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射雕英雄傳 [樂+]
第一回 風雪驚變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幹幹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紮。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三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鳴呼。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凶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歎息。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麽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裏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甯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我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适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飯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鹹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咸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擡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裏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裏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歎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裏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于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甚麽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嶽爺爺這些天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嶽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幹,說道:“嶽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裏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裏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楊鐵心道:“曲三,怎麽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麽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嶽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麽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嶽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麽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擡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嶽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麽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嶽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嶽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嶽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嶽爺爺被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議和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裏,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郭嘯天道:“甚麽難說?這裏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裏,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胄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麽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麽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獨自喃喃的念著嶽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了。我家裏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只,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麽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麽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裏的樹林子中,手裏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只野豬或是黃麂夜裏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沒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麽?”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哪里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著一柄單刀。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援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當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拍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能活了。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于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來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麽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曲三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麽絕技不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介面。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卷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盡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嶽爺爺麾下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傢夥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郭楊二人也不懂甚麽叫作“翎毛丹青”與“瘦金體的書法”,只唯唯而應。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裏,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麽好東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蔔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擡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歎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閒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裏都白茫茫的。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簾也收了起來。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沖風冒雪,到五裏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麽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麽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哪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注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楊鐵心歎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胄歎道:‘這裏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裏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裏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麽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鬥膽相邀,沖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鬥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遊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裏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功夫?”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裏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裏,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一杯,默然不語。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幹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裏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幹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哪里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裏,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通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卷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贊道:“好!”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徑自來抓槍頭。楊鐵心在這杆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間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杆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其時金兵箭來如畫,他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折斷箭幹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哪里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鬥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嶽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拍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裏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哪里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裏謝道。”說著又施了一禮。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很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裏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适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沖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捨下多盤桓幾日嗎?”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甚麽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沖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裏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沖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麽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裏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檢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麽世界?”楊鐵心歎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沖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麽?”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裏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甚麽?”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于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一沈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麽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裏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歎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麽?”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麽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麽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麽……”郭嘯天笑道:“那麽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裏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裏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喜歡。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裏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裏還有血跡沒打掃幹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進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裏。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僵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裏,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喂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裏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裏每只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裏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沈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沈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竈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裏。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汙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适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喂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彩,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裏面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裏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挂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的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矓間忽聽丈夫鬥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麽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幹甚麽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杆鐵槍,握在手裏。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裏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嗎?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裏,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的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你別慌,憑我這杆槍,定能保你沖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麽?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歎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嗎?”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麽?”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麽罪。”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小敢逼近。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裏。”箭頭對准了他。那武官心頭發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甚麽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麽事這樣厲害,竟要韓躂胄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甚麽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沖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沖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沖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杆下沈,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筋斗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杆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于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沖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凶,攔阻不住,紛紛放箭。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哪里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沖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沖殺過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准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裏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歎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麽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嗎?你到閻王老子那裏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幹嗎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麽不講道理?”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裏。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哪里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擡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裏沖去。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沖。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哪敢接戰,四下奔逃。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裏。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嗎?你說過的。”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沖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遝,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沖出十余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沈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沈重,則陣上多佔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麽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術。”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劄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裏!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沖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哪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裏,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沖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沖入官兵隊裏,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素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松,跌下馬來,暈了過去。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複,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喂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裏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包惜弱道:“這是甚麽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裏。小人鬥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麽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只是搖頭歎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麽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嗎?”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裏,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裏,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道:“怎……怎麽?”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哪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甚麽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糊塗。”說著笑了起來。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癡癡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甚麽?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裏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麽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余裏,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哪里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盡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裏,又垂下淚來。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歎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幹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熏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哪里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裏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麽?”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汙,待得裏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哪里?”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托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麽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麽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麽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顏烈沈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沈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幹了。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裏的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麽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贊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徑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
[[i] Last edited by 樂壇渣Fit人 on 2005-5-30 at 12:33 AM [/i]]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澡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肮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汙穢。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甚麽?”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躂踢躂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兒神。穩穩當當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躂踢躂的走了。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裏一摸,不禁呆了。他囊裏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适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麽?沒帶錢嗎?”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裹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沖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杆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包惜弱早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當啷當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里?”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麽名字?到嘉興府來幹甚麽?”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擡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裏怦怦亂跳,不知吉凶。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托過兩只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裏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唆。”說著臉色一沈。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甚麽,請盡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擡頭不答,連連擺手。蓋薑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甚麽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甯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甚麽?”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裏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答應,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麽……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于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甚麽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甚麽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甚麽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起來。完顏洪烈懷了金銀,徑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一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彩:“好!”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只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鬥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閒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擡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裏托著一個酒壇,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壇放在馬前,伸掌在酒壇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壇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壇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麽?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掌櫃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裏裏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甚麽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舖滿一片片翡翠。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劃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兒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徑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發。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裏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沈重,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那人腰裏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兩人剛坐定,樓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裏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麽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凶惡之態。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裏。”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嗎?”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聲響。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汙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裏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罕聞。”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麽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余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裏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夥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了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幹幹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麽份量自必更加沈重,但他托在手裏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适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肮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麽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甚麽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沈,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沈,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發,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麽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甚麽?”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趟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沈,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沈,放低銅缸,張口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裏喝了一大口酒,贊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棒略歪,銅缸微微傾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裏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裏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扇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占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裏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裏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于南希仁那根沈重的鋼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沖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麽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幹,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丘處機微一沈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幹,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喝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全金發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援,難道對方的肚子裏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麽辦?”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預得另想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麽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麽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麽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幹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裏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傢夥,幹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甚麽厲害傢夥?”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傢夥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你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筋斗,手裏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裏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水桶是從哪里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斗,臺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歎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麽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麽分別?”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沈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麽知道?”伸手往懷裏一摸,寫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丘處機尋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懷裏,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里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幹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干。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裏,突然變色,叫道:“好傢夥,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甚麽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傢夥!”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甚麽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凶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麽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擡,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徑自下樓。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沖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則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里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裏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裏,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裏。當下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糊裡糊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叠聲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沖將出來,糊裡糊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紛飛。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麽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麽?”揮刀往丘處機腰裏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麽?他……他在西湖船裏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松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哪里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沖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沖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于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甚麽?”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裏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滿面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麽?”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甚麽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幹幹淨淨。”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裏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歎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兇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麽了不得,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裏,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只膂力大些而已?”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裏躲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甚麽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麽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甚麽?”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沈吟半晌,道:“你在這裏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裏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里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沖進後園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裏拿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後,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裏。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未免不是好漢。”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那道人胡須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起。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和他大拚一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卷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徑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回轉,當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兵卒武藝不及敵國,悶悶不樂。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流傳下來。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鋼扁擔,一個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夾攻。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甚麽,便跟他來個充耳不聞。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丘處機贊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道:“可惜甚麽?”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發一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發用的是一杆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般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迴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那沈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鬥發了性,卻哪里收得住手?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鬥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但丘處機與六人拚鬥,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鬥得久了,只怕支援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裏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一掌生生擊斷。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璿璣穴”點去,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發“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發力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發天靈蓋直擊下去。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發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裏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裏還是給踹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當下凝神對付。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發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極難之事。當下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兩只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沈,手法又准。丘處機接住兩只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發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餘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柯鎮惡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這時全金發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發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准“損”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柯鎮惡從袋裏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裏,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慢慢走去。”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後發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裏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鬥在一起,酣鬥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裏一寒,不敢戀戰,當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當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聲,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哪里逃?”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斗,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徑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當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一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淩厲進攻。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斗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法”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得一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余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麽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一劍,俯身直跌。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裏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須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援不住了,歎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一隻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前面抓起的一個木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裏!”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丘處機最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哪里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傷之余,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甚麽?”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甚麽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說話?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嗎?”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准段天德擲去。段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個沙彌砍翻在地。丘處機、焦木、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俟機殺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歎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裏果真藏著女人!”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里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第三回 大漠風沙
寺裏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傷者包紮傷口,擡入客舍。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當當當響聲不絕,不知裏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阿彌陀佛”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裏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眾僧大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兄弟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落。全金發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麽?”全金發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韓寶騎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全金發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無大礙。當下眾人在寺裏養傷。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雲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並為焦木禪師料理後事。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糊裡糊塗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裏,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後,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麽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里把別人瞧在眼裏?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糊塗,實是抱愧得緊,這裏向各位謝過。”
朱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我們在這裏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現下貧道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麽一句話,就算了事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柯鎮惡低沈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吃過虧。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裏,自是心情異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咱們雙方拚鬥了一場,貧道寧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於他劍底。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丘處機道:“不敢。”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閒氣?那日焦木死後,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沈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鬥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麽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發均想就算你有甚麽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介面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沈吟。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瞭以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介面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並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甚麽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鬥恒心毅力,鬥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叠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後代而起,那麽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如何結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地?”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後,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餘,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麽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將藝業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發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麽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麽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獪。憑這麽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麽好笑?”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麽?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有甚麽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夥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奔馳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裏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尋他不著。段天德連轉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櫃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裏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紮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於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於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幹手淨腳,待韓氏兄妹走後,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于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紮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當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裏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段天德初時還道她叠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吊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真苦惱萬分。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食。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於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兵馬急沖而來。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湧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麽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後面乘馬的湧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擔子,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援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就此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鬥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裏。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紮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幹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複,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奔馳而來。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遊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並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麽“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卷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裏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麽,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過這般的聲音,心裏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裏,躲好後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奔馳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裏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沖鋒。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援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鬥,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杆,杆上挂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杆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雙目一轉,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麽。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餘騎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沈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王子帶隊向西退卻。博爾術,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見這裏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沖殺。”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裏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沖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餘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奔馳,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沈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杆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裏督戰。蒙古兵漸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甚麽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沖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沖殺上來。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裏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沖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裏的創口,鮮血從手掌裏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援一會。”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裏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餘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裏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並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裏外的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擡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裏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裏,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奔馳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裏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裏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乾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裏。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裏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麽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沈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里?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裏,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術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麽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術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術赤道:“坐騎在這裏,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里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術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術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術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術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裏,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術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裏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鬥。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術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術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術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術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啷一聲,雙刀相交,術赤只覺手裏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術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沈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鐵木真道:“你說甚麽?”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鬥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裏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裏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裏怎麽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裏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夥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只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适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博爾術喝聲:“好!”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餘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杆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裏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後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後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術背上中箭,心裏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麽?”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術,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後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裏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術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術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杆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助威。博爾術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後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術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准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為大汗沖鋒陷陣,奔馳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術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術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裏。”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裏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術。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准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裏蹄聲雜遝,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裏,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中國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術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璟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術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裏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汙言穢語,即是對于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裏,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姦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嶽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醜。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裏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裏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劄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余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裏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劄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劄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劄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子髀石,鐵木真送給劄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劄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只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劄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劄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裏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裏睡覺。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劄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麽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麽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麽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余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幹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里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裏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劄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麽?”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劄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劄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劄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劄木合那麽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甚麽?”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麽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劄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呵,呵,呵”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沖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幹甚麽。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沖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淩厲,生怕沖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沖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劄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占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後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沖下來,徑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沖入敵陣之中。兩員勇將這麽一陣沖擊,乃蠻後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劄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沖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劄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劄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劄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沖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第四回 黑風雙煞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鐵木真、劄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塵中一彪軍馬湧到。數百名親兵擁衛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著鐵木真和劄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只見他身材肥胖,須發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著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只見他帳幕中舖的盡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衛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說了。帳幕四周,數裏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說了。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說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麽不提?”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領部眾。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劄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撚須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忙道:“我有甚麽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完顏洪烈道:“四傑?是哪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術。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人是後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傑。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沖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
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裏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幹。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桑昆喝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說罷嘿嘿冷笑。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並未結為安答。
完顏洪熙聽他這麽說,奇道:“那是甚麽厲害東西?這倒奇了。”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麽?”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外。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著紛紛站起,或先或後,有的還在低聲笑語。完顏洪烈瞧在眼裏,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劄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沖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甚麽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裏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幹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
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傑。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願。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說,北方蠻人盡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吃掉四傑之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麽厲害傢夥,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甚麽四傑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養豹子,用於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裏,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竄東,忽而撲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蘊蓄著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脫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
