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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1 PM

[轉貼][世界經典文學] 雙城記

第01部 死人復活  
           第01章 時代  
           第02章 郵車
           第03章 夜間黑影  
           第04章 準備
           第05章 酒店  
           第06章 鞋匠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2 PM

第一章  時代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簡而言之,那時跟現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囂的權威堅持要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形容它。說它好,是最高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高級的。

英格蘭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平庸的王后;法蘭西寶座上有一個大下巴的國王和一個面貌姣好的王后。對兩國支配著國家全部財富的老爺來說,國家大局足以萬歲千秋乃是比水晶還清楚的事。

那是耶穌紀元一干七百七十五年。靈魂啟示在那個受到歡迎的時期跟現在一樣在英格蘭風行一時。騷斯柯特太太剛滿了她幸福的二十五歲,王室衛隊一個先知的士兵已宣佈這位太太早已作好安排,要使倫敦城和西敏寺陸沉,從而為她崇高形象的出現開闢道路。即使雄雞巷的幽靈在咄咄逼人地發出它的預言之後銷聲匿跡整整十二年,去年的精靈們咄咄逼人發出的預言仍跟她差不多,只是少了幾分超自然的獨創性而已。前不久英國國王和英國百姓才得到一些人世間的消息。那是從遠在美洲的英國臣民的國會傳來的。說來奇怪,這些信息對於人類的影響竟然比雄雞巷魔鬼的子孫們的預言還要巨大。

法蘭西的靈異事物大體不如她那以盾和三叉戟為標誌的姐妹那麼受寵。法蘭西正在一個勁兒地往坡下滑,印製著鈔票,使用著鈔票。除此之外她也在教士們的指引下建立些仁慈的功勳,尋求點樂趣。比如判決一個青年斬去雙手,用鉗子拔掉舌頭,然後活活燒死,因為他在一群和尚的骯髒儀仗隊從五六十碼之外他看得見的地方經過時,竟然沒有跪倒在雨地裡向它致敬。而在那人被處死時,生長在法蘭西和挪威森林裡的某些樹木很可能已被「命運」這個樵夫看中,要砍倒它們,鋸成木板,做成一種在歷史上以恐怖著名的可以移動的架子,其中包含了一個口袋和一把鍘刀。而在同一天,巴黎近郊板結的土地上某些農戶的簡陋的小披屋裡也很可能有一些大車在那兒躲避風雨。那些車很粗糙,濺滿了郊野的泥漿,豬群在它旁邊嗅著,家禽在它上面棲息。這東西也極有可能已被「死亡」這個農民看中,要在革命時給它派上死囚囚車的用場。可是那「樵夫」和「農民」儘管忙個不停,卻總是默不作聲,躡手躡腳,不讓人聽見。因此若是有人猜想到他們已在行動,反倒會被看作是無神論和大逆不道。

英格蘭幾乎沒有秩序和保障,難以為民族自誇提供佐證。武裝歹徒膽大包天的破門搶劫和攔路翦徑在京畿重地每天晚上出現。有公開的警告發表:各家各戶,凡要離城外出,務須把傢俱什物存入傢俱店的倉庫,以保安全。黑暗中的強盜卻是大白天的城市商人。他若是被他以「老大」的身份搶劫的同行認了出來,遭到挑戰,便瀟灑地射穿對方的腦袋,然後揚長而去。七個強盜搶劫郵車,被押車衛士擊斃了三個,衛士自己也不免「因為彈盡援絕」被那四個強盜殺死,然後郵件便被從從容容地弄走。倫敦市的市長大人,一個神氣十足的大員,在特恩安森林被一個翦徑的強徒喝住,只好乖乖地站住不動。那強盜竟當著眾隨員的面把那個顯赫人物擄了個精光。倫敦監獄的囚犯跟監獄看守大打出手;法律的最高權威對著囚犯開槍,大口徑短槍槍膛裡填進了一排又一排的子彈和鐵砂。小偷在法庭的客廳裡扯下了貴族大人脖子上的鑽石十字架。火槍手闖進聖.嘉爾斯教堂去檢查私貨,暴民們卻對火槍手開槍。火槍手也對暴民還擊。此類事件大家早已習以為常,見慣不驚。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劊子手不免手忙腳亂。這種人無用勝於有用,卻總是應接不暇。他們有時把各色各樣的罪犯一大排一大排地掛起來。有時星期二抓住的強盜,星期六就絞死; 有時就在新門監獄把囚犯成打成打地用火刑燒死;有時又在西敏寺大廳門前焚燒小冊子。今天處決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明天殺死一個只搶了農家孩子六便士的可憐的小偷。

諸如此類的現象,還加上一千樁類似的事件,就像這樣在可愛的古老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相繼發生,層出不窮。在這些事件包圍之中,「樵夫」和「農民」仍然悄悄地幹著活,而那兩位大下巴和另外兩張平常的和姣好的面孔卻都威風凜凜,專橫地運用著他們神授的君權。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就是像這樣表現出了它的偉大,也把成幹上萬的小人物帶上了他們前面的路--我們這部歷史中的幾位也在其中。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3 PM

第二章  郵車
  
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多佛大道伸展在跟這段歷史有關的幾個人之中的第一個人前面。多佛大道對此人說來就在多佛郵車的另一面。這時那郵車隆隆響著往射手山苦苦爬去。這人正隨著郵車跟其他乘客一起踏著泥濘步行上山。倒不是因為乘客們對步行鍛煉有什麼偏愛,而是因為那山坡、那馬具、那泥濘和郵件都太叫馬匹吃力,它們已經三次站立不動,有一次還拉著郵車橫過大路,要想叛變,把車拖回黑荒原去。好在韁繩、鞭子、車伕和衛士的聯合行動有如宣讀了一份戰爭文件的道理。那文件禁止擅自行動,因為它可以大大助長野蠻動物也有思想的理論。於是這套馬便俯首投降,回頭執行起任務來。

幾匹馬低著頭、搖著尾,踩著深深的泥濘前進著,時而歪斜,時而趔趄,彷彿要從大骨節處散了開來。車伕每次讓幾匹馬停下步子休息休息並發出警告,「哇呵!嗦呵,走!」他身邊的頭馬便都要猛烈地搖晃它的頭和頭上的一切。那馬彷彿特別認真,根本不相信郵車能夠爬上坡去。每當頭馬這樣叮叮噹噹一搖晃,那旅客便要嚇一跳,正如一切神經緊張的旅人一樣,總有些心驚膽戰。

四面的山窪霧氣氤氳,淒涼地往山頂湧動,彷彿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沒有找到。那霧粘乎乎的,冰寒徹骨,緩緩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然後宛如污濁的海濤,彼此滲誘,融合成了一片。霧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捲的霧和幾碼之內的路,此外什麼也照不出。勞作著的馬匹發出的臭氣也蒸騰進霧裡,彷彿所有的霧都是從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

除了剛才那人之外,還有兩個人也在郵車旁艱難地行進。三個人都一直裹到顴骨和耳朵,都穿著長過膝蓋的高統靴,彼此都無法根據對方的外表辨明他們的容貌。三個人都用盡多的障礙包裹住自己,不讓同路人心靈的眼睛和肉體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跡。那時的旅客都很警惕,從不輕易對人推心置腹,因為路上的人誰都可能是強盜或者跟強盜有勾結。後者的出現是非常可能的,因為當時每一個郵車站,每一家麥酒店都可能有人「拿了老大的錢」,這些人從老闆到最糟糕的馬廄裡的莫名其妙的人都有,這類花樣非常可能出現。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底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多佛郵車的押車衛士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那時他正隨著隆隆響著的郵車往射手山上爬。他站在郵件車廂後面自己的專用踏板上,跺著腳,眼睛不時瞧著面前的武器箱,手也擱在那箱上。箱裡有一把子彈上膛的大口徑短搶,下面是六或八支上好子彈的馬槍,底層還有一把短劍。

多佛郵車像平時一樣「愉快和睦」:押車的對旅客不放心,旅客彼此不放心,對押車的也不放心,他們對任何人都不放心,車伕也是對誰都不放心,他放心的只有馬。他可以問心無愧地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他相信這套馬並不適合拉這趟車。

「喔呵!」趕車的說。「加勁!再有一段就到頂了,你們就可以他媽的下地獄了!趕你們上山可真叫我受夠了罪!喬!」

「啊!」衛兵回答。

「兒點鐘了,你估計,喬?」

「十一點過十分,沒錯。」

「操!」趕車的心煩意亂,叫道,「還沒爬上射手山!啐!喲,拉呀!」

那認真的頭馬到做出個動作表示堅決反對,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苦挨苦掙著往上拉,另外三匹馬也跟著學樣。多佛郵車再度向上掙扎。旅客的長統靴在郵車旁踩著爛泥叭卿叭哪地響。剛才郵車停下時他們也停下了,他們總跟它形影不離。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膽大包天敢向另一個人建議往前趕幾步走進霧氣和黑暗中去,他就大有可能立即被人當作強盜槍殺。

最後的一番苦掙扎終於把郵車拉上了坡頂。馬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押車衛士下來給車輪拉緊了剎車,然後打開車門讓旅客上去。

「你聽,喬!」趕車的從座位上往下望著,用警惕的口吻叫道。

「你說什麼,湯姆?」

兩人都聽。

「我看是有匹馬小跑過來了。」

「我可說是有匹馬快跑過來了,湯姆,」衛士回答。他放掉車門,敏捷地跳上踏板。
「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大家注意!」

他倉促地叫了一聲,便扳開幾支大口徑短搶的機頭,作好防守準備。

本故事記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郵車踏板上,正要上車,另外兩位乘客也已緊隨在後,準備跟著進去。這時那人卻踩著踏板不動了--他半邊身子進了郵車,半邊卻留在外面,那兩人停在他身後的路上。三個人都從車伕望向衛士,又從衛士望向車伕,也都在聽。車伕回頭望著,衛兵回頭望著,連那認真的頭馬也兩耳一豎,回頭看了看,並沒有表示抗議。

郵車的掙扎和隆隆聲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沉寂使夜顯得分外安謐平靜,寂無聲息。馬匹喘著氣,傳給郵車一份輕微的震顫,使郵車也彷彿激動起來,連旅客的心跳都似乎可以聽見。不過說到底,從那寂靜的小憩中也還聽得出人們守候著什麼東西出現時的喘氣、屏息、緊張,還有加速了的心跳。

一片快速激烈的馬蹄聲來到坡上。

「嗦呵!」衛兵竭盡全力大喊大叫。「那邊的人,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馬蹄聲戛然而止,一陣潑刺吧唧的聲音之後,霧裡傳來一個男入的聲音,「前面是多佛郵車麼?」

「別管它是什麼!」衛兵反駁道,「你是什麼人?」

「你們是多佛郵車麼?」

「你為什麼要打聽?」

「若是郵車,我要找一個旅客。」

「什麼旅客?」

「賈維斯.羅瑞先生。」

我們提到過的那位旅客馬上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押車的、趕車的和兩位坐車的都不信任地打量著他。

「站在那兒別動,」衛兵對霧裡的聲音說,「我若是一失手,你可就一輩子也無法改正了。誰叫羅瑞,請馬上回答。」

「什麼事?」那旅客問,然後略帶幾分顫抖問道,「是誰找我?是傑瑞麼?」

(「我可不喜歡傑瑞那聲音,如果那就是傑瑞的話,」衛兵對自己咕嚕道,「嘶啞到這種程度。我可不喜歡這個傑瑞。」)

「是的,羅瑞先生。」

「什麼事?」

「那邊給你送來了急件。T公司。」

「這個送信的我認識,衛兵,」羅瑞先生下到路上--那兩個旅客忙不迭地從後面幫助他下了車,卻未必出於禮貌,然後立即鑽進車去,關上車門,拉上車窗。「你可以讓他過來,不會有問題的。」

「我倒也希望沒有問題,可我他媽的放心不下,」那衛兵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哈羅,那位!」

「嗯,哈羅!」傑瑞說,嗓子比剛才更沙啞。

「慢慢地走過來,你可別介意。你那馬鞍上若是有槍套,可別讓我看見你的手靠近它。我這個人失起手來快得要命,一失手飛出的就是子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

一個騎馬人的身影從盤旋的霧氣中慢慢露出,走到郵車旁那旅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彎下身子,卻抬起眼睛瞄著衛士,交給旅客一張折好的小紙片。他的馬呼呼地喘著氣,連人帶馬,從馬蹄到頭上的帽子都濺滿了泥。

「衛兵!」旅客平靜地用一種公事公辦而又推心置腹的口氣說。

充滿警惕的押車衛士右手抓住抬起的大口徑短槍,左手扶住槍管,眼睛盯住騎馬人,簡短地回答道,「先生。」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是台爾森銀行的--倫敦的台爾森銀行,你一定知道的。我要到巴黎出差去。這個克朗請你喝酒。我可以讀這封信麼?」

「可以,不過要快一點,先生。」

他拆開信,就著馬車這一側的燈光讀了起來-一他先自己看完,然後讀出了聲音:「『在多佛等候小姐。』並不長,你看,衛士。傑瑞,把我的回答告訴他們:死人復活了。」

傑瑞在馬鞍上愣了一下。「回答也怪透了」,他說,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你把這話帶回去,他們就知道我已經收到信,跟寫了回信一樣。路上多加小心,晚安。」

說完這幾句話,旅客便打開郵車的門,鑽了進去。這回旅伴們誰也沒幫助他。他們早匆匆把手錶和錢包塞進了靴子,現在已假裝睡著了。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只想迴避一切能引起其他活動的危險。

郵車又隆隆地前進,下坡時被更濃的霧像花環似地圍住。衛士立即把大口徑短搶放回了武器箱,然後看了看箱裡的其它槍支,看了看皮帶上掛的備用手槍,再看了看座位下的一個小箱子,那箱裡有幾把鐵匠工具、兩三個火炬和一個取火盒。他配備齊全,若是郵車的燈被風或風暴刮滅(那是常有的事),他只須鑽進車廂,不讓燧石砸出的火星落到鋪草上,便能在五分鐘之內輕輕鬆鬆點燃車燈,而且相當安全。

「湯姆!」馬車頂上有輕柔的聲音傳來。

「哈羅,喬。」

「你聽見那消息了麼?」

「聽見了,喬。」

「你對它怎麼看,湯姆?」

「什麼看法都沒有,喬。」

「那也是巧合,」衛士沉思著說,「因為我也什麼看法都沒有。」

傑瑞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裡的霧中。此刻他下了馬,讓他那疲憊不堪的馬輕鬆輕鬆,也擦擦自己臉上的泥水,再把帽簷上的水分甩掉--帽簷裡可能裝上了半加侖水。他讓馬韁搭在他那濺滿了泥漿的手臂上,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車輪聲再也聽不見,夜已十分寂靜,才轉身往山下走去。

「從法學會到這兒這一趟跑完,我的老太太,我對你那前腿就不大放心了。我得先讓你平靜下來,」這沙喉嚨的信使瞥了他的母馬一眼,說。「死人復活了!」這消息真是奇怪透頂,它對你可太不利了,傑瑞!我說傑瑞!你怕要大倒其霉,若是死人復活的事流行起來的話,傑瑞!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3 PM

第三章  夜間黑影
  
每個人對別的人都是個天生的奧秘和奇跡--此事細想起來確實有些玄妙。晚上在大城市裡我總要鄭重其事地沉思,那些擠成一片一片的黑洞洞的房屋,每一幢都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每一幢的每一間也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那數以十萬計的胸膛中每一顆跳動的心所想像的即使對最靠近它的心也都是秘密!從此我們可以領悟到一些令人肅然竦然的東西,甚至死亡本身。我再也不可能翻開這本我所鍾愛的寶貴的書,而妄想有時間把它讀完了。我再也無法窺測這淵深莫測的水域的奧秘了。我曾趁短暫的光投射到水上時瞥見過埋藏在水下的珍寶和其它東西。可這本書我才讀了一頁,它卻已注定要卡噠一聲億萬斯年地關閉起來。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線只在它表面掠過、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對它一無所知的時候用永恆的冰霜凍結起來。我的朋友已經死了,我的鄰居已經死了,我所愛的人,我靈魂的親愛者已經死了;在那人心中永遠有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要把這個奧秘記錄下來,傳之後世。現在我已接過這個遺願,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實現。在我所經過的這座城市的墓地裡,哪裡有一個長眠者的內心世界對於我能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為深奧難測呢?或者,比我對他們更為深奧難測呢?

在這個問題上,即在這種天然的無法剝奪的遺傳素質上,這位馬背上的信使跟國王、首相或倫敦城最富有的商人毫無二致。因此關在那顛簸的老郵車的狹小天地裡的三個乘客彼此都是奧秘,跟各自坐在自己的六馬大車或是六十馬大車裡的大員一樣,彼此總是咫尺天涯,奧妙莫測。

那位信使步態悠閒地往回走著,常在路旁的麥酒店停下馬喝上一盅。他總想保持清醒的神態,讓帽簷翹起,不致遮住視線。他那眼睛跟帽子很般配,表面是黑色的,色彩和形狀都缺乏深度。他的雙眼靠得太近,彷彿若是分得太開便會各行其是。他眼裡有一種陰險的表情,露出在翹起的三角痰盂樣的帽簷之下。眼睛下面是一條大圍巾,裹住了下巴和喉嚨,差不多一直垂到膝蓋。他停下馬喝酒時,只用左手拉開圍巾,右手往嘴裡灌,喝完又用圍巾圍了起來。

「不,傑瑞,不!」信使說。他騎馬走著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對你可不利,傑瑞。傑瑞,你是個誠實的生意人,這對你的業務可是不利!死人復--他要不是喝醉了酒你就揍我!」

他帶回的信息使他很為迷惘,好幾次都想脫下帽子搔一搔頭皮。他的頭頂已禿,只剩下幾根亂髮。禿得亂七八糟的頭頂周圍的頭髮卻長得又黑又硬,向四面支稜開,又順著前額往下長,幾乎到了那寬闊扁平的鼻子面前。那與其說是頭髮,倒不如說像是某個鐵匠的傑作,更像是豎滿了鐵蒺藜的牆頂,即使是跳田雞的能手見了也只好看作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障礙,敬謝不敏。

此人騎著馬小跑著往回走。他要把消息帶給倫敦法學院大門旁台爾森銀行門口警衛棚裡的守夜的,守夜的要把消息轉告銀行裡更高的權威。夜裡的黑影彷彿是從那消息裡生出的種種幻象,出現在他面前,也彷彿是令母馬心神不寧的幻象橫出在那牲畜面前。幻象似乎頻頻出現,因為她每見了路上一個黑影都要嚇得倒退。

與此同時郵車正載著三個難測的奧秘轟隆轟隆、顛顛簸簸、叮叮噹噹地行走在蕭索無聊的道路上。窗外的黑影也以乘客們睡意朦朧的眼睛和游移不定的思緒所能引起的種種幻象在他們眼前閃過。

在郵車上台爾森銀行業務正忙。那銀行職員半閉著眼在打瞌睡。他一條胳膊穿進皮帶圈,借助它的力量使自己不至於撞著身邊的乘客,也不至於在馬車顛簸太厲害時給扔到車旮旯兒裡去。馬車車窗和車燈朦朧映入他的眼簾,他對面的旅客的大包裹便變成了銀行,正在忙得不可開交。馬具的響聲變成了錢幣的叮噹,五分鐘之內簽署的支票數目竟有台爾森銀行在國際國內業務中三倍的時間簽署的總量。於是台爾森銀行地下室裡的保險庫在他眼前打開了,裡面是他所熟悉的寶貴的貯藏品和秘密(這類東西他知道得很不少)。他手執巨大的鑰匙串憑藉著微弱的燭光在貯藏品之間穿行,發現那裡一切安全、堅實、穩定、平靜,跟他上次見到時完全一樣。

不過,儘管銀行幾乎總跟他在一起,郵車卻也總跟他在一起。那感覺迷離恍惚,像是叫鴉片劑鎮住的疼痛一樣。此外還有一連串印象也通夜沒有停止過閃動--他正要去把一個死人從墳墓裡挖出來。

可是夜間的黑影並不曾指明,在那一大堆閃現在他面前的面孔中哪一張才是那被埋葬者的。但這些全是一個四十五歲男人的面孔,它們之間的差別主要在於所表現的情感和它們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輕蔑,挑戰、頑強、屈服、哀悼的表情一個個閃現,深陷的雙頰、慘白的臉色、瘦骨嶙峋的雙手和身形。但是主要的面孔只有一張,每一顆頭的頭髮也都過早地白了。睡意朦朧的旅客一百次地問那幽靈:

「埋了多少年了?」

回答總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你對被挖出來已經完全放棄希望了麼?」

「早放棄了。」

「你知道你復活了麼?」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希望你喜歡活下去?」

「很難說。」

「你要我帶她來看你麼?你願來看她麼?」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前後不同,而且自相矛盾。有時那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別急!我要是太早看見她,我會死掉的。」有時卻是涕泗縱橫,一片深情地說,「帶我去看她。」有時卻是瞪大了眼,滿臉惶惑地說,「我不認識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這樣想像中的對話之後,那乘客又在幻想中挖呀,挖呀,挖個不止--有時用一把鐵鍬,有時用一把大鑰匙,有時用手--要把那可憐的人挖出來。終於挖出來了,臉上和頭髮上還帶著泥土。他可能突然消失,化為塵土。這時那乘客便猛然驚醒,放下車窗,回到現實中來,讓霧和雨灑落到面頰上。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霧和雨、在閃動的燈光、路旁晃動著退走的樹籬前睜了開來,車外夜裡的黑影也會跟車內的一連串黑影會合在一起。倫敦法學院大門旁頭有的銀行大廈,昨天實有的業務,實有的保險庫,派來追他的實有的急腳信使,以及他所作出的真實回答也都在那片黑影裡。那幽靈一樣的面孔仍然會從這一切的霧影之中冒出來。他又會跟它說話。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我希望你想活。」

「很難說。」

挖呀-一挖呀--挖呀,直挖到一個乘客作出一個不耐煩的動作使他拉上了窗簾,把手牢牢地穿進了皮帶,然後打量著那兩個昏睡的人影,直到兩人又從他意識中溜走,跟銀行、墳墓融匯到一起。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對於被挖出來你已經放棄了希望麼?」

「早放棄了。」

這些話還在他耳裡震響,跟剛說出時一樣,還清清楚楚在他耳裡,跟他生平所聽過的任何話語一樣--這時那疲勞的乘客開始意識到天已亮了,夜的影子已經消失。

他放下窗,希著窗外初升的太陽。窗外有一條翻耕過的地畦,上面有一部昨夜除去馬軛後留下的鏵犁。遠處是一片寂靜的雜樹叢,還殘留著許多火紅的和金黃的樹葉。地上雖寒冷潮濕,天空卻很晴朗。太陽升了起來,赫煜、平靜而美麗。

「十八年!」乘客望著太陽說。「白晝的慈祥的創造者呀!活埋了十八年!」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4 PM

第四章  準備
  
郵車上午順利到達多佛。喬治王旅館的帳房先生按照他的習慣打開了郵車車門,動作略帶幾分禮儀性的花哨,因為能在冬天從倫敦乘郵車到達這裡是一項值得向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道賀的成就。

這時值得道賀的具有冒險精神的旅客只剩下了一個,另外兩位早已在途中的目的地下了車。郵車那長了霉的車廂裡滿是潮濕骯髒的乾草和難聞的氣味,而且光線暗淡,真有點像個狗窩;而踏著鏈條樣的乾草鑽出車來的旅客羅瑞先生卻也哆哆嗦嗦、一身臃腫襤褸、滿腿泥濘、耷拉著帽簷,頗有點像個大種的狗。

「明天有去加萊的郵船麼,帳房?」

「有的,先生,若是天氣不變,而且風向有利的話。下午兩點左右海潮一起,就好航行了,先生。要個舖位麼,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過我還是要個房間,還要個理髮匠。」

「然後,就吃早飯麼,先生?是,先生,照您的吩咐辦。領這位先生到協和軒去!把先生的箱子、還有熱水送去。進了屋先給先生脫掉靴子--裡面有舒服的泥炭火。還要個理髮匠。都到協和軒辦事去。」

協和軒客房總是安排給郵車旅客,而郵車旅客通常是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在喬治王旅館的協和軒便出現了一種別有情趣的現象:進屋時一律一個模樣,出門時卻有千差萬別。於是另一個帳房先生、兩個看門的、幾個女僕和老闆娘都彷彿偶然似地停留在協和軒和咖啡室之間的通道上,遲遲不去。不久,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紳士便走出門來,去用早餐。此人身穿一套出入交際場所穿的褐色禮服,那禮服有大而方的袖口,巨大的荷包蓋,頗有些舊,卻洗燙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咖啡室裡除了這位穿褐色禮服的先生再也沒有客人。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爐前面,他坐在那兒等待著早餐時,爐火照在他身上,他卻一動不動,彷彿在讓人給他畫像。

他看上去十分整飭,十分拘謹。兩手放在膝蓋上,有蓋的背心口袋裡一隻懷表大聲滴答著,響亮地講著道,彷彿要拿它的莊重與長壽跟歡樂的火焰的輕佻與易逝作對比。這人長著一雙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為他那質地上乘的褐色長襪穿在腿上裹得緊緊的,閃著光,鞋和鞋扣雖不花哨,卻也精巧。他戴了一個亞麻色的小假髮,式樣別緻,鬈曲光澤,緊緊扣在頭上。據說是用頭髮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甩真絲或玻璃絲紡出來的。他的襯衫雖不如長襪精美,卻也白得耀眼,像拍打著附近海灘的浪尖,或是陽光中閃耀在遙遠的海上的白帆。那張臉習慣性地繃著,一點表情也沒有。可在那奇妙的假髮之下那對光澤明亮的眼睛卻閃著光輝。看來這人在訓練成為台爾森銀行的那種胸有城府、不動聲色的表情的過程中確曾飽經磨練。他的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暈,險上雖有皺紋,卻無多少憂患的痕跡。這大約是因為台爾森銀行處理秘密業務的單身行員主要是為別人的憂患奔忙,而轉手的憂患也如轉手的服裝,來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羅瑞先生彷彿在完成請人畫像的動作時睡著了,是送來的早餐驚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對管帳的說:

「請你們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時候都可能到達。她可能來打聽賈維斯.羅瑞,也可能只打聽台爾森銀行的人。到時請通知我。」

「是的,先生。倫敦的台爾森銀行麼,先生?」

「是的。」

「是的,先生。貴行人員在倫敦和巴黎之間公幹時我們常有幸接待,先生。台爾森銀行的出差人員不少呢。」

「不錯。我們是英國銀行,卻有頗大的法國成份。」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親自出差,先生?」

「近幾年不大出差了。我們--我--上次去法國回來到現在已是十五個年頭了。」

「真的,先生?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呢,先生。那是在我們這批人之前,先生。喬治王旅館那時還在別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是我願打一個不小的賭,先生,像台爾森銀行這樣的企業在--不說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經挺興旺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說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侍者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從餐桌邊退後了幾步,把餐巾從右臂轉到左臂上,然後便悠然站著,彷彿是站在天文台或是瞭望台上,觀賞著客人吃喝,那是侍者們世代相傳不知已多少年的習慣做法。

羅瑞先生吃完了早飯便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彎彎的,似是一隻海上的鴕鳥為了逃避海灘,一頭扎進了白堊質的峭壁裡。海灘是大海與石頭瘋狂搏戰的遺跡。大海已經幹完了他想幹的事,而它想幹的事就是破壞。它曾瘋狂地襲擊過城市,襲擊過峭壁,也曾摧毀過海岸。街舍間流蕩著濃濃的魚腥味,使人覺得是魚生了病便到這兒來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裡去洗海水浴一樣。海港裡有少量漁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漸漸升起快要漲滿時遊人更多。這有時叫某些並不做生意的小販莫名其妙地發了財,可奇怪的是,這附近卻沒有人樂意承擔一個點燈夫的費用。

