠怎么样啊,和婆婆相处还行吧之类。半小时后,老潘看了看腕上的表,
安心以为他要告辞了,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老潘的口气突然有了些转折,虽然不算明
显,但安心还是感觉到了。
    “我今天来,看看你和孩子都好,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想来和你商
量一下,就是毛杰那个案子,恐怕你这两天还得回一趟南德。”
    安心这才意识到潘队长来广屏,并不单纯是为了看看她和给她送点东西,他来看她
还有公事。她脸上那副孩子般快乐的表情马上收柬起来,从潘队长一进屋就停不住的笑
容也停住了,代之以一脸的疑问:“毛杰?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者潘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沉默地看看安心,心事重重
地摇了一下头。
十五   



    从法律的角度说,毛杰的案子还没有结。如果仅仅是没有结的话,那还算不上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这案子搞来搞去搞到现在,看样子像是结不了啦!
    毛病全都出在法庭上。
    在公安局进行预审的时候,毛杰就关口否认对他进行贩毒活动的指控,一口咬定他
只是替家里给一个开小店的亲戚送东西。
    他声称他送的东西仅仅是茶叶,到了船上碰上了他过去的女朋友,那女朋友让他把
一只挺沉的帆布箱帮忙拎到岸上去,一上岸地就被捉,一打开箱子才知道里面原来是毒
品。按照毛杰的这个说法,他不仅没有罪,不仅是无辜的,而且,简直就是被公安陷害
的。
    问题是现在法院都实行司法公开,独立判案了,法院只按法院的原则判,谁说什么
都不顶事。法院的原则是什么?——事实是根据,法律是准绳。事实是什么?——法律
上的所谓事实就是:证据。
    毛杰的母亲在庭审中的供词,决定性地救了她儿子的命。她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没
做任何招架便承认了她和被击毙的丈夫从事的贩毒勾当,但她表示她的儿子毛杰绝不知
情。她说那天她和丈夫都生了病,才让毛杰到乌泉去取货。她只告诉毛杰找一个拿帆布
箱的人,然后把旅行包交给他,把帆布箱拿回来,如此而已。她这个说法在情理上是成
立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们自己干就干了,干什么让孩子冒这个险!在审毛杰母亲的
时候,毛杰是作为证人出庭的。在法庭的质证之下,毛杰最后承认了他母亲的说法。他
母亲把这事一口咬住了,明摆着是拼死保他!在法庭上,面对腿伤尚未痊愈还一瘸一拐
的母亲,在母亲一再大声强调儿子完全不知情时,毛杰就哭了。然后他认同了这个供词。
    法官面对毛杰的哭泣,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原来不是说是一个女的让你帮忙把
那个帆布箱持到岸上去的吗?到底是那个女的让你帮忙抬到岸上去的,还是被告人梁凤
芝(毛杰的母亲)
    让你把那只帆布箱带回来的?“
    毛杰泣不成声,他知道母亲的用意,他也知道如果他承认这帆布箱是他母亲要的他
母亲就完了。他抬头看着被告席上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看着他。母亲那张面孔看上去
死板着,没有一点表情。审判长又厉声问了一遍,毛杰的声音全哑了,但他终于做出了
以下的证词,他的证词不仅开脱了自己,同时也肯定了母亲的死罪。
    “是,是我妈妈叫我把那个帆布箱带回来的……”
    “你知道那帆布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吗?”审判长问。
    “知道。”毛杰还有些哽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我上岸的时候被抓住以后知道的。”
    “是怎么知道的?”
    “是警察说的。”
    “警察怎么跟你说的。”
    “警察说箱子里装的全是白粉。”
    ……
    对毛杰母亲的审判进展得比较顺利,法庭在进行了充分的庭审调查和简单的辩论之
后,宣判被告死刑,立即执行。宣判毛杰母亲死刑时毛杰不在庭上,但这个结果他在前
一天出庭作证时就应该想到了。
    接下来对毛杰的审判就比较麻烦了,虽然毛杰手执一箱毒品被当场擒获,但认定他
犯罪的证据并不铁定。毛杰的拒不认罪和他母亲的关于毛杰并不知情的供词,控方在证
据上无法推翻,在这种情况下法庭自然不能硬判有罪。休庭时法院向检察院和公安局通
报了这个形势,请公安局看看是否可以找到新的证据来支持对毛杰的起诉,否则,从法
律上讲,只能宣布无罪,或者由检察院自己主动撤诉。主动撤诉对检察院来说,比由法
庭宣告无罪面子上好看一点。
    检察院说:也好,那我们主动撤诉,以证据不足为理由,发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公安方面连忙叫停,希望法院先别急着判无罪,希望检察院也别急着撤诉。公安局
法制办的同志说:容我们再研究研究,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再说。
    当天,公安局内部经过一番紧张研究,决定由潘队长连夜赶到广屏。第二天潘队长
便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连看望安心母子,带说这件事情。当然,主要还是说这件事情。
    老潘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和毛杰在船上交货的时候还聊了几句,毛杰让你以后别
再干这种贩毒的事了,他说这种事不是女孩子干的,你还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吗?”
    安心说:“记得呀,好像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船快要到岸了,周围人都挤着下
船,我们也不可能说得太多,话也不可能说得太明。”
    老潘说:“这就够了,这就证明他和你交接手上的东西时,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干什
么!”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潘队长,还有队里的其他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向安心讲述了
毛杰和他的母亲在法庭上互相开脱掩护的情形。安心听着,想像那个场面,不免怦然心
跳。当然,她也懂得,他们贩毒运毒,罪在不赦,但从母子之情以死相救的单纯角度,
确实让安心的心里震动了一下。
    潘队长对安心说:“我们已经和检察院、法院都讲好了,大后天继续开庭。毛杰拘
押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大后天,要么判了他,要么放了他,法院方面表示不好再拖
了。所以你最迟后天就得赶回南德去,我们还要和你一起再仔细研究准备一下。大后天,
你要作为检方的证人,出庭作证。孩子你离开几天行吗?
    不行你就带着他。“
    安心一下子愣了。她明白她一直想要躲避的事情,不仅躲不过,而且还不偏不正地
落在她的头上了。她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潘说:“你如果有困难,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克服一下,好不好?”
    安心躲开了老潘焦灼的目光,低头结巴了一句:“哦,没,没有。”
    那天在铁军母亲带着孩子扫墓回家之前,潘队长就走了,他乘坐中午的火车赶回南
德去了。在老潘走后的第三天一早,安心按照命令,也乘坐中午的火车返回南德。关于
她回南德的原由,她没有跟铁军和婆婆说得过于具体,只说队里要她回去一趟,过去有
个案子是她经手的,有些情况要回去交待一下。因为这件事涉及的对象是毛杰,所以她
不想跟铁军母子说得那么详细。
    路上,她脑子里反复想这件事,这件事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心情。尽管,
她知道,她是一名警察,作为一个在诱捕现场执行任务的警察,到法庭上去证明罪犯有
罪是她的职责。但是,就本心而言,她确实不愿由她本人站到法庭上去面对自己昔日的
朋友。她是问过老潘的,毛杰如果被证实有罪,能判多少年?老潘说:应该是死刑吧。
其实不用问她也清楚,她在公安专科学校上学时做过班里的法律课代表,毕业后又在缉
毒大队干了那么长时间,那帆布箱里有多少克海洛因她是知道的,多少克海港因该判多
少年刑她也是知道的,就凭毛杰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帆布箱子这一件事,如果被认定是参
与了贩运毒品的话,他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也许是因为安心从一开始就跟老潘说过
她和毛杰之间已经什么也没有,她说过她对毛杰从来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感情,所以老潘
才这样毫无顾忌地、实事求是地、就事论事地。
    轻松地,说了“死刑”两个字。
    是的,她和毛杰,没有感情。她想,她对他,大概从一开始就确实谈不上感情,最
多只能说有好感罢了。再往本质上说,只是异性相吸的情欲罢了。她想原谅自己——现
在这个时代姑娘和小伙子,小卜肖和小卜冒有这种事,并不一定非要以结婚生育传宗接
代为目的。当然按道理说男女只有相爱才可以行其事,但现在不为了永远相爱就发生关
系的年轻人有的是。在上大学时不少同学就认为性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应该允许每个
人按照自己的意志使用和处置自己的身体,只要发生这种关系是两相情愿的,就不算什
么错误。当然,她知道,这观点也就是在年轻人当中有点共鸣而已。
    是的,她和毛杰没有感情,但让她去指控毛杰,并且最终把他送上刑场,对安心来
说,思想上感情上,都有些障碍的。她受她母亲文人气质的影响太大了,在感情上和心
理上还没放得这么开,那种特别无情特别狠的事,她有点干不来。她知道她内心最深的
那个地方可能过于柔软了,和她的职业和她的经历不相吻合。无论是公安学校、跆拳道
训练队还是缉毒大队,她呆的地方都是充满着朝气、野性、剽悍和残酷气氛的。尽管她
表面上的个性还算开朗、明快、直率、泼辣,看上去在这气氛里还算适应,其实她才软
弱呢。除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后来的我之外,其他人,也包括铁军在内,谁也没有发觉她
在深层气质上和别人有着特别重要的区别。
    她回到了南德。当天晚上与市局法制办和检察院的人,还有潘队长,一起商量斟酌
她将要向法庭提供的证词,一直商量到深夜方散。安心回南咸河边她那间宿舍里住了半
宿,半宿没睡着。
    从晚上开会时大家的表情上,她知道明天的开庭,很可能将是最后一次对毛杰的审
判,是杀是放,都在明天!
    天亮的时候她竟然睡去了,鬼使神差,居然梦见了毛杰。梦中的情景无疑是他们初
识时的样子,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一起吃饭,然后又到了什么地方,有了一段缠绵。正在
柔情万般之际毛杰突然冷笑,笑着笑着变成了坏人,进而又变成一个青面的鬼魅……她
一下给吓醒了,醒来后听见有人敲门。
    敲门的是播队长,他开车来接安心去法院。
    那是个雨天。安心坐着潘队长的吉普车,轧过城内旧街湿滴滴的石板路,开向位于
市中心的南德市中级人民法院。中级人民法院的那座大楼我后来看见过,新建了没几年,
从基到顶,一律白砖挂面,看出来花了不少钱,其建筑风格虽然与周围旧式的街巷完全
说不上话,说难听点是对这个城市南召古风的一种肆意破坏,但单独来看很难想像南德
这样的小地方会有这么气派的法院。不光法院,南德的检察院、公安局,大楼一个个盖
得都很牛。所以我还一直想不通以前安心为什么老说他们缉毒大队的民警都特穷。
    这一天上午九点整,安心难时坐在了法院大楼二楼的一间证人休息室里等候传唤。
这屋子挺大,只有她和潘队长两个人。老潘很沉默,站在窗前看外面浙然沥沥的雨水,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安心坐在屋子的一角,那一角摆着一排木制的长椅,她坐在长椅上,
同样默默地发呆。
    庭审应该是九点钟开始的,安心知道前边要进行一系列的入庭程序,公诉人和辩护
人要唇枪舌剑地再亮一遍各自的观点,她和潘队长大约在这间屋子里等了近一个小时,
才有人过来传唤他们。来传唤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法庭工作人员,他急匆匆地走进这间
屋子,急匆匆地说了一句:“证人出庭!”又急匆匆地走了。
    安心和老潘互相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毋须再说,便一起走出了这个沉闷的房
间。
    从这个房间通向审判大厅的,是一条又宽又长的走廊,走廊上没有人。她和潘队长
顺着这条走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皮鞋敲在磁砖铺就的地面上,声音显得特别的孤单也
特别的空旷。那声音仿佛是别人的,别处的,就像梦中遥远的回响。
    安心这时脑子里不期然地闪回了那个清晨的恶梦,虽然梦的主体内容是欢快的忘情
的和缠绵的,但在这个时候梦见毛杰,对安心来说,无疑是个恶梦!恶就恶在,这个梦
提醒她别忘了,她和毛杰确实有过一段不容置疑的美好的时光,且不论那段时光的长短!
    安心和潘队长并肩穿过这条漫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双开的厚重的大门。潘
队长先迈一步推开大门,看得出他对这地方已然很熟。安心却是头一次来,她没想到南
德新建成的这个法院会有这么漂亮的审判大厅。也许是南德电视台曾经对这个案子做过
两次专门报道的缘故,这一天来旁听的人还真多。因为破案那天发生了枪战,当时在社
会上成为轰动的新闻,市民都很关心这事的结局,所以这案子在南德算是大案名案。在
一周前毛杰的母亲被依法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电视新闻也播了一下。对她儿子毛杰的
审判尽管已开庭多次,审得旷日持久,但从今天法庭的上座率看,人们的兴趣并未与日
俱减,阶梯式的旁听席上,七八成的听众已经坐了黑压压的一片。
    安心走进审判庭,看到了这黑压压的听众,这黑压压的听众也一齐看她。再加上审
判长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检察员以及律师和法警,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并且一直
严肃地跟随着她,移向证人席。安心紧张得步伐有点慌乱,她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了证
人席上。证人席在法庭的一侧,与审判长和被告人势成鼎足。安心深深吸气镇定自己,
然后抬头目税审判长,审判长随即发问:“证人,请向法庭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我叫安心。我是南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见习警司。”
    安心发出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又细又小,她情不自禁地,有种逃避的心理,好像她
生怕别人,特别是怕毛杰,听到她姓什么叫什么和干什么似的。审判长对她的口齿含混
没有计较,继续问道:“证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五条的规定,和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八条的规定,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拒不作证和作伪证的,
都要承担法律责任,你清楚吗?”
    尽管,向法庭作证不仅是她的义务,同时,也是她的职责,她不仅是一个普通公民,
同时也是一名缉毒警察;尽管,她赶回来作证,怎么作证,甚至连每一句证词组织上都
和她商量好了,但现在真的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庄严的法庭上,她的回答不知为什么还
是有几分可以察觉的勉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法官的注视,她答道:“清楚。”
    “证人,去年九月十三日南德市公安局在乌泉因被告人倒运海洛因而将被告人逮捕,
你参加了那次逮捕行动吗?”
