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滿紛 26FUN's Archiver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5 PM

第十三章  不體貼的人
  
若是西德尼.卡爾頓在別的地方也有發出光彩的時候,他在曼內特醫生家可從來就暗淡無光。整整一年了,他常去他們家,卻永遠是那樣一個沮喪的憂傷的閒人。他在樂意談話時也能侃侃而談,但是他那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陰雲卻總以一種致命的黑暗籠罩著他,極少為他內心的光芒所刺破。
然而,他對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沒有知覺的鋪路石卻很感興趣。有多少個無從借酒澆愁的夜晚,他曾在那道路上茫然而憂傷地徘徊過。有多少個淒涼的破曉曾照出他逡途巡不去的孤獨身影,即使當晨晰的光芒鮮明地勾勒出為黑夜隱蔽的教堂尖塔和高樓大廈的建築之美時,他仍然在那兒流連不去。其實在那個平靜的時刻,他也許是可以想起一些在別的時候被忘卻的和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近來法學會大院那張被忽視的床比過去更少跟他見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幾分鐘便又翻身爬起來,又回到那一帶轉悠去了。

在一個八月的日子,那時斯特萊佛先生已對他的豺狗說明「關於婚姻問題我另有考慮」,然後帶著他那體貼的柔情到德文郡去了。那時市區街道花卉的美色與馨香已能給窮途末路者以安慰、給病體支離者以健康、給老邁龍鍾者以青春,可是西德尼的腳步仍然在那條路上蹀躞不去,只是由於有了設想而從遲疑無目的變得穩健有力了。在他終於下定決心之後,那雙腳便把他帶進了醫生家的門。

他上了樓,發現露西一個人在幹活兒。露西對他一向就有些不大自然。當他在她的桌旁坐下時,她帶著幾分忸怩接待了他。兩人談家常時,露西抬起頭來望了望他的臉,卻發現了他的變化。

「我擔心你是病了,卡爾頓先生!」

「沒有病。不過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利於健康的。這樣胡混的人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要是不能過一種更好的生活豈不遺憾麼?對不起,我話到口邊就順嘴說了出來。」

「上帝知道,確實遺憾!」

「那你為什麼不改一改呢?」

她再溫和地望他時卻吃了一驚,感到不安了。他眼裡噙著淚水,回答時口氣也帶著淚水:

「太晚了。我怕是好不起來了。只能越來越墮落,越來越糟糕。」

他把一隻胳膊靠在桌上,用手遮住了眼睛。在隨之而來的沉默裡那桌子顫動著。

她從沒見他軟弱過,因此很覺難受。他知道她難受,卻沒有抬頭看她,只說:

「請原諒,曼內特小姐。我是因為想起我打算向你說的話才忍不住流淚的。你願聽聽我的話麼?」

「若是對你有好處的話,卡爾頓先生,只要能讓你好過一些,我很樂意聽!」

「上帝保右你的好心與體貼。」

過了一會兒,他從臉上放下了手,平靜地說了下去。

「不要怕聽我說話,也別怕我要說的話。我很像是個在青年時代就已夭亡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希望了。」

「不,卡爾頓先生,我相信你最好的年華還在前頭。我可以肯定你能非常非常值得自己驕傲。」

「希望是值得你驕傲,曼內特小姐。雖然我還有自知之明——雖然我這苦悶的心讓我神秘地產生了自知之明——但我會永遠也忘不了的。」

她的臉色蒼白了,她戰慄起來。幸好此時他對自己表示了無法改變的失望,才令她安下了心。於是這場會晤便具有了跟其它任何談話不同的性質。

「即使你有可能回報你眼前的人的傾慕之情,曼內特小姐,他此時此刻也明白自己是個自暴自棄的、虛弱可憐的、不得志的酒徒(這你是知道的)。儘管他會感到幸福,但他卻難免會使你痛苦、悲哀和悔恨,難免會玷污了你、辱沒了你,拖著你跟他一起墮落。我很明白你對我不可能有什麼溫情;我並不祈求;我甚至為此感謝上蒼。」

「撇開這個問題不談,我能對你有所幫助嗎,卡爾頓先生?我能不能讓你走上新的道路呢?——請原諒!我難道就沒有辦法回報你對我的信任麼?我知道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現。」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流著真誠的淚,嫻靜地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的。我能不能使這事對你有好處呢,卡爾頓先生?」

他搖搖頭。

「不行。曼內特小姐,不行。如果體能再聽我說幾句,你也就盡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靈魂的最終的夢想。我是在我墮落的生活中見到了你和你的父親,還有你所經營的這個甜蜜的家,才恢復了我心中自以為早已死滅的往日的夢想的。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淒苦可憐。自從我見到你以後,我才為一種原以為不會再譴責我的悔恨所苦惱。我聽見我以為早已永遠沉默的往日的聲音在悄悄地催我上進。我曾有過許多沒有成形的想法:重新奮起,改弦更張,擺脫懶散放縱的習慣,把放棄了的鬥爭進行下去。可那只是個夢,整個兒是個夢,一個沒有結果的夢,醒來時還躺在原來的地方,不過我仍希望你知道你曾喚起過我這樣的夢。」

「難道那夢就一點也不能留下麼?啊,卡爾頓先生?j@ ??+@夢裡我都知道自己是很不配的。然而我一向便有,至今也有這個弱點。我總希望你知道你是怎樣突然控制了我,讓我這一堆死灰燃起了火焰的一—可是這火焰因為它的本質跟我難以分開,所以並沒有點燃什麼,照亮什麼,做到什麼,就一事無成地燃燒完了。」

「既然,卡爾頓先生,是我的不幸使你比見到我之前更悲哀,那麼——」

「別那麼說,曼內特小姐,因為若是世上還有東西能拯救我,你早就拯救了我了。你不會使我更悲哀的。」

「既然你所描寫的心情大體可以歸結為我的影響——簡而言之,這是我的感覺——我難道就無法產生有利於你的影響了麼?我難道就完全不能對你產生好的影響了麼?」

「我現在所能獲得的最大好處,曼內特小姐,正是我到這兒來想得到的。讓我在今後迷失方向的生活中永遠記住我曾向你袒露過我的心,這是我最後的一次袒露。我要記住,我此時留下了一些能讓你悲痛和惋惜的東西。」

「這些都可以改變的,我曾一再最熱誠地、衷心地請求你相信

「別再請求我相信了,曼內特小姐。我已經考驗過自己,也更瞭解自己。可是,我令你難過了。讓我趕快說完吧!你是否能讓我在回憶起現在時相信我生活中最後的一番知心話是保存在你那純潔真誠的心胸裡的,它將在那兒獨自存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如果那對你是一種安慰,我答應。」

「連你最親愛的人也不讓知道?」

「卡爾頓先生,」她很激動,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我保證尊重它。」,

「謝謝你。再說一句,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在唇邊放了放,然後向門口走去。

「別擔心我會繼續這次談話,曼內特小姐,即使是順便提起。我是永遠也不會再提起的了。就算讓我死去也不會有更可靠的保證的。在我死去時,這個美好的回憶對我也將是神聖的——為此,我還要感謝你、祝福你——我最後的一句誓言是向你作出的,而我的名字、缺點和痛苦都將溫柔地存留在你的心裡。還能有什麼比這更令人輕鬆和快樂的呢!」

他跟他一向的表現多麼不同啊,想想看,他放棄了多少東西啊!他每天又壓抑和扭曲了多少感情啊!想到這一切不免令人痛苦。在他停步回頭望她時,露西.曼內特傷心地哭了。

「別難過!」他說,「我配不上你這種感情,曼內特小姐。一兩個小時之後,我瞧不起卻又擺不掉的卑劣夥伴和惡劣習性又會把我變得比流浪街頭的可憐蟲更不配你的眼淚了!但在內心裡我對你將永遠是現在的我,雖然外表上我仍是你一向在這兒所見到的樣子。我對你提出的倒數第二個請求是:相信我的這番話。」

「我會的,卡爾頓先生。」

「我的最後請求是這樣的——提出它之後我就讓你擺脫一個我深知跟你毫無共鳴的、無法溝通的客人。我雖知道說也無用,但也知道我的話出自靈魂。我願為你和為你所愛的人做任何事。若是我的事業條件較優,有作出犧牲的機會或能力,我願抓住一切機會為你和你所愛的人作出任何犧牲。在你心平氣和時請記住:我說這話時是熱情的、真摯的。你將建立起新的關係,那日子已經不遠。那關係將會更加溫情而有力地把你跟你所裝點經營的家連結在一起——一個永遠為你增光、令你幸福的最親密的關係。啊,曼內特小姐,在一個跟他幸福的父親長相一祥的小生命抬起頭來望著你的臉時,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貌重新出現在你的腳下時,請不時地想起有這麼一個人,他為了讓你所愛的人留在你的身邊是不惜犧牲他的生命的。」

他說了聲,「再見!」最後道一聲「上帝保佑你!」然後便離開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5 PM

第十四章  誠實的生意人
  
每天,坐在艦隊街板凳上,跟他那相貌醜陋的頑童在一起的耶利米亞.克朗徹先生眼前總有大量的五光十色的東西川流不息。有誰能在艦隊街熱鬧繁忙的時刻坐在那兒而不被那兩條浩大的人流弄得目眩耳聾呢!一條人流跟著太陽無休止地往西走,一條人流對著太陽無休止地往東走,兩條人流都在往日落處紅紫兩色山巒外的平原走!

克朗徹先生嘴裡咬著乾草望著兩道人流,像是那盯著一條河流看了若干世紀的異教徒鄉巴佬——只是他並不在等著河水乾涸。何況那是件沒有希望的事,因為他有一小部分收入正是來自為膽小的婦女(往往是盛裝的中年以上的婦女)導航,從洪流的台爾森一側駛到對岸去。儘管每一次和客人接觸的時間都很短,克朗徹先生卻總對那位女士發生興趣,甚至表示出想有幸為她的健康乾杯的強烈願望。他的經濟收入正是從這種普渡眾生的行為所得到的謝禮。這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了。

過去曾有詩人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望著行人進行沉思。克朗徹先生也坐在公共場所的一條板凳上,可他不是詩人,因此只是四面張望,盡可能地不去沉思。

他東張西望時正好是行人不多、急著趕路的婦女也少、生意不算興隆的時候。這卻使他心中強烈懷疑克朗徹太太又在肆無忌憚地「下跪」了。這時一支從艦隊街向西滾滾而來的不尋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徹先生向那邊望了望,看出是來了一支喪禮隊伍,因為有人阻攔引起了喧嘩。

「小傑瑞,」克朗徹先生轉身對他的下一代說,「是埋死人呢。」

「嗚哇,爸爸!」小傑瑞叫了起來。

這位少爺發出這種興高采烈的呼喊是帶有神秘的意思的。而老爺卻很生氣,瞅準機會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是什麼意思?嗚哇個什麼?你要對你爹表示個什麼意思,小混蛋?你這小子跟你那個『嗚哇』越來越叫我受不了了!」克朗徹先生打量著他說。「別讓我再聽見你那麼亂叫,否則叫你嘗嘗我的滋味,聽見了沒有?」

「我又沒傷著誰,」小傑瑞一邊揉著面頰,一邊抗議。

「住嘴,」克朗徹先生說,「我不管你傷沒傷著誰。到座位上坐著,看熱鬧去。」

他的兒子服從了,人群也來到了。他們正對著一輛骯髒的靈車和一輛骯髒的送葬車發出喧鬧和噓聲。送葬車上只有一個哭喪的,一身公認為適合於這種莊嚴場合的骯髒服裝。可是他的處境似乎並不叫他高興。馬車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嘲弄他,對他裝鬼臉,還不時地起哄大叫,「呀!密探!嘖嘖!呀哈!密探!」而且加上太多太犀利的叫人難以複述的恭維話。

喪葬行列在任何時候對克朗徹先生都有驚人的吸引力。凡有喪葬行列經過台爾森,他總要眼耳鼻舌齊動,亢奮起來。因此,惹來了這麼一個不尋常的人群的喪葬隊伍自然會叫他異常亢奮。他對向他奔來的第一個人問道:

「那是什麼,老兄,鬧些什麼?」

「我不知道,」那人說。「密探!呀哈!嘖嘖!密探!」

他問另外一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卻對著嘴拍著掌,以驚人的熱力和最大的幹勁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嘖嘖!嘖嘖!密——探!」

最後有一個比較明白真相的人撞上了他,他才從那人口裡聽說,那是一個叫羅傑.克萊的人的喪禮。

「是個密探麼?」克朗徹問。

「老貝勒的密探,」他的情報提供人說,「呀哈!嘖!呀!老貝勒的密——咦—一
探!」

「啊,沒錯!」傑瑞回憶起一場他曾效過點力的審判。「我見過他的。死了,是麼?」

「死得像羊肉一樣,」對方回答,「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他們抓出來,喂!密探!把他們拖出來,喂,密探!」

人們正缺少主意,他這個建議倒很可以接受,大家便急忙抓住,大聲重複道,「抓出來,拖出來。」人群圍了上去,兩輛車只好停下了。人群打開車門,那唯一的哭喪人只好扭打著往外擠。他被抓住了一會兒,但他很機靈,很會利用時機,轉瞬之間已經沿著一條偏僻街道飛快地跑掉了,喪服、帽子、帽帶、白手絹和其它象徵眼淚的玩藝兒都扔下了。

人們把他這些東西撕了個粉碎,歡天喜地地到處亂扔。此刻商家急忙關了鋪子,因為那時的人群是很可怕的怪物,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人群此時已到了準備打開靈車把棺材往外拖的地步。可某個更為聰明的天才卻提出了另一個主意:倒不如大家快快活活把那東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這時需要的正是現實的主意,因此,這個意見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頃刻之間,馬車上已經是裡面八個、外面一打地坐滿了人。人們又往靈車頂上爬。他們發揮出聰明才智,能呆得住多少就擠上了多少。在這批志願人員中傑瑞.克朗徹是最早的一個。他擠到了送葬車的角落裡,把他那鐵蒺藜頭客客氣氣地隱蔽了起來,不讓台爾森的人看見。

主持喪禮的殯葬人員對這種改變儀式的行為提出了抗議,但是叫人心驚膽戰的大河就在附近,偏又有幾個聲音叫著要對殯葬人員中的頑固分子採用冷浸療法,讓他們清醒清醒,那抗議便只能短暫而無力了。經過改組的隊伍出發了。一個掃煙囪的趕著靈車——由坐在他身邊的馭手當顧問,馭手本人又受到嚴密監視。一個賣餡餅的也在他的內閣首相輔佐之下趕著送葬車。浩浩蕩蕩的人群走入河濱路不久,一個牽狗熊的也被拉了進來作為點綴——那時街面上這種人很引人注意,也很受人歡迎。而那頭長滿疥癬的一身黑毛的熊走在隊伍裡也頗有幾分沉重哀悼的神氣。

這個烏煙瘴氣的行列就像這樣行進著,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煙斗,有人哇哇地唱,還有人沒完沒了地裝出椎心泣血的樣子。他們一路上招兵買馬,所有的商店一見他們趕緊關了門。隊伍的目的地是鄉下遠處的聖潘克拉斯。他們按時到達,堅持要湧進墳場,最後是以他們自己喜歡的形式把死去的羅傑.克萊埋葬掉了,而且感到異常滿意。

死人處理完畢,人群又急於另謀消遣。另一個更聰明的天才(也許就是剛才那個)想出了個節目:拿偶然路過的人當作老貝勒的密探進行控拆,向他們報復。二十來個一輩子也沒靠近過老貝勒的無辜路人便因要滿足這種幻想而遭到了追逐、粗暴的推操和虐待。從這種遊戲轉化為打碎窗戶、槍劫酒店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最後,幾個小時過去,幾處涼亭已被推倒,幾處圍欄也被拆掉甩來武裝較為好戰的勇士們。這時出現了謠言,說是警衛隊要來了。一聽這謠言,人群便漸漸散掉。警衛隊也許來了,也許根本沒有來。總之,暴民活動的全過程就是這樣。

克朗徹先生沒有參加閉幕式的遊戲,卻留在了墳場,跟殯儀人員聊天,也表示惋惜。墳場對他產生了一種慰籍鎮定的效果。他從附近一個酒店弄來了一個煙斗,抽起煙來,從柵欄望進去看著墳場,慎重地思考著它。

「傑瑞,」克朗徹先生說,按照常規對自己說開了。「這位克萊那天你是見到的,你親眼見到他還年紀輕輕的,長得也還結實。」

他吸完煙又沉思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想趕在下班之前回到他在台爾森的崗位上去。不知道是對道德問題的思維傷了他的肝,還是他的健康一向就有問題,或是他想去對一個傑出的人物表示一點敬意,這都無關宏旨,總之,他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看他的健康顧問——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

盡心盡力、饒有興趣地接替了他爸爸的工作的小傑瑞向他報告說,他離開之後沒有任務。銀行關了門,衰老的職員們走了出來,門衛照常上了班。克朗徹和他的兒子也回家喝茶去了。

「好,我來告訴你問題在什麼地方,」克朗徹先生一進門就對他的老婆說。「如果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我今晚的活動出了問題,我準會查出來你又祈禱過要我倒霉的,那我就要像親眼看見過一樣收拾你。」

垂頭喪氣的克朗徹太太搖搖頭。

「可不麼,你當著我的面還在祈禱呢!」克朗徹先生說,表現出洞察一切的氣憤。

「可我沒有說什麼。」

「那就好,那就別想。你要想,跪下可以想,不跪下也可以想。你要反對我,用這個辦法可以反對,用那個辦法也可以反對,可是,我一律不准。」

「是的,傑瑞。」

「是的,傑瑞,」克朗徹先生一邊重複她的話,一邊坐下來喝茶。「啊!總是『是的傑瑞』,只有一句話,只會說『是的傑瑞!」

克朗徹先生這一番懊惱的確證之詞,其實並無特別的意思,只不過用它的冷嘲熱諷發點牢騷罷了——一般人也並非不常這麼做的。

「你跟你那『是的傑瑞』,」克朗徹先生咬了一口奶油麵包,彷彿就著碟子嚥下去一個看不見的大牡蠣,「啊,就這祥吧!我相信你。」

「你今兒晚上要出去麼?」他那規矩的太太問道。他又咬了一口麵包。

「要出去。」

「我也跟你出去好嗎,爸爸?」他的兒子趕快問。

「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媽媽知道——去釣魚。是到釣魚的地方去,去釣魚。」

「你的魚竿不是已銹得很厲害了麼,爸爸?」

「這你別管。」

「你會帶魚回家麼,爸爸?」

「我要是不帶回來,你明天就得餓肚子,」那位先生搖搖頭回答。「那你可就大成問題了。我要在你睡覺之後很久才出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都十分警惕地監視著克朗徹太太,悶悶不樂地跟她說東道西,不讓她進行不利於他的祈禱。為此,他也讓他的兒子跟她談話,找些話頭借題發揮埋怨她,不給她絲毫時間思考,讓那個不幸的婦女很遭了些罪。就連最信奉上帝的人崇信起虔誠的祈禱的效果來,怕是也比不上他懷疑他老婆的祈禱所能起到的作用。這就像一個自稱不相信有鬼的人叫鬼故事嚇得心驚膽戰一樣。

「你得注意!」克朗徹先生說,「明天別玩花頭!如果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明天能弄到一兩條豬腿,你們也不會光吃麵包沒有肉的。若是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能弄到一點啤酒,你們也就不必光喝白水。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你要是唱錯了調,別人可不買你的帳。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後他又開始抱怨:

「你這是跟吃的喝的過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禱的花招和硬心腸的胡鬧會讓家裡缺吃少喝到什麼程度。你看看你這兒子吧!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條。你還說自己是娘呢,可你難道不懂得當娘的人的頭一條責任就是把兒子養得胖胖的麼?」

這話可觸動了小傑瑞傷心之處。他立即要求他娘執行她的頭一條責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沒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別強調完成爸爸傷心而體貼地指出的當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徹家之夜就像這祥消磨過去,直到小傑瑞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樣的指示,而且遵命執行。克朗徹先生一個人一鍋一鍋地抽著煙斗,打發著初入夜的幾個小時,直到差不多半夜才準備出發。到了凌晨一兩點,也就是幽靈出沒的時刻,他才在椅子邊站了起來,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櫃櫥,取出一個口袋,一根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根帶鏈的繩子和這一類的「漁具」。他挺內行地把它們收拾好,向克朗徹太太輕蔑地告了別,滅了燈,走出門去。

小傑瑞在上床時只不過假裝脫掉了衣服,不久之後已跟在父親後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護,跟著他出了屋子,下了樓,進了院子,到了街上。他並不擔心回家時進不了大院,因為房客眾多,門是通夜半開著的。

他有一個值得稱讚的雄心壯志,要探索他父親那誠實的職業的藝術與神秘。以此為動力,小傑瑞盡可能地貼近房屋門面、牆壁和門洞走(貼近得有如他那兩隻眼睛),跟隨在他那可敬的父親身後。他那可敬的父親往北走了不遠,便跟另一位艾薩克.華爾頓的門徒會合,一同蹣跚地往前走去。

出發後不到半小時他們已離開了昏沉的燈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條荒涼的路。在這兒他們又會合了另一個釣魚人——會合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小傑瑞信迷信,他簡直會以為他是第二個釣魚人突然一分為二變出來的。

三個人往前走,小傑瑞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頂上有一道矮磚牆,上面是一道鐵欄杆。三人在石塄坎與磚牆的陰影下脫離正路,穿進一條死胡同,那短牆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形成了胡同的一側牆壁。小傑瑞在一個角落蹲了下來,往胡同裡望去。他看到的頭一個東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在略帶雲翳的如水月色襯托之下輪廓分明,正靈巧地往一道鐵柵門上爬,很快就翻了過去。第二個釣魚人也翻了過去,然後是第三個。三個人都輕輕地落在門內的地面上,躺了一會兒——大約是在聽聽聲音,然後便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現在輪到小傑瑞靠近大門了:他屏住呼吸走了過去,在一個角落裡蹲下,往裡一看,隱約看到三個釣魚人從一些亂草和墓地裡的墓碑之間爬了過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著白袍的幽靈,而教堂高塔則像個巍巍然的巨人的幽靈。他們沒有爬多遠便停住步子站了起來。於是開始釣魚。

起初他們用鐵鍬釣。緊接著那可敬的父親似乎在調整一個巨大的拔塞鑽一樣的東西。不管他們用的是什麼工具,總之他們都幹得很賣力。直到教堂鐘聲響起才把小傑瑞嚇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頭髮豎了起來,像他爸爸那鐵蒺藜似的。

但是他那為時已久的探索這秘密的慾望不但讓他停住了腳步,而且引誘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從大門朝裡望時,那三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釣著魚。不過現在魚兒好像已經上了鉤。下面出現了鑽子鑽動的聲音,他們佝僂著的身子也繃緊了,似乎拽著個什麼重東西。那東西逐漸掙脫了壓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傑瑞原很清楚那會是什麼玩藝兒,但是等他見到那東西,又見那可敬的父親打算把它撬開時,卻因為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里或更遠才停了下來。

若不是因為非喘氣不可,他是絕不敢停步的。他這簡直像是在跟幽靈賽跑,非常想擺脫它,他有一個強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頭在下直立著,連蹦帶跳,總好像馬上就會抓住他似的在他身邊蹦跳——也許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開不可。那玩藝兒還是個縹緲不定、無所不在的幽靈,弄得它背後的整個黑夜都很恐怖。為了迴避黑暗的胡同,他竄上了大路,害怕那東西會像得了水腫病的、沒有尾巴沒有翅膀的風箏似的從胡同裡蹦出來。那玩藝兒也躲在門洞裡,用它那可怕的雙肩在門上擦來擦去,雙肩直聳到耳朵,彷彿在笑。那玩藝兒也鑽進路上的影子裡,狡猾地躺著,想絆他摔筋頭,又一直跟在身後,而且越來越逼近了。因此當那孩子跑回自家門口時,簡直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就連進了屋後那玩藝兒也還沒有離開他,仍然跟著他砰砰砰一級一級地跳上了樓,跟著他一起鑽進了被窩,他睡著以後還砰砰地跳到他胸口上,死沉死沉的。

黎明以後日出之前睡在小屋裡的小傑瑞從那沉重壓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裡的父親驚醒了。他一定是出了問題,至少小傑瑞那麼想,因為他正揪住克朗徹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後腦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訴過你,我會教訓你的,」克朗徹先生說,「我也教訓過,你。」

『傑瑞、傑瑞、傑瑞!」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業務收益作對,」傑瑞說,「我和我的夥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從我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照辦?」

「我是想做個好妻子的,傑瑞,」可憐的女人流著淚抗議。

「跟你丈夫的業務作對就是個好妻子麼?害得你丈夫的業務倒霉就是尊重他麼?在你丈夫業務的關鍵問題上不肯聽話就是服從他麼?」

「可那時你還沒有幹這樁可怕的買賣,傑瑞。」

「你只需要,」克朗徹反駁道,「做一個誠實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夠了,至於你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從丈夫的老婆是不會干擾他的業務的。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很虔誠的女人麼?你要是也算得上虔誠的女人,那就我一個不虔誠的給我看看!你心裡沒有天然的責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長不出錢來一樣。應當往你腦袋裡敲點責任感進去。」

這番咒罵聲音很低,終於以那位誠實的生意人踢掉腳上滿是泥土的靴子,然後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結束。他的兒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見他躺在床上,把兩隻生銹的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著了。

早餐並沒有魚,別的東西也不多。克朗徹先生沒精打采,一肚子悶氣,把一個鐵鍋蓋放在手邊作為糾正克朗徹太太的暗器,準備發現她有做祈禱的跡象時使用。他按時洗漱完畢便帶著兒子從事名義上的職業去了。

小傑瑞腋下挾個小板凳,跟在爸爸身邊沿著陽光普照的擁擠的艦隊街走著。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獨中跑回家來時那個傑瑞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隨著白日而更新,他的恐俱已隨著黑夜而消逝。就這個特點而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艦隊街和倫敦城跟他情況相同的人也並非沒有。

「爸爸,」兩人同路走著時小傑瑞說,說時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離,當中還夾著一個板凳,「什麼叫『復活販子』?」

克朗徹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說。

「晤!好了,」克朗徹先生又往前走,同時脫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鐵蒺藜,「『復活販子』是經營一種商品的人。」

「經營什麼,爸爸?」敏銳的小傑瑞問。

「他經營的是—一」克朗徹在心裡思考了一番,「一種科學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體吧,爸爸?」那活潑的孩子問。

「我相信是那一類的東西,」克朗徹先生說。

「我長大以後,啊,爸爸,也很想當個復活販子呢!」

克朗徹先生雖感到安慰,卻以一種恪守道德的含糊態度搖了搖頭。「那可得看你怎樣發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養你的才能吧!這種事盡可能別告訴別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適宜,現在還說不清。」小傑瑞受到這樣的鼓勵便往前走了幾碼,把小板凳放在法學會大樓的陰影裡。這時克朗徹先生對自己說道:「傑瑞,你這個誠實的生意人,那孩子還有希望給你帶來幸福呢。他倒可以彌補他那娘的不足!」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6 PM

第十五章  編織
  
德伐日先生酒館的客人比平時來得早。早在清晨六點幾張黃瘦的面孔已在往帶欄杆的窗戶裡偷看,而那時便已見到許多人躬著身子、捧著酒杯。德伐日先生即使在生意興隆時也只賣一種很淡的酒。但他這一天賣的酒似乎淡得出奇,而且酸澀,倒不如叫「辛酸酒」,因為它對喝酒的人產生一種陰鬱的影響。歡快的酒神的火苗是無法從德伐日先生壓搾出的葡萄汁上燃起來的,它的酒渣裡也隱藏著一種在黑暗裡悶著燃燒的火。

這已是德伐日先生酒店裡連續第三天喝早早酒了。是從星期一開始的,而今天已是星期三。其實在早上喝下的酒還不如思考的多,因為許多男人從開門時起便在那兒溜來溜去,聽別人說話,自己也說話,而這些人即使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也是付不起酒帳的。可他們對酒店的興趣卻很大,彷彿可以買得起大桶大桶的酒似的。他們從一個座位到另一個座位,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溜來溜去,眼裡閃著貪婪的光,吞下的卻不是酒,而是話語。

儘管客人多得出奇,酒店老闆卻不見了,也沒有人想起他,因為踏進門檻來的人並不找他,也沒有人問起他。他們看到只有德伐日太太坐在櫃檯邊主管打酒,也並不驚訝。德伐日太太面前有一隻碗,碗裡裝著變了形的小硬幣,硬幣磨窳了,變形了,跟新鑄出來時已經大不相同。而那群從破衣兜裡把硬幣掏出來的人也一樣,跟他們的天生形象已經相去極遠。

密探上上下下四處調查,從國王的宮殿直到罪犯的監獄。他們在這家酒館裡看到的也許是一種普遍的有所渴求而未得手的心不在焉的神氣。玩紙牌的玩得沒精打采;玩骨牌的若有所思地拿牌搭著高塔;喝酒的拿灑出的酒在桌上亂畫;德伐日太太拿牙籤在他編織的袖子上挑著什麼圖案,卻能看見和聽見遠處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

聖安托萬就像這樣一杯半盞地直喝到中午。正午時分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在晃動的街燈下經過了它的街道。一個是德伐日先生,另一個是戴著藍帽的補路工。兩人滿身灰塵走進酒店,十分口渴。他們的出現在聖安托萬胸中燃起了火焰。這火焰隨著兩人的行蹤蔓延,激動了大多數窗戶和門洞後的面孔,讓它們爆發出火星,燃燒起火苗。但沒有人跟著他們走,他倆進入酒店時也沒有人說話,雖然每張臉都轉向了他們。

「日安,先生們!」德伐日先生說。

這聲招呼可能是一種舌頭解禁的信號,引起了一片合唱「日安!」作為回答。

「天氣不好呀,先生們,」德伐日搖著頭說。

這一來,大家都面面相覷,然後低下目光一言不發地坐著。只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老婆,」德伐日先生對德伐日太太說,「我跟這位好補路工走了好幾十里,他叫雅克。我在巴黎城外一天半的路程處偶然遇到了他。這個補路工是個好夥伴,叫雅克。給他酒喝,老婆!」

第二個人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德伐日太太把酒放到叫雅克的補路工面前,那人脫下藍帽對大家敬了個禮,然後喝酒。在他的短衫胸前他帶了一個粗糙的黑麵包,便坐在德伐日太太的櫃檯前不時地咬一口嚼著,喝著酒。第三個人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德伐日喝了點酒,潤了潤喉嚨,但比客人喝得少,因為酒對他並不希罕。他喝完就站在那兒等那鄉下人吃早飯。他不看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後彌;甚至德伐日太太也不看他。現在她又拿起毛線活兒打了起來。

「點心吃完了麼,朋友?」到了時候他問道。

「吃完了,謝謝。」

「那就來吧!我帶你到我剛才告訴你打算給你住的房間去。這房間對你最合適不過。」

兩人出了酒店,進了街道,出了街道,進了院子,出了院子,上了一道陡直的樓梯,出了樓梯,進了一個閣樓——以前有一個白髮的老頭曾坐在這間閣樓的凳於上,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

現在這兒沒有了那白髮老人,但那分別走出酒店的三個人卻在這兒。他們和遠處那白髮老頭之間有過一點小小的瓜葛:曾從牆縫裡窺視過他。

德伐日仔細關好門,壓低了嗓子說:

「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三號!他就是雅克五號,是指定由我雅克四號約來跟你們會面的。情況由他談。說吧,雅克五號。」

補路工脫下藍帽子行了個禮,又用它擦了擦黝黑的前額說,「從什麼地方說起呢,先生?」

「從開頭說起,」德伐日的回答不無道理。

「先生們,一年以前,也是在這樣的夏天裡,」補路工開始了,「我在侯爵的馬車下面見到了那人,吊在鏈條上。你們就看看那種情況吧。太陽快睡覺了,我正要下班,侯爵的馬車慢饅地上了坡。那人掛在鏈條上——像這樣。」

補路工又作了一次無懈可擊的表演。他早該表演得十全十美了,因為他在村裡表演這個節目已有一年,回回叫座,已成了不可缺少的娛樂節目。

雅克一號插嘴問他以前是否見過那人?

