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衛斯理系列 - 《 玩具 》[C+]
序言[玩具]這個故事,設想了地球由機器人統治.機器人的統治中心,是一座巨大無比的電腦.它把地球上的氧氣弄走了,於是所有生物一起死亡,剩下來的,就成了各種類型不同的玩具.
如果真有那種情形出現,那自然是人類的大悲劇.不過,更大的悲劇,在於故事的後半部;陶格的一家和衛斯理,開始時都認為自己逃出來了,可是終於知道,不斷地逃亡,也根本是作為玩具被機器人玩的方式.自始至終,都是遊戲中的一種道具,始終只是玩具.
玩具的關係,在人和人之間也存在著,一些人是一些人的玩具,怎麼也擺脫不了被玩的命運--倒不是富豪玩弄美女那麼簡單,有很多不同形式的表現,而且,在絕大多數情形下,作為玩具的,並不大有改變自己地位的想法.
像這個故事中的[玩具],不是日子過的極好,生活一無憂慮,甚至比人類自己作主時還好得多嗎?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二、二十三
[[i]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16 at 08:35 AM [/i]] [b]第一部:“他們殺人!”[/b]
兩樁相當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對陶格先生的一家人,發生了興趣。
先說第一樁。
在歐洲旅行,乘坐國際列車,在比利時上車,目的地是巴黎。歐洲的國際列車,可以說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火車,速度高,服務好,所經各處,風光如畫,乘坐這樣的火車旅行,真是賞心樂事。
上了車不久,我感到有點肚餓,就离開了自己的車廂,走向餐車。
世事就是這樣的奇怪,一個看來絕對無關重要的決定,會對下決定的這個人,或是和這個人完全無關的另一些人,產生重大的影響,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無法預測。
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如果我早半分鐘決定要到餐車去,或是遲半分鐘決定离開車廂,那就根本不會有如今在記述著的這個“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這個時間离開。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婦。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婦時,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浦安先生將近六十歲,一頭銀發,衣著十分得体,看來事業相當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紀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態,一望而知,曾受過高等教育,而且比較守舊。
先說當時的情形。
我移開車廂的門,跨出來,浦安夫婦手挽手,自我的左手邊走過來。車廂外的通道不是很寬,一般來說,只能供一個人走動,但是這一雙老夫婦,親熱地靠在一起,也勉強可以通過。
我看到他們兩人那种安詳、親熱的神態,想起這一雙夫婦,可能已共同經歷了數十年的患難,如今正在享受他們的晚年,心頭欣羡。
到餐車去,要向左轉,他們兩人走過來,如果和他們迎面相遇,他們就一定要分開來,各自側著身,才能讓我通過。而我不想這樣,所以我就在車廂門口等著,等他們經過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們兩人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著,點著頭:“謝謝你,年輕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不會太多了,真不想分開來!”
我笑道:“不算什么,你們是惹人欣羡、幸福的一對!”
他們兩人互望著,滿足地笑。
火車上相遇,這樣的寒暄,已經足夠,沒有請教對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婦迎面處,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追逐著,奔了過來。奔在前面的是一個小女孩,一頭紅發,樣子可愛极了,大約六歲,皮膚白皙,眼睛碧藍,看來像是北歐人,奔得相當快。
在小女孩身后追來的是一個小男孩,約莫八歲,樣子也极其可愛,從來也未曾見過模樣那么討人喜歡的小男孩。
這一雙孩子,每一個人見了,都會從心底里喜歡出來。我看到他們奔得那樣急,奔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女孩,几乎就撞到浦安夫婦身上,我忙叫了起來:“小心!”
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經向著浦安夫婦撞了過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不害怕,轉過頭來,向身后也已經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
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歡,很占便宜,往往做了錯事,也能得到額外的原諒。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現象,雖然是小事,但總是一种不公平,我一向不怎么喜歡這一類的事。我立時沉下了臉,用很不客气的語調申斥道:“火車的走廊,并不是玩追逐游戲的好地方!”
我一開口,那小女孩轉過頭來望我,她碧藍的眼珠轉動著,調皮精靈,而且向我甜甜地笑著。她那种可愛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發怒的人,怒气全消,我還想再說她几句,可是卻說不出口。
也就在這時,只听得浦安夫人忽然發出了一下惊呼聲,她本來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這時,隨著她發出來的呼叫聲,她緊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臉上的神情,又是訝异,又是高興,叫道:“唐娜,是你!”
她叫著,又抬頭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來:“伊凡!你們還記得我么?”
浦安夫人的叫聲和神情,又惊訝又高興,她開始呼叫的時候,倒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以為發生了什么意外,這時看她的樣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興地叫。
她叫著那兩個孩子的名字,那兩個孩子吃了一惊,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將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來。
他們兩個,后退了一步,男孩子說道:“老太太,你認錯人了!”
男孩子這樣說了之后,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兩人一低頭,向前沖出去,浦安先生一側身,兩個孩子就從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間奔了過去。
浦安夫人望著他們奔進了下一節車廂,才轉過身來,神情訝异莫名。浦安先生搖著頭:“親愛的,你認錯人了!”
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們!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們!”浦安先生搖頭,堅決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們!”
他們兩人就站在我身前,爭執著。這使我感到很尷尬,因為我是要等他們走過之后,有路讓出來,我才能到餐車去,他們老是爭執這個無謂的問題,我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來還要爭執下去,一個說:“一定是他們!”另一個說:“絕不會!”
我有點不耐煩,說道:“兩位……”
我想,應該用什么比較客气一點的話,請他們走前几步再繼續爭論,誰知道我才一開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來:“先生,我記憶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后我一定可以認出你,記得曾和你在什么地方見過面!”
我敷衍道:“這真是了不起的本領!”
浦安夫人道:“剛才那兩個可愛的孩子,我和他們一家,做了一年鄰居,誰會忘記這樣可愛的一對孩子?”她一面說,一面指著浦安先生,“而他卻說我認錯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浦安先生語气平和:“親愛的,你和他們作了一年鄰居,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浦安夫人說道:“那時,你在法國南部,嗯,對了,是九年前……”
浦安夫人請到這里,陡地住了口,現出了十分尷尬、再也說不下去的神情來。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
當然是浦安夫人認錯人了!