已是下午時分,有時清明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的空氣又蒙上了霧靄與水氣。羅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霧靄。黃昏時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樣等著晚餐,這時他心裡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燒得通紅的煤塊裡挖。

飯後一瓶優質紅葡萄酒對於在通紅的煤塊裡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別無妨礙。羅瑞先生已經悠閒了許久,剛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後一杯。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煥發的老年紳士露出了完全滿足的神態。此時那狹窄的街道上卻響起了轔轔的車輪聲,然後隆隆的車聲便響進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說。

一會兒工夫,侍者已經進來報告,曼內特小姐已從倫敦到達,很樂意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

「這麼快?」

曼內特小姐在途中已經用過點心,不想再吃什麼,只是非常急於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若是他樂意而又方便的話。

台爾森銀行的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後一杯酒,整了整耳邊那奇怪的淡黃色小假髮,跟著侍者來到了曼內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間陰暗的大屋,像喪禮一樣擺著黑色馬毛呢面的傢俱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幾張桌子曾上過多次油漆。擺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兩枝高高的蠟燭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張張桌面上,彷彿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墳墓的深處,若是不挖掘,就別想它們發出光來。

那黑暗很難穿透,在羅瑞先生踩著破舊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時,一時竟以為曼內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裡,直到他走過那兩枝蠟燭之後,才發現這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爐之間的桌邊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騎馬披風,旅行草帽的帶子還捏在手裡。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嬌小美麗的身軀,一大堆金色的秀髮,一雙用詢問的神色迎接著他的藍色眼睛,還有一個那麼年輕光潔、卻具有那麼獨特的能力、可以時而抬起時而攢聚的前額上。那額頭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驚覺,也不僅僅是一種聰明集中的專注,不過它也包括了這四種表情。他一看到這一切,眼前便突然閃過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一個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峽時曾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閃掠,海裡濁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說像呵在她身後那窄而高的穿衣鏡上的一口氣一樣消失了。鏡框上是像到醫院探視病人的一群黑種小愛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還沒有腦袋,都在向黑皮膚的女神奉獻盛滿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籃--他向曼內特小姐鄭重地鞠躬致敬。

「請坐,先生。」年輕的聲音十分清脆動聽,帶幾分外國腔調,不過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羅瑞先生說著又用早年的儀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來。

「我昨天收到銀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說有一個消息--或是一種發現--」

「用詞無關緊要,兩個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關於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的,我從來沒見過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羅瑞先生在椅子上動了動,帶著為難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愛神的探病隊伍,彷彿他們那荒唐的籃子裡會有什麼對別人有用的東西。

「因此我必須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銀行的一位先生接頭。那先生很好,他為了這件事要專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計你會這麼說,先生。」

她向他行了個屈膝禮(那時年輕的婦女還行屈膝禮),同時溫婉可愛地表示,她認為他比她要年長許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銀行說,既然瞭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議的人認為我必須去一趟法國,而我卻是個孤兒,沒有親友能與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護,我將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經離開了倫敦,可我認為已經派了信使通知他,請他在這兒等我。」

「我很樂意接受這項任務,」羅瑞先生說,「更高興執行。」

「先生,我的確要感謝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你。銀行告訴我說,那位先生會向我詳細說明情況,讓我作好思想準備,因為那事很令人吃驚。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我當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急切的興趣,要想知道真象。」

「當然,」羅瑞先生說。「是的--我--」

他略作停頓,整了整耳邊蓬鬆的假髮。

「這事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他並沒有立即說起,卻在猶豫時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輕的眉頭抬了起來,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表情--獨特而美麗,也頗有性格--她舉起手來,好像想以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抓住或制止某種一閃而過的影子。

「你從來沒見過我麼,先生?」

「難道我見過你麼?」羅瑞張開兩臂,攤開了雙手,帶著爭辯的微笑。

在她那雙眉之間、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現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纖細的皺紋。她一直站在一張椅子旁邊,這時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望著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說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國家我只好稱呼你英國小姐曼內特了。」

「隨您的便,先生。」

「曼內特小姐,我是個生意人,我在執行一項業務工作。你在跟我來往中就把我當作一部會說話的機器好了--我實在也不過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們一個客戶的故事告訴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複的那個詞,匆匆補充道,「是的,客戶;在銀行業務中我們把跟我們有往來的人都叫做客戶。他是個法國紳士;搞科學的,很有成就,是個醫生。」

「不是波維人吧?」

「當然是,是波維人。跟令尊大人曼內特先生一樣是波維人。這人跟令尊曼內特先生一樣在巴黎也頗有名氣。我在那兒有幸結識了他。我們之間是業務關係,但是彼此信任。那時我還在法國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可以問問是什麼時候麼,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個--英國小姐結了婚,我是他婚禮的經辦人之一。他跟許多法國人和法國家庭一樣把他的事務全部委託給了台爾森銀行。同樣,我是,或者說曾經是,數十上百個客戶的經辦人。都不過是業務關係,小姐;沒有友誼,也無特別的興趣和感情之類的東西。在我的業務生涯中我曾換過許多客戶--現在我在業務工作中也不斷換客戶。簡而言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機器。我再說--」

「可你講的是我父親的故事;我開始覺得--」她奇怪地皺緊了眉頭仔細打量著他--「我父親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年也去世了。把我帶到英國來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羅瑞先生抓住那信賴地走來、卻帶幾分猶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禮貌地放到唇上,隨即把那年輕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後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時而擦擦面頰,時而整整耳邊的假髮,時而俯望著她的臉,打著手勢說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

「曼內特小姐,帶你回來的是我。你會明白我剛才說過的話有多麼真實:我沒有感情,我跟別人的關係都只是業務關係。你剛才是在暗示我從那以後從來沒有去看過你吧!不,從那以後你就一直受到台爾森銀行的保護,我也忙於台爾森銀行的其它業務。感情!我沒有時間講感情,也沒有機會,小姐,我這一輩子就是在轉動著一個碩大無朋的金錢機器。」

做完了這篇關於他日常工作的奇怪描述之後,羅瑞先生用雙手壓平了頭上的亞麻色假髮(那其實全無必要,因為它那帶有光澤的表面已經平順到不能再平順了),又恢復了他原來的姿勢。

「到目前為止,小姐,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親的故事--這你已經意識到了,現在我要講的是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如果令尊大人並沒有在他死去時死去--別害怕,你嚇得震了一下呢!」

她的確嚇得震了一下。她用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請你,」羅瑞先生安慰她說,把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緊抓住他的求援的手指上,那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控制自己,不要激動--這只是業務工作。我剛才說過--」

姑娘的神色今他十分不安,他只好停下了話頭,走了幾步,再說下去:

「我剛才說:假定曼內特先生並沒有死,而是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假定他是被綁架了,而那時猜出他被弄到了什麼可怕的地方並不困難,難的只是找到他;如果他的某個同胞成了他的敵人,而那人卻能運用某種在海的那邊就連膽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悄談起的特權,比如簽署一張空白拘捕證就可以把任何人送進監牢,讓他在任何規定的時間內被世人忘記。假定他的妻子向國王、王后、宮廷和教會請求調查他的下落,卻都杳無音訊--那麼,你父親的歷史也就成了這個不幸的人的歷史,那波維城醫生的歷史。」

「我求你告訴我更多一些情況,先生。」

「我願意。我馬上就告訴你。可你能受得了麼?」

「除了你現在讓我感到的不安之外,我什麼都受得了。」

「你這話倒還有自制力,而你--也確實鎮靜。好!」(雖然他的態度並不如他的話所表示的那麼滿意)「這是業務工作,就把它當業務工作看吧!--一種非辦不可的業務。好,假定那醫生的妻子雖然很有勇氣,很有魄力,在孩子生下來之前遭到過嚴重的傷害-一」

「那孩子是女的吧,先生?」

「是女的。那是業--業務工作--你別難過。小姐,若是那可憐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遭到過極大的傷害,而她卻下定了決心不讓孩子承受她所承受過的任何痛若,只願讓孩子相信她的父親已經死去,讓孩子就像這樣長大--不,別跪下!天啦!你為什麼要向我跪下?」

「我要知道真象。啊,親愛的,善良慈悲的先生,我要知道真象。」

「那是--是業務。你把我的心弄亂了。心弄亂了怎麼能搞業務呢?咱們得要頭腦清醒。如果你現在能告訴我九個九便士是多少,或是二十個畿尼合多少個先令,我就很高興了。那我對你的心理狀態也就放心了。」

在他溫和地把她扶起後,她靜靜地坐著,雖沒有回答他的請求,但抓住他的手腕的手反倒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於是賈維斯.羅瑞先生才略微放心了些。

「說得對,說得對。鼓起勇氣!這是業務工作!你面前有你的業務,你能起作用的業務,曼內特小姐,你的母親跟你一起辦過這事。而在她去世之前--我相信她的心已經碎了--一直堅持尋找你的父親,儘管全無結果。她在你兩歲時離開了你。她希望你像花朵一樣開放,美麗、幸福,無論你的父親是不久後安然出獄,還是長期在牢裡消磨憔悴,你頭上都沒有烏雲,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

他說此話時懷著讚許和憐惜的心情低頭望著她那滿頭金色的飄灑的秀髮,似乎在設想著它會立即染上灰白。

「你知道你的父母並無巨大的家產,他們的財產是由你母親繼承過來留給你的。此後再也沒有發現過金錢或其它的財富,可是--」

他感到手腕捏得更緊了,便住了嘴。剛才特別引起他注意的額頭上的表情已變得深沉固定,表現出了痛苦和恐懼。

「可是我們已經--已經找到了他。他還活著。只是大變了--這幾乎是勢所必然的。差不多成了廢人--難免如此,雖然我們還可以往最好的方面希望。畢竟還,活著,你的父親已經被接到一個他過去的僕人家裡,在巴黎。我們就要到那兒去:我要去確認他,如果還認得出來的話;你呢,你要去恢復他的生命、愛、責任心,給他休息和安慰。」

她全身一陣震顫,那震顫也傳遍了他的全身。她帶著惶恐,彷彿夢囈一樣低低地卻清晰地說道:

「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將是他的鬼魂!--而不是他。」

羅瑞先生默默地摩挲著那只抓住他手臂的手,「好了,好了,好了。聽我說,聽我說,現在最好的和最壞的消息你都已經知道了。你馬上就要去看這個蒙冤受屈的可憐人了。只要海上和陸上的旅行順利,你很快就會到達他親愛的身邊了。」

她用同樣的調子說,只是聲音低得近似耳語,「我一直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可他的靈魂卻從沒來糾纏過我。」

「還有一件事,」羅瑞先生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說時語氣很重,「我們找到他時他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抹掉了。現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個名字只能是有害無益;去追究他這麼多年來究竟只是遭到忽視或是有意被囚禁,也會是有害無益;現在再去追究任何問題都是有害無益的,因為很危險。這個問題以後就別再提了--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別提了。只要千方百計把他弄出法國就行了。我是英國人,是安全的,台爾森銀行在法國聲望也很高。可就連我和銀行也都要避免提起此事。我身上沒有片紙隻字正面提到這個問題。這完全是樁秘密業務。我的委任狀、通行證和備忘錄都包括在一句話裡:『死人復活了。』這適可以作任何解釋。可是,怎麼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聽到!曼內特小姐!」

她在他的手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甚至沒有靠到椅背上,卻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她瞪著眼睛凝望著他,還帶著那最後的彷彿是雕刻在或是烙在眉梢的表情。她的手還緊緊地抓住他。他怕傷害了她,簡直不敢把手抽開,只好一動不動,大聲叫人來幫忙。

一個滿面怒容的婦女搶在旅館僕役之前跑進屋裡。羅瑞儘管很激動,卻也注意到她全身一片紅色。紅頭髮,特別的裹身紅衣服。非常奇妙的女帽,像是王室衛隊擲彈兵用的大容量的木質取酒器,或是一大塊斯梯爾頓奶酪。這女人立即把他跟那可憐的小姐分開了--她把一隻結實的手伸到他胸前一搡,便讓他倒退回去,撞在靠近的牆上。

(「我簡直以為她是個男人呢!」羅瑞先生撞到牆上喘不過氣來時心裡想道。)

「怎麼,你看看你們這些人!」這個女人對旅館僕役大叫,「你們站在這兒瞪著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去拿東西?你們若是不把嗅鹽、冷水和醋拿來,我會叫你們好看的。我會的,快去!」

大家立刻走散,去取上述的解救劑了。那婦女把病人輕輕放到沙發上,很內行很體貼地照顧她,叫她作「我的寶貝」,「我的鳥兒」,而且很驕傲很小心地把她一頭金髮攤開披到肩上。

「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怒氣沖沖地轉向羅瑞先生,「你為什麼把不該告訴她的東西告訴她,把她嚇壞了?你看看她,漂亮的小臉兒一片煞白,手也冰涼。你認為這樣做像個干銀行的麼?」

這問題很難回答,弄得羅瑞先生狼狽不堪,只好遠遠站著,同情之心和羞慚之感反倒受到削弱。這個健壯的女人用「若是你們再瞪著眼睛望著,我會叫你們好看的」這種沒有明說的神秘懲罰轟走了旅館僕役之後,又一步步恢復了她的工作。她哄著姑娘把她軟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

「希望她現在會好些了,」羅瑞先生說。

「就是好了也不會感謝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我可愛的小美人兒!」

「我希望,」羅瑞先生帶著微弱的同情與羞傀沉默了一會兒,「是你陪曼內特小姐到法國去?」

「很有可能!」那結實的婦女說。「如果有人讓我過海去,你以為上帝還會把我的命運放在一個小島上麼?」

這又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賈維斯.羅瑞先生退到一旁思考去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4 PM

第五章  酒店
  
街上落下一個大酒桶,磕散了,這次意外事件是在酒桶從車上搬下來時出現的。那桶一骨碌滾了下來,桶箍散開,酒桶躺在酒館門外的石頭上,像核桃殼一樣碎開了。

附近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和遊蕩,來搶酒喝。路上的石頭原很粗糙,鋒芒畢露,叫人以為是有意設計來弄瘸靠近它的生物的,此時卻變成了一個個小酒窪;周圍站滿了擠來擠去的人群,人數多少隨酒窪的大小而定。有人跪下身子,合攏雙手捧起酒來便喝,或是趁那酒還沒有從指縫裡流走時捧給從他肩上彎下身子的女人喝。還有的人,有男有女,用殘缺不全的陶瓷杯子到水窪裡去舀;有的甚至取下女人頭上的頭巾去蘸滿了酒再擠到嬰兒嘴裡;有的用泥砌起了堤防,擋住了酒;有的則按照高處窗口的人的指示跑來跑去,堵截正要往別的方向流走的酒,有的人卻在被酒泡漲、被酒渣染紅的酒桶木片上下功夫,津津有味地咂著濕漉漉的被酒浸朽的木塊,甚至嚼了起來。那兒完全沒有回收酒的設備,可是,不但一滴酒也沒有流走,而且連泥土也被刮起了一層。如果有熟悉這條街的人相信這兒也會有清道夫的話,倒是會認為此時已出現了這種奇跡。

搶酒的遊戲正在進行。街上響起了尖聲的歡笑和興高采烈的喧嘩--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喧嘩。這場遊戲中粗魯的成份少,快活的成份多。其中倒有一種獨特的夥伴感情,一種明顯的逗笑取樂的成份。這種傾向使較為幸運和快活的人彼此歡樂地擁抱、祝酒、握手,甚至使十多個人手牽著手跳起舞來。酒吸完了,酒最多的地方劃出了許多像爐橋似的指爪印。這一場表演也跟它爆發時一樣突然結束了。剛才把鋸子留在木柴裡的人又推起鋸子來。剛才把盛滿熱灰的小罐放在門口的婦女又回到小罐那裡去了-一那是用來緩和她自己或孩子飢餓的手指或腳趾的疼痛的。光著膀子、蓬鬆著亂髮、形容枯槁的男人剛才從地窖裡出來,進入冬天的陽光裡,現在又回到地窖裡去了;這兒又聚起一片在這一帶似乎比陽光更為自然的陰雲。

酒是紅酒;它染紅了的是巴黎近郊聖安托萬的一條窄街,也染紅了很多雙手,很多張臉,很多雙赤足,很多雙木屐。鋸木柴的手在柴塊上留下了紅印;用酒餵過嬰兒的婦女的額頭也染上了她重新裹上的頭巾的紅印。貪婪的吮吸過酒桶板的人嘴角畫上了道道,把他畫成了老虎。有一個調皮的高個兒也變成了老虎。他那頂像個長口袋的髒睡帽只有小部分戴在頭上,此時竟用手指蘸著和了泥的酒渣在牆上寫了一個字:血。

他寫的那東西在街面的石板上流淌並濺滿居民身上的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此時烏雲又籠罩在聖安托萬的頭上,適才短暫的陽光曾從他神聖的臉上驅走烏雲。現在這兒又籠罩著沉沉的陰霾--寒冷、骯髒、疾病、愚昧和貧困是服侍這位聖徒的幾位大老爺--他們一個個大權在握,尤其是最後一位:貧窮。這兒的人是在磨坊裡飽經苦難,受過反覆碾磨的人的標本--但磨他們的肯定不是那能把老頭兒磨成小伙子的神磨。他們在每一個角落裡發抖,在每一道門裡進進出出,在一家窗戶前張望。他們穿著難以蔽體的衣服在寒風中瑟縮。那碾磨著他們的是能把小伙子磨成老頭兒的磨;兒童被它磨出了衰老的面容,發出了沉重的聲音;它在他們的臉上,也在成年人的臉上,磨出了一道道歲月的溝畦,又鑽出來四處活躍。飢餓無所不在,它專橫霸道。飢餓是破爛不堪的衣服,在竹竿上,繩子上,從高高的樓房裡掛了出來;飢餓用稻草、破布、木片和紙補綴在衣物上;飢餓在那人鋸開的少量木柴的每一片上反覆出現;飢餓瞪著大眼從不冒煙的煙囪往下看;飢餓也從骯髒的街道上飄起,那兒的垃圾堆裡沒有一丁點可以吃的東西。飢餓寫在麵包師傅的貨架上,寫在每一片存貨無多的劣質麵包上,寫在臘腸店裡用死狗肉做成出售的每一根臘腸上。飢餓在旋轉的鐵筒裡的烤板栗中搖著它焦乾的骨頭嗒嗒作響。飢餓被切成了一個銅板一小碗的極薄的干洋芋片,用極不情願花掉的幾滴油炒著。

飢餓居住在一切適合於它居住的東西上。從一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分出了許多別的彎曲狹窄的街道,街上滿是犯罪和臭氣,住滿了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人,人人散發出襤褸的衣衫和睡帽的氣味。一切可以看到的東西都陰沉著臉,望著病懨懨的一切。在人們走投無路的神色裡,還帶著困獸猶斗的意思。雖然大家精神萎靡,可抿緊了嘴唇、眼裡冒火者也大有人在-一那嘴唇因嚥下的怒氣而抿得發白。也有的人眉頭絞成一團,就像他們打算自己接受或讓別人接受的絞索。店舖的廣告(幾乎每家店舖都掛著廣告)也全是匱乏的象徵。屠戶和肉鋪的廣告上全是皮包骨頭的碎塊;麵包師傅陳列的廣告是最粗劣的麵包片。酒店廣告上拙劣地畫著喝酒的客人捧著少量的淡酒和啤酒在發牢騷,滿臉是憤怒和機密。沒有一樣東西興旺繁榮,只有工具和武器除外。磨刀匠的刀子和斧頭鋒利珵亮,鐵匠的錘子結實沉重,槍匠造的槍托殺氣騰騰,能叫人殘廢的石頭路面有許多水窪,盛滿了泥和水。路面直通到住戶門口,沒有人行道,作為補償,陽溝一直通到街道正中--若是沒受到阻塞的話。可要不阻塞須得下大雨,但真下了大雨,它又會在胡亂流轉之.後灌進住戶屋裡。每隔一段較大的距離便有一盞粗笨的路燈,用繩和滑車吊在街心。晚上,燈夫放下一盞盞的燈,點亮了,再升到空中,便成了一片暗淡微弱的燈光之林,病懨懨地掛在頭上,彷彿是海上的爝火。實際上它們也確是在海上,這隻小船和它的船員確已面臨風暴襲來的危險。

因為,不久之後那地區閒得無聊、肚子不飽的瘦削的窮苦人在長期觀察燈夫工作之後就想出了一個改進工作方法的主意:用繩和滑車把人也吊起來,用以照亮他們周圍的黑暗。不過,那個時期此刻尚未到來。刮過法蘭西的每一陣風都吹得窮苦人破爛的衣襟亂飄,卻都不起作用,因為羽毛美麗歌聲嘹亮的鳥兒們並不理會什麼警告。

酒店在街角上,外形和級別都超出大多數的同行。剛才它的老闆就穿著黃色的背心和綠色的褲子,站在門外看著人們爭奪潑灑在地上的酒。「那不關我的事,」他最後聳了聳肩說。「是市場的人弄翻的。叫他們補送一桶來好了。」

這時他偶然見到了那高個兒在牆上寫的那玩笑話,便隔著街對他叫道:

「喂,加斯帕德,你在牆上寫些什麼?」

那人意味深長地指了指他寫的字。他們這幫人常常彼此這麼做。可他這一招並不靈,對方完全不理會一-.這樣的現象在這幫人之間也是常有的。

「你怎麼啦?你要進瘋人院麼?」酒店老闆走過街去,從地上抓一把爛泥塗在他的字上,把它抹掉了,說,「你幹嗎在大街上亂畫?這種字體就沒有別的地方寫麼,告訴我?」

說話時他那只乾淨手有意無意地落到了那開玩笑的人心口。那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敏捷地往上一蹦,便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跳起舞來。一隻髒鞋從腳上飛起,他又一把接住舉了起來。在當時情況下,他剛才那惡作劇即使不致弄得家破入亡,也是很危險的。

「把鞋穿上,穿上,」店老闆說。「來杯酒,來杯酒,就在那兒喝!」老闆提出勸告之後就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髒手--他是故意的,因為他那手是為他弄髒的。然後他又橫過街回到了酒店。

這位酒店老闆三十左右年紀,脖子粗得像公牛,一副好鬥的形象。他準是燥熱體質,因為雖是嚴寒天氣,他還把外衣搭在肩頭,並不穿上,而且捲起了襯衫袖子,讓棕黃的胳膊直露到手肘。他有一頭蓬鬆鬈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這人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雙眼之間分得很開,惹人注目。大體看來他脾氣不壞,卻透著股倔強勁,顯然是個有魄力有決斷想幹什麼就得幹成的人。你可別跟他在兩面是水之處狹路相逢,這人是無論用什麼東西也拽不回頭的。

他進屋時,他的妻子德伐日太太坐在店裡櫃檯後面。德伐日太太跟他年齡相近,是個壯實的女人,一雙機警的眼睛似乎很少望著什麼東西。她的大手上戴滿了戒指,五官粗大,卻安詳沉靜。她那神態叫人相信她所經管的帳目決不會有任何差錯。她對寒冷很敏感,所以用裘皮裹得嚴嚴實實,還用一條色彩鮮亮的大圍巾纏在頭上,只露出了兩個大耳環。毛線就在她面前,她卻放著沒織,只是一手托著胳膊,一手拿著根牙籤剔牙。她的丈夫走進酒店時她一聲沒吭,只輕輕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再配上她那濃眉在牙籤之上微微的一抬,便是向她丈夫建議,最好在店裡轉一圈,看看在他過街去之後有沒有新的顧客進來。

酒店老闆眼珠一轉,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屋角。其他的顧客沒有變化: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櫃檯前悠悠地品味著所餘不多的酒。他從櫃檯經過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年輕姑娘遞了個眼色,「就是他。」

「你鑽到那旮旯裡搞什麼鬼呀?」德伐日先生心想,「我又不認識你。」

可是他卻裝出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生客的樣子,只跟在櫃檯邊喝酒的三個客人搭訕。

「怎麼祥,雅克?」三人中有一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潑翻的酒喝,喝光了沒有?」

「每一滴都喝光了,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就在雙方互稱雅克時,剔著牙的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眉頭更抬高了一些。

「這些可憐蟲裡有好些人,」三人中第二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是難得有酒喝的。他們除了黑麵包和死亡的滋味之外很難嘗到別的東西。是吧,雅克?」

「是這樣的,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第二次交換著叫雅克時,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仍然十分平靜地剔著牙,眉頭更抬高了一些,輕輕地挪了挪身子。

現在是第三個人在說話,同時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

「啊!那就更可憐了!這些畜生嘴裡永遠是苦味,日子也過得艱難。我說得對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這第三次雅克叫完,德伐日太太已把牙籤放到了一邊,眉毛仍然高抬著,同時在座位上略微挪了挪身子。

「別說了!真的!」她的丈夫嘰咕道。「先生們--這是內人!」

三個客人對德伐日太太脫下帽子,做了三個花哨的致敬動作。她點了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表示領受。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酒店,以一派心平氣和胸懷坦蕩的神氣拿起毛線專心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仔細盯著她,現在說道,「日安。你們想要看的房間--我剛才出去時你們還問起的一-就在五樓,是按單身住房配備好了傢俱的。樓梯連著緊靠左邊的小天井,」他用手指著,「我家窗戶邊的小天井。不過,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個人去過,他可以帶路。再見吧,先生們!」

三人付了酒錢走掉了。德伐日先生的眼睛望著他老婆織著毛線,這時那老先生從屋角走了出來,客氣地要求說一句話。

「說吧,先生,」德伐日先生說,平靜地跟他走到門邊。

兩人交換的話不多,卻很乾脆。德伐日先生幾乎在聽見第一個字時就吃了一驚,然後便很專注地聽著。話沒有談到一分鐘,他便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老先生向年輕姑娘做了個手勢,也跟了出去。德伐日太太用靈巧的手織著毛線,眉頭紋絲不動,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羅瑞先生和曼內特小姐就這樣從酒店走了出來,在德伐日先生剛才對那幾個人指出的門口跟他會合了。這門裡面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小天井,外面是一個公共入口,通向一大片人口眾多的住房。德伐日先生經過青磚鋪地的人口走進青磚鋪地的樓梯口時,對他往日的主人跪下了一隻腳,把她的手放到了唇邊。這原是一個溫和的動作,可在他做來卻並不溫和。幾秒鐘之內他便起了驚人的變化,臉上那溫和、開朗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神秘的、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有點不好走。開始時不妨慢一點。」三人開始上樓,德伐日先生用粗重的聲音對羅瑞先生說。

「他是一個人麼?」羅瑞先生問。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有誰能跟他在一起?」另一個人同樣低聲說。

「那麼,他總是一個人?」

「是的。」

「是他自己的意思麼?」

「他非如此不可。他們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接手時--那對我有危險,我必須小心--他就是那樣,現在還是那樣。」