「沒有,」補路工恢復了直立姿勢回答。

雅克三號問他後來是怎麼認出那人的。

「因為他那高個兒,」補路工一個指頭放在鼻子面前細聲地說。「那天黃昏時侯爵大人對我說,『告訴我,他是什麼樣子?』我回答,高得像個妖怪。』」

「你應該說『矮得像個侏儒』的。」雅克二號插嘴。

「那我怎麼知道。那時人還沒殺,他又沒叮囑過我。請注意!在那種情況之下我也沒有主動作證。侯爵大人站在我們那小小的泉水邊說,『給我把那流氓帶來!』他用手指頭表示是我!說真的,幾位先生,我沒有主動要幹什麼。」

「他這話確是真的,雅克,」德伐日對插嘴的人說。「說下去!」

「好的!」修路工神秘地說,「那高個兒不見了,到處抓他——有幾個月?九個、十個、十一個月吧?」

「究竟幾個月沒關係,」德伐日說,「總之,他躲得很隱蔽,可最終還是倒了霉,給抓住了。說下去!」

「我又是在山坡上幹活,太陽又是快要睡覺了。我正收拾好工具打算下坡回村往家裡去,村子已經黑了。這時我抬起頭來,看見六個士兵從山坡那邊走了過來。他們中間有一個高個兒,兩隻手臂給捆住了——捆在身子兩邊—一像這樣!」

他利用那頂少不了的帽子表現一個人兩條手臂被緊緊捆在腰脅上、繩結打在背後的樣子。

「我站在路邊我的石頭堆旁,先生們,看著幾個士兵和囚犯過去(那路很荒涼,任何不常見的東西都值得看一看),他們剛走過來時,我只看到六個士兵押了一個捆綁著的囚犯,從我的方向看去幾乎全是黑的,只是在太陽睡覺的方向鑲有一道紅色的邊。我還看到他們很長很長的影子落到路那邊凹下的山脊和隆起的山坡上,像是些巨人的影子。我還看到他們滿身灰塵叭嗒叭嗒地走著,灰塵也跟著他們亂飄!在他們靠我很近的時候,我認出了可高個兒,他也認出了我。啊,他若能跟那天黃昏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再從山崖邊跳下去準會很高興的,那地方在附近!」

他描述起來好像自己此刻就在山坡上,而且還活靈活現地看到了那場面。看來他這一輩子見過的場面不多。

「我並沒有讓當兵的看出我認得那高個兒,他也沒讓他們看出他認得我。我倆只遞了個眼色便都明白了。『走吧!』大兵頭頭指著村子,『趕快送他進墳墓去!』說時走得更快了。我跟在他們身後。因為捆得太緊,他的兩條胳膊都腫了。他的木鞋又大又笨重,腳也瘸了。跛著腳走得慢,他們便用槍趕他—一像這祥!」

他模仿一個人挨著槍托往前走的樣子。

「他們像瘋子賽跑一樣往坡下衝,他摔倒了。當兵的哈哈大笑,把他拽了起來。他臉上流著血,一臉泥土,卻不能擦;他們一見,又大笑起來。他們把他押進了村子,滿村的人都來看。他們押著他經過風車,爬上坡,來到了監獄。全村人都看到監獄在漆黑的夜裡開了大門,把他吞了下去——就像這樣!」

他使勁張大了嘴,猛地一下閉上,牙齒嗒地一響。德伐日注意到他不願意再張開嘴破壞效果,便說,「說下去,雅克。」

「村子裡的人,」補路工踮起腳壓低嗓門說下去,「全都回去了,都在泉水邊悄悄地說話,都睡了,都夢見了那個不幸的人鎖在懸崖頂上監牢的鐵欄杆裡,除非上刑場,再也別想出來。早上我扛起工具,吃著黑麵包去上工。我繞道去了一趟監獄,在那兒見到了他。他被關在一個很高的鐵籠子裡,跟昨天晚上一樣滿是血跡和沙土。他在往外看。他的手不自由,不能向我招手,只能像個死人一樣望著我;我也不敢叫他。」

德伐日和三個人彼此陰沉地瞥了一眼。聽著那鄉下人的故事,他們臉色都很嚴厲、壓抑、仇恨,樣子儘管秘密,卻也權威,有一種肅殺的法庭氣氛。雅克一號和二號坐在鋪了草荐的舊床上,下巴放在手上,眼睛盯著補路工。雅克三號在他們身後跪下了一條腿,神情也很專注,一隻激動的手老在口鼻間的微細神經網絡處抓撓。德伐日站在他們跟那報信人之間——他讓報信人站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裡。補路工的目光不斷地從他轉到他們,又從他們轉到他身。

「說下去,雅克,」德伐日說。

「他在那個高高的籠子裡關了幾天。村裡的人都害怕,雖只敢偷偷地望他一望,卻總要在遠處抬頭看懸崖上的監獄。到了黃昏,一天工作完畢,大家到泉水邊閒聊,所有的臉又都轉向監獄——以前他們都轉向驛站,現在卻轉向監獄。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說是他雖被判了死刑,卻未必會執行。據說有幾份請願書已送到了巴黎,說他是因為孩子給壓死了太生氣發了瘋。又說是有一份請願書還送到了國王手裡。這我怎麼能知道呢,不過那也是可能的,也許可能,也許未必。」

「那你就聽著,雅克,」雅克一號嚴厲地插嘴,「要知道已經有請願書送給了國王和王后。除你之外,我們在場的幾個人都看到國王接過了請願書。那是在街上的馬車裡,他坐在王后身邊。是你在這兒見到的德伐日冒著生命危險拿著請願書跳到了馬匹前面的。」

「還有,雅克,」跪著一隻腳的三號說,他的手指總是在那神經敏感的部分抓撓,那神氣很貪婪,似乎渴望得到什麼既不是食物、也不是飲料的東西,「騎兵和步兵衛士把他包圍起來,打他,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先生們。」

「你再說下去,」德伐日說。

「還有。他們在泉水邊悄悄議論過另一件事,」那鄉下人又講了下去,「據說他被押到我們鄉下來是要在這兒處死的,而且必死無疑。他們甚至悄悄說,因為他殺死了大人,而大人又是佃戶們—一可算是農奴吧——的父親,因此他要被當作殺父的逆子處死。泉水邊有個老頭兒說他是右手用刀的,所以要把他的右手當著他的面燒掉,再在他手臂、胸口、兩腿劃出許多口子,把燒開的油、熔化的鉛、滾燙的松香、蠟和硫磺灌進去,然後用四匹強壯的馬拴在手腳上把身子撕成幾塊。那老頭兒說有個想謀殺前國王路易十五的囚犯就確確實實是讓用這種方法處死的。不過他究竟是否說的是真話,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上過學.」

「那就再聽著,雅克,」那抓撓個不停的帶著渴望神情的人說,「那人姓達米安,是大白天在巴黎城的大街上公開處死的。後行刑的人非常多,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打扮入時的高貴的夫人小姐們。她們也非常感興趣,一定要看到最後——最後,雅克,一直看到天黑,那時他已被扯斷了兩條腿和一條胳膊,卻還在呼吸!然後才殺死了他——你多大年齡?」

「三十五,補路工說。他看上去倒有六十。

「那是你十來歲時的事,你是有可能看到的。」

「夠了,」德伐日說,因為不耐煩,顯得嚴厲。「魔鬼萬歲!說下去。」

「啊!有人悄悄說這,有人悄悄說那,卻離不開這個題目,就連泉水也似乎放低了聲音。最後,到星期天晚上,全村人都睡著了,來了一群當兵的,從監獄繞下山來,他們的搶碰著小街的石頭卡卡地響。工人挖地,工人釘釘,當兵的又笑又唱。到了早上,泉水邊豎起了一個四十英尺高的絞架,把泉水都變得有毒了。」

補路工抬頭望著——不,是望穿了——低矮的天花板,用手指著,好像看見絞架豎立在
天空。

「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集合了起來,沒有人牽牛出去,牛跟人在一起。正午響起了鼓聲。當兵的早在半夜就進了監獄,把他包圍了。他跟以前一樣捆著,嘴裡還塞了根木棍,用繩紮緊,遠遠看去好像在笑。」他用兩根拇指把嘴角往耳朵兩邊掰,拉出一臉縐紋。「絞架頂上捆著他那把刀,刀口向上,刀尖在空中。他被絞死在那個四十英尺高的絞如上,然後一直吊在那兒,毒害了泉水。」

他用藍帽於擦擦臉,因為回憶起那場面,臉上又冒出了汗珠。大家彼此望了望。

「太可怕了,先生們。在那樣的陰影之下婦女和兒童怎麼敢來汲水呢?晚上誰還能在那兒聊天呢!在絞架底下,我說過麼?星期一的黃昏,太陽要睡覺時,我離開了村子。我在山上回頭看了看,那影子斜掛在教堂上,斜掛在風車上,斜掛在監獄上——似乎斜掛在整個大地上,先生們,一直到與天空相接的地方!」

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啃著一權手指望著其他的人,由於渴望得難受,他的手指在發抖。

「就是這樣,先生們。我按通知在太陽落山時離開村子往前走,走了一個通宵和第二天半天,才遇到了這位同志(按通知他會跟我接頭),便跟他一起來了。我們有時騎馬,有時走路,走完昨天,還走了個通宵,現在才到了你們這兒。」

一陣悲傷的沉默之後,雅克一號說,「好的,你講得很真實,表演得也很好。你能在門外等我們一會兒麼?」

「很樂意,」補路工說。德伐日陪他來到樓梯口,讓他坐下,自己再進了閣樓。

他回屋時那三個人已經站了起來,三顆頭攢在了一起。

「你們怎麼說,雅克們?」一號問。「記錄在案麼?」

「記錄在案。判決徹底消滅,」德伐日回答。

「妙極了!」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說。

「莊園和全家?」一號問。

「莊園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徹底消滅。」

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發出低沉的狂歡聲,「妙極了!」他又啃起另一根指頭來。

「你有把握我們這種記錄方式不會出問題麼?」雅克二號問德伐日。「無疑它是安全的,因為除了我們自己誰也破譯不出。但是我們自己準能破譯麼?——或者我應當說,她總能破譯麼?」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回答,「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務,願意一個人把記錄保持在她的記憶裡,她是一個字也不會忘記的——一個音節也不會忘記的。用她自己的針法和記號編織起來的東西,在她看來簡直跟太陽一樣清楚。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若想從德伐日太太織成的記錄上抹去一個名字或罪惡,那怕是一個字母,也比最膽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還難呢!」

一陣喁喁的低語,表示了信任與讚許。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問道,「這個鄉下人要馬上打發回去吧?我希望這樣。他太單純,會不會弄出什麼危險?」

「他什麼都不知道,」德伐日說,「他知道的東西不至於那麼容易就把他送上同樣高的絞架去的。我願負責做他的工作。讓他跟我在一起吧,由我來照顧他,打發他回去。他想看看這個花花世界——看看國王、王后和王官。讓他星期天去看看吧!」

「什麼?」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瞪大了眼睛叫道,「他想看國王的豪華和貴族的氣派,這難道是好跡像麼?」

「雅克,」德伐日說,「你若要讓貓喜歡喝牛奶,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見牛奶;若要想狗在某一天去捕殺獵物,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到它天然的捕獵對象。」

再沒有談別的話,他們找到補路工時,他已在樓梯口打著噸兒。他們勸他躺到草荐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勸說立即躺下睡著了。

像他那麼窮的外省漢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處,一般都比不上德伐日酒店那小屋。因此若不是他心裡對老闆娘總存在著一種神秘的畏俱的話,他的日子應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闆娘整天坐在櫃檯邊,彷彿故意不把他放在心上,特別下了決心,無論他在那兒跟什麼事情發生了表面以外的關係,她都一律假裝視而不見。這就使他每次見到她都害怕得發抖,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不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打算假裝什麼。萬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腦袋忽然打算假裝看見他殺了人,而且剝了那人的皮的話,她準定會一口咬定他不放,一直跟他玩到底的。

因此,等到星期日到來,他聽說老闆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爾賽宮時,他並不感到有多快活(雖然口頭也表示高興)。更叫他緊張的是他們坐在公共馬車裡時,那老闆娘還在織著毛線。尤其叫他緊張的是到了下午人群已在等著看國王和王后的車駕了,她還在人群中織著。

「你可真勤快呀,太太!」她身邊一個人說。

「是的,」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兒很多呢。」

「你織的是什麼,太太?」

「很多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德伐日太太平靜地回答,「裹屍布。」

那人盡快往旁邊挪,挪得遠遠的。補路工用他的藍帽子扇涼,他感到非常擁擠,非常氣悶。若是他需要國王和王后讓他清醒清醒,他倒也幸運,因為那清醒劑已經臨近。那大臉盤的國王和面目姣好的王后已坐著黃金的馬車來了。前導的有宮廷的牛眼明燈,一大群服飾鮮明、歡聲笑語的婦女和漂亮的老爺。他們珠光寶氣,穿綢著緞,傅粉塗脂,一片煊赫的聲勢和傲慢的氣派,露出一張張又漂亮又輕蔑的男男女女的臉兒。補路工沐浴在這盛大的場面之中,一時十分激動,不禁大叫「國王萬歲!」「王后萬歲!」「大家萬歲!」「一切萬歲!」彷彿他那時從來沒聽說過無所不在的雅克黨似的。然後便是花園、庭院、台階、噴泉、綠色的草坡,又是國王與王后,更多的宮廷精華,更多的達宮顯貴、仕女名媛,更多的萬歲!他終於感情衝動得無以復加,哭了起來。在這長達三個小時的盛大場面之中,他跟許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呼叫著,哭喊著。德伐日在整個過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領,彷彿怕他會對他短暫的崇拜對像衝出去,把他們撕得粉碎。

「好!」遊行結束後,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樣說,「你真是個乖娃娃!」

補路工此時才清醒過來,很擔心他剛才的表現是犯了錯誤。好在並不如此。

「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德伐日對著他耳朵說,「你讓這些傻瓜們以為這種局面可以天長地久,於是他們就更加驕橫,也就垮得更早。」

「著!」補路工想了想,叫了起來,「說得對。」

「這些傻瓜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把你們的聲音放在耳裡;為了他們的狗或馬,他們可以永遠永遠堵住成百個像你這樣的人的喉嚨。另一方面,他們又只知道你們說給他們聽的話。就讓他們再受受騙好了,這種人怎麼騙他都不算過分。」

德伐日太太輕蔑地望了望客人,點頭同意。

「至於你嘛,」她說,「你對什麼事都要大喊大叫,都要流眼淚,只要引人注目吵得熱鬧就行。你肯不肯幹,說呀!」

「干呀,太太,我干。目前就幹這個。」

「如果你面前有一大堆布娃娃,有人鼓動你去剝掉它們的衣服給自己用,你會選擇那最高貴最漂亮的剝,是吧?說呀!」

「是的,太太。」

「若是在你面前有一大群已經不能飛的鳥兒,有人鼓動你去拔掉它們的羽毛裝飾自己,你會揀羽毛最漂亮的拔,是麼?」

「是的,太太。」

「今天你已經看到了布娃娃,也看到了鳥兒,」德伐日太太向他們剛才去過的地方揮了揮手,「現在,回家去吧!」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6 PM

第十六章  編織不已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丈夫平平靜靜地回到了聖安托萬的懷抱,同時一個戴藍帽子的人影卻在黑夜裡風塵僕僕地走上了若干英里的長途,按羅盤指示的方向往候爵大人莊園漸漸靠近。侯爵大人此時正在墳墓裡諦聽著林莽的細語。現在石雕人面十分清閒,可以聽樹林和泉水的聲音了,村裡的窮人也敢於闖到巨大的石砌庭院以及台階附近來找野菜充飢和找枯枝作柴禾了。因為飢餓他們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石雕人面已改變了表情。村裡流傳著一種謠言——它的存在跟村裡的人一樣有氣無力——說是那把匕首刺進去時所有的石雕人面都改變了表情,從驕傲化作了憤怒和痛苦,而在泉水上空四十英尺晃蕩起那個人影之後,石像的表情又起了變化,帶上了一種報仇雪恨的殘酷。而這種表情將永遠保留下去。同時又有人指出在發生兇殺的房間窗戶上方的石像那雕刻出的鼻子有了兩個小小的窩兒。這窩兒人人認得,可過去就沒有人在石像上見過。偶然會有兩三個衣衫襤褸的農民從夥伴群中走出來窺看變作了石像的侯爵大人,並伸出精瘦的指頭指指戳戳鬧個分把鐘,然後又跟夥伴們一起踏著苔蘚和樹葉逃走了,像些野兔一樣一—野兔倒比他們幸運,可以在林莽中活下去。

莊園與茅屋;石雕人面與吊著搖搖晃晃的身影;石頭地板上的斑斑血跡與鄉村泉眼中的清清流泉——數以干畝計的土地—一法蘭西的一個省區——法蘭西的整體一—它們全都在夜空之下凝聚成了一條微弱的細線。整個地球和它的種種偉大與渺小都在一個閃爍的星星之中存在。既然人類知識已經可以分析出光線的構成,那麼,更高級的智力必將能在我們這個地球的微弱的光亮中讀解出它每一個負責人的每一種思想和行為、每一樁罪惡和德行了。

德伐日夫婦坐著公共馬車在星光下隆隆地來到巴黎城門。那是他們自然要經過的地點。他們在路障警衛室前停了停,拿風燈的人照例來作了檢查和詢問。德伐日認得那兒的兩個士兵和一個警察。他跟警察是知己,兩人彼此熱情地擁抱。

聖安托萬把德伐日夫婦擁抱在黃昏的翅膀裡。兩人在邊界附近下了車,在它街道上的黑泥和垃圾間揀著路走。這時德伐日太太對她的丈夫說:

「喂,朋友,警察局的雅克給你說了些什麼?」

「今晚說得很少,但他知道的全都告訴我了。我們這兒又派來一個密探,據他說還可能派更多的人來,但他不認識。」

「那好!」德伐日太太帶著冷冰冰的辦理業務的神氣揚起眉毛說。「得把他記錄下來。他們怎麼叫他?」

「他是英國人。」

「那更好。姓什麼?」

「巴赫薩,」德伐日說,把它念成了法國音。但是他很仔細,想弄得很準確,所以又準確地拼出了每一個字母。

「巴薩,」太太說。「好,名字呢?」

「約翰。」

「約翰.巴薩,」太太低聲念了念,再重複道。「好,他的長相,知道不?」

「年約四十,身高約五英尺九,黑色頭髮,微黑皮膚,大體可以算漂亮。深色眼珠,臉瘦長,灰黃。鷹鉤鼻,但不直,略向左頰歪斜,因此表情陰險。」

「呃,不錯,好一幅肖像畫!」太太笑了笑說。「明天給他記下來。」

兩人轉入酒店。因為已是半夜,酒店早關了門。德伐日太太立即在櫃檯旁坐下,清點她離開之後收入的零錢,盤點存貨,翻查帳本,自己又記上幾筆帳,對跑堂的進行了一切可能的檢查,然後打發他去睡覺。她這才又第二次倒出碗裡的錢,用手絹包起來,打了一串疙瘩,以免夜裡出危險。這時德伐日便銜著煙斗走來走去,滿意地欣賞著,不去打擾她。他在這類業務和家務的活動中一輩子都只是走來走去而已。

夜很熱,酒店密閉,環境又髒,所以有股臭味。德伐日先生的嗅覺並不靈敏,但是店裡的葡萄酒味卻比平時濃了許多,甜酒、白蘭地和茴香的氣味也濃。他放下抽完的煙斗,用鼻子吹了吹這種混合氣味。

「你累壞了,」老闆娘包著錢,打著結,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兒只有平常的味兒。」

「我有點疲倦,」她的丈夫承認。

「你的情緒也有點低沉,」老闆娘說。她那敏銳的眼睛極專注地看著帳目,可也不時瞄他一兩眼。「啊,男人,男人!」

「可是我親愛的!」德伐日開始說。

「可是我親愛的!」老闆娘堅定地點著頭說,「可是我親愛的!你今天晚上心腸太軟!」

「是的,」德伐日說,他的話似乎是從心裡痛苦地擠出來的,「時間的確太長了。」

「時間倒是很長,」他的妻子重複他的話,「可哪一件事的時間又能不長呢?報仇雪恨要花很長的時間,這是規律。」

「雷打死人就不需要多少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你告訴我,」老闆娘平靜地問道,「讓雷電聚積起來需要多少時間?」

德伐日抬起頭沉思,彷彿覺得此話也有道理。

「地震毀滅一座城市,」老闆娘說,「並不需要多少時間。可是你想想再告訴我,準備一次地震要多久?」

「我看要很長的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一旦準備成熱它就會爆發,把它面前的一切都化成粉末。同時,地震的準備雖然看不見聽不見,卻總在進行著。這對你就已經是安慰了,記住。」

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手上抽緊了一個結,好像掐死了一個敵人。

「告訴你,」老闆娘伸出右手強調說,「雖然它在路上的時間很長,它卻已經上了路,走過來了。告訴你,它是不會退卻,也不會停步的。告訴你,它永遠在前進。看看周圍的世界,考慮一下世界上我們所認得的每一個人吧,想一想雅克們隨著每一小時而增加的憤怒和不滿吧!它還長得了麼?呸!你真可笑。」

「我勇敢的老婆,」德伐日微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站在教理問答老師面前的小學生似的回答道,「我對這一切都不懷疑。但是它遲遲不來已經太久,很有可能我們這一輩子都盼不到它了。你很明白這是可能的,我的老婆。」

「呃!那又怎麼樣?」老闆娘問,又打了一個結,好像又絞死了一個敵人。」

「唔!」德戈日半是抱怨、半是道歉地聳了聳肩。「那我們就不會看到勝利了。」

「可我們總會促進它的倒來,」老闆娘回答,伸出的那隻手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我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我的整個靈魂相信,我們必能看到勝利。即使看不到,即使我明知看不到,你若是給我一個貴族和暴君的脖子,我仍然可以把它一—」

老闆娘咬牙切齒地抽緊了一個很可怕的結。

「別說了!」德伐日臉紅了,叫了起來,彷彿有誰指責他膽小。「親愛的,我也是什麼都敢幹的。」

「不錯!但是你有時需要看到對像和機會才堅持得下去,這是你的弱點。別那樣,你要堅持。時候一到便把猛虎和魔鬼都放出去,可是在猛虎和魔鬼還有鏈子拴著的時候,你就得等待時機——不露聲色地作好準備。」

老闆娘把那一串結子在小櫃檯上抽打著,彷彿要砸出它的腦漿來,用以強調她的結論。然後她平靜地收起沉重的手巾包夾在腋下說,「是睡覺的時候了。」

第二天中午這個可敬的女人又在酒店裡她平時的座位上勤勤懇懇也織毛線了。她的旁邊放了一朵玫瑰花,雖然她有時要它一兩眼,那卻並不妨害她一向的遙遙自在的神態。店裡有幾個零星的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沒喝;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天很熱,一群群的蒼蠅作著探索性的冒險,爬到了老闆娘身邊帶粘性的小酒杯裡,落到杯底死去了。在杯外遨遊的蒼蠅們對夥伴們的死亡卻無動於衷,只以最冷淡的態度望著它們,彷彿自己是大象之類跟它們毫不相干的東西,直到它們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命運為止。想一想蒼蠅那種粗心大意倒也是很有趣的!—一那個炎熱的夏天宮廷諸公之粗心大意也許正跟它們不相上下。

一個人影踅進門來,影子投在德伐日太太身上。她覺得是個新人,便放下毛線,往頭巾上插上玫瑰,瞄了來人一眼。

有趣的是德伐日太太一拿起玫瑰,顧客們便停止了談話,開始一個個往店外溜。

「日安,老闆娘,」新來的人說。

「日安,先生。」

她大聲回答,又打起毛線來,同時心裡想道,「哈!日安,年紀四十左右,身高五英尺九左右,黑頭髮,面孔算得上漂亮,膚色偏黑,深色眼珠,臉瘦長灰質,鼻子鷹鉤形,但不直,往左面頰作特別角度的傾斜,形成一種陰險的表情!日安,每一個特徵都有!」

「勞駕給我一小杯陳年干邑酒,外加一口新鮮涼水,老闆娘。」

老闆娘很有禮貌地照辦了。

「這干邑酒真好喝,老闆娘!」

這酒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稱讚。對於它的評價德伐日太太知道得很多,心中有更準確的估計。不過她仍然說那是過獎了,然後又打起毛線來。客人望了一會兒她的指頭,又趁機環顧了一下這地方。

「你打毛線的技術好極了,太太。」

「我習慣了。」

「花樣也挺漂亮的。」,

「你覺得漂亮麼?」老闆娘微笑地看著他說。

「肯定。可以問問是作什麼用的嗎?」

「打著好玩的,」老闆娘說,仍然微笑地看著他,同時靈巧地運動著手指。

「不作什麼用?」

「那要看情況。說不定有一天我能給它派上用場的。如果那樣的話——晤,」老闆娘說,既賣弄風情,又嚴厲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它就會有用了。」

說來奇怪,聖安托萬的人似乎堅決反對德伐日太太頭上插玫瑰。有兩個人分頭走進店來,想要酒喝,看見那不尋常的玫瑰花,便都猶豫了,都裝作到那兒找朋友的樣子溜掉了。連他們進店之前在店裡的客人也都走得一個不剩了。密探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麼跡象也沒發現。人們都走開了。他們窮,行動都很偶然沒有目的。這很自然,也無懈可擊。

「約翰,」老闆娘心想,手指頭打著毛線,心裡卻在檢查著手上的工作,眼睛望著生客。「只要你多呆一會兒,我便在你離開之前,把『巴薩』織進去。」

「你有丈夫嗎,老闆娘?」

「有。」

「有孩子嗎?」

「沒有。」

「生意似乎不大好呀?」

「生意很不好,老百姓太窮了。」

「啊,不幸的、痛苦的人民!還受到這樣的壓迫——正如你所說的。」

「這可是你說的,」老闆娘反駁,糾正了他的話,同時在他的名字上嫻熟地添上一筆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帳。

「對不起,那確實是我說的,可你自然會這麼想的,毫無疑問。」

「我想?」老闆娘提高了嗓門回答。「我跟我丈夫要維持這個店面,已經夠忙的了,還想什麼。我們在這兒想的只是怎樣活下去。我們想的就是這個問題,這就夠我們從早到晚想個沒完了,我們才不去想別人的事自討苦吃呢。要我想別人的事麼?不,我不幹。」

那密探是來搜羅點麵包皮或者製造點什麼的。他不願在他那陰鷙的臉上露出狼狽的樣子,只把胳膊肘靠在老闆娘的小櫃檯上,裝作一副獻獻慇勤閒聊閒聊的神態,偶爾啜一口乾邑酒。

「加斯帕德的死,老闆娘,真不成話。啊,可憐的加斯帕德!」他說時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表示同情。

「啊呀!」老闆娘輕鬆冷淡地說,「拿了刀子幹這種事總是要受罰的。他早就該知道玩這種奢侈品是什麼價錢,不過是欠債還錢罷

「我相信,」密探說,放低了聲音。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他那張邪惡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表現出受到傷害的革命的敏感:「說句知心話,我相信這一帶的人對這個可憐人有著強烈的同情和憤怒,是麼?」

「是麼?」老闆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

「沒有麼?」

「——我當家的來了:」德伐日太太說。

酒店老闆進了門,密探碰了碰帽簷行了個禮,帶著討好的微笑說,「日安,雅克!」德
伐日停了步,瞪大眼望著他。

「日安,雅克!」密探重複。在對方的注視下顯得不太自信,笑得也不太自然。

「你認錯人了,先生,」酒店老闆回答。「把我看作別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歐內斯特.德伐日。」

「叫什麼都一樣,」密探笑瞇瞇地說,但也誘著狼狽,「日安!」

「日安!」德伐日乾巴巴地回答。

「你進來的時候,我有幸在跟老闆娘閒聊,正說起別人告訴我的事:聖安托萬人對於可憐的加斯帕德的不幸命運表現了強烈的同情和憤怒呢。」

「沒聽見誰說過這祥的話,」德伐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走到小櫃檯後面,一隻乎放在他妻子的椅背上,隔著這道障礙望著他們共同面對的人。若是能一槍崩了他,兩人是會感到痛快的。

那密探很習慣於他的職業生活,並沒有改變他那不自覺的姿態,只喝乾了他那一小杯乾邑酒,啜了一口清水,又叫了一杯乾邑。德伐日太太給他斟了酒,又開始打起毛線來,嘴裡哼著小曲兒。

「你對這一帶好像很熟呢。就是說,比我還熟,是麼?」德伐日說。

「不不,不過想多知道一點。我對苦難的居民有深刻的關心,」

「啊!」德伐日含糊地說。

「能有幸跟你談話,德伐日先生,令我想起——」密探接下去,「我有幸能把你的姓作一個有趣的聯想。」

「真的!」德伐日淡漠地說。

「不錯,真的。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放出來時是由你照顧的。你是他家的老僕人,所以把他交給了你。你看,我還算瞭解情況吧?」

「有那麼回事,肯定,」德伐日說。他的妻子在打毛線和唱歌時彷彿偶然地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明白那是暗示他最好還是回答,但要簡短。

「他的女兒來後,」密探說,「找的也是你。她是從你手裡把她父親接走的,同來的還有一個一身褐色衣服、穿戴很整齊的先生。那人叫什麼來著?——戴個小假髮——叫羅瑞——是台爾森銀行的人——把他接到英格蘭去了。」

「是事實,」德伐日重複。

「多麼有趣的回憶!」密探說。「我在英國跟曼內特醫生和他的女兒都認識。」

「是麼?」,

「你現在不大得到他們的消息了麼?」密探說。

「沒有消息,」德伐日說。

「實際上,」老闆娘放下了活計,也不再哼曲子,抬起頭插嘴道,「我們沒有得到他倆的消息。我們接到他們平安到達的消息之後只收到過一兩封信,從那以後他們的生活逐漸走上了正軌——我們也只顧著自己的生活—一就沒有再通信了。」

「完全如此,老闆娘,」密探說。「那小姐快要結婚了。」

「快要結婚了?」老闆娘回答。「她挺漂亮的,早該結婚了。你們英國人太冷淡了,我好像覺得。」

「啊!你要知道我就是英國人呢!」

「我早聽出了你的口音,」老闆娘回答,「我估計口音既然是英國的,人也就是英國人了。」

他沒有把這番鑒定看作是讚美之辭,只好努力招架,哈哈一笑應付過去。他喝完了干邑酒,又說:

「真的,曼內特小姐要結婚了。但對像不是英國人,而是跟她一樣出生在法國的法國人。說到加斯帕德(啊,可憐的加斯帕德!太殘酷!太殘酷!),有一件事倒很奇怪。小姐要嫁的是侯爵大人的侄子,而加斯帕德正是因為侯爵才被高高吊起來的。換句話說,那人正是現在的侯爵。但是他在英國是隱姓埋名的,在那兒並不是侯爵。他叫查爾斯.達爾內先生。他母親姓達爾內。」

德伐日太太平靜地織著毛線,但這消息對她的丈夫卻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在小櫃檯後面打火點煙斗,可無論做什麼那手總有點不聽使喚,心裡也很亂。那密探若是連這一點也看不出或是沒記錄在心裡,他就算不上是密探了。

巴薩先生這一槍至少已經刺了個正著,雖然它有什麼價值還不清楚。此時又再無客人進來給他再顯身手的機會,他便付了酒錢,走掉了。臨行前他又利用機會溫文爾雅地表示希望有機會跟德伐日夫婦再會。他離開酒店之後好一會兒這對夫婦仍然保持著原樣沒動,怕他又會回來。

