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射雕英雄傳 [樂+]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驚。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一聲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鏢。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麽多銅錢!”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十分勁急,師弟撞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侯通海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只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又是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只是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剛剛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來。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她同時問道:“甚麽叫做攢簇五行?”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甚麽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梅超風喜道:“原來如此。那甚麽叫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道家修練的關鍵性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秘奧,一旦得郭靖指點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是以問了這句話後,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出手稍緩。前後敵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應戰,時候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剛只說得兩句,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也感劇痛難當。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變作了她上陣交鋒的一匹戰馬,再也脫身不得,心裏又著急,又生氣。梅超風再拆數招,已全然落於下風,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這許多厲害對頭來?師父呢?”這時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師父立時趕到,親眼見她救護師妹,隨即出手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幾個人怎是你的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動不了你一根毫毛。”只盼梅超風受了這奉承,要強好勝,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早已有苦難言,每一剎那間都能命喪敵手,如何還能自傲托大?何況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難要問,說甚麽也不肯放開郭靖。再鬥片刻,梁子翁長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揮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發已被梁子翁拉住。黃蓉眼見勢危,發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發不放。梅超風揮掌猛劈。梁子翁只覺勁風撲面,只得鬆手放開她頭發,側身避開。彭連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後來見黃蓉出手助她,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黃蓉笑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近,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全無敬意,不知是甚麽緣故,不禁大感詫異。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右腿橫掃,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給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一聲低嘯,伸手往沙通天腳上抓去,這一來身子俯低,歐陽克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驀地裏白光閃動,一條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遠遠逼開。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銅屍趕到,麻煩可大了!”原來陳玄風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黑風雙煞”威名遠震,出手毒辣,無所不至,縱是彭連虎這等兇悍之徒,向來也是對之著實忌憚。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本是厲害之極,四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均非易與,豈肯就此罷手?躍開後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間,彭連虎幾聲忽哨,著地滾進。梅超風舞鞭擋住了三人,已顧不到地下,耳聽郭靖失聲驚叫,心想大勢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擊。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卻哪里進得了鞭圈?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在招架不住,形勢極為危急,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哪里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黃蓉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彭連虎等知道來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敵,此時惡斗方酣,誰都住不了手。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揮動軟鞭,一人舉起扁擔,齊向歐陽克打去。那使軟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賊,你再往哪里逃?”郭靖聽得語聲,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子,當夜發覺歐陽克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視,當即與他動起手來。歐陽克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夫已大非昔比。六個圍攻他一人,歐陽克吃了柯鎮惡一杖,又被朱聰以分筋錯骨手扭斷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拋下已擄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為惡的姬妾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分別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來追尋歐陽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的女子裝束奇特,行跡極易打聽,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趙王府。
  黑夜中歐陽克的白衣甚是搶眼,韓寶駒與南希仁一見之下,立即上前動手,忽聽到郭靖叫聲,六人都是又驚又喜,朱聰等凝神再看,見圈子中舞動長鞭的赫然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這一下自是大驚失色,韓小瑩當即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一齊來救郭靖。彭連虎等忽見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鬥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的功勞不小,爹爹必定喜歡。”雙手向郭靖大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
  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她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梅超風潛心思索,問道:“如何化法?”忽覺身子騰空而起。卻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訣竅之際,雙手使力,將她拋出數丈,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他身未落地,只見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軟鞭倒卷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劇震,手中軟鞭已被毒龍鞭強奪了去。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坐下。她聽了柯鎮惡那聲呼喝,再與韓小瑩等一過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行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正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敵環攻,我本已支援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並無仇怨,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拚得一個是一個。”手握毒龍鞭,傾聽七怪動靜,尋思:“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等都忌憚她銀鞭厲害,個個站得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內,一時寂靜無聲。朱聰低聲問郭靖道:“他們幹嗎動手?你怎麽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聰等大惑不解。彭連虎叫道:“來者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們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麽本事。”他聽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觸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搶上前來。他見柯鎮惡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瘦削、韓寶駒既矮且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氣概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徑向南希仁頭頂劈下。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出掌接過,數招一交,便見不敵。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舉起秤桿,上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桿。全金發秤桿上的招數變化多端,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當下秤桿後縮,兩端秤錘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般怪兵刃倒也沒有見過,使了招“怪蟒翻身”避開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這是甚麽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當得兵器!”全金發道:“我這桿秤,正是要稱你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豬!”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哪里攔阻得住?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不凡,橫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但以二對一,兀自抵敵不住。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分別加入戰團。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遠超餘人,以三敵一,便占上風。那邊侯通海與黃蓉也已鬥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來較高,但想到這“臭小子”身穿軟蝟甲,連頭發中也裝了厲害之極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頭髻。黃蓉見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橫沖直撞。侯通海連連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脫下刺蝟甲再打。”黃蓉道:“好,那麽你割下額頭上三個瘤兒再打,否則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這三個瘤兒又不會傷人。”黃蓉道:“我見了惡心,你豈不是大佔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軟甲。”侯通海怒道:“不割!”黃蓉道:“你還是割了,多佔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當,說甚麽也不割!”歐陽克見戰況不利,尋思:“先殺了跟我為難的這六個傢夥再說。那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要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家傳“瞬息千里”上乘輕功,鬥然間已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右手進身出掌,柯鎮惡抖起杖尾,哪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低頭避過,一杖“金剛護法”,猛擊過去,歐陽克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他東竄西躍,片刻之間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克出手後六怪轉眼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擋,卻哪里是他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後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藥給他抓了去。梁子翁聞到氣息早知是藥,隨手放在懷裏,第二下跟著抓來。郭靖奮力掙脫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玄門內功之中,我還有許許多多未曾明白。”當下喘氣道:“過來抱住我腿,不用怕這老怪。”郭靖卻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是繞著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見郭靖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仍然緊追不舍,只是提防長鞭襲擊。梅超風聽明瞭郭靖的所在,銀鞭抖處,驀地往他雙腳卷去。
  黃蓉雖與侯通海相鬥,但占到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頭。梅超風的銀鞭遇物即收,乘勢回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吃了一驚:“我鞭上滿是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小丫頭,師父更加不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師門,殺了小丫頭再說。”抖動長鞭,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肉裏,哪知鞭上利鉤只撕破了她外衫,並未傷及她身子分毫。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自然給了她。”心中一寬,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賠還給小妹子一件新衫。”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離梅超風丈許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裏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克、侯通海的攻擊,這是六怪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但沙、彭、歐陽三人武功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片刻間已然險象環生。不久韓寶駒肩頭受傷。他知若是退出戰團,圓陣便有破綻,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難保,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援。彭連虎出手最狠,對准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眼見勢危,飛步搶去,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後心震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揮掌掠開,只三招間,郭靖便已情勢緊迫。黃蓉見他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句話來,大聲叫道:“梅超風,你盜去了我爹爹的《九陰真經》,快快交給我去送還爹爹!”
  梅超風一凜,卻不回答。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四人不約而同的一齊轉身向梅超風撲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至高無上的秘笈,原來果然是在黑風雙煞手中。”這時四人再也顧不到旁的,只盼殺了梅超風,奪取《九陰真經》到手。
  梅超風舞動銀鞭,四名好手一時之間卻也欺不進鞭圈。黃蓉見只一句話便支開了四名強敵,一拉郭靖,低聲道:“咱們快走!”便在此時,忽見花木叢中一人急步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惶急,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彭連虎等一聽,均想:“王爺厚禮聘我等前來,既有急事,如何不去?”當即躍開。但對《九陰真經》均是戀戀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風身上。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母親給奸人擄了去,爹參請各位相救,請大家快去。”原來完顏洪烈帶領親兵出王府追趕王妃,奔了一陣不見蹤影,想起彭連虎等人神通廣大,忙命兒子回府來召。完顏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卻沒見到梅超風坐在地下。
  彭連虎等都想:“王妃被擄,那還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隨即又都想到:“原來六怪是行調虎離山之計,將眾高手絆住了,另下讓人劫持王妃。《九陰真經》甚麽的,只好以後再說。這裏人人都想得經,憑我的本事,決難獨敗群英而獨吞真經,還是日後另想計較的為是。”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後,對郭靖體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麽在意,只是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還我藥來!”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風聲呼呼,勁力淩厲。
  朱聰搶上兩步,摺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那釘落下,朱聰左手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轉身喝道:“怎麽?”朱聰飛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釘,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拍了幾下。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郭靖好生為難,就此回去罷,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若是強去奪取,又不是敵人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道長,饒了她的性命。”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廝見,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梅超風叫道:“小師妹,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你問來幹嗎?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梅超風又怒又急,不由得氣喘連連,停了片刻,喝道:“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黃蓉笑道:“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裏,我去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來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會騙你的。”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起,腳步蹣跚,搖搖擺擺的向黃蓉沖去。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強運硬拚,那股真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渾忘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竟發足向黃蓉疾沖,一到了無我之境,一股熱氣猛然湧至心口,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
  黃蓉見她發足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梅超風突然想起:“咦,我怎麽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忽麻,一交跌倒,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麽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說。朱聰道:“咱們快瞧王道長去。”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你媽,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實不知是真是幻,猶疑身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麽?”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地……”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起,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忽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楊鐵心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今日夫妻重會一面,此時就死,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後是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楊鐵心眼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穆念慈懷裏,轉身向追兵奔去,揮拳打倒一名小兵,奪了一枝花槍。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齊聲發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追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傷了麽?”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流血不止,當時只顧逃命,也不覺疼痛,這時卻雙臂酸軟,竟是提不起來。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轉頭對穆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媽就在這裏……”穆念慈甚是沈著,也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奇道:“她……怎麽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擡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須白眉,神色慈祥;另一個長須如漆,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楊鐵心一愕之間,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了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機。他二人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並無大異,只兩鬢頗見斑白而已。他忽聽得有人叫喚,注目看去,卻不相識。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可還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撲翻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下頗為疑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風霜侵蝕,容顏早已非複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細細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槍尖離他胸口尺許,凝住不進。丘處機見他這一招槍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驀地裏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瞧,笑道:“師兄,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機縱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准後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丘處機出手似電,如法炮製,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餘兵大駭,紛紛撥轉馬頭逃走。突然間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哪里來的雜毛?”身子晃動,已竄到丘處機跟前,舉掌便打。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舉掌擋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心下暗驚:“此人是誰?武功竟然如此了得?”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更是驚怒,厲吼聲中,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敵。戰了十余合,沙通天光頭頂上被丘處機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條紅印。他自己雖然見不到紅印,但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器沈力勁,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肩頭擊去。丘處機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奪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這鐵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大非尋常,一時竟也奪他不了。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聽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道長是全真派門下哪一位?”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右躍開,只見左首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侯通海已一齊趕到。丘處機拱手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丘處機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我們已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正是揚名天下的良機!”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尾音未絕,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殺手,上打“雲門穴”,下點“太赫穴”。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竟無絲毫留情之處。
  丘處機心道:“這矮子好橫!身手可也當真不凡。”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裏,長劍收處,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一招連攻三人,劍法精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縮身逃開,但臀上終於給重重踹了一腳,俯身撲倒,說也真巧,三個肉瘤剛好撞在地下。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克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梁子翁又自旁夾攻,這便宜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左手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連點丘處機背心“陶道”、“魂門”、“中樞”三穴,眼見他已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閃動,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心下甚是詫異,但見歐陽克鐵扇如風,疾攻師弟,當即飛步而上,徑來奪他鐵扇。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傳來,心下驚訝,立時躍後退開。馬鈺也不追擊,說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甚麽誤會,盡可分說,何必動粗?”他語音甚是柔和,但中氣充沛,一字字盡都清晰明亮的鑽入耳鼓。沙通天等鬥得正酣,聽了這幾句話不禁都是一凜,一齊罷手後躍,打量馬鈺。歐陽克問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當?”