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傑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鬥。”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說道:“我愛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麽還吹甚麽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鬥。”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鬥。”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溫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裏。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劄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洪熙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終於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嗎?”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說謊,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只小小兔兒,又有甚麽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說謊!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麽豹子?他只是不願跟野獸打架罷了。”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沖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紮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裏囉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著。”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麽樣子?”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凶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著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紮著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鐘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麽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致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發道:“甚麽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麽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沈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發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兩只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裏,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里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麽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發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裏。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麽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裏。”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麽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麽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麽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麽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拖雷心裏挂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准,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拖雷道:“那怎麽能夠?我不信。”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裏,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麽剛才你們為甚麽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沈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麽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裏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麽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裏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麽,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歎,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發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甚麽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沈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麽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麽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裏。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鬥轉星移,卻哪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聰歎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裏!”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麽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說著搖了搖頭。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裏一指道:“那是甚麽?”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全金發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裏……啊,甚麽?……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沈吟,口中不說。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發沈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裏?”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麽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麽。”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發同時大叫起來:“這裏也有骷髏堆。”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全金發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沈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麽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裏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麽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發,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發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只見他擡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麽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裏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甚麽?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麽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何苦在這裏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鬥,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全金發道:“那麽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柯鎮惡沈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适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當下歎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裏,我壞了一對招子。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發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擡了起來。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臥著兩具屍首,穿著蒙古人的裝束。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裏,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沈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挂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屍鐵屍是甚麽人?”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後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麽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麽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麽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准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沈吟道:“怎麽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裏,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湧將上來。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發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喂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髒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髒卻已震爛。她檢視內髒,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就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裏,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韓小瑩心想:“這時我發一招‘電照長空’,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但覺背心上涼嗖嗖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間,但見西方黑雲裏遮滿了半個天空,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烏雲中電光閃爍,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輕雷隱隱,窒滯鬱悶,似乎給厚厚的星雲裹纏住了難以脫出。梅超風打坐片時,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彎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鬥然往樹上撲去。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竟然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烏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鞭梢。韓寶駒膂力甚大,用勁回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將下來。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脫身,跟著撲落,五指向他後心疾抓。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忙奮力往前急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發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嗤的一聲響,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哪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裏幹甚麽?”雙爪已搭在他肩頭。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裏,他大驚之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小腹。梅超風右掌斬落,喀的一聲,韓寶駒足背幾乎折斷,他臨危不亂,立即借勢著地滾開。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急退避過,頃刻間,只見四面都是敵人,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女郎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身後腳步聲響,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這些人都不相識,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心道:“他們人多,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管他們叫甚麽名字,是甚麽來歷,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天下人人可殺!”身形晃動,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朱聰見她來勢凶銳,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豈知這鐵屍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梅超風手腕翻處,伸手硬抓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後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陡長,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於千鈞一發之際倏地竄出,才躲開了這一抓,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中有一個“鐵”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銅鑄鐵打一般。她後心給全金發秤錘擊中兩下,卻似並未受到重大損傷,才知她橫練功夫亦已練到了上乘境界。眼見她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淩厲進攻。鬥到酣處,全金發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發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練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會”、咽喉“廉泉”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神闕”、後心“中樞”兩穴,霎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查知她對身上哪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便是“練門”的所在了。梅超風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姑奶奶功夫練到了家,全身沒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動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動,已將鐵扇塞入了她掌心,說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風突然覺到手裏出現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聰已把手掙脫。梅超風也怕扇上當真有毒,立即拋下。
朱聰躍開數步,提手只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抓傷,待得她丈夫銅屍到來,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發部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烏雲間射出,照在左側那堆三堆骷髏頭骨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梅超風冷笑道:“哪里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裏來暗算老娘,現今想逃可已遲了。”飛步追來。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拚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擡在一邊。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的擡頭一望,只見烏雲滿天,半遮明月,哪里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著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急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其餘四枚毒菱卻都打空,總算她應變奇速,鐵菱著目,腦袋立刻後仰,卸去了來勢,鐵菱才沒深入頭腦,但眼前鬥然漆黑,甚麽也瞧不見了。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彭彭兩聲,她雙掌都擊在一塊岩石之上。她憤怒若狂,右腳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時飛起。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地,卻哪里打得著?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可開口說話,讓她毒發身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里瞧得見手勢?只聽得柯鎮惡冷冷的道:“梅超風,你可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嗎?”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歎了口氣,默然不語。
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月亮已被烏雲遮去了大半,月色慘淡,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只見梅超風雙手微張,垂在身側,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無絲毫動彈,疾風自她身後吹來,將她一頭長發刮得在額前挺出。這時韓小瑩正和她迎面相對,見她雙目中各有一行鮮血自臉頰上直流至頸。
突然間朱聰、全金發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疾撐,身子縱起,落在樹巔。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樹幹之中。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适才縱起只要稍遲一瞬,這十指插在身上,哪里還有性命?梅超風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聲音尖細,但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忙叫:“快幹了她!”運氣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後心拍去。張阿生雙手舉起一塊大岩石,猛力往她頭頂砸落。梅超風雙目剛瞎,未能如柯鎮惡那麽聽風辨形,大石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閃,但朱聰這一掌終於未能避開,“哼”一聲,後心中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叫她痛徹心肺。朱聰一掌得手,次掌跟著進襲。梅超風右爪反鉤,朱聰疾忙跳開避過。餘人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下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怪都是一驚:“這人腳步好快!”柯鎮惡叫道:“銅屍來啦。”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朱聰向全金發打個手勢,兩人鑽入了草叢。朱聰眼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似乎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非他夫妻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幸。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沒有發見。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決不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勢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張阿生這些年來對韓小瑩一直心中暗暗愛慕,只是向來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當即飛奔而下,准擬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注視著山腰裏的動靜。各人手裏扣住暗器,以備支援韓張二人。轉眼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轉身飛逃,只奔得丈許,猛覺手裏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被陳玄風夾背抓了過去。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劍法”中的精微招數。
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裏削來。哪知陳玄風的手臂鬥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中肩頭,登時跌倒在地。這兩招交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毫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插落。這“九陰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無比,這一下要是給抓上了,韓小瑩頭頂勢必是五個血孔。張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數步,眼見勢危,情急拚命,立時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張阿生大聲吼叫,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去。陳玄風伸手格出,張阿生尖刀脫手。陳玄風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摔出去。朱聰、全金發、南希仁、韓寶駒大驚,一齊急奔而下。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慘聲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拚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著別動。”舉手又往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陳玄風罵道:“還想逃?”左手又即抓落。
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舉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張阿生挺身翻起,雙臂緊緊抱住陳玄風腰間。陳玄風抓住他後頸,運勁要將他摜出,張阿生只擔心敵人去傷害韓小瑩,雙臂說甚麽也不放鬆。陳玄風砰的一拳,打在他腦門正中。張阿生登時暈去,手臂終於松了。就這麽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不敢欺進,展開輕靈身法,繞著敵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轉動,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樣?”她轉得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發的暗器也已射出。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了得,甚是驚奇,心想:“這荒漠之中,哪里鑽出來這幾個素不相識的硬爪子?”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夥是甚麽人?”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裏送終。”他挂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的臭命嗎?”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心下焦急,只盼盡快料理了敵人,好去相救妻子。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發打到。全金發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俯身避開了敵人來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餘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陳玄風也暗地喝了一聲彩。
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何況敵人傷了他愛妻,尤甚於傷害他自己。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與傷人內髒的“摧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哪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奮力抵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著地滾進,專向對方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後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南希仁扁擔末及收回,敵爪已到,當即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急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喀喇一響,手臂鬥然長了數寸,一隻大手已觸到眉睫。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哪里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賣給了敵人,他見義弟命在呼吸之間,顧不得犯了武術家的大忌,救人要緊。正在這雙方性命相撲之際,半空中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猛撒下來。只聽得喀喀兩聲,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撞去。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由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七妹,你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說著向旁奔了幾步。
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下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麽了?”全金發道:“此刻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柯鎮惡耳音極靈,雨聲中仍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沈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躍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竟能將六枚毒菱盡數避開。這一來卻也辨明瞭敵人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個圓圈,猛向柯鎮惡撲去。柯鎮惡聽得他撲到的風聲,向旁急閃,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無分別,但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陳玄風鬥得十餘招,一團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要撲擊過來,自己發出去的拳腳是否能打到敵人身上,半點也沒有把握,瞬息之間,宛似身處噩夢。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發三人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系于一發,但漆黑之中,實是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幹著急的份兒。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聲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心中焦慮,竟如過了幾個時辰一般。猛聽得蓬蓬兩聲,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連中兩杖。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
全金發急叫:“大哥留神!”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光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探出,電光雖隱。右手卻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柯鎮惡大驚,撒杖後躍。陳玄風這一得手哪肯再放過良機,适才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陡長,潛運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揮出,一枝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便在此時,雷聲也轟轟響起。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飛去,而柯鎮惡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卷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下取你這矮胖子的狗命!”舉足向他奔去,忽地腳下一絆,似是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凶光,可怖之極,大駭之下,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他一身橫練功夫,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這柄匕首鋒銳無匹,就是尋常刀劍碰中了他練門,也是立時斃命。當與高手對敵之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小腹,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哪里有絲毫提防之心,何況先前已在山腰裏抓住過他,知他全然不會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厲害之極的陳玄風,竟自喪生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小兒之手。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早嚇得六神無主,糊裡糊塗的站在一旁,張嘴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
梅超風聽得丈夫長聲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沖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她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你怎麽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梅超風咬牙切齒的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經給我燒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斃命。
梅超風心中悲苦,當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秘要。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秘,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願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秘傳,也終于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這《九陰真經》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風雙煞生性殘忍,一知半解,但憑己意,胡亂揣摸,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
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九陰白骨爪”,將死人骷髏九個一堆的堆疊,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出頭幹預,一動上手,飛天神農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幸好其時陳梅二人“九陰白骨爪”尚未練成,柯鎮惡終於逃得性命,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裏。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後,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夫婦兩人便得了個“黑風雙煞”的外號。眼見師父不出,更是橫行無忌,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夫妻倆都受了重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只道兩人傷發而死,哪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秘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說道:“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非走火入魔不可,輕則受傷,重則要了你的性命。經上所載武功雖多,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著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雖然平日說話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其實卻是情意深摯,於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氣絕。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卻無一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梅超風雙目己盲,同時頭腦昏暈,顯是暗器上毒發,她與丈夫二人修習“九陰白骨爪”,十餘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她中了之後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當下展開擒拿手,於敵人攻近時淩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焦躁起來,尋思:“我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後心。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漸漸支援不住,挺劍疾刺,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眼見便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沙石被疾風卷起,在空中亂舞亂打。韓寶駒等各自縱開,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暴雨漸小,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韓寶駒躍起身來,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連陳玄風的屍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上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全金發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何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髒也未受到重人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頭頂又被猛擊一拳,雖已醒轉,性命已是垂危。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傷不可救,個個悲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發,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作老婆罷,你說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志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張阿生又笑了兩下,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到這裏,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聰道:“那麽你以後要聽我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朱聰哽咽道:“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罷。”郭靖也不知“歸天”是何意思,聽朱聰如此吩咐,便即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又懶,只仗著幾斤牛力……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也不會在這裏送命……“說著兩眼上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想要貪懶時,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欲待再說,已是氣若遊絲。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說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臭道士手裏……”韓小瑩道:“你放心,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幾聲傻笑,閉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義結金蘭,本已情如骨肉,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更無一日分離,忽然間一個兄弟傷于敵手,慘死異鄉,如何不悲?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張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後,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到何處。兩人追出數裏,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始終全無線索,只得回上山來說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也逃不遠。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餘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 第五回 彎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裏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慄。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裏。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麽?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麽法子?”揮鞭催馬馳去。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挂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哪知一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復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麽繁複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鬥,眾小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沖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並不出手。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鐵木真和王罕、劄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夥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完顏兄弟、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准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于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裏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後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於想去摸豹子的頭。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只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紮,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里還掙紮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麽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甚麽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術赤吧?”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完顏洪烈鬥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裏幹甚麽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于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甚麽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道:“以後別理睬他。”微一沈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全金發道:“黑風雙煞兇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沖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笑。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歎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發是生意人,精于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罷了。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併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他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駸駸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餘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囉皂!”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沖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麽拆招?是挨揍!”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質朴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幹甚麽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麽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幹甚麽?”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甚麽?”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勁道甚是淩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佈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鬥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惡鎮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面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於今日也。”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麽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柯鎮惡沈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麽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江南六怪适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适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中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裏先與郭靖交一交手。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沈,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裏一嚇,更是慌了手腳。自小通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甚麽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麽?”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鬥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准,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松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杆已從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你賞甚麽給他?”鐵木真道:“賞甚麽都行。”問郭靖道:“你要甚麽?”拖雷喜道:“真的賞甚麽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麽好,我媽媽甚麽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麽你自己要甚麽?隨便說罷,不用怕。”郭靖微一沈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麽,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甚麽?”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後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麽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歎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裏一躁,沈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裏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麽?”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麽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麽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麽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郭靖住了手,擡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華箏道:“它上去幹甚麽……”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沖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裏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麽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麽?”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麽手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裏,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喂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華箏道:“甚麽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道士笑道:“幹麽?”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甚麽?”郭靖心裏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麽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麽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麽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裏,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麽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籲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湧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擡頭觀看。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麽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裏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裏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志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臺,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麽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學藝之後,首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麽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甚麽?”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甚麽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然後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蕩,神不外遊。”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于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上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沖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里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裏鑽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麽?”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甚麽?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歎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准擬穩穩當當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里追得上?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道:“他哪里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賜了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裏嗎?”全金發道:“不錯。在哪里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裏與人動手。”說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攻勢淩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出招狠辣,沈猛之極。郭靖急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左臂運勁回圈,已搭住全金發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蕩了開去,連退三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麽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麽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麽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朱聰沈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朱聰道:“那麽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禦,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並無點穴之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還不是內功嗎?”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師。”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嗎?”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麽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裏別想甚麽東西,只想著肚子裏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於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並非是我師父。還要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雕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郭靖道:“千萬不可!”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 第六回 崖頂疑陣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發道:“他為甚麽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麽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麽不是朋友,就是對頭了。”全金發沈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麽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都是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發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擡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裏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裏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麽?”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吊膽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歎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麽不教他?”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麽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裏的嗎?”朱聰明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沈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麽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麽?”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發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泄露了機密,那怎麽辦?”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歎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我來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那道人歎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麽鐵屍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麽說來,那鐵屍定是沖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麽把骷髏頭擺在這裏?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裏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鬥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裏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奇。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卷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卷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著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裏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裏,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甚麽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兩人下崖著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裏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麽他在這裏給人殺死?”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劄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劄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麽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幹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劄木合,我大金再封劄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劄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麽多。”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夥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麽。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裏搗甚麽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著哈哈大笑。劄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裏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裏卻仍抓著一人。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兩只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著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紮,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歎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發,膽戰心驚之下,全然糊塗了。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是全真教馬鈺。”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系。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著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麽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麽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麽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麽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适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劄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麽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發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介面,靜候柯鎮惡決斷。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鬥。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沖著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都答允了。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沈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麽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裏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裏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沖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決不與她幹休!”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裏,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裏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縮于石後,不敢稍動。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甯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踢她下岸,摔個身魂俱滅。”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橋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里還有性命?”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陣,叫我上當?”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哪里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麽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介面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著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松開手指。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沈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淩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馬鈺歎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不明其意。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她在哪里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糊塗,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沈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裏,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麽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劄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嗎?”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裏,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要盡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麽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麽就是趕上也沒用了。”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韁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韁繩一松,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沖。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轉去,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麽?”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劄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劄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臺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里抵擋得住?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術、術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瞭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麽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麽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麽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麽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麽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麽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麽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麽不讓懶惰的人餓死?”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麽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沖下山。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沖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里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沖出。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沖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劄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劄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劄木合歎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劄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麽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劄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劄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麽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劄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劄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麽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麽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劄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麽你呢?”劄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劄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劄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劄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糊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劄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夥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劄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裏。”說著伸手在自己脖子裏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歎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劄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歎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沈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劄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麽?”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劄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裏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劄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鐵木真的長子術赤對准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裏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裏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沈,與郭靖鬥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沖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叠遇凶險,那人刀厚力沈,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麽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沖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麽在這裏送死?”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裏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鬥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裏,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杆,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挂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裏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杆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杆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閒,當下盤打刺紮,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沈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鬥越是淩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鬥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杆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杆,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杆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卷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發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鬥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杆已被雙斧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朴,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了。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勉強支援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鬥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裏,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里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博爾術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卷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著隨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著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裏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臥地而鬥,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劄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發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鬥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嗎?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夥!”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麽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甚麽竟自甘下賤,四個鬥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麽是四個打一個?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嗎?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麽傢夥?”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紮著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松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劄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著父親余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裏沖!”哲別、博爾術、術赤、察合台四人當先沖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眾人沖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沖到了眼前。哲別看准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鐵木真直沖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術、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裏,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劄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回轉。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裏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于守禦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著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鐵木真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劄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沖殺進來。王罕、劄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劄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劄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劄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劄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劄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劄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里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沈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劄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余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劄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劄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劄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餘裏,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麽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麽?”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麽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複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第七回 比武招親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原。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等候師父。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惜,拿了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的慰藉,但那馬卻仍是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全身雪白的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個白衣男子。他一生長於大漢,可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只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一個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湧上臉頰,低下了頭。另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麽?”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隱隱聽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飯店,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旁,在馬肩上抹了幾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韓寶駒道:“靖兒,這是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
郭靖聽說愛馬並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麽馬兒的汗跟血一樣?”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會給你得到了。”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說道:“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當年博望候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聽了,欣羡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言道:‘貳師天馬,乃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無狀,椎破金馬。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朱聰喝了一口茶,說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據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將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但從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後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言道:遠徵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說到這裏,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下駝進店。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於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余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概從軍出征,弄得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黴,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了,哈哈!”
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甚麽罪?”
朱聰道:“若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強征贅婿去遠征,便是欺壓窮人了。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殺死大宛兵將無數。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李廣利凱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這詩是說,只有天上的龍,才配與這天馬做朋友呢。”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羡之色。朱聰道:“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麽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說完故事,七人談談說說,吃起面條來。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柯鎮惡耳朵極靈,雖然雙方座頭相隔頗遠,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幹,給他上了馬,怎麽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裏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當下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嚕的吃面。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叫甚麽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人物。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傢夥,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去京裏聚會的。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嗎?”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手下嘍囉甚多,聲勢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殺人如麻,是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尋思:“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京裏聚會,去幹甚麽?這八個女子又是甚麽來頭?”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但此後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甚麽“少主”最喜歡你啦,甚麽“少主”這時一定在想你啦。柯鎮惡皺起眉頭,甚是不耐,但言語傳進耳來,卻又不能不聽。只聽一名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你猜他會獎賞甚麽?”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幾晚哪!”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道:“大家別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又一人低聲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定然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了十歲,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甚麽“少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點,匆匆跨上白駝,出店而去。柯鎮惡聽他們去遠,說道:“靖兒,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郭靖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麽?”朱聰道:“她們男裝打扮,靖兒沒瞧出來,是不是?”柯鎮惡道:“有誰知道白駝山麽?”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一遍。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韓小瑩道:“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卻不是中土人民。”韓寶駒道:“是啊,這樣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北京聚會,中間必有重大圖謀,多半要不利於大宋,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既讓咱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擱。”六人躊躇半晌,都覺事在兩難。
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南希仁點了點頭。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很是依依不捨。柯鎮惡斥道:“這麽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朱聰道:“嘉興比武之約,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總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郭靖答應了。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不必跟她們動手,你馬快,她們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節。”韓寶駒道:“這些女人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說到甚麽事,總仍是自稱“江南七怪”,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是所聽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若是置之不理,於心不安;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得些經歷,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輪流說話,總是排在最後,當下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寧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動手時一味蠻鬥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朱聰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大丈夫能屈能伸,當真遇上了危難,須得忍一時之氣,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卻不是膽小怕死。倘若對手人多,眾寡不敵,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向六位師父磕了頭,上馬向南而去。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一旦分別,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雖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食自必無缺,但終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馳出十餘裏,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定要罵我沒用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突見前面白濛濛的一團,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攔于當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四個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小夥子,怕甚麽?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上一陣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沖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語氣,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郭靖心中有氣,眼見身右高山壁立,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穀,雲氣濛濛,不知多深,不禁膽寒,心想:“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我放馬疾沖過去,她們非讓路不可。”一提韁,雙腿一夾,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沖去。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路!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縱身上來,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聲長嘶,忽地騰空躍起,竄過四匹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後。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郭靖回過頭來,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他初闖江湖,牢記眾師父的囑咐,事事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徑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兜去,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好功夫。”