「他關於曼內特小姐的消息,」德伐日低聲說,他站著,吸著煙,一隻手還在她椅背上,「能是真的麼?」

「他那話很可能是假的,」老闆娘眉毛揚起了一點點,「但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一—」德伐日說著又住了嘴。

「如果是真的又怎麼樣?」他的妻子重複說。

「——而那件事又發生了,我們看到了勝利——那麼為了她的緣故,但願命運讓他別回法國來。」

「她丈夫的命運,」德伐日太太跟平時一樣平靜地說,「會帶他到該去的地方,讓他在該收場的地方收場。我就知道這一點。」

「但是有一件事卻很奇怪——至少現在是很奇怪的,不是麼?」德伐日說,帶著懇求他妻於承認的口氣,「儘管我們非常同情她和她的父親,她丈夫的名字此時卻在你的手下,記錄進了懲罰名單,跟剛才離開我們的那條地獄的狗在一起。」

「到了那時比這更離奇的事也會發生的,」老闆娘回答。「我把他倆都記在這兒了,這是肯定的。他們各有各的帳,都記下了,那就行了。」

說完這話,她捲起了毛線活兒,把玫瑰花從包在頭上的手巾上取下來。聖安托萬人或者是有一種本能,意識到那討厭的裝飾已經不見了,或者是一直觀察著等待著那裝飾的消失。總而言之,不一會兒工夫人們已鼓起勇氣往店裡走來,酒店又恢復了往日的景象。

在這個季節裡的黃昏,聖安托萬人全體都要出門,有的坐在門檻上,有的坐在窗台上,有的則坐到骯髒的街頭巷尾。都是出來透氣的。這時德伐日太太總習慣於拿著毛線活兒在東一群西一群的人之間走來走去:她是個傳教士——像她這樣的人還不少—一人世間若是不再產生這樣的傳教士就好了。女人們織著毛線,織的是不值錢的東西。但是,機械的工作可以機械地帶來吃喝。手的活動是為了嘴和消化系統的活動。若是精瘦的指頭停止了活動,腸胃就更填不滿了。

但是她們的手指所到之處也正是眼睛所到之處,也是思想所到之處。德伐日太太在人群間周遊時,她所接觸到的婦女們的手指、眼睛和思想都行動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丈夫在門口吸煙,帶著欽佩之情打量著她。「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堅強的女人,偉大的女人,偉大得可怕的女人!」

黑暗在積聚,教堂的鐘聲響了,遠處的王家衛隊的軍鼓響了。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織著毛線。黑暗籠罩著她們。另一種黑暗同祥在穩定地積聚著。那時在全法蘭西的尖塔上發出歡聲的銅鐘將會被熔鑄為發出雷鳴的大炮。而隆隆的軍鼓亦將淹沒一個淒慘的聲音。那個夜晚將跟力量與富裕的聲音,自由與生命的聲音一樣無所不能。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著,許多東西都往她們積聚包圍過來,使她們自己圍到一個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架子下面,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記錄要落下的人頭。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7 PM

第十七章  某夜
  
太陽在索霍那平靜的街角以從不曾有過的輝煌落了山。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黃昏,醫生和他的女兒一起坐在梧桐樹下。月亮的光也以從不曾有過的溫柔照在偉大的倫敦城頭。她看見了他倆坐在樹下,並透過樹葉照在他們臉上。

露西明天就要結婚了。她把這最後的晚上留給了爸爸。兩人單獨坐在梧桐樹下。

「你高興嗎,親愛的爸爸?」

「很高興,孩子。」

兩人在那兒已坐了許久,卻沒有多說話。在天色還明亮可以工作和讀書時,她沒有做日常的女紅針黹,也沒有唸書給爸爸聽——她曾不知多少次坐在樹下他的身邊,做過針線活兒,給他念過書,這一回卻不同,她沒有理由那樣做。

「我今天晚上很高興,爸爸。上天賜給了我愛情:我對查爾斯的愛情和查爾斯對我的愛情。我感到非常快樂。可是如果我不能依舊把我的生命奉獻給你,或是我婚姻的安排竟要我跟你分開,即使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我也不會像我剛才告訴你的那麼快樂的。我會責備自己。即使就像現在這樣—一」

即使像現在這樣,她已經禁不住帶了些哽咽。

她在淒清的月光下摟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臉靠在他的胸脯上。在月光下——月光總是冷清的,正如太陽的光本身——正如被稱作人類的生命的那種光——正如生命的光的到來和離去一樣,都那麼冷清。

「我最最親愛的!這是最後的一次了。你能否告訴我,你能非常非常肯定我的新情感和新職責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這一點我是很明白的,但是你明白麼?在你自己的心裡,你是否很肯定?」

她的父親以他很少表現的歡樂而堅定的信心回答道,「很肯定,我親愛的!還有,」他溫柔地親吻她,「從你的婚姻情況看來,露西,我的未來肯定會比沒有這樁婚事時更要好得多一—是的,會比以前好得多的。」

「但願我能有那樣的希望,爸爸——」

「相信我的話,親愛的!的確會的。你想想看,這事很自然,也很簡單,原是順理成章的事,親愛的。你年輕,一心只想到我,卻不懂得我為你所操的心,我怕你蹉跎了——」

她用手摀住了他的嘴,他卻抓住了她的手,重複道:

「磋跪了,孩子,不應該為我蹉跎了時光。你的忘我幫神使你不能完全理解我對這事有多著急。你可以問問自己,若是你不能完全幸福,我還能完全幸福麼?」

「若是我沒遇到查爾斯,爸爸,我跟你也一定會很幸福的。」

他笑了,因為她已不自覺地承認了在遇到查爾斯之後若是再沒有了他,她就不會幸福了。他說:

「孩子,你已經遇到了他,他是查爾斯。若不是查爾斯,也會是別的什麼人的,或者,若是連別的人也沒有,原因就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會是我生命中黑暗時期的陰影落到了我的身體之外,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審判之外,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他提起自己受難的日子。這話在她耳裡產生了
一種奇待的新鮮感受,此後久久難以忘記。

「你看,」波維的醫生伸手指著月亮說,「我從監獄的窗戶看過月亮,那時它的光使我難堪,總讓我想起它也照耀著我失去的一切。那對我是個折磨,使我拿頭去撞監獄的牆。我曾在非常遲鈍懵懂的狀態下望過月亮,那時心裡什麼都不能想,只想到在滿月時,我能在它上面畫下的橫線的數目和跟橫線交叉的豎線的數目,」他帶著沉思的神情望著月亮說下去,「橫豎都可以畫二十條線,我記得,第二十條線就很難擠進去了。」

她聽著他的話,一種奇怪的刺激把她帶回到他所敘達的時光。他的敘述發展,她受到的刺激也加深,但他敘述時的神態並不令她害怕。他只不過像是拿他今天的歡樂幸福跟已成過去的苦痛經歷做著對比。

「我曾千萬次地望著月亮想像過從我身邊搶走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它能活著嗎?它母親受了驚嚇,它出生時是活著,還是死了?它是個可以為父親復仇的男孩麼?(在監獄裡有一個時期我復仇的慾望強烈得叫我受不了)那男孩會不會永遠不知道他父親的遭遇?他甚至會認為他父親是自動消失的吧?會不會是個女孩?她以後還能長大成人麼?」

她靠近了他,吻著他的面頰和手。

「我獨自想像過,我的女兒說不定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一更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一年又一年地設想她那時的樣子。我曾想像她跟一個完全不知道我的命運的人結婚;我已經完全從活著的人的記憶裡消失;我在下一代人心裡的地位是一個空白。」

「爸爸!對於一個還不曾出生的女兒,你竟想像了這麼多,真叫我從心底感動,好像我就是你想像中的那個孩子!」

「你,露西麼?是你給了安慰,使我恢復健康才引起了這些回憶,在這個最後的晚上,在你、我和月亮之間文流——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說你的女兒完全不知道你,對你一點也不關心。」

「正是那樣!但在另外的月明之夜,在悲傷和寂靜以另外一種方式感動了我的時候——在一種類似於憂傷的平靜之感激動了我的時候——這種平靜感是任何以悲痛為基礎的感情都可能產生的。那時我曾想像她進了我的牢房,到了我的身邊,帶著我離開了城堡,走進了自由。我常在月光中看見她的形象,就像我現在看見你一樣。只是我從沒有把她抱在懷裡過;她的形象站在帶鐵柵的窗戶和門之間。但是,那可不是我現在說起的孩於,你知道不?」

「它的樣子不對;那只是關於它的想像,是一種幻象,是麼?」

「不是的。那是另外的東西。我心情激動,兩眼昏花,她在我面前,卻從不活動。我的心靈追求的幻影是另一個較為真切的孩子。我只知道她的外形像她母親,別人也有像她的——比如你——但跟她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麼,露西?我想是不太明白吧?要理解這種必須飽經憂患才能感受到的差別,你得要孤獨地坐過牢才行。」

剖析著往日的心情他的態度雖然平靜,卻無法不使姑娘感到血液發涼。

「我在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常望著月光想像著她向我走來,帶我出去,告訴我她婚後的家庭充滿了對她失去的父親的回憶,那回憶裡洋溢著愛。她的屋裡有我的肖像,她的祈禱裡有我這個人。她的生活朝氣蓬勃,快活,有益於他人,卻處處有我那不幸的歷史。」

「我就是那個孩子,爸爸。我雖沒有她一半好,愛你卻不亞於她。」

「她讓我看她的孩子,」波維的醫生說,「孩於們都聽說過我,都受到過教育要同情我。他們經過國家監獄時都離那陰森的牆壁遠遠的,只抬頭仰望它的鐵窗,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可她卻無法解救我。我想像她在讓我看過這一切之後總把我送了回去。但是那時眼淚卻已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跪了下來為她祝福。」

「我希望我就是那孩子,爸爸。啊,我親愛的,親愛的,你明天也願這樣熱烈地為我祝
福麼?」

「露西,我回憶往日的種種苦難,因為我今晚有理由對你具有言語無法描述的愛,還要感謝上帝給了我這巨大的幸福。即使在我放任想像奔馳的時候,也還不曾想像到現在跟你在一起的這種幸福和未來的美好。」

他擁抱她,向上天莊嚴地讚美她,謙卑地感謝上天把她賜給了他。過了一會兒兩人才進了屋子。

除了羅瑞先生之外再沒有邀請別的客人,連伴娘都沒有,只有瘦高的普洛絲小姐。他們婚後並不改變住處,只是擴大了住房,連樓上的房子也租了過來,此外不打算再增加什麼——樓上的房子以前是由傳說中的看不見的住戶居住的。

曼內特醫生在簡單的晚餐上十分高興。他們一共只有三個人,第三位是普洛絲小姐。醫生為查爾斯不在而感到遺憾,他頗有幾分不贊成那個出自愛心而排斥了查爾斯的小策略。他真心地為查爾斯祝了酒。

三個人就像這樣一直過到跟露西道了晚安才分手。但是等到凌晨三點萬籟俱寂的時候,露西卻又下了樓,偷愉地進了父親的臥室:她仍然沒有擺脫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種擔心。

不過,一切依然如故,十分平靜。父親睡著了,白髮襯在不曾受到干擾的枕上,像幅圖畫;雙手安詳地放在蓋被上。她把手上那用不著的蠟燭放在遠遠的暗處,悄悄走到他的床前,把嘴唇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後躬下身子端詳著他。

牢獄生活的辛酸淚浸透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卻用堅強的決心把淚痕掩蓋了,即使入睡後也沒有流露。那天晚上在睡眠的廣闊世界中跟不可見的敵人進行著鬥爭的面孔裡怕是沒有比他那面孔,更為驚人的了:它是那麼平靜、堅定,卻又機警。

她把手怯生生地放在他親愛的胸脯上,做了一個禱告:她要永遠忠實於他,因為那出自她的愛心,也是他的辛酸應得的安慰。然,後她縮回了手,再親了親他的嘴唇,離開了。這樣,黎明到來了,桐葉的影子在他的臉上晃動,輕柔得如她為他祈禱時的雙唇。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8 PM

第十八章  九天

婚禮那天陽光普照。一切都已就緒,醫生卻緊閉了房門在屋裡跟查爾斯.達爾內談話,大家在門外等著。美麗的新娘、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都已作好去教堂的準備。經過了一個適應過程,普洛絲小姐已逐漸接受了那無法逃避的事實,這樁婚事對她只剩下絕對的歡樂了,儘管她仍然戀戀不捨,希望當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羅門。

「原來,」羅瑞先生說,他對新娘總是崇拜個不夠,一直圍著她轉圈,欣賞著她那素淨美麗的服裝的每一個細節,「原來我把你抱過海峽來是為了今天呀,你那時可是那麼個小娃娃呢,我可愛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時認為自己辦的事多麼渺小呀!我為我的朋友查爾斯先生效了勞,可我對它的作用估計得多麼不足呀!」

「那時你恐怕是不會有這種打算吧,」實心眼的普洛絲小姐說,「你怎會知道呢?廢話!」

「廢話?好,那你就別哭呀,」溫和的羅瑞先生說。

「我沒有哭,」普洛絲小姐說,「你才哭了呢。」

「我麼,我的普洛絲?」(這時羅瑞先生已經敢於偶然跟她開開玩笑了)

「你剛才就哭了的,我看見的,可我也不覺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銀餐具誰見了也免不了流淚的。昨天晚上禮品盒送到的時候,」普洛絲小姐說,「盒裡的叉子和羹匙沒有一件不放我流過淚,我哭得都看不見東西了。」

「我非常滿意,」羅瑞先生說,「不過,我以我的榮譽擔保,我可沒有存心讓人看不見我那小小的禮品的意思。天吶!現在倒是我估計一下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的時候了。天吶,天吶,天吶!想想看,差不多五十年來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一個羅瑞太太呢!」

「沒有那麼回事!」普洛絲小姐說。

「你認為從來就不可能出現個羅瑞太太麼?』叫羅瑞的那位先生問。

「呸!」普洛絲小姐回答,「你在搖籃裡就打光棍呢!」

「不錯,這也好像非常可能,」羅瑞先生說,笑嘻嘻地調整著他的小假髮。

「你還沒有進搖籃,」普洛絲小姐接下去說,「就已經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那樣我就覺得,」羅瑞先生說,「對我的處理太不公平了。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應當有權選擇和發表意見的。夠了!親愛的露西,」他用手安慰地摟著她的腰,「我聽見他們在隔壁房裡有響動了。普洛絲小姐和我都是正牌的業務人員,我們都不願意失去最後機會對你們說點你們喜歡聽的話,親愛的,你可以把你的父親交到跟你一樣真誠摯愛的人手裡,你們能想像出什麼樣的照顧,他就能得到什麼樣的照顧。你們到華列克郡和附近地區旅遊的兩周裡,就連台爾森銀行也得服從他的要求(比較而言)。等到兩個禮拜過去,他跟你和你親愛的丈夫一起去威爾士時,你準會說我交給你們的是個身體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現在我聽見腳步聲來到門口了。讓我在某人宣佈她屬於他之前吻吻我親愛的站娘,並給他一個老派單身漢的祝福吧!」

他捧住那美麗的臉兒,推到一定的距離,觀察她額上那令人難忘的表情,然後帶著真誠的溫柔和體貼把她那明亮的金髮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髮摟到了一起。如果這樣做應當叫作老派的話,那麼它就老得跟亞當一樣了。

門開了,醫生和查爾斯.達爾內走了出來。醫生臉色慘白,一絲血色也沒有——他倆進屋去時他並不如此。但是,他態度鎮定,神色如常,不過羅瑞先生精明的目光卻也看出了一些模糊的跡象,表明過去的迴避與畏懼的神氣又曾如一道寒風在他身上刮過。

他把手臂伸給了女兒,帶她下了樓,進了羅瑞先生為祝賀這一天雇好的四輪輕便馬車,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車裡隨後。不久之後,查爾斯.達爾內和露西.曼內特便在附近的教堂裡舉行了幸福的婚禮,沒有陌生的眼睛看熱鬧。

除了婚禮完成時在眾人微笑的眼中有淚花閃耀之外,還有幾粒非常晶瑩耀眼的鑽石也在新娘的手上閃耀。那是新近才從羅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裡解放出來的。這一行人回家吃早飯,一切順利。不久之後,曾在巴黎閣樓上跟可憐的鞋匠的白髮混在一起的金髮又在上午的陽光中跟那白髮混在一起了。那是他們在門檻上的告別。

別離雖不長,分別卻很苦。但是她的父親卻鼓勵了她。他輕輕地擺脫了她擁抱他的雙臂,說,「接過去吧,查爾斯,她是你的!」

她從車窗裡向他們揮動著激動的手,走了。

那街角距離閒逛和好奇的人很遠,婚禮的準備又極簡單樸素,因此不一會兒工夫醫生、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就發現只剩下自己了。他們進人古老的廳堂那清涼可人的陰影中時,羅瑞先生注意到醫生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彷彿高舉在那兒的金胳膊給了他狠命的一擊。

他自然曾狠狠地壓抑過自己,壓抑一放鬆免不了會產生反彈。但叫羅瑞先生著急的卻是他以往那副恐懼而茫然的樣子又出現了。他們上樓時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頭和淒涼地裡進自己房間的模樣使羅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闆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馬車旅行。

「我認為,」他著急地想了想,悄悄對普洛絲小姐說,「我認為我們現在最好別跟他說話,也別去打擾他。現在我得回台爾森去看看,馬上就去,立即回來。然後我們就帶他坐車下鄉去逛一逛,在那兒吃晚飯,然後一切就會好的。」

羅瑞先生進台爾森容易,出來卻難,他在那兒耽誤了兩個小時。回來時他沒有向僕人詢問情況就徑直爬上了古老的樓梯,走進了醫生的房間。一陣低低的敲打聲卻阻止了他。

「天吶!」他吃了一驚,說,「是怎麼回事?」

普洛絲小姐滿面驚惶地在他耳邊說,「啊天吶,天吶!全都完了!」她絞著自己的雙手叫道,「向小鳥兒怎麼交代?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做鞋呢!」

羅瑞先生竭盡全力讓她平靜下來,自己進了醫生的房間。板凳已挪了過來對著日光,醫生低著頭正忙著,跟他當年見到那鞋匠幹活兒時一樣。

「曼內特醫生,我親愛的朋友,曼內特醫生!」

醫生望了他一會兒,一半是疑問,一半是因有人對他說話而生氣,隨後又低下頭幹起活兒來。

他已跟過去做鞋時一樣脫下了外衣和背心,敞開了襯衫領口,就連那憔悴枯黃的臉色也回來了。他幹活兒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煩,好像不高興受到了打擾。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兒,說那鞋式樣和大小都老式,又撿起他身邊另一隻鞋,問那是什麼。

「是年輕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噥說,並沒有抬頭看。「很久以前就該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內特醫生,你看看我!」

他服從了,是以前那種機械的、馴服的態度,活兒卻沒有停。

「你還認得我嗎,我親愛的朋友。再想想看。這職業並不適合於你。想想吧,親愛的朋友!」

要讓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辦不到的。要他抬頭,他倒偶然抬頭望望,但是無論怎樣勸說,他也不說一句話。他老是幹活兒,幹活兒,幹活兒,一聲不響。話語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沒有回聲就牆壁上或是進入了虛空。羅瑞先生能夠發現的僅有的希望是有時他會自己抬起頭來,臉上似乎有一種好奇或惶感的表情——彷彿想回答心裡的某些疑問。

羅瑞先生感到有兩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對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對所有認識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絲小姐合作採取措施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對了外宣稱醫生身體欠安,需要徹底休養幾天。為了對他的女兒進行善意的欺騙,普洛絲小姐必須寫一封信去,說是醫生到外地出診去了,還提到他一封並不存在的親筆信,說是只有潦潦草草的兩三行與此信同一班郵車寄給她。

除了採取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羅瑞先生也希望醫生就自己恢復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羅瑞先生還準備採取另外一個措施,要對醫生的病找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了斷。

懷著他自行恢復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個措施得以實現,羅瑞先生決定專心地觀察他,而且盡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台爾森作了安排,請了假,在醫生的窗下住定下來。

不久,他就發現跟醫生說話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因為一逼他說話,他就煩惱,從第一天起他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決定只讓自已一直留在他面前,作為對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覺的一種無聲的對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讀書寫字,而且用種種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這屋子並不是牢房。

頭一天曼內特醫生吃著喝著給他的東西,幹著活兒,一直幹到天黑得看不見活兒為止——就在羅瑞先生無論如何也無法讀書寫字之後他還干了半小時。然後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這時羅瑞先生站起來對他說道:

「你要出去一下嗎?」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著兩側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尋著,並以固有的細聲重複著: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說為什麼不可以呢?卻沒有出聲。但是,羅瑞先生覺得當他在昏暗中躬著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著膝頭,雙手抱著腦袋時,他也在以某種模糊的方式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這裡看出了一個有利條件,他決心抓住。

普洛絲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兩班,在隔壁屋裡輪班觀察著他。醫生在睡覺之前來回走了許久,但終於躺下之後便立即睡著了。早上他安時起床,然後徑直走到凳子邊去開始幹活兒。

第二天羅瑞先生叫著他的名字向他歡歡喜喜打了個招呼,而且跟他談起雙方近來都熟悉的問題。他並未回答,但顯然聽見了他的話,而且思考著,儘管頭腦不清楚。這就鼓舞了羅瑞先生。他讓普洛絲小姐白天進屋好幾趟來干家務活兒。.那時他們很快地談起露西,談起露西的父親(他就在旁邊),跟平時完全一樣,彷彿並無異常。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並沒有故意表現什麼,每次時間很短,也不太頻繁,不致令他心煩。羅瑞先生那友好的心感到了輕鬆,他相信醫生抬頭聽他說話的次數增加了,也好像看出了周圍有許多跟他的感覺不一致的東西,受到了刺激。

黃昏又一次來臨時,羅瑞先主又像以前那樣問他:

「親愛的醫生,你願意出去一下嗎?」

他照樣重複道,「出去?」

「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一次羅瑞先生在誘導他回答失敗之後就假裝出門去了。他在外面呆了一個小時才回來。在這段時間裡醫生已來到窗戶下的座位上坐下,望著窗下的梧桐樹。但羅瑞先生一回來,他又悄悄溜回原來的凳子邊去了。

時間過得非常緩慢,羅瑞先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情也越來越沉重,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來了又去了,然後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羅瑞先生帶著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來越沉重的心情度過了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兩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樂,一點也沒有覺察。但是羅瑞先生卻不能不注意到那鞋匠多少已經生疏的雙手又變得可怕地熟練起來,而且到了第九天的黃昏,他不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中於工作,而且那雙手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靈巧熟練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8 PM

第十九章  —個建議

羅瑞先生被憂心忡忡的觀察弄得筋疲力盡,在他的崗位上睡著了。在他提心吊膽度過的第十個早上,他被射進屋裡的陽光驚醒了,原來他在夜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個好覺。

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懷疑自己還在夢裡。因為,他走到醫生寢室往裡看時,發現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已經收拾好,醫生也坐在窗前讀書了。他穿著平時穿的晨衣,那張臉(羅瑞先生剛好可以看得清楚)雖然依舊蒼白,卻平靜、勤奮,而且專注。

儘管羅瑞先生因為他已恢復了正常而感到滿意,卻仍然糊塗了好大一會兒,不知道最近這做鞋的事是否是一個令人心煩意亂的夢。他不是明明看見他的朋友衣著如常、神態如故做著一向都做的事麼?他眼前能有什麼跡象說明那給了他強烈印象的事確實出現過呢?

可是在迷惑驚訝之餘一想,答案又很清楚。若是那印象並非產生於相應的、現實的、充分的原因,他賈維斯.羅瑞又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又怎麼會在曼內特醫生診室的沙發上和衣而臥睡著了呢?怎麼又會一大早站在醫生寢室的門口思考著這些問題呢?

幾分鐘之後普洛絲小姐已站在他身旁消聲說話。若是他還有絲毫懷疑,她那話也肯定能讓他釋然於心了。但他那時已經頭腦清醒,並不懷疑。他建議先別聲張,直到早飯時再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跟醫生見面。若是那時醫生心情跟過去一樣,羅瑞先生就可以小心尋求指示和引導。他很著急,急於求得個答案。

普洛絲小姐同意了他的判斷,兩人細心作了安排。羅瑞先生有充裕的時間有條有理地洗漱梳理,到早飯時才穿著他一向穿的那一身白襯衫和整潔的褲子出現。醫生和平時一樣得到通知才出來吃早飯。

羅瑞先生設想了一套循序漸進的精細操作法,認為那才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他想在不背離這套措施的前提下去理解他。醫生起初以為他女兒是昨天才結婚的。採取偶然的方式故意提起的日期問題(今天是星期幾?是本月幾號?)引起了醫生的考慮和計算,他顯然感到不安了。但在其它方面他仍然十分平靜,因此羅瑞先生決定尋求他所需要的幫助——那幫助來自醫生自己。

吃完早飯撤下杯盤,桌旁只有他跟醫生在一起時,羅瑞先生很帶感情地說:

「親愛的曼內特先生,我很想向你請教一個需要保密的問題。是一個我很感興趣的奇特病例。就是說,我感到很奇特,你見多識廣,也許並不覺得如此。」

醫生瞥了一眼他那雙因最近的工作而變了顏色的手,露出迷惑的神色,仔細聽著。他已經不止一次望過自己的手了。

「曼內特醫生,」羅瑤先生深情地碰碰他的手臂,「那是我一個特別好的朋友。請為他費點心給我出個好主意。尤其是為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親愛的曼內特。」

「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是一種心理休克吧?」,

「對!」

「介紹清楚一點,」醫生說,「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羅瑞先生看出彼此很默契,便說了下去。

「親愛的曼內特,這是一種陳舊性的長期休克,對感情和感覺都十分痛苦,十分嚴重,正是你所說的心理休克,心理上的。病情是:病人因心理休克而崩潰過不知道多少時間,因為我相信他自己無法計算,也沒有其它的方式計算。後來病人自行復原了,復原的過程他自己也無法追溯——我曾聽他公開講述過,很動人。他的病好得很徹底,作為一個智力很高的人他已可以作沉重的腦力勞動,也可以作沉重的體力勞動,可以對他已經很豐富的知識又增加新的東西了。可是不幸的是——」他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病出現了一次輕微的反覆。」

醫生低聲問道,「有多久時間?」

「九天九夜。」

「有什麼表現?」說時又看了看他的手,「我估計是因為又接觸到某種跟休克有關的問題了,是麼?」

「正是。」

「晤,你過去,」醫生問道,顯然是在控制自己,雖然聲音還是很低,「見過他休克時的活動麼?」

「見過一次。」

「他什麼時候犯病的?他是大體上還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我相信是完全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你剛才談到過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知道他又犯病了麼?」

「不知道。對她保了密,我希望還會對她永遠保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還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知道。」

醫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說,「做得很細心,很周到!」羅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兩人無言,靜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我親愛的曼內特,」羅瑞先生終於以他最關切最深情的態度說,「我只是個生意人,不適宜處理這類困難複雜的問題。我不具備必需的知識.我需要指導。我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得到正確的指導只能依靠你了。告訴我,這種病為什麼會犯?有再犯的危險嗎?可以防止再犯嗎?犯了該怎麼治?這病的起因是什麼?我可以為我的朋友做些什麼?我只要知道了該怎麼辦,是最急於為我的朋友效勞的,誰也比不上我。但是我不知道對這樣的病情如何下手。若是你的智慧、知識和經驗能引我上路,我可以做許多事。但若得不到啟蒙和指導,我就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請跟我討論,讓我更瞭解情況,多起點作用。」

聽完這番懇切的話,曼內特醫生沉思了一會兒。羅瑞先生沒有催促他。

「我認為,」醫生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病號很可能並非完全沒有預料到你所描繪的那次犯病,我親愛的朋友。」

「他害怕犯病麼?」羅瑞先生大膽地問。

「很害怕,」他說時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你不知道這種恐懼壓在患者心裡有多麼沉重。你也不知道要讓他談起自己所遭受過的迫害又有多麼困難,即使是一個字他也幾乎不可能提起。」

「患者有了那種秘密的預感之後,」羅瑞先生問道,「若是能說服自己向別人透露透露,對緩解痛苦能起作用麼?」

「我看可以。但我也要告訴你,要他向別人透露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在某些病例上甚至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麼,」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羅瑞先生又把手放在醫生的手臂上說,「你認為犯病的原因何在?」

「我相信,」曼內特醫生回答,「是因為導致疾病的一連串思想和回憶重新以激烈的、異常的形式出現所致。我認為是某種最痛苦的緊張聯想又在記憶中活躍了起來。他心裡很可能有一種長期隱藏的恐懼,他懼怕回憶起有關的問題。比如某種環境,或是某個特定的時期。他努力準備克服,卻失敗了;也許他準備克服的努力正好削弱了他的承受力。」

「他能記得舊病復發時的情景嗎?」羅瑞先生問,難免有些猶豫。

醫生痛苦地環顧了一下屋子,搖搖頭,低聲回答,「一點也不記得。」

「那以後呢?」羅瑞先生暗示。

「以後,」醫生堅強了起來說,「我認為以後是大有希望的。既然上天憐憫他,讓他很快就復了原,我想會很有希望的。他在某種複雜的東西的壓力之下崩潰了,他曾長期害怕過它,長期模糊地害怕過它,跟它鬥爭過,直到烏雲裂開,而且消失,他又恢復了正常。我認為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好,好!這就叫人放心了。我很感謝!」羅瑞先生說。

「我也很感謝!」醫生虔誠地低下頭重複他的話。

「還有兩個問題,」羅瑞先生說,「很希望你指教。我能再問問麼?」

「問了對你的朋友會更有好處的。」醫生向他伸出手來。

「先談第一個。他有用功的習慣,而且精力異常充沛。為了增加業務知識,為了做實驗,為了許多事他都很刻苦。那麼,他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我看不多。他的心智特點也許正是特別需要有所寄托。這種情況一部分可能是出於天性,一部分也可能是因為痛苦。佔領他心靈的健康的東西越少,轉向不健康方向的危險就越大。他可能自己做了觀察,發現了這一點。」

「你可以肯定他不是過度勞累麼?」

「我很有把握。」

「親愛的曼內特,若是他現在過度勞累——」

「我親愛的羅瑞,過度勞累是否就那麼容易,我表示懷疑。有一種壓力往一個方向拉,
就得有另一種力量去對消它。」

「我是個看問題執著的業務人員,請原諒。假定他確實有一段時間過度勞累,會不會重
新引起這種混亂呢?」

「我想不會的,」曼內特醫生自信地說,「我認為除了那一系列聯想之外,其它的東西都不會重新引起混亂。我認為除非以後那根弦又受到異常嚴重的撥動,那病是不會發作的。在他已經發生上述情況又已恢復正常後,我覺得很難設想還會有什麼東西能那麼強烈地撥動那根弦了。我認為,也差不多是相信,可能引起發作的條件已經枯竭了。」

他說話時不大自信,因為他深知心靈的結構很微妙,即使最輕微的活動也能把它推翻,同時也十分自信,因為他親身承受過苦難,逐漸產生了把握。羅瑞先生覺得不宜挫傷他的信心,便表示了大於實際感受的信心和鼓舞,然後轉向了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他心目中最棘手的問題。但是一回憶到星期天早上跟普洛絲小姐的談話和自己這九天裡觀察到的情況,他知道他必須勉為其難面對它。

「在這次僥倖度過的病患的影響之下,患者恢復了一種職業活動,」羅瑞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可以把它叫作——鐵匠活兒,就叫鐵匠活兒吧!為了舉例說明,我們可以說在他生病的時候已養成了在小熔爐邊工作的習慣。這回他又出人意外地在他的小熔爐邊幹起活兒來。若是他還把那小熔爐保留起來,會不會令人遺憾呢?」