「他的變化很大麼?」

「變化!」

酒店老闆停下腳步,一拳揍在牆上,發出一聲凶狠的詛咒,這個動作比什麼直接的回答都更有力。羅瑞先生和兩個夥伴越爬越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這樣的樓梯和附屬設施現在在巴黎較為擁擠的老市區就已經是夠糟的了,在那時對於還不習慣的、沒受過鍛煉的人來說更是十分難堪。一幢大樓便是一個骯髒的窠。大樓的每一個居室-一就是說通向這道公用樓梯的每一道門裡的一間或幾間住房--不是把垃圾從窗口倒出去,就是把它堆在門前的樓梯口上。這樣,即使貧窮困乏不曾把它看不見摸不到的骯髒籠罩住戶大樓,垃圾分解所產生的無法控制、也無可救藥的骯髒也能叫空氣污染。而這兩種污染源合在一起更叫人無法忍受。樓梯所經過的就是這樣一個黑暗陡峭、帶著髒污與毒素的通道。賈維斯.羅瑞因為心緒不寧,也因為他年輕的同伴越來越激動,曾兩次停下腳步來休息,每次都在一道淒涼的柵欄旁邊。還沒有完全敗壞,卻已失去動力的新鮮空氣似乎在從那柵欄逃逸,而一切敗壞了的帶病的潮氣則似乎從那裡撲了進來。通過生銹的柵欄可以看到亂七八糟的鄰近地區,但更多的是聞到它的味道。視野之內低於聖母院兩座高塔塔尖和它附近的建築的一切沒有一件具有健康的生命和遠大的希望。

他們終於爬到了樓梯頂上,第三次停下了腳步。還要爬一道更陡更窄的樓梯才能到達閣樓。酒店老闆一直走在前面幾步,就在羅瑞先生身邊,彷彿害怕那小姐會提出問題。他在這裡轉過身子,在搭在肩上的外衣口袋裡仔細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把鑰匙來。

「那麼,門是鎖上的麼,朋友?」羅瑞先生吃了一驚,說。

「是的,不錯,」德伐日的回答頗為冷峻。

「你認為有必要讓那不幸的人這樣隔絕人世麼?」

「我認為必須把他鎖起來,」德伐日先生皺緊了眉頭,靠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鎖起來過的日子太長,若是敞開門他會害怕的,會說胡話,會把自己撕成碎片,會死,還不知道會遭到什麼傷害。」

「竟然可能這樣麼?」羅瑞先生驚叫道。

「竟然可能麼!」德伐日尖刻地重複道。「可能。我們這個世界很美好,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很多類似的事也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而且干了出來一-干了出來,你明白不!--就在那邊的天底下,每天都有人干。魔鬼萬歲!咱們往前走。」

這番對話聲音極低,那位小姐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可這時強烈的激動已使她渾身發抖臉上露出嚴重的焦慮,特別是露出害怕和恐懼。羅瑞先生感到非得說幾句話安慰她一下不可了。

「勇氣,親愛的小姐!勇氣!業務!最嚴重的困難很快就會過去。一走進門困難就過去了,然後你就可以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帶給他,給他安慰和快樂了。請讓我們這位朋友在那邊攙扶著你。好了,德伐日朋友,現在走吧。業務,業務!」

他們放輕腳步緩慢地往上爬。樓梯很短,他們很快便來到了頂上。轉過一道急彎,他們突然看到有三個人彎著身子,腦袋擠在一道門邊,正通過門縫或是牆洞專心地往屋裡瞧著。那三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急忙回過頭來,站直了身子。原來是在酒店喝酒的那三個同名的人。

「你們一來,我吃了一驚,竟把這三位朋友給忘了,」德伐日先生解釋說,「你們都走吧,幾位好夥計,我們要在這兒辦點事。

那三人從他們身邊側身走過,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層樓似乎再也沒有別的門。酒店老闆目送三人走開,才直接來到門邊。羅瑞先生略有些生氣地小聲問道:

「你拿曼內特先生作展覽麼?」

「我只讓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這你已經看到了。」

「這樣做好麼?」

「我認為很好。」

「這少數人都是些什麼人?你憑什麼作選擇?」

「我選中他們,因為他們是真正的男子漢,他們都使用我的名字--雅克是我的名字--讓他們看看會有好處的。夠了,你是英國人,是另外一回事。請你們站在這兒等一等。」

他做了一個警告的手勢,讓他們別再往前走,然後彎下腰,從牆上的縫隙裡望了進去,隨即抬起頭,在門上敲了兩三下--顯然只是想發出聲音,再沒有其它的目的。懷著同樣的目的他把鑰匙在門上敲了三四下,才笨手笨腳地插進鎖孔,大聲地轉動起來。

那門在他手下向裡面慢慢打開。他往屋裡望了望,沒有出聲。一點輕微的聲音作了某種回答,雙方都只說了一兩個音節。

他回過頭招呼他倆進去。羅瑞先生用手小心地摟住姑娘的腰,扶住她,因為他覺得她有些站立不穩了。

「啊一-啊--啊,業務,業務!」他給她鼓勁,但面頰上卻閃動著並非業務的淚光。「進來吧,進來吧!」

「我害怕,」她發著抖,說。

「害怕什麼?」

「害怕他,害怕我的父親。」

她的情況和嚮導的招手使羅瑞先生無可奈何,只好把那只放在他肩上的發著抖的手臂拉到自己脖子上,扶她站直了身子,匆匆進了屋,然後放下她,扶她靠緊自己站住。

德伐日掏出鑰匙,反鎖上門,拔出鑰匙拿在手裡。這些事他做得緩慢吃力,而且故意弄出些刺耳的聲音。最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站住,轉過頭來。

閣樓原是做儲藏室堆放柴禾之類的東西用的,十分陰暗;那老虎窗樣的窗戶其實是房頂的一道門,門上還有一個活動吊鉤,是用來從街而起吊儲藏品的。那門沒有油漆過,是一道雙扇門,跟一般法國式建築一樣,從當中關閉。為了御寒,有一扇門緊緊關閉,岳扇也只開了一條縫,誘進極少的光線。這樣,乍一進門便很難看見東西。在這種幽暗的環境裡,沒有經過長期的適應和磨練是無法進行細緻的工作的。可是現在這種工作卻在這裡進行著。因為一個白髮老人正坐在一張矮凳上,背向著門,面向著窗戶,佝僂著身子忙著做鞋。酒店老闆站在窗前望著他。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5 PM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伐日先生說,低頭看著那個低垂著的白髮的頭。那人在做鞋。

那頭抬起了一下,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作了回答,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日安!」

「我看你工作得還是很辛苦?」

良久的沉默,然後那頭才抬了起來;那聲音回答說,「是--我在工作。」這一回有一雙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發問的人,然後那張臉又低了下去。

那聲音之微弱今人憐憫,卻也嚇人,並非由於體力上的衰弱,雖然囚禁與粗劣的食物無疑都起過作用;卻是由於孤獨與廢棄所導致的衰弱,而這正是它淒慘的特色。它彷彿是漠漠遠古的聲音那微弱、瀕危的迴響,已完全失去了人類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與共鳴,彷彿只是一種曾經美麗的顏色褪敗成的模糊可憐的污斑。那聲音很低沉,很壓抑,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令人想起在荒野裡踽踽獨行、疲憊不堪、飢餓待斃的旅人,那無家可歸的絕望的生靈在躺下身子準備死去之前苦念著家庭和親友時所發出的哀音。

一聲不吭的工作進行了幾分鐘,那雙失神的眼睛又抬起來望了望。眼裡全無興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機械地意識到剛才有個唯一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現在還沒有空出來。

「我想多放一點光線進來,」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鞋匠,「你可以多接受一點麼?

鞋匠停止了工作,露出一種茫然諦聽的神情,望了望他身邊的地板,同樣望了望另一面地板,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麼?」

「你可以多接受一點光線麼?」

「你要放進來,我只好忍受。」(「只好」兩字受到很輕微的強調)

只開了一線的門開大了一些,暫時固定在了那個角度。一大片光線射進閣樓,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隻沒做完的鞋放在他膝頭上;幾件平常的工具和各種皮件放在腳旁或長凳上。他長了一把白鬍子,不長,修剪得很亂;面頰凹陷,眼睛異常明亮。因為面頰乾瘦和凹陷,長在仍然深濃的眉毛和亂糟糟的頭髮之下的那雙眼睛似乎顯得很大,雖然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它們天生就大,可現在看去卻大得不自然。他那破爛的黃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由於長期與直接的陽光和空氣隔絕,他跟他那帆布外衣、松垂的長襪和破爛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紙似的灰黃,混成一片,難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擋住眼前的光線,那手似乎連骨頭都透明了。他就像這樣坐著,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著眼。在直視眼前的人形之前,他總要東望望,西望望,彷彿已失去了把聲音跟地點聯繫的習慣。說話之前也是如此,東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說話。

「你今天要做完那雙鞋麼?」德伐日問。

「你說什麼?」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雙鞋麼?」

「我說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卻讓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頭忙起活兒來。

羅瑞先生讓那姑娘留在門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才抬起了頭。他並不因見了另一個人而顯得驚訝,但他一隻顫巍巍的手指卻在見他時放錯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鉛),然後那手又回到了活兒上,他彎下腰重新做起鞋來。那目光和身體的動作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說。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像剛才一樣抬頭望了望,雙手還在繼續工作。

「來吧!」德伐日說。「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壞。把你做的鞋讓他看看。拿好,先生。」

羅瑞先生接過鞋。

「告訴這位先生這是什麼鞋,是誰做的。」

這一次的停頓比剛才要長,好一會兒之後鞋匠才回了話:

「我忘了你問的話。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你能不能介紹一下這類鞋,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情況。」

「這是女鞋,年輕女士走路時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沒見過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圖樣。」他帶著瞬息即逝的一絲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說。

現在手上再沒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關節放在左手掌心裡,然後又把左手的指關節放到右手掌心裡,接著又用一隻手抹了抹鬍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這樣一刻不停地依次摸來摸去,每說出一句話他總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從那片空白之中喚醒過來簡直像是維持一個極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維持瀕於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麼。

「你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

「北塔一O五。」

「就這個?」

「北塔一0五。」

他發出了一種既非歎息也非呻吟的厭倦的聲音,然後又彎腰幹起活兒來,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羅瑞先生注視著他說。

他那枯槁的眼睛轉向了德伐日,彷彿希望把題目交給他來回答,從那兒沒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會兒,才又轉向提問者。

「做鞋不是我的職業麼?不是。我--我是在這兒才學做鞋的。我是自學的。我請求讓我--」

他又失去了記憶。這回長達幾分鐘,這時他那兩隻手又依次摸索起來。他的眼睛終於慢慢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張臉上。一見到那張臉,他吃了一驚,卻又平靜下來,像是那時才醒來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題目上。

「我申請自學做鞋,費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時間,批准了。從那以後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羅瑞先生仍然注視著他的臉,說:

「曼內特先生,你一點都想不起我了麼?」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兒呆望著提問題的人。

「曼內特先生,」羅瑞先生一隻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點也想不起這個人了麼?看看他,看看我。你心裡是不是還想得起以前的銀行職員,以前的職業和僕人,曼內特先生?」

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兒一會兒呆望著羅瑞先生,一會兒呆望著德伐日,他額頭正中已被長期抹去的聰明深沉的智力跡象逐漸穿破籠罩著它的陰霾透了出來,卻隨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隱沒了,不過那種跡象確實出現過。可他的這些表情卻都在一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上準確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著牆根悄悄走到一個能看見他的地點,此時正凝望著他。她最初舉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與他隔開,怕見到他,也是表現了一種混合著同情的恐懼。現在那手卻又伸向了他,顫抖著,急於把他那幽靈樣的面孔放到她溫暖年輕的胸膛上去,用愛使他復活,使他產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輕漂亮的臉上重複得如此準確(雖是表現了堅強的性格),竟彷彿是一道活動的光從他身上移向了她。

黑暗又籠罩了他,他對兩人的注視逐漸鬆懈下來,雙眼以一種昏瞀而茫然的表情在地下找了一會兒,便又照老樣子東張西望,最後發出一聲深沉的長長的歎息,拿起鞋又幹起了活兒。

「你認出他了麼,先生?」德伐日先生問。

「認出來了,只一會兒。開頭我還以為完全沒有希望了,可我卻在一瞬間毫無疑問地看到了那張我曾十分熟悉的面孔。噓!咱們再退開一點,噓!」

那姑娘已離開閣樓的牆壁,走近了老人的長凳。老人在低頭幹活兒,靠近他的人影幾乎要伸出手來摸摸他,而他卻一無所知。此中有一種東西令人肅然竦然。

沒有話語,沒有聲音。她像精靈一樣站在他身邊,而他則彎著腰在幹活。

終於,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那刀就在他身邊--不是她站立的一邊。他拿起了刀,彎下腰要工作,眼睛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的臉。兩個旁觀者要走上前來,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並不擔心他會用刀傷害她,雖然那兩人有些不放心。

他恐懼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開始做出說話的動作,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呼吸急促吃力,不時停頓,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是什麼?」

姑娘淚流滿面,把雙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又伸向他;然後把他摟在胸前,彷彿要把他那衰邁的頭放在她的懷抱裡。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她歎了口氣,「不是。」

「你是誰?」

她對自己的聲音不放心,便在他身邊長凳上坐了下來。他退縮了一下,但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一陣震顫明顯地通過他全身。他溫和地放下了鞋刀,坐在那兒瞪大眼望著她。

她剛才匆匆掠到一邊的金色長髮此時又垂落到她的脖子上。他一點點地伸出手來拿起發鬟看著。這個動作才做了一半他又迷糊了,重新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又做起鞋來。

但他做得並不久。她放掉他的胳膊,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懷疑地看了那手兩三次,似乎要肯定它確實在那兒,然後放下了工作,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根髒污的繩,繩上有一塊捲好的布。他在膝蓋上小心地把它打開,其中有少許頭髮;只不過兩三根金色的長髮,是多年前纏在他指頭上扯下來的。

他又把她的頭髮拿在手上,仔細審視。「是同樣的,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怎麼回事?」

在苦思的表情回到他額上時,他彷彿看到她也有同樣的表情,便拉她完全轉向了亮光,打量她。

「那天晚上我被叫走時,她的頭放在我的肩上一-她怕我走,雖然我並不怕--我被送到北塔時,他們在我的袖子上找到了這個。『你們可以把它留給我麼?它不能幫助我的身體逃掉,雖然能讓我的精神飛走。』這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用嘴唇做了多次動作才表示出了這些意思。但是他一旦找到了話語,話語便連貫而來,雖然來得緩慢。

「怎麼樣--是你嗎?」

兩個旁觀者又嚇了一跳,因為他令人害怕地突然轉向了她。然而她卻任憑他抓住,坦然地坐著,低聲說,「我求你們,好先生們,不要過來,不要說話,不要動。」

「聽:」他驚叫,「是誰的聲音?」

他一面叫,一面已放鬆了她,然後兩手伸到頭上,發狂似地扯起頭發來。正跟除了做鞋之外他的一切都會過去一樣,這陣發作終於過去。他把他的小包捲了起來,打算重新掛到胸口,卻仍然望著她,傷心地搖著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美麗,這是不可能的。看看囚犯是什麼樣子吧!這樣的手她當年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臉她當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聲音她當年從來沒有聽到過。不,不。她--還有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塔那漫長的時間之前。你叫什麼名字,我溫和的天使?」

為了慶賀他變得柔和語調和態度,女兒跪倒在他面前,哀告的雙手撫慰著父親的胸口。

「啊,先生,以後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是誰,我為什麼不知道他們那痛苦不堪的經歷。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在這兒告訴你的是我請求你撫摸我,為我祝福,親我,親我啊,親愛的,我親愛的!」

他那一頭淒涼的白髮跟她那一頭閃光的金髮混到了一起,金髮溫暖了白髮,也照亮了它,彷彿是自由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身上。

「如果你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了你曾聽到過的甜蜜的音樂--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但我希望會--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如果你在撫摸我的頭髮時能回想起在你自由的青年時代曾靠在你胸前的頭的話,就為它哭泣吧,為它哭泣吧!若是我向你表示我們還會有一個家,我會對你一片孝心,全心全意地服侍你,這話能令你想起一個敗落多年的家,因而使你的心憔悴,你就為它哭吧,哭吧!」

她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像搖孩子似的在胸前搖著他。

「如果我告訴你,我最最親愛的人,你的痛苦已經過去,我是到這兒來帶你脫離苦海的,我們要到英國去,去享受和平與安寧,因而讓你想到你白白葬送的大好年華,想到我們的生地--對你這樣冷酷無情的法蘭西,你就哭吧!哭吧!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談起我還活著的父親和已經死去的母親,告訴你我應當跪在我光明磊落的父親面前求他饒恕,因為我不曾營救過他,不曾為他通宵流淚、睡不著覺,而那是因為我可憐的母親愛我,不肯讓我知道她的痛苦。若是這樣你就哭吧!哭吧!為她而哭!也為我哭!兩位好先生,謝謝上帝!我感到他神聖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他的嗚咽抽搐在我心上!啊,你看!為我們感謝上帝吧!感謝上帝!」

他已倒在了她的懷裡,他的臉落到了她的胸膛上:一個異常動人,也異常可怕的場面(因為那奇冤和慘禍)。兩個在場人都不禁雙手掩面。

閣樓的靜謐久久不曾受到干擾,抽泣的胸膛和顫抖的身軀平靜了下來。正如一切風暴之後總有靜謐。那是人世的象徵,被稱作生命的那場風暴必然會靜下來,進入休息和寂寥。兩人走上前去把父女倆從地上扶了起來--老人已逐漸歪倒在地上,精疲力竭,昏睡過去。姑娘是扶著他倒下去的,讓他的頭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的金髮垂了下來,擋住了他的光線。

「如果我們能把一切安排好,」她說,羅瑞先生已好幾次抽動鼻孔,這時才對她彎下身來。她向他舉起手說,「我們立即離開巴黎吧!不用驚醒他就能從門口把他帶走--」

「可是你得考慮,他經得起長途跋涉麼?」羅瑞先生問。

「這個城市對他太可怕,讓他長途跋涉也比留在這兒強。」

「這倒是真的,」德伐日說,此時他正跪在地上旁觀,聽著他們說話。「更重要的是,有一切理由認為,曼內特先生最好是離開法國。你看,我是不是去雇一輛驛車?」

「這是業務工作,」羅瑞先生說,轉瞬之間恢復了他一板一眼的工作態度。「既是業務工作,最好就由我來做。」

「那就謝謝你了,」曼內特小姐催促道,「就讓我跟他留在這兒。你看,他已經平靜下來。把他交給我好了,不用擔心。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如果你關上門,保證我們不受干擾,我毫不懷疑他在你回來的時候會跟你離開時一樣平靜。我保證盡一切努力照顧好他。你一回來我們馬上就帶他走。」

對這做法羅瑞先生跟德伐日都不怎麼贊成。他們都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留下來陪著,但是又要僱馬車,又要辦旅行手續;而天色又已經晚了,時間很急迫。最後他們只好把要辦的事匆匆分了個工就趕著辦事去了。

暮色籠罩下來,女兒把頭放在硬地上,靠在父親身旁,觀察著他,兩人靜靜地躺著。夜色越來越濃,一道光從牆壁的縫隙裡透了進來。

羅瑞先生和德伐日先生已辦好了旅行所需的一應事項,除了旅行外衣、圍巾,還帶來了夾肉麵包、酒和熱咖啡。德伐日先生把食品和帶來的燈放到鞋匠長凳上(閣樓裡除了一張草荐床之外別無他物),他跟羅瑞先生弄醒了囚徒,扶他站起身來。

人類的全部智慧怕也無法從那張臉上那驚恐茫然的表情解釋他心裡的神秘。他是否明白已經發生的事?他是否回憶起了他們告訴他的東西?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自由?沒有任何聰明的頭腦能夠回答。他們試著和他交談,但是他仍然很迷糊,回答來得很緩慢。見到他那惶惑迷亂的樣子,他們都感到害怕,都同意不再去驚擾他。他露出了一種從沒出現過瘋狂迷亂的表情,只用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但-聽見他女兒的聲音就面露喜色,並把頭向她轉過去。

他們給他東西吃,他就吃;給他東西喝,他就喝;給他東西穿,他就穿;給他東西圍,他就圍,一副長期習慣於擔驚受怕、逆來順受的樣子。他的女幾攬住他的胳膊,他反應很快,立即用雙手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們開始下樓,德伐日先生提著燈走在前面,羅瑞先生斷後。他們才踏上長長的主樓梯沒幾步,老人便停下了腳,盯著房頂和四壁細看。

「你記得這地方麼,爸爸?你記得是從這兒上去的麼?」

「你說什麼?」

但是不等她重複她的問題,他卻喃喃地作出了回答,彷彿她已經再次問過了。

「記得?不,不記得,太久了。」

他們發現他顯然已不記得從監牢被帶到這屋裡的事了。他們聽見他低聲含糊地念叨著「北塔一O五」。他向四面細看,顯然是在尋找長期囚禁他的城堡堅壁。才下到天井裡,他便本能地改變了步態,好像預計著前面便是吊橋。在他看到沒有吊橋,倒是有馬車在大街上等著他時,他便放掉女兒的手,抱緊了頭。

門口沒有人群;窗戶很多,窗前卻闃無一人,甚至街面上也沒有行人。一種不自然的寂靜和空曠籠罩著。那兒只看到一個人,那就是德伐日太太一-她倚在門框上織著毛線,什麼都沒看見。

囚徒進了馬車,他的女兒也跟著上去了,羅瑞先生剛踩上踏板,卻被他的問題擋住了一-老人在痛苦地追問他的皮匠工具和沒做完的鞋。德伐日太太立即告訴丈夫她去取,然後便打著毛線走出燈光,進了天井。她很快便拿來了東西,遞進馬車--又立即靠在門框上打起毛線來,什麼都沒看見。

德伐日坐上馭手座位,說,「去關卡!」雙手「叭」的一聲揮動鞭子,一行人就在頭頂昏暗搖曳的路燈下蹄聲得得地上路。

馬車在搖曳的路燈下走著。燈光好時街道便明亮,燈光差時街道便幽暗。他們馳過了火光點點的店舖、衣著鮮艷的人群、燈火輝煌的咖啡廳和戲院大門,往一道城門走去。提著風燈的衛兵站在崗哨小屋邊。「證件,客人!」「那就看這兒,軍官先生,」德伐日說,走下車把衛兵拉到一旁,「這是車裡那位白頭髮先生的證件。文件和他都交我負責,是在一一」他放低了聲音,幾盞軍用風燈閃爍了一下,穿制服的手臂舉起一盞風燈,伸進馬車,跟手臂相連的眼睛用頗不尋常的眼色望了望白髮的頭。「行了,走吧!」穿制服的人說。「再見!」德伐日回答。這樣,他們從搖曳在頭頂越來越暗淡的不長的光林裡走了出去,來到浩瀚無涯的星光之林下面。

天彎裡懸滿並不搖曳的永恆的光點,天穹下夜的陰影廣闊而幽渺。有的光點距離這小小的地球如此遼遠,學者甚至告訴我們它們發出的光是否足以顯示出自己尚成問題。它們只是宇宙的微塵,而在宇宙中一切都能容忍,一切都干了出來。在黎明之前整個寒冷而不安的旅途中,點點星光再一次對著賈維斯.羅瑞先生的耳朵悄悄提出了老問題--羅瑞先生面對已被埋葬又被掘出的老人坐著,猜測著老人已失去了哪一些精微的能力,哪一些能力還可以恢復:

「我希望你願意重返人世?」

得到的還是老答案:

「我不知道。」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6 PM

第02部  金絲網絡  
           第01章 五年後  
           第02章 看熱鬧
           第03章 失望  
           第04章 祝賀
           第05章 豺狗  
           第06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
           第07章 大人在城裡  
           第08章 大人在鄉下
           第09章 果剛的腦袋  
           第10章 兩個諾言
           第11章 搭擋小像  
           第12章 體貼的人
           第13章 不體貼的人  
           第14章 誠實的生意人
           第15章 編織  
           第16章 編織不已
           第17章 某夜  
           第18章 九天
           第19章 —個建議  
           第20章 —個請求
           第21章 回音震盪的腳步
           第22章 海潮繼續增高
           第23章 烈焰升騰
           第24章 漂向磁礁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7 PM

第一章  五年後

倫敦法學會大門旁的台爾森銀行即使在一千七百八十年也已是個老式的地方。它很窄小,很陰暗,很醜陋,很不方便。而且它之所以是個老式的地方,是因為從道德屬性上講,銀行的股東們都以它的窄小、陰暗、醜陋為驕傲,以它的不方便為驕傲。他們甚至誇耀它的這些突出特點,並因一種特殊的信仰而熱血沸騰:它若不是那麼可厭就不會那麼可敬。這並非是一種消極的信仰,而是一種可以在比較方便的業務環境中揮舞的積極武器。他們說台爾森銀行用不著寬敞,用不著光線,用不著花裡胡哨,諾克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台爾森公司,謝謝上帝!--

若是有哪位董事的孩子打算改建台爾森銀行,他就會被剝奪了繼承權。在這個問題上,台爾森銀行倒是跟國家如出一轍。國家總是剝奪提出修改法律和習俗的兒子們的繼承權,因為法律和風俗正是因為它們長期令人深惡痛絕而尤其可敬的。

其結果便是台爾森銀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種完美的成就。它的大門白癡式地頑固,在被你硬推開時,它的喉嚨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咕噥,讓你一個趔趄直落兩步台階掉進銀行,等到你定過神來,就已進入了一個可憐的店堂。那兒有兩個小櫃檯,櫃檯邊衰老不堪的辦事員在最陰暗的窗戶前核對簽字時,會弄得你的支票簌簌發抖,彷彿有風在吹著。那窗戶永遠有從艦隊街上飛來的泥水為它洗淋浴,又因它自己的鐵柵欄和法學會的重重蔽障而更加陰暗。如果你因業務需要必須會見「銀行當局」,你便會被送進後面一個像「死囚牢」的地方,讓你在那兒因誤入歧途而悔恨沉思,直到「當局」雙手抄在口袋裡踱了進來,而在那嚇人的幽暗裡你連驚異得眨眨眼也難於辦到。你的錢是從蟲蛀的木質抽屜裡取出來的,也是送到那兒去的。開抽屜關抽屜時木料的粉末就飛進你的鼻子,鑽進你的喉嚨。你的鈔票帶著霉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紙。你的金銀器具被塞進一個藏垢納污之地,一兩天之內它們的光澤就被周圍的環境腐蝕掉。你的文件被塞進臨時湊合使用的保險庫裡,那是用廚房的洗碗槽改裝的。羊皮紙裡的脂肪全被搾了出來,混進銀行的空氣裡。你裝有家庭文件的較輕的箱子則被送到樓上一間巴米賽德型的大廳裡,那裡永遠有一張巨大的餐桌,卻從來沒擺過筵席。在那兒,即使到了一千七百八十年,你的情人給你寫的初戀的情書和你的幼年的孩子給你寫的最初的信件剛才免於受到一排首級窺看的恐怖不久。那一排首級掛在法學會大門口示眾。這種做法之麻木、野蠻和凶狠可以跟阿比西尼亞和阿善提媲美。

可是事實上死刑在各行各業都是一種時髦的竅門。台爾森銀行自然不甘落後。死亡既是大自然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為什麼不可以在立法上採用?因此偽造文件者處死;使用偽幣者處死;私拆信件者處死;盜竊四先令六便士者處死;在台爾森銀行門前為人管馬卻偷了馬跑掉者處死;偽造先令者處死。「犯罪」這個樂器的全部音階,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誰若是觸響了都會被處死。這樣做對於預防犯罪並非全無好處一-幾乎值得一提的倒是:事實恰好相反--可它卻砍掉了每一樁具體案件帶給這世界的麻煩,抹掉了許多拖泥帶水的事情。這祥,台爾森銀行便在它存在的日子裡,跟它同時代的更大的企業一祥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若是在它前面落地的人頭不是悄悄地處理掉,而是排在法學院大門口,它們便可能在相當程度上遮去了銀行底層原已不多的光線。