郭靖低頭看時,見帽裏暗器是兩只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他心中有氣:“大家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就要傷人性命!”他把銀梭收入衣囊,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當即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七八十裏,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想是雖然埋伏道旁,卻給他快馬奔馳,疾竄而過,不及邀擊。他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張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不上了。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饑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面餅,大口吃了起來。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面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挂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夥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裏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夥叫道:“幹麽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店夥叫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汙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夥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可憐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夥歎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饑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著頭望他。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肮髒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麽?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甚麽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鹹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裏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甚麽?”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麽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郭靖傾力學武,只是閒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麽高。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櫃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裏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那少年揮揮手,又跟郭靖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雕、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閒與他遊玩。華箏則脾氣極大,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盡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言歸於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郭靖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後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並不在意。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搖搖頭。郭靖道:“那麽叫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中掌櫃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郭靖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會結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舖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郭靖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郭靖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呆呆出神,知他捨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缺少甚麽?”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頭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舖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羡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這麽說,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道:“怎麽你又碰上呢?”郭靖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里?幹麽不回家?”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幹麽呀?”黃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郭靖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你玩夠之後,就回家去罷。”黃蓉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的。”黃蓉道:“那麽他幹麽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黃蓉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後,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麽?你身上不舒服嗎?”黃蓉擡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輕輕撫摸馬毛,說道:“兄弟,你上馬罷!”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大為收斂,又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黃蓉,問道:“是兄弟嗎?好極了!”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麽好?”郭靖一楞,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執槍、挂鞭持斧,正是當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是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黃河四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侯二爺,快磕頭罷!”郭靖眼見身入重圍,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抱拳問道:“各位有甚麽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師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師父不在這裏。”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讓你多活半天,若是現下殺了你,倒讓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裏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徑自出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敵人是在窗外守住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便即上炕而睡,雙眼望著屋頂,盤算明日如何脫身,但半條妙法也沒有想出,便已睡著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後虎虎監視。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定然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四師父雖曾教導:“打不過,逃!”可是我打也沒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了。其實單憑錢青健一人監視,他要自行逃走,並不為難,只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再加南希仁當日傳授他這四字訣又多了一個字,當時倘若只說:“危險,逃!”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諒那錢青健是一莽之夫,卻也追他不上。那三頭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們身分,決不會有約不赴,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斧,四下裏空砍虛劈,口中大聲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郭靖也不理睬,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錢青健道:“去罷!”付了房飯錢,兩人並肩而行。向西走了十裏,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蔽日,林中陰沈沈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著林中小徑走了裏許,仍是不見敵蹤,林中靜悄悄地,偶然聽得幾聲鳥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樹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閃入左首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二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擡頭望時,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蕩來蕩去,拚命掙紮,卻無借力之處。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郭靖笑道:“你們在這裏蕩秋千嗎?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走出幾步,回頭問道:“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錢青健罵道:“你奶奶雄,鬼計暗算,不是好漢!”沈青剛叫道:“好小子,你有種就把我們放下來,單打獨鬥,決個勝敗。我們四人若是一擁而上,不算英雄。”郭靖雖不聰明,卻也不至於蠢得到了家,當下哈哈大笑,說道:“算你們是英雄好漢便了,那也不必再打啦!”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飛步出林,回到城裏,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裏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並非尋常,竟能將他們吊上樹去。那三頭蛟侯通海凶神惡煞一般,怎麽這時又不見了影子?師父們說,跟人訂下了約會,便有天大凶險也不能不赴。這約會我是赴過了,他自己不來,卻怪不得我。”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長於荒漠,哪里見過這般氣象?只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櫃巨舖,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麽東西。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舖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閒逛。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麽。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拆鬥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旁觀眾人連珠彩喝將起來。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錦旗左側地下插著一杆鐵槍,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漢子點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氏。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鬥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於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路,只因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抱拳說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後,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無人敢下場動手,擡頭望望天,眼見鉛雲低壓,北風更勁,自言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雪。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轉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鬍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甚麽?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麽?”那胖子怒道:“那麽你來幹甚麽?”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閒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子卻是拳腳沈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鬥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裏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錘將下來,正錘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裏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眾人嘴裏叫好,腳下不住後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裏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鬆手。穆易將鐵鞭重重擲在地下。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嗎?”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麽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秀雅,豐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兒相配。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後患;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人圈中登時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眾人都轟笑起來。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麽武功了?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麽公子請寬了長衣。”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將他好好打發,不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是‘比武招親’嗎?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騙錢財的。這公子爺這一下可就要破財了。”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鑽過。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迎面撲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待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揮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出,徑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躍開,兩人同時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十分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兩人鬥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雲。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閒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得緊。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被那少女一把抓住,兩下一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那公子臉色一沈,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仆從步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另一名仆從拾起玉扣。只見那公子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淩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暗自代雙方欣喜。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多半便打他不過。”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褲子弟。待會問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連聲呼叫,要二人罷鬥。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裏。旁觀眾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卻哪里掙紮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脫,舉手一擋,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只繡著紅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裏。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閒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那公子道:“談甚麽?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麽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干?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那公子知他怒極,當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沈,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一沈,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杆式”猛劈他雙頰。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一劍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擋格,那少女收勢不及,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驚咦歎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哪里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幹不對啊!”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怎樣幹才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麽,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麽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沈,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閒事,要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幹麽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白費。”轉身便走。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麽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麽?”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當下走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幹麽?”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麽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郭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右足,往郭靖下陰踢去。郭靖雙手奮力抖出,將他擲回場中。那公子輕身功夫甚是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已然站直。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有種的過來,跟公子爺較量較量。”郭靖搖頭道:“我幹麽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了人家。”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叫道:“只說不練,算哪門子的好漢?”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麽拿住雙腕一擲,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勁,心中也自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叫道:“怎麽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跟著雙掌齊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急忙吐氣縮胸,已自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此危急之際,雙腳鴛鴦連環,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頭上又罩著錦袍,目不見物,只得飛腳亂踢,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避開了前七腿,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兩人齊向後躍。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這公子比武得勝,竟會不顧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與他講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內髒震傷?他天性質樸,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雖然朱聰、全金發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聽過便算,既非親身經歷,便難以深印腦中。這時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鬥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斜挂單鞭”,呼的一聲,向他頭頂劈落。郭靖舉手擋格,雙臂相交,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裏一驚,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撲地跌倒。公子的仆從都嘻笑起來。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道:“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罷?”郭靖一聲不響,吸了口氣,在胸口運了幾轉,疼痛立減,說道:“我沒師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說道:“那麽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郭靖正想說:“我有六個師父,其中一個是女的。”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這句話來不及說了,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沖拳,往他後腦擊去。那公子低頭避過,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擊他面頰。那公子舉臂擋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擊。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撲出,急忙拿樁站穩,後心敵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道:“去罷!”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左腿橫掃,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彩。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並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郭靖當下展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那公子見他來勢淩厲,掌法忽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來。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兩人拳路甚近,手法招術卻是大異,拆得數招,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養老穴”,另一個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稍發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勝敗。雪片紛落,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疾點對方胸口“鳩尾穴”,心念忽動:“我和他並無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左掌蓬蓬兩拳,擊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彎腰縮身,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裏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右手鉤轉,已刁住他手腕,“順手牽羊”往外帶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聲,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鬥,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忙搶上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罷,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熾,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反而愈鬥愈勇,躍開三步,叫道:“你還不服輸?”郭靖並不答話,搶上來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來,咱們永遠沒完。”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幹麽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邊的無賴子一齊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認得她,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兩人搭上了手,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盡不上當。講到武功,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奮力劇戰,身上盡管再中拳掌,卻總是纏鬥不退。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這時武藝雖然高了,打法其實仍是出於天性,與幼時一般無異,蠻勁發作,早把四師父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過,加把勁。”只是自己不知而已。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閒人越聚越眾,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風雪漸大,但眾人有熱鬧好瞧,竟是誰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鬥下去,定會驚動官府,鬧出大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無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見觀鬥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觀看,或低聲議論。适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人相鬥,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穆易慢慢移動腳步,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側目斜睨,只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僧帽,是個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極,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半頭。另一個中等身材,滿頭白發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紋,猶如孩童一般,當真是童顏白發,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長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個五短身材,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上唇短髭翹起。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名仆從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罷,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再鬥下去,可要闖出大禍來。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裏的好手,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去召了來助拳。”只見那藏僧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白發老頭笑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閒怎能跟這種渾小子動手,沒的失了自己身分。”轉頭向那仆從笑道:“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性命嗎?”那矮小漢子說道:“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麽?”他身材短小,卻是聲若洪鐘。旁人都嚇了一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頭,不敢再看。
那白發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臉,豈不是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誰上去相幫,他准不樂意。”那矮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一門功夫?”這次他壓低了嗓門。白發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這是考較比老哥來著?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委實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麽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漢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聽說很少到中原來,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那白發老頭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漢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這倒奇了。”那白發老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甚麽人請不到?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山東山西的豪傑,不是也到了王府裏嗎?”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
白發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見郭靖掌法又變,出手遲緩,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問那矮小漢子道:“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甚麽家數?”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這小子武功很雜,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旁邊一人介面道:“彭寨主說得對,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見是個青臉瘦子,額上生了三個肉瘤,心想:“這人叫他彭寨主,難道這個矮小漢子,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見了,難道還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這裏?”當啷啷一聲,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縱身躍入場子。郭靖聽得身後響聲,回頭一看,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吃了一驚,他想事不快,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就這麽一疏神,肩頭中了一拳,忙即還手,又與那公子相鬥。
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覺不公,紛紛叫喊起來。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雙掌一錯,搶上幾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沖去。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沖來,叫聲:“啊喲!”轉頭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郭靖一瞥之間,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後面尚有黃河四鬼,手執兵刃,殺氣騰騰的追趕,心裏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了一腳。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早已沒了鬥志,只盼盡早停手,聽他這麽說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冷笑道:“你認輸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黃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後心刺去。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差了少些,無法刺著。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叉身上套著三個銅環,搖動時互相撞擊,當啷啷的直響。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待得挨出,黃蓉早已去得遠了。哪知他十分頑皮,遠遠站定了等候,連連招手。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挺著鋼叉疾追過去。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這才發足奔逃。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三人气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郭靖看了黃蓉身法,驚喜交集:“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自然都是他幹的了。”這邊廂那藏僧等一干人都暗自詫異。靈智上人心想:“你參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氣兒,說甚麽久在長白山下,卻于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一瞧便知。”說道:“參仙,這小叫化身法靈動,卻是甚麽門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那童顏白發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是以駐顏不老,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這“參仙老怪”四字向來分開了叫,當著面稱他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後都稱他為“老怪”了。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只是微微搖頭,隔了一會,說道:“我在關外時,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麽他師弟這樣不濟,連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所了皺眉不語。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買賣。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醜,實在令人不解。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鬧,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那小王爺激鬥大半個時辰,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風,對方終於知難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累得手疲腳軟,滿身大汗,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正要和他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當啷啷三股叉亂鳴,黃蓉與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來。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看侯通海時,衣襟上撕去了兩塊,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過一陣,吳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气喘吁吁的趕來。其中少了個斷魂刀沈青剛,想是被黃蓉做了手腳,不知打倒在哪里了。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
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幾名軍漢健仆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閒人。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擡著一頂繡金紅呢大轎過來。
小王爺的眾仆從叫道:“王妃來啦!”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去稟告王妃來著?”仆從不敢回答,待繡轎擡到比武場邊,一齊上去侍候。繡轎停下,只聽得轎內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怎麽跟人打架啦?大雪天裏,也不穿長衣,回頭著了涼!”聲音甚是嬌柔。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有如身中雷轟電震,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出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麽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般相似?”隨即黯然:“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想念妻子發了癡,真是胡思亂想。”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只見轎內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手裏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汙,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甚麽話,多半又是責備又是關切之意。小王爺道:“媽,我好玩呢,一點沒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兒倆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見那只雪白的手縮入轎中,轎前垂著一張暖帷,帷上以金絲繡著幾朵牡丹。他雖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小王爺的一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給你弄得這個樣子!”一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刷的一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郭靖側身讓開,隨手鉤住他手腕,左腳掃出,這軍漢撲地倒了。郭靖奪過藤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叫你亂打人?”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眾軍漢藤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不暗暗稱快。其餘十幾名軍漢高聲叫罵,搶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雙雙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倡狂?”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放在地上,跟著搶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閃身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你瞧我的!這鄉下小子到京師來撒野,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甚麽也不知道。”
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給他打中一拳,跟著連摔了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繡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雙秀眼、幾縷鬢發,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穆易望著這雙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幾拳並不在乎,兼之小王爺招術雖巧,功力卻以限於年齡,未見狠辣,一時也傷不了他。小王爺十指成爪,不斷戳出,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盡能抵擋得住。鬥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來。這次侯通海頭發上插了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出賣物件的記號,插在頭上,便是出賣人頭之意,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竟茫然不覺,只是發足疾追,後面的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給黃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無不納罕,猜不透黃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見侯通海奔跑著實迅捷,卻終是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彭連虎忽道:“難道這小子是丐幫中的?”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幫中上下個個都是乞丐。梁子翁臉上肌肉一動,卻不答話。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左臂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一腳,兩人愈鬥愈近,呼吸相聞。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的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子,也覺兩人拚鬥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傷。彭連虎和梁子翁手裏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眼看著兩人鬥了這許多時候,郭靖雖狠,武藝卻也不過如此,緊急時定能及時制得住他。郭靖鬥發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歷經風沙冰雪、兵戈殺伐,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狠鬥硬拚,竟然有點不支起來。他見郭靖左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刁住對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兩人胸口相貼,各自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眼見情勢緊迫,頃刻之間,勝負便決。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繡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這時也躍起身來,臉色驚惶。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手陡松,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左目中眼淚直流,驀地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用力往地下擲去。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射手哲別學來的。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身剛著地,立向前撲出,伸臂抱住郭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他當即放手躍起,回身從軍漢手裏搶過一柄大槍,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滾逃開,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刺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郭靖大駭,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只得仰臥在地,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小王爺抖動槍杆,朱纓亂擺,槍頭嗤嗤聲響,顫成一個大紅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兒,千萬別傷人性命。你贏了就算啦!”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母親的話全沒聽到。郭靖只覺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情急之下手臂揮出,硬生生格開槍杆,一個筋斗向後翻出,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的錦旗,橫過旗杆,一招“撥雲見日”,挺杆直截,跟著長身橫臂,那錦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杆起處,圓圓一團紅影,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郭靖揮旗擋開。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雖然旗杆長大,使來頗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小王爺不識這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頗訝異,後來愈看愈奇,只見他刺、紮、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楊家槍法”。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卻非楊門嫡傳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他女兒雙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長杆上錦旗飛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轉急旋。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兩人這一動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憂,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鬥然間只覺雙手虎口鬥然劇痛,旗杆脫手飛向天空。錦旗在半空被風一吹,張了開來,獵獵作響,雪花飛舞中展出“比武招親”四個金字。
郭靖大吃一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快捷,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穩,登時摔倒。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說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右手後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頭頂拍落。
郭靖心知無幸,只得雙臂挺舉,運氣往上擋架。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一眼,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他手臂非斷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左掌隨即發出。那人低頭避過,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著的拂麈只剩一個柄,拂麈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适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彭連虎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這時數百道目光,齊向那道人注視。
那道人並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深竟近尺,這時大雪初落,地下積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是這麽一個深印,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彭連虎心頭一震,道:“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彭連虎與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當當的角色,威名之盛,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只是雖然久聞其名,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仔細打量,只見他長眉秀目,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白襪灰鞋,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适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使一招“風擺荷葉”,由此威服河北、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下好生相敬,鬥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只得賣個人情,當下抱拳道:“好說,好說!”王處一拱手相謝,轉過身來,雙眼一翻,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道:“你叫甚麽名字?你師父是誰?”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趕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完顏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心中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裏,點了點頭。
王處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對你說過甚麽話來?”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轉,當即和顏悅色的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捨下,待晚輩恭聆教益。”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道長同到捨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那麽你的親事怎麽辦?”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說道:“郭小哥,咱們走罷,不用再理他。”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捨下恭候,你問趙王府便是。天寒地凍,正好圍爐賞雪,便請來喝上幾杯罷。”跨上仆從牽過來的駿馬,韁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眾人紛紛閃避。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剛說得這句話,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笑道:“我沒事,待會我來找你。”兩句話說畢,隨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時便不見蹤影,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郭靖回過身來,當即在雪地裏跪倒,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王處一雙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擠出人叢,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第八回 各顯神通
王處一腳步好快,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數裏,到了一個山峰背後。他不住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後來越奔越快。郭靖當日跟丹陽子馬鈺學吐納功夫,兩年中每晚上落懸岩,這時一陣急奔,雖在劇鬥之後,倒也還支援得住。疾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來,王處一向著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積雪,著足滑溜,到後來更忽上陡坡,但郭靖習練有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隨著王處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處一放手松開了他手臂,微感詫異,道:“你的根基紮得不壞啊,怎麽打不過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處一道:“你師父是誰?”
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馬鈺的師弟之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甚麽顧慮?”
郭靖圓睜大眼,呆呆的望著他,不解其意。王處一道:“跟你相打的那個甚麽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嗎?”郭靖一呆,奇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丹陽子馬鈺雖然傳了他一些內功基礎,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金雁功”,但拳腳兵刃卻從未加以點撥,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了王處一的話,又想起那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似乎與這完顏康確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王處一哈哈大笑,說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哪會怪你?”隨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規極嚴。門人做錯了事,只有加倍重處,決不偏袒。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結親,道長就饒了他罷。”王處一搖頭不語,見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歡,尋思:“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會去收一個金國王爺公子為徒?何況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詣已不算淺,顯然丘師哥在他身上著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異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師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對郭靖道:“丘師兄約了我在燕京相會,這幾天就會到來,一切見了面當再細問。聽說他收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這裏,決不能叫你吃虧。”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趕到兩浙西路的嘉興府,至於去幹甚麽,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於是問道:“道長,比甚麽武啊?”
王處一道:“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說。”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馬鈺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獲勝,不過他是師弟,卻不便明勸丘師哥相讓,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決意屆時趕到嘉興,相機行事,從中調處。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剛烈,別鬧出人命來。”郭靖嚇了一跳。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來。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躬身行禮,向王處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請道長和郭爺到府裏赴宴。”說著呈上大紅名帖,上面寫著“弟子完顏康敬叩”的字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自稱“侍教弟”。王處一接過名帖,點頭道:“待會就來。”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將就用些。兩位住在哪里,小的這就送去。”其餘親隨托上果盒,揭開盒蓋,只見十二隻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模樣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黃蓉賢弟愛吃精致點心,我多留些給他。”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卻見郭靖十分喜歡,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怪!”微微一笑,命將果盒留在櫃上。王處一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都是頗出意料之外。那姑娘當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只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只手腫得高高,傷口上搽了金創藥,只是生怕腐爛,不敢包紮,心下大惑不解:“完顏康這門陰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傳,傷人如此厲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師哥怎會不知?知道之後,又怎會不理?”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意,隨即低下了頭。郭靖一轉眼間,只見那根錦旗的旗杆倚在床腳邊,繡著“比武招親”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心下茫然不解:“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見父女倆行李蕭條,料知手頭窘迫,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當即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說道:“小主在府裏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徑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杆高聳,兩頭威武猙獰的玉石獅子盤坐門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勢派豪雄之極。大門正中寫著“趙王府”三個金字。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皇子完顏洪烈,不由得心頭一震:“原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完顏洪烈認得我的,在這裏相見,可要糟糕。”
正自猶疑,忽聽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發金冠,身披紅袍,腰圍金帶,已搶步出來相迎,只是臉上目青鼻腫,兀自留下适才惡鬥的痕跡。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嘴角邊破損了一大塊,額頭和右頰滿是烏青。兩人均自覺狼狽,不由得相對一笑。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著他走進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稱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懂甚麽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幾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了。”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嗎?”完顏康微笑道:“我師父就在這裏,道長要見他嗎?”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顏康不答他的問話,手掌輕擊兩下,對親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回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段路。郭靖哪里見過王府中這般豪華氣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記著見到完顏洪烈時可不知如何應付,又想:“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王道長的師侄,我該不該殺他父親?”東思西想,心神不定。來到花廳,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額頭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蛟侯通海,雙手叉腰,怒目瞪視。郭靖吃了一驚,但想有王道長在旁,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可是畢竟有些害怕,轉過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觸,想起他追趕黃蓉的情狀,又是暗暗好笑。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見見,”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兩人互相行了一禮。
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發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可說是不虛此行。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我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可說是前生有緣。”這梁子翁顯是十分健談。王處一向靈智上人行禮,那藏僧雙手合十相答。
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才敢這般橫行無忌。”
王處一轉過頭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發,雙目布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鬥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了?”當下溫言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在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趙王此後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黃河四鬼險些兒一齊名副其實。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卻又連遭黃蓉戲弄,丟盡了臉面。他越想越氣,也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兩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身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見他來勢凶惡,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正要各運內力推出,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壓住王處一手腕,向外分崩,兩人掌中都感到一震,當即縮手。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對方了得,這時一個出掌,一個還掌,都已運上了內勁,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手掌。只見那人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甚是瀟灑,看來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王孫。
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昆侖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單名一個克字。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罷?”這人突如其來的現身,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歐陽克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幾日來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凜:“莫非我六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不知六位師父有無損傷?”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這歐陽克剛才這麽出手一壓,內力和自己當是在伯仲之間,勁力卻頗怪異,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對方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甚麽不請他出來?”完顏康道:“是!”轉頭對親隨道:“請師父出來見客!”那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靴聲橐橐,廳門中進來一個肥肥胖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頗為威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經問過好幾次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膽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身上沒甚麽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定然不是他傳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甚麽事,我是素來不喜見僧道尼姑的。”王處一氣極反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當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武藝,因此趙王府裏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斥道:“胡說!”完顏康介面道:“一千兩銀子,小意思,小意思。”向親隨道:“快去准備一千兩銀子,待會給道爺送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腳、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猜不透這道士是甚麽來頭。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罷。王道長初到,請坐首席。”王處一謙讓不得,終於在首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請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麽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晚輩先敬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麽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裏談罷。”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當即離席,出了王府,來到高升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夥,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說了。完顏康歎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親隨答應著去了。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甚麽,但心中好生疑惑,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只須差遣一兩名親隨便是,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見證。”冷笑道:“不管誰弄甚麽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不知那位穆爺弄甚麽玄虛,當真古怪。”
那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生無禮,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哪一所道觀的?憑了甚麽到這裏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哪一國人?憑了甚麽到這裏做官?”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諷。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也不給做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個閒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王處一眼見拳頭打來,右手伸出兩根食指,夾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使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奪,竟然縮不回來,紫脹了面皮,尷尬異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伸手向他右肩按去。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兩指之力,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餘,抵擋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當即松開手指,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面子大是不小,雙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魚,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亮,兩碗碎裂,魚骨共瓷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膩四濺,湯水淋漓。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湯祖德羞憤難當,急奔而入。眾僕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黃河幫與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甚麽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為難?全真教雖然人多勢眾,兄弟可也不懼。”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一點小小梁子。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那是決計沒有的事。”沙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麽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伸手就往郭靖頸口抓來。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當即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只聽喀喇一聲,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斷。這一抓裂木如腐,確是武林中罕見的淩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麽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連手,事情就不好辦了。”當下說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裏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淨是喝酒吃飯的嗎?”他性子雖然暴躁,卻也非莽撞糊塗的一勇之夫,這麽一番話,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這番話,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處分。王處一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是彷徨無策。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雖是大金王子,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長幼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同時救出郭靖卻大非易事,當下神色仍是十分鎮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時破臉,須得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虛實。”說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得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向郭靖一指,道:“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只是貧道鬥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三頭蛟侯通海氣已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至於含甚麽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裏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直沒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甚麽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裏,動也不動。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雪裏土裏,凝住呼吸,能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眾人飲酒贊賞,過了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爺,你頭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渾號三頭蛟,可不是行三,你幹麽叫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你管得著嗎?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知?我本來要抹,你這小子說了之後,偏偏不抹。”廳中暖和,雪融為水,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說著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個雪堆之上,片刻之間,在雪堆上嵌成了一個簡寫的“黃”字。雪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他彈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雪堆上又出現了一個“河”字,一個“九”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四個字了。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也來露露臉罷。”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曲”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瓜子體型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快,猶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曲”打成。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甚麽,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開開眼界。”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心想顯些甚麽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只見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之計,鬥然想起:“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麽忽然都聚集在這裏?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麽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只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只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登時彩聲滿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隻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一齊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時,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裏,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過了一會,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升。再過一陣,盆裏水氣愈冒愈盛。片刻之間,盆裏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將上來。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突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只見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髒,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王處一最後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幹,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頗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面,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麽樣?”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松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知道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盡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然撲出。王處一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相抵。兩股勁風剛觸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功,右掌鬥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這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招卻也甚是靈動。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後躍退開。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麽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心,調勻呼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沖,一言未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給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將他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甚麽?”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他來到中原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擡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回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裏……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複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裏。這般連換了四缸清水。水中才無黑色。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跨了出來,歎道:“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麽?”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麽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要吃甚麽東西,我叫人去買。”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然無礙,但內髒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舖,忙將藥方遞到櫃上。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藥舖,仍是缺少這幾味藥,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舖,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盡數搜買了去。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舖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幹幹淨淨,用心可實在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歎了一口氣,臉色慘然。郭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裏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下面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裏?”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說道:“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面,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沈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麽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准是甚麽緣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歎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能說甚麽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然對付不了。”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麽說,必因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似乎是個……你難道當真看不出……”說到這裏,不說下去了,只搖了搖頭。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裏,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裏,前面水光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裏,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只聽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只水鳥。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裏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挂念黃蓉,又挂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麽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千。”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不是這麽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麽了不起。”聽聲音似乎是黃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擡起頭來,只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裏練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裏的。”郭靖哈哈大笑。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里踢得著?馬青雄罵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裏,你的尿淋我不著。”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蕩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麽?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肮髒襤褸的男叫化,怎麽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救人的賞格不斷提高。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裏喝酒賞雪,那不好嗎?”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糊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裏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裏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裏,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的舉動很是特異,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麽事?”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甚麽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緊事麽?”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幹麽先前扮成個小叫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郭靖歎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黃蓉奇道:“怎麽?”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癡,沒幾天就凍死了。”黃蓉笑道:“那麽你見了我發不發癡?”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甚麽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舖裏奔進奔出,不知道幹甚麽,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嗎?”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嗎?我只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于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後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嶽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著急。”郭靖道:“他說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藥,就會殘廢的!”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殘廢。”郭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臉上已現怒色。黃蓉微笑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只得暫且放寬胸懷。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道:“現今我甚麽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麽?”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黃蓉歎了口氣,道:“這裏真好,只可惜咱們要走啦。”郭靖道:“為甚麽?”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嗎?”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黃蓉道:“藥舖子的那幾味藥,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們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血上沖,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黃蓉道:“為甚麽?”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能去。”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兩人把小舟劃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挂在樹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傢夥自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贊,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裏,你猜是為了甚麽?”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嗎?”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這個姑娘麽,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種風塵女子,你怎麽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說到這裏,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夥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爺這麽一拳打來,我就這麽一避,跟著這麽一腳踢出……”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甚麽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嗎?”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僕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麽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麽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僕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麽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里知道,凡是女子聽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甚麽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僕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了裏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裏面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僕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甚麽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兩名僕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後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僕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裏,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的關在這裏,這是‘請’嗎?”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甚麽。”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捨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後,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沈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另一件事。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裏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裏竄了出去。只聽完顏康問一個僕人道:“拿來了嗎?”那僕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裏提著一隻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麽花樣,一路遠遠跟著。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為詫異。只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兩人悄步繞到屋後,俯眼窗縫,向裏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叫了一聲:“媽!”裏面一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麽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裏?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兒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歎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地在這裏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是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樣胡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麽,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是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後的叫他。他向著我吹鬍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里?他幹麽殺人?”那女子擡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麽說就怎麽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麽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鐵牢裏。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甚麽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裏?”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說著哈哈大笑。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裏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麽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麽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子道:“為甚麽?”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公主,做駙馬爺。”那女子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兒……你自己難道當真……”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笑話兒呢。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瞭,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挂著一根生了銹的鐵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兩人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裏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甚麽呀?”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剛才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治。”說著從懷裏掏出那只小白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兒後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幹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如此玩弄權謀,心地之壞,真是無以複加了。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你可知藥在哪里?”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止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裏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郭靖待要閃入樹後,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你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府裏的簡管家。你……你幹甚麽?”黃蓉道:“幹甚麽?我要殺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極啦。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哪里?”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裏,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北京城裏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裏,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復,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幾個字。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裏去。”簡管家走了幾步,實在支援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聲,斷成兩截。”說著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簡管家大驚,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僕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僕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刀,喝道:“停步,是誰?”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衛士道:“王爺在廳裏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事明天再回……”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中了穴道。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後,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簷頭,從窗縫中向裏觀看。