  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梁子,日後總是難以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今日乘他們落單,我們五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在下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哪里,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馬鈺道:“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務,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難得相聚,這次我和丘師弟來到中都,是找王師弟來著,不意卻先與各位相逢,先算有緣。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彭連虎聽說對方別無幫手,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見馬鈺殊無防己之意,然則不但能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眯眯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愕:“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的名字好怪,可從來沒聽見過。”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近馬鈺身前,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馬鈺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上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運起內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陳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撒手。彭連虎哈哈大笑,已倒躍丈餘。馬鈺提掌看時,只見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深入肌肉,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獨門利器毒針環。這針環以精鋼鑄成,細如麻線,上生五枚細針,喂有劇毒,只要傷肉見血,五個時辰必得送命。這毒針環戴在手上,原本是在與人動手對掌時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後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說個“三黑貓”的怪名,乘馬鈺差愕沈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樣。武林中人物初會,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卻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親近親近,實則便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閼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馬鈺只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暗中較勁的江湖慣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兩人同時使力,剎那間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針根,傷及指骨,待得驀地驚覺,左掌發出,彭連虎早已躍開。丘處機見師兄與人好好拉手,突地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計傷我。”跟著撲上去追擊彭連虎。丘處機素知大師兄最有涵養,十餘年來未見他與人動手,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必有重大緣故,當即長劍揮動,繞左回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裏,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撩出,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這一崩內勁外吐,含精蓄銳,非同小可,不料對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給震脫。丘處機跟著長劍直刺,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丘處機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右臂又是酸麻難當,一時折了銳氣,連連退後。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克與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丘處機勁敵當前,精神大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他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援不住了。他右掌腫脹,麻癢難當,毒質漸漸上來。他雖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厲害,知道越是使勁,血行得快了,毒氣越快攻心,當即盤膝坐地,左手使劍護身,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參用的藥鋤,橫批直掘、忽掃忽打,招數幻變多端。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沈重淩厲。數十招之後,馬鈺呼吸漸促,守禦的圈子越縮越小,內抗毒質,外擋雙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交征之下,時候稍長,大感神困力疲。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哪能緩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較弱,歐陽克卻內外雙修,出招陰狠怪異,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瞧他武學家數,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駭異。他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此人是誰?莫非是西毒門下?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不知是否便在中都?”這一來分了精神,竟爾叠遇險招。楊鐵心自知武功與這些人差得甚遠,但見馬丘二人勢危,當即挺起花槍,往歐陽克背心刺去。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不可枉送了性命!”語聲甫畢,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與完顏康父子。
  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柄刀迎面砍來。完顏洪烈側身避開,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他手下親兵紛紛擁上,合戰穆念慈。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暗暗吃驚,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師父,弟子給您老引見,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丘處機點點頭,先去察看師兄,只見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地劇毒如此?”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卻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專注於抗毒,毒質被阻於臂彎不再上行,黑氣反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道:“媽,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完顏洪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甚麽?”包惜弱指著楊鐵心道:“我丈夫並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完顏洪烈這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右手揚處,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射向楊鐵心的要害。丘處機眼見釘去如飛,已不及搶上相救,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上。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三枚齊發,決無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處機以這古怪法門破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撲去。彭連虎見變故又起,已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抓包惜弱手臂。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刺彭連虎,兩人見劍勢淩厲,只得倒退。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糊塗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麽?”完顏康聽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壓飾,豐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見丘處機情勢危急。竟不再出言勸阻。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當真是狼心狗肺。”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免為他日之患。又戰片刻,丘處機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雖然受傷不重,但已血濺道袍,一瞥眼間,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更是惱得哇哇大叫。
  馬鈺從懷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點著了,手一松,一道藍焰直沖天空。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氣的訊號,叫道:“老道要叫幫手。”又鬥數合,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沖天而起。丘處機大喜,叫道:“王師弟就在左近。”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使七八招殺手,把敵人逼開數步。馬鈺向西北角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穆念慈父女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沖,馬鈺隨在其後。丘處機揮長劍獨自斷後,且戰且走。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身法,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來,但丘處機劍勢如風,始終搶不上去。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機心中奇怪:“怎麽王師弟還不趕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只見王處一拄著一根木杖,顫巍巍的走過來。師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驚,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完顏洪烈喝道:“將王妃好好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大聲叫罵,奮劍力戰。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卻仍是力鬥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楊鐵心尋思:“事已如此,終究是難脫毒手。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于此便了。”回過槍頭,便往心窩裏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後便倒。包惜弱也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麽?”湧身往槍尖撞去。完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俱各罷手停鬥。
  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見她身子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見槍傷要害,俱已無法挽救。完顏康抱住了母親,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機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我……我終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說話已哽咽了。
  便在這時,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望時,卻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當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六怪更是詫異。
  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滿身鮮血,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麽啦?”楊鐵心尚未斷氣,見到郭靖後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女兒,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眼光望著丘處機道:“丘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我死也瞑目。”丘處機道:“此事容易。楊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挽著他手臂,惟恐他又會離己而去,昏昏沈沈間聽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又道:“大哥,咱們終於死在一塊,我……我好歡喜……”說著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時一般溫宛嫵媚。丘處機接過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兒……”郭靖道:“我……我不……”丘處機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罷!”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著義兄郭嘯天的後人,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這一天中既與愛妻相會,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義女終身有托,更無絲毫遺憾,雙眼一閉,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意重,我豈能另娶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麽卻把華箏忘了?大汗已將女兒許配于我,這……這……怎麽得了?”這些日來,他時時記起好友拖雷,卻極少念及華箏。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但見楊鐵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當下也未開言。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十餘年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眼見她雖死,臉上兀自有心滿意足、喜不自勝之情,與她成婚一十八年,幾時又曾見她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自己貴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遠遠及不上一個村野匹夫,不禁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鬥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留下瞭解藥!”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了眼罷?”丘處機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隻右掌已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麽受了傷?”馬鈺歎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針。”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麽。”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隻菱兒。”柯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遞了給他。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鬥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子。”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麽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麽樣的自己人。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於一十八年前結下梁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嘿嘿,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麽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麽?哈哈,還打甚麽?那麽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麽?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兒,擡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沈沈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於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上。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後,任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聰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隻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下九百九十九隻。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連虎這時感到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你如捨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罷。”柯鎮惡從懷裏摸出兩小包藥,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裏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又著了他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麽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當當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懷裏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麽變到了他身上?”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裏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說道:“怎麽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麽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卻從懷裏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罷。”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肮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拍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懷裏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麽,兄弟萬萬不是敵手。”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道:“好哇,都是響當當的字號。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罷。”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嶽飛的遺書,那麽乘便就在江南相會。”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一言為定,就是這樣。”朱聰說:“這麽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萬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這時彭連虎已然半臂麻木,适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聽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氣填膺,只是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甚麽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是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悅誠服。”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幾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輸的言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到這裏,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麽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幾個哥哥都染瘟疫死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後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機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後就改姓楊罷。”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機道:“幹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願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託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麽回事?”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麽。”王處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復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麽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術,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麽?”王處一沈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麽我到楊大哥的後裔?”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後,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後,偷聽他們說話,這幾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裏,心下已是恍然。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後,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卻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並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後來查知那小王子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穆念慈聽到這裏,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歎。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甚麽?”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甚麽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麽多?”
  馬鈺歎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氣,總是不能收斂……”丘處機介面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麽?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裏?”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馬鈺歎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言,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懷,果然好得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無內力,但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麽?”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麽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親傳,當真是莫大的機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歎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微一沈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里麽?”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處機介面道:“韓俠女,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麽?”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丘處機道:“不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出口。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麽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鬥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後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餘年之前,先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極貪口腹之欲,華山絕頂沒甚麽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丘處機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愕,問道:“甚麽?”郭靖重復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沈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甚麽?”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麽分別?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麽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丘處機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鹵莽。”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複,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甚麽?”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麽?”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有志氣。管他甚麽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我也不娶穆姑娘。”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甚麽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克等相鬥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道:“甚麽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韓小瑩沈吟道:“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道:“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麽?”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麽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甚麽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裏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味,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麽話?”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我們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麽‘兩個心裏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麽?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你還有命麽?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般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於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怎麽還能做人?只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幹嗎這般逼他?好不害臊!”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聽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韓寶駒、全金發、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是蓉兒。蓉兒不是妖女!”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幹嗎罵我是小妖女?”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肮髒邋遢的鬼秀才,幹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氣得唇邊小鬍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郭靖喝道:“蓉兒不許頑皮!這幾位是我師父。”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後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後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裏之遙,黃蓉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裏挨擦,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甚麽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蓉兒不是妖女……”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裏、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麽人、甚麽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麽吃的?”郭靖驚道:“都去啦?留下甚麽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黃蓉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郭靖道:“好,到前面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黃蓉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郭靖奇怪:“你幹甚麽?”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白粉塗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麽好瞧?”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裏向轎子直沖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里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更是汙言穢語滔滔不絕。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黃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幹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黃蓉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擡起來!”那胖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擡轎子!”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擡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黃蓉喝道:“你擡不擡?”那胖子先行擡起了轎杠,說道:“擡,擡!我們擡!”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擡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擡得有板有眼。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擡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後。直行出十餘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擡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奇,問道:“怎麽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醜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後水聲淙淙。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紮。黃蓉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劃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於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黃蓉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沈自如。這一日兩人遊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遊出數裏,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裏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郭靖自覺無理,哈哈大笑。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餘,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沖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裏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般十餘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與黃蓉相較尚自遠遜,但黃蓉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兩人直到玩得盡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幹雲,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黃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遊過江去。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遊去。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遊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
  再遊一陣,突然間烏雲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郭靖叫道:“蓉兒,你怕麽?”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遊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幹。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裏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後跟來。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髒洗剝幹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幹透,剝去幹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幹幹淨淨,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裏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雲的吃得幹幹淨淨,一面吃,一面不住贊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麽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裏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麽恩惠?不瞞你說,這只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麽心願,說給我聽聽。”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麽,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惱他。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薑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麽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麽也都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歎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說到這裏,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里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麽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麽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捨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麽東西。洪七公沈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麽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麽古怪名目?”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麽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麽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麽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禦廚有甚麽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麽?”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禦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麽,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麽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麽分辨得出。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卻不知為甚麽要說‘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甚麽?”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麽,難道你就能教甚麽?”正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沈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麽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劃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淩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里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兒,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麽會識得?”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邪’並稱。”又問:“您老怎麽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麽?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麽‘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麽‘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麽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麽?”黃蓉道:“沒有。我爹爹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後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裏,低下頭來,神色淒然。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麽個乖女兒,我可捨不得趕你走。”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歎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傢夥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于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麽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糊裡糊塗,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麽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洪七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裏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麽,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麽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做……”其實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只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麽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麽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裏羡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棵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沈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准樹幹,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幹甚麽?捉松鼠麽?撿松果麽?”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麽?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麽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淩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裏,以備日後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幹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裏面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麽。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問:“甚麽菜?甚麽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她這麽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麽屁本事?這棵松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麽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盡力討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遊”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迴旋往復,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麽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顯是說“逍遙遊”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准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准能如你心願。”黃蓉微笑道:“好,我買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麽?你們倆不是小夫妻麽?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麽?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我老糊塗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老叫化再跟他鬥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裏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勢淩厲,難以硬擋,只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麽這老怪到了這裏?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遊’功夫。”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松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麽?”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後,累得手忙腳亂。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遊”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麽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後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後心已然中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麽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淩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鬥變,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里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麽一下。”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麽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裏。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是甚麽?”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裏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後語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手放開郭靖。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裏撒野,問你憑的甚麽?”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麽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麽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幾句,卻是劃不來。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麽?”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麽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擡起頭來,打個呵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松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夥。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麽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份兒麽?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問:“怎麽?”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歎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託付之人,只好就這麽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麽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蝨子放在他頭頸裏,癢也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麽?”洪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幹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麽壞事?”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麽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麽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她這麽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麽?”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壞事,後來怎樣?”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自然要管哪。這傢夥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發長起了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幹淨,可真夠他痛的了。”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那我們怎麽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麽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了些麽?那老怪心裏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麽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餘,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後來他常常歎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此,那麽“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于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裏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歎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麽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麽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幹甚麽?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黃蓉歎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洪七公問道:“為甚麽?”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傢夥。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於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傢夥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後,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沈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麽容易。”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復,連麵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餘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了。黃蓉也只圖個好玩,並不專心致志的去學。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蓉撿拾松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三友”。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余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洪七公從懷裏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前面的卻轉而後退,蛇陣登時大亂。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裏呼喝,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發毛,張口欲嘔。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暈麽?”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黃蓉介面罵道:“對啦,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杆,縱身向黃蓉刺來,杆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長杆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後急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後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里還有命在?餘下兩人大驚,倒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杆,讓他扶住,方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麽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麽人?怎麽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摺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裏,我可找得你好苦。”黃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天裏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麽?”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麽?”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裏來幹甚麽?”說著向群蛇一指。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麽?”歐陽克張開摺扇,搧了兩搧,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沈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甚麽大病,不遇上甚麽災難,請到白駝山捨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麽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臉一沈,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湧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麽?”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裏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麽?”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傢夥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麽?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黃蓉又問:“那麽‘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黃蓉道:“你不是有藥麽?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只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幾萬條毒蛇湧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歎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麽?”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麽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麽起勁麽?”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麽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擡起了頭,呆呆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麽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夥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歎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洪七公沈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麽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麽法子?”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七公喜道:“甚麽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麽。可是這麽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笑話,面上無光!”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麽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麽。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面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介面道:“熟牛肉有甚麽好吃?”穆念慈擡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裏?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髒書生啦,也都來了麽?”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託,只得解下匕首,連鞘遞過。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面,暗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麽?”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後面山坳裏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幹嗎?”