醫生用手按住前額,一隻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他總把那爐子保留在身邊,」羅瑞先生焦急地望望他的朋友說。「他若是把爐子扔掉會不會好一些呢?」

醫生仍然按住前額,用腳緊張地敲著地板。

「你很為難,不好替我拿主意麼?」羅瑞先生說。「這個問題很微妙,我明白,可我認為——」他搖搖頭住了嘴。

「你看,」曼內特醫生尷尬地過了一會兒才轉向他說,「對這個可憐的人最深層的內心活動很難做前後一致的解釋。他曾經嚴重地渴望那種職業活動,在它出現時他便非常歡迎。那無疑大大減輕了他的痛苦,因為它使他用手指上的忙碌代替了頭腦裡的煌惑,在更熟練之後又以手的靈巧代替了精神的折磨。因此一想到把那工具放到他所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即使到了現在,雖然我也相信他比以前對自己有了更多的希望,甚至談到自己也有了某種信心,但一想到他萬一要從事往昔的活動而又找不到,便不禁突然感到恐怖。我們可以想像那正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望著羅瑞先生的臉,那樣子正像他用以舉例的孩子。

「不過,對那工具的保留會不會造成對那種想法的保留呢?——請注意!我是以一個跟畿尼、先令、鈔票之類物質的東西打交道的辛苦的業務工作者找你出主意的。若是那東西消失了,親愛的曼內特,那恐懼可不可能隨之消失呢?簡而言之,保留那小熔爐是否是對那種顧慮的讓步呢?」

又是一陣沉默。

「你也明白,」醫生語低聲顫地說,「那東西是個老夥伴呢!」

「我是不同意保留它的,」羅瑞先生搖搖頭說;他見到醫生感到不安,便愈加堅定了。「我要建議他拿它做犧牲。我只希望你授權給我。我相信那東西不會有好處。來!做個可愛的善人,授權給我吧!為了他女兒的緣故,親愛的曼內特!」

觀察他心裡的鬥爭是一種很奇怪的經驗。

「要是以他女兒的名義,那就照辦吧。我批准,但我是不會當著他的面把那東西拿走的。還是趁他不在的時候辦為好。讓他離開再回來之後去懷念老朋友吧!」

羅瑞先生立即同意了,談話就此結束。兩人在鄉下過了一天,醫生完全正常了。隨後的三天裡也一直完全正常,到了第十四天他離開倫敦跟露西和他的丈夫會合了。羅瑞先生事先向他說明了他們為解釋他沒有去信所採取的預防措施,他便按那種解釋去了信,女兒一點也沒有懷疑。

他離開屋子的那天晚上,羅瑞先生拿了柴刀、鋸子、鑽子和錘子進了他的屋,普洛絲小姐掌著燭陪伴他。他們關上了門。羅瑞先生神秘地、惴惴不安地把皮匠的板凳劈成了幾塊,普洛絲小姐擎著燭火,彷彿是在協助搞一樁謀殺——實際上她那副凶狠的模樣倒也並非不像那個角色。板凳立即在廚房的灶火裡燒掉了(事先已劈成碎塊);工具、鞋和皮革則埋在了花園裡。毀滅與秘密對誠實的心是十分邪惡的,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在完成任務和消滅蹤跡的時候幾乎感到自己是在合謀進行一樁恐怖的謀殺。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9 PM

第二十章  —個請求
  
新婚夫婦回家後第一個來祝賀的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們抵家才幾個小時他就出現了。他的習慣、外表或態度都沒有什麼改進,卻帶了一種粗魯的忠誠的神氣,那神氣在查爾斯.達爾內眼中卻是新鮮的。

他瞅著機會把達爾內拉到一個窗戶角落,跟他說了幾句不讓旁人聽見的話。

「達爾內先生,」卡爾頓說,「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希望。」

「作為一種客套,你這說法倒是不錯,不過,我指的並非禮貌上的說法。實際上我希望做的並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朋友。」

查爾斯.達爾內自然要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問時很快活,也很親切。

「我以生命發誓,」卡爾頓微笑說,「我覺得在自己心裡懂得那意思要比傳達到你的心裡容易。不過,我願意試一試。你記得我有一回酒後失態麼?」

「我記得有一回你逼我承認說你喝醉了酒。」

「我也記得。酒醒之後那內疚總壓在我心裡,使我久久難忘。我希望有一天——在我的生命全部結束的時候——能做一番交代!別緊張,我並沒有說教的打算。」

「我一點也不緊張。你的坦率從來不會令我緊張。」

「啊!」卡爾頓隨意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那緊張揮走。「在我剛才說起的那次酒醉時,那一次(你知道那是我很多次中的一次)我在喜歡或是不喜歡你的問題上表現得很惡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早就把它忘掉了。」

「又玩形式了不是!達爾內先生,要永遠遺忘在我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並不像你所說的那麼輕鬆。我沒有忘記,輕描淡寫的回答也不能幫助我忘記。」

「若是我那回答太輕描淡寫,」達爾內回答,「我求你原諒。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我只能忘掉,可你卻為它那麼難過,這叫我非常意外。我以正直人的信念向你保證,我確實早就把那事忘光了。天啦,那樣的事有什麼值得計較的!你那天幫了我那麼大的忙,難道不是我最不能忘記的大事麼?」

「至於那個大忙,」卡爾頓說,「既然你說得那麼鄭重其事,我倒不能不向你發誓,那只不過是一種手法,為了聳人聽聞而已。至於那對你會起什麼作用,我當時並沒放在心上。注意!我說的是在那時,指的是過去。」

「你是在貶低你對我的恩德,」達爾內回答,「不過我不願跟你這樣的貶低進行爭辯。」

「十足的真話,達爾內先生,相信我!我已經扯到題外去了。我剛才談的是我倆做朋友的事。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搞什麼高貴超群的那一套。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斯特萊佛,他會告訴你的。」

「我倒寧可不要他的幫助而形成自己的看法。」

「好了!總而言之,你知道我是個放縱的角色,從沒幹過好事,也決不會幹好事。」

「我還從來不知道你那『決不會』呢。」

「可是我知道,你得相信我。好了!如果你能容忍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名聲不好的人偶然來坐坐,我倒希望你給我一點特權,讓我不時來走動走動。我希望能被當作一件沒有用的(若不是因為我對我倆外形的相似的發現,我倒想加一句話:不能為廳堂增色的)傢俱,因為多年使用,所以受到容忍,雖然並不受到注意。我懷疑自己說不定會辜負你的允諾。我懷疑我在一年之內會不會使用這種特權四次(那可能性我估計還不到百分之一)。但我敢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會來嗎?」

「你這話無異於答應了我所要求的地位。謝謝你,達爾內。我可以以你的名義享用這種自由了嗎?」

「我此刻就同意,卡爾頓。」

他倆為此握了手,西德尼轉身走掉了。此後不到一分鐘他的神色又跟過去完全一樣滿不在乎了。

他離開之後,查爾斯.達爾內跟著洛絲小姐、醫生和羅瑞先生一起度過了那個晚上。其間他一般地提起了這次談話,並把西德尼.卡爾頓的問題看作是個稀里糊塗、魯莽輕率的問題,但總的說來他的話對他並不尖刻,也無指責的意思,只按常人從他的外表所常持有的看法來看他。

他可沒想到這話竟引起了他年輕美麗的妻子的一些想法。後來他在內室裡跟她見面時便發現她漂亮地皺起了眉頭,用她那一向引人注目的神態望著他。

「咱們今天晚上有心事了!」達爾內伸手摟住她。

「是的,最親愛的查爾斯,」她用手撫著他的胸口,專注地、詢問地凝望著他,「咱們今晚很有些心事呢,因為我感到沉重。」

「為什麼,我的露西?」

「若是我求你不要問,你能答應決不逼我回答任何問題麼?」

「我能答應麼?我還有什麼不能答應我的心肝的呢?」

的確,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她的呢?他一隻手從她臉上掠開了她的金髮,另一隻手撫住那一顆為他跳動的心。

「我認為可憐的卡爾頓先生應當得到更多的關心和尊堂。他比你今晚所說的強多了。」

「真的麼,我的寶貝,為什麼?」

「那正是你不能問我的。但是我認為一—我知道——他確實如此。」

「既然你知道,那就夠了。你要我幹什麼呢,我的生命?」

「我想求你,我最親愛的,對他永遠要十分地寬厚慷慨,在他不在場的時候,對他的缺點也要非常地寬容。我要請求你相信他有一顆他絕少向人吐露的心,而且心裡有沉重的創傷。我親愛的,我曾見過他的心流血。」

「你這是在狠狠地斥責我呢,」查爾斯.達爾內十分震驚地說,「是說我委屈了他。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

「我的丈夫,他是這樣的。我擔心他是無法改變的了。要想他的性格或命運改變怕是沒有希望的。但是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好事,做高貴的事,甚至超群絕倫的事的。」

她對這個迷路者的純潔的信念使她變得非常美麗,她的丈夫可以像這樣望著她,望上幾個小時。

「而且,啊,我最親愛的,」她更緊地靠著他,把頭貼在他胸口,抬起眼睛望著他的眼睛叮囑道,「記住,我們的幸福使我們多麼健壯,而他的痛苦又使他多麼孱弱。」

這個請求深深地打動了他。「我要永遠記住你的話,親愛的心肝!我一輩子也會記得的。」

他向那金髮的頭彎下腰去,把那玫瑰色的雙唇貼向自己的雙唇,並把她摟在懷裡。如果有一個淒涼的漫遊者此時正在黑暗的街頭遊蕩,卻聽見了她那純潔無瑕的傾訴,看到了被她的丈夫從她那摯愛的藍眼睛上親掉的眼淚,他也許會對著黑夜大叫的,而這話未必是第一次從他的嘴唇裡綻出:

「為了她那甜蜜的同情之心,願上帝保佑她!」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9 PM

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盪的腳步
  
前面說過,醫生居住的街角是個聽回音的絕妙處所。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纏裹著她的丈夫、父親、自己和她的老管家老夥伴,讓大家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她常坐在平靜的反響著回音的安謐的屋子裡聽著歲月的腳步迴響。

她雖然是個年輕的妻子,百分之百地幸福,但手裡的活計有時也會落下,目光有時也會逐漸暗淡。因為,在回音之中有某種東西正在向她走來,某種遼遠的、幾乎還聽不見的輕柔的東西太沉重地扣擊著她的心。飄忽不定的希望和疑慮分裂著她的胸臆——希望,對一種她還不知道的愛的希望;疑慮,對她是否能留在世上享有那新的歡樂的疑慮——因此,在那雜者的回音之中便出現了她自已早夭的墳頭上的腳步聲;她想到她丈夫會淒涼地留在世上,為她過分哀悼,便不禁有萬千思緒湧入眼裡,並像浪花一樣崩散。

那個時期過去,她的小露西躺在了她的懷裡。於是,在前進的回音之中又有了孩子那小腳的腳步聲和她的牙牙學語聲。即使巨大的回音盡情震響,坐在搖籃邊的年輕媽媽也總能聽見那腳步和語聲走來。它們來了,陰涼的屋子便因一個孩子的歡笑而陽光燦爛,而那兒童的神聖的朋友上帝——她在苦難時總向他傾訴——也似乎總把她的孩子抱在懷裡,正如多少年前抱著另一個孩子。這便把這一切變作了她的一種神聖的歡樂。

露西永遠忙著用金絲把他們纏繞到一起。她用她的辛勤織成幸福的影響,放它瀰漫於他們的生活之中,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多年的回音中她聽見的都是友愛和安慰,在其中,她丈夫的腳步是健壯而興旺的,她父親的腳步是堅定而勻稱的,喏,普洛絲小姐的腳步則是野性難馴的戰馬的回音,但她受到了金絲籠頭的羈絆和鞭子的教育,也只能在小院的梧桐樹下噴噴鼻息,刨刨泥土而已!

儘管也曾有過悲傷的聲音,卻並不刺耳也不淒慘。那時跟她相同的金髮耷拉在枕上,像神靈的光圈一樣圍繞著一個小男孩憔悴的臉。那孩於燦爛地微笑著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很難過,因為我要離開你們了,要離開美麗的姐姐了。但我得到了召喚,我必須去!」即使在那托付給她的靈魂離開她時,濡濕了她那年輕母親的面頰的淚也不全是痛苦的。「讓小孩兒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他們見到了天父的臉。啊天父,你的受到祝福的話語呀!

這樣,天使振動翅膀的聲音便跟別的回聲混合到了一起,那回聲已不全是人世的聲音,它混合了天國的氣息。吹過一個小小花園墓地的風兒的歎息也混合在回音裡,兩者都只是低低的呢喃,有如夏日熟睡的沙岸旁的大海的呼吸。這些,露西都聽得見——那時小露西正在滑稽地忙著早上的「工作」,或是坐在媽媽的腳凳上給玩偶穿衣服,用混合在她生活裡的兩大都市的語言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兒。

回聲很少反應西德尼.卡爾頓的實際腳步。他一年最多只有五六次使用不請自來的特權,來後也只在他們之間坐一個晚上,跟以往一樣。他從不帶著酒意來。回聲的悄語裡也反響著一種來自他的東西,那是真誠的回聲,千百年來總要震盪反響的。

若是一個男性真正愛上了一個女性,失去了她,卻還能在她做—了妻子和母親之後準確無誤地理解她,而且摯愛如初,她的孩子們對他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情感共鳴的——一種本能的微妙的愛憐。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是觸動了一種什麼樣的隱藏的精微知覺,回聲未曾解釋。但情況正是如此。卡爾頓在這兒的情況也是如此。卡爾頓是小露西第一個向他伸出胖胖胳膊的陌生人。他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總保持了這種地位。小男孩接近臨終時也提到他。「可憐的卡爾頓!為我親親他!」

斯特萊佛先生像艘在洶湧的急流中破浪前進的大型汽輪在法學界橫衝直撞,把他那很有用的朋友拖在身後,像拖了一隻小船。受到這種寵愛的小船總是災難重重,大部分時間都淹沒在水裡,因此西德尼只好過著倒霉的日子。但不幸的是,習慣是輕鬆而有力的。它在他身上比一切令人激動的成就感或羞辱感都更輕鬆,更有力。於是他便繼續過著現在的日子,很少考慮擺脫他那獅子屬下的豺狗的地位,正如真正的豺狗不會想到變成獅子一樣。斯特萊佛有錢,又討了個漂亮的寡婦,帶來了一筆財富和三個男孩。三個孩子沒有什麼特別光輝的東西,只是幾個湯團似的腦袋上長了滿頭直髮。

斯特萊佛先生每一個細胞都洋溢著最令人氣憤的施主氣派。他曾像趕綿羊一樣讓這三位少爺走在他前面來到索霍區那平靜的街角,要露西的丈夫收他們做學生。他挺關懷地說道,「呵!這可是給你們夫婦野宴上增添三個奶酪麵包呢,達爾內!」可這三個奶酪麵包都被彬彬有禮地謝絕了。斯特萊佛先生很生氣,此後在培養三位少爺時他便化憤怒為教育,要他們以後當心那個家庭教師的窮酸傲氣。他還有個習慣,喜歡喝著美酒向斯特萊佛太太宣佈達爾內太太當初曾玩過花招,要想「釣上」他,而他卻有一套以金剛鑽對金剛鑽的招數,使自己「倖免上鉤」。皇家法院的熟人偶然跟他一起喝酒,聽他撒了這個謊,也都原諒了他,說他那謊話重複得太多,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犯了錯誤,卻又堅持不改,這種傢伙若是叫人押到一個合適的僻靜地方悄悄絞死倒是活該。

這些東西都是露西在她那回音角里時而沉思、時而忍不住微笑時聽見的,一直聽到她的女兒長到了六歲。孩子的腳步聲、親愛的父親永遠活躍而有節制的腳步聲、親愛的丈夫的腳步聲,這一切不用說都跟她的心貼得很緊。她以她的才智和品德勤儉地維持著他們共同的家,過著富裕而沒有浪費的生活。這個家的最輕微的回音不用說對她也都是音樂。還有,她四周的回聲在她耳裡不用說都很甜蜜。她的父親曾多次告訴她,她在婚後比未婚時對他更孝順了(如果那還有可能的話)。她的丈夫曾多次告訴她,家務的煩惱與責任似乎並沒有分散她對他的愛和幫助,而且問道,「你對我們幾個人都照顧得那麼周到,彷彿我們只有一個人,卻既不顯得太忙,也不覺得太累。親愛的,你有什麼魔術一樣的訣竅?」

但是在這整個時期,卻也有別的回聲在那街角氣勢洶洶地隆隆作響。而現在,在小露西六歲的生日那天,那隆隆的回聲已開始變得可怕起來,彷彿法蘭西那一場巨大的風暴正挾著洶湧的海濤奔襲而來。

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羅瑞先生從台爾森來時已經很晚。他在黑暗的窗前的露西和她丈夫身邊坐下了。那是一個炎熱的風暴欲來的夜晚,三個人都回憶起多年前那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那時他們三人也在同一個地點觀望著閃電。

「我開始覺得我今晚應該在台爾森度過,」羅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髮往後一推,說。「白天我們忙得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該幹什麼好。巴黎的政局十分動盪。我們的信託業務實際上應接不暇,那邊的客戶們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財產托付給我們。有些客戶確實發了瘋,還想把財產送到英格蘭來。」

「情況似乎有些嚴重,」達爾內說。

「你是說似乎有些嚴重麼,親愛的達爾內?是的,但是我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嚴重。人們簡直不可理喻!我們台爾森有些人年齡越來越大,這種平白無故的反常麻煩可叫我們吃不消。」

「可是,」達爾內說,「天空有多麼陰暗,預示著風暴到臨,你是知道的。」

「我確實知道,」羅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說服自己說他那和善的脾氣發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煩意亂了一整天,難免不發脾氣。曼內特到哪兒去了?」

「在這兒,」這時醫生正好踏進黑暗的屋裡。

「我很高興你在家,這種忙亂和不安纏了我一整天,弄得我無緣無故地神經緊張,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樂意,我還想跟你擲骰子呢,」醫生說。

「如果可以說說心裡話,我並不想擲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適於跟你較量。茶盤還在那兒麼,露西?我看不見。」

「當然為你準備著。」

「謝謝,我親愛的。寶寶平安無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這兒的一切有什麼理由會不清吉平安,謝謝上帝。我可是煩了一整天,卻又不如過去年輕力壯了!我的茶麼,親愛的?謝謝。來,來,坐到圈子裡來,咱們靜靜地坐著,聽聽回聲。你對回聲還有你的理論呢。」

「不是理論,而是幻想。」

「那麼,我聰明的寶貝,是幻想,」羅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說,「可今晚的回聲非常多,
而且響亮,是麼?你聽聽看!」

這一小圈人坐在倫敦那黑暗的窗前時,遠處的聖安托萬區卻有疾速、瘋狂、危險的腳步興起,並闖進他人的生活。那腳步一染上猩紅就不容易洗淨。

那天上午,聖安托萬區有黑壓壓的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潮水一般湧來湧去。在攢動的人頭上不時有光芒閃過,那是熠耀在陽光下的戰刀和刺刀。聖安托萬的喉嚨發出巨大的吼聲,赤棵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搖擺,有如冬季寒風中乾枯的枝條,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類似武器的東西抓去,無論它在多遠的地方。武器是從下面的深處拋上來的。

是誰拋上來的,是從哪兒拋上來的,從哪兒開始拋的,是什麼人經手拋的,人群中沒有人看見。武器一次幾十把,搖晃著、顫動著跳了出來,出現在人群的頭上,有如電閃。跳出來的還有毛瑟槍、子彈、火藥、炮彈、木棍、鐵棍、刀子、斧子、長矛。總之,發了瘋的創造精神所能搜尋到或設計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別的東西的人們便用血淋淋的手從牆上挖出石頭和磚塊。聖安托萬的每一次脈動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熱,像是發了高燒。那兒的每一個人都發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準備拿出生命作犧牲。

翻騰的水的漩渦總有一個中心,眼前這紛亂的人群所圍繞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騰的鍋裡的每一滴水(每一個人)都受著漩渦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時為火藥和汗水弄得滿身髒污的德伐日正在發出命令,分配武器,把這個人往後推,把那個人往前拉,拿走一個人的武器交給另外一個人,正在震耳欲聾的喧嘩中苦幹著。

「別離開我身邊,雅克三號,」德伐日叫道,「雅克一號,雅克二號,你們倆分頭活動,把這些愛國者盡量多地聚集在身邊。我老婆在哪兒?」

「呃,這兒,你看見的!」老闆娘仍然跟任何時候一樣鎮定,只是沒有織毛線。她那堅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頭,而不是較為溫和的常見工具,腰帶上還插了一把手槍和一柄殘忍的刀。

「你要到哪兒去,老婆?」

「我現在只跟著你,」老闆娘說。「以後你會看見我走在婦女隊伍最前面的。」

「那就來吧!」德伐日放開嗓門大叫。「愛國者們,朋友們!咱們已經作好了準備。到巴士底去!」

人潮開始動盪,發出一聲怒吼,彷彿整個法蘭西的喉嚨都集中到了那一個令人憎惡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著一浪,越捲越高,淹沒了城市,來到了那個地點。警鐘響了,戰鼓響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發著狂,大聲地咆哮著。攻擊開始了。

深深的壕塹、雙重的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酒店老闆德伐日穿過了火焰,穿過了煙霧,又進入了火焰,進入了煙霧。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轉瞬之間已成了炮手。他像個英勇的士兵激戰了兩個小時。

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樓。大炮、毛瑟槍、火焰與煙霧。座吊橋垮下來了!「干呀,同志們,干呀!干呀,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一千號,雅克二千號,雅克二萬五乾號;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義——你願用誰的名義都行,干呀!」酒店老闆德伐日還在大炮前幹著,大炮早燙手了。

「跟我來,婦女們!」他的妻子老闆娘叫道,「幹什麼!拿下來之後,我們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殺人的!」婦女們發出如饑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後。她們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飢渴與復仇的心情卻一樣。

大炮、毛瑟槍、火光與煙霧,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八個巨大的塔樓。有人受傷倒下了,洶湧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調整。閃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車車潮濕的柴草冒著煙、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廝殺。尖叫、排炮、咒罵,奮不顧身的勇氣,炮聲、撞擊聲、叮噹聲,人潮的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塹、仍然是單吊橋,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樓。酒店老闆德伐日—還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個小時,已經是雙倍地發燙。

要塞裡升起了白旗,談判——白旗在戰鬥的風暴之間依稀可見,聲音卻聽不見。人潮突然無法估量地擴展開來、洶湧起來,把酒店老闆德伐日捲過了放下的吊橋,捲進了厚重的外層牆壁,捲進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樓。

席捲著他的人潮勢不可當,就連吸一口氣轉一轉頭都困難,彷彿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濤裡掙扎。他終於來到巴士底監獄外面的場院裡。他在那兒憑借了一堵牆的拐角的力量才掙扎著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號差不多就在他身邊;德伐日太太仍然帶著幾個婦女,已離監獄不遠,隱約可見,手裡拿著刀。到處是騷動、興奮、令人耳聾的瘋狂的混亂,令人震驚的呼喊,卻也有激怒的啞劇場面。

「囚徒!」

「記錄!」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聲中,在一萬個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為洶湧而入的人潮應和得最多的。彷彿有無窮的人在無窮的時間和空間裡應和著。最早進入的人押著監獄的官員,並威脅說,若是有任何一個秘密角落沒有公開就立即殺死他們。這陣人潮捲過之後,德伐日已把他結實的手放到一個監獄看守胸前——那人頭髮花白,手執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開,逼到了牆壁面前。

「告訴我,北塔怎麼走!」德伐日說,「快!」

「我會認真告訴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話。不過那兒已沒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麼意思?」德伐日問。「快!」

「意思麼,先生?」

「那是囚徒還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麼?」

「殺死他!」雅克三號正走過來,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帶我去。」

「那就這邊來。」

帶著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號顯然因為談話並不往流血的方向發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緊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緊了看守的手臂。在這短暫的會談裡他們的三顆頭攢在了一起——那時要想彼此能聽見只能如此,因為人潮已衝進要塞,淹沒了過道與階梯,發出了激烈的喧囂。外面,人潮也以一種深沉嘶啞的吼叫衝擊著四面的牆壁;吼叫之中還不時有騰空而起的吶喊爆發,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號手牽著手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拱門,穿過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猙獰的窄門,走下了洞穴狀的層層台階,爬上了石頭與磚塊砌成的嶙絢而陡峭的石梯——那東西與其說像階梯,倒不如說像乾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還從他們身邊捲過,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但在他們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樓之後,他們就孤獨了。在這兒,夾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門之間,要塞內外的風暴在他們耳裡只剩下了一種沉悶的壓抑的聲音,彷彿外面的噪音已經差不多破壞了他們的聽覺。

看守在一道矮門邊站住了。他把一把鑰匙塞進了一個卡卡作響的鎖裡,饅慢推開了門,在他們低頭進門時說:

「北塔一0五!」

牆壁高處有一個窗戶,窗戶上沒有玻璃,鐵柵森嚴,前面還有一道石屏擋住,要見到天空得彎下腰往上看。進門幾步有一個小小的煙囪,煙囪進口也用沉重的鐵柵封閉。壁爐上有—堆輕輕的陳年的柴灰。屋裡有一張板凳、一張桌子、一張鋪著草墊的床、燻黑了的四堵牆,一堵牆上還有一個生了銹的鐵環。

「拿火炬慢慢照照這幾堵牆壁,我還要看一看,」德伐日對看守說。

那人照辦了,德伐日眼睛緊緊地跟著炬火觀察。

「停!——看看這兒,雅克!」

「A。M.!」雅克三號貪婪地讀著,嗓門嘶啞。

「亞歷山大.曼內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滿了火藥的黝黑的手指畫著那兩個字母,對著他的耳朵說。「這兒他還寫著『一個不幸的醫生』。而且,毫無疑問,在這塊石頭上劃日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撬棍麼?給我。」

他手裡還抓著放炮的火繩桿。他迅速換了工具,轉向蟲蛀的桌凳,幾棍子把它們敲了個粉碎。

「火把照高一點!」他對看守怒氣沖沖地說。「雅克,仔細檢查一下這些破木片。喏!這兒有刀,」他把刀扔給他,「把床墊劃開,搜查一下鋪草。火把照高一點,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爐,從煙囪裡往上看,用橇棍敲打著,撥弄著煙囪壁,捅著橫在煙囪上的鐵柵。幾分鐘之後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塵埃,他轉過臉躲開了,然後便在煙囪裡、陳年的柴灰堆裡、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縫裡仔仔細細地摸索。

「木頭裡、鋪草裡都沒有麼,雅克?」

「沒有。」

「咱們把這些東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點燃了這堆東西,火苗躥得很高,也很熱。他們讓火堆燃燒,重新彎下身子從低矮的拱門走了出來,沿著原路回到了院子裡。這時聽覺也似乎重新恢復,他們又回到了洶湧澎湃的浪潮聲裡了。

他們發現人潮在起伏激盪,尋找著德伐日。聖安托萬正歎叫著要求它的酒店老闆去負責監押那死守巴士底獄、向人民開炮的要塞總監。沒有德伐日那總監就無法被押到市政廳去受審,沒有他那總監就會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報償了(多少年來一文不值的血現在突然值錢了)。

那位冷酷的老軍宮身穿灰色大氅,佩帶紅色勳章  ,站在那彷彿緊裹著他的氣勢洶洶的人潮中很為惹眼。可是在那無所不在的喧嘩之中卻有一個人泰然不動。那人是個婦女。「看,我的丈夫來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緊挨著那冷酷的老軍官站著,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著他通過街道時也寸步不離;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從背後打他時她也寸步不離;在積聚了長期仇恨的刀子拳頭狠狠地頂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時, 她仍然寸步不離。等到他受了傷倒地死去之後,她卻突然活躍起來,一腳踩在他脖子上,揮動她那早作好準備的殘忍的刀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

聖安托萬執行他那可怕的設想的時刻到了。他要把人當作街燈一樣掛起來,表現自己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能幹出什麼樣的事。聖安托萬的血液沸騰了,暴虐與鐵腕統治的血濺灑出來,濺在要塞總監屍體橫陳的市政廳台階上,濺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為了把屍體砍作幾塊,她曾用腳踩在屍體上。「把那邊那燈放下來!」聖安托萬瞪大了眼四處尋找新的殺人工具,然後叫道,「他還有個兵士在這兒,讓他給他站崗吧!」那個哨兵叫人晃裡晃蕩吊上了崗哨。人潮又往前湧。

黑色的氣勢洶洶的海濤,浪濤與浪濤間的破壞性的升騰與撞擊,那撞擊的深度那時還無法估量,其強力也還沒有人知道。激烈地震盪著的毫不內疚的人的海洋,復仇的呼號,經過苦難的熔爐鍛煉得僵硬的臉,在那臉上憐憫再也留不下痕跡。

人潮的面孔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猙獰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卻出現了兩個集團,每個集團七人,跟別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對比。海洋從來不曾沖刷出過比它們更加值得紀念的海難遺物。七個囚徒突然被衝破他們墳墓的風暴解放出來,被高高地舉在眾人頭上。他們感到害伯、茫然、惶惑、驚訝,彷彿末日審判已經到來,而在他們周圍歡天喜地的人們的靈魂都已無可救藥。還有七張面孔被舉得更高,那是七張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著末日審判。面孔雖冷漠,卻帶著一種有所期待並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個可怕的停頓,準備著抬起垂下的眼簾,用沒有血色的嘴唇作證:「是你殺了我!」

七個囚徒被釋放了出來,七個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詛咒的有八個堡壘的要塞的鑰匙、某些被發現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懷著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遺物—一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聖安托萬的震天動地的腳步聲護送著通過了巴黎市街。現在,但願上天擊敗露西.達爾內的幻想,不讓那腳步侵入她的生活!因為那腳步疾速、瘋狂,而且危險;而在德伐日酒店門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後,那些腳步一旦染成紅色是很難洗淨的。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0 PM

第二十二章  海潮繼續增高
  
形容憔悴的聖安托萬隻歡喜了一個禮拜。他用美味的友誼擁抱和慶祝使他那又硬又苦的麵包盡可能地鬆軟了些。德伐日太太又照常坐到她的櫃檯後接待著顧客,只是頭上不戴玫瑰花了,因為密探們深厚的兄弟之情已在短短的一周之間轉化為異常的警惕,不敢把自己送上門去讓聖安托萬發落。那兒路面的街燈正帶著一種不祥的彈性搖晃著呢!