    “参加了。”
    “现在请你看一下,那天你们抓捕的那个接运毒品的人是被告人吗?”
    安心转头将目光投向被告席,这是她走进这个审判大厅后第一次正视毛杰。在这之
前她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向那里,尽管她知道毛杰就在那儿,就站在被告席上。
现在,她终于,也必须,正面地去注视他了。她和他的视线灼灼相对!她从毛杰的眼睛
中能感觉到,从她走进这个大厅的那一刻起,这双眼睛就一直盯死了她!
    那双眼睛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有的,那眼睛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没有一点生气了,
已经呆掉了。安心甚至已经分辨不出那眼神中究竟是漠然还是凶毒,是憎恨还是恐惧。
毛态看着她的神情姿态犹如一具不动的僵尸。
    他们对现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法官和听众只是很快听到了安心的回答:“是
他。”
    法官说:“请证人把那天逮捕被告人时发生的情况,向本庭如实提供证言。”
    安心从毛杰脸上收回了目光,她的心里那一刻一片混乱,她几乎像背书般地开始发
表证言。她的证言在昨天晚上的会上经过了集体讨论,逐段逐句地拿捏过了,结构简明
用词严谨。她首先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概念性地叙述了一下这个案件的背景,如何立
案如何长期侦查,如何在那个小旅馆里擒住那个携带帆布箱的年轻女人,然后怎么决定
去乌泉诱捕接货的人。再之后,她语气呆板地讲了她在乌泉的船上,如何看到毛杰快到
岸时才从一只尼龙带里突然取出那只大象牌旅行包,说明只有刻意的掩护和伪装才需要
这么做。又讲到当时她看到毛杰时非常吃惊,因为她以前认识他,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和
几个醉鬼打架时认识的。在她讲到这里时审判长插了话,审判长的突然插话令安心有些
心慌意乱,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心情紧张说错了什么,其实审判长只是详细地问
了安心和毛杰相识的过程,看上去他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旁听的群众能听得更明白一点。
之后,审判长开始提示安心叙述最关键的那段话。
    “证人,当你和被告人发现互相认识以后,被告人和你交接那只帆布箱了吗?”
    安心迟疑了片刻,这片刻的迟疑出自她无法克制的本能,她像是低头思索了一下,
才很不顺畅地回答:“交接了……我看到他拿出那个旅行包,就上前对他说了暗语,我
问他:“你知道今天下雨吗?‘……他接了我的暗话,他说:“今天不下明天下。’当
时我们把箱子和旅行包都放在地上,他下船的时候主动拿了我带来的那只帆布箱。”
    “你有没有主动提出让被告人帮你把那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有没有主动提过这样
的要求?”
    “没有。”
    “那么被告有没有提出帮你把这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的建议?
    或者他拿了你的帆布箱有没有可能是被告想要帮你?“
    “没有,不,不可能。”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被告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说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让我以后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
    安心在做出这句回答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首往事,毛杰的这句告诫确实能够证
明他贩运毒品的本质,但同时也说明了他对她的关心。安心知道。她不爱毛杰,但毛杰
爱她!
    审判长声音依然冷静,按部就班地问道:“根据你的理解,被告让你以后千万别再
干这种事了,是指什么事片”是指贩毒运毒。被告当时对我说:你以后别于这个了,这
种事不是女孩子干的事!他还说不管我干这事多久了,希望这是我干的最后一次。“
    到这句话为止,安心整个证词的主要内容,主要想说明的问题,都说出来了。她的
证言有力地支持了检察院对毛杰的指控,这从现场听众嗡嗡嗡的议论声和对面两个辩护
律师交头接耳的动作上就能看出。
    安心说完,看了一眼毛杰,只看了一眼。或者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在毛杰的脸
上扫了一下。她看到毛杰依然像木偶一样表情呆滞地坐着,但他的目光已不在她的身上
了。
    审判长要求场内肃静,然后向毛杰发问:“被告人毛杰,证人上述证词,是事实
吗?”
    毛杰呆了片刻才回答,他的冷淡的面客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是过于镇定还是有点迟钝。
    “不,不是。”
    “你大声回答。”
    “不是。
    审判长也迟钝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请你详细说明,哪一句不是事实。”
    “哪一句都不是。”
    “你到快下船的时候才把旅行包从尼龙袋里拿出来,也不是事实吗?”
    “这个是事实,船上很脏,我是怕把旅行包弄脏才装到尼龙袋里的。快下船的时候
我才拿出来的。”
    “你对证人说过不希望她再干这种事的话了吗?”
    “没说过。我因为和她认识,就和她聊天,好像说天气气候了,忘了说没说下雨的
话了。船到岸的时候我问她那箱子是给我爸爸妈妈带的吗,她说是。我就拿了那个箱
子。”
    毛杰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完全暗哑,声音呆板,了无生气。他用了无生气的声音,
全部否认了安心的证词。
    接下来应进行的程序,是公诉人和辩护人分别对证人发问。
    公诉人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了,不再发问。辩护人问了安心几句你和被告人怎么认识
的,你们后来又有什么交往,你以前对被告人印象怎么样,你想到他会干贩运毒品这种
事了吗,等等。安心的回答,据散庭后公诉人和老播的评价,应对得还算妥当。关于她
和毛杰认识的过程,她重复了她在证词里的说法,是在小饭馆和醉鬼打架认识的;关于
后来的交往,她说:交往不太多,后来毛杰来找过她几次,也就是聊聊天什么的;关于
对毛杰的印象,她回答:了解不太深,表面上看毛杰性格比较冲动,等等。都是一般的
话,不易被对方抓住什么漏洞。
    然后,审判长让安心退了场。安心退场前用眼睛的余光最后再看了一眼毛杰,那余
光告诉她,毛杰也在看她。余光毕竟是模糊的,她没能看清毛杰最后投给她的目光是呆
板的还是平常的还是特别的狠。
    当天的庭审就这么结束了,从法院回来的路上播队长和参加现场旁听的市局法制办
的领导都挺轻松。尽管安心在整个作证过程中头脑发蒙、语言僵滞,但从领导们在车上
交谈的口气中听来,他们似乎都认为今天效果不错,对给毛杰判刑比较乐观。
    安心从法庭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从心情上讲,她当然不可能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现
受到肯定而沾沾自喜。证人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片阴影。她一回到缉毒大队就
向潘队长提出,如果她的任务完成了的话她想早点回广屏去,现在孩子太小还离不开她。
    潘队长同意了。
    下午,潘队长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用车把安心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票,告诉她
已经替她往家里打了电话,到时候铁军会去车站接她。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安心情绪沉闷,默默无言,列车进站以后,她和老潘握手告别。
老播面容慈祥,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安心,我知道毛杰这事你心里头不大好受,这心
情我理解,你们过去,过去……毕竟朋友一场。可他毕竟也干了这种事,这种沾毒的事,
是没法原谅的。我们不是无缘无故往死里整他,是他自己干了杀头的事情。”
    安心抬头看一眼老潘,老潘那张脸显得特别憔悴特别苍老。
    她说:“我也理解你队长,你父亲是被这种事弄死的。我恨毛杰干这个,可你比我
更恨!”
    者潘没有马上应答,他和安心对视了几秒钟,似乎在琢磨安心的情绪和安心的话。
他接下来的口吻有几分不快,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安心,如果你觉得,我,还有队
里其他人,我们干缉毒是出于个人感情,是因为我们跟那玩意儿有仇,那你可就错了。
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
    安心听完,没有回嘴,突然便咽了一下,哭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
老播第一次这么板起脸来说她吗?是因为毛杰终将因她的证言而死吗?也许她这一代人
和老播这一代人在心理上和世界观上总是有那么点不同的。老活他们把对国家、社会、
党,之类的原则和责任看得很重、很固定,而现在安心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却更关注个人
的感情、感觉和单纯的个性,评定一件事的对与错,更凭个人的感受和心情而定。她和
老潘毕竟是两代人,尽管他们都是警察。
    火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开始收起车厢门口的梯子,有人在车尾处的站台上挥起绿色
的小旗。安心说了句:“再见队长。”便低头上了车,火车随即吮当一声开动。她看到
老潘转了身,向站台的出口走,风把他好久没时间去剃的头发刮了起来,像黑色的火焰
一样甩动着。
    她想:老潘这辈子,也非一个“苦”字了得。老潘过得真是挺不容易的。
    安心回到广屏,看到铁军到车站来接她,她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才两天不见,她想
孩子已经想到心疼的程度。当然,也想铁军。铁军问她:队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她说
完了。她默默地想,这事也该完了,她和毛杰,早就应该完了,只是没有想到是今天这
么个完法。
    她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努力忘掉过去。忘掉过去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而能
够忘掉过去则需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汲取力量。她想,这个力量就是她的家庭,爱人,和
孩子!
    是的,在她的心里,家庭、爱人和孩子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事业什么的一下子无
所谓了。现在最让她感到温暖安慰的,最值得她去珍惜的,就是这个家。铁军和婆婆一
直希望她在南德实习结束后能够分配到广屏来,并且为此积极努力地上下活动。
    可惜广屏市公安局不巧正在精减机构,这一年也没有接收大学生的指标,安心即便
能进广屏市局也只能安排到基层去。所以铁军的意思是,不干警察也没什么。广屏公安
专科的毕业生分到哪儿的都有。于是铁军的妈妈联系了市人大,他们那儿要扩充信访办,
正需要进人,主管信访工作的人大副主任已经点了头。但安心离实习期结束还有七个月,
人家不可能空着编制等她。铁军的意见,让安心索性把产假再续长一点,一直续到实习
期结束,在休产假期间,可以先到人大信访办上班去,先把位子占住,再说。
    本来,安心并不想离开南德,离开缉毒大队,她对那里已经习惯并且有了感情。但
在从南德出庭作证回广屏的路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忘掉南德,再也不回去了。
    在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婆婆对安心说今天市人大的邢副主任过生日,
我送点东西去,顺便再说说你调到信访办的事。你这次回去,续假的事和你们领导谈了
没有?你们领导怎么说?安心稍稍犹豫,抬头看铁军,铁军也看她,安心便把心一流,
转脸对婆婆说:还没呢,不过这个假,我想应该续得出来吧。
    她这样说,等于是一个表态、一个决定。对南德,对缉毒大队,她心里依然有点留
恋,也有点伤感,但还是这样说了。婆婆和铁军都很高兴。铁军还说,等过两天你再回
队里一趟,把这事办牢靠了。你就说你和孩子现在身体都不好,需要医生证明的话我可
以去槁。安心说不用,我们潘队长对我不错,人也通情达理,过两天我给他打个电话,
说说就行。
    一周之后,安心还没有打这个电话,潘队长倒先来了电话。
    电话是在午饭后,安心和婆婆和孩子都刚刚睡下的时候打来的。
    第一个被电话的铃声吵醒的是孩子,吭吭卿卿地哭起来,安心哄孩子,婆婆一脸烦
躁地爬起来去接电话,问了一句便把话筒递给安心,说:“找你的。”
    电话里,是老潘的声音,好像在火车站送安心时的那点气还没消似的,声音沉闷。
安心问:“队长,有事吗?”老播闷了半晌,才说:“今天上午,毛杰那案子,法院已
经审完了。”
    安心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尽管她已发誓忘掉过去的这段往事,但一听毛杰两个字,
她还是急切地问了句:“噢,怎么样?”
    “检察院在宣判前主动撤诉。今天中午,毛杰被无罪释放了。”
 
十六  



    后来安心对我说过,她最初听到毛杰得以不死,并且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心里突
然轻松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毛杰这件事给她精神上的负担太重的缘故。一个女孩
子,不愿意让昔日的情人死在自己手里,尽管她已经不爱,或者从未爱过这个人,但毕
竟,她和他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心情至少对我来说,是理解得了的。
    毛杰最终被判无罪,也是因为安心。在一周之后法院再次开庭准备宣判时,律师突
然发难,矛头对准了几乎扭转乾坤的检方证人安心。这两位辩护人显然利用这一周的休
庭时间做了比较充分的调查和准备,他们在法庭上提出,安心没有资格担当此案的控方
证人。她在乌泉的船上与被告人之间进行的那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无第三人可知的对
话,因为无从印证真伪,所以不足为证,至少不能成为对被告人生杀予夺的决定性证据。
律师提出的理由既简单直白,又令人震惊,那就是:证人与被告人之间,是情人关系,
证人因为要与他人结婚,急欲摆脱被告,在摆脱不成时,有可能不择手段,伪造罪证,
陷害被告于死地!
    可以说,律师的这个发言,把全场听众在这案子上已经达成的一致印象彻底扭转了。
据说几乎在现场旁听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似乎还想往空着的证人席
上再看看一周前曾在那里从容作证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女孩美丽的外表和她缉
毒警察的身份和她智擒毒贩的经历,让那么多旁听的人几乎都视其为时代的偶像,无不
心生敬意,甚至心族摇摇……好多事情一走到极端就反而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律
师石破天惊的披露,马上把听众的偶像崇拜彻底打破,他们在震惊之后无不由衷慨叹:
真是花一样的容貌蛇一样的心肠,就跟古典小说里的潘金莲一样!真是自古人言:最毒
莫过妇人心!这种事让谁听了谁不得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狠呀!
    在一片哗然声中,法庭宣布临时休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和市公安局的一千人在临时
休庭时进行了紧急磋商,有人主张坚决跟律师打下去,认为律师有意夸大了安心和毛杰
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这么深,安心是不是要甩毛杰甩不掉,要讲清楚!