  黃蓉臉一沈,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麽希奇?”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麽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避過,問道:“你識得洪七公麽?”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拳”拳法。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里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幹嗎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歎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麽?”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麽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裏,我也不能嫁他。”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麽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糊塗了,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里還有甚麽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麽?”穆念慈道:“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有。”黃蓉心裏又急了,忙問:“怎麽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裏,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人雙手互握,並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甚麽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麽事?可要妹子幫你麽?”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麽要緊事。”黃蓉道:“那麽我帶你去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裏?”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名,只劃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麽?”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後就沒再見過。”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給你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歎道:“妹子你就這麽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麽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麽?”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麽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裏,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麽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吃過飯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閒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裏,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髒,沒人肯理他們……”黃蓉介面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麽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給他們洗幹淨創口,用布包好。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幹很好,還歎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裏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麽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願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靦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願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後未時前後,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後,二女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裏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甚麽花樣。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迴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鬥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歎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後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挂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裏面是座花園,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幹麽?”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裏面那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裏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麽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裏面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銹,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杆。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麽?”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誰?”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麽?”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裏,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麽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麽?”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裏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麽事?”穆念慈低頭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後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裏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歷。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從京裏一直跟你到這裏,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裏,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擡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里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裏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那麽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准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麽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幹,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紮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裏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歎息,在燈下反復思念,顛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于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裏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黃蓉的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裏,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麽?”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於是將範蠡怎麽助越王勾踐報仇複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範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麽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麽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郭靖歎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麽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劃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裏,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麽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淩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複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麽,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麽?”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劃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幹。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麽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捨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麽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裏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劃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裏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裏,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仆。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里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莊中的道路佈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盡是古物,壁上挂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籲,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嶽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鬥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嶽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歎,神色淒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里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麽,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莊主歎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裏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擡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麽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莊丁送上香茗後,說道:“二位爺台要甚麽,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麽蹊蹺?他幹麽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裏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麽?”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麽?”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夥。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裏見到。”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麽?”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麽。黃蓉擡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裏,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幹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里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裏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回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複七、坤……”更不懂是甚麽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裏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裏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裏,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閒,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擡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沈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裏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适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麽?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裏。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裏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幹,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幹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艙。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夥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裏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占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鬥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夥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蕩,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後。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夥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不多時,兩名嘍囉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沈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沈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裏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裏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裏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裏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沈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沈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甚麽‘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适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介面:“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鬥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裏何妨?寨主請賜招罷!”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鬥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完顏康久鬥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我哪里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鬥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余,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梁,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麽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麽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沈穩之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麽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麽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里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沈,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裏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裏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麽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夥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佈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遊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麽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准那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沈吟道:“奇就奇在這裏,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麽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沈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麽?”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裏,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麽?”穆念慈道:“怎麽?”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麽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麽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裏?”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麽?”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裏,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麽?”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甚麽‘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麽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麽?”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麽?你……你……”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甚麽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歎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呆想,這人哪里是甚麽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麽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糊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适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完顏康卻問:“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沈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莊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麽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裏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麽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麽?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麽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歎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擡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麽會在此地,又怎識得莊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裏,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系上。癡癡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蕩:“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穀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麽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幹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幹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裏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睡到半夜,蒙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适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灑,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沖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裏。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穆念慈出手掙紮,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于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紮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麽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蕩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擡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麽?”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裏,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複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醜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湧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杆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麽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裏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甚麽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麽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淩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裏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複,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裏。”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擡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于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湧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癡如狂,哪里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欲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幹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裏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閒適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好。完顏康這傢夥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鬥將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閒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麽辦?”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閒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莊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撐起身來。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裏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麽蹊蹺?”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麽厲害?”陸莊主點了點頭,沈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裏北莊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麽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幸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麽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制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莊主道:“這裏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麽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歎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黃蓉尋思:“他怎麽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楣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裏麽?”陸莊主給她這麽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麽在這上頭這樣糊塗?”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麽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歎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佈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裏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陸冠英心想:“這裏並無橋梁,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莊主麽?老夫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麽?”那老者問道:“甚麽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麽?”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沈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莊的罷。”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擡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麽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麽?”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麽?”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裏,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麽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臥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麽?”陸莊主沈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麽知道?”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鐘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麽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擡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裏張望。黃蓉聽得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裏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裏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裏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裏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麽?”這句話倒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挼花打人’麽?”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只待迎賓。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麽?”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陸莊主一聲長歎,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複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還請前輩見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兇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介面。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莊丁寒戰股栗,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鬥,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麽?”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麽能說‘無用’?”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麽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裏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裏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陸冠英默然點頭。裘千仞歎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麽幾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幾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麽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麽?”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麽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夥。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麽?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麽?”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麽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麽?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麽的,晚輩卻決不貪求。”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裏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麽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

  只見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近,這天經過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接待。六怪離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現況,當下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原來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身攜兵刃,料想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迎接六人進莊。郭靖鬥然見到六位師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師父,你們都來了,那真好極啦。”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囉唆,然語意誠摯,顯是十分欣喜。六怪雖然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鐘愛,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陸莊主本也以為對頭到了,眼見那六人並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當即寬心,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神態著實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韓寶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輩高人。”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陸莊主道:“都不是。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這時莊客已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也去師父一席共座,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莊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哪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下也自喜歡。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言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是要聯絡江南豪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适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陸莊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哪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這般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前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雙手一拱,竟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實是深到了極處。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沈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罷。”陸莊主知道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後的。”朱聰知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下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知道六位師父決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說道:“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幾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不敢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威力已強了不少。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哪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竟這般強勁,雙足急點,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面呼他“糟老頭子”?大怒之下,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掌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黃蓉叫道:“那有甚麽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那是從“通臂五行掌”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時,右手往回帶撤,以增左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了,不敢還手招架,只得連連倒退。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當下“穿掌閃劈”、“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只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瞥眼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郭靖吃了這掌,也是大驚失色,但雙臂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了,忙縱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摟懷,來撞他左臂。哪知郭靖這招“龍戰於野”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發披肩,擡頭仰天,正是鐵屍梅超風。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而動。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本是又好氣又好笑,忽見梅超風驀地到來,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見。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相稱,均感詫異。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登時面面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甚麽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來無恙?”梅超風道:“說甚麽別來無恙?我雙目已盲,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麽?”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裏?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雙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麽?”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清算你我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裏。”便要向梅超風撲去,全金發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徹心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甚麽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逞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甚麽?”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只是喝道:“你說甚麽?”裘千仞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甚麽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了過去。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聽得是被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多半難以抵擋。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心中惶急,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過來一探她鼻息,說道:“別怕,這只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揉了幾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會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大聲叫道:“小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陸冠英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嗎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震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盼師父終肯回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現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此時仍然要罵你沒有志氣。你三番四次邀人來和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複害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黃蓉卻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數,再來比過。”朱聰輕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樣,眾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以右手轉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深的印痕,哪里是甚麽深湛的內功了?黃蓉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朱聰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士的師叔周伯通。”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聰明機警,本不致輕信人言,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間確有重大過節。全真七子要圍攻她父親,實不由她不信。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裏還有這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甚麽用的。”當下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幹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成為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裘千仞一張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的死訊,乘亂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盡被朱聰拆穿,當即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說不出話來。黃蓉見那束幹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幹茅點燃了藏在袖裏,然後吸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對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仇。朱聰頗喜黃蓉刁鑽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歡,當即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麽?”走到裘千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話,就饒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當下問道:“你說我師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誰說的?”裘千仞沈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哪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甚麽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回事。”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鬍子,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兄,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介面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給他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裏走。陸冠英上前攔阻,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然哪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的敵手。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過,那是甚麽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我外號‘鐵掌水上飄’,這便是‘水上飄’了。”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裏有一口大金魚缸,你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手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毒龍銀鞭將他卷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撲通一聲,將他倒摔入魚缸之中。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變成了水底鑽。”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被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麽,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鬥了一場,尋仇凶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父並未逝世,心下喜歡,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哪里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她沈吟片刻,沈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究。你趕我夫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歎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甚麽?”便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到桃花島去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原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亂說一通,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哪里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斷。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陸師弟,小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見了麽?”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當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麽?”梅超風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我們答應了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我們。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生,進招罷。”梅超風冷笑道:“你們六人齊上。”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忽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幾招如何?”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動手?”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何干?”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若是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囉皂,那怎麽說?”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父們的危難。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罷!”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麽?”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裏。”他在趙王府曾與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罷。”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他只學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這十五掌盡數使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後,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隨,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圍,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窺伺在旁,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無人搭腔。她在松樹下等了幾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于何時離去。這時聽黃蓉這般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甚麽?”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均覺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那人轉過身來,飄然出廳。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麽?梅超風好生感激。”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麽會不聽見?”黃蓉道:“你快去找他罷,別在這裏發威了。”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淒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罷!”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的綠光,卻不發出。郭靖道:“我在這裏。”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門。郭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登時被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子雖然退開,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來。這一招之奇,郭靖從所未見,大驚之下,右腕“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郭靖平時曾聽師父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最是難閃難擋,他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已嚴加防範。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擊中一掌,竟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脈門。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裏鉤拿,右推左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奇大,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仍被打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後撞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了一根廳柱。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眾莊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喜:“靖兒從哪里學來這樣高的武功?”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傳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沈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後,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奇,跟著他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神劍掌”的法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來,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哪里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輕忽。”完顏康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今後怎麽還能跟他動手?”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本來也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給加上了二十幾招。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當下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畢竟吃虧;二來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年輕力壯,學得了降龍十八掌的高招,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餘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最是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夾了“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鬥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鴻漸於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擡頭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不明白。黃蓉叫道:“在這裏跟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回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立即縮身柱後,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鬥然間躲到柱後,她哪里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後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過去。只聽得嗤的一聲,郭靖衣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後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他倚柱而鬥,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那是再好不過。”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可是今日並非比武,乃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拳,都擊在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眼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那廳塌了半邊,只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梁壓住,狂呼救命。完顏康過去擡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兩人剛轉過身來,背後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誰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伸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這時莊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又已鬥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呼呼聲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爆響,比之适才廳上激鬥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左腿掃來,當下右足飛起,徑踢她左腿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斷不可。哪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後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弱。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梅超風側身躍開,縱聲長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已被劃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鬥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喂有劇毒,剛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沒損肉見血,未受其毒,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麽還打?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淩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已然斃命。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刺,就要撲向梅超風。郭靖聽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來”,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卻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哪能察知?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發登即被她甩開。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不提防尚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撲地跌倒。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卻未受傷。郭靖打出這兩掌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聽不出是甚麽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只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於一張紫檀方桌之後,握著兩條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的衣領。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甚麽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裏一涼,登時不動,呆立當地。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是以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桿、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裏拿毒龍鞭,只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裏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揚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狠了數倍。陸乘風父子瞧得目眩神駭,均想:“梅超風的武功固然淩厲無情,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慮。”陸乘風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但各人劇鬥正酣,卻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當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這一招“震驚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援得住,登時跌倒。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罷!”當下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梅超風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只有抖起毒龍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麽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經文。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都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陸乘風道:“冠英,你幫梅師伯找找。”心中卻想:“這部《九陰真經》是恩師之物,該當奉還恩師才是。”當即咳嗽兩聲。陸冠英會意,點了點頭。郭靖也得著尋找,卻哪見有甚麽經書?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裏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風不答,仍是雙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但見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莊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後竟是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敝莊老小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麽?”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雙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擋。姓梅的活不久了,勝敗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麽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麽厲害麽?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甚麽?天下難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
  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不等郭靖答應,伸手抓將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揮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能再對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甚麽?”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過了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向後躍開,然後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搶在頭裏,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臉被她手爪掃中,驚奇之下,急忙後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麽又能在我將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已然明白:“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兩人相鬥漸緊,只聽得掌風呼呼之中,夾著嗤嗤嗤彈石之聲。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來打歪他的准頭。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極,破空之聲異常響亮,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陸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極驚異:“此人單憑手指之力,怎麽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彈出這般大聲。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是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淩厲之極的殺手。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拍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難以抵擋,想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的四字訣,轉身便逃。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麽變了這個樣子?”