德伐日太太雙手抄在胸前坐在清晨的光與熱裡,研究著酒店和街道,酒店裡和街道上都有幾撥又骯髒又痛苦的閒漢,但在他們的苦難之上現在卻高踞著一種明顯的權力感。歪放在最倒霉的腦袋上的最破爛的睡帽都帶著這樣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思:「戴破帽的我知道過日子有多困難,但是你可知道戴破帽的我要你的命又有多容易?」以前沒有工作的瘦骨伶仃的光胳膊現在隨時準備好幹活,因為它可以出擊。干編織活的婦女手指很毒辣,她們已有過抓拉撕扯的經驗。絲安托萬換了副模樣;幾百年的錘打把他敲成了一種模樣,可最後這幾錘的作用卻最為巨大,把他錘出了另一副表情。

德伐日太太帶著聖安托萬的婦女領袖那種含而不露的讚賞之意坐在那兒觀察。她那女界同胞之一在她身邊編織著。這個婦女很矮而頗胖,是一個飢餓的雜貨小販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母親。這位副手已經贏得了「復仇女神」的美譽。

「聽!」復仇女神說,「注意!有誰來了?」

一陣迅速傳遞的嘟噥聲飛快傳了過來,有如從聖安托萬區邊緣直牽到酒店門口的一連串鞭炮突然爆炸。

「是德伐日,」老闆娘說,「安靜,愛國者們!」

德伐日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子,拉下了頭上的紅便帽,四面看了看。「各處人員注意!」老闆娘又說,「聽他說話!,德伐日站在那兒喘著氣,背對著門外急切的眼睛和張開的嘴;酒店裡的人全都跳起身來。

「說吧,當家的,什麼事?」

「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消息!」

「怎麼回事?」老闆娘輕蔑地叫道,「另外一個世界?」

「這兒的人還想得起老傢伙富倫嗎?他曾說過挨餓的人可以吃草。他不是已經死了,進地獄了麼?」

「想得起!」所有的嗓子都說。

「是關於他的消息。他還跟我們在一起呢。」

「跟我們在一起!」所有的喉嚨都吼叫了起來。「死了還跟我們在一起麼?」,

「沒有死!他非常害怕——他有理由害怕——於是設法裝作已經死了,搞了個假出殯。但是有人發現他還活著,躲在鄉下,便把他抓了起來。我剛才還看見他往市政廳去,已經作了俘虜。我說過,他有理由害怕我們。你們大家說!他有理由害怕不?」

那七十多歲的不幸的罪人若是聽見了這眾口一聲的回答,即使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害怕也會從內心深處害怕了。

隨之而來是一陣深沉的靜默。德伐日和他的妻子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復仇女神彎下了身子,有大鼓的響動傳出,那是她從櫃檯後自己腳邊把它搬了出來。

「愛國者們!」德伐日以堅定的聲音說,「準備好了沒有?」

德伐日太太的刀立即插進了腰帶;大鼓在街上響起,彷彿有魔法讓大鼓和鼓手一起飛了出去;復仇女神發出可怕的尖叫,雙臂在頭頂上揮舞,彷彿有四十個復仇女神集於她一身,衝進了一間間的屋子,去鼓動婦女們上街。

男人們很可怕,他們懷著要想流血的憤怒,從窗口上瞧了一下便抓起自己所能到手的武器,潮水一樣上了街。婦女們的樣子能讓最勇敢的人也心裡發冷。她們丟開了赤貧生活帶來的家務,丟開了孩子,丟開了趴在光禿禿的地板上的飢餓、赤裸的老人和病人,披頭散髮地跑了出來,此呼彼應,以最野性的呼喊和行為投入了瘋狂的活動「姐姐,壞蛋富倫給抓住了!」「媽媽,惡棍富倫給抓住了!」「女兒呀,無賴富倫給抓住了!」然後,又有二十來個婦女加入了她們的行列。她們敲著胸脯,扯著頭髮,尖聲地叫道,「富倫還活著。」「富倫,三傢伙告訴餓肚子的人說他們可以吃草。」「富倫,在我沒有麵包給我爸爸吃的時候,那傢伙卻說他可以吃草。」「富倫,我這奶裡因為窮,沒有了奶水,他卻說我的娃娃可以吃草。」「啊,聖母呀,這個富倫。」「啊,天吶,我們的苦難呀。」「聽著,我死去的孩子和我病弱的爸爸:我跪在地上,跪在石頭上起誓,我要為你們向富倫報仇!丈夫們,弟兄們,小伙子們,給我們富倫的血。」「給我們富倫的頭,給我們富倫的心。」「給我們富倫的身子和靈魂。」「把富倫碎屍萬段,埋到泥土裡去,讓青草從他身上長出來!」這樣叫著,許多婦女便發起狂來,忘記了一切,打著旋兒,跟朋友們毆打撕扯,直鬧得暈了過去,全靠家裡的男人救助,才沒有被人踩在腳下。

可是,她們卻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一點也沒有!這富倫此時正在市政廳,有可能被釋放。只要聖安托萬還沒有忘記他們所受過的苦難、羞辱和冤屈,就絕不能釋放他。拿起武器的男人和婦女從聖安托萬區一哄而出,跑得飛快,並以極大的吸引力把最後的人都帶了去。不到一刻鐘,聖安托萬的心臟除了皺巴巴的老太婆和哭鬧著的兒童之外就再也沒有人了。

再也沒有人了。他們此時已擠滿了那個醜陋、邪惡的老頭兒所在的審判廳,並往外面漫溢,進入了附近的場地和街道。德伐日夫婦、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第一批到達,站在大廳裡距離那老頭兒不遠處。

「看呀:」老闆娘用刀指著叫道,「看那老流氓捆在那幾。對,在他背上捆上一捆草。哈!哈!捆得好。現在就讓他吃草!」老闆娘把刀夾在腋下好像看戲似地鼓起掌來。

德伐日太太背後的人把她滿意的理由告訴了自己背後的人,他們背後的人又向別人解釋,別人又再向別人解釋,於是附近的街道便也響起了掌聲。同樣,在兩三個鐘頭的吵鬧中篩了不知道幾大籮的話裡,德伐日太太常有些不耐煩的意見曾以驚人的速度在遠處得到響應,因為有幾個身手矯捷得驚人的人爬到了建築物外面,從窗上往裡瞧。他們很熟悉德伐日太太,便充當了她跟外面的人群之間的活電報。

最後,太陽升高了,把一道慈祥的希望或保護的光直射到那老囚徒的頭上。這樣的恩寵太過分了,不能容忍。那些留在他身邊礙手礙腳為時太久的廢物全都給轟走了,聖安托萬抓住了他!

這事立即直接傳到了最遼遠地區的人群裡。德伐日剛剛跳過一道欄杆和一張桌子把那倒霉的可憐蟲死死抱住、德伐日太太剛跟上去一把抓住捆緊他的一根繩子、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還沒來得及跟上、窗戶上的人還沒來得及像猛禽撲下棲木一樣竄下、一片吶喊便已掀起,似乎吼遍了全城,「把他抓出來!抓他到街燈下去!」

跌倒了,爬起來,頭衝下摔在大廳外的台階上;一時跪下,一時站起;一時刻在地上,一時被拖了走;挨揍,被幾百隻手塞到臉上的一把把的乾草、青草噎個半死;被扯,被揪,傷痕纍纍,喘氣,流血,總在哀告,總在乞憐;有時奮力抗拒,滿是痛苦。人們便你拉我扯讓出一小片地方,看他表演;有時成了一塊死木頭從森林股的腿叢裡拖出。他就像這樣被抓到了最近的街角,那兒掛著一盞要命的燈。德伐日太太在那兒對他撒了手——貓對耗子可以撒手——然後一聲不響平平靜靜地望著他,等著別人作準備;而他卻向她哀求。婦女們一直對他尖聲亂叫,男人們則凶狠地叫著要在他嘴裡塞進青草再殺死他。第一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斷了,他尖號著被抓住。第二次,把他吊了上去,繩子斷了,他尖號著被抓住。然後繩子發了慈悲,把他吊住了。他的頭立即插在了一枝矛尖上,嘴裡塞了足夠的青草,可以讓整個聖安托萬的人看得手舞足蹈。

可這還不是這一天壞事的結束。聖安托萬已經因吶喊與舞蹈而血脈怒張,所以在黃昏時又再次熱血沸騰,憤怒起來。那是因為聽說被處置了的那人的女婿,另一個欺壓百姓的人民公敵,已帶了一支由五百名騎兵組成的衛隊進入了巴黎市。聖安托萬用大幅的紙張公佈了他的罪惡,然後抓住了他一—哪怕他有一支龐大軍隊保護他也會把他抓去跟富倫作伴的——並把他的頭和心臟插在矛尖上。聖安托萬帶了這一天的三個戰利品形成了一支豺狼的隊伍在街上遊行。

男人和女人直到深夜才回到哭喊著的、沒有麵包的孩子們身邊。然後可憐的麵包店就受到一長串人的包圍,他們耐心地等著買蹩腳的麵包。在他們空著有氣無力的肚子排著班時便互相擁抱,慶祝當天的勝利,用以消磨時間,並在閒聊中堂溫勝利的喜悅。幾個襤褸的長串逐漸縮短,終於消失。高高的窗戶上透出了微弱的燈光,街頭生起了小火,幾個鄰居一起在火上烹調著,然後在門口吃起了晚飯。

晚飯不多,量不足,沒有肉,也沒有別的佐料,只有劣質的麵包。然而人和人的友誼卻給這硬邦邦的食物加上了營養,從人和人之間碰撞出了幾星快樂的火花。參與了那天最凶狠的活動的父母跟他們的瘦弱的孩子們溫情地說著話;情人們在周圍和眼前這樣的世界裡愛戀著,懷著希望。

德伐日酒店跟最後一批客人分手時已經快天亮了。德伐日先生一邊關著門,一邊啞著嗓子對妻子說: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親愛的!」

「呃,不錯!」老闆娘回答。「差不多到了。」

聖安托萬睡著了,德伐日夫婦睡著了,就連復仇女神也跟她的雜貨小販睡著了,大鼓也休息了。大鼓的聲音是唯一不曾為流血與忙亂而改變的聲音。作為大鼓保管人的復仇女神還可以把鼓叫醒,讓它發出跟巴士底獄陷落或老富倫被抓之前相同的聲音,可聖安托萬懷裡的男男女女的嗓子都啞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0 PM

第二十三章  烈焰升騰
  
有泉水瀉下的那個村子發生了變化。補路工每天仍去那兒大路上敲石頭賺幾塊麵包餬口,讓他那無知的靈魂不致離開他那消瘦的身體。懸崖頂上的監獄不像以前那麼威風凜凜了。還有士兵守衛,但人數少了;還有軍官管著士兵,但不知道士兵們會幹什麼—一隻知道他們也許會幹出一些並沒有命令他們幹的事。

殘破的農村四面伸展;除了荒涼之外再也生產不出什麼。每一片綠葉,每一片青草,每一片莊稼的葉子都跟苦難的人民—樣萎縮、可憐。每一件東西都躬著腰,頹廢、受壓、氣息奄奄。住宅、籬笆、家畜、男人、女人、孩子和承擔著他們的土地——全都精疲力盡了。

曾是最高貴的君子的爵爺大人們也曾是國家的祥瑞。他們是豪華燦爛的生活的彬彬有禮的典範,他們給一切都帶來騎士的風采,在其它類似的問題上也起過巨大的作用。作為一個階級,爵爺大人們曾以種種形式給旅華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奇怪的是,專為爵爺大人們設計的大千世界竟然會那麼快就被絞盡了、搾乾了!永恆的安排無疑是患了目光短淺的毛病!可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一無所有的人已被搾乾了最後的一滴血,刑具的最後的螺絲已經多次使用,受刑者已經崩潰,現在那螺絲轉來轉去,再也咬不住什麼了。大人們只好離開這樣今人喪氣而又無法解釋的現象,逃得遠遠的。

但是這座村子和許多類似的村子的變化並不在此。數十上百年來大人原本只對這村子進行擠壓絞搾,很少親自光臨,只有狩獵尋樂時例外——他有時獵取的是人,有時獵取的是獸。而為了蕃息野獸,大人為它們的生長留出了大片土地,讓它荒廢。不,不,村子的變化不在於少了那身份高貴、雕像般漂亮、受福也賜福的面孔,而在於多了些身份低下的陌生面孔。

這個時期,補路工在灰塵裡孤獨地幹活。他很少費腦筋去思考自己是從塵土中來,也必歸塵土的道理。他花時間過多考慮的倒是晚飯太少,若是有吃的他可以吃下多少的問題——在這個時期,他從他那孤獨的勞動中一抬起頭來往前面一望,總會看見一個粗野的人影步行著走上前來。這在這一帶以前是罕見的,可現在卻已習以為常。那人影走上前來,補路工便會毫不意外地發現,那是一個幾乎像野人一樣毛挺毿毿的高個兒,腳上的木鞋就連補路工看去也嫌太累贅。那人兇猛、粗獷、黝黑,浸漬了多少大路上的風塵和泥漿,漏染了多少低地沼澤的潮氣,身上粘滿了森林僻路上的荊棘、樹葉和苔蘚。

那個七月天的正午就有這樣一個人像鬼怪般向他走來。那時,他正坐在一道陡壁下的石堆上想方設法躲避著一場冰雹。

那人看了看他,望了望山谷裡的村子、風磨和懸崖頂上的監獄,在他那不明情況的心裡認清了這些目標之後便用一種勉強聽得懂的方言說:

「情況如何,雅克?」

「良好,雅克。」

「握手吧,那就!」

兩人握了手。那人在石堆上坐下。

「沒有午飯?」

「現在只有晚飯了,」補路工露出飢餓的樣子說。

「現在時興不吃午飯,」那人咕嚕道,「我在哪兒見到的人都不吃午飯。」

他拿出一個黑糊糊的煙斗,裝上煙,用火鐮點著了,叭叭地抽出紅光,突然拿開,用拇指和食指撮了個東西進去,那東西燃起了火苗,隨即化作了一縷青煙。

「握手吧,那就,」看完了這個動作,輪到補路工說話了。兩人再度握手。

「今晚麼?」補路工說。

「今晚,」那人把煙斗送到嘴裡,說。

「哪兒?」

「這兒。」

他和補路工都坐在石頭上,彼此默默地望著。冰雹在他們之間灑落,彷彿是小人國的刺刀在襲擊。村子上空的天終於放晴了。

「指給我看!」於是旅人來到山頂,說。

「看!」補路工回答,伸出了手指。「從這兒下去,對直穿過街道,經過泉水——」

「通通見鬼去!」那人打斷了他的話,眼珠對著景物骨碌碌地轉。「我不從街上走,也不從泉水過。那該怎麼走?」

「那麼!村邊山頂那一面,大約兩個裡格。」

「好的。你什麼時候下班?」

「太陽下山。」

「你下班之前叫醒我好嗎?我已經走了兩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抽完煙,就會像個娃娃一樣睡著的。你願叫醒我嗎?」

「沒問題。」

旅客抽完了那鍋煙,把煙斗揣在懷裡,脫掉大木鞋,躺倒在石頭堆上,立即睡著了。

補路工幹起他那塵霧瀰漫的活兒來。這時含著冰雹的雲翻滾著散開了,露出了一道道青天,景物也隨之閃出一道道銀輝。現在用紅帽代替了藍帽的小個子補路工似乎被石堆上的人形迷住了,眼睛常朝他轉過去,手上的工具雖機械地幹著活,看來已沒有多大作用。那人那青銅色的皮膚、亂蓬蓬的鬚髮、粗糙的紅色羊毛帽、家織呢和野獸皮混雜湊成的粗劣衣服、因為生活困苦而消瘦的健壯的個兒、睡著時那慍怒而凶狠地抿緊的嘴唇,這些都使補路工肅然起敬。旅客走了許多地方,腳已磨破,足踝上有傷,流著血;他那巨大的木鞋塞滿了樹葉和草。走了那麼遙遠的路,這鞋實在太沉重。他的衣服磨出了許多洞,身上也有許多傷。補路工彎下腰想看看他掖在胸口或其它地方的秘密武器,但是沒看見,因為他睡覺時雙臂合抱在胸前,捂得緊緊的,很像他那根緊的雙唇。在補路工眼裡,深溝高壘的城市的柵欄、哨所、大門、壕塹、吊橋在這個人面前都如煙雲一樣容易消散。等到他抬頭看看地平線和四周時,他那小小的幻想之中有許多跟此人類似的人影正在所向披靡地撲向法蘭西各個中心城市。

這人繼續酣睡。冰雹一陣陣灑落,陽光與陰影在他臉上交替,冰珠打在他身上噗噗地響,又被太陽化作粒粒的金剛鑽,可他全然不理會。太陽終於落了山,映出了一片晚霞,補路工收拾起工具打算下山回村了,這才叫醒了他。

「好!」睡覺的人用手肘撐起身子說。「山頂那邊兩個裡格麼?」

「大約兩個。」

「大約兩個。好!」

補路工回家去了,灰塵因為風向的緣故在他前面飛捲。他很快來到了泉水邊,擠進牽到那兒喝水的瘦牛群裡,向滿村的人耳語著,似乎連牛也通了消息。村裡人吃完了可憐的晚餐並不按平時的習慣爬上床去,而是走出門來呆在那幾悄悄傳播著一個離奇的消息。等到村裡的人在黑暗中到泉水邊會集時,又有一種離奇的觀望動作傳播開來: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的天空眺望,似乎等待著什麼。當地的主要官員加伯爾先生不放心了,一個人爬上自己的屋頂,也往那個方向看;他又躲在煙囪後偷看屋下泉水邊黑暗中的面孔,同時通知了掌管教堂鑰匙的聖器保管員,說不定過一會兒需要敲鐘。

夜色漸濃,刮起了風,圍繞著並孤立了古老的府第使之變得幽深的樹林開始在風前搖擺,彷彿在對那黑魃魃的巍峨的建築發出恫嚇。雨點像個急腳信使瘋狂地跑上了那兩排台階,敲打著巨大的門,彷彿要喚醒屋裡的人。一陣陣不安的風刮進了大廳,刮過了古老的矛和刀,再嗚咽著刮上了樓梯,吹拂著最後的侯爵睡過的床邊幃幔,四個步履沉重鬚髮零亂的人穿過東西南北的樹林,踏倒了長草,碰斷了枯枝,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院子裡,在那兒點起了四把火,然後四散分開。於是一切又歸於黑暗。

但這黑暗並不長久,府邸立即以它自己的光離奇地照亮了自己,彷彿正要變成一個發光體。然後一道火花四射的烈焰在前排建築物的背後燃燒了起來,從透光處顯露,照亮了欄杆、拱門和窗戶,接著火焰便越燃越高,四面擴展,越發明亮了。很快,二十來扇大窗戶都爆出了火焰,喚醒了石雕人面,一個個從火裡往外瞪著眼。

留在莊園裡的少數人在一陣嘁嚓低語之後備了馬,有人騎著馬跑掉了。驅馬聲、濺水聲穿過了黑暗,在村裡的泉水邊停住了。那馬噴著白沫站在加伯爾先生的大門口,「加伯爾先生,救火呀!叫大家來救火呀!」警鐘緊急地敲著,卻沒有別的救援出現(即使有,也沒有來)。補路工和他那二百五十個鐵哥兒們都在泉水邊交叉著雙臂,望著天上的火柱。「肯定有四十英尺高,」他們冷淡地說,卻一動也不動。

從宅邸來的騎馬人和噴著白沫的馬穿過村莊嗒嗒嗒衝上石梯來到峭壁上的監牢門前。一群軍官在門前看火,一群士兵離他們遠遠的。「長官,長官,救火呀!莊園燒起來了,早點去還可以搶救出些值錢的東西!救火呀!救火呀!」軍官望望士兵,士兵卻望著火。沒有誰下命令,大家聳了聳肩,抿了抿嘴,「只好燒了!」

騎馬的人嗒嗒嗒跑下山穿過街道時,村子照了個通亮。補路工和二百五十個鐵哥兒們產生了一男一女常有的靈感:燃起蠟燭來慶賀。他們便都進了屋子,在每一扇昏暗的小玻璃窗後面點起了蠟燭。這兒物品普遍匱乏,大家便頗不客氣地去向加伯爾先生借。那位宮員很不情願,稍一猶豫,過去在權威面前十分恭順的補路工這時卻說:「砸了馬車燒篝火倒也好玩,驛馬也能燒烤了吃呢!」

那府第便逕自騰起大火燃燒下去。烈火呼嘯著發起狂來,炙熱的風從地獄般的火海裡刮出來,似乎要把這座華廈刮個灰飛煙滅。白熾的火苗跳躍飛騰,照出石雕人面似乎在忍受著折磨。大塊大塊的石材木料崩塌。鼻於上有小窩的石雕人面被埋掉了,可隨後又從煙火裡露了出來,儼然成了那殘酷的侯爵的臉——他正在火刑柱上挨燒,在烈火中輾轉掙扎。

府第燃燒著;附近的樹木一讓火舌舔到便乾焦萎縮;遠處的森林被那四個兇惡的人點燃之後又用一道新的煙霧的森林把那燒得白熾的華廈包圍起來。熔化的鉛和鐵在噴泉的大理石盆裡沸騰,燒乾了泉水;滅燭器似的塔樓尖頂在高溫前像冰一樣熔化,滴落下來變作了四個奇形怪狀的火池;堅實的牆壁以結晶的紋樣作樹枝形迸裂,迸出了巨大的豁口和裂縫。鳥兒們嚇昏了,在空中打著旋兒栽進大熔爐裡。四個兇猛的形象在他們造成的燈塔光裡大步地沿著為黑暗所包裹的道路向東西南北四面走去,走向新的目標。火光照耀的村子已奪走了警鐘,趕走了法定敲鐘人,自己歡樂地敲了起來。

這還不夠,被饑饉、大火和鐘聲沖昏了頭腦的村子想起了加伯爾先生還要收租稅,便急於要跟他談判,儘管加伯爾先生近來只收了一點分期交納的賦稅,而地租房租則分文未收。他們包圍了他的房子,傳喚他出來當而交談。加伯爾先生只好把大門死死關閉,躲起來考慮辦法。考慮的結果是重新躲到那排煙囪背後的屋頂上去。這回他下定了決心,若是門被闖開,他便從雉堞頂上栽下去抓住一兩個人同歸於盡(他是個南方人,個子雖小,復仇心卻很重)。

加伯爾先生在屋頂度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他很可能是把遠處的府第當作了蠟燭,把打門聲和快活的鐘聲當作了音樂的。至於搖晃在他那驛站門前街道邊的不祥的路燈就更不用提了,村裡人曾大呼小叫要拿他去跟路燈交換地位呢。他在黑漆漆的死亡的邊緣整整度過了一個夏夜,隨時準備照既定的決心栽下去!那提心吊膽的滋味是很考驗入的。可是友善的黎明終於到來,村型的燈心草蠟燭也辟辟啪啪地熄滅了,人們快活地分散開去。加伯爾先生暫時搶得一條性命,下到了地面。

那天晚上和另外一些晚上,一百英里之內還燒起過許多處大火。那裡的官員有些卻未必那麼幸運。太陽出山時,他們已被吊在曾經很平靜的街道上——他們原是在那兒出生和成長的。也有的農村或城市的居民不如補路工和他的夥伴們那麼幸運。官員和士兵們進行了反撲,也把他們吊了起來。但是凶狠的人們仍然不顧一切,堅定地在東西南北四處活動。無論絞死了誰,火照樣放。官員們無論用什麼數學公式計算,也算不出絞架要造多高才能變成水,把那場大火撲滅。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1 PM

第二十四章  漂向磁礁
  
三年的疾風暴雨就在這樣的烈火熊熊、人潮洶湧中過去了一一憤怒的海洋一浪高過一浪,衝擊著堅實的地面,永遠向前奔騰,從不後退,讓岸上的入看得心驚膽戰,目眩神駭。小露西的三個生日的金絲又織進了她家庭生活的平靜的經緯裡。

那屋裡的人曾在多少個日日夜夜裡諦聽過街角的回聲,他們聽見眾多的雜沓腳步聲便總不禁心慌意亂。因為那種聲音在他們心裡已成了一個民族的腳步聲,它在一面紅色旗幟之下奔騰激盪,宣佈他們的國家處於危急之中,並被一種曠日持久的魔法變作了瘋狂的野獸。

老爺們已經沒有人欣賞。他們在法蘭西已沒有人需要,因此大有被全部趕走的危險,甚至連性命也難保,可是老爺們作為一個階級又已擺脫了跟這種現象的關係。正如寓言中那個鄉巴佬一樣,煞費力氣請出了魔鬼,卻叫魔鬼嚇得魂不附體,立即逃之夭夭,再也不敢向他提出問題了。老爺們也是這樣,在大膽地倒著念主禱文多年之後,在使用了許多召喚魔鬼的強力符咒之後,終於見到了魔鬼的猙獰形象,卻只好撒開高貴的腳丫子逃掉。

當年宮廷裡珠光寶氣的牛眼明燈已經不見了,否則全國的子彈風暴準會給它們穿上許多窟窿。明燈從來不可信,不能靠他們照亮問題。他們有毛病,有路西福的驕傲,薩丹納帕拉斯的奢侈和鼴鼠的盲目——可是他們已經落伍了,消失了。宮廷,從排他性的核心到最外層的陰險、貪婪、驕奢淫逸的腐朽圈子,也全都消失了。王權消失了:先在宮殿裡受到圍困,而在最後的消息到達時,它便被「暫停」了。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八月到了,老爺們此刻已經風流雲散,逃到了天涯海角。

老爺們把他們在倫敦的首腦部和會議廳設在台爾森銀行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據說鬼魂喜歡在生前常到的地方出沒,因此沒有了錢的老爺們也常在他們過去存錢的地方出沒。何況那兒有關法國的消息來得最快,又最為可靠。再有,台爾森銀行是個最慷慨大方的地方,對於從高位跌落的老主顧常給予闊綽的援助。而那些及時預見到即將來臨的風暴、看出會有搶掠和沒收的危險而事先把錢匯到台爾森銀行的貴族們,總有他們手頭拮据的弟兄們來打聽消息。還必須加上一條,每一個從法國來的人都幾乎理所當然地要到台爾森報到,同時報告自己的行蹤。由於諸如此類的原因,台爾森銀行那時簡直就成了法國情報的高級交換站。由於此事已是眾所周知,所以前來打聽消息的人絡繹不絕,台爾森有時便把最新消息扼要寫出,貼在銀行牆壁上,讓路過倫敦法學會的人觀看。

一個霧氣沉沉的鬱悶的下午,羅瑞先生坐在辦公桌邊,查爾斯.達爾內靠桌站著跟他低聲談話。這幾是當年的悔罪室,後來作過「銀行當局」的接待室,現在變成了新聞交換站,人多得擠不下。離關門時間已不到半小時。

「可是,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年輕的人,」查爾斯.達爾內相當猶豫地說,「我仍然要建議你一—」

「我明白。你是想說我年紀太大?」羅瑞先生說。

「氣候多變,路又遠,旅行工具又沒有把握,再加上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一個就連你去怕也不安全的城市。」

「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快活而自信地說,「你正好說中了我應該去,而不是不該去的理由。我去是安全的。那兒有那麼多值得干擾的人,誰會來干擾我這個快八十歲的老頭子呢!至於說城市混亂,要不是因為城市混亂,這邊銀行幹嗎往那邊銀行派人呢—一那得是台爾森信得過的人,而且瞭解那邊城市和業務的一貫情況的人。至於路遠、車船困難和冬天的氣候,我在台爾森這麼多年,銀行有了困難我不去誰去?」

「我倒希望我能去,」查爾斯.達爾內略覺不安地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夠嗆!給你出主意,或是要反對你,實在太困難!」羅瑞先生叫了起來。「你是在法國出生的,可你竟想去?你可真會出主意!」

「我親愛的羅瑞先生,正因為我出生在法國,我才常有這種想法(不過我並不曾打算在這兒細談)。我對受苦受難的人民有一定的同情,還放棄了一些東西給他們,因此也就不禁以為別人會聽我的話,我可能有力量勸說他們掌握好分寸,」說到這兒他恢復了一向的深思態度說,「就在昨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我還跟露西談起一一」

你跟露西談起,」羅瑞重複他的話,「是的。我真不明白你提起露西的名字怎麼會不臉紅!在這種時候竟然想到法國去!」

「可是,我並沒有去,」查爾斯.達爾內微笑著說。「是因為你說起要到法國去,我才說的。」

「可我確實要去法國。事實是,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瞟了一眼遠處的「銀行當局」,放低了嗓子,「你想像不出我們做業務有多麼困難,那邊的帳冊文件又有多麼大的危險。上帝才知道,若是我們某些文件被搶走或毀掉,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而那是很可能的。因為,你知道,誰也難以保證巴黎城今天就不會毀於大火,明天就不會遭到洗劫!現在必須不失時機地對這些帳冊文件進行準確選擇,把它們埋到地下或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能辦好這事一—如果還有人能辦到的話——卻又不致浪費寶貴的時間的就只有我,別的人都不行。台爾森知道這一點,而且提出了要求,我能退縮麼?我吃台爾森的麵包已經六十年了!只因為我的關節有點僵硬就退縮麼?唉,在這幾這半打古里古怪的老頭子面前我還是個娃娃呢!」

「我真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羅瑞先生。」

「咄!廢話,先生——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又瞥了「銀行當局」一眼。「你得記住,在目前情況下,不論想把什麼東西運出巴黎都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在這幾天還有些你難以想像的怪人給我們帶來了文件和珍貴的東西。每個人通過關卡時腦袋都是掛在一根頭髮絲上的。(我對你說的這話要絕對保密,就是悄悄提起也違背了辦業務的規矩呢)換個時候我們的包裹是可以自由通行的,跟在經營商業的英格蘭一樣,可是現在辦不到。」

「你今晚真要走麼?」

「真要走,因為情況緊急,不容耽誤。」

「不帶人麼?」

「向我建議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我對他們不願發表意見。我打算帶傑瑞去。很久以來傑瑞就是我星期日晚上的保鏢,習慣了。沒有人會懷疑傑瑞除了是頭英國獒犬之外還會是別的什麼,除了撲向侵犯他主人的人之外,腦子裡還會有別的念頭。」

「我必須再說一遍,我衷心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

「我必須再說一遍,廢話,廢話!等我完成了這樁小小的任務,也許會接受台爾森的建議,退休下來享幾天清福。那時侯再思考人生易老的問題也不為晚。」

這一番話是在羅瑞先生平時的辦公桌前說的,那時貴族老爺們就在桌前一兩碼遠處成群結隊地擠來擠去,誇口說不久就要對那些流氓進行懲罰。當了難民的倒霉老爺們和英格蘭當地的正統派都覺得這場可怕的革命是普天之下僅有的一次並未播種卻竟出現了的惡果。這是他們一貫的思路,彷彿這場革命並非是因為幹了什麼,或是沒幹什麼而引起的;彷彿並不曾有人在多年前就預言過革命必然到來似的(那些人對法國千百萬人民所受的苦難和原可為人民謀福利的資源的浪費與濫用早有認識);彷彿他們並不曾用明白的話語記錄下自己的觀察所得似的。這樣的胡說八道,還有老爺們種種異想天開的計劃(他們企圖重新實施當年鬧得民窮財盡天怒人怨的計劃),任何頭腦清醒明白真像的人也難以忍受而不表異議。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滿耳朵就是這樣的論調,它們使他感到彷彿腦袋裡的血流已經亂成了一團,再加上早已使他不安的隱藏的內疚,他益發心亂如麻了。

說話的人中還有皇家高等法院律師斯特萊佛,此時他正是春風得意,話匣子一開,嗓門就特別大。他正在向老爺們闡述自己的計劃:如何對人民進行爆炸,把他們從地球表面消滅,然後不靠他們照樣過日子。還加上一些類似於在尾巴上撒鹽以消滅老鷹的設想。達爾內對他的話特別反感。正當達爾內考慮是走掉不聽,還是留下插嘴時,注定要發生的事發生了。

「銀行當局」來到了羅瑞先生身邊,把一封骯髒的沒有拆開的信放到了他的面前,問他是否發現了收信人的任何線索。那信放得離達爾內很近,他看到了姓名地址——一眼就看清楚了,因為那正是他的原名。那封面譯成英語是

「特急。英國倫敦台爾森公司煩轉法國前聖埃佛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結婚那天早晨,曼內特醫生曾向查爾斯.達爾內提出嚴格的特殊要求:有關這個姓氏的秘密必須繼續保持,不能洩漏,除非醫生同意取消保密。因此別的人誰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姓,他的妻子不會懷疑,羅瑞先生更不會懷疑。

「沒有,」羅瑞先生對「當局」回答,「我已向這兒的每個人打聽過,沒有人能告訴我這位先生的地址。」

時鐘指針接近了關門時間,一大群人談著話從羅瑞先生的辦公桌前走過,羅瑞先生便拿出信來向他們打聽。這一個滿肚子陰謀和怒氣的老爺難民看了看,那一個老爺難民看了後,再一個,又一個,每一個都用英語或法語說了些有關這位失蹤侯爵的難聽的話。

「侄子,我相信是——總之是個墮落的繼承人——被暗殺了的漂亮的侯爵的侄於,」一個說。「幸好,我不認識他。」

「一個放棄了自己崗位的膽小鬼,」另一個說——說活的大人是藏在一車乾草裡腳朝天離開巴黎的,幾乎給憋死了——「是幾年前的事了。」

「中了時髦理論的毒,」第三個人透過眼鏡順便望了望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跟最後一個侯爵作對,該繼承莊園時卻放棄了,把它交給了暴徒。現在他們會報復他了,我希望。活該。」

「嗨?」粗喉嚨大嗓門的斯特萊佛叫了起來,「他真放棄了麼?他是那種入麼?我們來看看這個丟臉的名字,該死的傢伙!」

達爾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碰了碰斯特萊佛的肩頭說:

「我知道這人。」

「你知道麼,天呀?」斯特萊佛說,「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

「為什麼,達爾內先生?你聽見他幹了什麼事麼?在這樣的時代,你就別問為什麼了吧!」

「可我很想問問。」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遍,達爾內先生:我感到遺憾。因為你提出了這種反常的問題而遺憾。有這麼一個人,因為受到了人世間最險惡最褻瀆的魔鬼信條的傳染,竟然把財產放棄給了世界上最壞的殺人如麻的流氓,而一個教育青年的人竟然會認識他。對此你卻要來回我為什麼感到遺憾,好吧,我來回答你。我是因為相信這樣的壞人會傳播毒素而遺憾的,這就是我的理由。」

達爾內考慮到保密的需要,竭盡全力克制住了自己說,「你可能並不瞭解這位先生。」

「可我懂得怎樣駁倒你,達爾內先生,」一貫居高臨下的斯特萊佛說,「我講給你聽。若是這傢伙也算是正人君子,我是怎麼也想不通的。你可以當面告訴他這話——並代我向他致意。你還可以代替我轉告他,我不明白他把自己在人間的財富和地位全放棄給了這些殺人暴徒之後為什麼沒有當上個草頭王。可是,不,先生們,」斯特萊佛四面望了望,打了—個響指,「我對人性略知一二,我可以告訴你們,像他那樣的人是決不會把自己交給這樣的寶貝部下支配的。不會的,先生們,他總是一有風吹草動,老早就溜之大吉,腳板底下一向纖塵不染。」

說完這話斯特萊佛先生又打了最後一個響指,在聽眾的一片讚揚聲中橫衝直撞擠出門去,踏上了艦隊街。羅瑞先生和查爾斯.達爾內在人群離開銀行之後單獨留在了桌旁。

「你願意負責交這封信麼?」羅瑞先生說。「你知道交信的地方麼?」

「知道。」

「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釋一下,我們估計這信是因為希望我們能轉交才文到這幾來的,在這兒實際上己放了相當久了。」

「我會解釋的。你是從這兒出發去巴黎麼?」

「從這兒。八點出發。」

「我馬上回來給你送行。」

達爾內懷著對自己、對斯特萊佛和大部分其他的人的不安心情,盡快地走到法學會一個安靜角落,拆開信讀了起來,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巴黎,修道院監獄,

1792年6月

前候爵先生,

在長期冒著被村裡的人殺死的危險之後我終於被抓住了,遭到了殘酷的虐待和侮辱,然後被押著長途步行列了巴黎,沿途備受折磨。這還不夠,我的房子也給毀掉了一—夷為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們告訴我,使我受到拘禁、還要受到審判、甚至丟掉性命(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話)的罪惡,是因為我為一個外逃貴族效勞,反對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權威。我申辯說,我是按照你的命令為他們辦事的,並沒有反對他們,可是沒有用。我申辯說我早在沒收外逃貴族財產之前就已豁免了他們欠納的捐稅,沒有再收租,也沒有訴諸法律,但仍然沒有用。他們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為外逃貴族辦事的,那麼,那外逃貴族在哪兒?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外滿貴族在哪兒?我在夢裡哭世,他在哪兒?我抬頭問天,他會不會來解救我?可是沒有回答。啊,前候爵先生,我把我孤苦無告的哀泣送到海外,但願它能通過名馳巴黎的了不起的台爾森銀行到達你的耳裡!