蜷縮在台爾森銀行各式各樣昏暗的櫃櫥和半截門上認真地工作著的是些衰邁不堪的人。年輕人一進入台爾森銀行便被送到某個地方秘藏起來,一直藏到變成個老頭兒。他們把他像奶酪一樣存放在陰暗的角落裡,等它長出藍霉,散發出地地道道的台爾森香味來,再讓他被人看見。那時他已在神氣十足地研讀著巨大的帳本,並把他的馬褲和套鞋熔鑄進那個機構,以增加它的份量。

台爾森銀行外面有一個干零活的,偶爾應應門,跑跑腿,除非有人叫,從不進門。這人起著銀行活招牌的作用。上班時間他從不缺席,除非是跑腿去了。可他走了也還有他的兒子代理:那是個十二歲的醜陋的頑童,長得跟那人一模一樣。大家知道台爾森銀行頗有氣派地容忍了這個干零活的。銀行一向需要容忍一個人來幹這種活,而時勢和潮流送到這個崗位上的就是他。這人姓克朗徹,早年在東部的杭茲迪奇教區經教父母代為宣佈唾棄魔鬼的行為時接受了傑瑞這個名字。

地點:克朗徹先生在白袍僧區懸劍胡同的私人寓所。時間:安諾多米尼一干七百八十年三月一個颳風的早晨七點(克朗徹先生總把「安諾多米尼」說成「安娜.多米諾」,顯然以為基督教紀元是從一個叫安娜的女士發明了多米諾骨牌,而且用自己的名字為它命名而開始的)。

克朗徹先生寓所的環境並不溫馨,一共只有兩個編號,另外一號還是一個小屋,只有一塊玻璃作窗戶。但這兩間屋卻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那個多風的三月清晨雖然時間還早,他睡覺的屋子卻已擦洗得乾乾淨淨。一張非常清潔的白檯布已經鋪在一張粗糙的松木餐桌上,上面擺好了早餐的杯盤。

克朗徹先生蓋了一床白衲衣圖案的花哨被子,像是呆在家裡的丑角。開頭他睡得很沉,漸漸便開始翻來翻去,最後他翻到被面上,露出了他那一頭麥穗樣楂開的頭髮,彷彿會把被子劃成破布條似的。此時他非常惱怒地叫了一聲:

「他媽的,她又幹起來了!」

一個乾淨整齊,後來很勤快的婦女從一個角落裡站了起來(她剛才跪在那裡),動作很快,卻帶著惶恐,表明挨罵的正是她。

「怎麼,」克朗徹先生在床上找著靴子,「你又在干了,是麼?」

他用這種致敬的方式問了早安之後,便把靴子向那女人擲去作為第三次問候。那靴上滿是泥,可以說明克朗徹先生家庭經濟的奇特情況:他每天從銀行下班回來靴子總是乾乾淨淨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時那靴子就已塗滿了泥。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克朗徹先生沒打中目標,便改變了問候方式。「又找麻煩是不是?」

「我只不過在做祈禱。」

「做祈禱!多麼可愛的女人!咚一聲跪下地來咒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咒你,我是為你祈禱。」

「沒有。你要是為我祈禱,我會那麼凶麼?過來!你的媽媽是個好女人,小傑瑞,她祈禱你的爸爸失敗,不讓他發跡。你那媽很盡職,兒子。你那媽很信上帝,孩子。咚地一聲跪下地來就祈禱她唯一的兒子嘴裡的奶油麵包叫人搶走。」

克朗徹少爺(他此時穿著襯衫)一聽這話難免生氣,轉身便向媽媽表示強烈抗議,不願別人搶走他的食物。

「你以為你那祈禱值幾個錢?」克朗徹先生說,沒有意識到自己態度已前後不一。「你這個自以為得意的女人,你說你那祈禱能值幾個錢?」

「我是從內心裡祈禱,傑瑞。只值這一點,再也沒有多的了。」

「再也沒有多的,」克朗徹先生重複道。「那麼,它就不值幾個錢。總而言之,我不准許誰祈禱我倒霉,我告訴你。我受不了。我不能讓你嘰嘰咕咕祈禱得我倒了霉。你想跪可以跪,你得為你的男人和娃娃祈禱點好的,可別祈禱他們倒霉。要是我老婆不那麼不近人情,這可憐的孩子他娘不那麼不近人情,我上周就可以賺到錢了,就不至於挨人咒罵,受人破壞,得不到上帝保佑,倒下大霉了。他媽的!」克朗徹先生一面穿衣服一面說。「我上個禮拜不走運,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一個規規矩矩的可憐生意人所遇到的最倒霉的事!小傑瑞,穿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時候,你拿眼睛盯著點你娘,她只要想跪下來你就叫我。因為,我告訴你,」他掉頭又對他妻子說,「我像現在這樣是不會出門的。我已經是像一部快要散架的出租馬車,困得像鴉片癮發了。我的腰眼累壞了,若不是因為它疼,我簡直連哪裡是我,哪裡是別人都分不清楚了。可是兜裡還是沒有增加幾文。所以我懷疑你從早到晚都在祈禱不讓我的腰包鼓起來,我是不會饒你的,他奶奶的,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克朗徹先生嘟嘟噥噥說著話:「啊,不錯,你也信上帝,你不會幹出對你男人和孩子不利的事,你不會的!」說時從他那飛速旋轉的憎惡的磨盤上飛濺出尖刻譏諷的火花,同時擦著靴子做上班的準備。這時他的兒子則按照要求監視著他的母親。這孩子頭上也長著尖刺一樣的頭髮,只是軟一些,一對年輕的眼睛靠得很近,像他爸爸。他不時竄出他睡覺的小屋(他在那兒梳洗),壓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了,媽媽-一爸爸,你看!」一番瞎緊張之後他又帶著忤逆不孝的傻笑竄進屋裡去了。他就這樣不斷嚴重地干擾著他的母親。

克朗徹先生到吃早飯時脾氣仍然毫無好轉,他對克朗徹太太做祈禱懷著一種特別的厭惡。

「好了,他奶奶的!你又玩什麼花樣了?又在幹什麼?」

他的妻子回答說,她只不過在「乞求保佑」。

「可別求!」克朗徹先生四面望望說,彷彿希望麵包因為他妻子的請求而消失。「我可不願給保佑得沒了房子沒了家,飯桌上沒了吃的。閉嘴!」

他雙眼通紅,脾氣很大,彷彿徹夜不眠參加了晚會回來,而那晚會又無絲毫樂趣。他不是在吃早飯,而是在拿早飯發脾氣,像動物園裡的居民一樣對它嗥叫。快到九點他才放下他聳起的鬣毛,在他那本色的自我外面擺出一副受人尊敬的公事公辦的樣子,出去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雖然喜歡把自己叫作「誠實的生意人」,其實他的工作幾乎難以叫作「生意」。他的全部資本就是一張木頭凳子。那還是用一張破椅子砍掉椅背做成的。小傑瑞每天早晨便帶著這凳子跟他爸爸去到銀行大樓,在最靠近法學會大門一邊的窗戶下放下,再從路過的車輛上扯下一把乾草,讓他打零工的爸爸的腳不受寒氣和潮濕侵襲。這就完成了全天的「安營紮寨」任務。克朗徹先生幹這個活兒在艦隊街和法學院一帶的名氣很大,也跟這一帶的建築一樣十分醜陋。

他在八點三刻「安營紮寨」完畢,正好來得及向走進台爾森銀行的年紀最大的老頭子們碰碰他的三角帽。在這個颳風的三月清晨傑瑞上了崗位。小傑瑞若是沒有進入法學院大門去騷擾,去向路過的孩子們進行尖銳的身體或心理傷害(若是那孩子個子不大,正好適於他這類友好活動的話),他就站在父親旁邊。父子二人極為相像,都一言不發看著清晨的車輛在艦隊街上來往。兩個腦袋就像他們那兩對眼睛一樣緊靠在一起,很像是一對猴子。有時那成年的傑瑞還咬咬乾草,再吐出來,小傑瑞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跟注視艦隊街上別的東西一樣骨碌碌地轉著、望著他。這時,兩人就更相像了。

台爾森銀行內部一個正式信使把腦袋從門裡伸出來,說:

「要送信!」

「嗚啦,爸爸!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傑瑞像這樣祝賀了爸爸,便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他爸爸剛才嚼過的乾草產生了研究興趣,並沉思起來。

「永遠有銹!他的指頭永遠有銹!」小傑瑞喃喃地說。「我爸爸那鐵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這兒並沒有鐵銹呀!」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7 PM

第二章  看熱鬧
  
「你對老貝勒很熟,是嗎?」一個衰老的行員對跑腿的傑瑞說。

「沒--錯,先生,」傑瑞帶幾分牴觸地回答說,「我對它的確很熟。」

「那好。你也認識羅瑞先生?」

「我對羅瑞先生比對老貝勒要熟悉得多,先生,」傑瑞說,那口氣並非不像迫不得已到老貝勒去出庭作證。「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寧可熟悉羅瑞先生,而不願熟悉老貝勒。」

「很好。你去找到證人出入的門,把這個寫給羅瑞先生的條子給門房看看,他就會讓你進去的。」

「進法庭去麼,先生?」

「要進去。」

克朗徹的兩隻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而且在互相探問,「你對此有何高見?」

「要我在法庭裡等候麼,先生?」作為雙眼彼此探問的結果,他問。

「我來告訴你吧。門房會把條子遞給羅瑞先生,那時你就向羅瑞先生打個手勢,引起他的注意,讓他看到你守候的地方。然後你就就地等待,聽候差遣。」

「就這樣麼,先生?」

「就這樣。他希望身邊有個人送信。這信就是通知他有你在那兒。」

老行員仔細折好字條,寫上收件人姓名。克朗徹先生一聲不響地觀察著他,在他吸乾墨水時說:

「我估計今天上午要審偽證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破腹分屍的呀,」傑瑞說。「野蠻著呢!」

「這是法律,」衰老的行員把他吃驚的眼鏡轉向他。「這是法律!」

「我認為法律把人分屍也太厲害了點。殺了他就夠厲害的,分屍太過分了,先生。」

「一點也不,」老行員說。「對法律要說好話。好好保護你的胸口和嗓子,好朋友,別去管法律的閒事,我奉勸你。」

「我這胸口和嗓子都是叫濕氣害的,先生,」傑瑞說。「我掙錢過日子要受多少濕氣,你想想看。」

「好了,好了,」衰老的行員說,「咱們誰都掙錢過日子,可辦法各有不同。有人受潮,有人枯燥。信在這兒,去吧。」

傑瑞接過信,外表畢恭畢敬,心裡卻不服,說,「你也是個乾瘦的老頭兒呢。」他鞠了一躬,順便把去向告訴了兒子,才上了路。

那時絞刑還在泰本執行,因此新門監獄大門外那條街還不像後來那麼聲名狼籍,但監獄卻是個惡劣的地方,各種墮落荒唐與流氓行為都在那裡出現,各種可怕的疾病也都在那裡孳生,而且隨著囚徒進入法庭,有時甚至從被告席徑直傳染給大法官,把他從寶座上拉下來。戴黑色禮帽的法官對囚犯宣判死刑時,也宣判了自己的毀滅,甚至毀滅得比囚犯還早的事出現過不止一次。此外,老貝勒還以「死亡逆旅」聞名。面無人色的旅客不斷從那兒出發,坐著大車或馬車經過一條充滿暴烈事件的路去到另一個世界。在穿過大約兩英里半的大街和公路時,並沒有幾個公民(即使有的話)為此感到慚傀。習慣是強有力的,習慣成自然在開始時也很有用處。這監獄還以枷刑聞名。那是一種古老而聰明的制度,那種懲罰傷害之深沒有人可以預見。它也以鞭刑柱聞名,那也是一種可愛而古老的制度,看了之後是會令人大發慈悲,心腸變軟的。它也以大量的「血錢」交易聞名,那也是我們祖宗聰明的一種表現,它能系統全面地引向天下最駭人聽聞的僱傭犯罪。總而言之,那時的老貝勒是「存在便是合理」這句名言的最佳例證。這個警句若是沒有包含「過去不存在的也都不合理」這個令人尷尬的推論的話,倒可以算作是結論性的,雖然並不管用。

骯髒的人群滿佈在這種恐怖活動的現場。送信人以習慣於一聲不響穿過人群的技巧穿過了人群,找到了他要找的門,從一道小活門遞進了信。那時人們花錢看老貝勒的表演正像花錢看貝德蘭的表演一樣,不過老貝勒要貴得多。因此老貝勒的門全都嚴加把守--只有罪犯進出的交通口例外,那倒是大敞開的。

在一陣耽誤和躊躇之後,那門很不情願地開了一條縫,讓傑瑞.克朗徹擠進了法庭。

「在幹啥?」他悄聲問身邊的人。

「還沒開始。」

「要審什麼案?」

「叛國案。」

「要分屍的,是麼?」

「啊!」那人興致勃勃地回答,「先要在架於上絞個半死,再放下來讓他眼看著一刀一刀割,再掏出內臟,當著他的面燒掉。最後才砍掉頭,卸作四塊。這種刑罰就是這樣。」

「你是說,若是認定他有罪的話?」傑瑞說道,彷彿加上一份「但書」。

啊!他們會認定他犯罪的,」對方說,「別擔心。」

克朗徹先生的注意力此刻被門衛分散了。他看見門衛拿著信向羅瑞先生逛去。羅瑞先生跟戴假髮的先生們一起坐在桌前,距離囚犯的辯護人不遠。那辯護人戴著假髮,面前有一大捆文件。差不多跟他們正對面還坐著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克朗徹先生當時和後來看他時,他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傑瑞大聲咳嗽了一下,又揉了揉下巴,做了個手勢,引起了羅瑞先生的注意一一羅瑞先生已站起身在找他,見了他便點點頭又坐下了。

「他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剛才和他談話的人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瑞說。

「若是有人調查起來,你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瑞說。

法官進場,引起了一番忙亂,然後靜了下來,這就阻止了他倆的對話。被告席馬上成了注意力的中心。一直站在那兒的兩個獄史走出去,帶來了囚犯,送進了被告席。

除了那個戴假髮望天花板的人之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告身上。那兒的全部人類的呼吸都向他滾去,像海濤,像鳳,像火焰。急切的面孔努力繞過柱頭,轉過犄角,都想看到他。後排的觀眾站起了身,連他的一根頭髮也不肯放過;站著的人手扶著前面的人的肩頭往前看,不管是否影響了別人,只想看個明白--他們或踮起腳尖、或踩在牆裙上、或踩在簡直踩不住的東西上,要想看到囚徒身上的各個部位。傑瑞站在站立的人群中很顯眼,好像是新門監獄帶鐵蒺藜的牆壁的一個活的部分,他那有啤酒味兒的鼻息向囚犯吹去(他在路上才喝了一盅),也把那氣味跟別人的氣味-一啤酒味、杜松子酒味、茶味、咖啡味等等--混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股浪潮。那浪潮已融合為一股渾濁的霧和雨向他沖刷過來,也已經向他身後的大窗戶沖刷過去。

這一切注視與喧嘩的目標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身材勻稱,氣色良好,有一張被陽光曬黑的面孔和一對深色的眼睛,看樣子是一個年輕的紳士。他穿著樸素的黑色(或許是深灰色)的衣服,長長的深色頭髮用帶於繫好掛在腦後;主要是避免麻煩而不是為了裝飾。心裡的情緒總是要通過身體表面透露出來的,因此他的處境所產生的蒼白便透過黃褐的面頰透露了出來,表現出他的靈魂比陽光更為有力。除此之外他很冷靜。他向法官行過了禮,便一聲不響地站著。

人們注視此人、向他噴著霧氣時所表現出的興趣並非是能使人類崇高的那一類興趣。若是他所面對的判決不是那麼恐怖,若是那刑罰野蠻的細節有可能減少一部分,他的魅力也就會相應減少。此人的好看之處正在於他要被那麼卑鄙地一刀刀地臠切;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屠殺,被撕成幾塊,轟動情緒就是從這兒產生的。不同的觀眾儘管可以用不同的辭藻和自欺本領為這種興趣辯解,可它歸根到底是醜惡凶殘的。

法庭裡鴉雀無聲!查爾斯.達爾內昨天對公訴提出了無罪申辯。那公訴狀裡有數不清的響亮言辭,說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叛徒,出賣了我們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君主、國王、主子。因為他在不同的時機,採用了不同的方式方法,幫助了法國國王路易進攻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這就是說,他在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的國土和上述的法國國王路易的國土上穿梭往來,從而十惡不赦地、背信棄義地、大逆不道地,諸如此類地向上述法國國王路易透露了我們上述的沉靜的、輝煌的、傑出的、如此等等的國王已經部署齊備打算派遣到加拿大和北美洲的兵力。法律文件裡芒鎩森然,傑瑞的腦袋上也漸漸毛髮直豎,楂開了鐵蒺藜,他經過種種曲折之後才大為滿足地獲得了結論,懂得了上述那個一再被重複提起的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正站在他面前受審,陪審團正在宣誓;檢察長先生已準備好發言。

被告此時已被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想像中絞了個半死、砍掉了腦袋、卸成了幾塊。這一點被告也明白。可他卻沒有在這種形勢前表現出畏怯,也沒有擺出戲劇性的英雄氣概。他一言不發,神情專注,帶著沉靜的興趣望著開幕式進行,一雙手擺在面前的木欄杆上。木欄杆上滿是草藥,他的手卻很泰然,連一片葉子也不曾碰動-一為了預防獄臭和監獄熱流行,法庭裡已擺滿了草藥,灑滿了醋。

囚徒頭上有一面鏡子,是用來向他投射光線的。不知多少邪惡的人和不幸的人曾反映在鏡子裡,又從它的表面和地球的表面消失。若是這面鏡子能像海洋會托出溺死者一樣把它反映過的影像重現,那可憎的地方一定會是鬼影幢幢,令人毛骨竦然的。也許囚犯心裡曾掠過保留這面鏡子正是為讓囚犯們感到難堪和羞辱的念頭吧,總之他挪了挪位置,卻意識到一道光線射到臉上,抬頭一看,見到了鏡子時臉上泛出了紅暈,右手一伸,碰掉了草藥。

原來這個動作使他把頭轉向了他左邊的法庭。在法官座位的角落上坐著兩個人,位置大體跟他的目光齊平。他的目光立即落到兩人身上。那目光閃落之快,他的臉色變化之大,使得轉向他的目光全都又轉向了那兩個人。

觀眾看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剛過二十的小姐,另一個顯然是她的父親。後者以他滿頭的白髮十分引人注目。他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緊張表情:並非活躍性的緊張,而是沉思的內心自省的緊張。這種表情在他臉上時,他便顯得憔悴蒼老,可是那表情一消失--現在它就暫時消失了,因為他跟女兒說話一-他又變成了一個漂亮的男人,還沒有超過他的最佳年華。

他的女兒坐在他身邊,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搭在胳膊上面。她因害怕這場面,也因憐憫那囚徒,身子挪得更靠近他了。因為只看到被告的危險,她的額頭鮮明地表現出了專注的恐怖與同情。這種表情太引人注目,太強有力,流露得太自然,那些對囚犯全無同情的看客也不禁受到感染。一片竊竊私語隨之而起,「這兩人是誰呀?」

送信人傑瑞以自己的方式作了觀察,又在專心觀察時吮過了手上的鐵銹,此時便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兩人是誰。他身邊的人彼此靠攏,依次向距離最近的出庭人傳遞詢問;答案又更緩慢地傳遞回來,最後到達了傑瑞的耳裡。

「是證人。」

「哪一邊的?」

「反對的。」

「反對哪一邊的?」

「反對被告一邊的。」

法官收回了適才散射的目光,向椅背上一靠,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青年--那人的性命就摸在他手心裡。此時,檢察長先生站起身來,絞起了絞索,磨起了斧頭,把釘子釘進了斷頭墩。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9 PM

第三章  失望
  
檢察長先生不得不告訴陪審團說,他們面前這個囚犯雖然年事尚輕,可他從事他將用性命抵償的賣國勾當早已是個老手。這個大眾公敵裡通外國並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該犯已在法國和英國之間頻繁往來,而對其間所從事的活動從來無法交代。若是賣國行為也能興旺(所幸此事決無可能),該犯行為的真正邪惡與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個人,使他不懼艱險,不畏非難,瞭解到該犯陰謀的性質,為此感到駭然,便向國王陛下的國務總監和最光輝的樞密院進行了揭發。這位愛國志士即將出庭作證。此人的立場和態度確屬崇高偉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卻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時刻發現了罪犯的無恥勾當,於是下決心將他難以繼續敬愛下去的奸賊送上了祖國神聖的祭壇。檢察官說,若是英國也像古希臘和古羅馬一樣,存在為有功於大眾之人豎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為這位光輝的公民豎立。可由於此類規定暫付闕如,這雕像他看來已難以獲得了。正如詩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傳染(檢察長深知此類章節頗多,陪審團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從舌尖流出。可此時陪審團卻露出內疚之狀,表明他們並不知道這類段落),而為人們稱作愛國主義,亦即對邦國之愛的光輝品德傳染性尤強。因此這位證人,這位一塵不染、無懈可擊、忠於王室的崇高典範,這位無論在什麼卑微瑣屑的情況下談到都會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僕人取得了聯繫,啟發他下定了崇高的決心去檢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屜和衣服口袋,並藏起了他的文件。檢察長說,他知道有人對這位可敬的僕人可能有所責難,但是一般說來他卻看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僕人甚於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滿懷信心地號召陪審團也持跟他相同的態度。他說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和他們已發現而且即將出示的文件即將表明該犯持有記載國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陸軍部署與準備的文件,而且將毋庸置疑地證明他經常將此類情報遞交給一個敵對的強國。雖然這些文件尚無法確證為該犯筆跡,卻也無傷大局,因為它更足以說明該犯之老謀深算,早已預留地步,因之尤應受到制裁。他說證據將從五年前提起,該項證據將表明該犯早在英國部隊與北美公民第一次開火之前數周已在從事此類罪惡活動。綜上所述,深信忠於王室、忠於職責的陪審團諸公自會積極肯定該犯罪無可逭,應予處死,無論他們對殺人持何種態度。檢察官說,若不砍掉該犯的頭,陪審團諸公便會寢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夫人們晏然高臥,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孩子們晏然高臥。法庭裡便揚起一片嗡嗡的聲音,彷彿有一大群綠頭蒼蠅正圍著囚犯亂飛,等著看他馬上變成就要變成的東西。這陣喧嘩過去,那無懈可擊的愛國志士已經登上了證人席。

副檢察長先生於是跟隨他上司的榜樣詢問了愛國志士:此人是約翰.巴薩先生。他那純潔的靈魂的故事跟檢察長先生所描寫的完全一樣,若是有缺點的話,也許是描寫得太精確了一點。在他卸下他那高貴的心胸中的重負之後,他原可以謙抑地退場的,可是坐在羅瑞先生身邊不遠、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髮的先生卻要求對他提出幾個問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戴假髮的先生仍然在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過密探麼?沒有,他對這種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麼過活?靠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兒?他記不清楚。是什麼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麼?是的,繼承來的。從誰繼承來的?一個遠親。很遠麼?有些遠。坐過牢麼?肯定沒有。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不知道此事與案件有何關係。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麼?一一來,再回答一次。從沒坐過牢麼?坐過。多少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麼?也許是。什麼職業?紳士。被人踢過麼?可能。常挨踢麼?不。被踢下過樓梯麼?肯定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擲骰子做假麼?踢我的醉漢說過這類的話,但那話不可靠。能發誓不是真的麼?肯定能。曾經靠賭博作弊為生麼?從來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麼?不比別的紳士們厲害。向這位囚犯借過錢麼?借過。還過麼?沒有。,跟這囚犯之間那點疏遠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裡和郵船上硬攀上的麼?不是。他肯定見到囚犯帶著這些文件麼?肯定。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麼?不知道。比如,自己沒設法去弄到麼?沒有。預計從這次做證你能得到好處麼?沒有這種想法。不是受雇於政府、接受正規津貼、陷害他人麼?啊,天啦,不。或者是別的什麼?啊,天啦,不。能發誓麼?可以一再發誓。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之外別無動機麼?並無其他任何動機。

道德高尚的僕人羅傑.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樸實、單純地為該囚犯工作。在加萊郵船上他問囚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囚犯就僱用了他。並不是要求囚犯憐憫而僱用的--想也沒想過這樣的事。他開始對囚犯產生了懷疑,然後就監視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時曾在口袋裡多次見過類似的文件。曾經從囚犯抽屜裡取出過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進去的。他,在加萊見過囚犯把這幾份文件給法國人看過。在加萊和波倫那又曾見他把同樣的文件給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於是告發了他。從沒有涉嫌盜竊過一個銀茶壺。曾經因為一個芥末壺遭過冤枉,那壺其實是鍍銀的。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於巧合。他並沒說是特別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愛國主義也是他唯一的動機。他並不把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個真正的不列顛人,但願許多人都能像他一樣。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羅瑞先生。

「賈維斯.羅瑞先生,你是台爾森銀行的職員麼?」

「是。」

「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教去過多佛?」

「去過。」

「車廂裡還有別的乘客麼?」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裡中途下車的麼?」

「是的。」

「羅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兩個旅客之一?」

「我不能負責說他是。」

「他像不像兩個旅客之一?」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夜又很黑,而我們大家又都很封閉,我連像不像也不能負責肯定。」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旅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不願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麼,羅瑞先生?」

「不願。」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麼?」

「是的。只是我記得那兩人那時都膽小怕事,害怕強盜,跟我一樣。可是這位囚犯卻沒有膽小怕事的神氣。」,

「你看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麼,羅瑞先生?」

「肯定見過。」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麼?」

「見過。」

「什麼時候?」

「那以後幾天我從法國回來,這個囚徒在加萊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幾點鐘上的船?」

「半夜過後不久。」

「是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那個不方便的時刻上船的只有他一個人麼?」

「碰巧只有他一個。」

「別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靜更深的時候上船的只有他一個,是麼?」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麼,羅瑞先生?有沒有人同路?」

「有兩個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兩人現在都在這兒。」

「都在這兒。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沒大說話。那天有暴風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幾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曼內特小姐!」

以前眾人用眼睛搜尋的小姐,現在又受到了眾人注意。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他不願她鬆開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囚犯。」

對被告說來,面對這樣真誠的青春與美麗,面對這樣的憐恤之情是比面對在場的整個人群還要困難的。他彷彿是站在墳墓的邊沿跟她遙遙相對。這時帶著好奇心注視著他的全部目光也無法給他保持安靜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邊草藥組合到了一起,組成了想像中花圃裡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血液也從嘴唇湧向心裡。大蒼蠅的嗡嗡聲再度揚起。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囚犯麼?」

「見過,先生。」

「在哪兒?」

「在剛才談起的那艘郵船上,先生,在同一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麼?」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於同情而發出的哀傷調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悅耳的聲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帶了幾分嚴厲說:「問你什麼,回答什麼,別發表意見。」

「曼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囚犯說過話麼?」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囚犯麼?」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說時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疲憊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氣,便在船艙階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鋪,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請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親比剛才少受風雨侵襲--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懂得我們出港之後風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病表現了極大的關注與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倆就像這樣交談了起來。」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個人上船的麼?」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在一起?」

「兩個法國人。」

「他們在一起談話麼?」

「他們一直在一起談話,直到最後一刻兩個法國人要乘小船上岸時才停止。」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麼?」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麼?」

「可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低聲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樓梯的頂上,就著頭頂的燈光;燈光很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的話,只見他們看過一些稿件。」

「好,你談談你同囚犯的談話吧,曼內特小姐。」

「囚犯對我說話無所保留,因為我處境很困難。同樣,他對我父親也很關心,很善意,很有幫助。」她哭出了眼淚。「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願意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

「他告訴我他在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禍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而且可能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到美國的事麼,曼內特小姐?說確切一點。」