  郭靖回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哪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沈猛。梅超風被這連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倒。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面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懼,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黃蓉眼淚未幹,高聲歡呼,搶過了面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麽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沈著臉道:“我怎麽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願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甚麽心願?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甚麽心願不心願。”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到,但發下心願,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歎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與适才所顯的武功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甚麽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甚麽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陸師哥。”從懷裏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藥丸調制不易,還是還了你罷。”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上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陸乘風道:“是。”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被擊後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怔的站起身來。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這孩子是仙霞派門下的嗎?”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的門下。”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麽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精義,眼見自己獨子雖然練武甚勤,總以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肚子的武功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泄露,為了怕兒子癡纏,索性一直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又得師父允可教子,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給你!”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飄飄的飛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薄紙上無所使力,推紙及遠,實比投擲數百斤大石更難,眾人無不欽服。
  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難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著我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緊緊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卻知在勢不得不和她分離,不禁心中淒然。陸乘風接住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旋風掃葉腿法”六字。陸乘風知道“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下自己雖已不能再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創出這“旋風掃葉腿”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得以回復行走。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陸乘風答應一聲:“是。”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黃藥師心裏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罷。”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輕易的便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心微微刺痛,這一驚險些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下立即處死,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她早年曾聽丈夫說過,師父有一項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針便深入肉裏,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喂有毒藥,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嘗諸般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兩年後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痛,所受苦楚猶似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凡有功夫之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好擋得一陣是一陣了。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黃藥師一伸手,已將毒鞭搶過,冷冷的道:“急甚麽?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盡受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松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辦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麽事?答應得這麽快?”梅超風不敢言語,只自磕頭。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聽他又道:“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默風找來,再去查訪眠風的家人後嗣,都送到歸雲莊來居住。這是第二件。”梅超風一一應了。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插言。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知道怎麽辦。”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沈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這才明白:“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心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倒要蓉兒代她求求情。”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聽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
  黃藥師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麽?”郭靖無言可答。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又懂得甚麽了?”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打敗了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麽?”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頭,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寵愛無比,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毫無規矩,那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然便離家出走。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回護於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讓你來打敗梅超風,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黃蓉忙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麽希罕?你倒教他綁上眼睛,跟梅師姊比劃比劃看。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尋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罷。”當即走到黃蓉身前。黃蓉喝道:“看招!”纖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雨急風狂”。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神劍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連中數拳。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高聲叫道:“你還不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麽好看?”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擲出。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覺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跟一著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這樣一來,黃藥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怒氣反而更熾,喝道:“我沒弟子,只好自己來接你幾掌。”郭靖忙躬身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前輩過招。”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裏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舉手擋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萬萬不行,只好打他幾掌。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甚麽?”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說道:“快動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運起勢子,蹲身屈臂,畫圈擊出一掌,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亢龍有悔”。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也怕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突覺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滿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嗎?瞧我不起麽?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卻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緣,立時發勁,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臼。他這掌若是打空,自無關礙,不過是白使了力氣,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急勁,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待要收勁,哪里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一隻手已舉不起來。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未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擔心。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哪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
  黃蓉驚叫:“爹爹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掌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一齊搶過。全金發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錘徑擊他左手手腕。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雙手任意揮灑,便將全金發的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平劍擊秤,當啷一響,一劍一秤震為四截。陸乘風叫道:“師父!……”想出言勸阻,但于師父積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罷,我永不再見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飛身搶到湖邊,黑沈沈之中,但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當即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罷,免得讓我出手時多吃苦頭。”
  柯鎮惡橫過鐵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敵的陣勢。郭靖心想:“六位師父哪里是他的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幹,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見我喪命,豈肯罷手?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當下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個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挂著女兒,已無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麽郭靖只憑這一句話,就輕輕易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見。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已反躍出丈餘之外,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罷。”黑暗中沈寂無聲,梅超風早已去遠。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裏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麽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麽?”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麽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裏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里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還道來到後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适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系,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麽?”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伕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後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麽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系,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出得莊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幹這件大事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最後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於他?”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麽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願,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托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托。”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後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道:“是。”
  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麽?”韓寶駒一捋胡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麽?”說到這裏,卻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麽?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櫃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這人也不是甚麽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麽?”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麽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問道:“怎麽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後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雲莊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裏她到哪里去?”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在她身後。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裏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麽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雲莊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製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癡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著郭靖,又到歸雲莊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沈沈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餘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舖後面的花園裏。”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采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後。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沈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甚麽?”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七公待咱們這麽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旁人扮不到那麽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閒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舖,白牆上“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舖後進果有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致,簷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後,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挂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裏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麽?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廝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叫餘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範,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靦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麽“武林中人人佩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幾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擡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麽?”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欽佩。”郭靖聽了“潔淨散人”四字,心想:“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幾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麽彼此?”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麽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麽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肮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餘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夥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手。”餘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裏而臥。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舖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裏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舖中的更伕“的篤、的篤、當當當”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摺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擡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擡起布袋,躍下樓去。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擡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後面隔了數丈跟著十餘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
  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擡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後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只見八女擡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擡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麽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摺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摺扇下落,立刻發針相救黎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餘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鬥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幹的好事了?”歐陽克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麽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裏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裏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甚麽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克道:“那再好沒有,進招罷。”
  黎生道:“好!”右手擡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後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後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當當的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遊拳法中的招數罷?”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沈重,卻少了“逍遙遊”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沈,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遊”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湧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後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急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凶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麽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克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叫人笑掉了牙,甚麽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陽克推去。歐陽克猛覺一股淩厲掌風撲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時,更是詫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麽剛才這一掌沈猛至斯?只聽他說道:“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裏了麽?”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鬥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罷。”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麽?”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麽?”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歐陽克“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擡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死了這條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後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裏,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鬥在一起。
  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麽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沈猛,招數精妙。他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里去把這十八掌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麽只兩個月之間,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復使用了幾遍,足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鬥十餘招,歐陽克拳法鬥變,前竄後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一時不敢逼近,准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第十五掌“見龍在田”使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麽是再發一掌“見龍在田”。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轉打上去?”就這麽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撲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無章法理路可言。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歐陽克吃了一驚,向後縱出,揮手抖了幾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胡打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後,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郭靖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後、左胯、右腰三處。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麽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他不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遊鬥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時不用。”鬥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他左胯。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歐陽克拔出插在後頸中的摺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甚麽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塊雞骨。歐陽克驚惶中擡頭察看,只見梁上一把灰塵當頭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塊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梁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淩空向那人影擊去。鬥然間只覺掌中多了甚麽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卻是兩只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梁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擡起頭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梁上,兩只腳前後搖蕩,手裏抓著半隻雞,正吃得起勁。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之大吉。”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頭。”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裏胡作非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麽?”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無敵。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好漢恥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動手。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洪七公落下梁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麽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麽?”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沖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沒死,須容你不得。”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這麽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傳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歐陽克道:“這個自然。洪世伯的傳人定比小侄強得多了。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裏說得好聽,心中定在罵我。”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裏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毒。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克手中的摺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摺扇,見一面畫著幾朵牡丹,題款是“徐熙”兩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幾朵牡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寫著幾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少主”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問黃蓉道:“這幾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不過料他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舖的朝奉代寫的。”
  歐陽克風流自賞,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麽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癡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摺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幾擦。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糊塗,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旁人還不怎麽在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摺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弟跟你打打。”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适才與小侄拆了數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幸已占上風。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歐陽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麽?”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克道:“聽見了麽?”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麽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計百出,終於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郭靖大喜,忙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稱:“師父!”日前在歸雲莊上,他向六位師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後如見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後,可有了傳人啦。你謝我甚麽?”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餘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劃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幾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我卻反可乘機學招。”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道:“是!”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歐陽克斜身繞步,回拳打出,兩人又鬥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了然於胸,可是一到對敵,于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鬥然間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後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裏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沈重,登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郭靖躍出丈餘,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望了幾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氣,給我乖乖的走罷。”
  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兒罷。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何況你爹爹這麽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甚麽?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餘下的都不在他眼裏。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搽上些藥,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甚麽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裏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歐陽克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搗甚麽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願。”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克道:“姑娘怎麽說就怎麽著,在下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遊”拳法。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掌”中的招數。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
  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這“靈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手上塗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處於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發,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於晃身躲閃來掌之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克道:“啊喲,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甚麽出奇。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劃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現下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甚麽?”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隻雞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還是拿在手裏不住嗑嘴嗒舌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黃蓉道:“在趙王府裏,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願跟你真打。現今這裏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劃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圈子誰輸。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劃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歐陽克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你先發招還是我先?”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歐陽克正想說:“那麽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有暗器。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被洪七公捏壞,而本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餘,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餘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這時也不取甚麽准頭,只是使勁擲出。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後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黃蓉道:“師父,幹麽救這壞傢夥?”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餘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裏,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甚麽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致。”黃蓉道:“我給你做幾個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歎一聲,說道:“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程大小姐甚是靦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羡慕萬分。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髒,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出門。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她雖跟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於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