只見廳裏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只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顯是不輕。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辦吧。”梁子翁對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裏,都有點癢癢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湧身往下便跳。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撲出,雙足鉤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險!裏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餘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簾勢”,正在向裏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黃蓉向廳裏看了一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只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確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個大手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裏啦。”一個粗厚低沈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後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會,一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幾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極。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托,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當得效勞”之類的言語。這幾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並無卑諂之意。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裏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稱贊。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只聽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麽原因嗎?”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完顏洪烈歎了口氣道:“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嶽飛那廝手裏,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元帥兀術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嶽飛,總是連吃敗仗。後來嶽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沖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裏舊檔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嶽飛寫的幾首詞,辭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幾個月,終於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嶽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禦金兵。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飛與外人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岳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岳飛,全因嶽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嶽飛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嶽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甚麽《菩薩蠻》、《醜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這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檜雖然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裏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嶽飛臨死氣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著一個極大的啞謎。小王苦苦思索,終于解明瞭,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先倒後順,反復連貫,便即明明白白。嶽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驚歎,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嶽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要是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嶽飛是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原來嶽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的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他說到這裏,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嶽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須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只是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眾人聽得連連點頭。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正說到這裏,突然廳門推開,一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援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藥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看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傢夥。那個童顯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不料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靖一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機伶異常,聽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手中那四包藥,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開去。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哪里還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與別的房舍遠離,那簡管家這幾下叫喚,倒無旁人聽到。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霎時間已追到身後,伸手往他後領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更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打火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糊塗:“那童兒剛才從哪四個瓶罐裏取藥,我可全沒留意,現今怎知這四味藥放在哪里?”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裏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裏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裏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裏,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向後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幾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般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撞向桌邊,燭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氣撲鼻而至,其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哪里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頸。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張口直咬下來。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一個“雁落平沙”,輕輕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輕,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麽人?”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裏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裏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彭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扣起,餘下三指略張,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閒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哪一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麽?我去插在瓶裏。”竟是不答彭連虎的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麽來頭。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聽見嗎?”黃蓉笑道:“問甚麽啊?”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個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髒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怎麽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沖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撲過去。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撲便落了空。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甚麽不要臉?”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麽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才好處理。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隻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一隻,說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甚麽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麽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疊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沈猛。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幾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開。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鬥。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趕,一步一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紮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候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管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心中記挂的只是自己房裏的珍藥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四味藥,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這四味也不是甚麽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麽。”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鬥濃,藥氣沖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若是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鬆口後,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果然漸漸衰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著手火燙。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心想:“藥材終于取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後,各事紛至遝來,是以並未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麽?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甚麽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後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擡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裏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麽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歎道:“你……你長得這麽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裏,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餘,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裏。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待。他記挂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裏回家查看。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挂著兩杆鐵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餘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懸,卻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只,失了舊侶。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後,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是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後染疫身亡,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里找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穆易。十餘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後,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結親。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著?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日間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往門後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幾人。郭靖從門縫裏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兒關的嗎?”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凝視。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的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只得向左閃讓。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啷一聲,打得粉碎。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嗎?”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黃蓉剛才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幹嗎?”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甚麽?”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甚麽?”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地裏見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最後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幹癟,蛇血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廢於一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後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余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他照方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藥物後漸漸變紅,喂養二十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他怒火如焚,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被完顏康連打了兩拳。只是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幹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掀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采藥飼蛇之功。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此時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歎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甚麽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似你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當即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麽特別不同的功夫。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准頭怎麽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准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是以使勁不急。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麽?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甚麽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麽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已學會了幾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沖。黃蓉斜身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沙通天斥道:“少說幾句成不成?老是出醜。”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極,這一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一拳,那可著實不易。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的呼叫,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若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後,盡有旁采博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禦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願真下毒手,憑淩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彭連虎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來了一股神力,奮力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郭靖進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後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他伏在牆後,不敢稍動,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裏,剛松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了您嗎?”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裏逃出去。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發老頭。這老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鬧了這麽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挂。”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歎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挂著的一根生滿了銹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杆,歎道:“鐵槍生銹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甚麽?”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甚麽?”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挂回牆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你……你說甚麽?”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麽……怎麽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於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于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複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兩人別後互相思念,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這幾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我不怕鬼,我願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嗎?”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又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那……那……”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麽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我有話跟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於是指了指板櫥。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時大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他,肩頭在門上猛撞。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甚麽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裏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裏,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弱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些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罷。”正要退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雲大起,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裏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甚麽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裏有人。”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是支援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兒子嗎?”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嗎?”完顏康道:“那為甚麽很多事你瞞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線。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下驚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的瞧著櫥門。包惜弱道:“你瞧瞧槍上四個甚麽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說了。”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甚麽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家具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裏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楊鐵心聽到這裏,心頭大震,眼淚撲簌簌的落下。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歎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裏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甚麽?”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糊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糊塗甚麽?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第十回 冤家聚頭
完顏康鬥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一聲:“啊,是你!”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嗎?”舉頭猛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母親時,只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手足無措。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後五寸處。“楊家槍”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為世代相傳的絕技。楊鐵心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杆,乃“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於槍法卻不精研。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是十九並非嫡傳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村雪地裏和楊鐵心試槍時見得,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並不通曉。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進,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完顏康躊躇難決。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沖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越牆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一陣劇痛,猶如刀刮。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覺,不禁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廳門。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為難你。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幹甚麽?”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麽如此無賴?”彭連虎怒道:“你最後這招‘靈鰲步’,還不是黑風雙煞所傳?”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乃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和這兩個下流傢夥拉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毀黑風雙煞,不禁面面相覷,才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要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決計無人敢於當眾辱罵師長。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姑娘,算你贏啦。老彭很佩服,想請教你的芳名。”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道:“你貴姓?”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這時閣中諸人除藏僧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裏。靈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只有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駱駝的美貌姑娘們,都是你一家的嗎?”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贊自己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們那麽蠻不講理。”
這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著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他天生好色,歷年派人到各地搜羅美女,收為姬妾,閒居之餘又教她們學些武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白駝。因姬妾數眾,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歷,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克討好,卻未成功。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自己的眾姬相比之下竟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語,更是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著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著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歐陽克一聲呼哨,過不片刻,門中走進二十幾個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艷,一齊站在歐陽克身後。原來他在香雪廳飲宴,眾姬都在廳外侍候。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會享福。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眾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借機脫身,哪知歐陽克看破她的心思,待眾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灑,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師父”之眼,非成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寵愛了。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後這麽一站,有如兩面屏風,黃蓉更難奪門而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是再好沒有,省得我給人家欺侮。”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黃蓉道:“不錯。”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蓉道:“怎麽?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歐陽克笑道:“你打我,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捨得還手?”眾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為奇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會使妖法?”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兩只手縛了起來。”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面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仍露笑容,心中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用上了內力,竟然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麽算輸?怎麽算贏?”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個圈子,只見磚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尺,畫得整整齊齊。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黃蓉道:“若是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克道:“這個自然。如你給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裏眾位前輩都是見證。”黃蓉道:“好!”走進圈子,左掌“回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他手不動,足不起,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幾步,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剛才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只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歐陽克暗呼:“上當!”只是有言在先,卻也不便追趕。沙通天、彭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她側身閃避,只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的那個高大藏僧。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藏僧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當的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疾飛過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銅鈸離身已近,哪里還來及閃避,立即竄起,反向前沖,右掌從上面銅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銅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沖了過去。這一下凶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進靈智身旁。靈智巨掌起處,“大手印”向她拍去。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猛沖,直撲向敵人懷裏。眾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被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髒碎裂。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還來得及?眼見靈智的巨掌已擊在她背上,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大聲怪叫。黃蓉已乘著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雖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掌力竟然來不及發出。眾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右手掌中鮮血淋漓。他舉起掌來,只見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裏想起,叫道:“軟蝟甲!軟蝟甲!”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蝟甲’?”歐陽克挂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一聲呼哨,領了眾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裏。”侯通海問道:“師哥,甚麽叫軟蝟甲?”彭連虎搶著道:“刺蝟見過嗎?”侯通海道:“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著一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侯通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還用你說?我抓住她頭發拖了回來。”侯通海道:“對,對,怎麽我便想不到。師哥,你當真聰明。”師兄弟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之下,父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同時湯祖德率領了衛隊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裏裏外外,鬧得天翻地覆。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將頭頸伸過去讓他吸血?大駭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為所擒,奔了好一陣,四下裏已然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哪有餘暇尋思?只覺小腿被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發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是毫不猶豫的鑽進去了。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下墮,似乎跌了四五丈這才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只待著地時站定,以免跌傷,哪知雙足所觸處都是一個個圓球,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撐持著坐起身來時手觸圓球,嚇了一跳,摸得幾下,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看來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後拋棄屍體的所在。只聽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郭靖心想:“我可沒那麽笨,上來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後空洞無物,於是向後退了幾步,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梁子翁叫罵了幾聲,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喝道:“你逃到閻王殿上,老子也會追到你。”湧身一躍,跳了下來。郭靖大驚,又向後退了幾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他轉過身來,雙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來是個地道。接著梁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他藝高人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歡:“甕中捉鱉,你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這一下還不喝幹了你身上鮮血?”郭靖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雙手張開,摸著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鬥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梁子翁轉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邊角落裏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裏撒野?”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會有人居住,鬥然間聽到這聲音,語聲雖輕,在兩人耳中卻直是轟轟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我洞來,有死無生。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嗎?”話聲似是女子,說話時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驚懼稍減。郭靖聽她出言怪責,忙道:“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一言未畢,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疾忙避開。梁子翁一拿不中,連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閃。一團漆黑之中,一個亂抓,一個瞎躲。突然嗤的一聲響,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誰敢到這裏捉人?”梁子翁罵道:“你裝神扮鬼,嚇得倒我嗎?”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這裏來。”郭靖身處絕境,危急萬狀,聽了她這話,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突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出,撞在一團乾草之上。那女人喘著氣,向梁子翁道:“你這幾下擒拿手,勁道不小啊。你是關外來的罷?”
梁子翁大吃一驚,心想:“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怎地她連我的武功家數都認了出來?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這個女人,可古怪得緊了!”當下不敢輕忽,朗聲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梁。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勿以阻攔。”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梁子翁枉顧。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洞來,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懂嗎?”梁子翁愈覺驚奇,問道:“請教尊駕的萬兒。”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劇烈顫抖,慢慢松開了手指,又聽她強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問道:“你有病嗎?”
梁子翁自負武功了得,又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是非病即傷,不足為患,當下運勁於臂,雙手齊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剛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驚,左手回轉,反拿敵臂。那女子喝道:“去罷!”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功了得,未曾受傷。梁子翁罵道:“好賊婆!你過來。”那女子只是喘氣,絲毫不動,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驚懼之心立時減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突然間腳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條軟鞭,這一下無聲無息,鞭來如電,更是大吃一驚,他應變奇速,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頭頂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斃,端的厲害無比。哪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沖陽穴”上一麻,大驚之下,立即閃回。這“沖陽穴”位於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這一條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縮腳得快,才沒給拿中,但急踢急縮,自己扭得膝彎中一陣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准,豈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個筋斗避開,反手揮掌,要震開她拿來的這一招。他知對手厲害,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這般氣喘,決無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指尖已搭上了他肩頭。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非血肉之軀,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滾,急奔而出,手足並用,爬出地洞,籲了一口長氣,心想:“我活了幾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還是女鬼?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忙奔回香雪廳去。一路上只想:“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裏,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幹幹淨淨。難道還會跟我客氣?唉,采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養蛇煉血卻又遇上了女鬼,兩次都是險些性命不保。難道修煉長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敗垂成嗎?”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頭,說道:“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著嗓子道:“那老怪幹麽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當下住口不說了。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裏有很多藥,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麽傷,誰要你討好?”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甚麽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向裏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只聽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要背你出去。”於是轉身彎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背的,我可不受人賣好。”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的恩惠。走到洞口,舉頭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想:“剛才真是死裏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我去說給蓉兒聽,只怕她還不肯信呢。”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忽緊,郭靖喉頭被扼,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禦。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鬆,喝道:“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甚麽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甚麽,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語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王處一是你甚麽人?幹麽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隔了一會,問道:“那麽你師父是誰?”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聲音甚是苦澀,說道:“那是柯鎮惡!”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從蒙古來?”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麽知道我從蒙古來?”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叫楊康,是不是?”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甚。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沈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卷開外麵包著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的東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兩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匕首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兩人互換匕首,作為信物,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後來卻在郭靖手中。其時年幼,不識“楊康”兩字,但匕首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曾聽王妃說過。
他正自沈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匕首,喝道:“你認得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也必先回頭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匕首都……”剛說到這裏,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鬆,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發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掙紮,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里還掙紮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麽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頸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一霎時心中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一生往事,鬥然間紛至遝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給我改名叫梅超風,他門下弟子,個個名字中都有個‘風’字。在桃樹之下,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那是師兄陳玄風。在師父門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們一起習練武功,他時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時也罵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為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個春天的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艷艷地,在桃樹底下,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歎了口氣,歎息聲卻很溫柔。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怎樣懼怕師父責罰,離島逃走,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以後是在深山的苦練,可是只練了半年,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頭,也難以明白。“丈夫當年這樣說:‘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經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你說怎麽辦?’我說:‘那有甚麽法子?’他說:‘再去桃花島。’我怎敢再去?我們兩人本領再大十倍,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死了也不能甘心。他決意去盜經,說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我可不做寡婦!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們打聽到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眾徒弟都挑斷了腳筋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幾個僮仆。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花島。就在那時候,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他二人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事,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這人是全真教的,說話傻裏傻氣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但師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我悄悄說:‘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罷!’可是他不肯。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離島逃走。“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原來師母過世了。我心裏很難過,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師母死了,師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實在對不起他,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間,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向著我直笑,這女孩兒真像師母,定是她的女兒,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我正在這樣想,師父發覺了我們,從靈堂旁飛步出來。啊,我嚇得手酸腳軟,動彈不得。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手,撲向師父。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賊漢子拉著我飛奔,搶到了船裏,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裏沖出來。
“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了心。他說:‘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咱倆又哪里及得上?’我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著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他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教我跟著也這麽練。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
“我夫婦倆神功初成,橫行江湖,得了‘黑風雙煞’的諢名。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還是我殺的?可記不清楚了,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有一天,我們在一座破廟裏練‘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大舉約人,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哼,要擒住‘黑風雙煞’,可也沒那麽容易。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突圍逃走,可是我也受傷不輕。過不了幾個月,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鬥是鬥他們不過的,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於是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他不許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麽地方。‘好罷,賊漢子,我不看就是。’‘賊婆娘,我是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道家內功,一定練壞身體。’‘是啦!你還囉唆些甚麽?’於是我們繼續練‘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不會內功也不要緊。“忽然間,那天夜裏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癢,我運氣抵禦毒藥,爬在地下,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報應,這柯瞎子,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暗暗叫苦:“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麽狠毒法子來殺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答允罷。”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藥,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裏的王道長。”
梅超風不答,只是冷冷的瞧著他,郭靖道:“你答應了嗎?多謝你!”梅超風道:“多謝甚麽?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我那賊漢子說:‘我不成啦!真經的秘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後的話。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這人內勁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裏。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我看不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啊,雨下得這麽大,四下裏一定漆黑一團,他們看不見我。“我在雨裏狂奔。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後來漸漸冷了下來,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發抖,冷得很。‘賊漢子,你真的死了嗎?你這麽厲害的武功,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是誰殺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著噴出來。那有甚麽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算啦,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嗯,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此仇怎能不報?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摸到一點東西。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發開始,不漏過一個地方,忽然之間,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她想到這裏,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仔細的摸索,原來他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經》的秘要。‘你怕寶經被人盜去,於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毀了!’是啊,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別讓它腐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著我。“那時候我不傷心啦,忽然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過笑得很可怕,原來是我自己在笑。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你埋在裏面。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裏,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現今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練成之後,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傷就傷啦,死也不怕,還怕甚麽傷不傷的?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著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麽用?這些年來,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從來不脫上身衣衫,原來是為了這個……”想到這裏,她臉上又火熱起來,長長的歎了口氣。“甚麽都完了,賊漢子,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
“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帶隊的王爺見著可憐,就收留了我,帶我到中都王府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晚上偷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幾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裏到後花園找鳥蛋,他一聲不響。我瞧不見他,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於是纏著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我教得高興起來,甚麽功夫也傳了他,九陰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還著實不低。他說:‘師父,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這個人不好,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你師父。我在他面前,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遠,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著高興。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又過幾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爺帶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小王爺給我說了,王爺當然答應。王爺寵愛他得很,甚麽事都依從他。
“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日日夜夜都貼著我的肌膚,又何必去祭他的墳?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運氣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使力,聲音卻送得這麽遠。“去蒙古總算沒白走,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糊裡糊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唉,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兩天之前,我強修猛練,憑著一股剛勁急沖,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再也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我准要餓死在這地洞裏了。哼,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叫他來救我,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風大聲狂笑,身子亂顫,右手突然使勁,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頂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撐持。他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修習,內力已是不弱。梅超風猛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梅超風長嘯一聲,舉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便擋。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動,立時收勢,尋思:“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剛才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怎麽後來只是要殺他為賊漢子報仇,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幸好這小子還沒死。”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過你如聽我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慢慢的一根根嚼來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癱瘓後已然餓了幾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嚇。
郭靖打個寒戰,瞧著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敢言語。梅超風問道:“馬鈺教你打坐,姿式怎樣?”郭靖心中明白:“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我死就死罷,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害我師父?”當下閉目不答。梅超風左手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內功真傳,乘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只得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你,拿藥去交給王處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於是道:“好,你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這兩句話剛說完,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未離去,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秘訣。”梅超風怒道:“還有甚麽事?我不答應。”郭靖道:“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小姑娘。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須救她脫險。”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別囉唆了,快說內功秘訣!”隨即手臂加勁。郭靖喉頭被扼,氣悶異常,卻絲毫不屈,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無可奈何,說道:“好罷,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擺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嗎?你倒也真多情多義。咱們話說在前頭,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卻是沒答允饒你性命。”
郭靖聽她答應了,心頭一喜,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裏來!蓉兒……”剛叫得兩聲,忽喇一聲,黃蓉從他身旁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你,別人決不能難為你。”黃蓉在花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感激,兩滴熱淚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手!”“梅若華”是梅超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三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過,鬥然間被人呼了出來,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你是誰?”
黃蓉朗聲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我姓黃。”梅超風更加吃驚,只說:“你……你……你……”黃蓉叫道:“你怎樣?東海桃花島的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你還記得嗎?”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此時聽來,恍若隔世,顫聲問道:“桃花島的黃……黃師傅,是……是……是你甚麽人?”
黃蓉道:“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他親自瞧你來啦!”
梅超風一聽之下,只想立時轉身飛奔而逃,可是腳下哪動得分毫?只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黃蓉叫道:“快放開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裏來?只因如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幹生氣,不能出島追趕。我可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淩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里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過來。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於生她之時適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有“東邪”之號,行事怪僻,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父親所精的甚麽陰陽五行、算經術數,她竟是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幼,是以盡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只不過是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說起話來。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以後時時去找他說話解悶,不久便給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黃蓉從沒給父親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在跟父親鬥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哪知他渾不在意,言談投機,一見如故,竟然便解衣贈馬,關切備至。她正淒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待,自是心中感激,兩人結為知交。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是以謊稱父親到來。梅超風果然在一嚇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只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是豬狗不如。”想到黃藥師以往對待自己的恩義,突然間一番懼怕之心變作了滿腔慚愧之意,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死,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嚇成這個樣子,心中大感奇怪。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躍牆逃出,突然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摺扇,笑道:“女孩兒,我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那可難以脫身,當即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甚麽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便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為她向爹爹求情,登時精神大振。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風身後,只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即乘機溜走。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發,全身黑黝黝的一團,哪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輕揮,徑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淩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只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為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漿從五個指孔中湧出。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歐陽克驚怒交集,眼見這婆子坐著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減,當即展開家傳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出掌進攻。梅超風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挾著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雙拳打來。黃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拍拍兩響,剛好打在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里還有餘裕變招去拉她頭發?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梁子翁見歐陽克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均想:“甚麽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彭連虎看得數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
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頭發?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後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後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裏!”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蝟!”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只痛得雙腳大跳。黃蓉笑道:“你頭上三隻角,鬥不過我頭上一隻角,咱們再來!”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再來!”沙通天斥道:“別嚷嚷的!”忙趕過去相助。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支援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當即俯身抱住她兩腿。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身子又不甚重,放在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之靈。梅超風淩空下擊,立占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甚麽是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大振,刷的一聲,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裏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縮,讓開一尺。豈知梅超風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間暴伸暴縮,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縮得雖快,她手臂跟著前伸,已抓住他後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靈蓋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驚。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一聲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鏢。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麽多銅錢!”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十分勁急,師弟撞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侯通海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只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又是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只是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剛剛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來。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她同時問道:“甚麽叫做攢簇五行?”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甚麽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梅超風喜道:“原來如此。那甚麽叫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道家修練的關鍵性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秘奧,一旦得郭靖指點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是以問了這句話後,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出手稍緩。前後敵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應戰,時候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剛只說得兩句,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也感劇痛難當。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變作了她上陣交鋒的一匹戰馬,再也脫身不得,心裏又著急,又生氣。梅超風再拆數招,已全然落於下風,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這許多厲害對頭來?師父呢?”這時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師父立時趕到,親眼見她救護師妹,隨即出手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幾個人怎是你的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動不了你一根毫毛。”只盼梅超風受了這奉承,要強好勝,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早已有苦難言,每一剎那間都能命喪敵手,如何還能自傲托大?何況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難要問,說甚麽也不肯放開郭靖。再鬥片刻,梁子翁長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揮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發已被梁子翁拉住。黃蓉眼見勢危,發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發不放。梅超風揮掌猛劈。梁子翁只覺勁風撲面,只得鬆手放開她頭發,側身避開。彭連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後來見黃蓉出手助她,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黃蓉笑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近,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全無敬意,不知是甚麽緣故,不禁大感詫異。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右腿橫掃,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給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一聲低嘯,伸手往沙通天腳上抓去,這一來身子俯低,歐陽克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驀地裏白光閃動,一條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遠遠逼開。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銅屍趕到,麻煩可大了!”原來陳玄風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黑風雙煞”威名遠震,出手毒辣,無所不至,縱是彭連虎這等兇悍之徒,向來也是對之著實忌憚。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本是厲害之極,四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均非易與,豈肯就此罷手?躍開後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間,彭連虎幾聲忽哨,著地滾進。梅超風舞鞭擋住了三人,已顧不到地下,耳聽郭靖失聲驚叫,心想大勢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擊。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卻哪里進得了鞭圈?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在招架不住,形勢極為危急,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哪里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黃蓉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彭連虎等知道來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敵,此時惡斗方酣,誰都住不了手。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揮動軟鞭,一人舉起扁擔,齊向歐陽克打去。那使軟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賊,你再往哪里逃?”郭靖聽得語聲,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子,當夜發覺歐陽克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視,當即與他動起手來。歐陽克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夫已大非昔比。六個圍攻他一人,歐陽克吃了柯鎮惡一杖,又被朱聰以分筋錯骨手扭斷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拋下已擄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為惡的姬妾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分別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來追尋歐陽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的女子裝束奇特,行跡極易打聽,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趙王府。
黑夜中歐陽克的白衣甚是搶眼,韓寶駒與南希仁一見之下,立即上前動手,忽聽到郭靖叫聲,六人都是又驚又喜,朱聰等凝神再看,見圈子中舞動長鞭的赫然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這一下自是大驚失色,韓小瑩當即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一齊來救郭靖。彭連虎等忽見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鬥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的功勞不小,爹爹必定喜歡。”雙手向郭靖大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
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她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梅超風潛心思索,問道:“如何化法?”忽覺身子騰空而起。卻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訣竅之際,雙手使力,將她拋出數丈,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他身未落地,只見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軟鞭倒卷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劇震,手中軟鞭已被毒龍鞭強奪了去。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坐下。她聽了柯鎮惡那聲呼喝,再與韓小瑩等一過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行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正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敵環攻,我本已支援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並無仇怨,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拚得一個是一個。”手握毒龍鞭,傾聽七怪動靜,尋思:“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等都忌憚她銀鞭厲害,個個站得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內,一時寂靜無聲。朱聰低聲問郭靖道:“他們幹嗎動手?你怎麽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聰等大惑不解。彭連虎叫道:“來者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們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麽本事。”他聽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觸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搶上前來。他見柯鎮惡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瘦削、韓寶駒既矮且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氣概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徑向南希仁頭頂劈下。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出掌接過,數招一交,便見不敵。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舉起秤桿,上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桿。全金發秤桿上的招數變化多端,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當下秤桿後縮,兩端秤錘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般怪兵刃倒也沒有見過,使了招“怪蟒翻身”避開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這是甚麽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當得兵器!”全金發道:“我這桿秤,正是要稱你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豬!”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哪里攔阻得住?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不凡,橫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但以二對一,兀自抵敵不住。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分別加入戰團。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遠超餘人,以三敵一,便占上風。那邊侯通海與黃蓉也已鬥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來較高,但想到這“臭小子”身穿軟蝟甲,連頭發中也裝了厲害之極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頭髻。黃蓉見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橫沖直撞。侯通海連連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脫下刺蝟甲再打。”黃蓉道:“好,那麽你割下額頭上三個瘤兒再打,否則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這三個瘤兒又不會傷人。”黃蓉道:“我見了惡心,你豈不是大佔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軟甲。”侯通海怒道:“不割!”黃蓉道:“你還是割了,多佔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當,說甚麽也不割!”歐陽克見戰況不利,尋思:“先殺了跟我為難的這六個傢夥再說。那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要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家傳“瞬息千里”上乘輕功,鬥然間已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右手進身出掌,柯鎮惡抖起杖尾,哪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低頭避過,一杖“金剛護法”,猛擊過去,歐陽克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他東竄西躍,片刻之間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克出手後六怪轉眼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擋,卻哪里是他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後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藥給他抓了去。梁子翁聞到氣息早知是藥,隨手放在懷裏,第二下跟著抓來。郭靖奮力掙脫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玄門內功之中,我還有許許多多未曾明白。”當下喘氣道:“過來抱住我腿,不用怕這老怪。”郭靖卻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是繞著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見郭靖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仍然緊追不舍,只是提防長鞭襲擊。梅超風聽明瞭郭靖的所在,銀鞭抖處,驀地往他雙腳卷去。
黃蓉雖與侯通海相鬥,但占到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頭。梅超風的銀鞭遇物即收,乘勢回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吃了一驚:“我鞭上滿是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小丫頭,師父更加不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師門,殺了小丫頭再說。”抖動長鞭,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肉裏,哪知鞭上利鉤只撕破了她外衫,並未傷及她身子分毫。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自然給了她。”心中一寬,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賠還給小妹子一件新衫。”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離梅超風丈許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裏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克、侯通海的攻擊,這是六怪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但沙、彭、歐陽三人武功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片刻間已然險象環生。不久韓寶駒肩頭受傷。他知若是退出戰團,圓陣便有破綻,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難保,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援。彭連虎出手最狠,對准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眼見勢危,飛步搶去,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後心震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揮掌掠開,只三招間,郭靖便已情勢緊迫。黃蓉見他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句話來,大聲叫道:“梅超風,你盜去了我爹爹的《九陰真經》,快快交給我去送還爹爹!”