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的姓氏的愛的分上,我懇求你,前侯爵先生,快來幫助我,解救我。我的錯誤是對你的真誠。啊,前侯爵先生,我祈禱你也以真誠待我!

我從這可怖的監獄裡保證為你竭盡我悲慘不幸的綿薄之力,儘管我每一小時都在走向毀滅,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殘的加伯爾

這封信把達爾內隱藏在心裡的不安變作了強烈的內疚。一個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過是對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誠。他所遭到的危險此時似乎正帶著怨懟瞪眼望著他。因此,當他在法學會內徘徊躊躇思考著辦法時幾乎不敢正視過往的行人。

他很明白,儘管他對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劣跡和醜名達於頂點的行為深惡痛絕,儘管他滿心僧惡地懷疑他的叔父,儘管他的良心使他厭惡那個說來應由他支持的破落家庭,他的做法卻並不徹底。他很明白,雖然放棄自己的地位並非當時新出現的想法,但是由於他愛上了露西,行動便不免倉促匆忙,淺涉即止。他明白應當作出系統安排並親自監督完成,但卻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做到。

他所選擇的這個英國家庭所帶給他的幸福和永遠積極工作的需要,還有時代的迅速變化、層出不窮的麻煩——這一周的計劃推翻了上一周未成熟的計劃,下一周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這樣的局面使他隨波逐流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也並非沒有感到不安,只是沒有對它作持續的、不斷加強的抵制。他曾關注時局,想找個行動的時機,時局卻變化著糾纏著拖了下去。然後貴族們便開始經過法國的陽關大道和偏僻小徑大批逃亡。貴族們的財產陸陸續續被沒收,被毀滅,連姓氏也快給抹掉了。這一切他都知道,法國的每個可能要追究他的新政權他也都知道。

但他沒有壓迫過人,沒有關押過人。他不但遠離了橫徵暴斂,而且主動放棄了自己那份收入,投入了一個不會偏袒他的世界,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賺來了自己的麵包。加伯爾先生按照他的書面指示處理了他那衰敗困頓的莊園財產。他要加伯爾體恤百姓,能給的都給他們——冬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柴禾,夏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農產品。加伯爾先生為了自己的安全毫無疑問早已提出過這些事實和證據為自己辯護,現在只好把這一切公諸於世了。

這個想法促使查爾斯.達爾內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裡的老水手一樣,海風和洋流已把他送進了磁礁的磁力圈,那礁石正把他不容抗拒地吸引過去。他心裡出現的每一併事都在越來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裡隱藏的不安是:在他自己不幸的國土上某些壞人正在追求邪惡的目標。他明知自己比他們強,卻並不在那幾努力制止流血、堅持仁愛和人道的要求。他一半是壓抑這種不安,一半又受這種不安的譴責,禁不住把自己跟那個責任感很強的勇敢老人作了個尖銳的對比。這種不利的對比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冷笑今他無地自容。他也感到斯特萊佛在冷笑,他那根據陳舊的理由所發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難堪。何況還有加伯爾的信:一個無辜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險,要求他給予正義、榮譽和切實的名分。

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到巴黎去。

是的,磁力礁吸引著他,他必須揚帆前進,直至觸礁為止。他並不守道有礁石,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他已做過的事雖說不上完美,意圖卻根明顯,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國露面承認有那種意圖,他是會受到感激的。於是,他面前升起了種種行善光榮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樂觀的海市蜃樓。他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自己能產生某種影響,把目前肆無忌憚的革命引上軌道,

雖然下了決心,他還在那兒徘徊。他覺得在他離開之前這事既不能讓露西知道,也不能讓她爸爸知道。他不能讓露西承受離別之苦,而往事對她父親又是個諱莫如深的危險問題,因此只能讓他接受既成事實,而不必讓他承受提心吊膽、遲疑不決的痛苦。至於對自己處境的不利因索究竟應當讓她的父親知道多少,他也沒有多加考慮,因為他吃力地避免著在老人心裡喚起法國的舊事。這也是他不辭而別的原因之一。

他來回地踱著步,匆忙地思考著,直到應當回銀行跟羅瑞先生告別的時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見這位老朋友,可現在對自己的打算卻只能隻字不提。

銀行門口有一輛馬車,馬已備好,傑瑞也已穿好皮靴,一切齊備。

「那封信我已經交到了,」查爾斯.達爾內告訴羅瑞。「我不同意讓你帶書面的答覆去,不過,請你帶個口信也汾是可以的吧?」

「可以,我很樂意,」羅瑞先生說,「要是沒有危險的話。」

「一點危險也沒有,雖然是帶給修道院監獄一個囚犯的。」

「他叫什麼名字?」羅瑞先生拿著打開的筆記本說。

「加伯爾。」

「加伯爾。要我給關在牢裡的不幸的加伯爾帶什麼口信?」

「很簡單:『信己收到,他立即趕來。』」

「他告訴了你時候麼?」

「他明天晚上就出發。」

「提到什麼人沒有?」

「沒有。」

他幫助羅瑞先生穿上好幾層短衣和外套,裹得厚厚的,陪著他從古老的銀行溫暖的空氣裡走了出來,進入艦隊街的薄霧裡。「向露臣和小露西轉達我的愛,」老羅瑞在分手時說,「好好照顧她們,等我回來。」查爾斯.達爾內在馬車離開時搖搖頭,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寫了兩封熱情洋溢的信。一封給露西,說明他有重大任務必須去巴黎一趟,並向她詳細解釋了他深信在那兒不會有危險的理由。另一封信是給醫生的,請他代為照顧露西和他們親愛的孩子,也談了上面的問題,並竭力保證不會出意外。對兩人他都答應一到巴黎立即來信報告平安。

那一天好難熬一一他跟父女倆在一起,心裡卻保留了共同生活以來的第一次秘密。要對坦誠相待、毫無芥蒂的他們進行清白的欺騙,確實今人難受。他滿懷柔情地望著快活地忙碌著的妻子,心裡更認定了不能把即將發生的事告沂她(他曾幾乎想對她和盤托出,因為沒有她無言的幫助,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彆扭)。這一天匆匆過去了。黃昏時他擁抱了她,也擁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樣可愛的寶寶,裝作馬上就會回來的樣子(他借口有約會外出,導巴收拾了一箱衣物偷存在外面)。他便這樣進入了沉重街道的沉重的霧裡,帶著一顆比那霧還要沉重的心。

那看不見的力量正吸引著他迅速前去,而漫天的怒潮與狂飆也都往那兒飛捲。他把兩封信交給了一個可靠的看門人,要他晚上十一點半送去,不能更早些,這才騎上去多佛的馬,開始了旅行。「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姓氏的愛的分上!」這是那可憐的囚徒的呼喚。他就是用這呼喚鼓起勇氣,拋開了他在這世上所愛的一切,向那磁礁漂流而去的。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2 PM

第03部 風暴的軌跡  
           第01章 密號  
           第02章 磨刀石
           第03章 陰影  
           第04章 風暴中的平靜
           第05章 鋸木工  
           第06章 勝利
           第07章 敲門  
           第08章 —手好牌
           第09章 勝券在握  
           第10章 陰影的實質
           第11章 黃昏  
           第12章 夜深沉
           第13章 五十二個   
           第14章 編織結束
           第15章 足音斷絕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3 PM

第一章  密號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秋,那從英格蘭去法蘭西的旅客在途中緩緩前進。即使在現己被推翻的不幸的法王還高踞寶座的全盛時期,旅客們也會遇到太多的麻煩阻礙他們的行程:糟糕的道路、糟糕的沒備、糟糕的馬匹,何況此時勢易時移,還有了新的障礙:每一個市鎮的大門和鄉村稅務所都有一群愛國公民,他們手中那國民軍的毛瑟槍早以最大的爆炸力準備好了發射。他們擋住過往行人進行盤問,查驗證件,在自己的名單上找尋他們的名字,然後或放行、或擋回、或扣押,一切取決於他們那反覆無常的判斷或想像,一切為了那還在曙光中的共和國的最大利益——那統—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

查爾斯.達爾內剛在法國走了不到幾法裡便開始明白,除非自己在巴黎被宣佈為良好公民,否則,便再也沒有通過這些鄉村公路回家的希望。現在他已是無論如何非到巴黎不可了。他明白,每一個不起眼的村落在他身後關上的大門、每一道落下的普通的路障都是一道橫亙在他和英格蘭之間的鐵閘。他從四面八方所受到的極其嚴密的監視使他感到,即使被收在網裡或關在籠裡送往巴黎,自己所失去的自由也不會比這更徹底。

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不但在—段旅程上要阻攔他二十次,而且在一天之內還要耽誤他二十次。有時是騎馬趕來把他追了回去,有時是趕到前面擋住他的去路,有時又是騎馬同行看管著他。那天他在公路上一個小鎮筋疲力竭地躺下時,已隻身在法國旅行了許多日子,可距離巴黎還是很遠。

若不是隨時想到受難的加伯爾從修道院監獄發出的信,他是再也沒有力量繼續前進深入重地的。他在這個小地方的警衛室所遇到的嚴重麻煩使他感到自己的旅途上已出現了危機。因此當他半夜三更從被指定過夜的小客找叫醒的時候,並不太驚惶失措。

叫醒他的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地方官員,還有三個戴著粗糙的紅便帽、銜著煙斗的武裝愛國者。他們在床邊坐了下來。

「外逃分子,」那官員說,「我要把你送到巴黎去,還派人護送。」

「公民,我沒有別的願望,只想去巴黎,護送倒可不必。」

「住口!」一個紅帽子用毛瑟搶槍托敲打著被子吼道。「別吵,貴族分子。」

「正如這位好心的愛國者所說,」那怯生生的官員說道,「你是個貴族公子,因此必須有人護送——還必須交護送費。」

「我別無選擇,」查爾斯達爾內說。

「選擇!你聽他說些什麼!」剛才那凶狠的紅帽子說,「護送你,不讓你吊在路燈桿上,這難道還不好麼!」

「這位好心的愛國者說的話總是對的,」那官員說。「起來,穿上衣服,外逃分子。」

達爾內照辦了,然後被帶回了警衛室。那兒還有些戴粗糙的紅便帽的愛國者。他們正守在篝火旁吸煙、喝酒、睡覺。他在那兒付了一大筆保護費,便在凌晨三時跟護送人一起踏上了泥濘不堪的道路。

護送人是兩個騎著馬的愛國者,戴著綴有三色徽章的紅便帽,背著國民軍的毛瑟搶,挎著馬刀,一邊一個陪著他走著。被護送者控制著自己的馬,但他的韁繩上卻鬆鬆地繫了另一根繩子,那一頭挽在一個愛國者的手腕上。他們就像這樣冒著打在面頰上的急雨出發了。馬蹄踏著龍騎兵式的沉重步伐在市鎮的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和市外深深的泥濘裡吧噠吧噠走著。就這樣走完了通向首都的泥濘的路,除了馬匹要換、速度不一之外再沒有什麼變化。

他們在夜裡走路,破曉後一兩個小時便休息睡覺,黃昏又再出發。護送人穿得極破爛,用乾草裹著赤裸裸的雙腿,也用它披在襤褸的肩上擋雨。這樣叫人押著旅行,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有一個愛國者又常喝得醉醺醺的,粗心大意地提著槍,也使他隨時感到威脅。除此之外查爾斯.達爾內並沒讓種種不便在胸中喚起過任何嚴重的恐懼。因為他經過了反覆思考,認定這種情況跟一樁還不曾審理的案子的是非無關。到他提出申辯時,那修道院監獄的囚犯可以證實。

但是等到他們黃昏來到波維城發現街上擠滿了人的時候,他卻不能不承認形勢十分嚴峻了。一群陰森森的人圍了過來,看著他在即站院子裡下了馬,許多喉嚨大叫道,「打倒外逃分子!」

他正要飛身下馬,卻立即停住,重新坐好了,把馬背當作最安全的地方,說:

「什麼外逃分子,朋友們!你們不是親眼看見我是自己回法國來的麼?」

「你是個該死的外逃分子,」一個釘馬掌工人手拿郎頭暴跳加雷地穿過人群向他奔來,「你還是個該死的貴族分子!」

驛站長插身到那人和騎馬人的韁繩之間(那人顯然想去拉馬韁)勸解說,「讓他去,讓他去,他到了巴黎會受到審判的。」

「受審判!」馬掌工搖晃著郎頭說,「好!判他個賣國罪,殺頭。」人群一聽便大喊大叫,表示贊成。

驛站長正要把他的馬往院於裡牽,達爾內卻擋住了他(這時那醉醺醺的愛國者手上還挽住達爾內的韁繩的一端,坐在馬鞍上沒動),等到聽得見他說話了,才說道:

「朋友們,你們誤會了,再不就是受了欺騙。我不是賣國賊。」

「他撒謊!」那鐵匠叫道,「自從法令公佈之後,他就成了賣國賊。他的生命已交由人民處理。他那受到詛咒的生命已不是他的了!」

此時此刻達爾內在人群的眼裡看到了一種衝動,彷彿他們馬上就要撲到他的身上來。驛站長急忙把他的馬牽進了院子,護送者的兩匹馬緊挨著他,把他夾在中間。驛站長關上了那搖搖晃晃的雙扇門,並上了槓。釘馬掌的在門上砸了—郎頭,人們嘟噥了一會兒,卻再也沒做刊什麼。

「那鐵匠說起的是什麼法令?」達爾內向驛站長道了謝,跟他一起站在院子裡時問道。

「有那麼回事,是出售外逃人員財產的法令。」

「什麼時候通過的?」

「十四日。」

「我離開英國就是那天。」

「大家都說這只是其中之一,還會有其它的法令出台——即使是現在還沒有——,要放逐所有的外逃分子,外逃回國的人也一律處死。那人說你的命不是自己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現在還沒有這些法令吧?」

「我能知道什麼!」驛站長聳聳肩說。「可能現在就有,也可能以後才有,都一樣。你能希望什麼?」

他們在閣樓裡的乾草上休息到半夜,等到全城都入睡之後再騎馬前進。在這次荒唐的騎馬旅行中他發現許多日常事物發生了近於虛幻的荒唐變化,睡眠很少似乎並不是其中最小的變化。在荒涼的路上經過了寂寞的長途跋涉之後,他們往往會來到幾間可憐的村舍面前。村舍不是沉浸在黑暗裡,而是閃耀著火光,村民們在半夜三更像幽靈一樣手牽著手圍著一株枯萎的自由樹轉著圈子,或是擠在一起唱讚頌自由的歌。所幸在波維城的那天晚上人們睡覺去了,否則他們是難以脫身的。他們繼續前進,走向孤獨與寂寞,叮叮噹噹地穿過提前來到的寒冷與潮濕,穿過全年沒有收穫的變得貧瘠的土地。土地上出現的變化是:燒掉的房屋的黑色廢墟和愛國者巡邏隊的突然出現——他們在所有的道路上執勤,猛然從隱蔽處鑽出來,收緊韁繩站住。

清晨的陽光終於在巴黎的城牆前照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走近的時候路障關閉著,並有重兵把守。

「這個囚犯的證件在哪兒?」衛兵叫來的一個神色堅毅的負責人間。

達爾內聽到「囚犯」這個難聽的字眼當然不高興,便請求對方注意他是法國公民,自由的旅客,是因為時局動盪被人硬派繪了保衛人員的,而且為此付了費。

「這個囚犯的證件,」那人根本沒聽他說的話,仍然問道,「在哪兒?」

證件在醉醺醺的愛國者帽子裡,他把它拿了出來。那人看了看加伯爾的信,表現出幾分驚詫和意外,仔細地打量了達爾內一會幾。

那人一言不發離開了護送隊和被護送的人,走進了警衛室,這三個人騎著馬等在城外,查爾斯.達爾內提心吊膽地望了望四周,發現城門是由警衛隊和愛國者共同守衛的,後者比前者要多得多。他又發現雖然運送給養的農民大車和那一類的車輛及商販進城很容易,出城卻十分困難,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人也很難。等著出城的有一大群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自然還有牲口和車輛。對人的檢查很嚴格,因此人們通過路障十分緩慢。有的人知道距離檢查到自己的時間還長,便索性倒在地上睡覺,或是抽煙。其他的人則有的談話,有的步來走去。他們無論男女,都一律戴著紅便帽,綴著三色帽徽。

達爾內在馬背上觀察著這一切,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發現自己站到了那個負責的人面前。那人指示誓衛隊打開路障,給了那醉酒的和清醒的護送隊員一張收到被護送者的收條,然後要他下馬。他下了馬,兩個愛國者牽著他那匹疲倦的馬,掉轉馬頭走了,沒有進城。

他隨著引路者走進了一間警衛室。那裡有一股劣質酒和煙葉的氣味,士兵們和愛國者們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醉了,有的沒醉,還有的處於睡與醒之間、醉與未醉之間的種種中間狀態,或站著或躺著。警衛室的光線一半來自越來越暗的油燈,一半來自陰沉的天空,也處於一種相應的暖昧狀態。辦公桌上公開放著表冊,一個相貌粗魯、皮膚黝黑的軍官負責著這一切。

「德伐日公民,」軍官對帶領達爾內的人說,同時拿起一張紙準備書寫。「這個外逃分子是埃佛瑞蒙德麼?」

「是他。」

「你幾歲了,埃佛瑞蒙德?」

「三十七。」

「結婚了沒有,埃佛瑞蒙德?」

「結婚了。」

「在哪兒結的?」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佛瑞蒙德,你的妻子在哪?」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佛瑞蒙德,我們要把你送到拉福斯監獄。」

「天吶!」達爾內驚叫起來。「你們憑什麼法律關我,我犯了什麼罪?」

軍官抬起頭來望了望。

「你離開法國以後我們有了新的法律,埃佛瑞蒙德,和新的定罪標準。」他嚴峻地笑了笑,繼續寫下去。

「我請你注意,我是自覺到這兒來的,是應一個同胞的書面請求來的,那封信就在你面前。我只要求給我機會辦事,不能耽誤。這難道不是我的權利麼?」

「外逃分子沒有權利可言,埃佛瑞蒙德。」回答是麻木的。軍官寫完公文,重讀了一遍,撒上沙吸了墨水,遞給了德伐日,上面寫著「密號」。

德伐日用公文對囚犯招了招手,要他跟著走。囚犯服從了,兩個武裝的愛國者形成一支衛隊跟了上去。

「跟曼內特醫生的女兒結婚的,」他們走下警衛室台階往巴黎城方向走去,德伐日低聲問道,「就是你麼?那醫生原來在巴士底獄做過囚犯的。」

「是的,」達爾內驚詫地望著他,回答道。

「我叫德伐日,在聖安托萬區開酒店。你也許聽說過我吧?」

「我的妻子就是到你家去接他父親的,是麼?」

「妻子」一詞好像提醒了德伐日什麼不愉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煩地說,「以法蘭西的新生兒、鋒利的斷頭台小姐的名義說話,你是為什麼回到法國來的?」

「我一分鐘以前作了回答,你是聽見的。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麼?」

「是對你很不利的真話,」德伐日皺緊了眉頭,眼睛筆直望著前面說。

「在這兒我的確給弄糊塗了。這兒的一切我都從來沒見過。變化很大,很突然,很不公正,我完全給弄糊塗了。你能幫幫我的忙麼?」

「不行,」德伐日說,總是筆直望著前面。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答麼?」

「也許能,但得看是什麼問題。說吧!」

「在我被這樣冤枉送進去的監獄裡,我能跟外面自由通信麼?」

「你以後就知道了。」

「不會不讓我申訴就預先定罪把我埋葬在那兒吧?」

「你以後就知道了。可那又怎麼樣?以前別人不也同樣在更惡劣的監獄裡被埋葬過麼?」

「可並不是我埋葬的,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只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作為回答,然後便堅持沉默,繼續往前走。他像這樣陷入沉默越深,要他略微軟化的希望便越少一—也許那是達爾內的想法。因此他趕快說:

「我必須通知現在在巴黎的一位紳士台爾森銀行的羅瑞先生,告訴他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已經被投入拉福斯監獄。不加評論。這事對我極為重要,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公民。你能設法辦到麼?」

「我不能替你辦任何事,」德伐日固執地回答,「我只對我的國家和人民盡義務,我發過誓要為他們工作,反對你們。我不願意為你辦事。」

達爾內感到再懇求他己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他們默默地走著,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對押著囚犯在街上走已經習以為常,連孩子們也幾乎沒注意他。幾個過路人轉過腦袋看了看;幾個人向他搖晃指頭,表示他是貴族。衣著考究的人進監獄,已不比穿著工裝的工人上工廠更為罕見了。在他們經過的一條狹窄、黑暗和骯髒的街道上,有一個激動的演說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動的聽眾講述國王和王族對人民犯下的罪惡。他從那人嘴裡聽到的幾句話裡第一次知道了國王已被軟禁,各國使節已離開巴黎——除了在波維之外,他在路上什麼消息也沒聽到。護衛隊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現在當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險要比他離開英國時嚴重得多,也當然知道周圍的危險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不能不承認當初若能作幾天預測,他也許便不會來了。其實他從剛才的情況推測所產生的擔心還遠不如後來的實情那麼嚴重。前途雖然險惡,畢竟還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還糊里糊塗抱著希望。只等時針再轉上幾圈,那歷時幾天兒夜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將給收穫季節塗上了一個巨大的血印。那才是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萬年前的事一樣。對那「新生的鋒利的女兒斷頭台」他還幾乎連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馬上就要出現的恐怖活動也許連後來參預的人也還難以想像。溫和的心靈即使作最陰暗的估計,也很難猜想出那樣的局面。

他很擔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會跟妻女慘痛分離,甚至認為那已無法避免。可是更進一步他卻再無明顯的畏懼。他就是懷著這樣難堪的不安來到了拉福斯監獄,進入了陰森的監獄大院的。

一個面部浮腫的人打開了一道結實的小門,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佛瑞蒙德」交繪了
他。

「見鬼!外逃分子怎麼這麼多呀!」面部浮腫的人叫道。

德伐日沒有理會他的叫喊,取了收條,帶著他的兩個愛國者夥伴走掉了。

「我再說一遍,真他媽見鬼!」典獄長單獨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時說道,「還要送來多少!」

典獄長的老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了一句,「要有耐心,親愛的!」她按鈴叫來的三個看守都響應這鍾情緒,一個說,「因為熱愛自己唄。」在那樣的地方作出這樣的結論,可真有些不倫不類。

拉福斯監獄是個陰森森的地方。黑暗、骯髒,因為骯髒,到處散發著被窩難聞得可怕的臭氣。由於管理不善竟會那麼快就把全監獄都弄得那麼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號!」典獄長看看公文嘟噥,「好像我這兒還沒有脹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氣沖沖往卷宗裡—貼,查爾斯.達爾內只好等了半個鐘頭讓他消氣。達爾內有時在盡有拱門的十分牢固的屋子裡踱踱步,有時在一個石頭座位上休息休息,總之無法在長宮和他的部下的記憶裡產生印象。

「來!」長官終於拿起了鑰匙串,「跟我來,外逃分子。」

在牢獄淒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負責人陪著他走過了走廊和台階,幾道門在他們身後匡匡地關上,最終走到了一個有著低矮的拱頂的屋子,屋裡滿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張長桌邊後書、寫字、打毛線、縫紉和刺繡,大部分男囚犯則站在椅子後,或是在屋裡閒踱。

由於把囚犯跟可恥的罪惡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聯想,新來的人在人群前畏縮了。但是在他那離奇的長途跋涉之後卻出現了最離奇的經歷: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來,用那個時代最彬彬有禮的態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風雅與禮儀接待了他。

監獄的幽暗和監獄的行為奇怪地籠罩了人們優雅的動作,使它在與之不相稱的骯髒和痛苦的環境中顯得不像在人間。查爾斯.達爾內彷彿進入了死人的行列。滿眼是幽靈!美麗的幽靈、莊嚴的幽靈、高雅的幽靈、浮華的幽靈、機智的幽靈、青年的幽靈、老年的幽靈,全都在荒涼的河岸上聽候處置,全都向他轉過因為死亡而變了樣的眼睛——他們是死了才來到這兒的。

他一時嚇呆了,站著一動不動。站在他身邊的典獄長和行動著的看守在一般執行任務時雖也看得過去,但跟這些悲傷的母親和妙齡的女兒一對比,跟芳姿綽約的佳麗、年輕的少婦和受過優秀教養的成熟的婦女等人的幽靈一對比,便顯得異常粗鄙。在他一切的經歷之中,這個充滿幽暗身影的場面使他的滄桑之感達到了極點。毫無疑問,這全是幽靈;毫無疑問,那漫長的荒唐旅行不過是一種日益加重的沉痾,是它帶他到了這陰暗的地方的。

「我以在此處相逢的不幸的夥伴們的名義,」一個氣派談吐都雍容華貴的先生走上前來,「榮幸地歡迎你來到拉福斯,並對你因受到災禍落入了我們的行列深表慰問。但願你早日化險為夷。在其它的場合若是打聽您的姓氏和情況恐怕失於冒昧,但在這兒能否有所不同?」

查爾斯.達爾內集中起注意力,字斟句酌地作了回答。

「但願你不是密號?」那人說,一面望著在屋裡走動的典獄長。

「我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我聽見他們這樣叫我。」

「啊,太不幸了!太遺憾了!不過,要有勇氣,我們這裡有幾個人起初也是密號,可是不久也就改變了。」然後他放開了嗓門說,「我遺憾地轉告諸位一一密號。」

一陣喁喁私語表示著同情,查爾斯.達爾內穿過屋子來到一道鐵柵門前,典獄長已在那幾等候。這時許多聲音向他表示良好的祝願和鼓勵,其中婦女們輕柔的關切聲最為明顯。他在鐵柵門前轉過身子,表示衷心感謝。鐵柵門在典獄長手下關上了,幽靈們從此在他眼裡永遠消失。

小門通向一道上行的石梯。他們一共走了四十步(坐了半小時牢的囚犯計了數)。典獄長打開一道低矮的黑門,他們進入了一個孤立的囚室。那幾又冷又潮,寒氣襲人,卻不黑暗。

「你的,」典獄長說。

「我為什麼要單獨監禁?」

「我怎麼知道。」

「我能買筆、墨水和紙麼?」

「給我的命令中沒有這一條。會有人來探望你的,那時你可以提出要求。現在你可以買食物,但別的不能買。」

牢房裡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床草荐。典獄長在出門前對這些東西和四堵牆壁做了一般的檢查。這時面對著他靠在牆上的囚犯心裡忽然閃過一種飄忽的幻想:那典獄長面部浮腫,全身浮腫,腫得嚇人,像個淹死了、泡脹了的屍體。典獄長離開之後,他仍然飄飄忽忽想著,「我也好像是死了,扔在這兒了。」他在草荐前站住,低下頭看了看,帶著噁心之感想道,「死去之後身子就跟這些爬來爬去的活物為伍!這就是死的第一種狀態吧!」

「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囚徒在牢房裡走來走去,數著步子。城市的怒吼像摀住的鼓聲,夾雜著陣陣狂呼傳來:「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囚徒繼續丈量,只是加快了步伐,想讓他的心靈跟著身子一起迴避那句重複的話。「小門關掉之後便消失的幽靈群。其中之一是一個穿黑衣的少婦,靠在窗戶的漏斗狀斜面上,一道光照著她的金髮……為了上帝的緣故,咱們騎上馬繼續去吧!從還有燈光照亮的人們還沒有睡覺的村子穿過去!……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五步長四步半寬。」種種零亂的思想從心的深處跳了出來,翻騰起伏。囚徒越走越快,他頑強地計著數,計著數,城市的吼聲有了變化——仍像捂著的鼓隆隆地響,但在升起的聲浪中,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哭號。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4 PM

第二章  磨刀石
  
台爾森銀行設在巴黎聖日耳曼區,是一幢大廈的側翼,由一個院落與外面相通,用一堵高牆和一道結實的門跟街道隔斷。這幢大廈本屬於一個大貴族,他原先住在這兒,是避難時穿上他家廚師的衣服越過邊界逃掉的。現在他已成了個逃避著獵人追捕的野獸。可是在他「輪迴轉世」之前他卻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當初要用四個精壯漢子給他的嘴準備巧克力的大人,剛才提到的那位廚師的服侍還在外。