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鬥然停息。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麽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走到臨近,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牽著一匹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聽他說些甚麽,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麽“嶽飛”“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著眾姬投東去了。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歎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裏。”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又跟那歐陽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已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會仍然這般對我。”於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北京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麽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麽,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麽?”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怎麽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裏?”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餘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裏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那四王爺道:“那怎麽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裏幹甚麽?”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鬥,居高臨下,頗占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聽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著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屍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旗鬥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麽在這裏?”郭靖叫道:“甚麽人追你們?”拖雷道:“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屍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那屍身撞倒了兩兵,餘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擡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雕、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腳旁。黃蓉在金兵懷裏摸出幾塊乾肉,去喂那雕兒。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來的狗賊在這裏撒野?”說的竟是漢語。郭靖一呆,心想:“這聲音好熟。”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那人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捺,咚的一聲,師兄弟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裏麽?”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裏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鬥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抱著旗杆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鬥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麽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靖聽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說起緣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於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裏。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麽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成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到了這裏,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裏,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夥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盡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淒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塵中隱沒。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著,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麽?”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裏,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著,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笑道:“怎麽你不稱贊?”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里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鬥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著。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麽在這裏?”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出手淩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慄。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裏,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麽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麽?史丞相怎麽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麽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麽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麽?”正自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罷。”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著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聽适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完顏洪烈驚道:“甚麽聲音?”楊康道:“准是老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裏了!”撲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叢裏。”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里去了?見到完顏洪烈麽?”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麽在這裏?”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剛才到處找你不著,你到哪里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說著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郭靖道:“賢弟,快搜。”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去搜罷。”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著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裏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裏放著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裏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裏。”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甚麽?”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材裏。”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屍作怪。”黃蓉將抓著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著,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僵屍,那可怎麽辦?顫聲道:“靖哥哥,慢著。”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麽?”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別讓裏面……裏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里會有甚麽僵屍?”眼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沈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是僵屍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著棺材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淩空虛劈。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僵屍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忙不叠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僵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里是僵屍,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麽在這裏?”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麽?”穆念慈點了點頭。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於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著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麽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裏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麽?這可親熱得多,幹麽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黃蓉不明就裏,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別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甚麽。”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裏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裏,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麽?”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里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裏?”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麽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麽?”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挂著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麵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裏,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甚麽,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閒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沈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發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癡癡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僕役送來。宴會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麽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麽頭。”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雲:“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裏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裏的景致好麽?”郭靖歎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麽多,這麽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得甚麽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于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佈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裏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饑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裏?”又想到父仇未複,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沈沈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擡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鬥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麽如此好聽?”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饑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麽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沈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麽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須發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麽?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麽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麽?”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麽?”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羡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麽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沈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湧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麽了不起,卻怎麽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麽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麽?”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麽?”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适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那老人聽他贊揚,極是高興,一張毛發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沈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麽?”
  郭靖沖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麽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甚麽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麽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麽長輩晚輩?”正說到這裏,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仆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仆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仆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麽恁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裏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用,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麽?你真的不願麽?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麽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夥結拜?”說著手指那老仆,雙腳亂跳,大發脾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仆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裏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麽?快跟著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仆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裏。”周伯通沈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麽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麽?”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麽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麽會在這裏?”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介面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發,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麽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麽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麽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麽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麽武功了。”周伯通歎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黴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楣?”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麽‘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麽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麽法王、甚麽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幹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麽的,我怎麽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麽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麽?’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裏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裏的父母妻兒殺了個幹幹淨淨。”郭靖聽到這裏,歎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裏,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麽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著這麽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麽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糊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麽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裏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麽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麽破法,鑽研甚麽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麽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麽更有趣的事好幹?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麽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麽不問我後來怎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麽?”郭靖道:“是甚麽?”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麽?”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裏糊塗。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麽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麽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麽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麽?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歎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麽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麽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裏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癡,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于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麽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郭靖道:“那麽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麽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麽地方?怎麽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麽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麽?”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沈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麽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麽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擡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麽干系?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擡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里了啊?怎麽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歎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裏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鬥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沈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歎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蔔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還是還魂複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啊”了一聲,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在旁躲著,只等他一死,便來搶奪經書,因此以上乘內功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假裝悲哀,總不大像,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會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是以眾人都不知情。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招‘一陽指’向那西毒點去。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忽見他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這時大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從此不履中土。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徑行奔去接應眾師侄,殺退來襲的敵人。眾師侄聽說師父未死,無不大喜,一齊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郭靖問:“怎樣?”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異。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師哥遺言,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卷與下卷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甚麽錯失,也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將真經的上卷藏妥之後,身上帶了下卷經文,要送到南方雁蕩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十分驕傲自負,決不會如西毒那麽不要臉,敢來強搶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母親了。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甚麽幹連?”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風,說是新婚。我想黃老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討老婆有甚麽好,便取笑他幾句。黃老邪倒不生氣,反而請我喝酒。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一觀。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甚麽樣子。我自然不肯。黃老邪對這少年夫人寵愛得很,甚麽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又有甚麽干系?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說了話當然言出如山,但這部經書實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搖頭。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肯借給內人一觀,黃某人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會藉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郭靖道:“是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是打不過他的。”
  周伯通道:“那時我就說道:‘黃老邪,你要出氣,盡管找我老頑童,找我的師侄們幹麽?這卻不是以大欺小麽?’他夫人聽到我‘老頑童’這個諢號,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罷。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笑道:‘是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罷。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過的。’”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是一樣的精靈古怪。”插口道:“他們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我說:‘經書是在我這裏,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無妨。但你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介面就道:‘比就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但若是你贏了,你要甚麽?’黃老邪道:‘全真教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他從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麽?”郭靖道:“軟蝟甲。”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這副軟蝟甲可是妙用無窮,誰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彈兒只要勝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女頑童是說甚麽也不娶的,小頑童當然更加不生,不過你這副軟蝟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贏到手來,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處大搖大擺,出出風頭,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都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黃夫人介面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三人說好,每人九粒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勝。”郭靖聽到這裏,想起當年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於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沒學過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我們就比了起來。他暗器功夫當世獨步,‘彈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遠勝過我,玩起石彈來必能占上風。哪知道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暗器雖然大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別,石彈子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彈的力道消了,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彈還有這許多講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聽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著說道:“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厘毫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卻又跳了出來。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餘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但我既占了先,豈能讓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我暗暗得意,知道這次他輸定了,就是神仙也幫他不了。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計。你猜是甚麽?”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黃老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打了一陣,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了洞。這樣,我就算輸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數。”周伯通道:“我也是這麽說。但黃老邪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贏。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終究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使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步。再說,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損,那時候我的確也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我補上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我們又沒說借多久,這會兒可還沒瞧完,你管得著麽?’這樣一來,經書到了他們手裏,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點頭道:“對,幸虧大哥聰明,料到了這著,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們的大當。”周伯通搖頭道:“說到聰明伶俐,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麽法子,居然找到了一個跟他一般聰明的老婆。那時候黃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糊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我聽她這麽說,就從懷裏取出經書,遞了給她。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來。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有點提心吊膽,說道:‘老頑童,當世之間,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有。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罷!’黃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了誰。歐陽鋒既給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麽十年之內,他是比兄弟要遜一籌的了。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聽說武功也很了得,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頑童,你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除了這幾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第一。咱倆聯起手來,並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兒倆守在這裏,天下還有誰能來搶得了你的寶貝經書去?’“我一想不錯,稍稍寬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翻到了最後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從頭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九陰真經》!’我大吃一驚,說道:‘怎麽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甚麽用?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郭靖驚道:“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已把真經掉了去?”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你可知道麽?’我道:‘自從經書歸于先師兄之後,無人翻閱過。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害,決無自利之心,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已,可是也正如此,才著了人家的道兒。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我當時頗為遲疑,記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黃夫人道:‘這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再說,就算確是《九陰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開一頁,卻見書裏寫的正是諸般武功的練法和秘訣,何嘗是占卜星相之書?“黃夫人道:‘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說了這幾句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對著經書瞧去,果真一字不錯。我全身都冷了,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只要你提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更無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幹幹淨淨。
  “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罷。’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幾句,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心苦練五年,練成幾門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老頑童看管不住,怎對得住師哥?”郭靖道:“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但你和馬道長、丘道長他們一起去,聲勢不是大得多麽?”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裏中間的破綻來。過了幾年,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不夠朋友!’丘處機問我:‘師叔,怎麽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書,事先不對我說,要了書之後,就算不還我,也該向我知會一聲。’”
  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後,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裏,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討了幾日武功,才別我離去。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這次他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在練‘九陰白骨爪’與‘摧心掌’兩門邪惡武功。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郭靖不懂,問道:“怎麽記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難又長的,那麽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說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習武,進境都慢得很。”周伯通歎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你才學會罷?”郭靖臉現慚色,說道:“正是。”又道:“有時學會了,卻記不住;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偏偏又不會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立時就能記住。”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女兒就是這樣。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緩緩的道:“這位姑娘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又驚又愧,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丘處機道:‘那黑風雙煞縱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他們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們以大壓小。’我一想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郭靖點頭道:“全真七子一齊出馬,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周伯通道:“哪知處機、處一趕到河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送去桃花島交給黃老邪,不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身邊,以防經一離身,又給人偷盜了去,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黃老邪道:‘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不是你的經書。’我聽他強辭奪理,自然大發脾氣,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誇甚麽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甚麽?’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後才自行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經文默寫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麽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說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麽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喲”一聲,道:“你怎麽說這話?”周伯通雙眼一翻,道:“我想到甚麽就說甚麽,有甚麽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怒,發掌向我劈來,我二人就動上手。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裏了。他打得我重傷嘔血,我逃到這洞裏,他追來又打斷了我的兩條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卷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搶奪,我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