    要把律师利用职务便利不负责任的诽谤驳回去。但也有人反对在这件事上跟辩护人
继续针锋相对地细究下去,反对的人中,就有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现在,在这场审判这场争执早已事过境迁之后,在我看来,当时老潘还是比较明智
的。他看出这两个律师是个狠角色,他们在发言中甚至明显地暗示法庭和听众,安心与
毛杰是发生过多次性关系的。他们还特别提到,在毛杰被捕前不久,安心还主动把毛杰
约到瑞欣百货商场门口见面,然后把毛杰带到南动山一个僻静的茶水店里去密谈。谈什
么?谈要求和毛杰断绝关系,结果两人不欢而散……关于在南动山茶水店两人不欢而散
甚至毛杰当时动手打了安心这一事实,律师表示可以传唤茶水店老板和伙计作为证人出
庭作证。律师显然做了大量材料搜集工作,是有备而来的。最让老潘吃惊的是律师还举
出《南德日报》曾有一个整版的题为《人民卫士,当代英雄》的报告文学作为证据,那
文章里面就有关于某年轻的女缉毒警大义灭亲,在乌泉亲自抓获自己参与贩毒的男朋友
的事迹。虽然没有指名,但其内容和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地点,与安心诱捕毛杰之案几乎
完全一致。这是几个月以前的报纸了,律师居然也找了出来,看来他们的能力不可轻视。
在这种显然有点说不清了的情况下,老潘反对再拿一个年轻女同志的个人隐私枉法庭这
种大庭广众之下去进行详尽的、刨根问底的、无法遮掩的调查对质和分析评论。而且这
种事查来查去,很难得出安心和毛杰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结论,结果不一定对控方有
利。市局法制办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支持了老潘的观点。于是,大家商定,由检察院向法
庭提出撤诉,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公安局如果不能马上找到新的证据,就只能开监放
人了。
    那天中午,老潘在给安心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毛杰刚刚办妥了无罪释放的一应手
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的看守所。
    这案子自移交检察院提请起诉之后,在缉毒大队就算结案了。还没等毛杰释放出监,
潘队长就向市局呈递了报告,要求再度立案侦查,报告当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下来。
傍晚,潘队长开始在毛杰家附近部署蹲守。蹲守持续了一周,没见毛杰回来。
    又派人侦查毛家为数很少的几户远亲,以及毛态过去的同学好友,也是一无所获。
毛杰被释放后肯定是回过一次家的。他的家被查抄后已经半年无人光顾。他在家里从进
到出一共不到半个小时,这一点有目击者可以证实。他在家里拿了些东西便出了家门,
一出家门便往西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队长在电话中低沉的情绪,使安心关于续假的问题变得难于启齿。她想,续假的事,
还是过两天她亲自回一趟南德再说吧。
    一个多星期之后,也就是在缉毒大队对毛杰的搜寻全无结果的时候,安心回到了南
德,见到了老潘。潘队长告诉她毛杰已再度被立案侦查,可他已经跑了。所有调查工作
都已暂时停止,在毛家附近部署的蹲守力量此前也已撤下。说不定毛杰早就不在本地了,
早就去了广西、广东或者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他的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哥哥,当然也
不会还留在本地,说不定去了泰国或者缅甸。他哥哥肯定是有问题的,要没问题的话,
不可能他妈妈和他弟弟关了这么长时间,公开审判这么多次,他爸爸妈妈都被咱们毙了,
家破人亡了可他还连个人影都不露,连老爸老妈的尸都不敢来收。没问题为什么不敢来
收!
    安心听完播队长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案子的现状和他的看法和他的牢骚。他还东拉
西扯了许多队里的其它事——别的案子和队里同事之间的纠纷等等诸如此类的烦心事,
甚至难和谁老婆打架已经离婚了这类家长里短部磅叨出来。可能是老潘许久没见安心了,
所以把队里的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变老了,所以多少有点婆婆妈妈话
无伦次,安心看得出来的,老潘最近特别烦。
    她耐心地等老潘说完了,然后说了些同情和关心老话本人的话,让他多注意休息,
注意调整,注意劳逸结合。然后她把话题转向自己,说了自己的身体,说了孩子,说孩
子奶水停得早,所以身体弱,病也来得多。没想到她的渲染刚刚开始,老潘就打断她:
“我看你也别急着回来上班了,你可以再续一段假,反正你是实习的也不占这儿的编制,
索性等孩子一岁以后你再上班,这样对孩子对你都好。”
    她没想到老潘会主动这么说,这让她万分感动,心里有愧。
    她还以为老潘会不高兴,甚至会在批准之前像上次在火车站送她时那样,板着脸再
给她几句呢。她红了脸,说:“队长,我,我其实,特别舍不得你们,只是这一段,我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特别特别乱,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老潘见安心这样,反倒有些奇怪:“咳,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说以后准备在
缉毒大队扎下去了吗,啊?”
    安心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告别的话,分手的话,从此不
再回来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安心续假的事就这么和队里说好了。她没有急着走,又在南德住了两天,帮队部办
公室顶替她的内勤小梁交待和清理了一些文件。她一点都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广屏回南德
续假的这两天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把她已经计划好的生活道路,她已经预
见到的人生走向,彻底地改变了。
    这事情发生在安心离开广屏的当天上午,在市人大当副主任的那位铁军父亲生前的
至交,打了一个电话给铁军的母亲,说有件事要找她谈一下。这个电话让铁军的母亲感
到意外和不安,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位邢副主任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本人。她
问:邢主任,什么事呀?邢主任说:你还是来一趟吧,你来了我再跟你说。
    铁军的母亲当即出门,找不到出租车就乘公共汽车,又走了十多分钟路,忐忑不安
地赶到了这位邢副主任的家。邢副主任把铁军母亲让到书房,使眼色支开了自己的爱人
——铁军母亲看得出的——又等小保姆倒完条退出去,才慢慢地开口。
    “有这么个事,我想我还是应该跟你谈一下。我和老张这么多年一直很过得着,老
张在世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他病重的时候,也把你和铁军托付给我,我想我还是得为
你们负起责任。”
    这番开场白,说得铁军母亲面如土色,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刑主任,到底出什么
事了,您就说吧,我受得住。”
    刑副主任拿出一份报纸,递过来。铁军母亲看清了,那是一份《南德日报》,日期
是几个月以前的。递给她的那一面,是一整版文章,有一个慷慨激昂的标题《人民卫士,
当代英雄》,里边有一个段落,不知让谁用红铅笔给打上了杠杠。她没用邢副主任提示,
就先去看那标出杠来的一段。看着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哆哆直跳。邢副主任又
递给她一份文件,是广屏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员会出的一份《情况研究》。这是一份内部
刊物,上面登了《广屏日报》政法版记者写的一份情况反映。开头一段黑体字让铁军母
亲触目惊心——“南德公审毒贩,暴出公安丑闻。
    律师揭露黑幕,公安检察败诉广她急急地往下看,脑子一乱。
    竟当着邢副主任的面抽泣起来。
    那《情况反映》写得极其尖锐,对那位本指姓名的女警察人格品行的描述令人几乎
不敢卒读。邢副主任说:“我也是刚看到这份情况反映,上面提到了《南德日报》以前
还对这事做过正面宣传,我就让秘书把这篇报纸也找来看了一下,果然有这一队看来,
这事不像是假的了。我知道,铁军和她感情是不错的,你也对她不错。可她有这种事,
还是应该让你们了解清楚,她的这种品行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和铁军谈恋爱期间又和其
他男青年乱搞,后来为了和铁军结婚又想甩掉人家,甩不掉就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进行诬
陷。这事以后要是传扬开来,对铁军,对你,对老张同志的在天之灵,都是不光彩的事。
这事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所以你们应该早点知道,心里好有准备。名誉上光彩不光彩,
好听不好听,还是小事。我是担心那个孩子,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铁军的!这孩子是在南
德怀上的吧,正是她背着你和铁军与那个男青年偷偷来往的时期。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
选的,叫张继志,我的意思就是让这孩子继承张志同志的遗志。所以这事我也有责任提
醒你们,如果孩子根本就不是张志的血肉,那还叫这个名字就是对张志同志一种极大的
不尊重!我建议你重视这个事,最好去医院查一查。现在亲子鉴定医院都可以做的。你
要不愿意张扬,我可以帮你找市第一医院的领导,他们刘院长我很熟,叫他们替你保密
就是了。”
    我想铁军的母亲肯定是脚踩着棉花回家的,也许她坐公共汽车还坐过了站。她回到
家先是给铁军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叫铁军马上回来,说家里有急事。然后神魂不定地
走到安心住的房间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关上门,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动手胡乱
地翻看安心的东西。安心的东西里,笔记本、信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
品之类,推一发现的几页文字性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子记账单,里面的账目都
记得蛮详细,一针一线,比小保姆记得还认真,看不出什么反常的内容。铁军母亲本来
是很欣赏安心这一点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连一毛钱的账,只要
是从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据可查。看着那些保单,铁军母亲发了一会儿愣,长叹了一
口气。其实要没有今天邢副主任的这番召见,让她知道安心还有那么阴暗败坏的一面,
她一直看表面现象,对自己这位过了门的媳妇还真挑不出什么措来。
    没有翻到什么可疑,她在屋里转了一下腰,这时她看见了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险又白又圆,她看看还是很像铁军的。有人还说像她死去的老伴张志呢,看
他那圆圆的朝天而翘的鼻子,真还有点儿那个意思。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想别的
事都可以原谅,现在的年轻人水性杨花,犯这种错误你也认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评
教育她几句拿她个把柄也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千万别是假的,千万别是那嫌疑犯的贼种。
如果是的话,就算铁军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张志也接受不
了。她不能对不起张志,这关乎到人家张家承传子嗣的大问题,她作为张志的战友和老
伴,没有权利给张家弄出个假的来!
    中午,张铁军赶回来了,母子俩在母亲的卧室里叽叽咕咕了半天才出来。然后,铁
军的母亲又低声给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再然后,铁军抱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匆匆出了
家门。我想,当时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张铁军出门的时候脸
色都是青的。
    当天,张铁军和这个名叫张继志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在广屏市第一医院分别抽取了
血液样本。采血样时医院的院长还把医生叫到门外附耳嘀咕了一阵。医生点头表示知道
了,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不苟起来,只吩咐铁军和抱着孩子的铁军母亲做这做那,其它一
概不问。
    血样采完之后,当天正好医院里有人去省里办事,便把血样带走了。据第一医院的
刘院长说,现在广屏市有不少家医院都能做亲子鉴定,但能做的都是血液、腮胜细胞、
组织细胞和精液之类的亲子鉴定,不如DNA那么准。这事是邢书记(院长还习惯地称邢
副主任以前的原职)交办的,所以万分之一的错最好也别出,还是送到省里去鉴定比较
稳妥,比较放心。广屏还没一家单位能做DNA测试呢。
    DNA是什么,铁军是知道一点的,他母亲的知识还没有更新到这一步,就不甚明了
了,于是请教这位刘院长。刘院长对此做了简单的科普式的解答:DNA,也叫脱氧核糖
核酸,说通俗点其实就是基因,就是染色体。是人体细胞的分子物质。男性的精子细胞
和女性的卵子细胞各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当精子和卵子结合的时候,共有四十六个染色
体去制造一个生命。所以,孩子的DNA一定会有一个相同的基因条码与母亲相同,而另
一个基因条码和父亲相同。如果不是亲生的父母,则肯定没有和小孩相同的基因条码。
世界上每个人的DNA都是不同的,从来没有发现过两个人的基因完全一样,就跟人的指
纹似的,除非是真正一母所生的双胞胎。
    这么一说,铁军母亲就明白了。但越明白心里就越紧张。他们抱着孩子回家,早上
铁军离家上班前还千宠万爱的孩子,经过医院里的一通折腾和哭闹,现在已在大人怀中
皱眉睡去。铁军也皱着眉,他抱着他,不知为什么感觉格外的沉,凭空而来的,有几分
陌生。谁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他们回了家,茶饭无心。谁也不跟谁说话,到晚上铁军母亲为一点小事把小保姆骂
哭了,铁军也不动。他们像等待判决似的,等着从昆明回来的消息。铁军本来想给安心
打个电话问问她的,但被他妈拦住了。他妈说你现在打什么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
跟她怎么说?
    两天之后,还是上午,还是那位邢副主任,把电话打到了铁军的家。铁军母亲接完
电话,把孩子让小保姆哄着,自己行色匆匆地出了家门。她先上铁军单位叫上铁军,然
后两人一起急急地赶到邢副主任家来了。
    邢副主任的老伴没在家,小保姆也出去了,所以他们就在客厅里谈,开门见山,铁
军母亲一坐下来就问:“邢主任,结果出来啦?”
    邢副主任点点头。
    铁军母亲说:“是铁军的吗?”
    邢副主任没看铁军,说:“不是。”
    铁军的母亲眼睛盯着邢副主任,半天没有说话。她盯着邢副主任也是为了不着铁军。
这时候她害怕看儿子的眼睛。邢副主任说:“测试的单子还在省人民医院,可结果广屏
第一医院刘院长已经知道了。早上刘院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单子过几天才
能过来,等过来以后你们再看。”
    铁军母亲这时才偷偷看一眼铁军,铁军沉着脸低着头不作声。铁军母亲心乱如麻,
但她竭尽全力维持往表面上的镇定,她说:“看也就是这样了,您邢主任交办的事情,
他们还能搞错了?”
    邢副主任点了根烟,抽着,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单子来了你们还是看看。这个单
子你们要拿好,将来铁军如果想离婚的话,还涉及到对这个小孩的抚养责任问题,要是
打起官司来,这单子就是证据。基因测试结论任何法院都是承认的。全世界都承认的。
当然,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商量,要不要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自
己拿意见。我看主要听铁军本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不管这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了,
他那个名字肯定不好再用了。名字是我起的,我有资格提这个意见。继志的意思你们都
知道,他既然不是张志同志的后代了,那还叫什么继志啊,还继哪个的志啊!当然,孩
子本人是无辜的。”
    这一番话说得铁军母子眼圈都红了,铁军母亲说:“我对不起老张……”刚说了这
一句,便哽咽住了,她哽咽着说:“这个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对不起他们张家,对不起
铁军……”
    一直门着脸沉默不语的铁军打断他妈的话:“妈,咱们走吧。”又说:“谢谢邢叔
叔。”
    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铁军母亲也站起来,擦着眼泪,向邢副主任告辞:“谢
谢您了邢主任,我替老张谢谢您了。”
    他们出了邢副主任的家门,一上了街铁军就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铁军平时很少坐
出租车的。铁军母亲没说什么,他们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铁军看着窗外不说话,
铁军母亲连忙说了家里的地址。车行一路铁军就一直看着窗外,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他们回了家,已经是中午了。铁军一进屋就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门。小保姆因为
单独看孩子,没做中午饭。铁军母亲给小保姆几块钱,让她自己到街上小饭铺里随便吃
点什么去,然后就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铁军不应声。铁军母亲趴在门上听听,里边一
点声响都没有。铁军母亲回到家本来是忍不住要哭一场的,可她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她怎
么能再哭!她站在书房的门外,抖着声音大声地叫:“铁军,铁军,你是个男人你怕什
么!你要难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个东西!啊!你不用憋着!憋着还不把自己
憋坏了!”