大人逃掉了,那四個精壯大漢便以時刻準備好心甘情願地割開大人的喉嚨來洗清拿過他高薪的罪行,那是要奉獻到曙光中的共和國祭壇上去的——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大人的住宅當初只是暫時查封,後來就沒收了。因為形勢發展極快,一個法令跟著一個法令迅猛下達,到了秋季九月三日的夜裡,執行法律的愛國者委員們已佔領了大人的大廈,給它掛上了三色徽記,在華美的大廳裡喝著白蘭地。

若是在倫敦的台爾森銀行有了幢巴黎的台爾森銀行那樣的大廈,那是會氣得負責人發瘋、在報紙上弄得他聲名狼籍的,因為銀行的院子裡若是有了栽著桔樹的箱子、櫃檯頭頂上若是有了長著翅膀的小愛神,那責任感強烈而且極重體面的不列顛負責人將如何解釋?可是那些東西又是的確存在的。台爾森把小愛神用白粉塗掉了,但天花板上還有一個小愛神穿著涼爽的薄綃,從早到晚望著銀錢(這倒是他的一貫行徑)。這個異教徒娃娃和他身後的掛了幃幅的神態,嵌在牆壁裡的鏡子,和那些年齡還不算大、稍受誘惑就在公共場合跳舞的職員,若是在倫敦的隆巴底街難免會弄得銀行破產。可是法國的台爾森銀行儘管有著這些東西,卻照常生意興隆;只要時局平靜,不會有人見了便大驚小怪抽走存款的。

今後哪些錢會從台爾森銀行取走?哪些錢會永遠留在那兒,再也沒人想起?哪些金銀器皿和珠寶飾物會在台爾森的倉庫裡失去光澤,而它的寄存人則在監牢裡憔悴或是橫死?有多少台爾森銀行的帳目在人世會無法結算,只好轉到另一個世界去處理?那天晚上沒有人能說清楚,賈維斯.羅瑞先生也說不清楚。他懷著這些問題苦苦思索了許久。他坐在新燃起的木柴火邊(那年遭災歉收,偏又冷得很早),他那誠實而勇敢的面龐上有一種陰影,那陰影比頭頂上搖晃的燈光所能投射的、比屋裡一切所能扭曲反射的都要深沉—一是恐怖的陰影。

他在銀行裡住了幾間房。他對銀行當局的忠誠使他變成了銀行的一部分,像一株結實的長春籐。偶然的機會使他們從愛國者那兒對大廈主樓的佔領獲得了某種保證,但是耿直的老人對此卻從不寄予希望。院落對面的遊廊之下有一個寬大的停車場,那位大員的幾部馬車居然還停在那兒。兩根廊柱上固定有兩支火炬,正火光熊熊地燃燒著。火光下外面的空地上有一個巨大的磨刀石。那東西草草安裝,似乎是從附近的鐵匠鋪或其它車間匆匆搬來的。羅瑞先生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看到這些無害的東西,不禁打了個寒噤,又回到了爐火邊的座位上去。他原先不但打開了玻璃窗,而且打開了外面的橫格百葉窗,這時他又把兩層窗戶都關上。他已凍得全身發抖了。

高大的牆與結實的門外傳來了城市常有的嗡嗡之聲,偶然插進一種難以描述的鈴聲,那鈴聲妖異、鬼氣,彷彿是某種性質特別的反常的東西正往天上飛昇。

「謝謝上帝,」羅瑞先生交叉著雙手說,「幸好我在這個可怕的城市裡沒有親人。願上帝憐惜危險中的人們!」

大門的門鈴立即響了。他想,「是那些人回來了!」便坐在那兒靜聽。可是並沒有他所預料的衝進院子的喧囂,大門反倒砰的一聲關上了,一切又歸於平靜。

心裡的緊張與害伯刺激了他,使他為銀行擔起心來。形勢的劇變自然會令人擔心,也使人緊張害怕,不過他那地方倒是門衛森嚴。他站了起來,想去找保衛大樓的可靠的人,這時他的門卻突然開了,闖進來兩個人。一見來人他大吃一驚,倒退了回來。

是露西和她的父親!露西向他伸出了雙臂,臉上帶著常有的集中而緊張的真誠,彷彿是造物主有意印到她的臉上,要她在這個生命的重要關頭表現出力量似的。

「怎麼回事?」羅瑞先生弄糊塗了,喘不過氣來。「出了什麼事了?露西!曼內特!究竟是什麼事?為什麼到這兒來了?是怎麼回事?」

她臉色蒼白,神情慌張,死死地盯住他的臉,在他的懷裡喘著氣,求他說,「啊,親愛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爾斯。」

「查爾斯怎麼了?」

「在這兒。」

「在這兒,在巴黎?」

「到這兒好幾天了——三四天吧——我不知道是幾天——我方寸太亂。一樁善行使他不辭而別,來到了這兒。他在城門邊給逮捕了,送到牢裡去了。」

老人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大叫,幾乎同時,大門的門鈴再次響了,一陣喧囂的腳步聲和話語聲衝進了院子。,

「有什麼事,這麼喧鬧?」醫生說,轉身向著窗戶。

「別看!」羅瑞先生叫道,「別後外面!曼內特,有生命危險,別碰百葉窗。」

醫生轉過身子,手還在窗戶上,帶著一個勇敢的冷笑說:

「我親愛的朋友,在這城市的生活裡我有一張護身符呢!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在巴黎——不僅是在巴黎,在法國——無論是誰,只要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都是不會碰我的。他們只會擁抱我,懷著勝利的感情把我抬起來,熱情得叫我受不了。我往日的痛苦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能順利通過一切路障,讓我知道了查爾斯的下落,而且把我送到了這兒。我知道會這樣的;我知道我能幫助查爾斯擺脫一切危險。我就是這樣告訴露西的。——那是什麼鬧聲?」他的手又放到了窗戶上。

「別看!」羅瑞先生迫不及待地叫道。「不,露西,親愛的,你也不能看!」他伸出手摟住她。「別那麼害怕,親愛的。我向你們莊嚴宣誓,我並不知道查爾斯受到了傷害,甚至沒有想到他已來到了這個要命的地方。他在哪個監獄?」

「拉福斯。」

「拉福斯。露西,我的孩子,你辦事一向勇敢能幹,現在必須鎮靜,並嚴格按照我的要求辦,因為有許多你想不到、我也說不出的問題要靠鎮靜才能解決。今天晚上採取任何行動都已無濟於事,因此你決不能出門。我這樣說,是因為為了查爾斯我必須要求你做的事是極其困難的。你必須立即服從,不能動,不能出聲。你必須讓我把你送到後面的屋子裡去,好讓我跟你父親單獨談兩分鐘。這事生死攸關,你千萬不能耽誤。」

「我服從。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我只能照辦,沒有別的辦法。我明白你的真誠。」

老頭兒親了親她,催她進了他的房間,鎖上了門,然後匆匆回到醫生面前,打開了窗戶和一部分百葉窗,把手搭到他手臂上,跟他一起往院子裡望去。

他們看到一大群男女:人數不多,沒有擠滿院子,總共不到四十或五十人,距離也不近。是佔領大廈的人讓他們從大門進來使用磨刀石的;他們安裝那東西就是為了這個。這地方方便而且僻靜。

可是,那是些多麼可怕的人!幹的又是多麼可怕的工作呀!

磨刀石有一對把手。兩個男人瘋狂地搖著。磨盤一轉動他們便揚起臉,長髮往後耷拉,那樣子比塗得滿面猙獰的最可怕的野蠻人還更恐怖,更殘忍。他們裝上了假眉毛和假八字鬍,猙獰的臉上滿是血污和汗漬,由於狂呼大叫而弄得面部歪扭,由於獸性的興奮和睡眠不足瞪得眼睛骨碌碌轉。兩個暴徒不斷地搖著,粘結的頭髮時而甩下來遮在眼睛上,時而甩回去掛在後腦上。幾個婦女把酒遞到他們嘴邊,讓他們喝。血在灑落,酒在灑落,磨刀石的火花在灑落,形成了一片血與火的氣氛。放眼看去,那群人沒有—個不是滿身血污。他們脫光了上衣,你推我擠,往磨刀石靠近。他們四肢和身上滿是淋漓的血跡和髒污;他們穿著的破布爛衫也沾滿了血污。男人們像妖怪一樣掛滿了搶來的女用花邊、絲綢和綵帶,那些東西也浸漬了濃濃的血污。他們帶來磨利的戰斧、短刀、刺刀、戰刀也全都有殷紅的血。有些砍缺了的大刀是用條條薄綃和撕碎的衣服纏在持刀人手腕上的,材料雖不同,卻都露出同一種殷紅。使用武器的狂人把武器從大片的火花中搶過來便往街上衝時,同樣的殷紅也在他們瘋狂的眼裡出現———那種眼睛任何一個還沒有變成野獸的人見了都恨不得一槍瞄準,把它消滅,即使少活二十年也情願,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之間看見的,有如快被淹死或處在別的生死關頭的入所看到的世界—一如果那世界存在的話。兩人離開了窗口,醫生在他的朋友死灰色的臉上尋求答案。

「他們在處死囚犯,」羅瑞先生低聲說,四面瞥著關緊的屋子。「如果你對你的話有把握,如果你的確有你自認為具有的那種力量——我相信你是有的——把你自己介紹給這些魔鬼吧!讓他們帶你去拉福斯。也許來不及了,這我不知道,但再也不能耽擱。」

曼內特醫生捏了捏他的手,沒顧得戴上帽子就衝了出去。羅瑞先生重新關好百葉窗時,他已到了院子裡。

他那飄拂的白髮,引人注目的面龐和把武器像水一樣向兩邊分開的滿不在乎的自信很快就讓他進入到磨刀石周圍的入群正中。活動暫時停頓,他匆匆地低聲說起話來,聲音隱約,聽不真切,羅瑞先生隨即看見他被包圍了起來,站在二十個男人的行列正中,這些人肩靠著肩,手扶著肩把他簇擁了出去。人群高叫著「巴士底囚徒萬歲!到拉福斯營救巴士底囚徒的親人!讓巴士底囚徒到前面去!到拉福斯營救囚徒埃佛瑞蒙德!」一千條喉嚨叫喊著響應。

他心驚膽戰地關上了百葉窗和玻璃窗,拉上了窗簾,然後匆匆跑去告訴露西,她的父親得到了人民的幫助,已去尋找她的丈夫去了,同時卻發現露西的女兒和普洛絲小姐已跟她在一起。很久以後,當他夜靜更深坐在那幾望著她們時,才想起自己並未因她們的出現而驚訝。

這時露西已摸住他的手昏倒在他的腳下。普洛絲小姐已把孩子放在他的床上,自己的頭也漸漸垂到美麗的孩子枕旁。啊,那可憐的妻子痛哭著度過的漫漫長夜呀!啊,她的父親一去不歸、音訊杳無的漫漫長夜呀!

黑暗中的大門門鈴又兩度響起,人群又衝了進來,磨刀石再次旋轉,再次發出茲茲之聲。「什麼事?」露西害怕了,叫道。「別作聲!士兵也在這兒磨刀,」羅瑞先生說,「這地方現在是國家財產,是當作武庫之類的東西用的,親愛的。」

一共來了兩次,但第二次磨得沒有力氣,而且斷斷續續,接著便天亮了,他從攥著他的手中解脫出來,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一個人正從磨刀石旁的路面上茫然地四面窺後。那人滿身血跡,彷彿是從戰場上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重傷士兵。不久,這位精疲力竭的殺人者便在朦朧的曙光中看到了大人的一輛馬車,並向那華麗的交通工具走去。他鑽進車裡,把自己關了起來,在那精美的車墊上休息去了。

羅瑞先生再次望向窗外時,地球這大磨刀石已經轉動,太陽已在院裡映出一片血紅。那小磨刀石卻還孤零零地站在清晨靜謐的空氣裡,猩紅一片一—那猩紅卻不是太陽染成的,太陽也帶不走。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4 PM

第三章  陰影
  
業務時間一到,在羅瑞先生辦慣業務的心裡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之一就是:他無權讓一個在押的外逃分子的妻子停留在台爾森銀行的屋簷下,給公司帶來危險。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拿自己的生命、財產和安全去冒險,但由他負責的巨大公司卻不屬於他,對待業務責任他一向是個嚴格的辦事人員。

最初他想過德伐日,想再找到那家酒店,跟老闆商量在這座瘋狂狀態下的城市裡安排一個最安全的住所。但是那令他想起德伐日的念頭同時也否定了他:德伐日住在騷亂最嚴重的地區,無疑在那兒很有影響,跟危險活動的關係很深。

快正午了,醫生還沒有回來。每一分鐘的耽誤都可能給台爾森銀行帶來危險。羅瑞先生只好跟露西商量。她說她父親曾說過要在銀行大廈附近租賃一個短期住處。這不但不會影響業務,對查爾斯也是好的,因為即使他被釋放出來,也還沒有離開巴黎的希望。羅瑞先生便出去找住處。他在一條小街的高層樓上找到了一套合適的住房。那樓靠著一個蕭條的廣場,廣場周圍高樓的百葉窗全都關閉,說明住戶早走光了。

他立即把露西、孩子和普洛絲小姐搬到那裡住下,盡可能為她們提供了舒適的條件——比自己的條件好多了。他把傑瑞—一他那腦袋很能挨幾下——留給她們看門,自己便回去了。他為她們又是著急又是痛苦,日子過得極其緩慢沉重。

日子好難挨,一天終於過去,銀行下班了。他又回到前一天晚上那屋裡思考著往下的步驟。這時他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已來到他面前。那人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願為你效勞,」羅瑞先生說,「你認識我麼?」

這人身體結實,深色鬈發,年紀在四十五至五十。因為想得到回答,來人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話,也不曾加重語氣:

「你認識我麼?」

「我在別的地方見過你。」

「也許是在我的酒店裡。」

羅瑞先生很感興趣,也很激動。羅瑞先生說:「你是曼內特先生打發來的麼?」

「是的,是他打發來的。」

「他怎麼說?他帶來了什麼消息?」

德伐日把一張打開的紙條遞到他急迫的手裡,那是醫生的筆跡:

「查爾斯安然無恙。我尚難安全離此。已蒙批准讓送信人給查爾斯之妻帶去一便條。請讓此人見地。」

紙條上的地址是拉福斯,時間是一小時前。

「跟我到他妻子的住地去一趟,好嗎?」羅瑞先生大聲讀了條子,高高興興放下心來說。

「好的,」德伐日回答。

德伐日的回答奇特而機械,可是羅瑞先生幾乎沒注意到。他戴上帽子,兩人便下樓進了院子。院子裡有兩個婦女,一個在打毛線。

「德伐日太太,肯定是:」羅瑞先生說,約莫十七年前他離開她時她幾乎是同樣的姿態。

「是她,」她的丈夫說。

「太太也跟我們一起去麼?」羅瑞先生見她也跟著走,問道。

「是的。讓她來認認面孔,認認人。為了他們的安全。」

羅瑞先生開始注意到了德伐日的生硬態度,便懷疑地望了他一下,然後帶路前進。兩個女入都跟了上來。另一個女人是復仇女神。

一行人盡快穿過了途中的街道,走上了新居的樓梯,被傑瑞放進門去。他們看見露西一個人在哭。她一得到羅瑞先生帶給她的有關她丈夫的消息便高興得發了狂,攥住交給她條子的手不放——她卻沒想到那隻手晚上對她的丈夫幹過些什麼,若是有機會又有可能對他幹什麼。

「最親愛的—一鼓起勇氣來。我一切如常。你約父親對我的周圍很有影響。不能回信。為我吻我們的孩子。」

寥寥數語,再也沒有了。但收信人已是喜出望外。她離開了德伐日轉向他的太太,吻了吻一隻幹著編織活兒的手。那是一種熱情的、摯愛的、感謝的女性動作,但那手卻毫無反應——它只冷冷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又開始編織起來。

在和那手的接觸中有某種東西很令露西掃興。她正要把字條往胸衣裡放,卻怔住了,兩手停在了脖子邊,惶恐地望著德伐日太太——那個女人正冷漠地、無動於衷地瞪著她那抬起的眉頭。

「親愛的,」羅瑞先生急忙解釋,「街道上常常出事,雖然未必會波及到你,但德伐日太太卻想見見她在這種情況下可以保護的人,跟她認識一下一—到時才能認得人,我相信是這樣,」羅瑞先生說。他說著這些安慰的話,卻也在猶豫,因為三個人的生硬表情給他的印象越來越深。「我說得對吧,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陰沉地望了望他的妻子,只哼了一聲表示默認,卻沒說話。

「你最好把可愛的孩子和我們的好普洛絲都留在這兒,露西,」羅瑞先生竭力從口氣和態度上進行安慰地說,「我們的好普洛絲是個英國小姐,不懂法語,德伐日。」

這位小姐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她比任何外國人強;她這信念也絕不會因任何苦難和危險而改變。此刻她抱著膀子出來了,用英語向她第一個瞧見的人復仇女神說,「晤,沒問題,冒失鬼!但願你身體還不錯!」她對德伐日太太則咳嗽了一聲——那是不列顛式的,可那兩位誰都沒大注意。

「那是他的孩子麼?」德伐日太太說,第一次停下編織,用編織針像命運的手指一樣指著小露西。

「是的,太太,」羅瑞先生回答,「這是我們可怕的囚徒的唯一愛女。」,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夥伴的影子落到了孩子身上,似乎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嚇得她的母親本能地跪倒在她身邊的地上,把她摟在懷裡。於是德伐日太太和她夥伴的陰影似乎又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地落到母女倆身上。

「夠了,當家的,」德伐日太太說。「我見到她們了,可以走了。」

但是她那勉強控制的神態中卻已露出了隱約不明的威脅,雖只是些蛛絲馬跡,卻也使露西警覺起來。她伸出一隻哀求的手拉住德伐日太太的衣服:

「你會善待我可憐的丈夫吧!你不會傷害他吧!如果可能,你會幫助我見到他吧?」

「在這兒你的丈夫跟我無關,」德伐日太太完全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回答道,「在這兒跟我有關的是你父親的女兒。」

「那就請為了我憐憫我的丈夫,也為了我孩子憐憫他!我要合攏雙手祈求你的憐憫。你們幾個人裡我們最害怕的就是你。」

德伐日太太把這話當作一種讚揚,望了望她的丈夫。一直在不安地啃著拇指指甲望著她的德伐日立即板起面孔露出嚴厲的樣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裡說了些什麼?」德伐日太太瞪了她一眼,笑著說,「影響,他說了有關影響的話麼?」

「我的父親對我丈夫周圍的人有影響,」露西匆勿從胸衣裡取出信來,驚惶的眼睛望著提問題的人,沒有看著信。

「他的影響肯定能放他出來的!」德伐日太太說。「那就讓那影響發揮作用吧!」

「作為妻子和母親,」露西極其真誠地說,「我乞求你憐憫我,不要使用你的影響反對我無辜的丈夫。用它去幫助他吧!啊,大姐,請想一想我吧,作為妻子和母親!」

德伐日太太一如平時冷冷地望了望乞求者,轉身對復仇女神說:

「自從我們跟這孩子一樣大以來—一甚至還沒有她那麼大以來,我們見過的妻子和母親還少麼?我們就沒有想到過她們麼?我們不是還常常見到她們的丈夫和父親被關到監牢裡,不能跟她們見面麼?我們不是一輩子都在看見自己的姐妹們受苦麼?看見自己受苦,孩子受苦,沒有錢,沒有穿的,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受痛苦,受壓迫,受輕賤麼?」

「我們就沒見過別的東西,」復仇女神回答。

「我們受了多年的苦,」德伐日太太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露面身上,「現在你想想看!個
把妻子和母親的苦對我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她又繼續打起毛線走了出去。復仇女神跟著她。德伐日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關上了門。

「勇氣,親愛的露西,」羅瑞扶她起來說。「勇氣,勇氣!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一切還算順利一一比最近許多不幸的人不知要強多少倍。振作起來,要感謝上帝!」

「我希望,我並非不感謝上帝!但那可怕的女人似乎給我和我所有的希望籠上了陰影。」

「廢話,廢話!」羅瑞先生說,「你那小小的勇敢的胸懷裡哪兒來的這種悲觀失望呢!一道陰影,那算得了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露西。」

儘管他這樣說,德伐日夫婦的態度也留給了他一個陰影,他在心裡的隱秘之處也十分著急。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4 PM

第四章  風暴中的平靜
  
曼內特醫生直到離開之後的第四天早上才回來。他把那段可伯的時間內發生的許多事都對露西成功地保了密,許久之後她才聽說一千一百個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已被群眾殺死。這場恐怖勾當讓四個白天和四個夜晚陰雲密佈。她周圍的空氣也都充滿了被害者的血腥味。她只聽說有人進攻了監獄,所有政治犯都遭到危險,有些人被群眾抓出去殺死了。

醫生要求羅瑞先生嚴格保密(其理由他其實不用細講),然後告訴他說,人群把他帶過了一個屠殺的現場,來到了拉福斯監獄。他在監獄裡看到一個自封的法庭開庭。囚犯一個個分別被押了上來,由法庭迅速下命令集體處死或是開釋.也有少數幾例又被送回了牢房。他被引路的人送到了法庭上,自報了姓名和職業,又說曾在巴士底獄受到沒經過審判的秘密監禁達十八年之久。審判官席裡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證明他所說的是事實,那人就是德伐日。

他看了桌上的花名冊,肯定了他的女婿還存活著的囚犯名單裡,於是苦苦請求審判官們——他們有的睡著了、有的醒著、有的滿身血污、有的乾淨、有的清醒、有的醉了——保全他的性命、給他自由。由於他是已被推翻的制度的引人注目的受害者,他們對他表現了慷慨而瘋狂的歡迎,而且同意立即把查爾斯達爾內帶到這個無法無天的法庭審訊。達爾內差不多快被釋放時,有利於他的潮流似乎受到了某種沒有解釋的阻擋(醫生沒弄明白),於是秘密開了個小會,交換了幾句話。然後坐在主席座位的人便通知曼內特醫生,囚犯還須扣押,但因為醫生的緣故,要作安全扣押,不受侵犯。隨即一聲令下,囚犯又被帶走,關進了監牢。醫生於是強烈要求批准他留下,以便保證他的女婿不至因惡意或偶然被交給暴民。(暴民們在大門外要求殺人的叫囂曾多次淹沒了審判的發言)他得到了批准,便留在了流血的大廳裡,直到危險過去。

他決定對他在那兒所見到的景象,包括倉促進餐和睡眠在內,隻字不提。囚徒們被砍成幾塊時人們那瘋狂的殘忍令他吃驚,可同樣令他吃驚的還有囚犯得救時人們那瘋狂的快樂。他說有一個囚犯獲得釋放,來到了街上,卻叫一個野蠻人誤傷,挨了一長矛。有人求醫生去給那人裹傷,醫生從同一道大門走了出去,卻發現傷者躺在一群撒馬利亞人手臂上,而撒馬利亞人卻坐在被他們殺死了的人的屍堆上。在這場惡夢裡這群人以光怪陸離的前後矛盾的態度幫助了醫生,以最和善溫柔的關心照顧了傷號,為傷號做了一個擔架,而且小心翼翼地把他抬離了現場,然後又抓起武器投入了一場屠殺。那屠殺非常可怕,醫生甩雙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卻還是在中途昏了過去。

羅瑞先生聽著推心置腹的密談,望著現已六十二歲的朋友的臉,不禁擔心起來,害怕這種恐怖的經歷會引發往日那危險的疾病。可是,他卻從來沒見過他的老朋友像現在這個樣子,有現在這樣的性格。醫生第一次感到了他經歷過的苦難原來是一種力量和權威。他第一次感到他已在那熊熊的烈火裡鍛煉成了鋼鐵,現在可以打破他女婿的牢門,把他救出來了。「往日的一切都通向一個好的結果,我的朋友,並不完全是浪費和破壞。當初我心愛的女兒幫助我恢復了健康,現在我也要幫助她恢復跟她一體的最親愛的那個部分。我要靠上天的幫助完成這一工作!」這就是曼內特醫生此時的情況。羅瑞看到了他那燃燒的目光、堅定的面容、沉著有力的表情和態度。當他心目中醫生過去的生活似乎永遠像一座多年停擺的時鐘,可現在他確信他又以被廢棄後所積蓄的沉睡的精力嗒嗒地走了起來。

即使當時醫生要克服的困難比現在還要大得多,在他那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困難也是會退讓的。當他堅持在內科醫生崗位上時,他的任務是為各種層次的人治病:自由人和不自由的人、有錢人和窮人、壞人和好人。他聰明地運用了他的影響,不久便成了三個監獄的獄醫,包括拉福斯監獄。他現在可以安慰露西說,她的丈夫沒有再受到單獨監禁,而是跟其他囚犯監禁在一起;他每週都要跟他見面,並從他的唇邊直接帶給她甜蜜的消息;有時她的丈夫自己還給她一封親筆信(雖然從不由醫生轉交),但卻不准她給他寫信,因為在有關監獄的種種想入非非的懷疑之中,最想入非非的懷疑是指向有海外親友或跟海外有長期聯繫的外逃犯的。

醫生的這種新生活無疑是坐臥不寧的,然而精明的羅瑞先生卻看出有一種新的自豪感支撐著他。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高尚的自豪,不曾沾染不當的色彩。但是他卻像觀察珍奇事物一樣觀察著他。醫生知道,在那以前在他女兒和朋友的心目中,他過去的牢獄生活都跟他的苦難、困頓和弱點相聯繫。現在不同了,他知道那過去的考驗已給了他力量,而女兒和朋友正把查爾斯最終安全獲釋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力量上。他為這一變化而欣喜。他領著頭前進,讓那兩人像弱者依賴強者一樣依賴著他。他跟露西往日的關係現在顛倒了過來。顛倒那關係的是他切身體會到的感激,摯愛之情。她為他做過那麼多事,現在他能為她做一點事,他為此自豪,此外別無理由。「看起來很希罕,其實很自然,也很正常,」羅瑞先生友好而精明地想道,「領頭前進吧,親愛的朋友,繼續前進吧,你是最合適的人。」

儘管醫生努力奮鬥,從不鬆懈,想讓查爾斯;達爾內獲釋,或至少得到審訊,但是,當時的社會潮流卻太迅猛激烈,使他無法抵擋。新的時期開始了,國王受到了審判、判了死刑、砍掉了腦袋,那「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向武裝進攻的世界宣佈了「若不勝利寧可死亡」。巴黎聖母院巨大的塔樓頂上黑色的旗幟日夜招展。三十萬人的大軍為抗擊全世界的暴君響應號召從法蘭西各地猛然崛起,彷彿田野上遍撒了龍齒,結滿了果實:從山上也從平原上;從岩石上,也從碎石上和沖積土壤上;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之下,也在北方積雲的天空之下;從丘陵裡,也從森林裡;從葡萄園,也從橄欖地;在剪過的草地上,也在氣過的莊稼地上;沿著廣闊的河流的結著果實的河岸,也沿著海岸的沙灘,到處都結出了龍齒的果實。有什麼個人的憂患能抗衡「自由元年」的滾滾洪流呢—一那洪水是從下面湧起的,而不是從天上落下的,天上的窗戶緊閉著,而不是敞開著!

沒有休止,沒有憐憫,沒有和平,沒有寬鬆的休息,也不計算時間。雖然晝與夜總按創世的第一個晝夜便存在的常規循環不已,其它的計算卻已不復存在。一個民族像高燒病人一樣發出了狂熱,時間是無從把握的。一時劊子手舉起國王的首級讓人民觀看,打破了整個城市不自然的沉默;又一時,幾乎像在轉瞬之間,他那面目姣好的妻子的首級又捧了出來。牢獄中八個月淒慘的寡婦生活與苦難已讓她花白了頭。

按照在這種情況下流行的奇怪的矛盾法則,時間是漫長的,雖然它火燒火燎地飛逝著。京城裡的革命法庭,全國的四五萬個革命委員會,還有那剝奪了自由或生命的一切安全並把善良無辜者交到邪惡的罪犯手裡的嫌疑犯法,沾滿了無處申訴的無辜者鮮血的監獄,這些新東西剛建立不久便已形成了固定的秩序和性質,幾周之間已彷彿成了歷史悠久的成規。其中的佼佼者則是一個彷彿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世界的地基裡冒出來的越來越為人們所熟悉的猙獰形象.——那位犀利的小姐,芳名斷頭台。

它是俏皮話的主題:「治療頭痛的最佳良藥」;「藥到病除,使你頭髮永不花白」;「它讓你的皮膚特別嬌嫩,頃刻蒼白」;「國家級剃頭刀,一切腦袋保證剃光」;「誰要親吻斷小姐,往小窗戶瞧一眼,一個噴嚏就栽進她口袋裡。」它是人類復興的象徵,取代了十字架的地位。它的模型被佩帶在扔開了十字架的胸口上。凡是十字架叫人否定的地方,它就受到膜拜和信仰。

它剃掉的腦袋太多,它污染的土地和它自己都成了紅糊糊臭烘烘的一片。它可以像個拆卸玩具一樣分成零件給年輕的魔鬼玩,而到形勢需要時又可以重新裝配使用。它讓雄辯者說不出話來,讓強有力者跌倒在地,讓美與善遭到廢棄。二十二個聲名顯赫的朋友,二十一個活的,一個死的,它在一個早上把他們全砍掉了腦袋,只費掉了二十一分鐘。《聖經.舊約》中的那個大力士的名字落到了使用那東西的官員頭上,但是那位官員有了這個武器卻比他的同名人還要強有力,眼睛也更瞎,每天都在拆除著上帝的殿堂。

醫生在這樣的恐怖行為和恐怖人物之中昂首闊步地行走。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謹慎地堅定自己的目標,從不懷疑自己最終能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強大而深沉的時代潮流匆匆地流過,猛烈地捲走了時光。醫生雖仍照樣堅定自信,查爾斯卻已在獄中度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之久。那年的十二月,革命越來越凶殘瘋狂。南部的條條河流堆滿了夜間被暴力淹死了的屍體;南部的冬季的太陽下囚徒被成排成排成片成片地槍殺。醫生仍然在恐怖中昂首闊步地行走。那時的巴黎城沒有人的名氣比他更高,也沒有人的處境比他更奇特。在醫院裡和監獄裡他沉默寡言,溫和親切,是個少不了的人;他用他的醫術為殺人者和受害者同等地服務,但卻是個局外人。在他救死扶傷之際,當年巴士底囚徒的外表和故事使他遠離眾人。他從沒受到過懷疑,也從沒受到過傳訊,彷彿他的確是大約在十八年前就已死去、現在才復活的,或者索性是一個行動於活人中間的孤魂野鬼。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5 PM

第五章  鋸木工
  
一年零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裡露西無時無刻不感到斷頭台明天就會砍掉她丈夫的頭。囚車每天都載滿了死刑犯,顛簸著沉重地馳過街道。可愛的姑娘,漂亮的婦女;棕色頭髮的,黑色頭髮的,花白頭髮的;年輕的人,壯實的人,衰老的人;貴族出身的,農民出身的,都是斷頭台小姐的一杯杯紅色的美酒,都是每天從監獄可憎的黑暗地窖裡取出、來到陽光下、通過街道給小姐送去消解她的饞渴的美酒。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最後一項可要容易辦到得多:啊,斷頭台!