  “這麽一耗,就對耗了一十五年。這人自負得緊,並不餓我逼我,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虛而入,占這個臭便宜。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個時辰,他心癢難搔,居然也沈得住氣。”說著哈哈大笑。郭靖聽了也覺有趣,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智,始終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我,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唉,黃老邪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內功,果真了不起得很。”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伏,問道:“大哥,今後你待怎樣?”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那便贏了。”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但現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麽不來救你?”周伯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這島上樹木山石古裏古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島來。再說,他們就是來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滿腔童心,說話天真爛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甚是投緣。眼見紅日臨空,那老仆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裏沒事分心,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老頑童。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就這樣打了起來。”說著當真雙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數招,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為甚麽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勁力已發,郭靖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掌,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了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下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發陡收,腳下再也站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麽?”郭靖搖頭道:“不懂!”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我卻也說不明白。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交。”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這裏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臉上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說道:“摔幾交也算不了甚麽?”發掌和他拆了幾招,鬥然間覺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揮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周伯通臉現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經》裏有句話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麽?”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麽寫,自然不懂,笑著搖頭。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麽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麽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又點頭,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郭靖聽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那麽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不了你啦。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如何運用內力。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下凝神思考,默默記憶。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記住了沒有?快點,來!”這般擾亂了他的心神,郭靖記得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兩人日夜不停,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卻也盡數傳了給他。
  兩人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幾日。郭靖雖然朝夕想著黃蓉,但無法相尋,也只有苦等。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總是給周伯通叫住。
  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麽?”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郭靖奇道:“四個人?”周伯通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那一定有趣得緊。”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當下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隻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之際,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左手亦然。這般以二敵一,郭靖占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三國之際反復爭鋒一般。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又想起黃蓉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周伯通興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常言道:“心無二用。”又道:“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起始。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成圓。苦學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終於領會了訣竅,雙手能任意各成方圓。
  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能一神守內、一神遊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現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這是郭靖自個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費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難。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戲,極是心急,盡力的教他諸般訣門。過得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來來,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年少,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來。這番搏擊,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兩人搏擊之際,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淩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固,郭靖一一牢記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雙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勢必後患無窮,終於硬生生的忍住不說。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雙手合力,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個旗鼓相當。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麽?”郭靖道:“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臨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便是以兩對一,這門功夫可有用得很啊。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在洞口走來走去,笑聲不絕。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問:“大哥,你怎麽了?怎麽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還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夠勝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勝得了我。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麽?”郭靖一想不錯,也很代他高興。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互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後,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熟,你武功是鬥然間增強一倍了。”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打他一頓,出了胸中這口惡氣。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極不耐煩,若非知道島上佈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到得晚飯時分,那老仆送來飯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等他,叫他試試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搖頭。
  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聾又啞!”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伸手揭開食盒。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與往日菜骨大有不同,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正是自己最愛吃的。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嘗,雞湯的鹹淡香味,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一題心不覺突突亂跳,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來。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個蠟丸。郭靖見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這一頓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右手抓起饅頭來吃,左手就打幾拳,那也是雙手二用,一手抓饅頭,一手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甚麽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骨都骨都的喝幹了湯,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後署著“蓉兒”兩字。郭靖狂喜之下,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們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這洞裏關上一十五年。啊喲,不對,還是不關的為是,別讓他在洞裏也練成了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幾轉,忽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別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練了起來。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睜開眼來,但見黑暗中長須長發飄飄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郭靖睜大了眼,凝神注視,見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卻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帶著虎虎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一聲“啊喲”急叫,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撞在遠處樹幹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擲出。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叫道:“大哥,甚麽事?”周伯通道:“我給毒蛇咬了!這可糟糕透頂!”郭靖更驚,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來紮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心中。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時,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餘。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本來我正在打拳,蛇兒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兩只手分打兩套拳法,這一分心……唉!”郭靖聽他語音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哪里還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掙紮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肝膽相照,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周伯通淒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本該給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在陰世玩玩四個人……不,四隻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頭鬼、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變。”說到後來,竟又高興起來。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創口。那火折燒了一陣,只剩下半截,眼見就要熄滅,他順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點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來燒,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盡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甚麽紙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發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見郭靖面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煉功的秘奧和口訣,只看了十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立即舉手撲滅火光,吸了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甚麽靈丹妙藥?為甚麽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或許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這是至寶,千萬不可毀……”話未說完,又暈了過去。郭靖這當兒也不理會甚麽至寶不至寶,忙著替他推宮過血,卻是全然無效,去摸他小腿時,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郭靖問道:“你說甚麽?”周伯通歎道:“可憐未老頭先白,可憐……”郭靖見他神智糊塗,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島周圍數十裏,地方極大,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黃島主,救命啊,救命!”的回聲。
  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蛇毒既然不能傷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細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裏,流了一會,鮮血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鮮血,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開他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給周伯通灌完血後,靠上石壁,便即沈沈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睜開眼來,眼前白須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捨命救活了我。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知難而退。”郭靖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培養元氣。用過中飯,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於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雲莊上從梅超風懷裏連匕首一起盜來。他後來見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懷中,也沒加理會。周伯通沈吟半晌,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是至寶,那是甚麽?”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這是真是假。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想必有些道理。”接過人皮,從頭看了下去。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說甚麽也不敢違背,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只瞧不練,不算違了遺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無聊,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這上卷經文中所載,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以及拳經劍理,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甚麽。是以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再一反復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巨的下卷經文。他擡頭看著山洞洞頂,好生難以委決。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報怨復仇,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一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的厲害法。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萬壽道藏》,苦思四十餘年,終於想明瞭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練了兩門功夫,便已如此橫行江湖,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歎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入懷中,閉眼睡了。睡了一大覺醒來,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聲歎氣,突然之間,歡聲大叫:“是了,是了,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郭靖問道:“大哥,甚麽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學會,然後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正要對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頗為憎惡,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說知,待他練成之後,再讓他大吃一驚。那時他功夫上身,就算大發脾氣,可再也甩不脫、揮不去了,豈非有趣之極?”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並不著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也開心不過。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莊容對郭靖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待我慢慢傳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郭靖道:“那倒還沒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來放你,一面學功夫不成嗎?”郭靖喜道:“那當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選了幾條說與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於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傳過根源法門,周伯通又照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一招招的說給他聽。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過了記住再傳,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這番傳授武功,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他只用口講述,決不出手示範,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如此過了數日,眼見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裏,絲毫不覺,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只是並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之法,命他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郭靖依法練了幾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文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她不知經中所雲‘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凶惡的武功?那婆娘當真糊塗得緊。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於是笑道:“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罷,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說這話時,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順理成章,再也不會起疑。”於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一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便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複去的念誦,數十遍之後,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十遍,已自牢記心頭。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記誦,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只是更為玄深奧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所學自然更為精深。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可見她于此道全無所知,是以心中更無絲毫懷疑。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渾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復思索了數百次,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機不可泄漏,你讀熟便了。”要讀熟這千余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餘遍之後,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仆送來的早飯食盒,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他等不及吃完飯,拿了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一瞥之間,不由得大急,見信上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侄媳,爹爹已經答……”這信並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蠟丸,看信中語氣,“答”字之下必定是個“允”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信給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幹咱們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說他。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只有空自著急。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練師兄的幾門厲害功夫,黃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練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唉,可惜啦可惜!想當年,我只不過……唉,那也不用說了,總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纏上了你,你練不好武功,固然不好,還要對不起朋友,得罪了師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現今……總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見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點穴功夫,讓她撫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當……要娶她為妻,更是萬萬不可……”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不娶她,將來再說。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為人很壞,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黃老邪的女兒雖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黃老邪一樣,周身邪氣,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又吃苦頭,又練不成童子功,一舉兩得,不,一舉兩失,兩全其不美,豈不甚好?”郭靖歎了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癡癡發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決,躍起身來,忽聽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急撲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只見雄雕腳上縛著一個竹筒,忙即解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情勢已迫,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給他煮菜竟也不許。事到臨頭,若是真的無法脫離,只有以死明志了。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去尋她云云。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振臂一揮,雙雕升空打了幾個盤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決,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又過了十餘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夠背誦。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給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前後數百遍念將下來,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連那一大篇甚麽“昂理納得”、甚麽“哈虎文缽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無誤。周伯通只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傻小子這份呆功夫,老頑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風。”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道理,日後他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黃藥師、洪七公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閒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周伯通驚叫:“有蛇!”一言甫畢,異聲鬥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臉色大變,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聽到這種蛇蟲遊動之聲,卻是嚇得魂飛魄散。郭靖搬了幾塊巨石,攔在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說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麽好看?怎……怎麽會有這許多蛇?我在桃花島上一十五年,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一條蛇,定是甚麽事情弄錯了!黃老邪自誇神通廣大,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得不幹不淨。烏龜甲魚、毒蛇蜈蚣,甚麽都給爬了上來。”
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麽?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後,隨著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裏,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花影裏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著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幹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蒼松翠竹,清幽無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湧至。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克。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麽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擡,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於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沖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麽?”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藥兄不必介意。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麽?”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贊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著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沈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麽奇珍異寶。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麽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的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麽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板橋”,仰後便倒。黃藥師喝罵:“幹甚麽?”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女兒,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麽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麽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麽?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罷。”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複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發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艷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黃蓉見眾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适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錯亂。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了幾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驅蛇的眾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麽?”從懷裏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仆打了個手勢,那老仆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藥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鬥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裏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麽干系,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鬥。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于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回腸蕩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必能反擊。”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鬥,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遝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復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禦的法門。再聽一會,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麽?”轉念一想:“一定不對。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鬥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麽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鬥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鬥得難解難分。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撲入他的懷中。郭靖伸臂摟住了她。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順勢後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叫七公作甚麽?”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著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藥兄家傳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不瞞你說,我收她為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你也不用謝我。”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轉頭向著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頃刻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北京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歐陽鋒見形勢不對,介面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黃蓉笑著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藥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藥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麽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麽反恁地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灑。”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王府比武,你兩只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克點頭承認。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麽?”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為定!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藥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麽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幹你的事,你別來橫裏囉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麽?”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沈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麽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鬥,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沈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甚麽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一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麽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于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适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託的最佳藉口。黃藥師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大夥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幹麽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裏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歐陽鋒沈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幾上一放,喝道:“還招罷。”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盡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背熟之後,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歎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擡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這哪里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适才快鬥更是鄭重。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甚麽?”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鬥。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然後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術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鬥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麽他能如此的驚喜贊歎?”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她與郭靖闋別多日,無法相見,見面後卻又不得親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簷,借勢翻上。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已生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甚麽?”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卻是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一隻癩蛤蟆。”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是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穿著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罷。”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麽說,只待她還擲過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並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