「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糾紛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也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2不相上下。不過他說這話時並無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引人注目的面部表情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停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注意觀察律師是否贊成她的話。這時法庭各個角落的觀眾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惡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此時向法宮大人表示,為了預防意外,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認為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於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見過他麼?」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認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麼?你對他跟你女兒的談話有什麼看法?」

「對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大人。」

「你無法回答有什麼確切的特別的原因麼?」

他低聲回答說,「有。」

「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未經審判,甚至未經控告就受到了長期監禁,是麼,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氣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期監禁。」

「剛才談到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放出來麼?」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

「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麼?」

「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從我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現在在我身邊的我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為止,我心裡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復時,我女兒跟我已很熟悉;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晚間一同下了車,到了某處,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卻又立即折返十多英里,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廠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確認四犯曾在那個時刻在那個要塞和造船廠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裡等待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覆盤問了這位證人,卻只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沒有見過囚犯,此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髮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捲了卷,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後很仔細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兒。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這個囚犯麼?」

證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麼?」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後再仔細看看囚犯。你覺得怎麼樣?他們倆是不是非常相像?」

除了我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算是有失體面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確實是一模一祥。把兩人一比較,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了一驚,就是在場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驚。眾人要求法宮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髮。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一來,兩人之間的相似更顯得驚人了。法官詢問斯特萊佛(囚犯的律師)下面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我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要請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會發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麼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後,他是否仍然那麼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盤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體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銹。現在他得聽斯特萊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佛先生向陪審團指出,那愛國志士巴薩是個受人僱用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買賣從不臉紅的傢伙,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無恥的流氓--而他的長相也的確像猶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僕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擋。這兩位作偽證發偽誓的傢伙看中了囚犯,想把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血統,在法國有一些家務要求他在海峽兩岸往來奔波。至於是什麼家務,因為關係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那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慇勤禮貌的活動而已--只有對華盛頓的提法例外,那話很出格,很狂妄,可也只能看作一個過分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壓制,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會成為政府的一種弱點。可惜這種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只會歪曲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全無根據。它只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裡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這話純屬無稽之談,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然後斯特萊佛先生要求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了證。再以後克朗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佛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整個兒地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估計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壞一百倍。最後,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時而翻了過來,時而又翻了過去,總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個兒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屍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考慮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仍然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萊佛整理著面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低聲交談,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離開了座位,在台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觀眾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髮還是脫下後隨手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抄在口袋裡,兩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樣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種特別馬虎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許多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並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麼會認為他們倆那麼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麼?」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卻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時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竟被他第一個看到了,並且清清楚楚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還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麼!」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憐惜,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了強烈的內心激動,從此以後一團濃重的烏雲就籠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衰邁憔悴之相。他出場後,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它的團長開始發言。

陪審團意見不統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裡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表示意外,並指出他們退席後要受到監視與保護,然後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進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後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離開法庭的羅瑞先生此時又出現了。他向傑瑞做了個手勢。這時眾人興趣已經降低,傑瑞毫不費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傑瑞,如果你打算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後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快的信使,趕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

傑瑞的頭髮下勉強露出了一點額頭可以敲敲。他便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麼樣?」

「她很難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後她好過了一些。」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體面的銀行人員公開跟他說話是不行的,這你知道。」

羅瑞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確曾有過這樣的內心鬥爭。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傑瑞跟在他身後,他的眼睛、耳朵、連滿頭鐵蒺藜葦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達爾內先生!」

囚犯徑直走了過來。

「你當然急於聽到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候就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麼?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願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幾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麼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著他,「你等待的是什麼呢?」

「最不幸的後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後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傑瑞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那麼相同、態度卻那麼不同的人。那肩並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裡。

在下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裡,儘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捲而去。

「傑瑞!傑瑞!」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麼?」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復活,,」傑瑞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麼,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拚命往外擠,幾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捲過大街,彷彿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屍體去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5:59 PM

第四章  祝賀
  
那一鍋人頭攢動的沸羹已翻騰了一整天,現在正經過燈光暗淡的走道流洩出它最後的殘餘。此時曼內特醫生、他的女兒露西.曼內特、被告的代辦人羅瑞先生和被告的辯護律師斯特萊佛先生正圍在剛剛被釋放的查爾斯.達爾內身邊,祝賀他死裡逃生。

即使燈光明亮了許多,要在這位面貌聰穎,腰板挺直的曼內特醫生身上辨認出當年巴黎閣樓裡的那個老鞋匠也已十分困難。但是多看過他一眼的人即或還沒有機會從他那低沉陰鬱的嗓門聽見那淒苦的調子,不曾見到那每每無緣無故便喪魂落魄的黯淡神態,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能使他從靈魂深處泛起這種情緒的可以是一種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長期糾纏過他的痛苦經歷(比加在這次審判中),也可能是由於這種情緒的本質而自行出現,將他籠罩在陰霾之中,這時候,不知道他來龍去脈的人便難免感到迷惑,彷彿看到夏天的太陽把現實中的巴士底監獄的陰影從三百英里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兒具有把這種陰鬱的沉思從他心裡趕走的魔力。她是一條金色的絲線,把他跟受難以前的歷史連結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難以後的現在連結在一起:她說話的聲音、她面頰的光輝、她雙手的觸摸,幾乎對他永遠有一種有利的影響。不能絕對地說永遠,因為她也讓他想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時刻。不過這種時刻不多,後果也不嚴重,而且她相信它已成為過去。

達爾內先生已經熱情地、感激地吻過她的手,也已轉身向斯特萊佛先生表示了熱烈的謝意。斯特萊佛先生三十剛過,看來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二十歲。他身體健壯、嗓門粗大、紅光滿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禮儀羈絆,有一種勇往直前地往人群裡擠,去找人攀談的派頭(肉體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後果也很能為他的這種做法辯護。

他仍然戴著假髮,穿著律師袍子,便闖到他的前當事人面前,無緣無故地把羅瑞先生擠到了一邊。他說:「我很高興能大獲全勝把你救了出來,達爾內先生。這是一場無恥的審判,無恥至極。可並不因為無恥而減少它勝訴的可能。」

「我對你終身感激不盡--在兩種意義上,」前當事人抓住他的手說。

「我已經為你竭盡了全力,達爾內先生;我這個人竭盡了全力是不會比任何人遜色的,我相信。」

這話分明是要別人接著話茬說,「你可比別人強多了。」羅瑞先生便這樣說了。也許他這樣說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打算擠迴圈子裡來。

「你這樣看麼?」斯特萊佛先生說,「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場,應該瞭解情況。你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呢。」

「正因為如此,」羅瑞先生說。熟悉法律的律師又把他擠回了圈子,跟前不久把他擠了出去一樣--「正因為如此我要向曼內特醫生建議停止交談,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氣色不好,達爾內先生過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們大家都精疲力竭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說話,羅瑞先生,」斯特萊佛先生說,「我還有一夜的活兒要幹呢。代表你自己說話。」

「我代表我自己說話,」羅瑞先生回答,「也代表達爾內先生說話,代表露西小姐說話--露西小姐,你認為我可以代表我們全體說話麼?」他這個問題是向她提出的,卻也瞄了一眼她的父親。

她父親的臉彷彿凍結了,很奇怪地望著達爾內。那是一種專注的眼神,眉頭漸漸地皺緊了,露出厭惡和懷疑的神氣,甚至還混合有恐懼。他露出這種離奇的表情,思想已經飛到了遠處。

「爸爸,」露西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手上。

他緩緩地抖掉了身上的陰影,向她轉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爸爸?」

他長呼了一口氣,說,「好的。」

無罪釋放的囚徒的朋友們分了手,他們有一種感覺:他還不會當晚就放出來--但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裡的光幾乎全熄滅了。鐵門在砰砰地、嘎嘎地關閉。人們正在離開這可怕的地方。對絞刑架、枷號示眾、鞭刑柱、烙鐵的興趣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吸引人們在這兒重新出現。露西.曼內特走在她父親和達爾內先生之間,踏進了露天裡。他們雇了一部出租馬車,父女倆便坐著車走了。

斯特萊佛先生早在走道裡就已跟他們分了手,擠回了衣帽間。另外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跟這群人會合,也沒有跟他們中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卻一直靠在一堵為最深沉的黑暗籠罩著的牆壁上,等到別人都離開之後才慢慢走出陰影,站在一邊望著,直到馬車走掉。現在他向羅瑞先生和達爾內先生站著的街道走去。

「那麼,羅瑞先生!辦理業務的人可以向達爾內先生說說話了麼?」

對卡爾頓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還沒有人表示過感謝,也還沒有人知道。他已經脫下了律師長袍,可他那模樣並無任何改善。

「你若是知道辦理業務的人心裡有些什麼矛盾,你會覺得很有意思的。有兩種力量在鬥爭,一種是善良天性的衝動,一種是業務工作的面子。」

羅瑞先生臉紅了,熱情地說,「你以前也說過這話,先生。我們辦理業務的人是為公司服務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們不能不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爾頓先生信口說著,「不要生氣,羅瑞先生。你跟別人一樣善良,這我毫不懷疑,甚至還敢說你比別人更善良。」

「實際上,先生,」羅瑞先生沒有理他,只顧說下去,「我的確不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比你年齡大了許多,冒昧說一句,我的確不知道這事會變成你的業務。」

「業務!上帝保佑你,我沒有業務!」卡爾頓先生說。

「真遺憾你沒有業務,先生。」

「我也認為遺憾。」

「若是你有了業務,」羅瑞先生不肯放鬆,「你也許會好好幹的。」

「願主喜愛你,不!--我不會好好幹的,」卡爾頓先生說。

「好吧,先生:」羅瑞先生叫了起來,對方的滿不在乎使他很生氣,「業務是很好的東西,很體面的東西。而且,如果業務給人帶來了制約和不便,迫使人沉默的話,達爾內先生是個慷慨大方的紳士,他知道該怎麼大方地處理的。達爾內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興旺與幸福--轎子!」

羅瑞先生也許有點生自己的氣,也有點生那律師的氣。他匆匆上了轎,回台爾森銀行去了。卡爾頓散發著啤酒氣,看來已有幾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轉身對達爾內說:

「把你跟我拋擲到一起的是一種奇特的機緣。今天晚上你單獨和一個相貌酷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頭的石板上,一定很覺得異樣吧?」

「我簡直還沒覺得回到人世呢,」查爾斯.達爾內回答。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呢。連說話也沒了力氣。」

「我倒開始感到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你幹嗎不吃飯去?那些傻瓜們在研究你應該屬於哪個世界時,我已經吃過飯了。讓我引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美美地吃一頓吧!」

他挽起他的胳膊帶他通過路蓋希爾,來到艦隊街,穿過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進入了一家小酒店。他們被引進一間小屋。查爾斯.達爾內在這裡吃了一頓簡單卻味美的晚飯,喝了些甘醇的酒,體力開始恢復。而卡爾頓則帶著滿臉頗不客氣的神情坐在桌子對面,面前擺了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現在覺得回到了這個擾攘的人世了麼,達爾內先生?」

「我的時間感和地區感都混亂得可怕。不過,我已經恢復了許多,能感到混亂了。」

「你一定感到非常稱心如意吧!」

他尖刻地說,又斟滿了一杯酒。那杯子挺大。

「對我來說,能叫我最稱心如意的便是忘掉我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毫無好處--除了這樣的美酒之外。同樣,我對它也毫無好處。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倆是不大相似的。實際上我開始感到我們在任何方面都不大相像。」

一天的情緒折磨已把查爾斯.達爾內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這位行動粗魯、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像在做夢,因此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最後只好索性一言不發。

「你既然吃完了飯,」卡爾頓立即說道,「你為什麼不為健康乾杯呢,達爾內先生?為什麼不祝一祝酒呢?」

「為誰的健康乾杯?為誰祝酒?」

「怎麼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麼?應該在的,必然是在的,我發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內特小姐了!」

「曼內特小姐!」

卡爾頓正面望著夥伴祝酒,卻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後的牆上,摔得粉碎,然後按鈴叫來
了另一個杯子。

「你在黑暗裡送進馬車的可是個漂亮小姐呢,達爾內先生!」他往新杯裡斟著酒,說。

回答是淡淡的皺眉和一聲簡短的「是的」。

「有這樣美麗的小姐同情,有她為你哭泣是很幸運的呢!你感覺怎麼樣?能得到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即使受到生死審判也是值得的吧,達爾內先生?」

達爾內仍舊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帶給她時她非常高興。她雖然沒有表示,我卻這樣估計。」

這一句暗示及時提醒了達爾內:這個討厭的夥伴那天曾主動幫助他渡過了難關。他立即轉向了這個話頭,並對他表示感謝。

「我不需要感謝,也不值得感謝,」回答是滿不在乎的一句。「首先,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其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達爾內先生,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歡迎,也可以對你的幫助聊表謝意。」

「你以為我特別喜歡你麼?」

「的確,卡爾頓先生,」達爾內回答,出奇地感到不安。「我還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呢。」

「那你現在就問問自己吧。」

「從你做的事看來,似乎喜歡,可我並不覺得你喜歡我。」

「我也覺得我並不喜歡你,」卡爾頓說。「我對你的理解力開始有了很高的評價。」

「不過,」達爾內接下去,一面起身按鈴,「我希望這不至於妨礙我付帳,也不至於妨礙我們彼此全無惡意地分手。」

卡爾頓回答道,「我才不走呢!」達爾內按鈴。「你打算全部付帳麼?」卡爾頓問。對方做了肯定的回答。「那就再給我來一品脫同樣的酒。夥計,十點鐘再叫醒我。」

查爾斯.達爾內付了帳,向他道了晚安。卡爾頓沒有回答,卻帶著幾分挑戰的神態站起身來,「還有最後一句話,達爾內先生:你以為我醉了麼?」

「我認為你一直在喝酒,卡爾頓先生。」

「認為?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喝酒。」

「既然我非回答不可,我的目答是:知道。」

「那你也必須明白我為什麼喝酒。我是個絕望了的苦力,先生。我不關心世上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關心我。」

「非常遺憾。你是可以更好地發揮你的才智的。」

「也許可以,達爾內先生,也許不行。不過,別因為你那張清醒的面孔而得意。你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後果呢,晚安!」

這個奇怪的傢伙單獨留了下來。他拿起一枝蠟燭,走到牆上的鏡子而前,細細地打量鏡裡的自己。

「你特別喜歡這個人麼?」他對著自己的影子喃喃地說,「你憑什麼要特別喜歡一個長得像你的人?你知道你自己並不愛他啊,滾蛋吧!你讓自己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好一個理由,居然讓你喜歡上了一個人,只不過他讓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東西,看到了你可能變成的樣子!你若跟他交換地位,你能像他一樣受到那雙藍眼睛的青睞麼?能像他一樣得到那一張激動的臉兒的同情麼?算了,說穿了吧,你恨他!」

他向那一品脫酒尋求安慰,幾分鐘之內把它喝了個精光。然後他便雙臂伏在桌上睡著了,他的頭髮拖在桌上,燭淚點點落在他身上,猶如流成了一道長長的裹屍布。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0 PM

第五章  豺狗
  
那時是縱飲的時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厲害。不過時光已大大地改良了這類風氣。在目前,若是樸實地陳述那時一個人一個晚上所能喝下的葡萄酒和混合酒的份量,而且說那絲毫無礙於他正人君子的名聲,現在的人是會看作一種荒唐可笑的誇張的。在酒神崇拜的癖好方面,法律這種依靠學識的職業肯定不會比其他依靠學識的職業表現遜色。正在橫衝直撞,迅速創建規模更大、收入更豐的業務天地的斯特萊佛先生在這方面跟其他方面一樣也是不會比法律界的同行遜色的。

斯特萊佛先生在老貝勒和在法院裡都頗為受寵。此時他已開始小心卻也大步地跨進他已登上的階梯的下層。現在法庭和老貝勒必須特別張開他們渴望的雙臂,召喚他們的寵兒。人們每天都要看到斯特萊佛先生那張紅撲撲的臉從一片假髮的園圃中衝出,有如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橫衝直撞擠開滿園姓紫嫣紅的夥伴奔向太陽,向皇家法庭的大法官那張臉撲去。

有一回法院曾經注意到斯特萊佛先生儘管能說會道、肆無忌憚、衝動膽大,卻缺少從一大堆陳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這卻是律師行當所絕不可少的最為觸目的才能。不過他在這方面卻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他到手的業務越多,他抓住精髓的能力也似乎越強。不管他晚上跟西德尼.卡爾頓一起狂飲爛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總能抓住要害,闡述得頭頭是道。

西德尼.卡爾頓是最懶惰最沒出息的人,卻是斯特萊佛最好的盟友。他倆從希拉裡期到米迦勒節之間在一起灌下的酒可以浮起一艘豪華巨輪。斯特萊佛無論在什麼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爾頓在那兒兩手放在口袋裡,雙眼瞪著天花板。即使在他們一起參加巡迴審判時也照常喝到深夜。還有謠言說,有人看見卡爾頓大白天醉得像只放縱的貓,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最後,對此事感到興趣的人風聞,雖然西德尼.卡爾頓永遠成不了獅子,卻是一匹管用得驚人的豺狗,他為斯特萊佛辦案子,做工作,扮演的就是那個卑賤的角色。

「十點鐘了,先生,」酒店的人說,卡爾頓曾要求他在這時叫醒他-一「十點鐘了,先生。」

「什麼事?」

「十點鐘了,先生。」

「你是什麼意思,晚上十點鐘麼?」

「是的,先生。先生吩咐過我叫醒你的。」

「啊,我想起來了,很好,很好。」

他昏昏沉沉,幾次還想睡下,酒店的人卻很巧妙地對抗了他--不斷地撥火,撥了五分鐘。卡爾頓站了起來,一甩帽子戴上,走了出去。他轉進了法學會大廈,在高等法院人行道與報業大樓之間的路面上轉了兩圈,讓自己清醒之後轉進了斯特萊佛的房間。

斯特萊佛那個從來不在這類會晤中服務的職員已經回了家,開門的是斯特萊佛本人。他穿著拖鞋和寬鬆的睡衣,為了舒服,敞開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種種頗為放縱、勞累、憔悴的跡象,這種跡像在他的階層裡每一個生活放蕩的人身上都可以觀察到。自傑佛裡斯以下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從每一個縱酒時代的肖像畫裡透過種種的藝術掩飾觀察出來。

「你來晚了一點,」斯特萊佛說。

「跟平時差不多;也許晚了約莫半個小時。」

他們進入了一間邋遢的小屋,屋裡有一排排的書籍和四處堆放的文件,壁爐裡爐火燃得白亮,壁爐架上水壺冒著熱氣。在陳年的文件堆裡有一張桌子琳琅滿目地擺滿了葡萄酒、白蘭地酒、甜酒、糖和檸檬。

「我看,你已經喝過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兩瓶,我想。我跟白天那當事人吃了晚飯,或者說看著他吃了晚飯--總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來作證,西德尼,這可是罕見的招數。你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靈感從何而來?」

「我覺得他相當漂亮,又想,我若是運氣好,也能跟他一樣。」

斯特萊佛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過早出現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運氣,西德尼!幹活兒吧,幹活兒吧。」

豺狗悶悶不樂地鬆了鬆衣服,進了隔壁房間,拿進來一大罐冷水,一個盆子和一兩塊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裡,絞個半干,裹在頭上,那樣子有些嚇人,然後在桌旁坐下,說,「好,我準備好了!」

「今天晚上沒有多少提煉活兒做,資料庫,」斯特萊佛先生翻了翻他的文件,高興地說。

「有多少?」

「只有兩份。」

「先給我最費勁的。」

「這兒,西德尼。干吧!」

於是獅子在酒桌一邊背靠沙發凝神坐下,豺狗卻在酒桌另一邊他自己的堆滿文件的桌邊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邊。兩人的手都不斷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兩人的方式卻不相同。獅子往往是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望著爐火,或是偶然翻翻沒多大份量的文件;豺狗卻攢緊了眉頭,一臉專注地幹著活兒,伸手拿杯於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來晃去找上分把鍾才摸到酒杯送到唇邊。有兩三回工作太棘手,豺狗無奈,只好站起身來,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臉盆朝聖回來,頭上裹著那潮濕的毛巾,形象之怪誕真是難以描述;可他卻一臉正經,焦頭爛額,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後,豺狗終於給獅子準備好了一份結結實實的點心。獅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來,再從其中挑挑揀揀,發表意見,然後豺狗又來幫忙。這份點心充分消化之後,獅子又把雙手塞進腰帶,躺了下來,陷入沉思。於是豺狗又灌下-大杯酒,提了提神,潤了潤喉,再在頭上搭一個冷敷,開始準備第二道點心。這道點心也以同樣方式給獅子送上,直到鍾敲凌晨三點才算消化完畢。

「事辦完了,西德尼,來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萊佛先生說。

豺狗從頭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熱氣騰騰),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寒噤,再去倒酒。

「從一切情況看來,你在那幾個受王室僱用的見證人面前頭腦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頭腦一向管用,難道不是麼?」

「這話我不反對。可什麼東西惹惱了你了?灌點五味酒,把火滅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辦了。

「你又是什魯斯伯雷學校的那個西德尼.卡爾頓了,」斯特萊佛對他點點頭,對他的現在和過去發表起評論來,「還是那個蹺蹺板西德尼。一時上,一時下;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垂頭喪氣!」

「啊,」對方回答,歎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種命運。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為什麼不做?」

「天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雙腳伸在面前,坐著,望著爐火。

「卡爾頓,」他的朋友說,說時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彷彿壁爐是鍛造堅毅頑強性格的熔爐,而能為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老西德尼.卡爾頓服務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進熔爐裡去。「你那脾氣現在吃不開,以前也一直吃不開。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目標。你看我。」

「啊,真膩味!」西德尼比剛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己經辦到的事是怎麼辦到的?」斯特萊佛說,「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錢請我幫了忙。可你也犯不著拿那來對著我,或是對著空氣大呼小叫呀。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面不就行了。」

「我必須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爾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前,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後,從什魯斯伯雷學校到如今,」卡爾頓說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這一排。就連在巴黎的學生區,同學一起嘮幾句法國話,學點法國法律,撿點並不太實惠的法國破爛,你也總是顯山露水,我也總是隱姓埋名。」

「那該怪誰呀?」

「我以靈魂發誓,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永遠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擠來擠去,一刻也不停,我這一輩子除了生銹閒散還能有什麼機會?不過,在天快亮的時候去談自己的過去只會令人掃興。還有別的事就開口,否則我要告辭了。」

「那麼,跟我一起為漂亮的證人乾一杯吧,」斯特萊佛說,舉起酒杯。「你現在心情好
了些吧?」

顯然並非如此,因為他又陰沉了下來。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著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見到的證人夠多的了。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畫兒上美人一樣的醫生的女兒,曼內特小姐。」

「她漂亮麼?」

「不漂亮麼?」

「不。」

「我的天吶,滿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讓滿法庭的人的崇拜見鬼去!是誰讓老貝勒變作了選美評判員的?她是個金色頭髮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萊佛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一隻手慢慢抹過漲紅了的臉。「你知道不?那時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髮布娃娃呢!那金髮布娃娃一出問題,你馬上就注意到了。」

「馬上注意到出了問題!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個姑娘在一個男子漢鼻子面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他是用不著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乾杯,但不承認什麼漂亮不漂亮。現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覺了。」

他的主人秉燭送他來到台階上、照著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骯髒的窗戶上冷冷地望了進來。卡爾頓來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氣寒冷而淒涼,天空陰雲愛逮,河水幽黯模糊,整個場景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晨風吹得一圈圈塵埃旋捲翻滾,彷彿荒漠的黃沙已在遠處沖天而起,其先驅已開始襲擊城市,要把它埋掉。

內心有種種廢棄的力量,周圍是一片荒漠,這個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階,卻站定了。瞬息之間他在眼前的荒野裡看到了一座由榮耀的壯志、自我克制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影城市裡有虛無縹緲的長廊,長廊裡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著他;有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園;有在他眼中閃著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這一切轉瞬之間卻都消失了。他在層層疊疊的屋宇之巔爬到了一間高處的居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一張沒有收拾過的床上,枕頭上空流的眼淚點點斑斑,還是潮的。

太陽淒涼地、憂傷地升了起來,照在一個極可悲的人身上。那是個很有才華、感情深厚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華和情感為自己獲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卻聽之任之,讓自己消磨憔悴。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0 PM

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
  
曼內特醫生的幽靜的寓所在一個平靜的街角,距離索霍廣場不遠。叛國審判案受到四個月時光的沖刷,公眾對它的興趣和記憶已流入大海。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賈維斯.羅瑞先生從他居住的克拉肯威爾出發,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走著,要去曼內特醫生處吃晚飯。經過業務上的反覆交往之後,羅瑞先生已成了醫生的朋友,那幽靜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個日麗風和的成分。

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羅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這裡有三個習慣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飯前他常要跟醫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氣不佳的星期日他又習慣於以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們在一起談天、讀書、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發過去;第三,他頭腦精細,常有些小小的疑問,而他又知道按醫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

比醫生的住處更為獨特的街角在倫敦是很難找到的。那兒沒有街道穿過,從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風景,具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雅趣,令人心曠神怡。那時牛津街以北房屋還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裡還有蔥籠的樹木和野花,山楂開得很爛漫。因此鄉野的空氣可以輕快有力地周遊於索霍,而不至像無家可歸的窮漢闖入教區裡一樣畏縮不前。不遠處還有好幾堵好看的朝南壩牆,牆上的桃樹一到季節便結滿了果實。

上午,太陽的光燦爛地照入這個街角,可等到街道漸熱的時候,這街角卻已籠罩在樹蔭裡。樹蔭不太深,穿過它還可以看到耀眼的陽光。那地方清涼、安謐、幽靜,今人陶醉,是個聽回聲的奇妙地方,是擾攘的市廛之外的一個避囂良港。

在這樣的港灣中理應有一隻平靜的小舟,而小舟也確實存在。醫生在一幢幽靜的大樓裡佔了兩個樓層。據說樓裡白天有從事著好幾種職業的人在幹活,可從來很少聽見聲音,而晚上人們又都迴避這個地方。大樓後面有一個小天井,連接著另一幢大樓。小天井裡梧桐搖著綠葉,沙沙地響。據說那幢樓裡有一個神秘的巨人在製造教堂用的管風琴,雕鑄銀器,打制金器,這巨人把一條金胳膊從前廳的牆上伸了出來--彷彿他把自己敲得貴重了,還勢必要讓他全部的客人也貴重起來。除了上述的幾種職業之外,據說還有一個住在樓上的孤獨房客和模糊聽說的住在樓下的一家馬車飾物製造商的帳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見或談起過。有時一個遊蕩的工人會一面披著衣服一面從大廳穿過。有時一個陌生人會在附近張望。有時從小天井那頭也會傳來遼遠的叮噹之聲,或是從那金胳膊的巨人那裡傳來的砰的一聲。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證明了從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後梧桐樹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聲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曼內特醫生在這兒應診,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聲譽和悄悄流傳的有關他的故事所喚醒的名聲帶來的。他的科學知識和他進行創新的手術實驗時的機警與技巧也給他帶來了一定數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這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賈維斯.羅瑞撳著這個街角小屋的門鈴時,上述種種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內特醫生在家麼?」

正等他回來。

「露西小姐在家麼?」

正等她回來。

「普洛絲小姐在家麼?」

也許在家。但是女僕卻完全無法估計普洛絲小姐的意向,是會客,還是不承認在家。

「我在這兒跟在家裡一樣,」羅瑞先生說,「我自己上樓去吧!」

醫生的女兒儘管對自己出生的國度一無所知,卻似乎從那個國家遺傳來了少花錢多辦事的才能。這原是那個國家最有用處、也最受人歡迎的特點。這屋的傢俱雖簡單,卻綴滿了小飾物。這些東西花錢不多,卻表現了品位和想像力,因而產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內諸物的安排從最大件到最小件,它們的色調搭配,高雅的變化和對比(那是通過節約小筆小筆的開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銳的目光和良好的鑒賞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賞心悅目,體現了設計者的雅趣。因此,當羅瑞先生站在屋裡四面打量的時候,就連桌子椅子都似乎帶著一種他現在已頗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徵求他的意見:是否滿意?