九年前,一個六歲,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今都應該是青年人了,怎么還會是以前的樣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什么,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著,浦安夫人雖然神情尷尬,可是還是不肯服輸,在我們的笑聲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們,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轉過頭來,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明白他在向我說,女人無可理喻的時候,真是沒有辦法。我報以一笑,轉身向左走向餐車。
我在一轉身之后,就不將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個自稱記憶力好的老婦人,認錯了兩個孩子,這事情實在太尋常了!
我經過了三節車廂,進入了餐車,才一進餐車,我就看到了那兩個孩子,他們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來是他們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頭紅發,是一個標准的美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那女的,一頭金發,美麗絕倫,舉止高貴大方,正在用一條濕毛巾替小男孩抹著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這樣的父母,才會生出這樣可愛的孩子來!
我同時也發現,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視線,也吸引了餐車中所有人的視線,几乎每一個人都在看他們。而他們顯然也習慣了在公共場所被人家這樣注目,所以一點沒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們一會,找到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在我看著菜單之際,我听到那個男人,用十分优美的聲音道:“不准再在火車上追逐,知道嗎?”
那兩個孩子齊聲答應了一聲。
我在想: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縱容孩子在公共場所胡鬧。
接著,我又听到那少婦用十分美妙的聲音道:“是誰先發起的?唐娜還是伊凡?”
這是一句极普通的話,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雷轟一樣!使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連手中的菜牌,也几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們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著頭,不出聲,男孩卻一臉高興的神色:“不是我!”
那少婦又道:“唐娜,下次再這樣,罰你不能吃甜品!”
那小女孩低聲答應了一聲,眨著眼,樣子好玩,逗得几個人都笑了起來。
而我,這時心中卻十分亂。浦安夫人曾認錯了這兩個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鄰居,而且還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這兩個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記得,當浦安夫人叫他們名字之際,那兩個孩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那男孩子還立刻說浦安夫人認錯了人!
兩個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這實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為什么要說謊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對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認得浦安夫人,至少也應該表示惊訝,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卻只是簡單地說“認錯人了”!
我一向好對不可解的事作進一步推究,即使是极其細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會推究下去。這時,我思索著,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以致侍者來到我面前之際,我只是隨便指著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將菜牌還給了侍者。
當我將菜牌還給侍者之際,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卻沒有留意,只是注意著那一家人,看著他們進食。
那一家人,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那個男孩或許只是不愿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才會有剛才那种反應的。我想到這里,心中方又釋然。
十五分鐘后,我要的食品來了,我這才知道何以剛才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來剛才我心不在焉,隨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還加上許多好看的裝飾,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歡吃凍甜品的,這樣的一盆東西送了來,我真不知如何才好,幸而我腦筋動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這是我為這兩個孩子叫的,請代我拿過去給他們!”
侍者答應了一聲,托著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聲說了几句。我听到唐娜和伊凡都歡呼了起來,那男人和少婦,向我望了過來。我略略欠身,向他們作致意,侍者回來,我又要了食物。
雖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視人家,畢竟是很不禮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來之后,我就不再去看他們。
等我進食完畢,他們已經离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們的背影,走出了餐車,那是向列車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從我的車廂走向餐車的那個方向。
我不厭其煩地敘述他們离去時的方向,也是和以后發生的事,有一定關系的。
當那一家人离開之后,侍者來到我的身邊:“陶格先生說謝謝你請他的孩子吃甜品!”
我一听,又陡地一呆,一時之間,張大了口,樣子像是傻瓜一樣!
我立時記起浦安夫人的話:“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親姓陶格,而那侍者說“陶格先生說謝謝你……”我惊愕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惊駭起來,以為他自己說錯了什么話。我在惊愕之中定過神來,忙道:“不算什么,可愛的孩子,是不是?”
侍者道:“是,真可愛!”
侍者走了開去,我在想著:陶格先生,可愛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來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但何以事情如此湊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鄰居一樣?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個結論:兩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鄰居的堂親。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樣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這一點,我十分高興,因為一個看來很复雜的問題,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通了!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婦,就將我想到的答案,告訴他們!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賬,起身,走回車廂。我向列車的車頭方向走。我來到了車廂附近,看到前面几個車廂中的人,都打開門,將頭在向外看著。
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發生了。
也就在這時,一個列車員,在我身旁匆匆經過,赶向前去,我還來不及問他發生了什么,兩個列車員,抬著一個擔架,急急走過來,擔架旁是護士,擔架上的人,罩著氧气面罩。
雖然擔架上的人罩著氧气面罩,但是我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他是什么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抬著擔架的兩個列車員,在前面的那個,推了我一下,叫我讓開。
我才側過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睜開了眼,向我望過來,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說什么,可是他根本沒有机會對我說話,一則,因為他的口鼻上,罩著氧气罩,二則,那個抬擔架的列車員,急急向前走著。
我心中极亂,真想不到,在半小時之前,看來精神旺盛,一轉眼之間,會變成這樣子!浦安先生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呈現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單憑經驗,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嚴重。
這确然令人震惊。可是更震惊的還在后面,我在發怔間,陡地听到了一聲大喝:“天,讓開點好不好?別阻著通道!”
我忙一閃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個年輕人,穿著白色的長袍,挂著听診器,可能是列車上的醫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著,在他的身后,是另一副擔架,也是兩個列車員抬著。躺在擔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著氧气罩,一樣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動不動地躺著,而浦安夫人則在不斷掙扎著,雙眼睜得极大,以致在她身邊的一個護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讓她亂動。
我更是惊駭莫名,一時之間無論如何想不通他們兩人在這半小時之中,發生了什么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來,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緊,以致那護士想拉開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別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醫生轉過頭來,怒道:“什么事?”他指著我:“你想干什么?”我道:“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這時,浦安夫人竭力掙扎著,彎起身來,一下子拉掉了氧气罩,神情极痛苦,看她的樣子,像是要坐起身來,但是卻力有不逮,她的口唇劇烈地發著抖,雙眼眼神散亂,但還是望定了我。
剎那之間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身邊那個護士,手忙腳亂起來。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對我說話,我忙俯下身去,將耳湊到浦安夫人的口邊。果然,我才一湊上耳去,就听得浦安夫人斷續而急速地道:“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了我們!”