    她听着门里,门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用力听,隐隐听到铁军压抑的吸泣。铁
军是个内向人,文静人,知识分子,不习拨大喊大叫摔东西什么的。铁军母亲心疼儿子
心疼死了,敲门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儿子爱他这媳妇爱得一心一意,儿子一直觉得他
这媳妇的人品好得没法再好了,媳妇能出这种辱没家门祖宗的丑事,对他真是个晴天霹
雳。铁军母亲别的都顾不上了,她就想儿子弄不好寻思不开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她就这
么一个儿子,儿子可千万得挺住!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书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吓了她一跳。儿子冲出来,直奔他自己
的卧室。她叫了一声铁军!铁军已经从卧室里抱着那个孩子出来了。孩子本来正在睡觉,
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来,哭声大而刺耳。这哭声和铁军杀人一样的脸色,让铁军母亲一
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地喊:“铁军,你要干什么,孩子没有罪!”
    铁军往门口冲,头也没回,话也没说,他冲过母亲身边时的刹那间,母亲隐约听到
了儿子胸腔中带出的一声似有似无的嘶鸣。
    铁军冲出门去,铁军的母亲发了半天呆,才从空了的婴儿床上抓了一条小薄被追了
出去。出了门已不见铁军的人影。她拿着小被子下意识地往街口跑了一阵,街口川流不
息的车辆令她止步。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愕的猜测,难道铁军会
去南德?南德离广屏有好几百里地呀。他是抱着孩子随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发泄发泄,
还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
 
十七  



    张铁军就是去了南德。
    还有不到一个月,张铁军就满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张铁军,从来都是一帆风顺
的。
    这首先因为,他有一个那么好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人,但张家在厂屏,
也算是望族名门。张铁军从小丰衣足食,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后左右,总是包围着
无数表扬和赞赏……这有点儿像我这个国有企业厂长的儿子,我们这种人的正义感和优
越感都是与生俱来的。
    再有就是,不管我们后来怎么学坏,怎么赶时髦,怎么随波逐流,怎么愤世嫉俗,
我们的内心,总归还是单纯的,有时单纯得近乎于脆弱和迂腐。
    所以,如果在我们的近处及我们的亲人中发生了某些丑闻时,我们的惊愕会来得更
加突然和痛苦,我们的羞耻感会更加强烈并且难忍。因为它会真正刺痛甚至摧毁我们藏
在心底藏在潜意识藏在思维习惯里的根深蒂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气质。所以我们这种人
常常会成为那种最可悲的角色。
    在这方面张铁军看上去比我还要严重。也许因为他比我还要正人君子得多,也许我
们面临的难堪和遭受的打击程度不同。我可以接受安心和张铁军和毛杰过去的亲密,因
为再亲密也是过去,不是同一时空的情敌往往吃不上醋。但是,我不知道假使我和安心
恋爱结婚之后,却发现她和别人有染,并且将别人的孩子带到我的家中,我是否还能坦
然接受,是否还能心平气和地善待安心和那个别人的孩子。
    张铁军不能。
    张铁军抱着孩子冲出家门,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在自己的家里多呆一分钟。他抱着他
直奔火车站,孩子在被抱出摇篮时惊醒并大哭他也不哄。孩子哭完了力气哭哑了嗓子哭
到火车站居然复又睡去,他在铁军怀里熟睡着上了从广屏开往南德的火车。
    铁军心里的火,把太阳穴都烧得通红,这把火把他思想中的每一个孔道都烧死了。
他一心只想,他见了安心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抽她一个耳光!他和安心,他们之间所
有的恩爱,所有的关系,都要在今天,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谁也别再管谁
的死活。
    这趟列车有点挤,铁军是买站台票上的车,车过了楚宏他才补票并抢了个座。孩子
在他的手上已经沉重得难以承受。坐下来以后铁军细细地看了孩子的面容,除了一个胖
字,眉眼口鼻,看哪儿都和自己不像。孩子睡熟后流出的口诞,他也觉得恶心,也不去
擦。他出来时也没带什么毛巾手组之类。整个儿事情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想,这件事也
许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当然还包括他的母亲。而周围的人,特别是缉毒大队的那些
警察们,说不定早就洞悉奸情!
    快到南德的时候孩子醒了,醒来发现身置异地,周围喀杂,腹中饥饿,先是惊愕片
刻,即而再次哭嚎起来。铁军检查了一下孩子的尿布,发现已经沤屁股了,遂拆下来扔
在垃圾筒里,也没有可换的东西,好在南德已经遥遥在望。
    孩子依然哭,哭个没完,铁军知道该是喂奶的时候了,可他什么也没带。孩子因无
人理会,哭声震天,已经吸了的嗓子很快便刺耳难听。周围乘客见铁军阴着脸,干看着
孩子哭嚎而不采取任何措施,不由纷纷侧目而视,继而疑惑地面面相觑。孩子毫无克制
的哭喊更加重了铁军对他的厌恶和烦躁,他用手掌拍拍孩子,喊了一声:“别哭了!”
那几掌拍得周围乘客无不面露惊异之色。恰在这时,铁军发觉自己的腿上发热发潮,愣
了一下,才明白孩子又尿了。那一泡热尿全部浸在了他的裤子上,短暂的热劲过去之后,
凉飓陵湿乎乎地糊在了他的腿上。
    孩子尿过之后,哭声突然停止,故意挑衅似的,用一双液回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
看着他。铁军气急败坏地用力在孩子的展股上打了一下,吼道:“你,你往哪儿尿!”
    孩子的身体被这一击震动了一下,重新大哭起来。这时,有见义勇为者挺身而出了。
一对带着个八九岁女孩儿的夫妇站出来批评他:“喂,同志,你不可以这样对孩子的,
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打要打坏的。”“
    男的说完,女的又说:“你应该哄哄他嘛,他是不是要喂啦?
    你带奶了没有,我可以帮你去温一下,你这样让他哭要哭出毛病来的。“
    铁军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一对审视他的夫妇,还有他们的那个八九岁的女孩
儿,那女孩儿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
    还有周围那些乘客,他们也全都在看他,目光中不乏关切,但更多的是疑问和谴责。
见他说不出话来,那位做丈夫的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喂,这小孩是你的吗,你是他什么人?”
    他张了半天嘴,不知该答什么。
    那位妻子又问:“你是他的爸爸吗?”
    张铁军冲口而出:“我不是!”
    他本来就不是,这一问倒把他的委屈和愤懑都问出来了。这孩子不但不是他的儿子,
而且,现在在他眼里,几乎代表了他的仇人!
    可是,这一句“我不是”更加麻烦了,周围的人几乎都站起来。那你是谁?这孩子
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铁军招架不住那么多七嘴八舌
的疑问,他觉得自己也没义务回答这些疑问,他抱起还在哑声啼哭的孩子,起身便走,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可他忘了云南人见义勇为和爱管闲事的性格一点也不比北方的天津
人差,马上有人拦住他:“喂,你别走,你说清楚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军突然转身怒目,大吼了一声:“你们走开!”
    没人走开,大家反而越围越紧。这时车上的乘警来了,身材魁梧,面目庄严,腰里
佩着手枪,还别着一根电警棍。他是一位乘客跑去喊来的。来以后先是上下打量着张铁
军,继而板着脸大声发问:“这小孩是你的吗?”
    铁军环顾了一下左右,吞了口气,门声说:“是。”
    周围的群众马上揭发:“不对嘛,你刚刚还说不是你的,现在怎么又是啦?”
    乘警摆摆手让大家停了嘴,又问:“你有身份证吗?”
    铁军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狼狈地说:“……我有,忘带了。”
    乘警半笑不笑地说:“我看看这小孩,很好看嘛,来,不哭……”他在铁军无措之
际顺手接过孩子,转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位妇女,然后严肃地对铁军说道:“你跟我走!”
    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军跟着警察走了。“旅客们这才纷纷归位,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个人也太不像话了,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警察把铁军带到餐车里,那妇女也抱着孩子跟到餐车,在餐车里找到牛奶,哄孩子
吃,孩子也就不再哭闹。这边乘警开始审问铁军,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户口所在地
在哪儿、和小孩什么关系、这孩子叫什么?等等。铁军这才明白,他们是把他当成拐卖
儿童的人贩子了。他这才一通解释。首先,他不得不很别扭地承认,这孩子名叫张继志,
是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是带孩亏去南德找孩子他妈的。但警察始终板着脸,对他声称
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声称自己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的干部,声称这孩子他妈也是干公安
的跟你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等等,表情上一概不信。听张铁军把词儿都用完了,警
察才冷漠地说:“这样吧,你不是说你爱人在南德市公安局工作吗,那很方便,呆会儿
到南德你下车,我们就把你交给南德市公安局,你不就能见着你爱人了吗。”铁军眨了
半天眼没吭声。他本想到了南德把孩子往安心手上一扔再给安心一个嘴巴子地扭头就走
的。这下好了,南德公安局那些人非全知道他回来了不可,弄不好那位潘队长还要来接
他请他和安心一起吃饭呢。这饭他是吃还是不吃?
    警察没让他再回原来的车厢去,而且,也不让他再碰孩子。
    他被命令坐在餐车的一角,看着警察和几个餐车的女乘务员有说有笑。孩子被喂过
了奶,情绪好了,被几个女乘务员轮流抱着把玩,咧着小嘴绽开酒窝逗得她们咯咯咯地
笑。铁军就这么看着,隔着好几张桌子,看着她们逼孩子玩儿,看她们咬耳朵议论自己。
他有点搞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恨这个孩子,还是疼爱这个孩子。他在某一瞬间
突然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是从一生下来他就天天抱他,逗他,亲他的乖儿子。他看
着孩子那副逗人怜爱的笑靥,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副好玩儿的表情了,他有点不相信
这竟然不是他的儿子。
    南德终于到了。
    车到南德时天已黑了。张铁军被带下车,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车站派出所的民警在
站台上做了短暂交接。乘警和派出所显然已经通过电话,车站派出所来的那一男一女两
位民签,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冷漠而又厌恶。女的从乘务员手里接了孩子,先走了。
男的从腰上取出一只手铐,不由分说就要来铐铁军。铁军大声抗议:“你铐我干什么,
我犯什么罪了?你有什么权利铐我!
    你问问他我犯罪了吗!“他想让车上的乘警证明自己,但乘警把他交给派出所的人
之后便转身走了,此时正踏上列车。列车咣当响了一下,开动起来,继续前行。站台上
不知什么地方和什么用途,响了长长的一声电铃。
    铃——!
    派出所的警察也不跟他多啰嗦,动作麻利地使了个狠招,把他的手硬给托到身后,
在他疼得眼冒金星不敢挣扎时就势铐住了他。然后推了他一把:“走!”差点没把他推
了一个大跟头,趔趔趄趄垫了好几步才站稳。铁军满腔怒火,恶狠狠地威胁警察:“我
告你们去!我看你警号!我非告你们不可。”
    警察无所谓似的,又推了他一把,回头还和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说别的事,
好像是在约星期天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他一边约时间一边推着铁军走。那女民警早就不知道抱着孩子到哪儿去了。
    警察把铁军带到派出所,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闻不问,足足过了大半个小时才有人
进来把他提到一间放着床像是单人宿舍似的房间里问他:你说你爱人是哪个单位的?公
安局?公安局单位多了。缉毒大队?你有她电话吗,她叫什么?他冷冷地说了安心的电
话和名字,警察就锁上门出去了,大概是打电话去了,走以前不管信不信,倒是把他手
上的铐子给卸了。他在这间又有床又有写字桌的房子里又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一直很静
的门外忽然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很快开锁进了屋。还没进屋之
前他已经听出了那是安心。
    安心是和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一起进来的。她今天也穿了一身民警的制服。怀里已经
抱了她的儿子。儿子在她怀里乖得不行,才几个月大已会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娇态。安
心见了铁军,口气中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高兴还是埋怨,她说:“铁军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午是你打电话给我吗,我一接你怎么就挂了?你怎么搞的让人给弄到这儿来
了?“
    派出所的警察们一看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一面向铁军道对不起,一面替自己
圆场:“三七五次车打电话就说是抓了一个拐卖儿童的,让我们审查一下。没想到真是
你爱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没吃饭吧?
就在这里吃就在这里吃,我们也没吃呢!”
    铁军站起来就走,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吃!尽管他中午就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但
他怎么能在这里吃!怎么能跟安心,跟这帮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警察,坐在一起吃东西!
    安心见他怒气冲冲,一头走出去,挺不给人家面子的,连忙向派出所民警们抱歉,
谢了人家便急急地抱着孩子追出来。追到街上才追上铁军,她说:“你还来干什么呀,
我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跑一趟干什么呀?”
    铁军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安心又追了两步,笑着问:“想我了是吗,还是怕我想
孩子了?你也真是。哎,今天下午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铁军猛然站住,他盯着安心,恶毒地冷笑着,说:“你在这儿,到底有多少男人总
给你打电话,嗯?”
    安心以为他又犯了小心眼儿呢,铁军一向有这毛病的。以前连潘队长对安心好他也
会酸酸的,说老潘老这么关心你怎么也不怕别人议论他。为这事安心差点和他吵过架。
    于是安心嗔怪他道:“在这儿谁给我打电话呀,找谁也不认识。就是今天下午我们
同事说有个男的找我,我一接电话,他就给挂了,我还以为是你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啊怎么说来就来啦,孩子你什么时候喂的?”