這層樓有三間屋子。屋子之間的門全部敞開,便於空氣流通。羅瑞先生一間一間地走過,帶著微笑觀察著身邊不同的事物所表現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間屋子是最漂亮的,屋裡是露西的花兒、鳥兒、書籍、書桌和工作台,還有一盒水彩畫顏料。第二間是醫生的診所,兼作餐廳。第三間因有天井裡的梧桐而樹影婆娑,葉聲細細,是醫生的寢室。寢室一角放著那套沒人用的鞋匠長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聖安托萬郊區酒店附近淒慘的建築物五樓上的情況很相像。

「真想不到,」羅瑞先生暫時停止了觀察,「他竟會把這些叫他想起當年苦難的東西留下來!」

「有什麼想不到的:」一聲突然的反問使他吃了一驚。d@ Hq?@竊詼嚳鸕那侵甕趼霉蕕諞淮穩鮮兜模罄從∠笥辛爍慕?br>
「我應當想得到--」羅瑞開始解釋。

「呸!你應當想得到!」普洛絲小姐說;羅瑞先生閉了嘴。

「你好?」這時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氣雖尖銳,看來對他並無敵意。,

「很好,謝謝,」羅瑞先生回答,態度溫馴,「你好麼?」

「沒有什麼值得吹噓的,」普洛絲小姐說。

「真的?」

「啊!真的!」普洛絲小姐說。「我為我那小鳥兒著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說點別的行不行?叫人膩煩死了,」普洛絲小姐說。她的性格特徵就是簡短--個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確』怎麼樣?」羅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確』也不怎麼樣,」普洛絲小姐回答,「不過要好一點。不錯,我很著急。」

「我能問問原因麼?」

「我不喜歡有幾十上百個配不上我的小鳥兒的人到這兒來找她,」普洛絲小姐說。

「真有幾十上百的人為了那個目的來找她麼?」

「有幾百,」普洛絲小姐說。

這位小姐有個特點,別人要是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反倒要加以誇大。在她之前和之後許多人也都這樣。

「天吶!」羅瑞先生說,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話。

「我從小鳥兒十歲時起就跟她一起過日子--或者說她花錢雇了我,跟我一起過日子。她確實是大可不必花錢的,我可以說,如果我能不要報酬就養活自己或養活她的話-一從她十歲開始。可是我的確有困難,」普洛絲小姐說。

羅瑞先生並不太明白她那困難是什麼,卻也搖搖頭。他把他身上的那個重要部分當作仙人的大慰,什麼意思都能表示。

「什麼樣的人都有,一點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寶貝,卻老是來,」\普洛絲小姐說。「你開始這事的時候--」

「是我開始的麼,普洛絲小姐?」

「不是麼?是誰讓她爸爸復活的?」

「啊!那要算是開始的話一一」羅瑞先生說。

「總不是結束吧,我看?你剛開始這事的時候可是叫人夠難過的;我並不是挑曼內特醫生的毛病,只是覺得他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我沒有責難他的意思,因為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應當責難他。可是成群結隊的人來找他,要想把小鳥兒的感情從我這兒搶走,的確是令人雙倍地難受,三倍地難受,儘管我可以原諒他。」

羅瑞先生知道普洛絲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現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卻是一個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這樣--這種人純粹為了愛與崇拜心甘情願去做奴隸,為她們已失去而別人還具有的青春服務,為她們所不曾有過的美麗服務,為命運沒有賦予她們的成功服務,為從未照臨過她們那陰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務。羅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發自內心的忠誠服務。那是一種全未受到僱傭思想污染的忠誠的奉獻。他對她的這種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態度,並在心裡做了補償(我們都會這樣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罷了),把普洛絲小姐放到了近於下層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爾森銀行開有戶頭的太太小姐之上,雖然後者的天然秉賦和後天教養不知道要比她強多少倍。

「配得上我這小鳥兒的男人過去和將來都只有一個,」普洛絲小姐說;「我弟弟所羅門,若是他沒有犯下他那一輩子唯一的錯誤的話。」

又是同樣的情況:羅瑞先生對普洛絲小姐歷史的調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沒有良心的壞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擲搞了投機,從此便遺棄了她,讓她永遠過著貧窮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懊悔。羅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絲對所羅門的忠誠與信任(對他那一點小小的過失除外)。在他對她的好評之中這一點佔了很大的份量。

「我們現在既然沒有別的人,又都是業務人員,」兩人回到客廳友好地坐下之後他說,「我想問問你--醫生和露西談話時從來沒提他做鞋的時候麼?」

「沒有。」

「可他又把那條長凳和工具留在身邊?」

「啊:」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我並不認為他心裡就沒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麼?」

「相信,」普洛絲小姐說。

「你想像--」羅瑞先生還沒說完,普洛絲小姐打斷了他:

「什麼都別想像。一點也不要想像。」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時也假定麼?」

「有時也假定的,」普洛絲小姐說。

「你假定一-」羅瑞先生說下去,兩眼慈祥地望著她,明亮的目光裡含著笑意,,曼內特醫生在那些年月裡對他受到這樣嚴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許對迫害他的人是誰有自己的看法麼?」

「除了我那小鳥兒告訴我的話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話是-一?」

「她認為他有看法。」

「現在,我要問一些問題,你可別生氣,因為我只不過是個笨拙的業務人員,你也是個
辦理業務的女人。」

「笨拙?」普洛絲小姐不動聲色地問。,

羅瑞先生頗想收回那個客氣的形容詞,回答道,「不,不,不。當然不。咱們還是談談業務吧。我們都十分肯定曼內特醫生沒有犯過罪,可他對這事卻從不談起,這難道不奇怪麼?我不是說他應該跟我談起,雖然他跟我有業務關係已經多年,現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說他應當告訴他漂亮的女兒。他對她一往情深,而誰對她又能不這樣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絲小姐,我跟你談這事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由於強烈的關心。」

唔!據我的最好的理解,你會說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壞的,」普洛絲小姐說,對方道歉的口吻軟化了她的心,「他對這整個的問題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認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為那回憶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為這件事才失去記憶的。他的記憶是怎麼失去的,又是怎麼恢復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遠也無法保證不再失去記憶。光這個理由就已經使問題不愉快了,我看。」

這個解釋比羅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錯,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裡還有個疑問,普洛絲小姐,曼內特醫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遠禁閉在心裡對他有沒有好處?實際上我現在跟你交換意見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和它在我心裡所引起的不安。」

「無可奈何,」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問題。最好別去碰它。簡單地說,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也不能碰它。有時我們聽見他半夜三更爬了起來在屋裡(也就是我們頭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小鳥兒體會到了他的心還在他當年的牢房裡走著,走著,便匆匆趕到他面前,兩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靜下來。但他對她卻從來隻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發現最好別對他提起這個問題。兩人就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走到她的愛心和陪護叫他平靜下來。」

儘管普洛絲小姐不承認自己有想像,可在她重複那句話「走來走去」時也露出老是受到一個悲慘的念頭糾纏時的痛苦,這就證明她也有著想像。

前面說過,那街角是一個聽回聲的絕妙處所。這時一陣逐漸靠攏的腳步的回聲響亮地傳了過來,彷彿一提起那疲勞的腳音,腳音便開始走來了。

「回來了!」普洛絲站起來,停止了談話,「馬上就會有數以百計的人來了。」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別靈,有些不尋常的音響效果。羅瑞先生站在敞開的窗前尋找已有腳步聲傳來的父女倆時,簡直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到達了--不但他倆的腳步聲彷彿逐漸遠去,而且有並不存在的別人的腳步聲取而代之,而後者也並不走近,只在彷彿逼近時又消失了。不過,父女兩人終於出現了。普洛絲小姐已在臨街的門口迎接。

普洛絲小姐儘管紅臉,粗野,而且嚴厲,她在她的寶貝身邊忙碌時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她在她上樓時幫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撣著灰塵,用口吹著灰塵。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著她那一頭豐美的秀髮時非常驕傲,彷彿即使她自己是個最虛榮最漂亮的女人,為自己的頭髮得意時也不過如此。她的寶貝也是一片喜氣洋洋。她擁抱她,感謝她,也對她為她那麼忙來忙去表示抗議--她只能用鬧著玩的口氣,否則普洛絲小姐是會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裡去哭的。醫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望著兩人,告訴普洛絲小姐說,她把露西寵壞了,而他那口氣和眼神所表現出的寵愛並不亞於普洛絲小姐,如果可能,說不定還甚過她。羅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戴著小假髮望著這一切憨笑,對他單身生活的福星們表示感謝,因為他們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給了他一個家。但是這一片景象並沒有被「數以百計的人」看見,羅瑞先生尋找普洛絲的預言的驗證,卻沒有找到。

晚飯時間到了,「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在家務活動之中,普洛絲小姐負責的是下層工作,她總幹得很出色。她做的飯菜用料雖然一般,卻是烹調得體,設計精美,半英國式半法國式,出類拔萃。普洛絲小姐的友誼是很實際的。她在索霍區和附近地區四處搜尋貧困的法國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幣向她們學來烹調的秘訣。她從這些式微的高盧後裔處學來了那麼多精采的技術,就連僕婦女傭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須從禽場菜圃訂購一隻雞、一隻兔、一兩棵菜,便能隨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餚。

星期天普洛絲小姐在醫生的桌上用膳,別的日子總堅持在沒人知道的時候到底層或二樓她的屋裡去吃一一那是個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小鳥兒之外誰也不許進入。此時此刻,普洛絲小姐因為小鳥兒那快活的臉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興,表現得十分隨和。因此,大家晚飯時都很愉快。

那是個悶熱的日子。晚飯後露西建議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樹下去喝。因為家裡一切都圍著她轉,決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們便來到了梧桐樹下。她專為羅瑞先生拿來了葡萄酒,因為她在前不久已經自封為羅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樹下閒淡時,她總把他那杯子斟得滿滿的。他們談話時,鄰近的住宅以它們神秘的後背或是山牆偷窺著他們。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們頭頂細語。

「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他們在梧桐樹下閒坐著。達爾內先生倒是來了,可他也只是一個人。

曼內特醫生和藹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樣。可是普洛絲小姐卻感到頭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裡去了。她常發這種病,閒談時把它叫作「抽筋發作」。

醫生狀況極佳,看去特別年青。在這種時候,他跟露西最相似。兩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細看兩人的相似之處是很叫人高興的。

醫生精力異常旺盛。他談了一整天,談了許多話題。「請問,曼內特醫生,」大家坐在梧桐樹下,達爾內先生順著剛才的話頭自然地談了下去。他們談的是倫敦的古建築--「你對倫敦塔熟悉麼?」

「露西和我一起去過,但去得偶然。不過,看得也夠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東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兒蹲過監獄,你還記得,」達爾內說,帶著微笑,但因為憤怒,也略有些臉紅。「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資格參觀的那種。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露西問。

「在改建某個地方時,工人發現了一個地牢,修成之後被人忘掉已經多年。那地牢圍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刻著字,是囚徒們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禱。在牆角的一塊地基石上有一個囚徒(他好像被殺掉了)刻下了他最後的作品,是用很蹩腳的工具刻成的三個字母。粗看似乎是0、1、C,但仔細一辨認,最後的字母卻是G。沒有以DIG作為姓名縮寫的囚徒的檔案,也沒有關於這個囚犯的傳說。對這名字做過許多無用的猜測。最後,有人設想這些字母並非姓名縮寫,而是一個詞DIG。有人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刻字處的地面,在一塊石頭、磚塊或鋪砌石的碎塊下面的泥土裡發現了一張腐敗成灰的紙跟一個腐敗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兩者已混成一片。那無名的囚徒究竟寫了些什麼是再也讀不到了,但他的確寫下了一點東西,而且藏了起來,混過了獄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麼!」

他已經一手撫著頭突然站了起來,那樣子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

「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舒服。下雨了,雨點很大,嚇了我一跳。我們最好還是進
去!」

他幾乎立即鎮定了下來。的確,大點大點的雨已在下著。他讓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他對剛才談起的發現一句話也沒說。而在他們回到屋裡去時,羅瑞先生那老於業務的眼睛卻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在醫生把臉轉向查爾斯.達爾內時那臉上露出了一種特別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裡他把臉轉向達爾內時也曾出現過。

醫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羅瑞先生甚至懷疑起自己老於業務的眼睛來。醫生在客廳裡的黃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訴大家他還是經不起輕微的意外(儘管有時未必如此),那雨點就嚇了他一跳。這時就是那黃金巨人的胳膊也並不比他更穩定。

喝午後茶了。普洛絲小姐做著茶,抽筋又發作了。「數以百計的人」仍未出現。這時卡爾頓先生也信步來到,不過加上他也才兩個客人。

夜很悶熱,他們雖然門窗大開地坐著,仍然熱得受不了。茶點結束之後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戶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邊,達爾內坐在露西身邊,卡爾頓靠在一扇窗前。窗簾是白色的,很長。旋捲入街角的雷電風把一幅幅窗簾掀到了天花板上,撲扇著,像幽靈的翅膀,

「雨還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卻又大又猛,」曼內特醫生說,「雷雨來得很慢。」

「卻肯定要來,」卡爾頓說。

大家都放低了嗓門--觀察著、等待著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裡觀察著、等待著閃電雷霆的人總是如此。

街頭一陣忙亂。人們要搶在風暴之前找地方躲雨。這個聽回聲的好地方震響著跑來跑去的腳步的回聲,卻沒有腳步來到屋前。

「有蜂擁的人群,卻又是一片孤獨:」大家聽了一會兒,達爾內說。

「這不是很動人的麼,達爾內先生?」露西說。「我有時要在這兒坐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產生一種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這麼黑暗莊嚴,即使是一點點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驚膽戰。」

「我們也一起心驚膽戰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對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來這種幻覺是難以言傳的,只有產生於我們自己才會動人。我有時要坐在這兒聽一個整夜,最後才明白原來它是將要逐漸走入我們生活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如果是那樣,有很多人是會在有一天走進我們生活的,」西德尼.卡爾頓一如既往憂鬱地說。

腳步聲時斷時續,卻越來越急,在街角上反覆迴盪。有的似乎來到了窗下,有的似乎進入了屋子,有的來,有的去,有的緩緩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卻都在遠處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這些腳步聲是注定了要進入我們共同的生活呢,還是要分別進入我們各自的生活,曼內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爾內先生。我告訴過你,那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覺,你卻偏要我回答。我被腳步聲征服時我是孤獨的,於是我便想像它們是要進入我和我父親生命的人的腳步聲。」"我接受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卡爾頓說。「我不提問題,也沒有條件。一個巨大的人群正向我們逼來,曼內特小姐,我已看見了他們!--借助於閃電。」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見他斜倚在窗前,補充出最後這句話。

「而且聽見了他們!」一聲炸雷劈下,他又補充道。「他們來了,又快、又猛、氣勢磅礡!」

他描寫的是那場暴風驟雨,那聲勢叫他住了嘴,因為已經聽不見說話了。一陣令人難忘的疾雷閃電隨著橫掃的疾雨襲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如注,沒有間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後月亮又升了起來。

聖保羅大教堂的大鐘在雲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點,羅瑞先生才在腳穿高統靴、手拿風燈的傑瑞陪同下動身回克拉肯威爾去。從索霍到克拉肯威爾的路上有一些荒涼的路段,羅瑞先生怕遇到翦徑的,總預先約好傑瑞護送,雖然通常是在要比現在早兩個鐘頭以前就動身。

「好可怕的夜!幾乎讓死人從墳墓裡跑了出來呢!」

「我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夜晚,大爺,也不想再遇上-一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傑瑞回答。

「晚安,卡爾頓先生,」業務人員說。「再見,達爾內先生。咱倆還會在一起共度這樣的夜晚麼?」

也許會的,也許。你看那疾走呼號的巨大人群正向他們逼來。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1 PM

第七章  大人在城裡
  
宮廷裡炙手可熱的大臣之一的某大人在他巴黎的府第裡舉行半月一次的招待會。大人在他的內室裡,那是他聖殿裡的聖殿,是他在外廂諸屋裡的大群崇拜者心目中最神聖的地點中最神聖的。大人要吃巧克力了。他可以輕輕鬆鬆吞下許多東西,而有些心懷不滿的人也認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著法蘭西。但是,早餐的巧克力若是沒有四個彪形大漢(廚師還除外)的幫助卻連大人的喉嚨也進不去。

不錯,需要四個人。四個全身掛滿華貴裝飾的金光閃閃的人。他們的首領口袋裡若是沒有至少兩隻金錶就無法生活(這是在倣傚大人高貴聖潔的榜樣),也無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唇邊。第一個侍從要把巧克力罐捧到神聖的大人面前;第二個侍從要用他帶來的專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個侍從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個(帶兩隻金錶的入)再斟上巧克力汁。削減一個侍從便難免傷害大人那受到諸天讚譽的尊嚴。若只用三個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將是他家族盾徽上的奇恥大辱。若是只有兩個人他準會丟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頓便餐,用餐時有迷人的喜劇與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數晚上都要跟美艷的友伴們外出使餐。大人彬彬有禮,敏感多情,在處理今人生厭的國家大事和國家機密時,喜劇和大歌劇對他的影響要比整個法國的需要大得多。這種情況是法蘭西之福--受到上帝類似恩寵的國家也都如此。例如在出賣了英格蘭的快活的斯圖亞1當權的令人遺憾的日子裡,英格蘭也是這樣。

對於一般的公眾事務大人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聽其自然;對於特別的公眾事務他又有另外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一切要聽他指揮--要為他的權力與錢袋效勞。而對於他的玩樂,無論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還有一個地道的高貴想法:上帝創造世界原是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詞是:「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於我,大人說。」(只給原文換上了一個代詞,小事一樁)

可是,大人卻慢慢發現庸俗的窘澀已經滲入了他的公私事務,因此他只好在這兩類事務中跟一個賦稅承包商結了盟。原來對公家財政大人一竅不通,不得不交給一個懂行的人去辦;而談起私人財政,賦稅承包商又有錢,偏偏大人經過幾代人的揮霍之後又漸漸露出了窘狀。因此,大人便從一個修道院裡把他的妹妹接了出來,趁她還來得及扔掉修女面紗和廉價的修女長袍的時候,把她作為獎品嫁給了一個出身寒微卻富可敵國的賦稅承包商。此時這位承包商手上拿著一根金蘋果嵌頭的專用手杖正和外廂房的賓客們在一起。大家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只是具有大人血統的優秀人種除外,這些人--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內--都懷著極其傲慢的輕蔑,瞧不起他。

賦稅承包商是個奢侈的人。廄內有三十匹良馬,廳堂有二十四名男僕,夫人由六個僕婦服侍,總裝出凡是能到手的東西都要掠奪搜刮淨盡、此外一律不感興趣的樣子,並不把他的婚姻關係所引起的道德責任放在眼裡。但他卻至少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隨侍的貴人中最了不起的現實。

因為這些房間儘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考慮到別的地方那些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窮漢們的存在(他們離此不遠,巴黎聖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兩極的正中,從那裡可以眺望到這兩處),這些華屋已成了令人極其不安的地方-一若是大人府第裡也有人負責研究這個問題的話。對於軍事一竅不通的軍事官員;對於船舶一無所知的海軍大員;對於政事全無概念的政府要員;還有凡心最重的無恥教士,目光淫邪,舌頭放蕩,生活更放蕩。這些人全都在濫竽充數,全都在撒著彌天大謊,擺出對工作勝任愉快的樣於。他們都或親或疏地隸屬大人城下,借此混跡於一切公眾職務之中,從中撈取好處,這樣的人數以百計。在這兒還有一種人為數也不少。他們跟大人或國家並無直接關係,跟任何實際事物也無關係,跟風塵僕僕遠涉窮荒絕域的生活也沒有關係。用花哨的藥物治療並不存在的臆想的疾病而發了財的醫生在大人的前廳裡向儀態優雅的病人微笑;為國家的小憂小患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卻連任何一樁罪惡也無法認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會上對他們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絕地發出令人茫然的高論。想用空談改造世界、想用紙牌建立巴別塔通向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學家,在大人的精采集會上跟一心要化鋁為金的不信神明的煉金術士促膝談心。受過最優秀的教養的風雅高貴的先生們(在那個出色的時代--以後也如此--最優秀的教養可以從它所培養的人對與人類利害攸關的自然話題不感興趣鑒別出來)在大人的府第裡總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為眾人的最佳表率。這類家庭給巴黎上流社會留下了各色各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裡的諸多忠誠人士中的包打聽們(她們佔了上流社會的一大半)要想在那仙女出沒的天地裡找出一個在態度和外貌上承認自己是母親的孤獨妻子是很困難的。實際上除了那個能把惹麻煩的生命帶到人世的動作之外--那動作遠遠不能體現母親這個稱號--在時髦圈子裡母親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那些不合時宜的孩子都交由農村的婦女們秘密撫養、悄悄帶大,而迷人的花甲老婦卻打扮得像二十歲的姑娘去參加晚宴。

不切實際是一種麻風病。它扭曲了隨侍大人的每一個人。在最外層的屋子裡有那麼六七個與眾不同的人若干年來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認為總的說來形勢不妙。作為一種頗有希望匡救時弊的辦法,那六七個人有一半加入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宗派:抽搐派。他們正在圈內考慮是否應當在現場口吐白沫、大發脾氣、大喊大鬧,作出強有性昏厥的樣子,為未來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讖語,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這幾個德爾維什分子之外,其他三個加入了另一個教派,這個教派想以「真理中心」來挽救世人。他們認為人類雖已離開了真理中心--這用不著多加證實--但還沒有脫出「圈子」,因此必須設法制止脫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辦法是齋戒與通靈。因此,這些人常跟仙靈通話,帶來了說不盡的福祉,雖然那福祉尚未顯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華府第裡的人們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審判定在盛裝的日子到臨,那兒的每一個人便可以永恆地正確無誤了。他們的頭髮是那麼鬈曲,那麼高聳,又撲了那麼好看的發粉;他們的皮膚受到那麼精心的保養和彌補,看去那麼鮮艷嬌嫩;他們的佩劍是那麼瀟灑風流;他們的鼻官受到那麼精妙的款待,凡此種種都將億萬斯年地繼續下去。受過最優秀教養的精雅的先生們掛著小小的飾物,在他們懶洋洋地行動時叮噹作響,一-這類黃金的鐐烤真像些寶貴的小鈴鐺。一方面有黃金佩飾的叮噹,一方面有絲綢衣裙的響聲,於是空氣便掀動起來,把聖安托萬和他那吞噬著人們的飢餓吃得遠遠的。

服飾是百試不爽的靈符和神咒,可以維持一切事物的現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著,參加一場永不休止的化裝舞會。從杜伊勒麗宮、大人、宮廷、樞密院、法庭,到整個社會都是一場化裝舞會(衣衫襤褸者除外),連普通的劊子手也要參加。劊子手行刑也得按靈符的要求「卷髮、撲粉、身穿金邊外氅、白色長統絲襪和輕便無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著這一身精美的服裝來到絞刑架和車裂架(那時斧頭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們,包括奧爾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習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這場招待會中又有誰能料想到一個以卷髮、撲粉、金邊大氅、無袢便鞋和長統白絲襪的劊子手為基礎的制度會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個手下人的負擔,命令最神聖之中最神聖的大門敞開,然後邁步出場。好一個低眉垂首、阿諛逢迎、脅肩諂笑、卑躬屈膝的場面!那從肉體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對上蒼也沒有這樣恭順--這也許正是大人的崇拜者們從不去打擾上天的一個原因吧!