我一听得浦安夫人這樣講,更是震動不已,我忙道:“你是說……”
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出口,那醫生已极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將我推得跌退了一步。同時,他又聲勢洶洶,指著我喝道:“你再妨礙急救,我可以叫列車上的警員拘捕你!”
我這時,心中駭异已极,因為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有人“殺人”,被殺的對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當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沒空和那醫生多計較,正待再去听浦安夫人說些什么時,卻已經來不及了,護士已手忙腳亂地將氧气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擔架也被迅速抬向前。
我立時道:“對不起,他們是我的朋友,剛才,她向我說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我相信還沒有說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醫療室去看看他們?”
那醫生喝道:“不行!你以為火車上的醫療室有多大?”
我心中有气:“告訴你,剛才,她說她是遭人謀殺的,如果她來不及說出凶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怀疑你是凶手的同謀!”
那醫生看來是一個脾气暴躁的人,遇上了這樣脾气的人,真是不幸。他一听之下,非但沒有被我嚇倒,反倒冷笑一聲,又向我一堆,喝道:“滾開!”
在他向外一堆之際,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將他直拋出去。
但在那一剎間。我一想到這醫生已有急救任務在身,我不能太魯莽,所以立時松開了手。那醫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后面,經過了几節車廂,在餐車后面一節的車廂,就是緊急醫療室。我來到的時候,浦安夫婦已被抬了進去,醫生也走了進去,用力將門移上,我推了推,沒有推開。
我只好在外面等著,不一會,門又推開,四個列車員走了出來,我忙問道:“情形怎么樣?”
一個列車員搖著頭,我不禁發起急來:“讓我進去,她還有話對我說。”
在我嚷叫之間,列車長和一個警官也走了過來,我忙向他們道:“里面兩個人,半小時之前還生能活虎,現在情形很不對,那位老太太對我說道,有人殺他們!”
列車長和警官听著,皺了皺眉,不理我,拉開門,走了進去,我想硬擠進去,卻被那警官以极大的力道,推了我出來。
我心中又是震駭,又是怪异,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雖然自稱是他們的朋友,但實際上,我當時連他們的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來回走著。
過了五分鐘左右,播音器中,忽然傳出了列車長的聲音:“各位乘客,由于列車上有兩位乘客,心髒病突然發作,而列車上的醫療設備不夠,所以必須在前面一站作緊急停車,希望不會耽擱各位的旅程,請各位原諒!”
廣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复著。
我向火車外看了看,火車正在荷蘭境內,我估計附近還不會有什么大城市,荷蘭是一個十分進步的國家,一般小城鎮的醫院,也足可以應付緊急的心髒病突發,如果浦安夫婦真是心髒病突發的話。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极了!我既然不能進入緊急醫療室,何不到浦安夫婦的車廂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線索!
我轉身向前走去,經過了我自己的車廂。我本來并不知道他們的車廂何在,但一進入一節車廂,我就知道了,因為我看到兩個警員,提著兩只箱子,自一個車廂中走出來。箱子上寫著“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一對老年夫婦的名字。
警員提著箱子向前是來,我迎了上去:“是他們的?”
一個警員道:“是!真巧,兩個人同時心髒病發作!”
我悶哼了一聲,等他們走了過去,我探頭去看已經空了的車廂。那是頭等車廂,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書,還有一疊報紙,那顯然是浦安夫婦正在閱讀的。
車廂之中,完全沒有掙扎打斗過的跡象,我探頭看了一下,心中充滿了疑惑,轉過頭來,看到有几個搭客在走廊中交談,我忙問道:“是哪一位發現他們兩人,需要幫助的?”
一個中年男子道:“我!”
我忙道:“當時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講完,就道:“我正經過,我在他們旁邊的車廂,看到他們車廂的門突然拉開,老先生的身子先仆出來,接著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我立時大叫起來,列車員就來了!”
我道:“老太太沒有再說什么?”
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什么人?警務人員?”
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這樣問,我道:“什么使你聯想起警務人員?”
那中年人攤了攤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時候,叫著:‘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人!’可是我不知道她這樣叫是什么意思,因為除了他們和我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人。”
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說道:“我當然不是殺人凶手!”
我望著那半禿的中年人,雖然殺人凶手的額頭上不會刻著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會是殺人凶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來浦安夫人已經說過一次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列車速度慢了下來,接著,我就看到前面有一個市鎮,列車在車站停下,已經有救護車停在車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急忙下車。
我先奔向救傷車,打開了司机旁的車門,坐了上去。
救傷車司机以极其錯愕的神情望著我,我忙解釋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們一起到醫院去!”
司机接受了我的解釋,擔架抬上了救傷車,我看到列車上的醫生和救傷車上的醫生在交談,救傷車的醫生和護士,跳上了車,救傷車向前疾駛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進餐之際,遇上了浦安夫婦,我一定還在列車上,但是此際,我卻在荷蘭一個小鎮的赴醫院途中!
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車子已經進了小鎮的市區,我突然看到,在街角處,有一輛出租汽車在,有兩個大人,兩個小孩,正在上車,行李箱打開著,司机正將兩只旅行箱放進去。
那四個人,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正是陶格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這事情,真怪异莫名!
由于事情實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剎間,我將一些事聯接起來,有了一個极模糊的概念,我絕說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見一見!
我陡地叫了起來:“停車!停車!”
司机給我突如其來地一叫,嚇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腳向煞車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馳中的車子,一下震蕩,停了下來。
車子才一停下,駕駛室后面的一個小窗子打開來,救傷車的車廂中有人怒喝道:“干什么?”
這時,司机也想起了他不應該停車,是以立時向我怒目而視。我來不及向他解釋為什么要叫他停車,因為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經登上了那輛出租汽車,我打開車門,一躍而下,一面揮著手,大聲叫著,向那輛車子追了過去。
我在奔出去之際,只听得那司机在我的身后大聲罵道:“瘋子!”