梅超風一凜,卻不回答。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四人不約而同的一齊轉身向梅超風撲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至高無上的秘笈,原來果然是在黑風雙煞手中。”這時四人再也顧不到旁的,只盼殺了梅超風,奪取《九陰真經》到手。
梅超風舞動銀鞭,四名好手一時之間卻也欺不進鞭圈。黃蓉見只一句話便支開了四名強敵,一拉郭靖,低聲道:“咱們快走!”便在此時,忽見花木叢中一人急步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惶急,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彭連虎等一聽,均想:“王爺厚禮聘我等前來,既有急事,如何不去?”當即躍開。但對《九陰真經》均是戀戀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風身上。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母親給奸人擄了去,爹參請各位相救,請大家快去。”原來完顏洪烈帶領親兵出王府追趕王妃,奔了一陣不見蹤影,想起彭連虎等人神通廣大,忙命兒子回府來召。完顏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卻沒見到梅超風坐在地下。
彭連虎等都想:“王妃被擄,那還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隨即又都想到:“原來六怪是行調虎離山之計,將眾高手絆住了,另下讓人劫持王妃。《九陰真經》甚麽的,只好以後再說。這裏人人都想得經,憑我的本事,決難獨敗群英而獨吞真經,還是日後另想計較的為是。”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後,對郭靖體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麽在意,只是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還我藥來!”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風聲呼呼,勁力淩厲。
朱聰搶上兩步,摺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那釘落下,朱聰左手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轉身喝道:“怎麽?”朱聰飛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釘,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拍了幾下。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郭靖好生為難,就此回去罷,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若是強去奪取,又不是敵人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道長,饒了她的性命。”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廝見,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梅超風叫道:“小師妹,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你問來幹嗎?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梅超風又怒又急,不由得氣喘連連,停了片刻,喝道:“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黃蓉笑道:“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裏,我去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來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會騙你的。”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起,腳步蹣跚,搖搖擺擺的向黃蓉沖去。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強運硬拚,那股真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渾忘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竟發足向黃蓉疾沖,一到了無我之境,一股熱氣猛然湧至心口,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
黃蓉見她發足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梅超風突然想起:“咦,我怎麽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忽麻,一交跌倒,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麽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說。朱聰道:“咱們快瞧王道長去。”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你媽,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實不知是真是幻,猶疑身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麽?”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地……”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起,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忽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楊鐵心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今日夫妻重會一面,此時就死,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後是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楊鐵心眼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穆念慈懷裏,轉身向追兵奔去,揮拳打倒一名小兵,奪了一枝花槍。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齊聲發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追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傷了麽?”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流血不止,當時只顧逃命,也不覺疼痛,這時卻雙臂酸軟,竟是提不起來。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轉頭對穆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媽就在這裏……”穆念慈甚是沈著,也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奇道:“她……怎麽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擡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須白眉,神色慈祥;另一個長須如漆,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楊鐵心一愕之間,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了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機。他二人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並無大異,只兩鬢頗見斑白而已。他忽聽得有人叫喚,注目看去,卻不相識。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可還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撲翻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下頗為疑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風霜侵蝕,容顏早已非複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細細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槍尖離他胸口尺許,凝住不進。丘處機見他這一招槍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驀地裏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瞧,笑道:“師兄,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機縱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准後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丘處機出手似電,如法炮製,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餘兵大駭,紛紛撥轉馬頭逃走。突然間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哪里來的雜毛?”身子晃動,已竄到丘處機跟前,舉掌便打。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舉掌擋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心下暗驚:“此人是誰?武功竟然如此了得?”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更是驚怒,厲吼聲中,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敵。戰了十余合,沙通天光頭頂上被丘處機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條紅印。他自己雖然見不到紅印,但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器沈力勁,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肩頭擊去。丘處機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奪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這鐵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大非尋常,一時竟也奪他不了。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聽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道長是全真派門下哪一位?”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右躍開,只見左首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侯通海已一齊趕到。丘處機拱手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丘處機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我們已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正是揚名天下的良機!”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尾音未絕,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殺手,上打“雲門穴”,下點“太赫穴”。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竟無絲毫留情之處。
丘處機心道:“這矮子好橫!身手可也當真不凡。”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裏,長劍收處,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一招連攻三人,劍法精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縮身逃開,但臀上終於給重重踹了一腳,俯身撲倒,說也真巧,三個肉瘤剛好撞在地下。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克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梁子翁又自旁夾攻,這便宜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左手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連點丘處機背心“陶道”、“魂門”、“中樞”三穴,眼見他已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閃動,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心下甚是詫異,但見歐陽克鐵扇如風,疾攻師弟,當即飛步而上,徑來奪他鐵扇。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傳來,心下驚訝,立時躍後退開。馬鈺也不追擊,說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甚麽誤會,盡可分說,何必動粗?”他語音甚是柔和,但中氣充沛,一字字盡都清晰明亮的鑽入耳鼓。沙通天等鬥得正酣,聽了這幾句話不禁都是一凜,一齊罷手後躍,打量馬鈺。歐陽克問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當?”
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梁子,日後總是難以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今日乘他們落單,我們五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在下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哪里,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馬鈺道:“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務,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難得相聚,這次我和丘師弟來到中都,是找王師弟來著,不意卻先與各位相逢,先算有緣。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彭連虎聽說對方別無幫手,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見馬鈺殊無防己之意,然則不但能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眯眯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愕:“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的名字好怪,可從來沒聽見過。”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近馬鈺身前,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馬鈺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上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運起內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陳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撒手。彭連虎哈哈大笑,已倒躍丈餘。馬鈺提掌看時,只見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深入肌肉,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獨門利器毒針環。這針環以精鋼鑄成,細如麻線,上生五枚細針,喂有劇毒,只要傷肉見血,五個時辰必得送命。這毒針環戴在手上,原本是在與人動手對掌時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後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說個“三黑貓”的怪名,乘馬鈺差愕沈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樣。武林中人物初會,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卻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親近親近,實則便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閼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馬鈺只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暗中較勁的江湖慣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兩人同時使力,剎那間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針根,傷及指骨,待得驀地驚覺,左掌發出,彭連虎早已躍開。丘處機見師兄與人好好拉手,突地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計傷我。”跟著撲上去追擊彭連虎。丘處機素知大師兄最有涵養,十餘年來未見他與人動手,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必有重大緣故,當即長劍揮動,繞左回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裏,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撩出,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這一崩內勁外吐,含精蓄銳,非同小可,不料對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給震脫。丘處機跟著長劍直刺,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丘處機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右臂又是酸麻難當,一時折了銳氣,連連退後。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克與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丘處機勁敵當前,精神大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他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援不住了。他右掌腫脹,麻癢難當,毒質漸漸上來。他雖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厲害,知道越是使勁,血行得快了,毒氣越快攻心,當即盤膝坐地,左手使劍護身,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參用的藥鋤,橫批直掘、忽掃忽打,招數幻變多端。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沈重淩厲。數十招之後,馬鈺呼吸漸促,守禦的圈子越縮越小,內抗毒質,外擋雙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交征之下,時候稍長,大感神困力疲。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哪能緩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較弱,歐陽克卻內外雙修,出招陰狠怪異,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瞧他武學家數,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駭異。他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此人是誰?莫非是西毒門下?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不知是否便在中都?”這一來分了精神,竟爾叠遇險招。楊鐵心自知武功與這些人差得甚遠,但見馬丘二人勢危,當即挺起花槍,往歐陽克背心刺去。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不可枉送了性命!”語聲甫畢,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與完顏康父子。
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柄刀迎面砍來。完顏洪烈側身避開,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他手下親兵紛紛擁上,合戰穆念慈。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暗暗吃驚,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師父,弟子給您老引見,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丘處機點點頭,先去察看師兄,只見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地劇毒如此?”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卻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專注於抗毒,毒質被阻於臂彎不再上行,黑氣反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道:“媽,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完顏洪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甚麽?”包惜弱指著楊鐵心道:“我丈夫並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完顏洪烈這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右手揚處,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射向楊鐵心的要害。丘處機眼見釘去如飛,已不及搶上相救,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上。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三枚齊發,決無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處機以這古怪法門破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撲去。彭連虎見變故又起,已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抓包惜弱手臂。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刺彭連虎,兩人見劍勢淩厲,只得倒退。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糊塗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麽?”完顏康聽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壓飾,豐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見丘處機情勢危急。竟不再出言勸阻。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當真是狼心狗肺。”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免為他日之患。又戰片刻,丘處機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雖然受傷不重,但已血濺道袍,一瞥眼間,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更是惱得哇哇大叫。
馬鈺從懷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點著了,手一松,一道藍焰直沖天空。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氣的訊號,叫道:“老道要叫幫手。”又鬥數合,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沖天而起。丘處機大喜,叫道:“王師弟就在左近。”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使七八招殺手,把敵人逼開數步。馬鈺向西北角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穆念慈父女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沖,馬鈺隨在其後。丘處機揮長劍獨自斷後,且戰且走。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身法,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來,但丘處機劍勢如風,始終搶不上去。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機心中奇怪:“怎麽王師弟還不趕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只見王處一拄著一根木杖,顫巍巍的走過來。師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驚,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完顏洪烈喝道:“將王妃好好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大聲叫罵,奮劍力戰。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卻仍是力鬥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楊鐵心尋思:“事已如此,終究是難脫毒手。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于此便了。”回過槍頭,便往心窩裏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後便倒。包惜弱也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麽?”湧身往槍尖撞去。完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俱各罷手停鬥。
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見她身子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見槍傷要害,俱已無法挽救。完顏康抱住了母親,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機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我……我終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說話已哽咽了。
便在這時,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望時,卻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當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六怪更是詫異。
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滿身鮮血,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麽啦?”楊鐵心尚未斷氣,見到郭靖後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女兒,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眼光望著丘處機道:“丘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我死也瞑目。”丘處機道:“此事容易。楊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挽著他手臂,惟恐他又會離己而去,昏昏沈沈間聽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又道:“大哥,咱們終於死在一塊,我……我好歡喜……”說著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時一般溫宛嫵媚。丘處機接過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兒……”郭靖道:“我……我不……”丘處機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罷!”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著義兄郭嘯天的後人,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這一天中既與愛妻相會,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義女終身有托,更無絲毫遺憾,雙眼一閉,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意重,我豈能另娶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麽卻把華箏忘了?大汗已將女兒許配于我,這……這……怎麽得了?”這些日來,他時時記起好友拖雷,卻極少念及華箏。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但見楊鐵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當下也未開言。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十餘年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眼見她雖死,臉上兀自有心滿意足、喜不自勝之情,與她成婚一十八年,幾時又曾見她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自己貴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遠遠及不上一個村野匹夫,不禁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鬥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留下瞭解藥!”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了眼罷?”丘處機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隻右掌已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麽受了傷?”馬鈺歎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針。”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麽。”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隻菱兒。”柯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遞了給他。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鬥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子。”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麽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麽樣的自己人。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於一十八年前結下梁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嘿嘿,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麽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麽?哈哈,還打甚麽?那麽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麽?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兒,擡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沈沈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於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上。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後,任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聰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隻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下九百九十九隻。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連虎這時感到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你如捨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罷。”柯鎮惡從懷裏摸出兩小包藥,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裏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又著了他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麽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當當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懷裏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麽變到了他身上?”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裏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說道:“怎麽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麽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卻從懷裏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罷。”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肮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拍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懷裏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麽,兄弟萬萬不是敵手。”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道:“好哇,都是響當當的字號。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罷。”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嶽飛的遺書,那麽乘便就在江南相會。”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一言為定,就是這樣。”朱聰說:“這麽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萬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這時彭連虎已然半臂麻木,适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聽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氣填膺,只是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甚麽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是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悅誠服。”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幾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輸的言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到這裏,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麽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幾個哥哥都染瘟疫死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後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機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後就改姓楊罷。”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機道:“幹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願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託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麽回事?”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麽。”王處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復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麽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術,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麽?”王處一沈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麽我到楊大哥的後裔?”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後,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後,偷聽他們說話,這幾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裏,心下已是恍然。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後,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卻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並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後來查知那小王子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穆念慈聽到這裏,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歎。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甚麽?”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甚麽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麽多?”
馬鈺歎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氣,總是不能收斂……”丘處機介面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麽?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裏?”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馬鈺歎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言,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懷,果然好得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無內力,但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麽?”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麽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親傳,當真是莫大的機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歎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微一沈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里麽?”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處機介面道:“韓俠女,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麽?”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丘處機道:“不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出口。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麽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鬥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後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餘年之前,先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極貪口腹之欲,華山絕頂沒甚麽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丘處機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愕,問道:“甚麽?”郭靖重復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沈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甚麽?”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麽分別?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麽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丘處機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鹵莽。”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複,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甚麽?”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麽?”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有志氣。管他甚麽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我也不娶穆姑娘。”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甚麽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克等相鬥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道:“甚麽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韓小瑩沈吟道:“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道:“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麽?”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麽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甚麽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裏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味,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麽話?”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我們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麽‘兩個心裏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麽?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你還有命麽?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般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於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怎麽還能做人?只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幹嗎這般逼他?好不害臊!”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聽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韓寶駒、全金發、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是蓉兒。蓉兒不是妖女!”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幹嗎罵我是小妖女?”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肮髒邋遢的鬼秀才,幹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氣得唇邊小鬍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郭靖喝道:“蓉兒不許頑皮!這幾位是我師父。”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後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後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裏之遙,黃蓉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裏挨擦,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甚麽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蓉兒不是妖女……”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裏、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麽人、甚麽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麽吃的?”郭靖驚道:“都去啦?留下甚麽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黃蓉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郭靖道:“好,到前面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黃蓉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郭靖奇怪:“你幹甚麽?”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白粉塗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麽好瞧?”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裏向轎子直沖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里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更是汙言穢語滔滔不絕。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黃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幹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黃蓉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擡起來!”那胖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擡轎子!”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擡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黃蓉喝道:“你擡不擡?”那胖子先行擡起了轎杠,說道:“擡,擡!我們擡!”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擡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擡得有板有眼。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擡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後。直行出十餘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擡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奇,問道:“怎麽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醜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後水聲淙淙。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紮。黃蓉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劃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於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黃蓉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沈自如。這一日兩人遊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遊出數裏,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裏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郭靖自覺無理,哈哈大笑。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餘,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沖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裏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般十餘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與黃蓉相較尚自遠遜,但黃蓉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兩人直到玩得盡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幹雲,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黃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遊過江去。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遊去。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遊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
再遊一陣,突然間烏雲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郭靖叫道:“蓉兒,你怕麽?”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遊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幹。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裏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後跟來。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髒洗剝幹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幹透,剝去幹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幹幹淨淨,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裏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雲的吃得幹幹淨淨,一面吃,一面不住贊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麽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裏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麽恩惠?不瞞你說,這只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麽心願,說給我聽聽。”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麽,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惱他。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薑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麽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麽也都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歎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說到這裏,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里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麽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麽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捨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麽東西。洪七公沈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麽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麽古怪名目?”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麽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麽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麽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禦廚有甚麽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麽?”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禦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麽,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麽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麽分辨得出。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卻不知為甚麽要說‘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甚麽?”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麽,難道你就能教甚麽?”正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沈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麽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劃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淩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里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兒,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麽會識得?”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邪’並稱。”又問:“您老怎麽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麽?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麽‘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麽‘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麽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麽?”黃蓉道:“沒有。我爹爹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後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裏,低下頭來,神色淒然。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麽個乖女兒,我可捨不得趕你走。”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歎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傢夥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于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麽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糊裡糊塗,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麽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洪七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裏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麽,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麽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做……”其實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只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麽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麽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裏羡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棵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沈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准樹幹,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幹甚麽?捉松鼠麽?撿松果麽?”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麽?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麽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淩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裏,以備日後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幹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裏面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麽。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問:“甚麽菜?甚麽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她這麽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麽屁本事?這棵松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麽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盡力討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遊”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迴旋往復,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麽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顯是說“逍遙遊”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准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准能如你心願。”黃蓉微笑道:“好,我買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麽?你們倆不是小夫妻麽?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麽?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我老糊塗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老叫化再跟他鬥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裏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勢淩厲,難以硬擋,只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麽這老怪到了這裏?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遊’功夫。”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松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麽?”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後,累得手忙腳亂。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遊”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麽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後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後心已然中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麽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淩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鬥變,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里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麽一下。”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麽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裏。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是甚麽?”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裏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後語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手放開郭靖。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裏撒野,問你憑的甚麽?”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麽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麽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幾句,卻是劃不來。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麽?”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麽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擡起頭來,打個呵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松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夥。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麽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份兒麽?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問:“怎麽?”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歎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託付之人,只好就這麽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麽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蝨子放在他頭頸裏,癢也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麽?”洪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幹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麽壞事?”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麽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麽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她這麽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麽?”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壞事,後來怎樣?”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自然要管哪。這傢夥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發長起了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幹淨,可真夠他痛的了。”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那我們怎麽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麽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了些麽?那老怪心裏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麽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餘,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後來他常常歎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此,那麽“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于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裏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歎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麽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麽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幹甚麽?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黃蓉歎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洪七公問道:“為甚麽?”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傢夥。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於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傢夥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後,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沈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麽容易。”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復,連麵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餘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了。黃蓉也只圖個好玩,並不專心致志的去學。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蓉撿拾松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三友”。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余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洪七公從懷裏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前面的卻轉而後退,蛇陣登時大亂。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裏呼喝,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發毛,張口欲嘔。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暈麽?”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黃蓉介面罵道:“對啦,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杆,縱身向黃蓉刺來,杆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長杆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後急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後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里還有命在?餘下兩人大驚,倒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杆,讓他扶住,方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麽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麽人?怎麽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摺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裏,我可找得你好苦。”黃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天裏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麽?”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麽?”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裏來幹甚麽?”說著向群蛇一指。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麽?”歐陽克張開摺扇,搧了兩搧,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沈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甚麽大病,不遇上甚麽災難,請到白駝山捨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麽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臉一沈,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湧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麽?”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裏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麽?”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傢夥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麽?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黃蓉又問:“那麽‘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黃蓉道:“你不是有藥麽?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只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幾萬條毒蛇湧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歎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麽?”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麽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麽起勁麽?”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麽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擡起了頭,呆呆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麽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夥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歎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洪七公沈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麽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麽法子?”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七公喜道:“甚麽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麽。可是這麽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笑話,面上無光!”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麽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麽。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面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介面道:“熟牛肉有甚麽好吃?”穆念慈擡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裏?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髒書生啦,也都來了麽?”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託,只得解下匕首,連鞘遞過。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面,暗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麽?”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後面山坳裏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幹嗎?”