    铁军不想再看安心,他看一眼安心看一眼孩子他就想哭!他转过脸去,粗声喘气,
说:“找个地方,我跟你,咱们该说说清楚了!”
    安心也站下来,看铁军的脸色,天黑了她看不太清。到现在她仍然以为铁军还是在
生那帮警察的气呢。派出所掌戒具铐他是不对,可她和他们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她又能
说什么?只能息事宁人。
    她说:“你还生派出所的气哪?这不能完全怪人家……”
    她哪知道铁军根本没想什么乘警和派出所的事,他脸色特别冷酷地打断安心:“你
到底有没有地方,没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后问:“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在街上吃点东
西?”他不答话。安心想他真是生气了,平白无故让警察铐了那么长时间谁都会生气。
所以安心不再吭声,抱着孩子随在铁军身后老老实实往她宿舍这边走。他们中间还乘了
几站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和乘车的时候铁军都不和安心说话,孩子一直是安心抱着,
他也不帮忙。安心只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计较,见到铁军和孩子她已经很高兴了。在
公共汽车上她不断地运孩子玩儿,她问孩子:我是谁呀?孩子发出简单的声音:妈妈妈
妈。安心就笑:对,我是妈妈!又问:他是谁呀?她指着站在一边的铁军。孩子仍然:
妈妈妈妈。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她看见铁军头都不转一下,充
耳不闻的样子。她又问儿子:那你是谁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儿极了,笑得安心疼
爱得不行。她说:你是继志啊,张继志,就是你,记住了吗?这时,旁边的铁军侧过头
来,目光厌恶地看他们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离火车站不远不近,连走带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河边。他们走进吊脚楼,
这吊脚楼铁军很久没来了,楼板还是那么吱吱咯咯地响。门也吱吱咯咯地响。一进屋便
能听到对面窗下,南勐河轻缓的流水声,闻到屋里隐隐约约残留着的煤油炉的味道。这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让铁军百感交集,这里毕竟有他一段乐而忘返的温馨。
    屋里没什么大变,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时的小电视。安心进屋把刚刚睡着的孩子放
到床上盖好。然后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小。她解释说这电视原来是潘队长家的,老播最
近又买了个大的,就把这小的给她了,还能看。她对铁军说:“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铁军说:“你别做了,我不想吃。”安心还是把小煤油炉架好,上面放了一只锅子,说:
“下点面吧,很快就好。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科学节目,节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
男子。铁军没看电视,他甚至没有坐下来。尽管,经过几个小时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
经身心俱疲,但他没有坐下来。他看一眼忙碌着支锅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刮睡的孩
子,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温馨,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这
情景让他眼眶湿润,让他留恋,让他依依不舍,让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这
骗局的残酷正是因为它太美好太动人了,所以觉醒时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开口,
想立即把断绝婚姻的决定开口说出。他想了一路,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狠,狠得让安
心和他一样痛不欲生。
    他想去关了电视,电视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让他神经紊乱。他马上要向安心宣布:
他们的爱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他希望此时四周完全静下
来。他动手去关掉那徒做干扰的电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是电视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里蹦出的一个单词,
那个单词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基因”!他吓了一跳,去关电视的手停在
途中。他让自己安静,随即听出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没错正在说什么“基因”。他们在讨
论建立人类基因库的问题。世纪之未大家都在说基因这事情,时髦似的。铁军是管新闻
的,他知道这是很热的话题,有人还把基因问题当作二十一世纪最受关注的科技革命呢。
但此时,在他就要和安心决裂的这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的这个电视节目偏偏是在谈基
因!这无论如何给了他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感。他想,这不是巧,这是命!命运把所有
细节都安排好了,已穿不得他有所选择试图抗争,命运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来的。
    电视的画面上,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他在说美国,说美国政府准备
搞一个基因库,把公民的基因数据储存起来,以方便医疗和缉捕罪犯和其它社会管理。
但这件事遭到很多社会团体的反对,理由是基因库侵犯了公民个人的隐私权。那位女主
持人做了个辩论的模拟,假装站在美国政府的立场上,列举了建立基因库以后医疗诊断
如何精确便捷,缉拿罪犯如何又准又快,还有其它好处等等;那老年学者则模拟着反对
派的观点——任何好处都不能以牺牲公民个人的隐私权为代价,公民生活在这个社会上
必须有安全感,他的身体状况、疾病、个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遗传情况,是他
个人的秘密,不应由国家或某一个组织全盘掌握。铁军呆呆地听着,安心看他那模样,
一边在一只碗里打着鸡蛋一边好奇地过来想听听电视里说什么。她走近电视,借着电视
发出的荧光发现铁军的脸色依然阴冷,便想找话题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她开口表示赞
成那位学者的观点:要我说也是,隐私权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是一个基本的人权。
尤其在中国,要求尊重个人隐私标志着公民权利的觉醒。咱们中国人就喜欢打听议论别
人的私事,谁家有点什么丑事传得可快呢,马上给你公之于众,人人都有兴趣,一条巷
子的人都能不干别的,光议论你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你说有多难受。
    这时铁军歪过头来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发出声音来啦啦作响。这种声音安
心过去从未听到过,这声音让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么丑事吗?你干吗那么怕别人知道你的隐私?你有什么隐私瞒着我吗?”
    安心愣了,搅鸡蛋的手都知不觉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铁军,铁军的眼睛红红的,
直盯着她,这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眼神。她问:“铁军,你今天怎么啦,我到底怎么惹
你啦?”
    铁军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就问你,你
有没有瞒着我的丑事,有没有瞒着我的隐私?”
    铁军的这句话,这个表情,安心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她隐隐地预感到是她和毛杰的
关系,终于东窗事发了。但她依然怀着一丝侥幸,强作镇定地、故作气愤地反问:“铁
军,你到底怎么啦?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铁军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本来不想流的,可他一见到安心,一走进这间曾经充满笑
声和温情的吊脚楼,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弥合地破碎
I,再也不可弥合!他无法设想离开安心没有孩子的生活该怎么过,他无法设想自己能
否走出这场痛苦。
    他哭着说:“安心,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啊?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没人能知道,
啊?你不想想,我这么远的从广屏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诈你?我这么晚了坐着火
车过来,让他妈你们这帮警察铐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诈你?啊!”
    安心知道大势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中。她也哭了:“铁军,我爱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你了……”
    铁军咬牙切齿:“对,你说得对,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泪连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铁军,你,你能听听我解释吗,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铁军摆了一下手,非常绝对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们那点臭事,
我不想听!我不想脏了我的耳朵!咱们两个人,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再
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我和你们,从今天起,什么关系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里的碗,那碗已经打匀的鸡蛋啪的一声在地上破碎了!她过来抱铁军,
铁军说了声滚开,用力甩开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来,跪着拽住了铁军。
    “铁军,你不要我可以,你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看在孩
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铁军再次甩开了安心,父亲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窝囊、委屈,统统
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你,你带上他,听见了吗,你带上这孩子,去找他的
亲爹去吧,他亲爹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法院已经判
他没罪了,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应该都见过面了吧。什么?你说你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你还跟我装什么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过泪眼看铁军:“你是不是疯了铁军,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
别听别人说三道四,孩子当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铁军抬起发抖的手,指着那台十二时的小电视,指着那里边还在没完没了辩论着的
一对男女,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基因是什么吗,啊?基因!我有这孩子基因测试的证
明!你刚才不是都听他们说了吗,基因能把你们这种人的隐私、丑事全都给抖楼出来,
你刚才没听见吗!”
    安心张皇地瞪着一双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话,她感到自己要疯了。她泪眼漾漾地看
看铁军,看看还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们这么吵居然没被吵醒。安心这时
有种神魂离窍的感觉,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
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和毛杰一共做过三
次,除第一次外,另两次都有避孕措施。这就是安心后来不止一次对我说的,一个女人,
一次错误都别犯,犯了就能毁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一
生,事业和家庭,未来的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从根本上,方向上,转变轨迹,向着
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危途瞒门而去!当她还未及做出这样残酷的预测时,就已经崩溃了。
她瘫在地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看到铁军的双脚移动了一下,走到床边,在床边停
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后看一眼那个酣睡的孩子。她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
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孩子,我还给你!”
    安心终于能爬起来了,她从床上抱起孩子,拉开门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
间,她泪如雨下。是这孩子使她流泪。
    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她还能抓住的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孩子!
    她跑出门去,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出去,要去哪儿。
    她在跨出那道门坎时突然哭出了声,她知道她已无家可归!她还知道,她连清绵的
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么有脸去见父母,怎么有脸再回队里去见领导和同事!怎么
有脸去见昔日的同学、老师、教练和朋友!她推独有脸可以面对的,只有这个完全不懂
事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十八



    当清晨的太阳还未露出地面,而地面已经感受到它的一缕光芒时,我终于结束了这
场始于美国西部的漫长跋涉,到达了整个儿旅途的终点——清绵。
    清绵火车站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这儿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个穿着褪色铁路制
服的老头儿,睡眼惺汾地挥了一下小旗后,便缩回到站台的小屋里去了。列车开走的振
动一经消失,这里便几乎万籁无声。
    车站出口,有一家小杂货店。离开门营业的时间显然还早,但老板已经起来站在门
口刷牙洗脸。我信步走过,看见里面的货架上摆着饼干和饮料,便掏出钱进去要买。老
板见这么早就有生意,脸上现出万般殷勤,嘴边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过来支应。我喝着
饮料,看货架上还有两份当地的旅游指南,便用找回来的钱买了一份。那是个折页性质
的东西,已经旧得掉色,不知早在这里摆了几年。
    日出之前,天色还有点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个晴天。从我的第一只脚踏上清绵车
站的站台开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几乎不敢确信我真的来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
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亲可近,都和我有着命
中注定的某种联系。这地方我甚至觉得我以前像是来过,很多细部都给我似曾相识的惊
奇。
    我猜不出当张铁军与安心热恋的时候,他是否向往清绵。这或许也是一种心理常规,
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亲人和故旧,都会产生莫名的好奇和关
切。说实在的连对张铁军,我都时常会在心头萌生出一种亲切和悲悯的心情。
    张铁军与安心在那间吊脚楼里的分手,让人听了倍觉惨烈,而那个夜晚的结局,更
是出人意料。我后来问过安心当时抱着孩子想到哪儿去,她说不知道,她那时只是想离
开那间狭小压抑的屋子,带着她的儿子离家出走,哪怕去死。她并没有清楚地想过要到
哪儿去,能到哪儿去。她的精神已被悲伤摧毁。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恰巧发生,
这个悲伤也许会要了她的性命。
    安心后来对我说过她那时确实有寻死的念头。寻死的人不外都是精神崩溃信念枯死
以死为解脱的,安心正往这一步上走的时候却被另一个看似突然而至,实则蓄谋已久的
袭击打断了,改变了方向。那个袭击无意中又激活了她求生的本能。本能是一种精神之
外的能量,是人的最最原始的反应。当你要自杀的时候,如果突然有人要杀你,你的本
能是让他杀呢,还是反抗求生?
    这是很少见的情形,很极端的例子,在安心的经历中却恰恰遭遇了一次。那时她抱
着孩子跑出她的吊脚楼,在后来的印象中是刚刚跨出门坎的同时就被一个人猛然抱住,
她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喉咙处就压上了一把锋利的傣族腰刀。她从身体感受上知道身后
抱她的那人是个体格瘦高的男人,那男人拖着她顶着她强迫她往前走。几乎在她被抱住
的同时怀里的孩子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她这时看见了前边角落里停着的一辆汽车,
她马上认出了那辆并不陌生的汽车!