荷蘭人相當友善,那救傷車司机這樣罵我,自然是因為他對我的行為忍無可忍的緣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几個行人,佇足以觀,但等我奔過了街角之際,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車,已經疾駛而去,我無法追得上,我甚至沒有机會記下那輛出租車子的牌號。
當我發覺我追不上那輛車子之際,唯有頹然停了下來。在這時候,我定了定神,自己問自己:我為什么要追過來呢?
當我這樣問自己之際,我發現我自己對這個問題,根本回答不上來!
我為什么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時會高叫著,要救傷車司机停車?當時,我只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一點,覺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點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們,絕沒有理由在這里离開火車!
這列火車是一列國際直通列車,乘搭這种列車的人,都不會是短途搭客。而且,這個小鎮,根本不是火車預定的一個站,火車在這里停下,是因為浦安夫婦需要緊急救冶。
那么,陶格一家,為什么要匆匆在這里下車?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婦突然“病發”有關聯?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對我說過“他們殺人”這樣的話!
這就是我何以一見到,就突然想追上他們的原因了。
然而這時,我思緒鎮定了下來,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搖著頭,覺得我將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婦的“病發”聯系在一起,沒有理由。
還記得我曾特別詳細地敘述在列車餐車中各人來去的方向么?陶格一家在餐后,是向車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婦的車廂,在接近車頭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說,如果真有人“殺人”的話,那么,殺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為他們要去害浦安夫婦,一定要走向車頭部分,在火車上只有單一的通道,他們要到浦安夫婦的車廂去,就一定要經過餐車,而我卻沒有見到他們經過。
由于他們,兩大兩小,全是這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說他們之中的一個經過餐車,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絕無理由怀疑浦安夫婦的“病發”,和陶格一家人有關!
[[i] Last edited by hideaki on 2005-6-16 at 12:41 AM [/i]] [b]第二部:死因成謎[/b]
我在經過了一番分析之后,認為他們突然离開火車,雖然事情突兀,相當可疑,但不會和浦安夫婦的事有關。小鎮只有一家醫院,并不難找,我問明了醫院的所在地,就向醫院走去。
一面走著,一面我仍然在想,何以我會將陶格和浦安連在一起,覺得他們之間有著一定關系?一定是有什么事,什么話,啟發了我,使我這樣想。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十五分鐘之后,到了醫院,向詢問處問了一問,職員指著急救室,叫我向急救室的門口去。當我來到急救室的門口之際,我呆住了。
我看到兩副病床推出來,病床上當然躺著人,但卻用白布自頭至腳蓋著。跟在病床之旁的,是我曾見過的救傷車上的醫生。
我陡地一惊:“他們……他們是在火車上出事的那一對夫婦?”
那醫生望了我一眼:“哦,你是他們的朋友?”
我忙道:“他們……怎么了?”
醫生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死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了?是……為什么死的?死因是什么?”
醫生道:“初步斷定是心髒病,詳細的死因,還要經過剖驗才知道。”
我追上了病床,對推著病床的職員道:“請停一下,我想看看他們!”
一個職員道:“別在通道上,讓別的病人家屬見到了,會令他們害怕!”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跟著他們,來到了停放死人的地方,那地方的俗稱是“太平間。”
所有醫院的“太平間”几乎一樣,一進門,就是一股濃烈的甲醛气味。而“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多半是因為看死人看得多了,所以對于死人,全然無動于衷。
浦安夫婦一被推了進來,兩個“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就一下子揭開了白布,將浦安夫婦自病床上搬到了一張台上,并且立即在他們的大拇指上,綁上紙標簽。
就在這時候,我走近死去了的浦安夫婦,心頭帶著許多疑問和無限的感慨。不到一小時之前,我還和他們在說話,但現在,我卻在望著他們的尸体!
兩人的臉色,均呈現一种可怕的青藍色,像是他們全身的血液都轉了顏色,我一看到這樣的臉色,忽然無緣無故,向他們的頸際看了一眼。我忽然望向他們的頸際,因為他們的臉色這樣難看,使人想起他們是被“吸血僵尸”吸干了血,而在傳說之中,“吸血僵尸”總在頸際吸血。
當然,他們的頸際并沒有傷痕。而他們的臉色如此之難看,根据普通常識來判斷,應該是嚴重的心髒栓塞所造成的現象。
工作人員看到我這樣仔細地在打量著尸体,現出好奇的神態,但是他們并沒有發問。就在這時,太平間的門推開,一個警官走了進來。
那警官約莫三十來歲,十分英俊挺拔。我一看到他,就聯想起陶格先生。那警官也可算得是一個歐洲美男子了,但是如果他和陶格先生站在一起,我敢說一百人之中,有一百人的眼光會望向陶格先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跟在那警官后面的,是那個醫生,兩人一面講著話,一面走進來,那醫生向我指了一指,警官向我走來,伸出手來:“你好,你是兩位死者的朋友?”
我只好答應道:“是!”
警官道:“死者還有什么親人?”
我有點尷尬,說道:“我不知道,我和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久。”
我當然沒有告訴他,我和浦安夫婦認識只不過一小時不到!那警官倒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道:“我叫莫里士,在我們這里,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請你告訴我,應該怎么辦?”
我道:“我們應該先檢查他們兩人的行李,看看是不是有他們親人的地址,然后通知他們的親人。第二,應該對尸体進行剖驗,查看他們的死因。”
莫里士有點訝异地望著我:“有理由對他們的死因怀疑么?”
我道:“你不覺得奇怪?夫婦兩人同時心髒病發,而症狀又完全一樣?”
莫里士眨著眼:“夫婦兩人患同一類型的心髒病,也不算是罕有。”
我道:“是的,但請注意,他們同時發作,因而死亡,至少應該考慮他們兩人是由于某种惊嚇而導致病發的。而在法律上,蓄意做出某些動作,而導致心髒病患者突然病發的話,可以當作謀殺論處!”
莫里士警官听得這樣說,“哈哈”大笑了起來:“先生,你很有趣,你以為是什么將他們嚇死的?在火車上突然出現了魔鬼?”
我搖了搖頭,并不欣賞他的幽默,只是簡單地道:“我不知道!”