黃蓉臉一沈,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麽希奇?”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麽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避過,問道:“你識得洪七公麽?”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拳”拳法。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里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幹嗎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歎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麽?”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麽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裏,我也不能嫁他。”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麽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糊塗了,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里還有甚麽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麽?”穆念慈道:“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有。”黃蓉心裏又急了,忙問:“怎麽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裏,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人雙手互握,並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甚麽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麽事?可要妹子幫你麽?”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麽要緊事。”黃蓉道:“那麽我帶你去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裏?”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名,只劃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麽?”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後就沒再見過。”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給你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歎道:“妹子你就這麽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麽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麽?”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麽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裏,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麽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吃過飯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閒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裏,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髒,沒人肯理他們……”黃蓉介面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麽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給他們洗幹淨創口,用布包好。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幹很好,還歎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裏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麽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願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靦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願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後未時前後,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後,二女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裏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甚麽花樣。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迴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鬥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歎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後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挂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裏面是座花園,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幹麽?”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裏面那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裏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麽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裏面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銹,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杆。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麽?”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誰?”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麽?”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裏,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麽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麽?”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裏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麽事?”穆念慈低頭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後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裏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歷。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從京裏一直跟你到這裏,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裏,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擡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里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裏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那麽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准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麽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幹,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紮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裏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歎息,在燈下反復思念,顛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于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裏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黃蓉的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裏,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麽?”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於是將範蠡怎麽助越王勾踐報仇複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範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麽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麽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郭靖歎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麽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劃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裏,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麽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淩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複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麽,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麽?”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劃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幹。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麽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捨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麽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裏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劃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裏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裏,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仆。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里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莊中的道路佈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盡是古物,壁上挂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籲,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嶽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鬥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嶽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歎,神色淒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里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麽,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莊主歎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裏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擡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麽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莊丁送上香茗後,說道:“二位爺台要甚麽,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麽蹊蹺?他幹麽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裏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麽?”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麽?”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夥。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裏見到。”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麽?”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麽。黃蓉擡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裏,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幹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里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裏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回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複七、坤……”更不懂是甚麽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裏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裏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裏,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閒,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擡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沈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裏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适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麽?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裏。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裏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幹,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幹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艙。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夥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裏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占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鬥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夥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蕩,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後。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夥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不多時,兩名嘍囉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沈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沈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裏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裏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裏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裏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沈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沈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甚麽‘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适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介面:“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鬥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裏何妨?寨主請賜招罷!”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鬥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完顏康久鬥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我哪里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鬥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余,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梁,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麽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麽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沈穩之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麽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麽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里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沈,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裏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裏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麽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夥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佈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遊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麽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准那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沈吟道:“奇就奇在這裏,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麽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沈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麽?”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裏,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麽?”穆念慈道:“怎麽?”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麽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麽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裏?”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麽?”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裏,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麽?”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甚麽‘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麽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麽?”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麽?你……你……”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甚麽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歎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呆想,這人哪里是甚麽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麽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糊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适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完顏康卻問:“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沈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莊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麽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裏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麽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麽?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麽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歎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擡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麽會在此地,又怎識得莊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裏,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系上。癡癡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蕩:“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穀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麽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幹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幹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裏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睡到半夜,蒙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适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灑,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沖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裏。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穆念慈出手掙紮,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于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紮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麽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蕩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擡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麽?”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裏,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複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醜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湧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杆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麽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裏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甚麽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麽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淩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裏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複,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裏。”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擡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于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湧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癡如狂,哪里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欲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幹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裏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閒適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好。完顏康這傢夥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鬥將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閒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麽辦?”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閒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莊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撐起身來。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裏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麽蹊蹺?”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麽厲害?”陸莊主點了點頭,沈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裏北莊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麽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幸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麽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制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莊主道:“這裏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麽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歎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黃蓉尋思:“他怎麽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楣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裏麽?”陸莊主給她這麽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麽在這上頭這樣糊塗?”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麽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歎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佈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裏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陸冠英心想:“這裏並無橋梁,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莊主麽?老夫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麽?”那老者問道:“甚麽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麽?”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沈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莊的罷。”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擡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麽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麽?”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麽?”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裏,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麽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臥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麽?”陸莊主沈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麽知道?”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鐘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麽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擡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裏張望。黃蓉聽得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裏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裏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裏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裏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麽?”這句話倒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挼花打人’麽?”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只待迎賓。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麽?”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陸莊主一聲長歎,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複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還請前輩見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兇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介面。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莊丁寒戰股栗,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鬥,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麽?”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麽能說‘無用’?”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麽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裏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裏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陸冠英默然點頭。裘千仞歎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麽幾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幾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麽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麽?”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麽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夥。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麽?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麽?”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麽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麽?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麽的,晚輩卻決不貪求。”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裏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麽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
只見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近,這天經過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接待。六怪離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現況,當下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原來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身攜兵刃,料想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迎接六人進莊。郭靖鬥然見到六位師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師父,你們都來了,那真好極啦。”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囉唆,然語意誠摯,顯是十分欣喜。六怪雖然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鐘愛,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陸莊主本也以為對頭到了,眼見那六人並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當即寬心,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神態著實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韓寶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輩高人。”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陸莊主道:“都不是。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這時莊客已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也去師父一席共座,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莊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哪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下也自喜歡。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言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是要聯絡江南豪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适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陸莊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哪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這般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前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雙手一拱,竟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實是深到了極處。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沈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罷。”陸莊主知道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後的。”朱聰知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下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知道六位師父決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說道:“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幾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不敢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威力已強了不少。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哪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竟這般強勁,雙足急點,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面呼他“糟老頭子”?大怒之下,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掌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黃蓉叫道:“那有甚麽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那是從“通臂五行掌”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時,右手往回帶撤,以增左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了,不敢還手招架,只得連連倒退。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當下“穿掌閃劈”、“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只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瞥眼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郭靖吃了這掌,也是大驚失色,但雙臂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了,忙縱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摟懷,來撞他左臂。哪知郭靖這招“龍戰於野”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發披肩,擡頭仰天,正是鐵屍梅超風。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而動。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本是又好氣又好笑,忽見梅超風驀地到來,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見。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相稱,均感詫異。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登時面面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甚麽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來無恙?”梅超風道:“說甚麽別來無恙?我雙目已盲,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麽?”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裏?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雙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麽?”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清算你我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裏。”便要向梅超風撲去,全金發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徹心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甚麽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逞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甚麽?”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只是喝道:“你說甚麽?”裘千仞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甚麽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了過去。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聽得是被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多半難以抵擋。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心中惶急,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過來一探她鼻息,說道:“別怕,這只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揉了幾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會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大聲叫道:“小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陸冠英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嗎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震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盼師父終肯回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現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此時仍然要罵你沒有志氣。你三番四次邀人來和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複害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黃蓉卻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數,再來比過。”朱聰輕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樣,眾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以右手轉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深的印痕,哪里是甚麽深湛的內功了?黃蓉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朱聰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士的師叔周伯通。”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聰明機警,本不致輕信人言,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間確有重大過節。全真七子要圍攻她父親,實不由她不信。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裏還有這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甚麽用的。”當下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幹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成為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裘千仞一張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的死訊,乘亂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盡被朱聰拆穿,當即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說不出話來。黃蓉見那束幹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幹茅點燃了藏在袖裏,然後吸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對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仇。朱聰頗喜黃蓉刁鑽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歡,當即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麽?”走到裘千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話,就饒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當下問道:“你說我師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誰說的?”裘千仞沈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哪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甚麽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回事。”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鬍子,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兄,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介面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給他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裏走。陸冠英上前攔阻,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然哪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的敵手。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過,那是甚麽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我外號‘鐵掌水上飄’,這便是‘水上飄’了。”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裏有一口大金魚缸,你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手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毒龍銀鞭將他卷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撲通一聲,將他倒摔入魚缸之中。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變成了水底鑽。”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被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麽,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鬥了一場,尋仇凶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父並未逝世,心下喜歡,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哪里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她沈吟片刻,沈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究。你趕我夫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歎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甚麽?”便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到桃花島去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原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亂說一通,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哪里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斷。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陸師弟,小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見了麽?”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當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麽?”梅超風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我們答應了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我們。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生,進招罷。”梅超風冷笑道:“你們六人齊上。”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忽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幾招如何?”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動手?”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何干?”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若是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囉皂,那怎麽說?”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父們的危難。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罷!”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麽?”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裏。”他在趙王府曾與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罷。”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他只學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這十五掌盡數使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後,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隨,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圍,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窺伺在旁,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無人搭腔。她在松樹下等了幾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于何時離去。這時聽黃蓉這般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甚麽?”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均覺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那人轉過身來,飄然出廳。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麽?梅超風好生感激。”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麽會不聽見?”黃蓉道:“你快去找他罷,別在這裏發威了。”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淒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罷!”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的綠光,卻不發出。郭靖道:“我在這裏。”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門。郭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登時被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子雖然退開,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來。這一招之奇,郭靖從所未見,大驚之下,右腕“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郭靖平時曾聽師父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最是難閃難擋,他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已嚴加防範。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擊中一掌,竟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脈門。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裏鉤拿,右推左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奇大,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仍被打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後撞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了一根廳柱。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眾莊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喜:“靖兒從哪里學來這樣高的武功?”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傳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沈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後,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奇,跟著他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神劍掌”的法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來,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哪里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輕忽。”完顏康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今後怎麽還能跟他動手?”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本來也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給加上了二十幾招。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當下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畢竟吃虧;二來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年輕力壯,學得了降龍十八掌的高招,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餘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最是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夾了“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鬥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鴻漸於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擡頭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不明白。黃蓉叫道:“在這裏跟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回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立即縮身柱後,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鬥然間躲到柱後,她哪里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後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過去。只聽得嗤的一聲,郭靖衣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後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他倚柱而鬥,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那是再好不過。”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可是今日並非比武,乃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拳,都擊在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眼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那廳塌了半邊,只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梁壓住,狂呼救命。完顏康過去擡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兩人剛轉過身來,背後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誰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伸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這時莊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又已鬥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呼呼聲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爆響,比之适才廳上激鬥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左腿掃來,當下右足飛起,徑踢她左腿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斷不可。哪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後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弱。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梅超風側身躍開,縱聲長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已被劃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鬥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喂有劇毒,剛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沒損肉見血,未受其毒,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麽還打?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淩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已然斃命。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刺,就要撲向梅超風。郭靖聽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來”,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卻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哪能察知?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發登即被她甩開。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不提防尚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撲地跌倒。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卻未受傷。郭靖打出這兩掌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聽不出是甚麽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只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於一張紫檀方桌之後,握著兩條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的衣領。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甚麽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裏一涼,登時不動,呆立當地。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是以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桿、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裏拿毒龍鞭,只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裏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揚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狠了數倍。陸乘風父子瞧得目眩神駭,均想:“梅超風的武功固然淩厲無情,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慮。”陸乘風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但各人劇鬥正酣,卻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當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這一招“震驚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援得住,登時跌倒。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罷!”當下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梅超風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只有抖起毒龍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麽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經文。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都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陸乘風道:“冠英,你幫梅師伯找找。”心中卻想:“這部《九陰真經》是恩師之物,該當奉還恩師才是。”當即咳嗽兩聲。陸冠英會意,點了點頭。郭靖也得著尋找,卻哪見有甚麽經書?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裏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風不答,仍是雙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但見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莊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後竟是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敝莊老小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麽?”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雙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擋。姓梅的活不久了,勝敗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麽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麽厲害麽?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甚麽?天下難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
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不等郭靖答應,伸手抓將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揮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能再對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甚麽?”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過了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向後躍開,然後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搶在頭裏,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臉被她手爪掃中,驚奇之下,急忙後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麽又能在我將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已然明白:“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兩人相鬥漸緊,只聽得掌風呼呼之中,夾著嗤嗤嗤彈石之聲。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來打歪他的准頭。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極,破空之聲異常響亮,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陸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極驚異:“此人單憑手指之力,怎麽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彈出這般大聲。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是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淩厲之極的殺手。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拍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難以抵擋,想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的四字訣,轉身便逃。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麽變了這個樣子?”
郭靖回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哪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沈猛。梅超風被這連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倒。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面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懼,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黃蓉眼淚未幹,高聲歡呼,搶過了面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麽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沈著臉道:“我怎麽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願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甚麽心願?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甚麽心願不心願。”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到,但發下心願,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歎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與适才所顯的武功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甚麽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甚麽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陸師哥。”從懷裏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藥丸調制不易,還是還了你罷。”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上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陸乘風道:“是。”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被擊後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怔的站起身來。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這孩子是仙霞派門下的嗎?”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的門下。”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麽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精義,眼見自己獨子雖然練武甚勤,總以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肚子的武功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泄露,為了怕兒子癡纏,索性一直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又得師父允可教子,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給你!”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飄飄的飛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薄紙上無所使力,推紙及遠,實比投擲數百斤大石更難,眾人無不欽服。
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難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著我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緊緊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卻知在勢不得不和她分離,不禁心中淒然。陸乘風接住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旋風掃葉腿法”六字。陸乘風知道“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下自己雖已不能再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創出這“旋風掃葉腿”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得以回復行走。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陸乘風答應一聲:“是。”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黃藥師心裏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罷。”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輕易的便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心微微刺痛,這一驚險些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下立即處死,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她早年曾聽丈夫說過,師父有一項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針便深入肉裏,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喂有毒藥,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嘗諸般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兩年後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痛,所受苦楚猶似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凡有功夫之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好擋得一陣是一陣了。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黃藥師一伸手,已將毒鞭搶過,冷冷的道:“急甚麽?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盡受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松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辦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麽事?答應得這麽快?”梅超風不敢言語,只自磕頭。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聽他又道:“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默風找來,再去查訪眠風的家人後嗣,都送到歸雲莊來居住。這是第二件。”梅超風一一應了。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插言。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知道怎麽辦。”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沈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這才明白:“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心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倒要蓉兒代她求求情。”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聽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
黃藥師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麽?”郭靖無言可答。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又懂得甚麽了?”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打敗了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麽?”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頭,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寵愛無比,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毫無規矩,那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然便離家出走。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回護於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讓你來打敗梅超風,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黃蓉忙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麽希罕?你倒教他綁上眼睛,跟梅師姊比劃比劃看。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尋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罷。”當即走到黃蓉身前。黃蓉喝道:“看招!”纖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雨急風狂”。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神劍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連中數拳。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高聲叫道:“你還不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麽好看?”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擲出。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覺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跟一著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這樣一來,黃藥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怒氣反而更熾,喝道:“我沒弟子,只好自己來接你幾掌。”郭靖忙躬身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前輩過招。”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裏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舉手擋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萬萬不行,只好打他幾掌。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甚麽?”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說道:“快動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運起勢子,蹲身屈臂,畫圈擊出一掌,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亢龍有悔”。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也怕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突覺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滿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嗎?瞧我不起麽?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卻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緣,立時發勁,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臼。他這掌若是打空,自無關礙,不過是白使了力氣,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急勁,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待要收勁,哪里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一隻手已舉不起來。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未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擔心。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哪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
黃蓉驚叫:“爹爹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掌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一齊搶過。全金發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錘徑擊他左手手腕。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雙手任意揮灑,便將全金發的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平劍擊秤,當啷一響,一劍一秤震為四截。陸乘風叫道:“師父!……”想出言勸阻,但于師父積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罷,我永不再見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飛身搶到湖邊,黑沈沈之中,但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當即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罷,免得讓我出手時多吃苦頭。”
柯鎮惡橫過鐵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敵的陣勢。郭靖心想:“六位師父哪里是他的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幹,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見我喪命,豈肯罷手?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當下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個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挂著女兒,已無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麽郭靖只憑這一句話,就輕輕易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見。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已反躍出丈餘之外,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罷。”黑暗中沈寂無聲,梅超風早已去遠。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裏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麽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麽?”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麽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裏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里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還道來到後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适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系,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麽?”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伕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後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麽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系,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出得莊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幹這件大事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最後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於他?”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麽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願,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托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托。”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後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道:“是。”
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麽?”韓寶駒一捋胡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麽?”說到這裏,卻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麽?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櫃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這人也不是甚麽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麽?”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麽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問道:“怎麽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後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雲莊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裏她到哪里去?”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在她身後。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裏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麽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雲莊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製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癡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著郭靖,又到歸雲莊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沈沈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餘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舖後面的花園裏。”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采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後。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沈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甚麽?”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七公待咱們這麽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旁人扮不到那麽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閒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舖,白牆上“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舖後進果有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致,簷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後,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挂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裏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麽?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廝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叫餘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範,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靦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麽“武林中人人佩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幾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擡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麽?”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欽佩。”郭靖聽了“潔淨散人”四字,心想:“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幾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麽彼此?”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麽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麽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肮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餘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夥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手。”餘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裏而臥。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舖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裏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舖中的更伕“的篤、的篤、當當當”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摺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擡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擡起布袋,躍下樓去。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擡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後面隔了數丈跟著十餘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
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擡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後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只見八女擡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擡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麽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摺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摺扇下落,立刻發針相救黎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餘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鬥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幹的好事了?”歐陽克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麽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裏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裏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甚麽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克道:“那再好沒有,進招罷。”
黎生道:“好!”右手擡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後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後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當當的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遊拳法中的招數罷?”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沈重,卻少了“逍遙遊”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沈,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遊”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湧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後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急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凶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麽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克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叫人笑掉了牙,甚麽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陽克推去。歐陽克猛覺一股淩厲掌風撲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時,更是詫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麽剛才這一掌沈猛至斯?只聽他說道:“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裏了麽?”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鬥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罷。”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麽?”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麽?”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歐陽克“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擡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死了這條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後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裏,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鬥在一起。
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麽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沈猛,招數精妙。他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里去把這十八掌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麽只兩個月之間,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復使用了幾遍,足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鬥十餘招,歐陽克拳法鬥變,前竄後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一時不敢逼近,准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第十五掌“見龍在田”使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麽是再發一掌“見龍在田”。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轉打上去?”就這麽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撲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無章法理路可言。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歐陽克吃了一驚,向後縱出,揮手抖了幾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胡打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後,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郭靖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後、左胯、右腰三處。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麽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他不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遊鬥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時不用。”鬥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他左胯。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歐陽克拔出插在後頸中的摺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甚麽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塊雞骨。歐陽克驚惶中擡頭察看,只見梁上一把灰塵當頭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塊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梁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淩空向那人影擊去。鬥然間只覺掌中多了甚麽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卻是兩只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梁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擡起頭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梁上,兩只腳前後搖蕩,手裏抓著半隻雞,正吃得起勁。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之大吉。”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頭。”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裏胡作非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麽?”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無敵。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好漢恥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動手。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洪七公落下梁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麽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麽?”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沖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沒死,須容你不得。”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這麽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傳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歐陽克道:“這個自然。洪世伯的傳人定比小侄強得多了。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裏說得好聽,心中定在罵我。”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裏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毒。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克手中的摺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摺扇,見一面畫著幾朵牡丹,題款是“徐熙”兩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幾朵牡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寫著幾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少主”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問黃蓉道:“這幾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不過料他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舖的朝奉代寫的。”
歐陽克風流自賞,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麽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癡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摺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幾擦。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糊塗,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旁人還不怎麽在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摺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弟跟你打打。”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适才與小侄拆了數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幸已占上風。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歐陽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麽?”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克道:“聽見了麽?”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麽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計百出,終於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郭靖大喜,忙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稱:“師父!”日前在歸雲莊上,他向六位師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後如見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後,可有了傳人啦。你謝我甚麽?”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餘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劃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幾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我卻反可乘機學招。”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道:“是!”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歐陽克斜身繞步,回拳打出,兩人又鬥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了然於胸,可是一到對敵,于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鬥然間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後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裏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沈重,登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郭靖躍出丈餘,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望了幾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氣,給我乖乖的走罷。”
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兒罷。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何況你爹爹這麽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甚麽?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餘下的都不在他眼裏。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搽上些藥,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甚麽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裏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歐陽克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搗甚麽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願。”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克道:“姑娘怎麽說就怎麽著,在下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遊”拳法。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掌”中的招數。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
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這“靈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手上塗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處於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發,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於晃身躲閃來掌之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克道:“啊喲,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甚麽出奇。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劃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現下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甚麽?”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隻雞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還是拿在手裏不住嗑嘴嗒舌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黃蓉道:“在趙王府裏,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願跟你真打。現今這裏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劃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圈子誰輸。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劃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歐陽克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你先發招還是我先?”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歐陽克正想說:“那麽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有暗器。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被洪七公捏壞,而本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餘,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餘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這時也不取甚麽准頭,只是使勁擲出。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後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黃蓉道:“師父,幹麽救這壞傢夥?”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餘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裏,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甚麽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致。”黃蓉道:“我給你做幾個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歎一聲,說道:“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程大小姐甚是靦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羡慕萬分。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髒,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出門。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她雖跟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於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 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鬥然停息。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麽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走到臨近,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牽著一匹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聽他說些甚麽,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麽“嶽飛”“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著眾姬投東去了。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歎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裏。”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又跟那歐陽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已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會仍然這般對我。”於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北京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麽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麽,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麽?”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怎麽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裏?”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餘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裏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那四王爺道:“那怎麽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裏幹甚麽?”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鬥,居高臨下,頗占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聽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著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屍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旗鬥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麽在這裏?”郭靖叫道:“甚麽人追你們?”拖雷道:“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屍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那屍身撞倒了兩兵,餘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擡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雕、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腳旁。黃蓉在金兵懷裏摸出幾塊乾肉,去喂那雕兒。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來的狗賊在這裏撒野?”說的竟是漢語。郭靖一呆,心想:“這聲音好熟。”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那人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捺,咚的一聲,師兄弟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裏麽?”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裏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鬥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抱著旗杆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鬥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麽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靖聽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說起緣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於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裏。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麽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成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到了這裏,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裏,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夥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盡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淒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塵中隱沒。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著,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麽?”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裏,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著,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笑道:“怎麽你不稱贊?”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里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鬥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著。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麽在這裏?”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出手淩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慄。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裏,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麽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麽?史丞相怎麽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麽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麽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麽?”正自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罷。”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著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聽适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完顏洪烈驚道:“甚麽聲音?”楊康道:“准是老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裏了!”撲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叢裏。”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里去了?見到完顏洪烈麽?”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麽在這裏?”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剛才到處找你不著,你到哪里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說著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郭靖道:“賢弟,快搜。”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去搜罷。”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著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裏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裏放著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裏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裏。”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甚麽?”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材裏。”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屍作怪。”黃蓉將抓著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著,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僵屍,那可怎麽辦?顫聲道:“靖哥哥,慢著。”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麽?”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別讓裏面……裏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里會有甚麽僵屍?”眼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沈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是僵屍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著棺材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淩空虛劈。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僵屍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忙不叠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僵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里是僵屍,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麽在這裏?”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麽?”穆念慈點了點頭。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於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著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麽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裏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麽?這可親熱得多,幹麽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黃蓉不明就裏,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別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甚麽。”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裏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裏,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麽?”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里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裏?”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麽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麽?”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挂著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麵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裏,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甚麽,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閒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沈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發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癡癡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僕役送來。宴會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麽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麽頭。”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雲:“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裏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裏的景致好麽?”郭靖歎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麽多,這麽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得甚麽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于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佈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裏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饑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裏?”又想到父仇未複,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沈沈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擡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鬥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麽如此好聽?”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饑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麽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沈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麽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須發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麽?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麽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麽?”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麽?”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羡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麽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沈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湧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麽了不起,卻怎麽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麽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麽?”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麽?”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适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那老人聽他贊揚,極是高興,一張毛發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沈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麽?”