    就是那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
    那人拉开了车门,把她往车上推,这时她看到身后还有一个入,是一个身材略矮但
极粗壮的帮凶。天非常黑,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在他们往车上推
她,并把那只腰刀从她脖子上移开的刹那,她用腾出的另一只手突然发力,向后猛击,
正击中身后那人的腹部。那人渡想到她有这一手,摔不及防,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那个矮壮的帮凶恰好处于安心的正面,尚未反应过来,安心已高高抬起一只腿向下劈去。
她已经很久没练跆拳了,但感觉上跨部还是开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已经高过了那
人的肩部,虽然腿踢上去有点发飘,但劈下来依然迅猛。跆拳道尽管不如自由搏击和散
打那样力量强劲,但它的速度无人能及,尤其是腿的速度,腿只要往起抬了你就绝对躲
不掉的。她那一腿从对方的左肩落下,正劈在他的胸部。那人身体虽然强壮,但可能是
万没想到毫无防备的缘故——他怎能想到一个抱着孩子惊恐万状的女人,这时候能把跆
拳道中的下劈动作表演得这么迅雷不及掩耳——他一下子被劈翻了。安心练了那么多年
跆拳道,一向是腿强于拳的,让她劈上的一般都好受不了。这一腿给了她和孩子一个活
命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几秒钟,她就利用了他们一时都没爬起来的这几秒钟,转身往
她的房子里跑,同时嘴里嘶声喊叫出来:“铁军——”
    铁军显然是听到了她先前的一声尖叫,然后听到了孩子骤然的哭喊,几乎在安心喊
出“铁军”两个字的同时,他拉开了房门往外看,恰逢安心迎面冲进屋子,铁军没有看
到她身后有什么人,但还是下意识地砰地关上了门。安心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拉
过桌子顶住门。铁军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没想太严重,他还反应不过来。他依然对
安心板着脸,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冷冷地问:“怎么啦?你要干什么?”安心还没有
回答门就被猛然地撞了一下,撞开了一道维。那是木门,又懂一下,那门已经劈了。铁
军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他是知识分子,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就慌了。他见安心顶住桌
子,他也就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她顶住桌子,他刚顶住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他随即往地
上一瘫就不起来了。子弹是穿过半开半壁的木门射进来的,木门上的木碴爆裂,弹洞赫
然!安心连忙蹲下来用桌子挡住自己,她蹲下来时看到铁军仰卧在地上,肩部和胸部有
大片的血迹。安心摸他的脸,他的脸一动不动。她叫了声“铁军”也没有应声。门再一
次被撞了一下,一条木板啪的一声掉了下来,整个儿门露出了一条大缝。安心下意识地
放弃了固守,她从床上抱起孩子,还是用下劈的动作,一脚劈开后窗,然后手脚并用,
也不知怎么就翻过了窗子。她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抱住吊脚楼的木往往下滑,木柱粗糙
的木碴划过她的手掌,划破她的衣服……往下滑到一半时她的手劲用完,那只手撑不住
她和孩子的重量,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南咸河冰冷的水里。大概有几秒钟她
失去了知觉,她摔蒙了,但孩子的哭声又让她惊醒。她发现孩子依然抱在她的怀里。她
对她和孩子从那么高的木柱上跌落下来而没有死感到惊奇。她听到楼上的门被彻底破坏
的劈啪声,她抱着孩子,奋力向南咸河的对岸瞠过去。
    河的中流,夜雾封锁,几乎看不清对岸的景物。河上的大雾也掩护了他们,要不然
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开枪将他们母子打死在河里。她把孩子抱在胸前拼命往前走,她用
尽全力但在水里没法迈开大步,何况她已端得气如裂帛力将耗尽。水慢慢淹到胸部,她
不得不两臂发抖把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还哭着,除了安心自己的大口的喘息,孩子嘶哑
的哭声似乎是夜雾弥漫的南咸河上惟一的声音,因此肯定传得很远很远。
    她记不清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前行了多久,当河水终于从胸部退下,退至腰腹时她
看见了对面的岸,看见了对岸那一片朦朦胧胧的木棉树。她跌跌撞撞,双脚终于触到了
岸边的沙砾,她再也支撑不住像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膝盖一松便软软地瘫下去。她瘫坐
于水中的沙砾,用垂死般的呼吸呻吟,怀里的孩子早已哭不出声气。她转身回望,对面
那片吊脚楼已被夜雾遮住了全部形状和一切声音。
    她张开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拼尽全力向对岸呼喊:“铁军——”
    但她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找到对岸的派出所时几乎已没有开口说话的气力,派出所找医生来给她打了针并
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天快亮时她和潘队长一起回到了吊脚楼。太阳刚刚露面,东方霞光
映目,安心看到对岸的远处,山流纵横,南勐河平如镜面,红如血水。脚下她踩着的这
块云南特有的赭红色的泥土,在朝阳之下也如同血染。这里的大小路口都已被警察和警
车占据。现场勘查和现场调查已近于收尾,有些警察已开始撤离。河上的雾气早蔓延到
岸上,所有的面孔在晨雾中都朦朦胧胧。一切远景都呈现出淡黄发旧的色调,惟有尚未
撤走的警车上,那一闪一闪红蓝变幻的警灯才显得格外炫目。
    安心没有找到铁军。她明明知道铁军不可能还在这里,但她走进那间门倒窗玻的宿
舍没有见到铁军时,心头还是一酸。一个负责现场调查的民警走过来问她昨夜的情况,
问一些细节。那民警是刑警大队的她不认识,她除了缉毒大队的人之外,和局里其他单
位的人很少来往。她没有回答那位刑警的现场调查,而是带着哭腔反问:“我爱人在哪
儿?他伤得重不重?”
    潘队长和那位刑警低声说了两句,意思是让安心先看人,调查等以后再说。那位刑
警点了点头,说人早就送到医院去了,送的是什么医院什么医院。老潘就和安心上了车
往那家医院赶去。
    在车上老潘不知跟谁打了电话,他们赶到时医院的门口已有缉毒大队的民警在等。
民警把他们一直领进去,不是往手术室,不是往病房,是往太平间。
    太平间门外的空地上人也不少,有缉毒大队的民警也有其他人。好多人安心不认识,
只有一个半熟脸的中年人她隐约记得是《南德日报》的一个什么领导。她弄不清多少只
胳膊在扶着她搀着她,把她往里让。她看见里面摆了一只担架床,一只很窄很窄的担架
床,上面用白布盖着一个人。没看到人时她的双脚还能机械地移动,当那担架一撞入她
的视线就像有把刀伸进了她的心窝,一搅,搅得她全身耸然一缩。她刚刚哭了一下,还
没出声就把身体里剩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彻底耗尽,身子随即往下一沉,在无数只手臂上,
她的知觉飘远了。运等她再找到自己的知觉时,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阳光名沛。老
话,还有队里一位中年女同志,见她醒来便探过身子看她,嘴里说着:醒了醒了!她想
坐起来,动了一下便被那女同志按住:躺下躺下,你刚打了针不能动的。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同志说:这是医院,你得好好休息呀,你的身体要垮了,孩子怎么办,你得为
孩子想想。
    她愣一会儿,像在努力回想什么,她说:我要孩子……
    一个小时以后,孩子抱来了,白白胖胖一脸光鲜。不知一直是谁在照顾。他显然已
吃过睡过,刚刚醒来的小脸上还有几分不情愿的表情,也有几分惊悸未定的样子。安心
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孩子,她紧紧地抱住孩子,当着老潘的面,当着医生、护士和队里其
他同志的面,嚎啕大哭!
    队里的女同志陪她唏嘘起来,几个男同志眼圈也红了,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但没人
劝她。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别劝。
    铁军的母亲是当天晚上赶到南德的,广屏市妇联的一位办公室主任与她同行。到车
站专门去迎接的有南德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还有市公安局和《南德日报》的领导。
他们隆重而严肃地把她接到医院,前呼后拥地请到了会客室。落座之后,医院还上了茶,
然后由那位副秘书长向她报告了噩耗。
    铁军母亲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她上午正要到市人大去找邢副主任说铁
军的事,还没出门就接到了广屏市妇联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她南德那边有个电话打到妇
联,说她儿子张铁军和蒙面抢劫的罪犯英勇搏斗不幸负伤,已送往医院抢救,请她马上
去南德探望。铁军母亲这才确认儿子真是去了南德。儿子一跑她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
认。她在南德下了火车看到市政府有人来接,也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她是广屏的妇联
秘书长,平时要是有事到周边地市出差,市里通常也会来个有关方面负责人出一下面的,
更何况这回是她的儿子在这里勇斗歹徒光荣负伤,地方上更会加倍礼遇。她一下火车就
以平静端庄的态度和那位副秘书长以及来接她的其他干部—一握手,表示感谢,还说了
官场上照例该说的客套话。来到医院并且在医院的会客室落座之后她一直是镇定的,举
手投足全都瞻前顾后,礼节周到。
    副秘书长报告了噩耗之后,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处于一种呆掉的状态,脸
上的表情全部停止了,眼睛也不转动。副秘书长以为她还算挺住了,小心翼翼地请公安
局的一位副局长向她介绍一下案情。公安局副局长刚刚讲了两句,刚说到这是个蓄谋已
久的凶杀案,凶手是对前一阶段公安机关对其亲属依法镇压的蓄意报复之类的情况时,
铁军的母亲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叫声之哀痛之惨厉,撕碎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心。
    铁军母亲还没哭起来的时候,安心已经来到了会客室门外。
    是潘队长把她从病房带过来的。她白天经过医院的检查,发现身上有多处挫伤,腿
部和臂部的肌肉更是严重拉伤。因为那个下劈的动作用力过猛,后脚跟也肿起来了,医
生说小腿骨还有轻微的骨裂;右手的手掌在吊脚楼的木柱上也剐掉了一大块皮肉,她跑
到南咸河对岸派出所报案时连手中的襁褓都被鲜血染红。现在,她的手上缠了纱布,脚
上也敷了药,拄着一支拐杖在老活的扶持下来到会客室门外。老潘声音凝重,说:“安
心,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得知道你婆婆更难过,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才二十八岁,
这个滋味一般人受不了的。你过去,别哭,别再说让你婆婆伤心的话。你就好好安慰她,
劝她,你要再一哭,你婆婆就更受不了啦,懂吗?”
    安心说了句:“懂。”但眼泪几乎同时随着这个“懂”字,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老潘正要先把她扶到一边让她忍一忍,会客室里恰巧就传出了铁军母亲嘶裂的哭嚎。安
心扔了拐杖推门就冲进去了,她连滚带爬膝行着扑向铁军的母亲,她哭喊着:“妈,妈,
你让我跟他一起去吧,我想他……”她跪着抱住铁军的母亲,无法抑制的哭泣使五脏六
腑都像抽了筋似的疼痛难忍。9军她知道自己真的爱铁军,铁军也对她好,他对她对孩
子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在一年之后安心向我谈起铁军之死时,仍然落下眼泪,说明铁
军的死是她心上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
    铁军的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但她很清楚很明确地把安心推开了。她用嘶哑的,断
续的,含混不清的诅咒,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市里的头头和老潘,都惊呆了。
    “你这个坏蛋!铁军就是你害死的,你还不放过他吗!你把他害死了!你还要怎么
样——!”
    这位年届半百,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拉长了声音把胸中的恶气
喊出来,声音大得变形变哑她喊的什么反而让人听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骂她的
儿媳妇。安心匍匐在地,浑身颤抖,铁军母亲扑向她,几乎是要拼命的样子,大家这才
蜂拥而上,拉住了这婆媳两人。安心马上被人搀出会客室,她已经哭不出声,她的泪水
糊住双目,头脑昏昏地被人架着走。
    不知谁拖来一辆担架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去,她平躺着想挣扎但动不了。她
左右摇摆着脑袋,胸部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她那时意识里堆一的渴望就是能够让
自己哭出声来!
    她被推到病房后,医生过来检查她,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可能是一针镇静剂。
十多分钟后她慢慢停止抽泣,沉入睡眠状态,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苏醒过来。
    她苏醒后缉毒大队的一些同志都来看她,《南德日报》铁军的一些朋友也来看她,
市公安局的一位领导也来看她,说了慰问、表彰和鼓励的话。对铁军的死,也都向她表
示了哀悼,劝她节哀自保。市局刑警大队的人也来了,就在病床前对她进行询问、取证。
这案子由刑警大队负责侦办。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安心能听出来这案子的线索不多。
    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跟她谈起铁军母亲的情况,甚至,铁军后事究竟怎么办,也
没人跟她谈。
    整整一天,潘队长没有来。
    第二天潘队长也没来。但依然有一拨一拨的同事和领导涌到医院来看她,几乎每一
拨人都要做出同样关切的询问——当时的情况啦,现在的伤势啦,哪里疼哪里不疼啦,
医生怎么说啦,等等。大家的脸色都沉痛着,声音都又轻又慢,有女同志来,还和她抱
头痛哭一场。缉毒大队有不少人都认识铁军,以前都羡慕他和安心是最幸福的一对。正
因为他们幸福,现在的悲惨才更为显著。
    一连两天,安心迎来一批又送走一批,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在心里等着的,是老活。
在这个时刻老活在她的感觉上,确实成了兄长和父亲。
    第三天一早老潘来到了病房,身后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安心一见到那两个人
便泪流满面,她万分委屈地叫了一声:“爸,妈!”
    安心的父母是这天早上刚刚乘火车赶到的,是潘队长去车站接的他们。安心老实木
讷的爸爸一言不发地把给女儿带来的一些吃的和营养药品拿出来放在病床前,她的妈妈
则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她妈妈流着泪,说:“孩子,跟妈妈回去吧,妈妈疼
死你了,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们哭完,安心的爸爸妈妈又说了好多安慰她的话,那些话别人也说过,但从爸爸
妈妈嘴里说出,感觉是不同的。这就是亲人的作用,亲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如同事和
朋友显得亲密和重要,可一旦发生什么事,一旦灾难临头,只有亲人才能熨平你流血的
伤口,让你的心真正得到慰藉,真正安宁下来。
    父母为她擦去眼泪,守着她,哝哝低语。在她情绪稍稍平定之后,老潘回到病房,
告诉安心的爸爸妈妈,医生已经来了,你们可以找医生了解了解她的伤情去。安心的父
母就去了,屋里只留下潘队长一个人。老潘简单地和安心说了一下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
办的问题,说了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商量的方案。老潘和安心说的时候,口气上
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其实老潘当时已经知道了铁军的母亲和南德市委及市公安局领导进行的谈话,这谈
话的内容不仅仅是商量铁军的后事如何处理的问题,她还向他们通报了她的儿子与安心
以及那个孩子的关系。事到此时这个家丑是不得不外扔了,否则谈铁军的后事怎么可以
把他合法的妻子排除在外?怎么可以不征求他妻子的意见?