莫里士碰了我一個軟釘子,有點無趣:“好,那我們去看看他們的行李。”
行李,隨著救傷車送到醫院來,這時,放在醫院的一間辦公室中,我們到了醫院的辦公室,莫里士又叫來了另一位警官。他對著那警官道:“我,莫里士督察,現在根据本國刑法給予我的權利,在緊急情況之下,查看私人物件。”
另一個警官表示他可以這樣做,他才打開了那兩只箱子。這种行事一絲不苟的作風,我最欣賞,所以也不覺得不耐煩。
兩只旅行箱打開之后,几乎全是普通的衣物,只在一只箱子箱蓋上的夾袋中,找到了他們的旅行證件,證件是法國護照,也有他們的地址,是法國中部的一個小鎮。還有另外一些文件,但找不到浦安先生是什么職業,我想,從浦安先生的年紀來看,他應該已經退休了。
另外有一封信,是寫好了還沒有寄出來的,收信人的姓也是浦安,我猜想那應該是浦安先生的儿子。地址是巴黎,那地址是巴黎還未成名的藝術家聚居區。
莫里士道:“這位大約就是他們的親人了,如果要剖驗尸体的話,應該請他來。”
我道:“當然,我可以請設在巴黎的國際刑警總部的人員,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他,通知他前來。”
莫里士望著我:“先生,你的職業是……”
我攤了攤手:“我?我沒有職業!我應該到哪里去打電話?”
莫里士忙道:“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我乘坐莫里士的車子,到了他的辦公室,在那里,我接通了巴黎的電話,隨便找了一位我認識的老朋友,告訴他小浦安的地址,叫他去找,通知他父母出了意外,要他立刻來。
我放下了電話,莫里士對我態度恭敬,送我到一家旅館之中。當晚,我將發生過的事想了一遍,雖然陶格夫婦的行動有點怪异,但是他們決不會是殺人的凶手。令我難解的是,何以浦安夫人在臨死之前,不斷重复地告訴人:“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人!”
我想不出究竟來。
第二天下午,莫里士通知我,小浦安來了。
我立刻赶到他的辦公室。小浦安是一個藝術家,頭發和胡子糾纏在一起,以致他在講話的時候,全然看不見他的嘴形。不過倒還可以認出他的輪廓,和浦安先生十分相似。
我進入莫里士的辦公室之際,只听得他在不斷地叫著:“心髒病?笑話,他們兩人,壯健得像牛!”
莫里士道:“很多人有潛伏性,极其危險的心髒病,自己并不知道!”
小浦安道:“醫生也不知道?他們兩人,一個月前,才去作過詳細檢查,什么病也沒有!”
莫里士眨著眼,答不出來,我道:“請問,替他們作檢查的是哪一位醫生?”
小浦安瞪著我:“你是誰?”
我答道:“我是你父母的朋友!”
小浦安一揮手,神情相當不屑:“我從來也未曾听他們說起有日本朋友。”
我盯著他:“第一,我不是日本人!請問,九年前,他們住在法國南部的時候,你在哪里?”
有時候,小小的推理很有用處。浦安夫人曾提及,几年前,她和陶格一家人做過一年鄰居,地點是在法國的南部。如今小浦安的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那時他應該是一個小孩子,如果他和父母同住,浦安夫人應該提到他和鄰居小孩子之間的關系。
可是浦安夫人卻一字未提,可以推測那時候,小浦安一定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果然,我這樣一問,小浦安立時瞪大了眼:“我一直住在巴黎,你認識他們這么久了!”
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在火車上遇到了他們,我的旅行計划也取消了!”
小浦安又看了我一會,才說道:“醫生是著名的塞格盧克醫生!”
我一听,立時“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是他!他那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么?還有他們的女儿呢?哈哈!”
我在提到“他們的女儿”之時,又笑了起來,小浦安很惱怒:“有什么好笑!”
我道:“如果你認識這位醫學界的權威,你就會覺得好笑!”
小浦安更惱怒:“我認識,可是不覺得好笑!”
我道:“塞格娶了一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不容易等到他太太的歌唱興趣減弱了,他的女儿又學起女高音來,所以,在家中,可怜的塞格是長時期戴著耳塞的!”
在一旁的莫里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浦安咕噥著道:“那是他不懂得欣賞歌唱藝術!”
我听得他這樣講,再溶合他剛才的神態、言語來一推敲,心中已經明白了!
塞格醫生并不專門挂牌行醫,他是一家十分有名望的醫院的院長。而浦安夫婦能由他主持來檢查身体,當然有點特別。
我和塞格醫生相識,大約在四五年之前,塞格的女儿那年大約十四歲,如今的年齡,正好和小浦安相襯,而他們又全是藝術家!
我一想到這里,望著小浦安:“恭喜你,我見到盧克小姐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美人儿了!”
小浦安登時高興了起來:“你認識我的未婚妻?”
我道:“是的,見過很多次。你父母如果一個月前在盧克醫生的主持下檢查過身体,對事情很有幫助,我想我們該到醫院去了!”
莫里士吩咐准備車子,我們一起到了醫院,小浦安簽了剖驗尸体的同意書。可是還不能立刻開始驗尸,因為小鎮上沒有法醫,要等法醫前來,才能開始。
我离開了醫院,小浦安則留在醫院中,陪著他父母的尸体。我已經通知了我在巴黎要見面的朋友,告訴他們我因為一件突發的事件,逗留在荷蘭的一個小鎮上,不能和他們見面。所以我顯得相當空閒,躺一會,出去溜達一會,消磨時間。
第二天,法醫來到,會同醫院的醫生,進行剖驗,一小時之后,就有了結果。
法醫和兩個醫生走出來,法醫向等著結果的小浦安和我道:“左心瓣阻塞,血液不能通到動脈去,因而死亡,這是一种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
我還沒有出聲,小浦安已經叫了起來,說道:“不可能!不會!”
法醫冷冷地望著他:“年輕人,你對人体的結构,知道多少!”
小浦安大聲道:“知道很多!”他說著,用手指不斷地戳著法醫身体的各部位,同時一連串不停地念出他所指部分的正确名稱來。一時之間,我几乎認為他是一個醫生!
可是法醫并沒有給他唬倒,只是冷冷地道:“你是學人体雕塑的吧,我猜你未曾熟悉人体內髒的构造!”