若是那突然的橫禍和時間的飛輪把醫生的女兒嚇了個目瞪口呆,使她只好懷著失望靜待結果到來的話,她的遭遇也不過是和千百萬人的遭遇相同。但是,自從她在聖安托萬區閣樓裡把那白髮的頭摟到自己青春的胸前以來,她一向忠實於自己的職責,在受到考驗的時候尤其如此,正如一切沉默忠誠善良的人一樣。

在她們搬進了新居、父親開始了常規醫療工作之後,她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條,彷彿她丈夫就在身邊。一切都有固定的地點和固定的時間。她跟在英國家裡全家團聚時一樣按時給小露西上課。她用一些小花樣來欺騙自己,裝出相信全家即將團聚的樣子——她為丈夫早日回家做些小準備,給他準備了專用的椅子,把它跟他的書放在一邊。除此之外,她還專為一個親愛的囚徒莊嚴禱告,那人跟許多不幸的人一起生活在監牢裡死亡的陰影之下。那幾乎是她所能用言語傾訴、宣洩自己沉重的心曲的唯一的途徑。

她的外表變化不大。她跟孩子都穿類似喪服的樸素的深色服裝,卻全都跟歡樂日子裡的彩色服裝一樣,收拾得整整齊齊。她鮮活的臉色沒有了,以前那專注的神情經常出現而不再是偶然一現了。除此之外,她仍然很漂亮,很美麗。有時她在晚上親吻她父親時會哭出聲來,泛溢出全天壓抑的憂傷,而且說她在上天之下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他總是堅定地說:「他遭到的變化沒有不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

他們的生活改變了,幾個禮拜後的一天晚上,父親一回家就告訴她:

「我親愛的,監獄裡有一個高層的窗戶,下午三點鐘查爾斯有時可能到那兒去。若是你站在街上我告訴你的那個地方,而他又到了窗口,他認為他有可能看見你——但他能否到窗口,卻得由許多偶然因素決定。不過你是看不見他的,可憐的孩子,即使看見了,也不能有所表示,因為那對你不安全。」

「啊,告評我地點吧,父親,我每天都去。」

從此以後,不論什麼天氣,她總要到那兒去等兩個鐘頭。時鐘一敲兩點她已站在那兒了,到了四點才斷了念頭離開。若是天氣不太潮濕或不太惡劣,能帶孩子,她便帶了孩子去。平時她一個人去,但是從沒有錯過一天。

那是一條彎曲小街的一個黑暗骯髒的角落。那裡唯一的房屋是一個把柴鋸成短段便於燒壁爐的工人的小棚屋,此外便只有牆壁。她去的第三天,那人便注意到了她。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這在那時是法定的招呼形式。不久前在較為徹底的愛國者之間不自覺形成的這種模式,現在已成了人人必須遵守的法律。

「又在這兒散步了麼,女公民?」

「你看見的,公民!」

鋸木工是個小個子,手勢特別多(他以前幹過補路工)。他望了望監獄,用手指了指,叉開十個指頭放到臉前,代表鐵欄杆,裝出窺看的滑稽樣子。

「可這跟我沒有關係,」他說。他又去鋸木柴了。

第二天,他探出頭來找她,見她一出現就跟她打招呼。

「怎麼、又到這兒來散步了麼,女公民?」

「是的,公民。」

「啊!還有個孩子!她是你媽媽麼,小女公民?」

「我要回答是的麼,媽媽?」小露西靠近她,低聲問。

「回答是的,乖乖。」

「是的,公民。」

「啊!不過,這可沒有我的事。我的事是鋸木頭。看見我的鋸子了麼?我把它叫作我的斷頭台。啦,啦,啦;啦,啦,啦!他的腦袋掉下來了!」

他說著話,木柴掉了下來,他把它扔到籃子裡。

「我把我自己叫作木柴斷頭台的參孫。又看這兒!嚕,嚕,嚕;嚕,嚕,嚕!這個女人的腦袋掉下來了!現在,是個小孩。唧咕,唧咕;辟咕,辟咕!小孩腦袋也掉下來了。滿門抄斬!」

他又把兩段木柴扔進籃子,露西打了個寒顫。要想在鋸木工工作時到那兒去而不被他看見,是不可能的。從那以後為了取得他的好感,她總是先跟他說話,還常常給他點酒錢,他也立即收下。

這人好管閒事,有時在她凝望著監獄的屋頂和鐵窗、心兒飛向丈夫而忘了那人時,她會立即回過神來,卻見那人一條腿跪在長凳上望著她,手中忘了拉鋸。「可這不關我的事!」那時他又往往說,馬上又拉起鋸來。

無論在什麼天氣——在冬天的霜雪裡,春天的寒風裡,夏天炙熱的陽光裡,秋天綿綿的細雨裡,然後又是冬天的霜雪裡,露西每天都要在這裡度過兩小時,每天離開時都要親吻監獄的牆壁。她去六次,她的丈夫也許能看到她一次(她的父親這樣告訴她),有時也可能連續兩天都能看到,有時也可能一兩個禮拜都看不到。只要他有機會看見她,而且碰巧果然看見那一種可能性她情願一周七天,每天去站一整天。

這樣的活動又把她帶到了十二月,她的父親仍然在恐怖之中昂首闊步地走著。一個微雪的下午,她來到她總要去的角落。那是一個瘋狂的喜慶日子。她來時見到房屋點綴了刺刀,刺刀頂上點綴了紅便帽,屋上還掛著三色綵帶,還有標準的口號(字母也常用三個顏色書寫):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

鋸木工那可憐的鋪面太小,整個門面也塞不下這條標語。不過他還是找了個人給他歪歪扭扭塗上了,寫到「死亡」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他在屋頂插了槍和便帽,那是好公民必辦的事。他還把鋸子擺在一個窗戶裡,標上「小聖徒斷頭台」,那時那偉大鋒利的女性正受到普遍的崇敬。劈柴店關了門,主人也不在,露西一個人。她鬆了一口氣。

但是那人離得並不遠,因為她馬上就聽見一陣騷動和一陣叫喊傳來,心裡不禁充滿了恐懼。頃刻間,一大群人從監獄牆角轉出,鋸木工也在其中,他跟復仇女神手牽著手。他們的人數不少於五百,可跳起舞來倒像有五千個妖魔鬼怪。除了自己的歌聲他們別無音樂,只能踏著流行的革命歌曲的節拍跳著,節拍踏得很凶狠,彷彿是統一了步調在咬牙切齒。男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女人跳,男人跟男人跳,碰見誰就跟誰跳。最初,他們只不過是一片粗糙的紅便帽和粗糙的破毛料的風暴,但到他們擠滿了那地方、停止了前進在露西身邊跳的時候,便變成了一片發著囈語的瘋狂可怖的幢幢鬼影。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彼此叭叭地擊掌,彼此揪抓著腦袋,單人旋轉,雙人旋轉,直轉到有的人跌倒在地。這時沒有倒下的又手拉手圍成圈子旋轉,圈子破了,又捉對兒旋轉,四個人旋轉,直轉到突然停步。於是重新開始,又是擊掌,又是揪腦袋,又是拉手,扯來扯去,反方向旋轉,再牽成大圈反方向旋轉。突然站住,稍停,重新踏起節拍,排成街道一樣寬的長排,低下頭,舉起手,尖叫著向前飛撲。就是廝殺也不及這種舞蹈的一半可怖。這是一種墮落得無以復加的遊戲。當初原很純潔,後來卻具有了這種鬼魅的形象。一種健康的娛樂變作了促使血液狂奔、知覺混亂、心腸狠毒的手段。依稀可見的幾分優美使得這種舞蹈益發醜惡了,它表現出一切本質善良的東西已經遭到多麼嚴重的扭曲與敗壞。舞蹈中露出了少女的胸脯,幾乎還未成年的美麗卻瘋狂的頭、精巧的腳在血污的泥濘中蹣跚踏步。這一切都是脫了節的時代的象徵。

這就是卡爾馬尼奧拉舞。舞蹈過去了,只留下露西心驚膽戰、不知所措地站在鋸木工屋前。輕盈的雪片悄悄地飛著,堆積得又白又柔軟,彷彿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場舞蹈。

「啊,父親!」她放下摀住眼睛的手,發現他站在面前,「多麼殘酷醜惡的景象。」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見過許多次了。別害怕!他們誰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並不為自己害怕,父親,可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他還要聽憑這些人擺佈就——」

「我們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他們擺佈了。我離開他時,他正往窗戶爬去,我便來告訴你。這兒沒有人看見。你可以對那最高的一個斜屋頂飛一個吻去。」

「我要飛吻,父親,我把靈魂也一起飛給他。」

「你看不見他麼,可憐的孩子?」

「看不見,」露西說,急得直哭,吻著他的手,「看不見。」

雪地裡有腳步聲,是德伐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醫生說。「向你致敬,公民。」她信口回答。再也沒有話。德伐日太太走了,像一道陰影掠過白色的路。

「把手臂給我,親愛的。為了他的緣故,擺出歡歡喜喜、勇敢堅定的神氣從這兒走過去。走得好。」他們已走過了那地點。「不會不起作用的。明天就要審訊查爾斯了。」

「明天!」

「不能浪費時間了。我已做好了準備,還有些預防措施,必須在他已經到庭時才能採用。他還沒有接到通知,但我知道馬上就會通知他的。明天審訊,同時把他轉移到巴黎裁判所的附屬監獄。我的情報很及時。你不會害怕吧?」

她幾乎回答不出話來,「我相信你。」

「絕對相信我吧!你提心吊膽的日子快要結束了,親愛的。審訊結束後幾個小時就會把
他放回你身邊的。我已經把他保護得嚴嚴實實。我得看羅瑞去。」

他卻站住了。他們聽見了沉重的車輪聲,非常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一部,兩部,三部。三部死囚車載著可怕的貨物在寂寂的雪地上走掉了。

「我得看羅瑞去,」醫生帶了她走向另一條路,重複道。

那可靠的老人還堅守著他的崗位,沒有離開一步。許多財產在充公或收歸國有時常常要咨詢他和他的帳冊。凡能為原主保留的,他都設法保留。台爾森銀行代管的財業有多少,世界上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但他守口如瓶。

暗紅與黃色的彩霞以及在塞納河上升起的霧氣表明夜已來臨。他到達銀行時天已幾乎黑淨。當年宮廷顯貴那莊嚴的宅第已破敗不堪,很少有人居住。在庭院裡的—堆塵土和灰燼之上是幾個大字:國家財產。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

跟羅瑞先生一起的是誰呢?椅子上那騎馬裝是誰的?——那人不肯叫人看見。羅瑞先生剛從誰那兒激動而吃驚地跑了出來,把他心愛的人兒摟到懷裡?他轉回頭提高了嗓子往他剛才出來的屋裡說道,「轉移到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明天審訊。」那是她剛才結結巴巴說出的話,他又是在向誰重複呢?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5 PM

第六章  勝利
  
由五位審判官、一個國民檢察官和立場堅定的陪審團組成的可怕的法庭每天開庭。他們每天晚上發出名單,由各個監獄的典獄官向囚犯們公佈。典獄官有一句標準的俏皮話,「號子裡的人,出來聽晚報嘍!」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

拉福斯的晚報終於這樣開始了。

叫一個名字,那人就走到旁邊一個地點去,那是專為這種名列生死簿上的人準備的地方。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有理由知道這種習慣。他見過成百的人這樣一去不復返。

他那浮腫的典獄官念名單要戴眼鏡,一邊念,一邊看犯人是否到位,每念一個名字都要停頓一下,然後再繼續念,直到念完。念了二十三個名字,回答的只有二十個;有一個已死在牢裡,被人忘掉了;另外兩個早已上了斷頭台,也被人忘掉了。宣佈名單的地方就是達爾內到達那天晚上犯人搞社交活動的屋子——有圓穹頂的。那批人在大屠殺中全死光了—一那以後他還曾想念過他們,卻再也沒見到過他們—一都死在斷頭台上了。

有匆匆的告別的話和祝願,但很快便結束了——因為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拉福斯的人那天又忙著準備晚上的一個罰錢遊戲和一個小型音樂會。有關的人擠到鐵柵邊去掉眼淚,可是計劃中的文娛項目卻少了二十個人,需要增補,而關門時間又已臨近。時間太短了,到時候公用房間和走廊就要由獒犬通夜佔領。囚犯們遠遠不是麻木不仁或缺乏同情心的,他們這種生活態度只是當時的條件逼成的罷了。同樣,雖然有微妙的不同,某些人又無疑曾受到某種狂熱和激動的支使去跟斷頭台作過徒然的鬥爭,結果死在斷頭台上。這並非言過其實,而是受到瘋狂震撼的公眾在心靈傳染上的一種瘋狂病。在瘟疫流行的時候,有人會受到那病的秘密吸引,產生一種可怕的偶然衝動,要想死於瘟疫,人們心裡都有類似的奇怪傾向,只是有待環境誘發而已。

通向裁判所附屬監獄的通道不長,但很黑暗;在它那滿是蚤虱蟲鼠的牢房裡度過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第二天,在叫到查爾斯.達爾內的名字之前己有十五個囚犯進了法庭。十五個人全部判了死刑,整個審訊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終於受到提審了。

他的法官們頭戴飾有羽毛的帽子,坐在審判席上,別的人主要戴的是佩三色徽章的紅色粗質便帽。看著陪審團和亂紛紛的觀眾,他可能以為正常秩序顛倒了過來,是罪犯在審判著正直的人呢!城市中最卑賤、最殘忍、最邪惡的,而且從來沒缺少過那份卑賤、殘忍和邪惡勁的人現在成了主宰全場的精靈。他們或品頭論足,或鼓掌喝彩,或大叫反對,或猜測估計,或推波助瀾,一律是肆無忌憚。男人大部分帶著某種正規武器,女人有的帶短刀,有的帶匕首,有的則一邊看熱鬧,一邊吃喝,許多女人打著毛線。在打毛線的婦女中有一個人手裡打著線、腋下夾著線團,坐在前排一個男人身邊。自從他離開城門之後,他便沒再見過那男人,但他馬上想起那就是德伐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他耳邊說過一兩次話,便估計她是他的妻子。但是這兩個人最令他注意的是,雖然都盡可能坐得離他近一點兒,卻從來不瞧他一眼。他們好像下定了頑強的決心等待著什麼,眼睛只望著陪審團,從不望別的。曼內特醫生坐在庭長席下面的座位上,衣著樸素跟平時一樣,就囚犯所見而言,只有他和羅瑞先生跟法庭無關,穿的也是日常服裝,而不是粗糙的卡爾馬尼奧拉裝。

國民檢察官控訴查爾斯.達爾內為外逃分子,按共和國流放一切外逃分子、潛回者處死的法律應判處死刑。法令公佈日期雖在他回到法國以後,但不能影響判決。此時他已在法國,而法令又已公佈,他已在法國被捕,因此要求判他死刑。

「殺他的頭!」觀眾大叫。「共和國的敵人!」

庭長搖鈴要求肅靜,然後問囚犯是否曾在英格蘭居住多年。

毫無疑問。

那麼他就不該算是外逃分子了,是麼?他該怎麼稱呼自己?

他希望按法律的意義和精神解釋,不屬外逃分子之列。

為什麼,庭長要求知道。

因為他早已自願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個稱號,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種地位,離開了他的國家,到英國靠自己的勤勞度日,而不是靠負擔過重的法國人民的勤勞度日。他放棄時,目前為法庭所接受的外逃犯一詞尚無人使用。

對此他有何證明?

他提出了兩個證人的名字:泰奧菲爾.加伯爾和亞歷山大.曼內特。

但是他在英格蘭結了婚,是麼?庭長提醒他。

是的,但對像不是英國人。

是法國女公民麼?

是的。按出生國籍是的。

她叫什麼名字?家庭?

「叫露西.曼內特,曼內特醫生的獨生女。這位好醫生就坐在卡爾馬尼奧拉裝:一七九二年左右在法國流行的一種服裝,寬翻領短上衣(它本身就叫卡爾馬尼奧拉衫),配黑色長褲,紅色便帽和三色腰帶。那兒。」

這句回答對聽眾產生了可喜的影響。讚美這位有名的好醫生的叫喊聲震動了大廳。受到感動的人們極其反覆無常,幾張兇惡的臉上立即珠淚滾滾,可剛才他們還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彷彿按捺不住,要立即拉他上街殺掉。

查爾斯.達爾內按照曼內特醫生一再囑咐的路子踩著這危險路上的每一步。醫生的謹慎意見指引著他面前的每一步,讓他對每一個細節都做好了準備。

庭長問他為什麼到那時候才回到法國,而沒有早些回來?

他沒有早些回來原因很簡單,他回答道,因為他放棄了財產,在法國無以為生,而在英國他以教授法語和法國文學度日。他之所以在那時回來是因為一個法國公民的催促和書面請求,那人說明他若不回來他就有生命之虞。他是為了挽救一個公民的生命回來的,是不計一切個人安危來作證、來維護真理的。在共和國眼裡這能算作犯罪麼?

人群熱情地高叫道,「不算!」庭長搖鈴讓大家肅靜,可人們並不肅靜,仍然叫著「不算!」直到叫夠了才自行住嘴。

庭長問那公民是誰。被告說那公民便是他的第一個證人。他還很有把握地提起那人的信,那是在城門口從他身上取走的,他相信可以在庭長的卷宗中找到。

那信就在卷宗裡——醫生早安排好了,並向他保證過一定能找到。審訊到達這個階段,找出了那信宣讀了,又傳公民加伯爾作證。加伯爾證明屬實。公民加伯爾還極盡委婉和禮貌之能事暗示說,由於共和國的眾多敵人給懲治敵人的法庭製造麻煩,形成了壓力,他在修道院監獄稍稍受到了忽視,實際上己在相當程度上被法庭那忠於祖國的記憶所忘卻,直到三天前才受到審訊。審訊他時,陪審團宣稱由於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自動投案,回答了對他的指控,陪審團感到滿意,因此釋放了他。

然後傳訊了曼內特醫生。他崇高的聲望和清晰的回答給了人們出色的印象。他繼續指出被告是他在長期監禁獲釋後的第一位朋友,在他和他女兒客居海外時,他一氣留在英國,對他倆一片赤誠,關懷備至。他又說,那兒的貴族政府很不喜歡被告,實際上曾經以英國的敵人和合眾國的朋友的罪名對他進行過審判,意圖殺害。醫生依靠直接事實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誠,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紹了上述情況,於是陪審團的意見跟群眾的意見統一了。最後他請求讓此時在場的.,個英國人羅瑞先生作證。羅瑞先生曾跟他一樣在英國那場審訊中作過證人,可以證明他對該審判的敘述屬實。這時陪審團宣佈他們聽到的材料已經足夠,若是庭長滿意,他們可以立即投票了。

陪審團逐個唱名投票,每投一票群眾便鼓掌歡呼,大家眾口一詞支持被告。庭長宣佈被告無罪。

於是出現了一個極不尋常的場面。那是群眾有時用以滿足他們反覆無常的心理,或是為了表現他們的寬容和慈悲的一種衝動,或是用以對消他們的暴戾恣睢和纍纍血債的。這種極不尋常的場面究竟產生於上述哪一種動機沒有人說得清,可能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種為主吧!無罪釋放的決定才一宣佈,人們便熱淚滾滾,跟別的場合熱血直流時差不多。凡是能撲到他身邊的人,不分男女都撲上來跟他擁抱。經過有損健康的長期囚禁的他差不多被累得昏死了過去。這也同樣因為他很明白,同是這一批人,若是捲入了另一種潮流,也會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向他撲去,把他撕成碎塊,滿街亂扔。

還有別的被告要受審,他得退場,讓出地方,這才使他從種種愛撫中脫出了身。下面還有五個人要同時以共和國敵人的罪名受到審判,因為他們並沒有用言論或行動支持過它。法庭和國家在達爾內身上失去的機會很快就得到了補償。達爾內還沒離開法庭,那五個人已被判處死刑,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被押到了他身邊。五入中的第一個舉起一根指頭——那是監獄裡常用的「死亡」暗語——告訴了他,這時他們全都接下去說,「共和國萬歲!」

的確,那五個人再也沒有觀眾陪他們活動了,因為人們在達爾內跟曼內特醫生出門時已擠在了大門口。人群中似乎有他在法庭上見到的每一張面孔。只缺兩張,他四處尋找,卻沒找到。他一出門,人群又湧向了他,又是哭泣,又是擁抱,又是喊叫,有時輪著班來,有時一湧而上。一片狂熱直鬧得腳下河邊的河水也彷彿跟人們一樣發起狂來。

人們從法庭裡或是從某間屋子或過道裡抬來了一張大椅子,把他塞了進去。他們在椅子上拉開了一面紅旗,在椅背上捆上了一根長矛,矛尖上掛了一頂紅便帽,便用肩膀把他用這輛勝利之車抬回了家,儘管醫生一再請求都沒擋住。他的周圍湧動著一片亂紛紛的紅便帽的海洋,從那風暴的深處掀起了許多死於這場海難的人的面影,使他多次懷疑自己是否已是神智不清,正坐著死囚車往斷頭台去。

人群抬著他向前走,像一個荒唐的夢中的遊行隊伍。他們見人就擁抱,並指出他叫人看。他們在街道上繞來繞去慢慢走著,用共和國的流行色照紅了白雪覆蓋的街道——他們也曾用更深的顏色染紅了白雪的街道。他們就這樣抬著他來到露西居住的大樓。她的父親趕在前面去讓她作好準備。等到她的丈夫下車站直身子,她便在他懷裡暈了過去。

他把她摟在胸前,讓她那美麗的頭轉向自己,背著喧囂的人群,不讓他們看到她的嘴唇跟他的眼淚融合到一起。有幾個人開始跳起舞來,有的人便立即響應。院子裡迴盪起卡爾馬尼奧拉歌的曲調。然後他們從人群裡找了一個年輕婦女塞進空椅子當作自由女神高高地抬了起來。人群又橫流放肆,氾濫到鄰近的街道、堤岸和橋上,卡爾馬尼奧拉歌吸引了每一個人,把他們捲了進去。

達爾內緊緊地握住醫生的手,醫生勝利而驕傲地站在他面前;他又緊握了羅瑞先生的手,羅瑞先生才從奔流的卡爾馬尼奧拉隊伍裡擠過來,擠得氣喘吁吁;達爾內親了親小露西,小露西被抱起來,她用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擁抱了永遠熱情忠誠的普洛絲,是普洛絲抱起小露西給他親的。然後他才把妻子抱到懷裡,帶到樓上房裡。

「露西,我的露西,我平安了。」

「啊,最親愛的查爾斯,讓我按照我的禱告跪下來感謝上帝吧!」

全家人都虔誠地低下了頭,在心裡致敬。等到她再次撲到他懷裡時,他對她說:

「現在告訴你的父親吧,最親愛的,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全法國沒有人能做到的。」

她把頭靠到父親胸前,跟許久以前父親把頭靠在她胸前一樣。父親因為能報答女兒而感到快樂,他所經受的苦難得到了報償,他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你不能軟弱呀,我親愛的,」他抗議道,「不要這樣發抖,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16 PM

第七章  敲門
  
「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這不是他常常從其中驚醒過來的夢,他確確實實在家裡。可是他的妻子還在發抖,還為一種沉重的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周圍的空氣粘稠黑暗,人們狂熱衝動,急於報復,無辜的人不斷因為莫須有的懷疑和惡意的中傷而喪命。無法忘記的是,每天都有許多跟她的丈夫同樣無辜、同樣受到疼愛的人遭到了不幸,而她的丈夫只是僥倖地逃脫了。因此她雖然覺得應當輕鬆,卻總無法輕鬆下來。冬日的下午,夜的陰影已逐漸降落,卻仍有疹人的死囚車在街上隆隆走過。她的心不知不覺地隨之而去,在被判死刑的人堆裡尋覓著他,於是她把他現實的身子摟得更緊,顫抖得也更厲害了。

為了讓她快活,她的父親對她這種女性的弱點表現了一種帶優越感的同情,那表現十分有趣。現在再也沒有閣樓、皮鞋活、北塔一O五了!他完成了他為自己確定的任務,實踐了諾言,救出了查爾斯。讓他們都來依靠他吧!

他們過著極其儉樸的生活,不但是因為那種生活方式最安全、最不至於被人看不慣,而且也因為他們並不富裕。查爾斯坐牢的整個過程中都得付看守費,用高價買低劣的食物,還要支援更窮的難友。由於上述原因,也由於不願家裡有個間諜,他們沒有僱傭人。在大門口充當門房的一男一女兩個公民有時給他們幫幫忙。傑瑞成了他們家的日常聽差,每天晚上都在那兒睡覺——羅瑞先生已把他全部撥給他們使用了。

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有一條規定:每家門上或門柱上都需用足夠大的字母清楚書寫該戶每個居民的姓名,書寫高度要便於看見。因此克朗徹先生的名字也就在樓下的門柱上放著光彩。那天下午暮色漸濃時有著那個名字的人出現了。他剛監督著由曼內特醫生請來的一個油漆工在名單上加上了「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的字祥。

在籠罩著那個時代的普遍的恐怖和猜疑的陰影之下,日常的無害的生活方式改變了。跟許多家庭一樣,醫生小家庭的日用消費品是在晚上到各個小商店少量購買的。人們都不希望惹人注意,盡量避免造成閒言閒語,或使人眼紅。

好幾個月來普洛絲小姐和克朗徹先生都執行著採購任務。前者帶著錢,後者提著籃子,每天下午大體在路燈點亮時出發去購買家庭必需品。跟一個法國家庭相處了多年的普洛絲小姐若是個有心人,原是可以把他們的話學得跟自己的話一樣好的,可是她並無這種打算。因此,她說那種「瞎扯話」(她喜歡這樣叫法國話)的水平也就跟克朗徹先生差不多了。於是,她買東西的辦法是:把一個名詞囫圇地扔到店老闆頭上,不作解釋,若是沒說對,她就東看看西看看,把東西找到,抓在乎裡不放,直到生意做成。不論那東西是什麼價,她伸出的指頭總比商人少一個,認為那就是公道的價,總能得到點便宜。

「現在,克朗徹先生,」普洛絲小姐歡喜得眼晴都亮了,「你要是準備好了,我也準備好了。」

傑瑞嘶聲嘶氣地表示願為普洛絲小姐效勞。他身上的鐵銹很久以前就掉光了,一頭鐵蒺藜卻依然如故。

「要買的東西各種各樣,」普洛絲小姐說,「時間很寶貴。還要買酒。不管到哪兒買酒,都看到這些紅腦袋在歡歡喜喜地祝酒呢!」

「他們是在為你的健康祝酒,還是為老壞蛋的健康祝酒,我看你也說不清楚。」傑瑞回答。

「老壞蛋是誰?」普洛絲小姐說。

克朗徹先生覺得有點掃興,解釋說他指的是「老撒旦」。

「哈!」普洛絲小姐說,「他們的意思不用翻譯我也懂,他們只有一句話,整人、害人、半夜殺人。」

「小聲點兒,親愛的,求你,求你,小心點兒!」露西叫道。

「對對對,我小心,」普洛絲小姐說,「可是在咱們之間我可以說,我真希望在街上再也不會到處都碰見洋蔥味和煙草味的擁抱,抱得我都快要斷氣了。小鳥兒,你可千萬別離開壁爐,等我回來!照顧好你剛救回來的親愛的丈夫吧!你那腦袋就像現在一樣靠在他肩膀上別動,直到你又見到我的時候!在我走之前,我能問個問題麼,曼內特醫生?」

「我看你可以自由發問,」醫生笑吟吟地說。

「天啦,別談什麼自由了,我們的自由已經夠多的了,」普洛絲小姐說。

「小聲點,親愛的!又胡說了不是?」露西抗議道。

「好了,我的寶貝」普洛絲小姐使勁地點著頭說,「關鍵在於我是最仁慈的陛下喬治三世的臣民,」她說起那名字便屈膝行禮,「作為臣民,我的格言是:粉碎彼輩之陰謀,挫敗彼輩上詭計,王乃我希望之所在,上帝佑我王無虞!」

克朗徹先生一時忠誠之情激盪,也像在教堂裡一樣跟著普洛絲小姐沙聲沙氣地念了起來。

「你的英國人味兒還挺足的,我很高興,雖然我也希望你那喉嚨不那麼傷風,」普洛絲小姐稱讚他,「可是問題在於,曼內特醫生,我們還有機會從這個地方逃出去嗎?」——這位好大姐對大家都擔心的事一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可現在卻採取這種偶然的形式提了起來。

「我怕是還沒有。那對查爾斯會有危險的。」

「唉——啊一一嗯!」普洛絲小姐一眼瞥見她心愛的人兒在火光中的金髮,便裝出歡喜的樣子壓下了歎息。「那我們只好耐心等待了。就這樣吧。正如我弟弟所羅門常說的,我們必須高昂著頭,從低處著手。走吧,克朗徹先生!——你可別動,小鳥兒!」

兩人走了出去,把露西、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和小傢伙留在明亮的爐火邊。羅瑞先生馬上就要從銀行大廈回來了,普洛絲小姐剛才已點起了燈,卻把它放到了一個角落裡,好讓大家享受熊熊的爐火,不受燈光打擾。小露西雙手摟住姥爺的胳膊坐在他身邊,姥爺開始用比耳語略高的聲音給她講故事。講的是一個神通廣大的神仙打破監牢的牆壁救出一個囚犯的故事,那囚犯曾經幫助過神仙。一切的調子都低低的、靜靜的,露西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輕鬆放心。

「那是什麼?」她突然叫了起來。

「親愛的!」她父親停止了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別慌。你心裡太亂!一點點小事——什麼事都沒有——也都叫你吃驚!你呀,還算是你爸爸的女兒麼?」

「我覺得,父親,」露西臉色蒼白,口氣猶豫地解釋說,「我聽見樓梯上有陌生的腳步聲。」

「親愛的,樓梯靜悄悄的,跟死亡一樣。」

他剛說到「死亡」,門上砰地一響。

「啊,爸爸,爸爸,這是什麼意思!把查爾斯藏起來,救救他!」

「我的孩子,」醫生站起身子,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你這種表現多麼軟弱,寶貝!我去開門。」

他捧起燈,穿過中間兩間屋,開了門。地板上有粗暴的腳步聲,四個頭戴紅便帽、手執馬刀和手槍的粗魯漢子走進屋來。

「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第一個說。

「誰找他?」達爾內回答。

「我找他。我們找他。我認得你,埃佛瑞蒙德,今天在法庭上見過你。共和國再一次逮捕你。」

四個人把他包圍了,他站在那兒,妻子和女兒緊靠著他。

「憑什麼我再一次被捕?告評我。」

「你只須立即回到裁判所附屬監獄就行。明天會審問你的。」

醫生被這群不速之客的降臨弄得目瞪口呆,他手上棒著燈,彷彿變成了捧燈的雕像。他聽完這話才行動起來,放下燈,走到說話人面前,不算不溫和地揪住了他那羊毛襯衫寬鬆的前襟說:

「你說你認識他,可你認識我麼?」

「我認識你,醫生公民。」

「我們都認識你,醫生公民,」另外三個人說。

他滿懷不安一個一個地望了他們好一會兒,才降低嗓門說:

「那麼,你們可不可以回答我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那是怎麼回事?」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不情願地說,「聖安托萬區的人認為他已受到告發。這個公民就是從聖安托萬區來的。」他說時指著第二個進來的人。

他所指的人點了點頭,補充道:

「聖安托萬告發了他。」

「告發他什麼?」醫生問。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還帶著剛才那不情願的情緒說,「別再問了。既然共和國要求你作出犧牲,作為一個好愛國者你無疑是樂意奉獻的。共和國重於一切。人民高於一切。埃佛瑞蒙德,我們還忙著呢。」

「還有一個問題,」醫生請求道,「你可否告訴我是誰告發他的?」

「這可是違反規定的,」第一個人說,「不過你可以問這位聖安托萬區的人。」

醫生轉過頭望著那人,那人不安地站著,抹了抹鬍子,終於說道:

「不錯!是違反規定的。不過告發他的——嚴重告發他的——是公民德伐日夫婦。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什麼人?」

「你還要問嗎,醫生公民?」

「要阿。」

「那麼,」聖安托萬區的人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說,「你明天就會知道的,現在我是個啞巴!」

頁: 1 [2] 3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7.0.0  © 2001-2009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