郭靖沖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麽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甚麽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麽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麽長輩晚輩?”正說到這裏,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仆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仆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仆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麽恁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裏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用,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麽?你真的不願麽?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麽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夥結拜?”說著手指那老仆,雙腳亂跳,大發脾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仆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裏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麽?快跟著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仆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裏。”周伯通沈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麽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麽?”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麽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麽會在這裏?”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介面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發,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麽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麽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麽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麽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麽武功了。”周伯通歎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黴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楣?”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麽‘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麽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麽法王、甚麽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幹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麽的,我怎麽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麽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麽?’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裏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裏的父母妻兒殺了個幹幹淨淨。”郭靖聽到這裏,歎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裏,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麽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著這麽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麽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糊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麽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裏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麽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麽破法,鑽研甚麽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麽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麽更有趣的事好幹?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麽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麽不問我後來怎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麽?”郭靖道:“是甚麽?”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麽?”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裏糊塗。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麽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麽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麽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麽?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歎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麽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麽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裏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癡,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于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麽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郭靖道:“那麽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麽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麽地方?怎麽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麽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麽?”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沈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麽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麽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擡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麽干系?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擡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里了啊?怎麽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歎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裏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鬥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沈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歎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蔔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還是還魂複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啊”了一聲,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在旁躲著,只等他一死,便來搶奪經書,因此以上乘內功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假裝悲哀,總不大像,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會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是以眾人都不知情。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招‘一陽指’向那西毒點去。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忽見他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這時大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從此不履中土。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徑行奔去接應眾師侄,殺退來襲的敵人。眾師侄聽說師父未死,無不大喜,一齊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郭靖問:“怎樣?”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異。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師哥遺言,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卷與下卷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甚麽錯失,也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將真經的上卷藏妥之後,身上帶了下卷經文,要送到南方雁蕩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十分驕傲自負,決不會如西毒那麽不要臉,敢來強搶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母親了。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甚麽幹連?”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風,說是新婚。我想黃老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討老婆有甚麽好,便取笑他幾句。黃老邪倒不生氣,反而請我喝酒。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一觀。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甚麽樣子。我自然不肯。黃老邪對這少年夫人寵愛得很,甚麽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又有甚麽干系?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說了話當然言出如山,但這部經書實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搖頭。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肯借給內人一觀,黃某人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會藉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郭靖道:“是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是打不過他的。”
周伯通道:“那時我就說道:‘黃老邪,你要出氣,盡管找我老頑童,找我的師侄們幹麽?這卻不是以大欺小麽?’他夫人聽到我‘老頑童’這個諢號,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罷。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笑道:‘是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罷。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過的。’”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是一樣的精靈古怪。”插口道:“他們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我說:‘經書是在我這裏,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無妨。但你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介面就道:‘比就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但若是你贏了,你要甚麽?’黃老邪道:‘全真教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他從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麽?”郭靖道:“軟蝟甲。”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這副軟蝟甲可是妙用無窮,誰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彈兒只要勝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女頑童是說甚麽也不娶的,小頑童當然更加不生,不過你這副軟蝟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贏到手來,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處大搖大擺,出出風頭,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都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黃夫人介面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三人說好,每人九粒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勝。”郭靖聽到這裏,想起當年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於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沒學過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我們就比了起來。他暗器功夫當世獨步,‘彈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遠勝過我,玩起石彈來必能占上風。哪知道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暗器雖然大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別,石彈子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彈的力道消了,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彈還有這許多講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聽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著說道:“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厘毫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卻又跳了出來。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餘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但我既占了先,豈能讓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我暗暗得意,知道這次他輸定了,就是神仙也幫他不了。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計。你猜是甚麽?”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黃老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打了一陣,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了洞。這樣,我就算輸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數。”周伯通道:“我也是這麽說。但黃老邪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贏。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終究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使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步。再說,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損,那時候我的確也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我補上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我們又沒說借多久,這會兒可還沒瞧完,你管得著麽?’這樣一來,經書到了他們手裏,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點頭道:“對,幸虧大哥聰明,料到了這著,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們的大當。”周伯通搖頭道:“說到聰明伶俐,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麽法子,居然找到了一個跟他一般聰明的老婆。那時候黃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糊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我聽她這麽說,就從懷裏取出經書,遞了給她。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來。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有點提心吊膽,說道:‘老頑童,當世之間,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有。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罷!’黃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了誰。歐陽鋒既給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麽十年之內,他是比兄弟要遜一籌的了。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聽說武功也很了得,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頑童,你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除了這幾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第一。咱倆聯起手來,並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兒倆守在這裏,天下還有誰能來搶得了你的寶貝經書去?’“我一想不錯,稍稍寬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翻到了最後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從頭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九陰真經》!’我大吃一驚,說道:‘怎麽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甚麽用?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郭靖驚道:“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已把真經掉了去?”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你可知道麽?’我道:‘自從經書歸于先師兄之後,無人翻閱過。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害,決無自利之心,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已,可是也正如此,才著了人家的道兒。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我當時頗為遲疑,記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黃夫人道:‘這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再說,就算確是《九陰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開一頁,卻見書裏寫的正是諸般武功的練法和秘訣,何嘗是占卜星相之書?“黃夫人道:‘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說了這幾句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對著經書瞧去,果真一字不錯。我全身都冷了,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只要你提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更無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幹幹淨淨。
“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罷。’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幾句,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心苦練五年,練成幾門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老頑童看管不住,怎對得住師哥?”郭靖道:“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但你和馬道長、丘道長他們一起去,聲勢不是大得多麽?”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裏中間的破綻來。過了幾年,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不夠朋友!’丘處機問我:‘師叔,怎麽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書,事先不對我說,要了書之後,就算不還我,也該向我知會一聲。’”
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後,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裏,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討了幾日武功,才別我離去。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這次他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在練‘九陰白骨爪’與‘摧心掌’兩門邪惡武功。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郭靖不懂,問道:“怎麽記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難又長的,那麽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說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習武,進境都慢得很。”周伯通歎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你才學會罷?”郭靖臉現慚色,說道:“正是。”又道:“有時學會了,卻記不住;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偏偏又不會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立時就能記住。”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女兒就是這樣。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緩緩的道:“這位姑娘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又驚又愧,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丘處機道:‘那黑風雙煞縱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他們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們以大壓小。’我一想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郭靖點頭道:“全真七子一齊出馬,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周伯通道:“哪知處機、處一趕到河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送去桃花島交給黃老邪,不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身邊,以防經一離身,又給人偷盜了去,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黃老邪道:‘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不是你的經書。’我聽他強辭奪理,自然大發脾氣,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誇甚麽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甚麽?’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後才自行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經文默寫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麽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說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麽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喲”一聲,道:“你怎麽說這話?”周伯通雙眼一翻,道:“我想到甚麽就說甚麽,有甚麽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怒,發掌向我劈來,我二人就動上手。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裏了。他打得我重傷嘔血,我逃到這洞裏,他追來又打斷了我的兩條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卷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搶奪,我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
“這麽一耗,就對耗了一十五年。這人自負得緊,並不餓我逼我,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虛而入,占這個臭便宜。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個時辰,他心癢難搔,居然也沈得住氣。”說著哈哈大笑。郭靖聽了也覺有趣,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智,始終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我,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唉,黃老邪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內功,果真了不起得很。”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伏,問道:“大哥,今後你待怎樣?”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那便贏了。”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但現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麽不來救你?”周伯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這島上樹木山石古裏古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島來。再說,他們就是來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滿腔童心,說話天真爛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甚是投緣。眼見紅日臨空,那老仆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裏沒事分心,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老頑童。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就這樣打了起來。”說著當真雙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數招,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為甚麽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勁力已發,郭靖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掌,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了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下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發陡收,腳下再也站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麽?”郭靖搖頭道:“不懂!”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我卻也說不明白。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交。”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這裏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臉上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說道:“摔幾交也算不了甚麽?”發掌和他拆了幾招,鬥然間覺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揮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周伯通臉現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經》裏有句話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麽?”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麽寫,自然不懂,笑著搖頭。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麽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麽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又點頭,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郭靖聽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那麽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不了你啦。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如何運用內力。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下凝神思考,默默記憶。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記住了沒有?快點,來!”這般擾亂了他的心神,郭靖記得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兩人日夜不停,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卻也盡數傳了給他。
兩人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幾日。郭靖雖然朝夕想著黃蓉,但無法相尋,也只有苦等。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總是給周伯通叫住。
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麽?”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郭靖奇道:“四個人?”周伯通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那一定有趣得緊。”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當下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隻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之際,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左手亦然。這般以二敵一,郭靖占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三國之際反復爭鋒一般。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又想起黃蓉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周伯通興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常言道:“心無二用。”又道:“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起始。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成圓。苦學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終於領會了訣竅,雙手能任意各成方圓。
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能一神守內、一神遊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現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這是郭靖自個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費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難。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戲,極是心急,盡力的教他諸般訣門。過得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來來,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年少,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來。這番搏擊,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兩人搏擊之際,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淩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固,郭靖一一牢記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雙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勢必後患無窮,終於硬生生的忍住不說。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雙手合力,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個旗鼓相當。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麽?”郭靖道:“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臨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便是以兩對一,這門功夫可有用得很啊。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在洞口走來走去,笑聲不絕。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問:“大哥,你怎麽了?怎麽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還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夠勝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勝得了我。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麽?”郭靖一想不錯,也很代他高興。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互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後,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熟,你武功是鬥然間增強一倍了。”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打他一頓,出了胸中這口惡氣。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極不耐煩,若非知道島上佈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到得晚飯時分,那老仆送來飯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等他,叫他試試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搖頭。
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聾又啞!”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伸手揭開食盒。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與往日菜骨大有不同,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正是自己最愛吃的。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嘗,雞湯的鹹淡香味,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一題心不覺突突亂跳,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來。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個蠟丸。郭靖見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這一頓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右手抓起饅頭來吃,左手就打幾拳,那也是雙手二用,一手抓饅頭,一手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甚麽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骨都骨都的喝幹了湯,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後署著“蓉兒”兩字。郭靖狂喜之下,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們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這洞裏關上一十五年。啊喲,不對,還是不關的為是,別讓他在洞裏也練成了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幾轉,忽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別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練了起來。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睜開眼來,但見黑暗中長須長發飄飄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郭靖睜大了眼,凝神注視,見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卻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帶著虎虎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一聲“啊喲”急叫,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撞在遠處樹幹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擲出。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叫道:“大哥,甚麽事?”周伯通道:“我給毒蛇咬了!這可糟糕透頂!”郭靖更驚,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來紮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心中。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時,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餘。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本來我正在打拳,蛇兒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兩只手分打兩套拳法,這一分心……唉!”郭靖聽他語音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哪里還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掙紮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肝膽相照,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周伯通淒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本該給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在陰世玩玩四個人……不,四隻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頭鬼、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變。”說到後來,竟又高興起來。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創口。那火折燒了一陣,只剩下半截,眼見就要熄滅,他順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點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來燒,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盡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甚麽紙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發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見郭靖面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煉功的秘奧和口訣,只看了十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立即舉手撲滅火光,吸了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甚麽靈丹妙藥?為甚麽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或許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這是至寶,千萬不可毀……”話未說完,又暈了過去。郭靖這當兒也不理會甚麽至寶不至寶,忙著替他推宮過血,卻是全然無效,去摸他小腿時,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郭靖問道:“你說甚麽?”周伯通歎道:“可憐未老頭先白,可憐……”郭靖見他神智糊塗,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島周圍數十裏,地方極大,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黃島主,救命啊,救命!”的回聲。
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蛇毒既然不能傷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細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裏,流了一會,鮮血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鮮血,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開他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給周伯通灌完血後,靠上石壁,便即沈沈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睜開眼來,眼前白須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捨命救活了我。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知難而退。”郭靖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培養元氣。用過中飯,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於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雲莊上從梅超風懷裏連匕首一起盜來。他後來見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懷中,也沒加理會。周伯通沈吟半晌,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是至寶,那是甚麽?”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這是真是假。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想必有些道理。”接過人皮,從頭看了下去。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說甚麽也不敢違背,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只瞧不練,不算違了遺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無聊,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這上卷經文中所載,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以及拳經劍理,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甚麽。是以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再一反復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巨的下卷經文。他擡頭看著山洞洞頂,好生難以委決。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報怨復仇,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一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的厲害法。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萬壽道藏》,苦思四十餘年,終於想明瞭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練了兩門功夫,便已如此橫行江湖,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歎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入懷中,閉眼睡了。睡了一大覺醒來,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聲歎氣,突然之間,歡聲大叫:“是了,是了,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郭靖問道:“大哥,甚麽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學會,然後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正要對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頗為憎惡,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說知,待他練成之後,再讓他大吃一驚。那時他功夫上身,就算大發脾氣,可再也甩不脫、揮不去了,豈非有趣之極?”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並不著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也開心不過。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莊容對郭靖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待我慢慢傳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郭靖道:“那倒還沒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來放你,一面學功夫不成嗎?”郭靖喜道:“那當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選了幾條說與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於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傳過根源法門,周伯通又照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一招招的說給他聽。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過了記住再傳,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這番傳授武功,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他只用口講述,決不出手示範,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如此過了數日,眼見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裏,絲毫不覺,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只是並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之法,命他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郭靖依法練了幾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文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她不知經中所雲‘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凶惡的武功?那婆娘當真糊塗得緊。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於是笑道:“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罷,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說這話時,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順理成章,再也不會起疑。”於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一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便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複去的念誦,數十遍之後,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十遍,已自牢記心頭。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記誦,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只是更為玄深奧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所學自然更為精深。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可見她于此道全無所知,是以心中更無絲毫懷疑。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渾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復思索了數百次,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機不可泄漏,你讀熟便了。”要讀熟這千余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餘遍之後,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仆送來的早飯食盒,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他等不及吃完飯,拿了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一瞥之間,不由得大急,見信上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侄媳,爹爹已經答……”這信並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蠟丸,看信中語氣,“答”字之下必定是個“允”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信給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幹咱們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說他。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只有空自著急。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練師兄的幾門厲害功夫,黃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練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唉,可惜啦可惜!想當年,我只不過……唉,那也不用說了,總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纏上了你,你練不好武功,固然不好,還要對不起朋友,得罪了師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現今……總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見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點穴功夫,讓她撫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當……要娶她為妻,更是萬萬不可……”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不娶她,將來再說。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為人很壞,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黃老邪的女兒雖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黃老邪一樣,周身邪氣,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又吃苦頭,又練不成童子功,一舉兩得,不,一舉兩失,兩全其不美,豈不甚好?”郭靖歎了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癡癡發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決,躍起身來,忽聽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急撲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只見雄雕腳上縛著一個竹筒,忙即解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情勢已迫,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給他煮菜竟也不許。事到臨頭,若是真的無法脫離,只有以死明志了。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去尋她云云。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振臂一揮,雙雕升空打了幾個盤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決,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又過了十餘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夠背誦。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給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前後數百遍念將下來,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連那一大篇甚麽“昂理納得”、甚麽“哈虎文缽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無誤。周伯通只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傻小子這份呆功夫,老頑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風。”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道理,日後他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黃藥師、洪七公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閒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周伯通驚叫:“有蛇!”一言甫畢,異聲鬥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臉色大變,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聽到這種蛇蟲遊動之聲,卻是嚇得魂飛魄散。郭靖搬了幾塊巨石,攔在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說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麽好看?怎……怎麽會有這許多蛇?我在桃花島上一十五年,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一條蛇,定是甚麽事情弄錯了!黃老邪自誇神通廣大,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得不幹不淨。烏龜甲魚、毒蛇蜈蚣,甚麽都給爬了上來。” 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麽?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後,隨著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裏,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花影裏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著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幹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蒼松翠竹,清幽無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湧至。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克。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麽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擡,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於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沖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麽?”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藥兄不必介意。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麽?”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贊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著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沈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麽奇珍異寶。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麽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的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麽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板橋”,仰後便倒。黃藥師喝罵:“幹甚麽?”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女兒,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麽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麽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麽?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罷。”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複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發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艷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黃蓉見眾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适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錯亂。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了幾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驅蛇的眾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麽?”從懷裏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仆打了個手勢,那老仆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藥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鬥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裏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麽干系,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鬥。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于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回腸蕩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必能反擊。”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鬥,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遝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復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禦的法門。再聽一會,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麽?”轉念一想:“一定不對。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鬥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麽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鬥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鬥得難解難分。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撲入他的懷中。郭靖伸臂摟住了她。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順勢後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叫七公作甚麽?”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著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藥兄家傳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不瞞你說,我收她為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你也不用謝我。”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轉頭向著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頃刻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北京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歐陽鋒見形勢不對,介面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黃蓉笑著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藥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藥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麽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麽反恁地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灑。”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王府比武,你兩只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克點頭承認。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麽?”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為定!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藥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麽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幹你的事,你別來橫裏囉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麽?”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沈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麽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鬥,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沈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甚麽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一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麽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于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适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託的最佳藉口。黃藥師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大夥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幹麽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裏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歐陽鋒沈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幾上一放,喝道:“還招罷。”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盡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背熟之後,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歎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擡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這哪里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适才快鬥更是鄭重。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甚麽?”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鬥。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然後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術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鬥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麽他能如此的驚喜贊歎?”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她與郭靖闋別多日,無法相見,見面後卻又不得親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簷,借勢翻上。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已生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甚麽?”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卻是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一隻癩蛤蟆。”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是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穿著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罷。”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麽說,只待她還擲過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並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
歐陽克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豐神雋美,飄逸若仙。黃蓉喝一聲彩,叫道:“你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一聲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響,登時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氣血翻湧,難過之極,只是生怕歐陽鋒這股淩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的站定腳步,深深吸一口氣,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娘麽?”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麽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裏,你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甚麽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裏印證功夫,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小命還在麽?”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還來得及,突然間一股掌力與自己一抵,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如此功夫!”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适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癡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甚麽。”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癡”字,卻大合自己脾胃。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罷!”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何?”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占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說道:“再好也沒有。”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黃藥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麽?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蔔星相的雜學,都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門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只是說到考較甚麽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沈吟未答,搶著說道:“好,就是這麽著!藥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沖著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喜喜歡歡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歐陽鋒笑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你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的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麽?藥兄,便請出題。”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是如明擺著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甚麽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師徒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麽幾招。”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幹幹。”說著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一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說著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一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麽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麽?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兩個小輩之中,總有一個是我女婿,豈能一招之間,就傷在你兩位手下。”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罷,就這麽著。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幹。”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臉,餘下三人卻都是神色肅然。
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動手。歐陽世兄、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麽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松樹。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手,當然是先落地。哼,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
歐陽克見他來勢淩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右竄去。哪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這臭小子!”歐陽克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麽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罷!”郭靖低頭讓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同時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