小浦安答不上來,我看出法醫的脾气不是很好,就很委婉地道:“死者兩夫婦,在一個月之前,才接受過檢查,證明他們健康!”
法醫道:“那么,替他們檢查的醫生,應該提前退休。”
我道:“這一种心髒病,不可能突發?”
對這個問題,法醫索性不再回答了,逕自走了開去,另一個醫生道:“解剖有攝影圖片,任何醫生一看到圖片,就可以知道他們為什么死!”
醫生說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也無話可說,莫里士向我作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表示事情到此為止了。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想不罷手也不行!雖然小浦安要回巴黎,可以和我同路,但是我并沒有和他一起走。他要留下來,辦他父母遺体火化事宜,所以我先走一步,离開了那個小鎮。
剖驗的結果是如此肯定,倒使我減少了不少疑心。雖然浦安夫人的話:“他們殺人”,仍然沒有好的解釋,但他們兩人死于心髒病,那毫無疑問了。
到了巴黎,展開我預定的活動,這些活動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所以沒有敘述的必要。
到了第三天早上,一清早,酒店的電話就吵醒了我,我拿起電話來,首先听到一個女人正在尖叫。
這著實讓我嚇了一跳,但是我立即又听到一個男人在斥道:“你暫時停一停好不好?我要打電話!”
女人的尖叫聲停止,而我也認出了那男人是盧克醫生的聲音。可想而知,女人的尖叫聲,一定是他的女儿……小浦安的未婚妻正在練唱!
我笑著,叫著他的名字:“怎么,有什么急事?為什么不等到了醫院里才打電話給我?”
盧克大聲道:“你是怎么一同事,在巴黎,也不來見我,這算什么?”
我連忙將電話听筒拿遠點,因為他叫得實在太大聲了,我道:“請你小聲一點!”
盧克呆了一呆,才抱歉地道:“對不起,我在家里講話大聲慣了,唉,真會叫人發神經病,你立刻到我的醫院來,我有事要問你!”
我答應了他,放下電話,已經料到他要見我,事情一定和浦安夫婦有關。
半小時之后,我進入了他寬大的院長辦公室,我看到他背負著雙手,在來回踱步,神情极之惱怒。我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算了,你的女儿不過是在家中練女高音。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寶貝女儿,是學化工的!”
盧克醫生瞪著眼道:“那又怎么樣?”
我道:“那又怎么樣?他被他女儿制造出來的阿摩尼亞气体弄昏過去三次,又曾中過一次氯气毒,還有一次,因為不明原因的爆炸而被警局傳訊了七次之多!”
盧克醫生听得倒吸了一口涼气,然后,回拍著我的肩:“我應該感到滿足才對!”
我道:“是啊,你叫我來……”
他拍一拍桌上:“你過來看!”
他一面說,一面拉著我來到桌前,將一疊照片放在我的面前。我認不出照片中是什么東西來,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
他道:“這是約瑟帶回來的照片。”
我道:“小浦安?”
他道:“是,那是剖驗浦安夫婦的心髒時,拍下來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明白出了什么毛病致死。”
我點頭道:“那應該就是死因!”
盧克瞪大了眼:“是死因,但不是浦安夫婦的死因!”
我一怔:“是什么意思?”
盧克道:“我的意思是,他們在解剖的時候,弄錯了尸体,將別人的尸体當作浦安夫婦!”
听得他這樣說,我真感啼笑皆非!弄錯了尸体?絕無可能。世界上可以肯定的事不多,但絕不會有尸体弄錯的情形發生,可以肯定。
第一,尸体推進去的時候,我看得很清楚,進剖驗室的是浦安夫婦。第二,小鎮的醫院之中,根本沒有第三具尸体。第三,弄錯一具還有可能,兩具尸体一起弄錯,當然不可能。
所以我說道:“絕對不會,那一定是浦安夫婦的尸体解剖結果。”
盧克向我冷笑了一聲,大有不屑与我討論下去的意思。這樣簡單而且可以絕對肯定的一個問題,他竟對我用這种態度,這自然令得我很生气。我正想給他几句不客气的話,他又拿起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來,用力拋在我的面前:“你再看看這些照片!”
我自牛皮紙袋中,抽出了兩張X光照片來,那是兩張心髒的X光透視圖。
盧克盯著我:“看得懂嗎?”
我有點冒火,放下X光照片,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直送到他的面前:“這個,你看得懂嗎?”
盧克瞪大了眼:“這是什么?”
我“哼”地一聲,說道:“就算我解釋給你听,你也不懂!那兩張X光片,你一解釋,我就會懂,人各有他的知識,你不必因為有了一點專業知識就盛气凌人!”
盧克給我講得啞口無言,我收起了給他的照片,那是易卦的排列圖,他當然不懂!
盧克取起了X光片:“這是一個月前,浦安夫婦來作身体檢查時攝下的,你看,他們的心髒一點毛病也沒有,健康得近乎完美!決不可能一個月之后,以先天性的心髒病死!除非……”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除非怎么樣?”
盧克冷笑了一聲:“除非有人剖開了他們胸膛,截斷了兩根筋骨,再剖開他們的心,又將他們自己的一團肉,塞進了通向大動脈的血管之中!”
我有點發怒:“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盧克神情洋洋自得:“所以,我說是他們弄錯了尸体。”
我指著那兩張X光片:“為什么不能是你弄錯了照片?”
盧克道:“決不會!”
我道:“何以這樣肯定?”
盧克道:“每一個人的內髒,形狀都有极小的差异,這是心髒圖,但還是可以看到其他的內髒,和別的照片吻合。”
我想了一會:“或許,所有的照片全弄錯了?”
這位世界聞名的內科醫生,一听得我這樣說,神情像是酒吧中喝醉了酒的無賴漢,揚起了拳,想要打我。我忙后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拳頭,終于放了下來,恨恨地道:“這小子,連他父母是怎樣死的都沒有弄清楚,就將尸体焚化了!”
我沒有說什么,這其實不能怪小浦安,法醫已經剖驗了尸体,他沒有理由不相信。我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盧克立時吼叫道:“他應該相信我!一個月前,我曾替他父母作檢查,有過肯定的結論!他不等我去复驗,就焚化了尸体,會嚴重影響我名譽!”