  歐陽克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豐神雋美,飄逸若仙。黃蓉喝一聲彩,叫道:“你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一聲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響,登時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氣血翻湧,難過之極,只是生怕歐陽鋒這股淩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的站定腳步,深深吸一口氣,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娘麽?”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麽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裏,你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甚麽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裏印證功夫,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小命還在麽?”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還來得及,突然間一股掌力與自己一抵,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如此功夫!”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适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癡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甚麽。”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癡”字,卻大合自己脾胃。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罷!”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何?”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占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說道:“再好也沒有。”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黃藥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麽?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蔔星相的雜學,都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門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只是說到考較甚麽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沈吟未答,搶著說道:“好,就是這麽著!藥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沖著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喜喜歡歡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歐陽鋒笑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你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的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麽?藥兄,便請出題。”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是如明擺著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甚麽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師徒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麽幾招。”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幹幹。”說著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一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說著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一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麽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麽?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兩個小輩之中,總有一個是我女婿,豈能一招之間,就傷在你兩位手下。”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罷,就這麽著。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幹。”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臉,餘下三人卻都是神色肅然。
  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動手。歐陽世兄、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麽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松樹。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手,當然是先落地。哼,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
  歐陽克見他來勢淩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右竄去。哪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這臭小子!”歐陽克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麽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罷!”郭靖低頭讓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同時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
  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髒,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究竟功力尚淺,哪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一聲:“啊喲!”鬥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著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聲:“啊喲!”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的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好雜,連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兒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克一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長于大漠,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這摔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後,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子笨頭笨腦,這一場獲勝,顯然是僥幸碰上的。”說道:“這一場是郭賢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麽就請藥兄出第二道題目。”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剛才說好是只考武藝,怎麽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黃藥師道:“你知道甚麽?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麽?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一般,還玩甚麽打擂臺招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位賢侄品題品題老朽吹奏的一首樂曲。”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甚麽管弦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适才竹梢過招,他已知郭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餘,再為黃藥師的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是否可請藥兄……”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介面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各折一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認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麽?”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歐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茫無頭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一場是贏定了,第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著擊打,哪知他擡頭望天,呆呆出神,並沒瞧見她的手勢。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克登時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郭靖跟著再打了一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心中怨懟,待要想個甚麽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後,玉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為訝異。原來郭靖适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悟到了在樂音中攻合拒戰的法門,他又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較的便是如何與簫聲相抗,當下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然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歎了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凶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郭靖盤膝坐在地上,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志,尚不斷乘睱抵隙,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郭靖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驚悉凶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的敲將起來。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是不可小覷了。”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援了一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裊裊,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後,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一隻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這才穿鞋。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麽?”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著黃蓉求助。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麽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暗歎:“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于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麽?講打麽?你要扣住我?”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佈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該的。”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一起跳入大海,遊到筋疲力盡,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不語,料想這一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那麽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餘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麽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心中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兩人眼前。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一字不識,心道:“他故意為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詞句已略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麽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九陰真經》麽?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文字亂七八糟,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暗歎,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卻是勝定了。”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裏,活生生的悶死了她。她昨晚托夢給我,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說要找你索命。”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一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來!”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但見黃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你怎知她在棺材裏?是你救了她麽?”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歐陽克一凜,道:“是。”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
  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中脫漏跳文極多,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他擡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
  過了一會,黃藥師揭完冊頁,問道:“哪一位先背?”歐陽克心想:“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搶著道:“我先背罷。”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於是慢慢的走了過去,向歐陽克嫣然一笑,道:“歐陽世兄,我有甚麽好,你幹麽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罷!”歐陽克一怔,給黃蓉這麽一打岔,适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文字雜亂無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到後來連半成也背不上來了。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賢侄,你過來背罷!”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顛七八倒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罷。”
  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罷。”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拐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當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罷。”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吵,郭賢侄的心思都給你攪亂啦。”黃蓉當即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賢侄請背罷,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部《九陰真經》的經文,他反來複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是滾瓜爛熟,再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半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滿臉喜容之中,又都帶著萬分驚奇詫異。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書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擡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麽不讓我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麽!”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甚麽,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想起一事,揮手止住郭靖再背,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歡喜,又是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岳父!”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

  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斗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麽?你不服氣麽?”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鬥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适才你叔叔說了甚麽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蒙?”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中物事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沈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裏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裏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當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裏……”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歎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他打石彈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藉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賢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沈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哪一門?”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仰慕之極。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佈置,到底是何用意?”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佈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隨我來。”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藥兄這般消受清福。”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麽?”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挂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黃藥師忽道:“且慢!”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克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幅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麽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系。這件事不幹也罷!”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黃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於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甚麽?”黃藥師已介面道:“嗯,你是說老頑竟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複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藥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這個,只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藥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好會說笑話!”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片刻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身子輕飄飄的縱起,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輕,踏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裏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玉簫,橫裏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一瞬間之事。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一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餘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會向裏縱躍,於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並在這孔裏撒了一堆糞。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隻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裏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幹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裏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後來想想,饒了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隻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适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鬥。”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郭靖搶上幾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歎道:“岳甚麽父?你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鑽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麽?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麽事都幹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罷。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後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並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後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側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麽把雙手縛在一起?”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與黃藥師拚鬥,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複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鬥,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鬥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麽一大把年紀,怎麽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興致勃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麽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裏口中解釋、手上比劃,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心又是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於是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干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身法快極,他功夫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麽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麽?”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願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郭靖道:“我……我沒有啊。”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裏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甚麽?”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鬥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落英神劍掌”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餘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當即躍後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說甚麽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里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鬥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說甚麽也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內勁震開,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中竟學到了九陰奇功,違背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裏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藥,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麽意思?”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枉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麽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遊入大船底艙。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裏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麽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擾罷。”黃藥師歎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癡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甚麽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裏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麽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黴。”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贊你藥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是以決意陪他同乘。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是多慮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罷。”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作“靖兒”,這時忽然改口,而且語氣甚是嚴峻,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這啞仆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沈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髒已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仆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歎:“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麽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道……”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麽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裏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不可抑制,深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驚道:“那麽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麽?”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眾啞仆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麽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只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只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麽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麽古怪。你跟在後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麽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歐陽鋒笑道:“好,那麽後會有期。”一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候,都是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麽?”向船夫做了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麽古怪。”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只見這船前後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貯備俱足,並無一件惹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杆,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北駛。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裏之後。洪七公躍下桅杆,向船夫打個手勢,命他駕船偏向西北,過了一會,再向船尾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來幹嗎?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心?老毒物發善心,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吩咐轉舵東駛。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裏鬥鬥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惡狗咬你,那怎麽辦?”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麽?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只不過你所要偷的,卻是生腳的活寶,你只須叫道:‘寶貝兒’來!”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
  郭靖聽著,也不禁笑了。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我沒準兒,到處去閒逛散心。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可悶也悶壞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我可不幹。”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幹甚麽?”郭靖道:“歸雲莊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周伯通道:“這個容易。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我仍有本事復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說著坐在椅上,伸出腿來,一副“不妨打而斷之”的模樣。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試了,大哥自有這個本事。”
  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放聲大哭。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幾句,但連敲了幾次門,黃蓉不理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斗。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左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發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一想到母親,便起身出房,走到廳上。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沈沈,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裏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歎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後用力向前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她現下卻在哪里?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麽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麽?”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之餘,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竟自沈沈睡去。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在獨鬥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願,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麽。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願。”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凝神傾聽,黃藥師卻反來複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淒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願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麽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沈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沈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為了你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願,他日重逢,你必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哈哈!”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淒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黃蓉定了定神,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親脾氣古怪,對亡妻又已愛到發癡,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海。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隱響起。黃蓉向岸上望去,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奔馳,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是以夜中出來馳騁。心想:“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是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一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但見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一時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麽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杆,別放手……”郭靖還沒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幾聲響亮,船身從中裂為兩半。兩名船夫大驚,抱著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個筋斗,倒躍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周伯通從水中鑽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杆漸漸傾側,眼見便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杆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桅杆雖然堅牢,卻怎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合力齊施?只擊得幾掌,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裏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苦是無人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高,也支援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遠遠聽得南邊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劃水,循聲遊去。海中浪頭極高,劃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洪七公朗聲笑道:“老頑童,我們在這裏。”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三字果是名不虛傳。三人先後從船桅墮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十丈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良久,才好容易湊在一起。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雖然身子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麽?”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杆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見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鬥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將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攻擊。周伯通彎下腰來,通的一聲,揮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湧上。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幾萬條鯊魚,又見鯊魚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順手揮匕首刺落。這匕首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懼。眼見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後來,總歸無幸,但在酣鬥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不到一個時辰,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個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鯊魚肚裏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當然算贏。”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擺尾”,打在一條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已然斃命。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這‘降龍十八掌’。就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實在極是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他見那巨鯊來勢凶惡,側過身子,左手向上一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劃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湧,髒腑都翻了出來。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就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鬥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子裏去啦!唉,你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賭!”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也即見到,正是歐陽鋒所乘的座船。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罵。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盡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你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歐陽鋒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你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鑽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挂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我們吃了。”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又拋入海裏。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裏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甚麽。”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劃過,說道:“海中鯊魚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任憑你差遺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甚麽就賭甚麽!”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裏喂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他右手伸出兩指,捏住他杖頭一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條蛇如法炮製,盛滿了一杯毒液。兩條怪蛇吐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給他這麽一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出,一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麽老和尚治臭蟲?”