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髒,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究竟功力尚淺,哪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一聲:“啊喲!”鬥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著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聲:“啊喲!”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的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好雜,連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兒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克一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長于大漠,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這摔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後,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子笨頭笨腦,這一場獲勝,顯然是僥幸碰上的。”說道:“這一場是郭賢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麽就請藥兄出第二道題目。”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剛才說好是只考武藝,怎麽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黃藥師道:“你知道甚麽?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麽?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一般,還玩甚麽打擂臺招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位賢侄品題品題老朽吹奏的一首樂曲。”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甚麽管弦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适才竹梢過招,他已知郭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餘,再為黃藥師的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是否可請藥兄……”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介面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各折一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認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麽?”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歐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茫無頭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一場是贏定了,第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著擊打,哪知他擡頭望天,呆呆出神,並沒瞧見她的手勢。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克登時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郭靖跟著再打了一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心中怨懟,待要想個甚麽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後,玉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為訝異。原來郭靖适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悟到了在樂音中攻合拒戰的法門,他又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較的便是如何與簫聲相抗,當下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然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歎了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凶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郭靖盤膝坐在地上,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志,尚不斷乘睱抵隙,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郭靖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驚悉凶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的敲將起來。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是不可小覷了。”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援了一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裊裊,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後,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一隻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這才穿鞋。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麽?”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著黃蓉求助。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麽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暗歎:“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于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麽?講打麽?你要扣住我?”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佈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該的。”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一起跳入大海,遊到筋疲力盡,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不語,料想這一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那麽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餘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麽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心中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兩人眼前。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一字不識,心道:“他故意為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詞句已略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麽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九陰真經》麽?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文字亂七八糟,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暗歎,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卻是勝定了。”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裏,活生生的悶死了她。她昨晚托夢給我,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說要找你索命。”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一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來!”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但見黃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你怎知她在棺材裏?是你救了她麽?”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歐陽克一凜,道:“是。”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
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中脫漏跳文極多,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他擡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
過了一會,黃藥師揭完冊頁,問道:“哪一位先背?”歐陽克心想:“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搶著道:“我先背罷。”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於是慢慢的走了過去,向歐陽克嫣然一笑,道:“歐陽世兄,我有甚麽好,你幹麽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罷!”歐陽克一怔,給黃蓉這麽一打岔,适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文字雜亂無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到後來連半成也背不上來了。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賢侄,你過來背罷!”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顛七八倒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罷。”
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罷。”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拐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當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罷。”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吵,郭賢侄的心思都給你攪亂啦。”黃蓉當即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賢侄請背罷,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部《九陰真經》的經文,他反來複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是滾瓜爛熟,再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半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滿臉喜容之中,又都帶著萬分驚奇詫異。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書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擡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麽不讓我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麽!”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甚麽,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想起一事,揮手止住郭靖再背,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歡喜,又是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岳父!”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
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斗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麽?你不服氣麽?”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鬥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适才你叔叔說了甚麽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蒙?”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中物事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沈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裏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裏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當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裏……”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歎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他打石彈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藉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賢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沈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哪一門?”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仰慕之極。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佈置,到底是何用意?”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佈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隨我來。”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藥兄這般消受清福。”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麽?”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挂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黃藥師忽道:“且慢!”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克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幅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麽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系。這件事不幹也罷!”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黃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於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甚麽?”黃藥師已介面道:“嗯,你是說老頑竟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複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藥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這個,只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藥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好會說笑話!”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片刻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身子輕飄飄的縱起,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輕,踏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裏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玉簫,橫裏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一瞬間之事。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一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餘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會向裏縱躍,於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並在這孔裏撒了一堆糞。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隻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裏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幹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裏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後來想想,饒了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隻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适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鬥。”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郭靖搶上幾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歎道:“岳甚麽父?你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鑽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麽?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麽事都幹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罷。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後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並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後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側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麽把雙手縛在一起?”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與黃藥師拚鬥,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複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鬥,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鬥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麽一大把年紀,怎麽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興致勃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麽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裏口中解釋、手上比劃,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心又是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於是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干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身法快極,他功夫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麽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麽?”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願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郭靖道:“我……我沒有啊。”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裏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甚麽?”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鬥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落英神劍掌”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餘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當即躍後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說甚麽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里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鬥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說甚麽也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內勁震開,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中竟學到了九陰奇功,違背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裏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藥,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麽意思?”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枉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麽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遊入大船底艙。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裏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麽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擾罷。”黃藥師歎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癡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甚麽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裏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麽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黴。”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贊你藥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是以決意陪他同乘。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是多慮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罷。”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作“靖兒”,這時忽然改口,而且語氣甚是嚴峻,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這啞仆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沈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髒已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仆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歎:“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麽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道……”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麽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裏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不可抑制,深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驚道:“那麽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麽?”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眾啞仆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麽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只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只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麽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麽古怪。你跟在後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麽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歐陽鋒笑道:“好,那麽後會有期。”一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候,都是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麽?”向船夫做了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麽古怪。”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只見這船前後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貯備俱足,並無一件惹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杆,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北駛。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裏之後。洪七公躍下桅杆,向船夫打個手勢,命他駕船偏向西北,過了一會,再向船尾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來幹嗎?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心?老毒物發善心,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吩咐轉舵東駛。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裏鬥鬥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惡狗咬你,那怎麽辦?”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麽?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只不過你所要偷的,卻是生腳的活寶,你只須叫道:‘寶貝兒’來!”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
郭靖聽著,也不禁笑了。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我沒準兒,到處去閒逛散心。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可悶也悶壞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我可不幹。”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幹甚麽?”郭靖道:“歸雲莊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周伯通道:“這個容易。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我仍有本事復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說著坐在椅上,伸出腿來,一副“不妨打而斷之”的模樣。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試了,大哥自有這個本事。”
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放聲大哭。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幾句,但連敲了幾次門,黃蓉不理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斗。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左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發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一想到母親,便起身出房,走到廳上。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沈沈,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裏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歎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後用力向前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她現下卻在哪里?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麽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麽?”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之餘,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竟自沈沈睡去。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在獨鬥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願,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麽。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願。”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凝神傾聽,黃藥師卻反來複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淒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願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麽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沈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沈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為了你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願,他日重逢,你必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哈哈!”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淒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黃蓉定了定神,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親脾氣古怪,對亡妻又已愛到發癡,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海。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隱響起。黃蓉向岸上望去,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奔馳,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是以夜中出來馳騁。心想:“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是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一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但見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一時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麽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杆,別放手……”郭靖還沒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幾聲響亮,船身從中裂為兩半。兩名船夫大驚,抱著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個筋斗,倒躍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周伯通從水中鑽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杆漸漸傾側,眼見便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杆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桅杆雖然堅牢,卻怎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合力齊施?只擊得幾掌,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裏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苦是無人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高,也支援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遠遠聽得南邊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劃水,循聲遊去。海中浪頭極高,劃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洪七公朗聲笑道:“老頑童,我們在這裏。”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三字果是名不虛傳。三人先後從船桅墮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十丈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良久,才好容易湊在一起。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雖然身子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麽?”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杆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見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鬥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將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攻擊。周伯通彎下腰來,通的一聲,揮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湧上。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幾萬條鯊魚,又見鯊魚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順手揮匕首刺落。這匕首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懼。眼見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後來,總歸無幸,但在酣鬥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不到一個時辰,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個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鯊魚肚裏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當然算贏。”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擺尾”,打在一條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已然斃命。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這‘降龍十八掌’。就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實在極是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他見那巨鯊來勢凶惡,側過身子,左手向上一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劃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湧,髒腑都翻了出來。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就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鬥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子裏去啦!唉,你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賭!”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也即見到,正是歐陽鋒所乘的座船。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罵。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盡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你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歐陽鋒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你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鑽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挂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我們吃了。”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又拋入海裏。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裏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甚麽。”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劃過,說道:“海中鯊魚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任憑你差遺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甚麽就賭甚麽!”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裏喂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他右手伸出兩指,捏住他杖頭一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條蛇如法炮製,盛滿了一杯毒液。兩條怪蛇吐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給他這麽一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出,一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麽老和尚治臭蟲?”
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這藥靈驗無比,臭蟲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蟲殺得幹幹淨淨,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裏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若是不靈,准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麽用?’”他說到這裏,笑吟吟的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郭靖問道:“該怎麽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經的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喂它這麽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麽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捏?’”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藥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罷。”只見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沈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個時辰功夫,海面上盡是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的活鯊魚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屍,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洪七公歎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眾人放眼望去,滿海盡是翻轉了肚皮的死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嘔。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嘔。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你算帳來啦。”歐陽鋒只是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不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藥。毒液雖只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後,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了百來斤毒汁,如此愈傳愈廣,永無止歇。”洪七公道:“這就叫做流毒無窮了。”歐陽鋒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鯊腹,便早逃得幹幹淨淨,海上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裏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機、三角帆一齊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蟲藥。你要我做甚麽,說出來罷。”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幹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慢吞吞的又賣甚麽關子?你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你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第二十回 竄改經文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侄領周伯通走入後艙,徑行到前艙換衣。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幹布揩拭。郭靖漲紅了臉,不敢脫衣。洪七公笑道:“怕甚麽?還能吃了你麽?”兩名少女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換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換衣方畢,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手托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請兩位爺胡亂用些。”洪七公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眾少女笑著走出,帶上艙門。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好,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麽事。”洪七公道:“決不能是好事。這一下老頑童實在是大大的不妙。”艙門緩緩推開,一名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後梢。那少女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推開艙門,輕聲道:“郭爺到。”
郭靖走進船艙,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艙內卻是無人。他正覺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侄走了進來。郭靖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反手關上小門,踏上兩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脈門。這一抓快捷無比,郭靖又萬料不到他竟會突然動武,登時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動彈不得。歐陽克袖中鐵扇伸出,抵在郭靖後心要穴。郭靖登時糊塗了,呆在當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跟我打賭輸了,我叫他做事,他卻不肯。”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經傳給你?”問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辦事,這就跳在大海裏喂鯊魚。哼,總算他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這句話倒是沒賴。”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郭靖便即停步。歐陽克微微使勁,扇端觸得郭靖背上“至陽穴”一陣酸麻。
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罷。”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叔父的獨門解藥,六個時辰後毒性發作,就像海裏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們道兒。”瞪眼瞧著歐陽鋒,心想:“你是武學大宗師,竟使這些卑鄙勾當。”歐陽鋒見他仍是沈吟不語,說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了出來,於你絲毫無損,又有甚麽遲疑?”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從,那叫做癡心妄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麽?”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歐陽鋒回過頭來,只見洪七公雙手各提木桶,正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眼見兩股碧綠透明的水柱筆直飛至,勁力著實淩厲,歐陽鋒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左手仍是緊緊握住他腕上脈門。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克大聲驚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後領,提了過去。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占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歐陽鋒見侄兒落入他手,當即笑道:“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麽?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般親熱幹甚麽?拉著他的手不放。”
歐陽鋒道:“我跟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有唯你是問,可不是?”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老頑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道:“周大哥給他……給他逼著跳海死了。”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克躍出船艙,四下眺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周伯通的蹤影。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開了手,說道:“郭賢侄,你功夫還差得遠呢!人家這麽一伸手,你就聽人擺布。去跟師父練上十年,再出來闖江湖罷。”郭靖記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杆,四面瞭望。洪七公提起歐陽克向歐陽鋒擲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你武功再強,也未必擋得住全真七子的圍攻。”歐陽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撐,已站直身子,暗罵:“臭叫化,明天這時刻,你身上毒發,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救命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時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歐陽鋒雙手一拱,進了船艙。郭靖望了良久,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尋思:“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舍,不得真經,決計不肯罷休,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郭靖想起周伯通喪命,放聲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淒然,眼見坐船向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到得陸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徑到廚房中去搶奪了一批飯菜,與郭靖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歐陽鋒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八九個時辰,洪七公師徒仍是並無動靜。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兩人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可就糟了,《九陰真經》從此失傳,到門縫中偷偷張望,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閒談,洪七公話聲響亮,中氣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機警,沒中到毒。”他毒物雖然眾多,但要只毒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時倒也苦無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談論丐幫的所作所為,說到丐幫的幫眾雖以乞討為生,卻是行俠仗義,救苦解難,為善決不後人,只是做了好事,卻盡量不為人知。他又說到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似你這般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我這根打狗棒非傳給你不可。”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艙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洪七公跳起身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沈。”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後的小舢舨。”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鐵椎椎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湧進來的不是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右手連揚,擲出鋼針,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扭曲,卻已遊動不得。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跟著缺口中又湧了數十條蝮蛇進來。洪七公射出鋼針,進來的蝮蛇又盡數釘死在地。卻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動,愈來愈多。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沒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卻覺所剩的鋼針已寥寥無幾,心中一驚,眼見毒蛇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禦之法,忽聽喀喇猛響,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後心。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但覺掌風淩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並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微感驚訝,上步反掌橫劈。郭靖知道再也難以硬架擋開,當下左掌引帶,右手欺進,徑攻歐陽鋒的左脅。歐陽鋒這掌不敢用老了,沈肩回掌,往他手腕斬落。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毒蛇便不斷的湧進來,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幸,於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右手著著搶攻。他左擋右進,左虛右實,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講到真實功夫,就是當真有兩個郭靖,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竟爾出敵不意,數招間居然占了上風。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一怔之下,便已想到應付的法門,“咕”的一聲大叫,雙掌齊推而出。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疾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甚麽英雄豪強?”縱身“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飛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筋斗,回臂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後心。歐陽鋒斜身還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侄兒現下已非我對手,何況他傷勢未愈,以二敵二,我方必贏無疑。”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攻去。洪七公激鬥之際眼觀六路,見十餘條蝮蛇已遊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數盡數接了過去。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側過身子,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遊上甲板。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湧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餘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這兩人躍上了桅杆,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飛奔過去阻攔。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克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高縱丈餘,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當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相碰,飛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攀援,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來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起,右足踢向歐陽鋒面前。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長笑聲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頗占優勢。歐陽鋒眼見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東!”只見風帆側過,座船向東而駛。主桅腳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杆之上又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陣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我爺兒倆卻在這裏喝風撒尿!不錯!”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歐陽鋒急叫:“快將蛇撤開。”同時向後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歐陽克聽叔父語聲甚急,一怔之際,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他最是愛潔,勃然大怒,猛地想到:“我們的蛇兒怕尿。”
木笛聲中,蛇群緩緩後撤,但桅杆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穀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來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旗杆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眾蛇奴一時哪里約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興。唉!他絕世武功,卻喪生於大海之中。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香,一陣陣沖了上來。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裏盛的酒都喝幹了。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杆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何況連尿也撒幹了。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來。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兩位下來飲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杆下開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搶奪,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只得強自忍耐,無可奈何之餘,又是“直娘賊,狗廝鳥”的胡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又餓又渴,頭腦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流饞涎的份兒。”郭靖歎了口氣。挨到將近午時,陽光正烈,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只當是白雲,也不以為意,哪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飛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聲長哨。兩頭白雕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沖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那兩頭猛禽。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道:“那妙極了。只可惜雕兒太小,負不起咱師徒二人。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兩字,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只白雕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雕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來此。”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
白雕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來折磨人。我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你道是甚麽?”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麽?”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條東西是甚麽?”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蝦蠕蠕而動的情狀,不禁一陣惡心。洪七公哈哈大笑,盡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禦桅杆底下噴上來的酒肉香氣。他說一陣,罵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麽?”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搖頭道:“還要髒。”他聽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大聲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連說:“對,對!”挨到傍晚,實在挨不下去了,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了。快拿酒肉來吃,明天再說。”歐陽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當即撤去蛇陣。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進艙中。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喝了半壺酒,撕了半隻雞便咬。郭靖低聲道:“這次酒菜裏沒毒麽?”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洪七公酒酣飯飽,伸袖抹了嘴上油膩,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的經文,你愛怎麽寫就怎麽寫,誰也不知是對是錯。你把經中文句任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隻練成個屁!”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說道:“歐陽鋒武學湛深,又機警狡猾,弟子胡書亂寫,必定被他識破,這便如何?”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秘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吐納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裏,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經文的前幾頁,黃藥師的老婆默寫過的,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過背過,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幾個錯字,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淆亂是非,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移上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過是依照師父所傳的訣竅,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經中說“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腳底向天”,“腳踏實地”不妨改成為“手撐實地”,經中說是“氣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氣凝胸口”,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歎了一口長氣,心道:“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是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蓉兒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卻永遠聽不到我這捉狹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麽真金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練成後再來跟老叫化打架。真經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裏。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練《九陰真經》上的武功,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一加一減,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兩?這叫作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來自負,果然不錯,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肚子雖餓,卻也難以逼得他就範。”歐陽克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對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嘩眾欺人,否則王重陽當年得了《九陰真經》,為甚麽又不見有甚麽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來?家叔發願要指出經中的虛妄浮誇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麽?”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麽牛皮!靖兒,把經文默寫給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有甚麽錯處,老叫化給他磕頭。”
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郭靖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是以寫得極為緩慢,時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克指點,寫到午時,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歐陽鋒始終沒出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聽侄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寫法,還是侄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卻哪里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把大部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改亂刪?至於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手,總是殘缺不全,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時,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生怕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門,見兩名蛇奴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兩名蛇奴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舷。
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沖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覺酒香撲鼻,定睛看時,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胭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殃,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處,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禦廚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艙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當下躡步走到後甲板,眼望四下無人,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將艙板托回原位,嗅得幾嗅,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船艙中一團漆黑,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晃亮火折,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隻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隻缺口破碗,吹滅火折,放回懷裏,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甚是沈重,桶中裝得滿滿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侄,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當下縮在木桶之後,蜷成一團。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閃動,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們要在酒裏下毒?”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克笑道:“都齊備了,只要一引火,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要燒船?”只聽歐陽鋒又道:“咱們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萬小心,別讓老叫化知覺。我到這裏來點火。”歐陽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麽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總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原來桶裏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歐陽叔侄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克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麽?”歐陽克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洪七公驚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烈火驟發,又怎能逃脫劫難?聽得二人走遠,於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歐陽鋒一怔,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歐陽鋒站了一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頭,還在夢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裏瞎說八道,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他湊到郭靖的耳邊,輕推他肩膀,低聲道:“靖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給歐陽鋒發覺,不敢徑往後梢,左手攀住船邊,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慢慢往下游動,眼注郭靖,只怕船邊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船邊本就油漆光滑,何況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如此向下游動,實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竟然穩穩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後梢,郭靖緊跟在後。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見船後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對郭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駛正快,向前一沖,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郭靖拔出匕首一劃,割斷了艇頭的系索,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艇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吐丹田,縱聲長笑。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沖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麽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發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於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雕。雕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二字,又驚又喜,駕船由雙雕高飛引路,鼓足了風帆趕來,但終究來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眼見雙雕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便手提蛾眉鋼刺,躍上大船,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麽了?”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卻發見船尾小艇影蹤全無,不禁連珠價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在船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立即轉舵揚帆,遠遠逃開。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後梢的火頭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兒。”洪七公道:“劃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遊過來!”大海中波濤洶湧,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事在緊急,不得不冒此險。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轉身奔向船舷,縱身往海中躍去。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大驚回頭,只見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歐陽鋒,大叫:“放開我!”左手揮拳打出。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座船大火沖天,船面上帆飛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沈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裏,你瞧見了麽?”雙手挺起,將黃蓉舉在半空。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小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讓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劃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飛出,左手探出,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借力翻身,躍上大船甲板。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千招。”颼颼颼三掌,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回過黃蓉的身子擋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穴道中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臉,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裏決個勝負。”當此之際,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但見侄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克接住了黃蓉,見郭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實在太小,自己手裏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於是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杆,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挂念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擡起了頭凝神觀鬥。
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杆繩索,一面拆解對方來招。這中間洪七公卻占了便宜,他曾入海遊往小艇,全身濕透,不如歐陽鋒那麽衣發易於著火。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登處上風。歐陽鋒不久便須發俱焦,衣角著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他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只要中了一招,受傷必然不輕,他奮力拆解,心下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罷。”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借力躍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極,妙極!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拳來掌往,兩人越鬥越狠。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凶。”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轉眼便要沈啦。”黃蓉仍是不答。郭靖轉過頭來,卻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腦袋。”郭靖不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歐陽克低頭避過。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往他面門劈去。歐陽克只得放下黃蓉,擺頭閃開來拳。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將過去。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當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靈蛇拳”,橫臂掃去。郭靖伸左臂擋格,歐陽克手臂忽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拳甚是沈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跟著打到,仍是舉左臂擋架。歐陽克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頭向後仰,右臂猛地向前推出。本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擊,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這般急絞之下,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歐陽克的武藝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術,是以兩次動手,都傷在這奇異招術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起黃蓉,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當即解開她被點中了的穴道。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時,洪七公正出招攻擊,歐陽鋒全力提防,點穴的手指上不敢運上內力,否則以西毒獨門的點穴手法,郭靖無法解開。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擡頭仰望大船,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肉搏而鬥,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猛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兩截,船尾給波濤沖得幾下,慢慢沈入海中,激起了老大遊渦。眼見餘下半截大船也將沈沒,郭靖提起木槳,使力將小艇劃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幹,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地,這一來,西毒卻又占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讓,鬥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後躍。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擺動,在桅杆上遞了過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還了一招。二人初時空手相鬥,這時各使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挂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贊歎不已。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法原最難精。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往往精研劍術,那時各有各的絕招,不免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論劍,洪七公與歐陽鋒對餘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難以勝過旁人,此後便均舍劍不用。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棒,這是丐幫中歷代幫主相傳之物,質地柔韌,比單劍長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使上這兵器卻是剛中有柔,威力更增。歐陽鋒使動那蛇杖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數繁複,自不待言,杖頭雕著個咧嘴而笑的人頭,面目猙獰,口中兩排利齒,上喂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一按杖上機括,人頭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吞吐伸縮,令人難防。
二人雙杖相交,各展絕招。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將開來,攻敵之餘,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歐陽鋒蛇杖急舞,令對方無法取得准頭,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發,免惹恥笑。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時未落下風,卻也不必便掏摸這份看家本領出來,免得他得窺棒法精要,明年華山二次論劍,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鬥越緊,自己功力相差太遠,決計難以近身,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