我立時想起那法醫曾說及“檢查的那個醫生應該提早退休”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盧克盯著我,我忙道:“如果一個正常人,受了极嚴重的惊嚇,會不會這樣?”
盧克道:“當然不會,正常人最多嚇昏過去,真被嚇死的人,一定早有毛病。而早有毛病,我一定查得出來,不會不知道!”
盧克在這樣說之后,直視著我,等著我再發表意見。我思緒紊亂之极,什么也說不上來。盧克既然說浦安夫婦沒有理由死于心髒病,我當然不會怀疑。可是同樣我也不能怀疑驗尸的結果,呆了半晌之后,我只有苦笑了一下。
在這次見面之后,在我逗留在巴黎期間,我又曾和盧克見了几次面,也每次都激烈地討論這個問題,可是每一次都是同樣地沒有結果。
在一開始敘述之際,我曾說過,有兩樁奇怪的事,使我對陶格的一家發生興趣,浦安夫婦的死亡,是兩件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和浦安夫婦的死,相隔大約一年光景。
一個朋友,是心理學教授,名字叫周嘉平。有一次,他演講,硬要拉我去听。我對于心理學家最不惑興趣。所有心理學家。都自以為可以認識人的心理、情緒的變化,找出許多似是而非的“理論根据”來自圓其說。反正世界上根本沒有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心理,心理學家的理論,倒也不易反駁,大家都不懂的事,他大著膽子提出來了,你怎么駁他?
可是周嘉平是我一位父執的儿子,自小相識,他一連要求了很多次,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去作一次座上客。事實上,我先睡了一個午覺,以免到時打瞌睡,不好意思。
周嘉平演講的題目是:“玩具”。
我早就有了打算,他管他講,我則利用這段時間,來想一點別的事,周嘉平在台上,不會知道。
我打定了主意,根本沒有留意周嘉平在講些什么。只不過他的聲音十分響亮,有一些話,還是斷斷續續,傳進了我的耳中。
他的演講,大意是說,玩具和人,有著极其密切的關系,任何人,從八十老翁到滿月小孩,都离不開玩具。小孩有小孩的玩具,青年有青年的玩具,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具。
人需要玩具,是為了滿足人類心理上一种特殊的需要。從几歲小孩子搓泥人,到一群成年人制造登月火箭,心理上的需求一樣。
玩具可以以各种形式出現,甚至于人也可以作為玩具。不少美麗的女人,在有錢人的心目中,她們就是玩具,云云。
等到周嘉平講到這里之際,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我知道他的演講已經結束了。我對于他的理論,沒有多大的興趣,既然演講結束,我鼓起掌來,掌聲倒也“不甘后人”。周嘉平在台上鞠躬如也,我站起來,准備离開。可是我才一站起來,周嘉平身邊的一個女助手就指著我道:“現在是發問時間,這位先生是不是有問題?”
我呆了一呆,我根本連演講也沒有用心听,怎么會有什么問題!這情形真是尷尬得很,我只好道:“對不起,我沒有問題!”
我一面說著,一面忙不迭坐了下來。
在我坐下來之后,一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周先生,照你的說法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玩具?”
周嘉平道:“是的,我可以肯定這一點,任何人,在他的一生歷程中,一定有過各种各樣不同的玩具,你見過有什么人一生中沒有玩具的?”
有十几個听眾,听得周嘉平這樣反問,一起都發出了笑聲來。
可是站著的那年輕人卻大不以為然:“周先生,我是一個玩具推銷員。最近,我曾向一個家庭,推銷玩具,可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對玩具就一點沒有興趣!”
那年輕人說得很認真。可是周嘉平的心中,顯然沒有將對方的問題當作什么,他笑了起來,道:“那或許是閣下的推銷術不夠高明!”
周嘉平的回答,引起了一陣哄笑聲,發問的那年輕人有點憤怒,我也覺得周嘉平的態度不夠誠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那年輕人大聲道:“周先生,請你正視我的問題,我的意思是,我有親身經歷,可以證明有人……有一家人,對玩具根本沒有興趣,非但沒有興趣,簡直還厭惡和拒絕!”
周嘉平皺了皺眉:“這很不尋常,你可以將詳細的經過說一說?”
那年輕人緩了口气,神態也不像剛才那樣气憤了,他道:“我是一個玩具推銷員,推銷一种相當高級的電子玩具,這种玩具的形式很多,包括可以配合電視机游戲的玩具,會依据電腦組件而作各种不同花式行駛的汽車,會走路的机器人,會……”
周嘉平打斷了他的話頭:“先生,你不必一一介紹你推銷的玩具品种,我知道你是一個玩具推銷員,這已經夠了!”
那年輕人瞪了瞪眼,想說什么,終于又忍了下來,然后才道:“我所推銷的玩具,体積大的居多,所以,玩具通常都不帶在身上,只是准備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目錄……”
周嘉平又打斷了他的話頭:“先生,你何不將事情簡單化一點?或許還有旁人想發問!”
那年輕人又脹紅了臉,說不下去,我覺得周嘉平的態度很不對,站了起來,大聲道:“周先生,你一直打斷他的話頭,他有什么辦法敘述下去?”
那年輕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周嘉平有點無可奈何地道:“好,請你說下去!”
那年輕人有點泄气:“算了,我一定要詳細敘述才行,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他气呼呼地坐了下來。周嘉平看樣子一點也不在乎,在台上指著我:“各位,這位是衛斯理先生,我相信大家可能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一生,有著极多的古怪經歷,但我相信在他古怪的經歷之中,一定也未曾遇到過一個對玩具沒有興趣的人!”
我絕料不到他忽然會來這一手,一時之間,各人的目光向我望來,已經夠令我尷尬的了,而尤其當兩個中年婦女,高聲互相詢問:“衛斯理?衛斯理是什么人?”“衛斯理?好像是在電視台當配音的?”之際,我更是恨不得沖上台去,狠狠的揍周嘉平一頓!
我立時站了起來,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演講堂,到了走廊之中,才吁了一口气。就在這時,在我的身后,響起了一個聲音:“衛斯理先生,真想不到,原來是你!”