    铁军的母亲认为,她儿子的死,安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作为死者的母亲,一
辈子也不会原谅安心。她不再承认安心是她的儿媳,不再承认安心是铁军的妻子,尽管
在法律上,安心与铁军并没有解除婚姻关系,但铁军的母亲手中握有一张基因测试的证
明,还握有其它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这个媳妇对丈夫不忠,而且可以证明铁军在
死前已决定和安心断绝夫妻关系,因此她完全有权利不让安心插手和参与铁军的后事。
她说这不仅是她,也是铁军本人的意愿。她不能让她死去的儿子受到玷污和灵魂不安。
    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办的问题,她表示不同意在当地火化,希望能将铁军的遗体运
到广屏,到广屏由铁军的工作单位为他开过追掉会或者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再火化。火
化后和他的父亲合葬一处。
    在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进行这次谈话之前,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已经打电
话给南德的市委书记,请他对铁军母亲赴南德奔丧一事给予关照。他告诉南德的书记,
铁军母亲也是一位老同志的遗孀,刚刚送走了丈夫,现在又送儿子,确实非常不幸的,
所以希望尽量满足她的意愿。这个电话很起作用,铁军母亲的上述要求,参加谈话的市
委秘书长代表市委书记,当即应允。
    只是出来后私底下建议公安局的头头,对安心那边要注意方法,注意做好工作,不
要激化矛盾。毕竟,她现在与死者并未办理过离婚的手续。
    所以老潘跟安心讲这些情况时口气非常婉转,关于铁军母亲对她的看法,和那些激
烈的言辞,都没有透露给她。他只简要地介绍通报了铁军的遗体将怎么运回广屏,到广
屏以后将怎么组织追悼和安葬之类的治丧方案,还通报了广屏市委宣传部的有关同志已
经赶到南德负责具体操办工作等情况。他对安心说,这些后事都由组织上按规定处理,
你就放心吧,家属方面铁军他妈妈也就代表了。他妈妈对你有些误解,你需要给她时间
慢慢冷静,现在索性不要同她见面,以免刺激她的情绪。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以后生
活肯定孤苦伶河也够惨的,你做晚辈的应该同情理解懂道理顾大局。你现在以养伤和调
整心情为主,另外还要照顾孩子。说到孩子,潘队长言语简单,不多展开。关于这孩子
到底是谁的,铁军死前与安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从与铁军母亲谈过话的局领
导嘴里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但他跟安心只字不提,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安心和铁军的母
亲同样不幸,现在都应该避免刺痛她们敏感脆弱的神经。
    安心听完潘队长的话,那些话既是通报情况,也是一番规劝。她态度配合地点了头,
表示铁军怎么安葬一听组织上的安排,二看铁军母亲的愿望,她本人不提额外的意见。
老潘脸色慈祥,说:好。
    第二天早上安心出了医院,她不想在医院住了,不想再花队里的那点医疗费了。公
安局本来就很穷,每年的医药费都是按人头包干下发的,她再没完没了地在医院养下去
别的同志就别看病了。缉毒大队在市局招待所里为她租了一间房,让她和她父母和她的
孩子老少四日临时住住。吊脚楼那间宿舍肯定暂时不能去住了,就是门窗都修好了也不
能去住了,因为毛杰知道那地方,要杀她的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爸爸妈妈本来
是想带她和孩子一起回清绵去的,但这案子还没完,还有些情况需要找她核实取证,刑
警队方面希望她最好留一留。而且她想,过几天还要要广屏安葬铁军呢,所以她目前还
不能跟父母走。她让爸爸妈妈先回去,她也要搬出市局招待所。她打听了,在这招待所
租一间房一天得交三十块钱,她这么花队里一向桔据的公安经费心里不安,大家也都看
着。
    爸爸妈妈刚来了两天就让安心捧着走,走的那天活队长钱队长都跑来挽留,说这点
钱算什么,花得起花得起。爸爸妈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她妈妈把一尊在清绵有名的圆
通寺里开过光的玉石观音挂在了安心的脖子上。说这观音是专门为她求来的,请长老念
过经的。安心知道她妈妈一向不信佛的,家里从来不摆佛龛佛像木鱼香炉之类,现在居
然给她带来这个。大概做母亲的想保
    佑女儿已想不出什么办法了。清绵的圆通寺据说很灵的,清绵人都很信。母亲为女
儿去求佛不知算是随了俗还是弃了俗。她给安。
    心戴了那颗玉观音,然后抱着遍体鳞伤还一瘸一拐的女儿流泪。
    安心的爸爸则把一千元钱悄悄地交给了潘队长,说队长麻烦你转给她吧,让她买点
好的吃,我们给她她不要。
    这才几天的功夫,安心都瘦得脱了形,脸上都没一点血色了,她确实应该营养营养。
她爸爸是个中医,知道年轻女孩子这个时候身心交瘁不赶快调整的话最容易做下病来。
    她爸爸妈妈走了,还带走了她的孩子。在她住院这几天,孩子一直是队里一位老大
姐帮她带着的。还好这孩子像是突然懂了事,据说一点没闹,一点没让人家烦。那老大
姐跟安心这么一说安心就直想掉眼泪,她觉得真是难为孩子了,这孩子现在还不到一岁
呢。
    送走父母,安心当天就回到队里,队里派人和她一起把铺盖脸盆什么的从宿舍里取
出,带到队部办公室。她打算就住在队部的办公室里,这是老潘同意的,钱队长也没意
见,还找人帮她把队部办公室里面那间不到五平米的小库房腾了腾,东西重新妈了码,
用木板支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好让安心临时凑合能在这里休息睡觉。
    安心回到队里什么话都没说,几乎一夜之间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在他们帮她架床板
时她只是用心地摩拳端详着她母亲送给她的那尊玉观音,摩挲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了
句:“我晚上睡在这儿就等于值班了,公私兼顾。”老钱看看她那双失了神的眼睛,笑
着说:“哪能让你天天值班啊,该谁值班还是谁值,你就好好休息。”钱队长虽然这么
说,可还是让人拉了一条线,把队里的报案电话在安心的床头加装了一部分机。刚刚装
好还没五分钟,那电话机就响了,老钱接起来,字正腔圆他说道:“喂,缉毒大队!”
电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老钱便皱着眉把听筒递给安心,说:“你私人的电话怎么打到
这个机子上来了。”
    这是缉毒大队向社会公布的报案电话,按规定是不能随便占用的,所以钱队长挂了
点脸色,要不是安心丧事在身,他可能还要不客气地批评几句呢。
    安心接了电话,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清楚,就像是从隔壁打来的一样。
不仅清楚,而且还挺耳熟,但安心一下子没想起是谁。
    那男的说:“喂,你老公的后事办好了么?”
    安心拿着电话,愣愣地发不出声。
    那人也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家可是死了两个人,你是不是还欠我一
条命啊?”
    那人的口气很平静,说家常话似的。但安心全身明显地打起抖来,连老钱都看得出
来的。大概安心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竟也出奇的平静。
    “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还你这条命!”:老钱,还有另一个帮安心装电话
的同志,都看出有点不对劲了,他们眨巴着眼睛看安心。接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
安心说了电话挂断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好,我一个人去,咱们不见不散户安心挂了电
话,老钱问:“你这是跟谁呀,不见不散?”
 
十九



    就在安心送走父母,搬出招待所,回到缉毒大队的这天下午,她接到了毛杰不知从
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她猜到铁军带着孩子跑到南德来的那天下午,缉毒大队接到的那
个找她的电话,也一定是毛杰打的。
    一听到毛杰这两个字,钱队长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帮她装电话的那个同志也愣
了,外屋还有几个人也都停下了谈话,挤到小仓库的门口看她。
    安心没再说话,她推开那几个挤在门口的人,病着腿走到外屋,手哆咦着从身上往
外拿钥匙,钥匙拿出来插了半天才插进办公桌抽屉的锁眼儿里……抽屉终于拉开了,但
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拉到了地上。安心一只手还吊着绷带,她用另一只手,从翻在地上
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枪来。
    老钱赶紧从里屋出来,抓住安心的手,把枪夺过去,他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啊你这是?”老钱也许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电话真是毛杰打的。
    安心红着眼,上前去抢者钱夺走的那把枪,但抢不过他。老钱把她重重地推开,有
点恼火地问:“你刚才说谁?是毛杰打的电话,啊?”
    安心被老钱推了这一下,身体踉踉跄跄地向一边摔去,要不是桌子挡着,她差点摔
在地上。她扶着桌子重重地喘气,回身看老钱,咬着牙说:“他约我见面,他问我敢不
敢!”
    老钱正要说什么,突然抬眼,视线越过安心,投向队部办公室的门口。安心也抬起
头来,他们都看到潘队长像座小山一样出现在那儿,把屋里的光线都遮得一暗。
    潘队长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你敢吗?”
    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播队长那张背着光的脸。她说:“敢!”
    老潘不动声色,又问:“他约你在哪儿?”
    安心说:“在瑞欣百货商场的门口。”
    老钱插上来,不知是提醒安心还是提醒老潘,说:“这小子前几天在你宿舍那儿没
得上手,现在又想调你去瑞欣百货,那地方人杂路口多,四通八达,是个打黑枪的好地
方,打了就走咱们连个脚印都追不上。你要去就等于是给他当靶子啦!”
    安心说:“他敢去我就敢去,他有枪我也有枪!”
    钱队长张了嘴又要说什么,老潘打断了他们:“他约你什么时候去?”
    安心说:“现在!”
    潘队长走到屋子当中,站住,稍一停顿,说:“好,我跟你一起去!”
    钱队长站在老潘身后,得愣地问了句:“就你们两个?还需要带谁去?”
    潘队长转回身,他的回答很轻,但却答得斩钉截铁,没一点犹豫:“全体!”
    老钱似是领会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然后四下看一眼都还发着愣的缉毒警们,突然大
吼了一声:“全体!”
    屋里的人这才如梦方醒地一齐往门口挤去,者潘走到电话机前,极其简短地给局里
的头头打电话,电话还没打完,缉毒大队的院子里已经马达轰鸣,老钱带着人驾着车子
出发了。车子一辆接一辆快速地开出缉毒大队的院门,车队扬起的征尘遮天蔽日,气势
非凡。
    老潘桂掉电话,站起来,看了安心一眼,心平气和地说道:“走吧。”
    缉毒大队距瑞欣百货商场并不算太近。安心坐着老潘的车子,车子开得不徐不疾。
他们一路默然无话,穿过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渐渐接近了瑞欣商场的正门。老活没有
让安心在正门下车,甚至没有把车子开到商场门前的停车场去,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条
小街上,从这条小街的街口,可以看到商场门前熙熙攘攘的情形。
    这时,安心发现,包括他们停车的这条马路在内,瑞欣百货的四周,和附近她目光
所及的所有路口,都像是平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布满了武警部队的士兵。士兵们身穿
黄绿相杂的斑点迷彩服,手执冲锋枪,压着眉毛的钢盔下,个个面目严肃,在军官们简
短快捷的口令声中,迅速封锁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安心还看到,缉毒大队的民警们也散
在各条街口,在武警部队的协助下,开始仔细盘查过往路人,尤其是从瑞欣商场方向来
的青年男子,一律端详仔细了才予放行。
    潘队长就在车里,用手持电话联络几个分队的头头,问他们发现了什么情况。街上
的老百姓有不少站在远处看热闹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如临大敌。安心想下
车,老潘不让。他问:你上哪里去?安心答不出。老潘说:用不着你,你就在车上坐着!
安心就只好坐着。她看到远处的一个街口,一群武警扣住了一辆公共汽车,大概和车上
的什么人发生了争执,好像还动了手,不过很快就平息了,虚惊一场,没有发生乱子。
各分队从不同方向陆陆续续报来的情况,都是没有发现目标。目标是已经溜了还是根本
没来还是就藏在附近的某幢房子里,不得而知。
    就在这时,一辆小卧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了,安心知道那是局里领导的座驾,老潘
马上下车过去,钻进那小卧车里请示汇报去了,三分钟后出来,用手持电话让老钱通知
各分队撤回。安心看到,武警部队显然也接到了类似的通知,纷纷上了卡车和吉普车,
走得比缉毒大队的人还快。街头出现的紧张局面不过半小时的长短,马上一切如常,恢
复了平静。
    潘队长也上了车,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回队里。和来时一样,一路上他和安心谁都没
说什么。
    晚上老潘没在队里吃饭,据说是被局里的电话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晚来了一会
儿,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位局政治处的干部。这干部四十多岁,安心光是脸熟,叫不出名
字,听潘队长称呼他为方主任。这位方主任,还有老潘老钱,。三个人一起进了会议室。
五分钟之后,让人把安心也叫过去了。
    安心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有几分异样,三个领导并排坐在会议桌的左面,她进去以后
就坐在右面。这个坐法给人的感觉太正现了,像大学里考学位时的答辩会似的,再加上
领导们的面孔都严肃着,尽管那位方主任在她进屋之后便露出些亲切的笑容,但那也是
主题严肃的一种笑容,一点都不轻松。
    安心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心里知道他们找她一定是要和她谈某个重要的事情。那位
方主任先开了口,见她的左手还打着绷带,先是关切地问了问她的伤情。当然紧接着,
也关心了她的心情,对她爱人的不幸遇难表示了哀痛,话说得既正统又亲切。短暂的慰
问之后,话题就转入了正轨。
    “今天,我代表局领导、局政治处,也就是代表组织吧,来和你谈一谈。首先,我
们对你大专毕业来南德市局缉毒大队实习这一年多的表现,感到还是满意的。你一个年
轻女同志,选择到我们这个边境城市来锻炼,说明确实是树立了为公安献身,为人民服
务的崇高理想,而且通过一年多的实践,思想上、业务上、意志品质上,都有提高,都
有提高。今天我们找你谈,还是因为这个案子。这个案子你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的,对于
摧毁这个贩毒据点,摧毁这个团伙,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要不然罪犯也不会这么丧心病
狂地报复你。所以,局党委昨天研究了一下,决定给你记个人二等功一次。记功的决定
和证书、证章,马上就会发下来,等发的时候再正式宣布。现在我们是提前向你表示祝
贺了,啊,表示祝贺!”