大人對這邊作出個承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一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一個奴才擺一擺手,和藹可親地穿過了幾道房間來到「真理邊緣」的遙遠地帶,又轉過身來,過了一會兒又讓他的巧克力精靈們把他關閉在內殿裡。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轉化成了一場小小的風暴,寶貴的小鈴鐺叮叮咚咚下了樓。轉瞬之間全場的人只剩下了一個,此人腋下夾著帽子,手上拿著鼻煙盒,從一排鏡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獻給一一」這人來到最後一道門口站住,對內殿轉過身去,「魔鬼!」

說完這話,他像抖掉腳下的灰塵一樣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煙,然後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豪華,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個精緻的假面。臉色是透明的蒼白,五官輪廓分明,老是板著。那鼻子若不是在兩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臉上僅有的變化卻正表現在那凹陷之處(或叫鼻翼小窩)。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而擴大或縮小,有時又給整個面孔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但若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這種表情的根子卻在嘴邊和眼角的皺紋上。那些皺紋都太淡,太細。不過,就那張臉給人的印象而言,它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這張臉的主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裡,坐上他的馬車走掉了。在招待會上跟他說訴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離開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對他的態度卻不太熱情。此時此刻他頗為得意,因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他的手下人趕起車來彷彿是在對敵人衝鋒陷陣,而這種魯莽的做法並沒有從主人的眉梢,嘴角引來絲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個耳聾的城市和暗啞的時代,人們的抱怨有時其實是能聽得見的,說是那種古羅馬貴族式的凶狠的趕馬習慣在沒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蠻地威脅著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們變成殘廢。可是注意到這類事件並加以考慮的人卻很少。因而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別的事上一樣,普通的窮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難了。

車聲叮噹,蹄聲得得,馬車發瘋一樣奔馳,那放縱驕橫、不顧別人死活的樣子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它疾馳在大街上,橫掃過街角處,婦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後,當它在一道泉水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噁心地抖了一下,幾條喉嚨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凌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剛才那點障礙,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那時的馬車常常是把受傷的人扔在後面,自已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大吃一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幾匹馬的轡頭已叫二十隻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麼事?」大人平靜地往外看了看,說。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抓起了一個包裹樣的東西,放在泉水邊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裡對著它野獸一樣嗥叫。

「對不起,大人!」一個衣衫襤的恭順的男人說,「是個孩子。」

「他幹嗎嚎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於麼?」

「請原諒,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離,因為街道在泉水處展開成了一塊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廣場。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大人一時裡用手抓著劍柄。

「碾死了!」那男人拚命地狂叫,兩條胳膊高高地伸在頭上,眼睛瞪著他。「死了!」人群圍了過來,望著侯爵大人。那些盯著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並無別的表情,並無可以後到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說什麼。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以後也一直這樣。那說話的人低聲下氣的嗓門是平淡的、馴善的,表現了極端的服從。侯爵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彷彿他們是一群剛從洞裡竄出來的耗子。

他掏出了錢包。

「我看這事真怪,」他說,「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傷成什麼樣子了呢!看著!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個金幣,命令他的侍從拾起來。所有的腦袋都像白鶴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見那金幣落下。高個子男人又以一種絕對不是人間的聲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別的人紛紛讓開。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抽泣著、號啕著,指著泉水。那兒有幾個婦女躬身站在一動不動的包裹前,緩緩地做著什麼,卻也跟男人們一樣,無聲無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剛來的人說。「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把戲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轉眼工夫就過去了,沒受什麼痛苦。他活著能像這樣快活一個小時麼?」

「你倒是個哲學家,你,」侯爵微笑說。「人家怎麼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大人。」

「這錢你拾起來,賣酒的哲學家,」侯爵扔給他另外一個金幣。「隨便去花。馬怎麼樣,沒問題吧?」

侯爵大人對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個平常的東西,已經賠了錢,而且賠得起錢的大老爺的神態離開時,一個金幣卻飛進車裡,噹啷一聲落在了車板上,他的輕鬆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車!」侯爵大人說,「帶住馬!是誰扔的?」

他望了望賣酒的德伐日剛才站著的地方。可是那淒慘的父親正匍匐在那兒的路面上,他身邊的身影已變成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織毛線。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說,可是口氣平靜,除了鼻翼上的兩點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從人世上把你們消滅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個混蛋對馬車扔東西,若是那強盜離我的馬車不遠,我就要讓我的輪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作-聲回答。沒有一隻手動一動,甚至也沒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只是那織著毛線的婦女仍然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侯爵的面孔。注意到這一點是有傷候爵的尊嚴的,他那輕蔑的眼睛從她頭頂一掃而過,也從別的耗子頭上一掃而過,然後他又向椅背上一靠,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著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著一輛飛馳過來:總管、謀士、賦稅承包商、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還有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一道琳琅滿目的人流飛捲而去。耗子們從洞裡爬出來偷看,一看幾個小時。士兵和警察常在他們和那織紛的行列之間巡視,形成一道屏障,他們只能在後面逡巡、窺視。那父親早帶著他的包裹躲得不見了。剛才曾照顧過躺在泉邊的包裹的婦女們在泉邊坐了下來,望著泉水汩汩流過,也望著化裝舞會隆隆滾過。剛才惹眼地站在那兒織毛線的婦女還在織著,像個命運女神一樣屹立不動。井泉的水奔流著,滔滔的河水奔流著,白天流成了黃昏,城裡眾多的生命按照規律向死亡流去,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裡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在明亮的燈光下用著晚餐,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1 PM

第八章  大人在鄉下
  
美麗的風景。小麥閃著光,但結粒不多。在應當是小麥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片可憐的稞麥。一片片可憐的豌豆及蠶豆和一片片最粗糙的蔬菜代替了小麥。不能行動的自然界也跟培植它的人一樣有一種普遍的傾向:不樂意生長、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寧可枯萎。

侯爵大人坐著他那由兩個馭手駕駛的四馬旅行車(他其實是可以用較輕便的馬車的)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侯爵大人臉上泛紅,但這無損於他的高貴血統,因為那紅色並不來自他體內,而是來自無法控制的外部條件--落日。

旅行馬車來到了山頂,落日輝煌地照著,把車上的人浸入一灘猩紅。「太陽馬上就要一一」侯爵大人瞥了他的手一眼,說,「死掉。」

實際上太陽已經很低,這時便突然落了下去。沉重的剎車器在輪子上弄好,馬車帶著灰塵氣味往坡下滑,並掀起一片塵霧。紅色的霞光在迅速消失,太陽與侯爵一起下了坡,卸下剎車器時,晚霞也收淨了。

但是,在山腳下還留著一片破落的田野,粗獷而赤裸。山下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那邊一片開闊地連著個緩坡,有一個教堂尖塔、一個風磨、一片有獵林,還有一片峭壁,壁頂有一座用作監獄的碉堡。夜色漸濃,候爵帶著快要到家的神色望了望四周逐漸暗淡的景物。

村子只有一條貧窮的街道,街上有貧窮的酒廠、貧窮的硝皮作坊、貧窮的客棧、貧窮的驛馬站、貧窮的泉水和貧窮的設施。它的人也貧窮,全都十分貧窮。許多人坐在門口切著不多的幾頭洋蔥之類,準備晚飯。許多人在泉水邊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長的這類能吃的小產品。標誌著他們貧困的根源的東西並不難見到。小村裡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國家交稅、向教堂交稅、向老爺交稅、向地區交稅,還要交些一般的稅。這裡要交,那裡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還沒有被吃光,反倒令人驚訝。

看不到幾個孩子。狗是沒有的。至於男子漢和婦女,他們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一-或是在風磨之下的村子裡依靠最低條件苟延殘喘,或是關進懸崖頂上居高臨下的監牢裡去,死在那裡。

由流星報馬和馭手叭叭的鞭聲開著道(那鞭子游蛇一樣旋捲在他們頭頂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馬車來到了驛站大門,彷彿有復仇女神隨侍。驛站就在泉水邊不遠,農民們停下活兒望著他;他也看看他們,雖然看到,卻沒有感覺到那些受到細水長流的痛苦磨損的面孔與人形。這類形象在英國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種迷信:法國人總是瘦削憔悴的。而這種迷信在那類實際情況消失之後差不多一百年還存在著。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馴順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宮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斂眉時的樣子頗有些相像--只是有一點不同,這些面孔低了下來是準備受苦而不是為了贖罪。這時一個花白頭髮的補路工來到了人群前。

「把那傢伙給我帶來!」侯爵對流星報馬說。

那人被帶了上來,他手裡拿著帽子。別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邊的情況一樣,圍上來看熱鬧。

「我在路上曾從你身邊走過麼?」

「是的,大人。我曾有過您在我身邊走過的榮幸。」

「是在上坡的時候和在山坡頂上麼?」

「大人,沒錯。」

「你那時死死盯住看的是什麼?」

「大人,我看的是那個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藍色的破帽指了指車下。他的夥伴們也都彎下腰看車下。

「什麼人,豬玀?為什麼看那兒?」

「對不起,大人,他吊在剎車箍的鐵鏈上。」

「誰?」旅行的人問。

「大人,那人。」

「但願魔鬼把這些白癡都抓了去!那人叫什麼名字?這一帶的人你都認識的。他是誰?」

「請恕罪,大人!他不是這一帶的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見.過他。」

「吊在鏈子上?那不要嗆死他麼?」

「請恕我直言,怪就怪在這兒,大人。他的腦袋就這麼掛著-一像這樣!」

他側過身去對著馬車,身子一倒,臉向天上一仰,腦袋倒垂過來。然後他恢復了原狀,
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是什麼樣子?」

「大人,他比磨坊老闆還要白。滿身灰塵,白得像個幽靈,高得也像個幽靈!」

這一番描寫對這一小群人產生了巨大的震動,但他們並未交換眼色,只望著侯爵大人,也許是想看看是否有幽靈糾纏著他的良心吧!

」好呀,你做得對,」侯爵說,很高興這些耗子並沒有冒犯他的意思,「你看見一個小偷在我車上,卻閉著你那大嘴不響聲。呸!把他放了,加伯爾先生!」

加伯爾先生是郵務所所長,也辦點稅務。他早巴結地出面來幫助盤問,而且擺出公家人的樣子揪住了被盤問者的破袖子。

「呸!滾開!」加伯爾先生說。

「那個外地人今晚要是在這個村裡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來,查查他有沒有正當職業,
加伯爾。」

「大人,能為您效勞我深感榮幸。」

「他跑掉了麼,夥計?-一那倒霉的人在哪兒?」

那倒霉的人已跟五六個好朋友鑽到車下,用他的藍帽子指著鏈子。另外五六個好朋友立即把他拽了出來,氣喘吁吁地送到侯爵大人面前。

「我們停車弄剎車時那人跑了沒有,傻瓜?」

「大人,他頭衝下跳下山坡去了,像往河裡跳一樣。」

「去查查看,加伯爾,快!」

盯著鐵鏈看的五六個人還像羊群一樣擠在車輪之間;車猛然一動,他們幸好沒弄個皮破骨折。好在他們也只有皮包骨頭了,否則也許不會那麼走運。

馬車駛出村子奔上坡去的衝力馬上給陡峻的山坡剎住了。馬車逐漸轉成慢步,隆隆地搖晃著在夏夜的馨香中向坡上爬去。馭手身邊並無復仇女神,卻有數不清的蚊蚋飛繞。他只站著修理馬鞭的梢頭。侍從在馬匹旁步行。流星板馬的蹄聲在遠處隱約可聞。

山坡的最陡峭處有個小墓地,那裡有一個十字架,架上有一個大的耶穌雕像,還是新的,雕工拙劣,是個缺乏經驗的粗人刻的,但他卻從生活--也許是他自己的生活一一研究過人體,因為那雕像瘦得可怕。

一個婦女跪在這象徵巨大痛苦的淒慘的雕像面前--那痛苦一直在增加,可還沒有達到極點。馬車來到她身邊時她掉過頭來,立即站起身子,走到車門前。

「是你呀,大人!大人!我要請願。」

大人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驚歎,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往外望了望。

「晤!什麼?總是請願麼!」

「大人,為了對偉大的上帝的愛!我那個看林子的丈夫。」

「你那個看林子的丈夫怎麼啦?你們總是那一套。欠了什麼東西了吧?」

「他欠的全還清了。他死了。」

「晤,那他就安靜。我能把他還給你麼?」

「啊!不,大人!可是他就睡在這兒,在一小片可憐的草皮,下面。」

「怎麼樣?」

「大人,這種可憐的小片草皮很多呢。」

「又來了,怎麼?」

她還年輕,可是看去很衰老,態度很激動,很悲傷,瘦骨嶙峋的雙手瘋狂地交換攥著,然後一隻手放在馬車門上一一溫情地、撫愛地,彷彿那是誰的胸脯,能感受到那動情的撫摸。

「大人,聽我說!大人,我要請願!我的丈夫是窮死的;許多人都是窮死的;還有許多人也要窮死。」

「又來了,晤?我能養活他們麼?」

「大人,慈悲的上帝知道。我並不求你養活他們。我只請求在我的丈夫躺著的地方立一塊寫著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否則這地方很快就會被忘掉,等我害了同樣的病死去之後,它就再也認不出來了。他們會把我埋在另外一片可憐的草皮下面的。大人,這樣的墳墓很多,增加得也很快,太窮了。大人!大人!」

侍從已把她從車門邊拉開,馬匹撒開腿小跑起來。馭手加快了步伐,那婦女被遠遠扔到了後面。大人又在他的三個復仇女神保護之下疾速地縮短他跟莊園之間那一兩里格距離。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騰,隨著雨點落下而更加氤氳活躍了。雨點一視同仁地灑在不遠處泉水邊那群滿身灰塵和衣衫襤褸的勞累的人身上。補路工還在對他們起勁地吹噓著那幽靈似的人,似乎只要他們肯聽就可以老吹下去。他說話時揮動著他那藍帽子,大概沒了那帽子他就夫去了份量。人群受不住雨淋,一個個慢慢走散了。小窗裡有了燈光閃爍。小窗越來越暗,燈光逐漸熄滅,天空卻出現了更多的燈光,彷彿小窗的燈光已飛到天上,並未消失。

那時一幢高大的建築物的陰影和片片婆娑的樹影己落到侯爵身上。馬車停了下來。陰影被一支火炬的光取代,高大的前門對侯爵敞開了。

「我等著查爾斯先生到來,他從英格蘭到了麼?」

「先生,還沒有。」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2 PM

第九章  果剛的腦袋
  
侯爵的莊園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前面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大門左右兩道石級在門前的平台上會合,這是個石工的世界。巨大的石階梯,四面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面、石雕獅頭,彷彿兩百年前剛竣工時曾被果剛的腦袋望過一眼。

侯爵下了馬車,由火炬手引導走上了一道寬闊淺平的大石階,腳步聲恰足以驚醒遠處林裡馬廄屋頂上的梟鳥,使它大聲提出了抗議,此外一切平靜。台階上和大門前火炬熊熊,直豎著,宛如在關閉的大廳裡,而非在戶外的夜空中。梟啼之外只有噴泉飛濺到石盆裡的沙沙聲;因為那是個一連幾小時屏息不作聲,然後發出一聲低低的長歎,又再屏息不作聲的黑夜。

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匡當地關上,候爵大人走進了一間陰森森的大廳。那裡有狩獵用的野豬矛、長劍和短刀,還有馬鞭和棍子。這些東西更陰森,好些農民因為觸怒了老爺曾領教過它們的份量,有的索性到解脫痛苦的恩主死亡那兒去了。

侯爵避開黑魈魈的已經關閉過夜的大房間,在火炬手引導下走上石階,來到走廊中的一道門前。門敞開了,他進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間的房屋,一間臥室,兩間住房,有著高大的拱門和沒鋪地毯的冰涼的地板。壁爐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還有適合於一個奢侈時代中奢侈國家的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萬世不絕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風格在這些華麗的傢俱上表現得很明顯。其中也間雜了許多例證,反映出法蘭西曆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

在第三間房裡為兩個人準備的晚餐已經擺好。莊園有個圓頂的碉樓,這間房伸在碉樓裡,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窗戶敞開,木質的百葉窗緊閉,因此黑暗的夜只表現在寬闊的石頭背景的淺黑色水平條紋上。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擺好的晚餐,說,「他們說他還沒有到。」

他確實沒有到,但侯爵卻等著跟他見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會到,不過,晚飯就像這樣留著。我一刻鐘之後就來。」

一刻鐘後一切就緒,侯爵一人在華貴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著窗戶。他已經喝了湯,正常起一杯波爾多酒要喝,卻又放下了。

「那是什麼?」他平靜地問道,同時仔細地望著襯在石壁後的黑色條紋。

「那個麼,大人?」

「在百葉窗外面。把百葉窗打開。」

百葉窗打開了。

「怎麼樣?」

「大人,什麼都沒有?窗外只有樹和黑夜。」

說話的僕人已敞開了百葉窗,望過—無所有的黑夜,轉過身背對空虛站著,等候指示。

「行了,」不動聲色的主人說,「關上吧!」

百葉窗關上了,侯爵繼續吃晚飯。吃了一半,手中拿著杯子又停下了。他聽見了車輪聲。車聲輕快地來到莊園前面。

「去問問是誰來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落在侯爵後面幾個裡格,卻迅速縮短了距離,但並沒有在路上趕上侯爵,只在驛站聽說在他前面。

侯爵吩咐告訴他晚餐已經在等候,請他立即前來。他不久就到了。我們在英國早已認識他,他是查爾斯.達爾內。

侯爵有禮貌地接待了他,但兩人並未握手。

「你是昨天離開巴黎的吧,先生?」他對大人說,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來的。」

「從倫敦?」

「是的。」

「花了重多時間哩,」侯爵微笑說。

「不多,我是直接來的。」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時間,而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決定來的。」

「我受到——」回答時侄子停頓了一會兒,「好多事情耽誤。」

「當然,」溫文爾雅的叔叔回答。

有僕人在身邊,兩人沒多說話。咖啡上過,只剩下他倆時,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個精緻假面的臉上的眼睛對視了一下,開始了談話。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來了,追求的還是使我離開的那個目標。那目標把我捲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險,但我的目標是神聖的,即使要我為之死去,我也死而無怨。」

「不要說死,」叔父說,「用不著說死。」

「我懷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邊緣,你是否願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窩加深了,殘忍的臉上細細的直紋拉長了,說明侄子想得不錯。叔父卻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表示抗議。那手勢顯然不過是良好教養的輕微表現,叫人信不過。

「實際上,先生,」侄子繼續說下去,「從我知道的情況看來,你曾有意讓我已經令人懷疑的處境更加令人懷疑。」

「沒有,沒有,沒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說。

「不過,無論我處境如何,」侄子極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說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外交策略是會讓休制止我的,而且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

「我的朋友,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叔父說,鼻翼上的小窩輕微地動了動。「請答應我一個請求:回憶一下。那話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我回憶得起來。」

「謝謝你,」侯爵說——口氣十分甜蜜。

他的語調在空中迴盪,差不多像樂器的聲音。

「實際上,先生,」侄子接下去說,「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運使我沒有在法國被抓進監牢。」

「我不太明白,」叔父啜著咖啡說。「能勞駕解釋解釋麼?」

「我相信你若不是在宮廷失寵,也不曾在多年前那片陰雲的籠罩之下,你可能早就用一張空白逮捕證把我送到某個要塞無限期地幽囚起來了。」

「有可能,」叔父極其平靜地說,「為了家族的榮譽,我是可能下決心幹擾你到那種程度的。請諒解。」

「我很高興地發現,前天的官廷接見仍然—如既往,態度冷淡,」侄子說。

「要是我,就不會說高興了,朋友,」叔父彬彬有禮地說,「我不會那麼有把握認為給你個好機會在孤獨中去思考思考要比讓你一意孤行對你的命運有好處得多。可是,討論這個問題並無用處。正如你所說,我的處境不好。這一類促人改正錯誤的手段,這一類有利干家族權力和榮譽的溫和措施,這一類可以像這樣干擾你的小小的恩賜,現在是要看上面的興趣,還得要反覆請求才能得到的。因為求之者眾,得之者寡!可以前並不如此,法蘭西在這類問題上已是江河日下。並不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對周圍的賤民曾操著生殺予奪之權。許多像這樣的狗就曾叫人從這間屋子拉出去絞死,而在隔壁房間(我現在的臥室),據我們所知,有一個傢伙就因為為他的女兒表現了某種放肆的敏感便被用匕首殺死了——那女兒難道是他的麼?我們已失去了許多特權;一種新的哲學正在流行;目前要重新強調我們的地位就可能給我們帶來真正的麻煩——我只說『可能』,還不至於說『準會』。一切都很不像話,很不像話!」

侯爵嗅了一小撮鼻煙,搖了搖頭,優雅地表現了失望,彷彿這個國家畢豪還有他,而他卻是個當之無傀的偉大人物,能夠重振家邦似的。

「對於我們的地位我們過去和現在都強調得夠多的了,」侄子陰鬱地說,「我相信我們的家庭在法國是人們所深惡痛絕的。」

「但願如此,」叔父說,「對高位者的仇恨是卑賤者不自覺的崇敬。」

「在這周圍的鄉村裡,」侄子仍用剛才的口氣說,「我就看不到一張對我表示尊重的面孔,有的只是對於恐怖與奴役的陰沉的服從。」

「那正是對家族威勢的讚美,」侯爵說,「是家族維持威勢的方式所應當獲得的讚美,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煙,把一條腿輕輕地擱在另一條腿上。

但是,當他的侄子一隻手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喪地用手遮住眼睛時,那精緻的假面卻帶著跟它所裝出的滿不在乎的神氣很不相同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眼神裡凝聚了緊張、陰鷙和仇恨。

「鎮壓是唯一經久耐用的哲學。恐怖與奴役造成陰沉的尊敬,我的朋友,」侯爵說,「可以讓狗聽從鞭子的命令——只要房頂還能遮擋住天空。」說時他望了望房頂。

房頂未必能如侯爵設想的那麼長久地遮擋住天空。若是那天晚上侯爵能看到幾年後那所莊園和其它五十個類似莊園的畫面的話,他恐怕難以想像那片搶掠一空的燒成焦炭的廢墟竟會是他今天的莊園。至於他剛才吹噓的屋頂,他可能發現它將用另一種方式遮擋住天空——就是說,讓屋頂化作鉛彈,從十萬支毛瑟槍槍管射出,使人們的眼睛永遠對天空閉上。

「而且,」侯爵說,「若是你置家族的榮譽與安寧於不顧的話,我便只好努力維護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為止?」

「再談一會兒吧!」

「一小時,如果你高興的話。」

「先生,」侄子說,「我們犯了錯誤,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們犯了錯誤麼?」侯爵重複道,帶著反問的微笑,優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們的家族,我們光榮的家族。對於它的榮譽我們倆都很看重,可是態度卻完全不同。就在我父親的時代,我們就犯下了數不清的錯誤。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原因,只要拂逆了我們的意願,就要受到傷害。我何必說我父親的時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時代麼?我能把我父親的孿生兄弟、共同繼承人,也是現在的繼承人跟他自己分開麼?」

「死亡已把我們分開了!」侯爵說。

「還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個我認為可怕的制度綁在一起,要我對它負責,而我卻對它無能為力。要我執行我親愛的母親唇邊的最後要求,服從我親愛的母親的最後遺願,要我憐憫,要我補救,卻又讓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這兒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點了點侄子的胸口——此時他倆正站在壁爐前,「你是永遠也辦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臉上每一根細直的皺紋都殘忍地、狡猾地、緊緊地皺到了一起。他一聲不響地站著,望著他的侄子,手上捏著鼻煙盒。他再一次點了點他侄子的胸脯,彷彿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說:

「我的朋友,我寧可為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制度的永存而死。」

說完他嗅了最後一撮鼻煙,然後把鼻煙盒塞進了口袋。

「最好還是明智一點,」他按了按桌上的一個小鈴,補充說,「接受你天生的命運吧!可是你已是無可救藥了,查爾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這份家產和法國,」侄子悲傷地說,「我把它們放棄了。」

「家產和法國是你的麼,你憑什麼放棄?法國也許是你的。可財產也是你的麼?這是幾乎不用提起的事;現在它是你的麼?」

「我那話沒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會由我繼承的一一」

「這我倒斗膽以為未必可能。」

「——二十年後吧——」

「你給了我太大的榮幸,」候爵說,「可我仍然堅持我剛才的假定。」

「——我願意放棄財產,到別的地方靠別的辦法過活。我放棄的東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與毀滅的荒原,還能有什麼?」

「啊!」候爵說,環視著豪華的房子。

「這屋子看起來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華廈而已。這裡只有浪費、暴政、敲詐、債務、抵押、壓迫、飢餓、赤裸和痛苦。」

「啊!」候爵又說,似乎很滿意。

「即使它能屬於我,它也必須交到某些更有資格解放它、讓它逐漸擺脫重壓的人手裡(如果還有可能這樣做的話),使已被它逼得忍無可忍卻又離不開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難。但這已與我無關,天譴已落在這份財產上,也落到了這整個國土上。」

「那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學的道理,你還打算活下去
麼?」

「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們一樣靠工作來維持生活——我的有貴族身份的同胞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做的。」

「比如,在英國?」

「是的,在這個國家我不會貼污我家族的榮譽,在別的國家我也不會損害我家族的姓氏,因為我在國外沒有使用它。」

剛才的鈴聲已命令隔壁房間點起了燈。現在燈光已從相通的門裡照射進來。侯爵望了望那邊,聽見侍僕的腳步聲離開了。

「從你在那幾不太順利的情況看來,英格蘭對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對他的侄子轉過平靜的面孔,微笑著說。

「我已經說過,我已意識到了我在那邊的種種坎坷分明是你的賜予。至於別的麼,它倒是我的避難之地。」

「那些喜歡吹牛的英國人說它是許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醫生麼?一個也在那兒避難的法國同胞?」

「認識。」

「帶著個女兒?」

「是的。」

「是的,」侯爵說。「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禮貌的姿態點頭為禮的時候,他那微笑的臉上透露出了某種秘密,他也賦予了他的話語某種神秘的氣氛,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裡、眼睛裡。同時他眼圈邊細微的直紋和鼻上的小窩也都帶著嘲諷彎了起來,使他看去帶著點漂亮的魔鬼味兒。

「是的,」侯爵重複。「一個醫生,還有個女兒。不錯,新的哲學就像這樣開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問莊園裡的石雕頭像。侄子走向門邊時望了望他,卻沒望出個究竟。

「晚安!」叔父說。「我等著明天早晨再跟你幸會。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邊他的屋裡去!——你要是願意,把我這位侄子先生給燒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然後搖了搖小鈴,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裡。

侍從來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寬鬆的睡袍,在屋裡踱來踱去,在那個平靜悶熱的夜裡安詳地準備著睡覺。他那穿著軟拖鞋的腳悄然地踩著地面,像只儀態優雅的猛虎——儼然是故事裡怙惡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時變化,或是剛從老虎變成了人,或是馬上就要變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華絕倫的臥室裡走來走去,白天旅行的種種情景悄然襲來,闖入他的心裡。黃昏時那緩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時的太陽,下山,風車,懸崖頂上的監獄,山坳裡的小村,泉水邊的農民,還有那用藍帽子指著車下鏈條的補路工。那泉水令人聯想到巴黎的泉水,台階上躺著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著身子的婦女,還有那高舉雙手大喊「死了!」的高個兒男人。

「現在涼快了,」侯爵大人說,「可以睡覺了。」

於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細紗床幃,定了定神睡了下去。這時他聽見黑夜長歎了一聲,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臉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廄裡的馬匹嗒嗒地碰著食槽,碰了三個沉重的小時。狗的吠聲,梟的鳴聲。梟的鳴聲跟詩人們按傳統規定的梟鳴很不相同,但這種動物有個頑固的習慣:總不肯按別人的規定說話。

莊園裡的石面孔(獅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死沉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塵更加死寂,墳地裡蔓草淒迷,可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皮彼此已無法區分。十字架上的耶穌見到任何東西都可能走下來。村子裡的人(收稅的和交稅的)都睡著了。枯瘦的村民也許夢見了飢餓者常夢見的筵席,也許夢見了被驅趕幹活的奴隸和牛馬常夢見的輕鬆和休息。總之睡得很香,在夢裡吃得很飽,而且自由自在。

村裡,泉水奔流著,看不見,也聽不到;莊園裡,噴泉噴濺著,看不見,也聽不到;兩者都像從時間之泉噴出的分分秒秒,噴出便消失,噴了三個黑暗的小時。然後兩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裡閃著幽靈似的光,莊園的石頭面孔睜開了眼睛。

晨曦漸明,太陽終於觸到了平靜的樹梢,把它的光芒澆注在山上。朝霞裡,莊園的噴泉似乎變成了血,石像的臉染成了猩紅。鳥兒歡樂地高奏出一片喧嘩。侯爵臥室那飽經風霜的巨大窗戶的窗欞上一隻小鳥正竭盡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聽得呆了,張大了嘴,垂下了下巴,聽得心驚膽戰。

此刻,太陽升高了,村子裡有了響動。窗戶開了,搖搖欲墜的門也開了,人們哆哆嗦嗦走了出來——新鮮香冽的空氣使他們冷得發抖。於是,從不會減少的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有的人到泉水邊去,有的人到田野裡去。男的,女的,有的在這邊挖地,有的在那邊照顧可憐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牽到路邊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裡,在十字架前有一兩個跪著的人影;與他們開始禱告的同時被牽出的母牛勉強把自己腳邊的野草當作早餐。

莊園要醒得晚一些,這跟它的身份相稱,卻也顯然漸漸地甦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獵用的野豬矛和獵刀按往常一樣先泛出紅光,然後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閃亮;門窗敞開了,廄裡的馬回頭望著從門口瀉進的光和清新。綠葉在鐵格花窗上閃著光,發出沙沙的聲音。狗使勁地扯著鐵鏈,不耐煩地站立起來,想獲得自由。

這一切瑣碎的活動都是晨光再現時的生活常規。可是莊園的大鐘卻敲起來了,台階上步履上下,人影閃動,然後是雜沓的腳步聲四處響起,馬匹匆匆地配好鞍離開了。這一切難道也是生活常規麼?

是什麼風使那頭髮灰白的補路工這麼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頂上開始了工作,他那沒多少份量的午餐包放在一堆石頭上,連母牛也不願碰它一碰。是不是鳥兒把他的午餐帶到了遠處,跟偶然撒播種子一樣,撒到了他的頭上?總之,在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樣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塵揚起有膝蓋高,直跑到泉水邊才停止。

村裡的人全在泉水邊神態沮喪地站著,悄悄談話,除了表現出憂心忡忡的好奇與驚訝外,沒有露出別的感情。匆匆牽來、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著,有的躺著反芻,咀嚼著在它們被停止漫遊時啃到嘴裡的並不可口的東西。一部分莊園的人、一部分驛站的人和全部稅務入員都多少武裝了起來,無目的地擠在小街的另一邊,都很緊張,卻都閒著沒事。補路工已經擠進了五十個特別好的朋友群裡,一面用藍帽子抽打著自己的胸脯。這一切預示著什麼?加伯爾先生此時又在一個已騎在馬上的僕入身後匆匆上了馬,那馬雖有了雙重負擔卻也飛快地跑開了,像是德國民歌利昂諾拉的另一個版本。這又預示著什麼?