  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這藥靈驗無比,臭蟲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蟲殺得幹幹淨淨,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裏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若是不靈,准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麽用?’”他說到這裏,笑吟吟的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郭靖問道:“該怎麽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經的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喂它這麽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麽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捏?’”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藥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罷。”只見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沈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個時辰功夫,海面上盡是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的活鯊魚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屍,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洪七公歎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眾人放眼望去,滿海盡是翻轉了肚皮的死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嘔。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嘔。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你算帳來啦。”歐陽鋒只是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不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藥。毒液雖只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後,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了百來斤毒汁,如此愈傳愈廣,永無止歇。”洪七公道:“這就叫做流毒無窮了。”歐陽鋒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鯊腹,便早逃得幹幹淨淨,海上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裏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機、三角帆一齊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蟲藥。你要我做甚麽,說出來罷。”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幹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慢吞吞的又賣甚麽關子?你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你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第二十回 竄改經文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侄領周伯通走入後艙,徑行到前艙換衣。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幹布揩拭。郭靖漲紅了臉,不敢脫衣。洪七公笑道:“怕甚麽?還能吃了你麽?”兩名少女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換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換衣方畢,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手托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請兩位爺胡亂用些。”洪七公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眾少女笑著走出,帶上艙門。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好,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麽事。”洪七公道:“決不能是好事。這一下老頑童實在是大大的不妙。”艙門緩緩推開,一名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後梢。那少女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推開艙門,輕聲道:“郭爺到。”
  郭靖走進船艙,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艙內卻是無人。他正覺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侄走了進來。郭靖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反手關上小門,踏上兩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脈門。這一抓快捷無比,郭靖又萬料不到他竟會突然動武,登時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動彈不得。歐陽克袖中鐵扇伸出,抵在郭靖後心要穴。郭靖登時糊塗了,呆在當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跟我打賭輸了,我叫他做事,他卻不肯。”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經傳給你?”問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辦事,這就跳在大海裏喂鯊魚。哼,總算他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這句話倒是沒賴。”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郭靖便即停步。歐陽克微微使勁,扇端觸得郭靖背上“至陽穴”一陣酸麻。
  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罷。”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叔父的獨門解藥,六個時辰後毒性發作,就像海裏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們道兒。”瞪眼瞧著歐陽鋒,心想:“你是武學大宗師,竟使這些卑鄙勾當。”歐陽鋒見他仍是沈吟不語,說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了出來,於你絲毫無損,又有甚麽遲疑?”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從,那叫做癡心妄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麽?”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歐陽鋒回過頭來,只見洪七公雙手各提木桶,正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眼見兩股碧綠透明的水柱筆直飛至,勁力著實淩厲,歐陽鋒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左手仍是緊緊握住他腕上脈門。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克大聲驚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後領,提了過去。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占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歐陽鋒見侄兒落入他手,當即笑道:“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麽?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般親熱幹甚麽?拉著他的手不放。”
  歐陽鋒道:“我跟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有唯你是問,可不是?”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老頑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道:“周大哥給他……給他逼著跳海死了。”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克躍出船艙,四下眺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周伯通的蹤影。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開了手,說道:“郭賢侄,你功夫還差得遠呢!人家這麽一伸手,你就聽人擺布。去跟師父練上十年,再出來闖江湖罷。”郭靖記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杆,四面瞭望。洪七公提起歐陽克向歐陽鋒擲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你武功再強,也未必擋得住全真七子的圍攻。”歐陽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撐,已站直身子,暗罵:“臭叫化,明天這時刻,你身上毒發,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救命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時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歐陽鋒雙手一拱,進了船艙。郭靖望了良久,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尋思:“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舍,不得真經,決計不肯罷休,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郭靖想起周伯通喪命,放聲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淒然,眼見坐船向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到得陸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徑到廚房中去搶奪了一批飯菜,與郭靖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歐陽鋒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八九個時辰,洪七公師徒仍是並無動靜。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兩人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可就糟了,《九陰真經》從此失傳,到門縫中偷偷張望,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閒談,洪七公話聲響亮,中氣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機警,沒中到毒。”他毒物雖然眾多,但要只毒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時倒也苦無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談論丐幫的所作所為,說到丐幫的幫眾雖以乞討為生,卻是行俠仗義,救苦解難,為善決不後人,只是做了好事,卻盡量不為人知。他又說到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似你這般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我這根打狗棒非傳給你不可。”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艙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洪七公跳起身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沈。”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後的小舢舨。”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鐵椎椎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湧進來的不是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右手連揚,擲出鋼針,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扭曲,卻已遊動不得。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跟著缺口中又湧了數十條蝮蛇進來。洪七公射出鋼針,進來的蝮蛇又盡數釘死在地。卻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動,愈來愈多。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沒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卻覺所剩的鋼針已寥寥無幾,心中一驚,眼見毒蛇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禦之法,忽聽喀喇猛響,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後心。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但覺掌風淩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並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微感驚訝,上步反掌橫劈。郭靖知道再也難以硬架擋開,當下左掌引帶,右手欺進,徑攻歐陽鋒的左脅。歐陽鋒這掌不敢用老了,沈肩回掌,往他手腕斬落。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毒蛇便不斷的湧進來,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幸,於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右手著著搶攻。他左擋右進,左虛右實,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講到真實功夫,就是當真有兩個郭靖,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竟爾出敵不意,數招間居然占了上風。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一怔之下,便已想到應付的法門,“咕”的一聲大叫,雙掌齊推而出。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疾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甚麽英雄豪強?”縱身“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飛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筋斗,回臂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後心。歐陽鋒斜身還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侄兒現下已非我對手,何況他傷勢未愈,以二敵二,我方必贏無疑。”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攻去。洪七公激鬥之際眼觀六路,見十餘條蝮蛇已遊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數盡數接了過去。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側過身子,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遊上甲板。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湧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餘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這兩人躍上了桅杆,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飛奔過去阻攔。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克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高縱丈餘,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當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相碰,飛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攀援,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來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起,右足踢向歐陽鋒面前。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長笑聲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頗占優勢。歐陽鋒眼見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東!”只見風帆側過,座船向東而駛。主桅腳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杆之上又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陣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我爺兒倆卻在這裏喝風撒尿!不錯!”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歐陽鋒急叫:“快將蛇撤開。”同時向後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歐陽克聽叔父語聲甚急,一怔之際,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他最是愛潔,勃然大怒,猛地想到:“我們的蛇兒怕尿。”
  木笛聲中,蛇群緩緩後撤,但桅杆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穀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來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旗杆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眾蛇奴一時哪里約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興。唉!他絕世武功,卻喪生於大海之中。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香,一陣陣沖了上來。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裏盛的酒都喝幹了。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杆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何況連尿也撒幹了。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來。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兩位下來飲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杆下開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搶奪,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只得強自忍耐,無可奈何之餘,又是“直娘賊,狗廝鳥”的胡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又餓又渴,頭腦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流饞涎的份兒。”郭靖歎了口氣。挨到將近午時,陽光正烈,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只當是白雲,也不以為意,哪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飛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聲長哨。兩頭白雕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沖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那兩頭猛禽。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道:“那妙極了。只可惜雕兒太小,負不起咱師徒二人。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兩字,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只白雕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雕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來此。”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
  白雕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來折磨人。我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你道是甚麽?”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麽?”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條東西是甚麽?”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蝦蠕蠕而動的情狀,不禁一陣惡心。洪七公哈哈大笑,盡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禦桅杆底下噴上來的酒肉香氣。他說一陣,罵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麽?”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搖頭道:“還要髒。”他聽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大聲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連說:“對,對!”挨到傍晚,實在挨不下去了,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了。快拿酒肉來吃,明天再說。”歐陽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當即撤去蛇陣。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進艙中。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喝了半壺酒,撕了半隻雞便咬。郭靖低聲道:“這次酒菜裏沒毒麽?”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洪七公酒酣飯飽,伸袖抹了嘴上油膩,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的經文,你愛怎麽寫就怎麽寫,誰也不知是對是錯。你把經中文句任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隻練成個屁!”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說道:“歐陽鋒武學湛深,又機警狡猾,弟子胡書亂寫,必定被他識破,這便如何?”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秘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吐納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裏,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經文的前幾頁,黃藥師的老婆默寫過的,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過背過,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幾個錯字,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淆亂是非,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移上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過是依照師父所傳的訣竅,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經中說“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腳底向天”,“腳踏實地”不妨改成為“手撐實地”,經中說是“氣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氣凝胸口”,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歎了一口長氣,心道:“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是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蓉兒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卻永遠聽不到我這捉狹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麽真金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練成後再來跟老叫化打架。真經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裏。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練《九陰真經》上的武功,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一加一減,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兩?這叫作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來自負,果然不錯,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肚子雖餓,卻也難以逼得他就範。”歐陽克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對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嘩眾欺人,否則王重陽當年得了《九陰真經》,為甚麽又不見有甚麽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來?家叔發願要指出經中的虛妄浮誇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麽?”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麽牛皮!靖兒,把經文默寫給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有甚麽錯處,老叫化給他磕頭。”
  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郭靖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是以寫得極為緩慢,時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克指點,寫到午時,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歐陽鋒始終沒出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聽侄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寫法,還是侄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卻哪里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把大部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改亂刪?至於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手,總是殘缺不全,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時,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生怕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門,見兩名蛇奴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兩名蛇奴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舷。
  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沖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覺酒香撲鼻,定睛看時,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胭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殃,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處,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禦廚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艙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當下躡步走到後甲板,眼望四下無人,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將艙板托回原位,嗅得幾嗅,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船艙中一團漆黑,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晃亮火折,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隻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隻缺口破碗,吹滅火折,放回懷裏,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甚是沈重,桶中裝得滿滿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侄,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當下縮在木桶之後,蜷成一團。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閃動,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們要在酒裏下毒?”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克笑道:“都齊備了,只要一引火,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要燒船?”只聽歐陽鋒又道:“咱們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萬小心,別讓老叫化知覺。我到這裏來點火。”歐陽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麽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總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原來桶裏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歐陽叔侄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克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麽?”歐陽克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洪七公驚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烈火驟發,又怎能逃脫劫難?聽得二人走遠,於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歐陽鋒一怔,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歐陽鋒站了一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頭,還在夢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裏瞎說八道,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他湊到郭靖的耳邊,輕推他肩膀,低聲道:“靖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給歐陽鋒發覺,不敢徑往後梢,左手攀住船邊,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慢慢往下游動,眼注郭靖,只怕船邊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船邊本就油漆光滑,何況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如此向下游動,實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竟然穩穩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後梢,郭靖緊跟在後。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見船後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對郭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駛正快,向前一沖,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郭靖拔出匕首一劃,割斷了艇頭的系索,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艇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吐丹田,縱聲長笑。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沖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麽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發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於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雕。雕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二字,又驚又喜,駕船由雙雕高飛引路,鼓足了風帆趕來,但終究來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眼見雙雕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便手提蛾眉鋼刺,躍上大船,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麽了?”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卻發見船尾小艇影蹤全無,不禁連珠價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在船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立即轉舵揚帆,遠遠逃開。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後梢的火頭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兒。”洪七公道:“劃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遊過來!”大海中波濤洶湧,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事在緊急,不得不冒此險。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轉身奔向船舷,縱身往海中躍去。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大驚回頭,只見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歐陽鋒,大叫:“放開我!”左手揮拳打出。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座船大火沖天,船面上帆飛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沈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裏,你瞧見了麽?”雙手挺起,將黃蓉舉在半空。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小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讓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劃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飛出,左手探出,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借力翻身,躍上大船甲板。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千招。”颼颼颼三掌,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回過黃蓉的身子擋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穴道中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臉,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裏決個勝負。”當此之際,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但見侄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克接住了黃蓉,見郭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實在太小,自己手裏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於是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杆,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挂念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擡起了頭凝神觀鬥。
  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杆繩索,一面拆解對方來招。這中間洪七公卻占了便宜,他曾入海遊往小艇,全身濕透,不如歐陽鋒那麽衣發易於著火。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登處上風。歐陽鋒不久便須發俱焦,衣角著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他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只要中了一招,受傷必然不輕,他奮力拆解,心下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罷。”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借力躍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極,妙極!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拳來掌往,兩人越鬥越狠。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凶。”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轉眼便要沈啦。”黃蓉仍是不答。郭靖轉過頭來,卻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腦袋。”郭靖不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歐陽克低頭避過。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往他面門劈去。歐陽克只得放下黃蓉,擺頭閃開來拳。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將過去。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當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靈蛇拳”,橫臂掃去。郭靖伸左臂擋格,歐陽克手臂忽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拳甚是沈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跟著打到,仍是舉左臂擋架。歐陽克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頭向後仰,右臂猛地向前推出。本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擊,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這般急絞之下,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歐陽克的武藝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術,是以兩次動手,都傷在這奇異招術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起黃蓉,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當即解開她被點中了的穴道。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時,洪七公正出招攻擊,歐陽鋒全力提防,點穴的手指上不敢運上內力,否則以西毒獨門的點穴手法,郭靖無法解開。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擡頭仰望大船,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肉搏而鬥,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猛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兩截,船尾給波濤沖得幾下,慢慢沈入海中,激起了老大遊渦。眼見餘下半截大船也將沈沒,郭靖提起木槳,使力將小艇劃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幹,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地,這一來,西毒卻又占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讓,鬥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後躍。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擺動,在桅杆上遞了過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還了一招。二人初時空手相鬥,這時各使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挂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贊歎不已。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法原最難精。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往往精研劍術,那時各有各的絕招,不免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論劍,洪七公與歐陽鋒對餘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難以勝過旁人,此後便均舍劍不用。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棒,這是丐幫中歷代幫主相傳之物,質地柔韌,比單劍長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使上這兵器卻是剛中有柔,威力更增。歐陽鋒使動那蛇杖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數繁複,自不待言,杖頭雕著個咧嘴而笑的人頭,面目猙獰,口中兩排利齒,上喂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一按杖上機括,人頭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吞吐伸縮,令人難防。
  二人雙杖相交,各展絕招。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將開來,攻敵之餘,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歐陽鋒蛇杖急舞,令對方無法取得准頭,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發,免惹恥笑。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時未落下風,卻也不必便掏摸這份看家本領出來,免得他得窺棒法精要,明年華山二次論劍,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鬥越緊,自己功力相差太遠,決計難以近身,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射雕英雄傳 [樂+]

重要聲明:26fun.com為一個討論區服務網站。本網站是以即時上載留言的方式運作,26fun.com對所有留言的真實性、完整性及立場等,不負任何法律責任。而一切留言之言論只代表留言者個人意見,並非本網站之立場,用戶不應信賴內容,並應自行判斷內容之真實性。於有關情形下,用戶應尋求專業意見(如涉及醫療、法律或投資等問題)。 由於本討論區受到「即時上載留言」運作方式所規限,故不能完全監察所有留言,若讀者發現有留言出現問題,請聯絡我們。26fun.com有權刪除任何留言及拒絕任何人士上載留言,同時亦有不刪除留言的權利。切勿撰寫粗言穢語、誹謗、渲染色情暴力或人身攻擊的言論,敬請自律。本網站保留一切法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