    方主任说到记功,老潘和老钱也都冲地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做出同贺的响应。下
面的话依然由那位方主任继续说下去,安心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今天找她,这架式、这
表倩、这气氛,绝不仅仅是通知并祝贺这桩喜讯。
    果然,方主任话锋一转,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们也要和你商量,考虑到
这个案子,目前线索不多,目前只能初步认定是毛杰、毛放兄弟所为,带有明显的仇杀
报复性质。现在估计他们已经逃离本地,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缉毒工作你干了一年多
也很了解了,太残酷。现在已经很清楚,毛家大院是境外贩毒组织在境内的一个重要据
点,这家人和他们的同伙,都是国际贩毒集团的骨干成员,他们都有藏匿的窝点和逃脱
的路线,这两个家伙对你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迟早还会找你。这类事以前咱们这里,
还有其它地区,都发生过。我们很多缉毒民警与毒犯之间,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局党委
根据这个情况,也听取了你们缉毒大队领导的意见,昨天又向省公安厅政治处请示了一
下,根据请示的结果,决定从今天起,对你实施保护措施。调离公安机关,调离本地,
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给你换一套姓名档案,安排其它工作,这样可以避免不应有的牺
牲。”
    安心惊呆了,她知道他们找她肯定有事,但没想到是这个事。她这两天本来一直想,
铁军不在了,广屏婆婆家也肯定不能再回去。除了清综父母那里,她只有缉毒大队这个
家了。她愣着,扭脸去看潘队长和钱队长,潘队长低头抽烟,钱队长回避不及,让她的
目光逮住,只好咳嗽了一下,解释道:“这不是说咱们怕他们,不是咱们胆小害怕了。
这是组织b对咱们干缉毒工作的同志的一种爱护,一种关怀。这种保护措施以前对其他
同志也使用过,并不是今天才开的先例……”
    老钱说了半天,基本上还是重复了刚才方主任已经表达过的意思。安心眼睛湿了,
她隐隐感到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这是决定,组织上正式的决定,已经请示过上级的决
定,她只能服从。
    她眼含着泪水,想自己此时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感谢组织上对她的关心和保护,
但她一开口,不知怎么却问出了这么一句:“以后……我永远都不能再干公安了吗……”
    老潘老钱都低头不语,方主任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再讲大道理:“做其它工作也一
样是为人民服务,一样可以干出成绩,作出贡献,跟干公安惟一不同的是,你会比较安
全。你是个大学生,有知识,我相信你在任何工作岗位上都能发挥出你的聪明才智来。
你不像有些同志,除了有一点公安工作的经验之外,就没有别的知识了,这些同志换什
么工作都很难。以前我们转移出去的个别同志,不要说干别的工作,当农民都当不了。
我们帮他安排的工作,干几天就干不下去了,最后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了。
    你的情况跟那些同志完全不同。“
    大道理安心都懂,小道理方主任也说得实在,可安心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的,不
是道理,而是感情。她的泪珠子终于啪啪啪贴地掉下来了,她哽咽了一句:“我也干不
了别的,我不想隐姓埋名,我不想离开公安队伍……”
    潘队长这时开了口,他说:“安心,组织上让你换个名字换个地方,是经过慎重考
虑的。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学生,组织上必须考虑你的安全。再说,你还有个孩子,你
的孩子长期交给父母带,你长期不和孩子在一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你要是留在缉毒
大队就不可能带着孩子。现在罪犯是盯上你了,你的安全、孩子的安全,组织上压力太
大了,所以采取这个措施也是万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能配合。”
    安心不再说话,地甚至不让自己的眼泪再落下来。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那位方主
任语气和蔼地收拢了话题:“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安心没有抬头,没有着他们,声音中依然带着委屈的哭腔,她问:“我只能配合,
只能服从吗?”
    没有人答复她,他们都沉默不语。
    安心把头抬起来,眼睛还红着,她抽了一下鼻子,用伤风一样的鼻音,哝哝地,一
句一停地说道:“那好,我服从组织上的决定,组织上让我去哪里都行。”
    他们都看她,没人表示高兴。这场谈话就这么结束了,这对安心本来是好事,是组
织的好意,可她的心情和她的眼泪,使跟她谈话的这三位头头在走出会议室时,都是一
脸的沉重。
    那几天安心虽然不会再被安排任何队里的工作,但她始终没能闲着,除了负责侦办
铁军被杀案的那几位刑警又找了她两次之外,市局政治处的一位科长也找过她,主要是
谈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问题。政治处通过和有关方面的联系,初步走下来让她去北邱市。
那是一个县级市,在滇东地区,与滇西的南德相隔六百公里,离广屏也不算太近,离清
绵就更远。局里有关部门帮她做了一个假档案,和一个假身份证,替她改了名字,那名
字挺俗,叫何燕红。她也无所谓,反正她的真名、真档案,都还留在南德市局政治处。
其身份证她自己保管,政治处也没说要收回去。
    做假档案和假身份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帮她在北邱市落户口和安排工作单位。那
几天南德市局政治处的人一直在帮她跑这事合北邱市公安局接了省公安厅和地区公安局
的通知,对这事很支持,很快落实了她的户口所在地,并且帮她在北邱市一家建材公司
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据说这家公司效益不错,工资不低,福利也好,而且,公安局在里
边有个熟人管业务,说个话还是管点用的。当然,北邱市局只有一两个负责安排这事的
局领导知道这位何燕红的真实来历,下面具体操作落户口和帮她联系工作的干部并不知
情,只当是熟人介绍来的关系。
    安心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工作,都不满意。可能是北邱和什么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
缘故。对她来说,离开了铁军、离开了南德、离开了公安队伍、脱下了警装她就什么也
不是了,她无论去哪儿,干什么,都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局政治处的同志办这事挺辛苦,有时一天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跟
她说情况,这她看得见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们也劝她先去,说北邱是个富县,
乡镇企业搞得挺有名气,听说那份工资比你现在在缉毒大队拿的工资还多呢,这也是个
实惠。你现在要养孩子,以后还得结婚,找什么工作确实也得考虑实惠不实惠。安心想
想也是,她以后做什么确实要考虑怎么对孩子更有利。说到结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
己一辈子恐怕不会再结婚了。老潘说:咳,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啦,可你还年轻,还不满
二十二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心情会是什么样,都难说呢。
    除了安排户口和工作这些事之外,还有铁军的后事。广屏市委宣传部专门到南德来
处理铁军后事的两位同志也找过安心,征求她对丧事处理的意见,并且把草拟好的铁军
的生平介绍,拿来请她过目。她还是那句话:丧事怎么办,一听组织安排,二听铁军母
亲的意愿。她说她会在心里怀念铁军的,至于单位里用什么方式悼念他的死难,用什么
辞藻评价他的一生,请组织上按规矩办就行了。安心心里想:铁军真正的优秀之处,那
一纸生平是写不清的。那些优秀之处,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这个做妻
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说得出来的,那是一种共同生活之后的知和爱。对一个
女人来说,说不出来的东西往往能让她守一生。
    铁军的遗体已经运回广屏了。安心也正式结束了人民警察的职业生涯,悄悄办理了
退役的手续。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号,还交出了自发给她以后就从未在实战
中使用过的武器;然后,领到了二等功的证书、证章和八百元奖金。甚至,还领到了她
在公安机关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特别发给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费以及从南德到北邱的交
通费;老潘老钱和队里的其他几位头头也请她出去吃过了送行的饭;她的行李也已经打
在一只木箱里托运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为了等着广屏方面的电话,通知她铁军遗体
告别仪式的日期,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买张火车票,带上随身的一只箱子,离开南德到北
邱的那个建材公司,去开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安心静下来的时候,除了想起铁军悄悄哭一会儿之外,
就是开始想像她的未来。越想,她越留恋过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回忆总是美
好的。不美好的东西常常也就不回忆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总是下意识地将一切
不愉快的东西省略和避开,甚至有意地,将痛苦和耻辱排斥在外。比如铁军临终前与她
的争吵、对她的憎恨,她就不愿多想。尽管她承认,是她对不起铁军,她对不起他给予
她的爱和他宝贵的生命。可现在,一切仔梅和补偿都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她
宁愿让回忆变得单纯一点,哪怕不那么全面真实。她反复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
无论是她和铁军在医院的相识和初恋,还是铁军来南德下放当记者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一
段新婚的日子,还是孩子出生以后她在广屏和铁军妈妈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
在安心眼前活现,挥之不去。她一静下来就想,一静下来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
是折磨,越是让她对未来感到特别的无望和无趣。
    白天,她不方便总在队部办公室里呆着,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论上和编制上,都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她在办公室里呆着,
哪怕是在她睡觉的里屋呆着,一墙之隔也还是觉得不方便。她无事可做就显得手足无措,
人家看着也难受,于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让老钱骂了一通:毛家那两个疯子走没走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一个人不
带枪就这么出去呀,出了事谁负责?你要问了我可以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实在闷了
去乡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两个男同志。你临走了再出事我们向局里没法子交待!
    老钱不准她再一个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队里这么忙的时候让领导再派人陪她散心。
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回忆过去就回忆过去,想想
像未来就想像未来,想哭了,就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放松了。可要是领导上派人陪着
她,她就没法回忆没法想像了,也没法悲伤,也没法放松。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队长那时亲自上了一个案子,几天前就扎到边境上的一个名叫沙仑的小镇里去了。
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独和苦闷。
    她原来还担心过两天她离开南德时老潘万一还没回来连互相说声再见都不行了呢。
好在这天中午老潘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就到会议室把安心找来谈话。老
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消息:关于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日期已经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
九点钟,就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的一号告别室里举行。
    安心一听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问老潘:“队长,您怎么知道的,你这几天
不是一直呆在沙仑镇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他们怎么现
在才通知我?”
    老潘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同等的不满,他沉默了一下,说:“电话是昨天就
打来的,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直接打给咱们市局政治处的。政治处方主任今天早上打电话
给我,让我和你谈谈。我就是为这事专门赶回来的,呆会儿还要赶回去,今天晚上我们
和武警部队在沙仑镇有一个联合的行动,所以我必须赶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听着。她从队长的表情上,猜到又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不知
从何而来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觉得在铁军的后事怎么办这个问题上,她一再都是忍让的,
她为了顾大局,为了照顾铁军母亲的心情,已经一忍再忍,她从没给组织上找过半点麻
烦!可他们对她,却没有起码的尊重,她毕竟是铁军的爱人!是最有权利发表意见的人!
她忍不住强硬地冲潘队长问了一句:“他们这么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说,要跟
局里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潘队长低头,苦于措辞地想了想,再抬头看她,看了半天才说:“他们的意见是,
希望我们劝说你,不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
    安心的脸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劲往上拽了一下,换到喉咙口便堵在那里不动了。
她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几乎堵死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了她的愤怒,和她的惊诧!
    “什么?”
    “因为,铁军的母亲提出来,不同意你站在铁军家属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
别仪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广屏市委宣传部希望我们局里,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
主任让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和你谈一谈。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你一向比较尊重,所以要
我来谈。”
    安心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眼泪,她有点气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意识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犹如一片巨大
的噪声中几句无用的自言自语。
    潘队长能说什么?这是奉命谈话,他只能做安心的劝导工作:“你也知道的,铁军
的父母,在广屏都算是高级干部,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
市里肯定会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这意见也不可能完全是蛮不讲理地提,她肯定会
讲出些理由的,没有一点理由她也不能随便剥夺你的权利……”
    “她有什么理由?她什么理由也没有!”安心的态度几乎是在和潘队长刀兵相争了。
    潘队长停了一下,像是要避开安心激动的锋芒,并且依然没有对安心表现出明确的
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种中立的口气,说:“她有证据说明铁军已经和你决裂,而
且责任在你。她有证据说明你的孩子,铁军可以不承担责任。安心,这本来是你的私事,
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年轻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做法都
不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是对是错你们自己去想,你们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到那
时候你们可能也会变成我们现在的观点。至少你们会认识到,在咱们中国,在大多数人
心里面,你的行为是不会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广屏去闹,我想上面也不会支持你,
大多数群众也不一定同情你,这是咱们这个社会的现实!你不能不考虑这个现实!”
    安心站起来,红着眼睛拉开门,想出去。潘队长叫了声:“安心,你上哪儿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来:“我要到广屏去,我要找铁军的妈妈去,我自己当面去认
错。我跪下来求她让我送一送铁军还不行吗?我爱铁军!”
    潘队长走过来,把她从门口拉开,然后关上门。他看着终于哭出声来的安心,沉默
了一会儿,让她哭。这些天安心总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已经不会再哭了,可一
有什么事她还是这样控制不住。潘队长站在她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换了一种亲近
和知己的口气,说:“你要是真爱铁军,那就让他安静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
母亲打起来,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你要爱他在心里记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对你的那些
意见如果确实属于误解或者赌气,那他到了阴间自然什么都能明白了,什么都能谅解了。
如果真有灵魂不死这类事情的话,铁军的灵魂肯定是会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间的事
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泪水,老潘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听过去了。
    那些话充满了感情,也很实在。让她在这一刻真的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她想,如果
人在现世谁也难免混饨蒙昧的话,那么离世的灵魂总该是透明和居高临下的吧。居高临
下,正如潘队长说的,人间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内心,应该都是看得见的。
    老潘中午没顾上吃饭就行色匆匆地开车赶回那个边境小镇去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
安心知道今天夜里在那小镇附近将有一场战斗发生。她刚刚脱下警服便已经在心理感受
到和这种激动人心的生活明显地隔了一层,无意中带有了旁观者的心情。她看着老潘的
车子扯着老牛发怒似的轰鸣声加着油门,离开了缉毒大队的院子,她站在会议室门前的
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刚刚到此的一个大学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陌生。她在这一
年多时间里经历的每件事,每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每个你死我活的行动,仿佛从来都未
曾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老潘的车开走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安心退回到队部办公室,大概人们都吃饭
去了,办公室里也同样空空的。她走到里间,从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带走的那只箱子。
打开来,里面已经整装待发地塞满了她要带走的东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这两天还在用
的零碎物品也—一装进箱子,然后走到外间,趴在桌子上给缉毒大队,这个她曾经打算
在此奋斗一生的集体,写下了她最后的留言。
    潘队长、钱队长: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个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们,
向缉毒大队,向与我朝夕相伴的每一个人告别。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你们收留。你们教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一直
在你们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我喜欢你们,喜欢缉毒大队,喜欢南德,我曾经想把这里当
成我永远的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去独自生活。我和你们在一
起像小妹妹一样受照顾都习惯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会碰到多少难处。
    写到这里,她想哭,但强忍住了。笔尖发着抖,难以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句:我
会想你们的,因为你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们一切都好!
    安心她写完,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写几句具体祝福的话,保重的话,但想了
半天还是决定不写了。她知道不管写什么都会意犹未尽。
    她提着箱子走出办公室,从后门走出缉毒大队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院子
里依然没有人,谁也没有看见她。她在后门外面的小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摩托卡车,人
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车砰砰砰地叫着开动起来。她看着她平时早晚经常进出的那个后
门,在视野中渐渐变远变小,车子转了一个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这才转过了头。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车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车站,从售票厅的显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内的短线火车车
次很多,随时可以买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递进钱去,售票员懒做地问道:“要哪趟车,
去哪里呀?”她不假犹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广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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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玉观音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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