這說明莊園裡多出了一張石雕人面。

果剛在夜裡又看了這座建築物一眼,為它增加了這張石雕人面;這座建築已等了它大約兩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頭上,長在侯爵身上,像一個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驚嚇,發起脾氣來,於是變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窩裡,刀把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面潦潦草草寫了一行:

「催他早進墳墓。雅克奉贈。」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3 PM

第十章  兩個諾言
  
十二個月來了又去了。查爾斯.達爾內先生在英格蘭取得了優秀法語教師的地位。他也熟悉法國文學。要是在今天,他可能做個教授,可是在那時,他只能當個私人教師。他跟有時間也有興趣的年輕人一起讀書,一起研究一種在全世界普遍使用的活語言,並培養他們,使他們能欣賞它的知識與想像的寶庫。而且他可以用正 確的英語寫研究法語和法國文學的文章  ,也可翻譯出正確的英語。那時代他這樣的能手並不容易找到,因為許多過去的王子和未來的國王還沒有落到教員隊伍中來,破落的貴族也還沒被從台爾森銀行帳簿裡劃掉名字,去當廚工或木匠。作為私人教師,他知識淵博,言辭蘊籍,使學生學得異常愉快,得益非淺;作為翻譯者,他文體高雅,在譯文中注入了許多不只是字典上的東西。因此達爾內先生很快就有了名氣,而且深受稱讚。何況,他對自己的國家的情況也很熟悉,而那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興趣。因此,他靠了自己的堅毅頑強和不懈努力發達起來了。

在倫敦,他從未夢想過走在黃金路面上或睡在玫瑰花壇裡。有了這種高雅的理想他是發達不起來的。他希望勞動,也參加了勞動,便竭盡全力地勞動。他的發達靠的是這個。

他把一部分時間花在劍橋,在那兒教本科生讀法語。他彷彿是一個受到寬容的走私販子,不是經過海關檢驗進口希臘文和拉丁文,而是販賣歐洲語言的私貨。剩下的時間他花在倫敦。

從永遠是夏日的伊甸園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墮落人世,男人的世界總要走一條一成不變的路一一要追求一個女人的愛。這也是查爾斯.達爾內的路。

他是在危難的時刻愛上了露西.曼內特小姐的。他從沒有聽見過比她那同情的聲音更甜美、更可愛的聲音,從沒有看見過像她這樣溫柔美麗的面容,那時她在已為他挖好的墳墓邊沿跟他面對著面。但是他還不曾跟她談過這個問題。發生在波濤洶湧澎湃的大海和塵土飛揚的大路那邊的那座荒涼莊園裡的謀殺案已經過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莊園已成了個依稀的夢,可他至今沒有向她說出一個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沉默。又一個夏季的白天,他離開他大學的工作來到倫敦,轉到了索霍區這個安靜的街角。他想找機會向曼內特醫生敞開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黃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絲小姐出門去了。

他發現醫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難時支持過他、卻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體力已經逐漸恢復。他現在確實已成了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堅毅頑強,行動富於活力。在他恢復活力之後有時也發病、也衝動,跟他才開始訓練恢復其它官能時一樣,但這種情況當初就不多,現在更是罕見了。

他讀書的時間多,睡眠的時間少,很辛苦,卻很輕鬆,而且同樣感到快樂。現在查爾斯.達爾內走進了他屋裡,他一看見便放下書伸出手來。

「查爾斯.達爾內!很高興見到你。近三四天來我們都估計你會回來呢。斯特萊佛先生和西德尼.卡爾頓先生昨天都來過,都以為你早該來了!」

「他們對我有興趣,我很感謝,」他回答道。他對那兩人雖有幾分冷淡,對醫生卻是滿腔熱忱。「曼內特小姐——」

「她很好,」醫生插嘴說,「你回來,我們都會很高興的。她有些家務事要辦,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曼內特醫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機會請求跟你談一談的。」

空白。沉默。

「是麼?」醫生說,顯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過來,說吧。」

椅子拉過來了,但他卻發現要說下去並不那麼容易。

「我跟你們家能有密切的關係,曼內特醫生,我很高興,」他終於開了口,「時間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話題不至於一一」

醫生伸出手來制止他,他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醫生又回到了話題,說:

「是要談露西麼?」

「是的。」

「我任何時候談起她心裡都不好過。一聽見你用那種調子談起她就更難受,查爾斯.達爾內。」

「我這是熱烈的崇敬、真誠的膜拜和懇切的愛情的聲音,曼內特醫生!」他恭順地說。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話。我對你應當公正,我相信你的話。」

他顯然很不安,而這不安又顯然是由於不願提起這個話頭,因此查爾斯.達爾內猶豫
了。

「要我繼續說下去麼,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說吧。」

「你估計到了我要說的話,雖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說這話時有多麼認真,我的感情有多麼認真,因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願和這心願長期壓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懼和不安。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對你的女兒愛得癡迷、深沉、無私和忠貞,只要世界上還有愛,我就要愛她。你也曾戀愛過的,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醫生扭開了臉坐著,眼睛望著地上。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別提那事,先生!別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讓我想起過去!」

他的叫喊像是確實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話說完後許久仍然迴盪在查爾斯.達爾內的耳裡。他伸出手做了個手勢,彷彿是哀求達爾內別可說下去。達爾內作了這樣的理解,便再也沒出聲。

「請你原諒,」過了一會兒,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我並不懷疑你愛露西,我可以讓你滿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轉過身來,卻沒有看他,也沒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髮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談過了麼?」

「還沒有。」,

「也沒有給她寫信麼?」

「從來沒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於考慮到他的父親,要裝作不知道這一點是狹隘的。她的父親對你表示感謝。」

他伸出手來,眼睛卻不配合。

「我知道,」達爾內尊重地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呢,曼內特醫生。我每天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你跟曼內特小姐之間這種不尋常的、動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環境之下培養出來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間,能夠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見。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心裡除了一個逐漸成年的女兒的感情和孝心之外,還有她嬰兒時期的全部的愛和依賴。我知道,因為她從小沒有父母,現在已把她成年後的全部忠誠、熱情和性格奉獻給了你,還加上對早年失去的父親的信賴和依戀。我完全知道,即使你從今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身邊,你在她的眼裡也難以具有比跟她長期相處的你更神聖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著你時,那摟著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嬰兒的、姑娘的,也是婦女的。我知道,她在愛你時,看到了跟她同齡的母親,也在愛著她;看到了跟我同齡時的你,也在愛著我。她愛她心碎的母親,她愛那經歷了可怕的考驗和成功的恢復過程的你。我自從在你家跟你相識之後日夜見到的便是這一切。」

她的父親垂頭坐著,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動跡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親愛的曼內特醫生,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為一個神聖的光圈所籠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現在也還感到)把我的愛情(甚至是我的愛情)介入你倆之間是要用一種不配觸動你的歷史的東西去觸動它。但是我愛她。上天作證,我是愛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親傷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達爾內說,醫生那傷心的口氣在他耳裡帶著責備的調子,「如果我有這樣的幸運能娶了她,可別以為我會在某一天違背我現在的話,把你倆分開。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裡考慮著這種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遙遠的將來,卻隱藏在心裡,如果我有這樣的心思,有這祥的想法,我現在就沒有資格觸摸這只榮耀的手。」

說著他伸出手來,放到了醫生手上。

「不,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跟你一樣是自願流放離開法國的,跟你一樣是被法國的瘋狂、迫害和苦難趕出來的,跟你一樣是努力靠自己的勞動在國外生活,而且相信將來會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對你忠誠,至死不渝。我不會影響到露西做你的女兒、侶伴和朋友的特權的。我要幫助她,使她跟你更親密,如果還能更親密的話。」

他的手還挨著她父親的手。她的父親並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觸摸。過了一會兒,更把雙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從談話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他臉上顯然有一種內心鬥爭的表情。他在壓抑著那偶然露頭的陰沉的懷疑和恐懼。

「你的話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漢氣概,查爾斯.達爾內,我衷心地感謝你。我要向你敞開我整個的心——或是差不多敞開。你有理由相信露西愛你麼?」

「沒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你對我這樣傾吐你的心臆,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可能會好多個禮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會希望降臨,不管我是否誤會了。」

「你是否想要我給你出主意呢?」

「我並不要求,先生。但我覺得如果你認為可以,你是有力量給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諾麼?」

「想。」

「什麼承諾?」

「我很明白沒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內特小姐現在在她那純潔的心靈裡有了我——不要認為我真的膽敢存這種奢望——我在她心裡的地位也不可能影響她對她父親的愛。」

「若是確實那樣,你認為別的還會牽涉到什麼問題呢?」

「我同樣明白,她父親為任何求婚者說的一句有利的話都會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份量。因此,曼內特醫生,」達爾內謙恭但堅定地說,「我不願意求你說那祥的話,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爾斯.達爾內,神秘是由於愛得深沉或距離太大而產生的。若是前者,那神秘便精細而微妙,很難參透。我的女兒露西對我就是這樣一種神秘。因此我無法猜測她的心態。」

「我可以問問嗎,先生?你是否認為她一—」他還在猶豫,她的父親已給他補充出來:

「有別的人求婚?」

「這正是我打算說的話。」

她的父親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你在這兒親眼見到過卡爾頓先生。斯特萊佛先生偶然也來。若是有那麼回事的話,也只有一個。」

「也許是兩個,」達爾內說。

「我不認為會有兩個;我倒覺得一個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諾,那就告訴我,你想要我承諾什麼?」

「若是曼內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膽所做的一樣,某一天向你傾吐了內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證實我今天對你說過的話,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話。我希望你對我有那樣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於我的影響。至於這事對我有多麼重要我就不想深談了。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條件——你無疑有權要求這個條件——我會立即執行。」

「我答應,」醫生說,「無條件答應。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話確實完全一樣。我相信你的意圖是維護我和我那寶貴得多的另一個自我的關係,而不是削弱這種關係。若是她告訴我,你是她獲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條件,我願意把她給你。若是還有——查爾斯.達爾內——若是還有——」

年輕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醫生說道:

「若是還有任何不利於她真正愛著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懼,而其直接責任並不在他,那麼,為了她的緣故,無論是什麼問題都應該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對我比我所受過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一嗨!這全是廢話。」

他沒了力氣,住了嘴,態度很奇怪,又以一種奇怪的眼神呆望著他,鬆開了握住他的那隻手,又放掉了。達爾內覺得那手冰涼。

「你剛才對我說了一件事,」曼內特醫生說,綻出一個微笑。「那是什麼?」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想起他剛才談起的條件,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應該用充分的信任報答你對我的信任。我現在的姓雖是略微改變過的我母親的姓,卻不是我的真姓,這你是記得的。我打算告訴你我原來的姓和我到英國來的原因。」

「別說了!」波維的醫生說。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對你不存在任何秘密。」

「別說了!」

醫生甚至用雙手捂了一會兒耳朵,然後又把雙手放到達爾內的嘴唇上。

「到我問你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現在別說。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愛你,你就在結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訴我吧!你答應麼?」

「我答應。」

「握手吧。她馬上就要回來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別見到我倆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爾斯.達爾內離去時已是黃昏。一個小時以後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裡。她一個人匆匆進了房——普洛絲小姐已直接回臥室去了——卻發現讀書椅上沒有人,便吃了一驚。

「爸爸!」她叫他。「親愛的爸爸!」

沒有人回答,她卻聽見有低低的敲擊聲從他的臥室傳來。她輕輕走過中間的屋子,往他門裡望去,卻驚惶地跑了回來。她全身的血都涼了,大聲叫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只惶惑了一會兒,隨即匆匆跑了回來,去敲他的門,並輕聲地呼喚。她一叫,敲擊聲便停止了,醫生立即出門來到她的面前。兩人在一起走來走去,走了許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來看他睡覺。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沒做完的舊活兒已擺回了原先的地方。

jacky555 發表於 2006-4-11 06:04 PM

第十一章  搭擋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萊佛先生對他的豺狗說,「再調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許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點,要趕在大假日到來之前把斯特萊佛的文件處理完畢。文件終於處理完畢了,斯特萊佛積壓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個段落,只等著十一月份帶著它氣象上的雲霧和法律上的雲霧,也帶著送上門的業務到來。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頭腦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濕毛巾才熬過了這一夜的。在用濕毛巾之前,還喝了與之相應的特別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現在他拉下了那「大頭巾」扔進盆子裡。六個小時以來他都不時在盆裡浸毛巾。

「你在調另外一碗五味酒麼?」大肚子的斯特萊佛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眼睛瞟著他。

「是。」

「現在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令你頗為驚訝的事,你也許會說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精明:我想結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為了錢。現在你有什麼意見?」

「我不想發表多少意見。對方是誰?」

「猜猜看。」

「我認識麼?」

「猜猜看。」

「現在是早上五點鐘,我的腦子像油煎一樣辟辟啪啪亂響,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請我吃晚飯。」

「那好,那我就告評你,」斯特萊佛慢慢坐起身來說。「西德尼,我對自己相當失望,因為我不能讓你理解我,因為你是這樣一個遲鈍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邊忙著調五味酒,一邊回答,「你卻是這樣一個敏感而有詩意的精靈。」

「聽著!」斯特萊佛回答,誇耀地笑著,「我雖然不願自命為羅曼斯的靈魂(因為我希望自己頭腦更清醒),可總比你要溫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運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話。」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會獻慇勤,只要你肯幹,」卡爾頓提醒他。

「不錯!就說是會獻慇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個男子漢,」斯特萊佛在他朋友調酒時吹噓起自己來,「我很願在女人堆裡受人歡迎,而且很願花功夫,也懂得怎樣做。比你要強多了。」

「說下去,」西德尼.卡爾頓說。

「不,在我說下去之前,」斯特萊佛用他那居高臨下的態度搖著頭說,「我先得對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樣常去曼內特醫生家,也許比我去得還多,可你在那兒總那麼憂鬱,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總像個一言不發、沒精打采的受氣包,我以我的生命與靈魂發誓,我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會感到害澡,這對像你這樣的法庭工作人員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應該感謝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這樣溜掉,」斯特萊佛回答,話鋒仍轉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義務告訴你——為了幫助你,我要當而告訴你,你跟那樣的人來往的時候簡直丟臉透了。你這人很不受歡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調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萊佛挺挺胸膛,說,「我的條件使我更加獨立,不像你那樣需要受人歡迎。可我幹嗎還需要受人歡迎呢?」

「我倒還沒見過你受誰歡迎呢,」卡爾頓喃喃地說。

「我那樣做是出於策略,出於原則。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並不會因為談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爾頓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繼續受人歡迎。至於我麼——你難道永遠也不明白我是無可救藥的?」

他帶著嘲諷的神氣問道。

「你沒有必要無可救藥,」他的朋友回答,並沒有帶多少安慰的口氣。

「我沒有必要,這我明白,」西德尼.卡爾頓說,「你那位小姐是誰?」

「我宣佈了名字你可別感到難為情,西德尼,」斯特萊佛先生說,他想讓對方拿出友好的態度歡迎他就要宣佈的心事。「因為我知道你對自己說的話連一半也不當真,而且即使全部當真也並不重要,所以我就先來個小小的開場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說過藐視這位小姐的話。」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這屋裡。」

西德尼.卡爾頓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揚揚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內特小姐,你曾說過她是個金髮的布娃娃。如果你在這方面是個敏感細膩的人,西德尼,我對你那種說法是會生氣的。可你是個粗線條,完全缺少那種體會,因此我並不在乎,正如我不會在乎一個不懂畫的人對我的畫發表的意見,或是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對我的曲子發表意見一樣。」

西德尼.卡爾頓迅速地喝著酒——望著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著。

「現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萊佛先生說,「我不在乎財產,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決心要讓自己快樂。總之,我認為我有條件讓自己快樂。她嫁給我就是嫁給一個殷實富裕的人、一個迅速上升的人、一個頗有聲望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好運,而她又是配得上好運的。你大吃一驚了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大吃一驚?」

「你贊成麼?」

卡爾頓仍然喝著五味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不贊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萊佛說,「你比我估計的來得輕鬆,對我也不像我估計的那麼唯利是圖,儘管體現在無疑已很懂得你這個老哥兒們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對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已經受夠了——想換個法兒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盡可以在外面呆著),而且我感到曼內特小姐在任何情況下都挺有用處,能繪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決心。現在,西德尼,老夥計,我要對你和你的前途說幾句。你知道你的處境不佳,的確不佳。你不懂得錢的重要。你日子過得辛苦,不久就會遍體鱗傷,然後就是貧病交迫。你的確應當考慮找個保姆了。」

他說話時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使他看上去大了兩倍,也使他可厭的程度大了四倍。

「現在,讓我給你出個主意,」斯特萊佛接著說,「你得面對現實。我這人就面對現實,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對現實。結婚吧!找個人來照顧你。你不喜歡跟女人交際,不懂得女人,也不會應付女人,別把那當回事。找一個對象。找一個有點財產的正經女人——一個女老闆,或是女房主什麼的—一跟她結婚,來個未雨綢繆。你只能這樣。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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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體貼的人

斯特萊佛先生決心把幸運慷慨地施捨給醫生的女兒之後,便決定在離開城市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訴她。他在頭腦裡對此事進行了一番辯論,得出的結論是最好先處理完準備事宜,然後從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學期前一兩周,或其後至希拉裡節學期之間的聖誕節小假內向她求婚。

對於自己在本案中的實力他絲毫不懷疑。他對此案判決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講求實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慮的根據——跟陪審團作了辯論。這案子很清楚,無懈可擊。他傳喚自己作原告,他的證據不容辯駁。被告方面的律師只能放棄辯論,陪審團連考慮都不用考慮。經過審判斯特萊佛大法官感到滿意,案情最清楚不過。

據此,斯特萊佛先生決定以正式邀請曼內特小姐到伏克斯霍遊樂園去玩開始他的大假。若是她不肯,便去蘭勒拉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絕,他只好親自到索霍區去,在那兒宣佈他那高貴的意圖了。

於是斯特萊佛先生便從法學會橫衝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區去了—一大假的鮮花正在那兒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從倫敦法學會的聖敦斯坦沿著大道把體弱的人們擠開、氣勢洶洶地前迸的樣子,便不難明白他是多麼強大、多麼可靠。

他必須路過台爾森銀行。他在銀行有存款,又知道羅瑞先生是曼內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銀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線上的曙光向他透露。於是,他推開了門(那門喉嚨裡輕微地咕嚕了一聲),一個趔趄落下兩步階梯,走過了兩位老出納員,橫衝直撞地擠進了羅瑞先生那長了霉的後間密室。羅瑞先生坐在龐大的帳本面前,帳本的格子裡寫滿了數字。他窗戶上垂直的鋼條似乎也是用來寫數字的格子,而在雲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則是填在格子裡的數字。

「哈羅!」斯特萊佛說。「你好嗎?但願你身體健康?」

斯特萊佛先生的一大特點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間裡都顯得太大。他在台爾森銀行也是顯得太大,連遠處角落裡的老行員們也都抬起了頭,露出抗議的神態,彷彿被他擠到牆邊去了。在屋子深處神氣十足地看著文件的「銀行當局」此時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彷彿斯特萊佛的腦袋一頭撞到了他那責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謹慎的羅瑞先生用自以為最宜於這種情況的標準口吻說道,「你好,斯特萊佛先生?」然後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點特別,只要「銀行當局」瀰漫在空氣裡,台爾森銀行的職員跟顧客握手都有這個特點:帶著一種自我謙抑的神氣,因為他是代表台爾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為你效勞嗎,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以業務人員,的身份提問。

「沒有事,我這是對你的私人訪問,羅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話要對你說。」

「啊,原來如此!」羅瑞先生說,說時把耳朵湊了過來,眼睛卻瞟著遠處的「銀行當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萊佛先生兩條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說——那辦公桌雖然是很大的雙人桌,卻還裝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愛的小朋友曼內特小姐求婚了呢,羅瑞先生。」

「啊天吶!」羅瑞先生叫了出來,懷疑地擦著下巴,望著客人。

「你『天吶』個什麼呀,先生?」斯特萊佛先生身子一縮,重複道。「你幹嗎天吶天吶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羅瑞先生?」

「我的意思,」業務人員回答,「當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認為這個打算說明你是個最善良的人。總之,我的意思是祝願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確,你知道,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住了嘴,對著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搖著頭,彷彿對他無可奈何,只好在心裡說,「你知道你這樣做真有點太出格了。」

「怎麼!」斯特萊佛說,用他那好勝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睜得更大了,還倒抽了一口大氣,「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絞死我,羅瑞先生!」

羅瑞先生調整了一下兩耳旁的小假髮,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鵝毛筆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萊佛瞪眼望著他,「我難道還不夠資格麼?」

「啊天吶,夠的!啊,夠的,你夠資格!」羅瑞先生說,「要說夠不夠資格麼,你倒是夠的。」

「我難道不發達麼?」斯特萊佛問。

「啊,要說發達麼,你倒也是的,」羅瑞先生說。

b@r> 「因為,」羅瑞先生說,「要追求這樣的目標,若是不能十拿九穩,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萊佛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這條理由駁倒的。」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遠處的「銀行當局」,再瞥了一眼斯特萊佛。

「你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老資格的,有經驗的,坐銀行的,」斯特萊佛說,「已經總結了三條大獲全勝的主要理由,還說不能十拿九穩!而且說得心平氣和!」斯特萊佛對這一特點發表評論,彷彿那話若是說得氣急敗壞就不知要平淡多少了。

「我要說的勝利,是對那位小姐的勝利。我要說的致勝的原因和理由是能在小姐身上大起作用的原因和理由。總之,我的好先生,小姐,」羅瑞先生溫和地敲著斯特萊佛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羅瑞先生,」斯特萊佛先生張開雙臂,說道,「你確實認為我們現在談起的這位小姐是個只能擺擺門面的傻妞兒麼?」

「並不完全如此。我是要告訴你,斯特萊佛先生,」羅瑞先生漲紅了臉說,「我可不願聽任何人對那位小姐說一句不尊重的活;而且,如果我遇見任何一個男人——我希望現在沒有遇上——趣味低劣,性情急躁到了這種地步,竟然忍不住在這張桌子面前說出了對那位小姐欠尊重的話,我就要狠狠地教訓他,那怕是台爾森銀行也別想擋住我。」

輪到聽斯特萊佛先生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氣不能發作,血管處於危險狀態;羅瑞左生的血液循環雖然一向循規蹈矩,現在也窩了火,狀態也並不更佳。

「我打算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先生,」羅瑞先生說,「請你別誤會了。」

斯特萊佛先生拿起一把尺子吮了吮它的頂端,又站那兒用它在牙上敲了支曲子,也許敲得牙疼了,然後才說話,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這對我倒挺新鮮的,羅瑞先生。你居然認認真真勸我別到索霍去為我自己求婚——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萊佛,是麼?」

「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見吧,斯特萊佛先生?」

「是的,是徵求你的意見。」

「那好。那我已經提了意見!而且你也複述得正確無誤。」

「我對這意見的看法是,」斯特萊佛苦惱地笑了笑,「你這意見——哈哈!——可以把一切的理由都駁倒: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

「現在你可要明白,」羅瑞先生接下去說。「作為業務人員我無權對這件事說三道四,因為作為業務人員我對它一無所知。可是作為一個當年曾把曼內特小姐抱在懷裡的老頭子,而且是曼內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賴的朋友,一個對他倆也很有感情的老頭子,我已經說了話。記住,不是我要找你談知心話的。現在,你認為我大概沒錯了吧?」

「我不認為!」斯特萊佛吹著口哨。「常識問題我只能自己解決,不能向別人請教。我以為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卻認為簡直是裝腔作勢的胡鬧。我覺得挺新鮮,不過我敢說你沒有錯。」

「我認為,斯特萊佛先生,我的看法說明我自己的性格。你要理解我,先生,」羅瑞先生說,很快又漲紅了臉,「我不願意任何人來代替我說明,那怕是台爾森銀行也不行。」

「那好!我請你原諒!」斯特萊佛說。

「我原諒你。謝謝。晤,斯特萊佛先生,我剛才是打算說:你可能會因為發現自己錯了而感到痛苦;曼內特醫生又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也感到痛苦;曼內特小姐也因為不得不向你說真話而感到痛苦。你知道我跟這家人的交情,那是我引為榮耀和快樂的事。若是你樂意的話,我倒願意修正一下我的勸告。我願意不要你負責,也不代表你,專門為此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觀察和判斷。那時如果你對結論不滿意,不妨親自去考察它是否可靠。若是你感到滿意,而結論還是現在的結論,那就可以讓各方面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煩。你意下如何?」

「你要我留在城裡多久?」

「啊!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問題。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區,然後到你家裡去。」

「那我同意,」斯特萊佛說,「現在我就不到那兒去了,我也沒有著急到現在非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靜候你光臨。再見。」

於是斯特萊佛先生轉過身就往銀行外衝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風,兩個老行員在櫃檯後站起身來向他鞠躬,竟然竭盡了全力才站穩腳跟。人們老看見那兩位可敬的衰邁老人在鞠躬。大家都相信他們「鞠」走了一個顧客之後還要在空辦公室裡「鞠」下去,直到「鞠」進另一個顧客。

律師很敏感,他猜得到銀行家若只是道德上有把握而無更可靠的理由是不會提出如此令人難堪的意見的。他對於這樣重的一劑苦藥雖無準備,卻也硬吞了下去。「現在,」斯特萊佛先生吞下藥,像在法庭上一樣對整座法學會大廈搖晃著指頭,「我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讓你們全都擔點不是。」

那是老貝勒策略家的一種手腕,他因此得到巨大的安慰。「我不能讓你說我不對,小姐,」斯特萊佛先生說,「我倒要說你不對

因此,當羅瑞先生那天晚上遲至十點鐘才來看他時,斯特萊佛先生已故意亂七八糟地攤開了許多書籍和文件,好像早上的話題已全然不在他心上了。他在見到羅瑞先生時甚至表現出驚訝,而且一直是心事重重,神思恍惚。

「好了!」性情溫和的使者花了足足半小時工夫想引他回到這個話題而終於無效後說道,「我去過索霍區了。」

「去過索霍?」斯特萊佛冷淡地說。「啊,當然!我在想什麼呀!」

「我毫不懷疑,」羅瑞先生說,「早上我們談話時我就是對的。我的意見得到了證實,我重申我的勸告。」

「我向你保證,」斯特萊佛先生以最友好的態度說,「我為你感到遺憾,也為那可憐的父親感到遺憾,我知道這在那家人中是個痛苦的話題,咱倆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羅瑞先生說。

「我敢說你是不會明白的,」斯特萊佛回答,撫慰地、但也不容反駁地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可是這事有關係,」羅瑞強調說。

「不,沒有關係。我向你保證沒有關係。我把一樁沒有意義的事當作了有意義的事;把不值得稱讚的意圖當作了值得稱讚的意圖,而我已經徹底悔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這類蠢事年輕的女人以前也幹過,等到陷入貧窮與卑微的境地以後又總懊悔。從無私的角度看來,我為不提這件事感到抱歉,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此舉在我是一種犧牲。但從自私的角度看來,我倒高興不再提這件事,因為在世俗的眼光裡,這場婚姻對我是件壞事——我什麼好處也得不到,這幾乎不用說明。絲毫損害都不會有的,我並沒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說句知心話,你可別對人講,我想來想去都覺得犯不著白操心到那份地步。羅瑞先生,對一個頭腦空空的姑娘的忸妮作態、虛榮無聊你是控制不了的。不要想去控制,否則你永遠會失望的。現在請你再也別提了。我告訴你,為別人我對此雖感到遺憾,可是為自己我倒感到高興d@r> 不等羅瑞先生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已經進入了黑暗之中。斯特萊佛先生已回到沙發上躺了下來,對著天花板眨巴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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