[[i] Last edited by hideaki on 2005-6-16 at 12:41 AM [/i]] [b]第三部:推銷員的奇遇[/b]
我轉過身去,看到在我身后的,就是剛才問了一半被周嘉平打斷了話頭的那個年輕人,玩具推銷員。
我點了點頭,那年輕人伸出手來:“我叫李持中,衛先生,真的,在你一生遭遇之中,未曾遇到過對玩具厭惡的人?”
我沒好气地道:“誰會注意這种小問題?我相信除了嘩眾取寵的所謂心理學家之外,誰也不會注意這樣的問題!”
李持中想了一想:“我是玩具推銷員,做了三年,很知道一般人對玩具的反應。我推銷玩具的目的,當然是想要人買。可是就算是他們不打算買,也會對玩具感到相當程度的興趣,尤其,我所推銷的玩具,是新奇而變化多端的電子玩具!”
當李持中在身邊說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向前走著,已經到了電梯口,他和我一起進了電梯,等他講完,電梯快到樓下了。
我對李持中講的話,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是“唔唔”地應著,并沒有表示多大的意見,而且也打算電梯一到,就向他揮手告別。
可是就在電梯到地,門打開,我跨出去,他跟出來之際,他忽然又講了一句:“只有他們這一家,對玩具沒有興趣,那姓陶格的一家人,真是怪得可以!”
我一听到“姓陶格的一家人”,就陡地一惊。
事實上,我還不是一下子就想起“陶格的一家人”來的。令得我陡地一惊的原因,是我突然記得,“陶格一家人”,和一件懸而未決的事有關,所以我才會震動。但是在接下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已經完全想起“陶格一家人”來!
或許是我在剎那之間,現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來,以致李持中奇怪地望著我,我忙拉住了他的手,走開几步,讓電梯中其余人可以走出來,然后才問道:“你說的陶格一家人,不是本地人?”
李持中道:“不是,看來,像是北歐人,男的一頭紅發,英俊得像電影明星……”
我接上去道:“女的一頭金發,美麗得令人心折!”
李持中連連點頭:“是!是!當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我望著她,几乎講不出話來!”
我吸了一口气:“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
李持中“啊”地一聲:“衛先生,原來你認識他們一家人!”
我道:“不能說是認識,來,我對你向他們推銷玩具的經過感到興趣,你能詳細說給我听听?”
我一面說,一面指著前面的咖啡座,李持中很高興,連聲道:“當然可以!”
他和我一起來到咖啡座,坐了下來,我和李持中才一坐下,周嘉平就東張西望地走了過來,一看到我就叫道:“你這人,我正在向公眾介紹你,怎么你一下子就溜走了?快來!”
他不但叫著,而且動手來拉我,我只好狠狠地道:“對不起,我沒有興趣,以后你如果有什么演講會,我也決不會再來參加!”
周嘉平又發狠又生气,我又道:“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听听李先生的敘述!”
他顯然沒有興趣,搭訕著走了開去。
我和李持中各自要了飲料,我道:“李先生,你可以開始,越詳細越好,因為陶格先生這一家人,很有一點令人莫測高深。”
李持中苦笑道:“豈止莫測高深,簡直怪不可言!我做的工作。每天都需要接触很多人,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怪人,或者說,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怪家庭!”
我略想了一想:“以你看來,他們這一家人,怪在什么地方呢?”
李持中攤了攤手:“如果我來杜撰名詞,我會說他們一家人,患了‘玩具恐懼症’!”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玩具恐懼症?請你解釋得明白一點。”
李持中道:“那就得從頭說起,大約一個月之前,我到一幢高貴的住宅大廈,去推銷玩具。和所有的推銷員一樣,吃閉門羹的時候很多,反正已經習慣了,所以也不覺得怎么樣。那一天的經驗,倒還不錯,我已經賣出了二套定价相當高的電子玩具。或許是這幢大廈的住客經濟條件較佳。我見到陶格夫人的時候,已經准備再售出一套的話,就可以收工了。”
我點著頭:“你怎么知道他們姓陶格?”
李持中道:“這种高尚的大廈,在門口,都釘著銅牌,刻著主人的姓氏!”
我“啊”地一聲,輕輕在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我竟然忽略了這樣簡單的一個事實,要是白素在的話,一定不會多此一問!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李持中道:“我按鈴,門打開,推銷員的工作,一看到開了門,立刻就要說話,我也不例外,門一開,我就道:“請允許我……”可是我立時說不下去,開門的是陶格夫人,她完全沒有什么打扮,可是她那种明艷,真是叫人吃惊。衛先生,我可以以人格保證,我絕對沒有任何邪念。可是她那种美麗,叫人看了之后……”
李持中像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才好,我道:“我明白,就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之极的藝術品,令人不由自主發出贊歎!”
李持中道:“是的!是的!當時我只是傻瓜一樣地盯著她。陶格夫人像是習慣于接受這种不禮貌的態度,相當友善,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反倒提醒我道:‘我可以給你什么幫助?’我如夢初醒,忙道:‘我是一個推銷員!’”
我道:“是的,陶格先生和夫人,都很有教養!”
李持中悶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他忽然悶哼是什么意思,他繼續道:“接著,我又听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親愛的,什么人?’陶格夫人道:‘一位推銷員,看看我們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她一面回答著,一面又向我道:‘請進來!’
“推銷員受到這樣的待遇是罕有的,我忙向她道謝,走進去,屋內的布置极其精雅,我一進去,就看到了陶格先生和他們的兩個孩子!”
我點頭道:“唐娜和伊凡!”
李持中訝异地道:“你認識他們?”
我道:“別理我,你管你說下去好了!”
李持中看了我一會,又道:“他們一家人的印象是极其融洽的一個高尚家庭,陶格先生叫我坐,又斟了一杯酒給我,那使我感激莫名。可是,我才開口說了一句話,一切全變了!”
李持中講到這里,現出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我忙道:“你講了一句什么話?”
李持中苦笑了一下:“那時,我將我的公事包放在膝上,打開給陶格先生看,他的妻子站在陶格先生的沙發后面,兩個孩子在我的前面,很有興趣地注視著我,我心中在想,這單生意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了!我一面取出了目錄來,一面道:‘希望你們對我列舉的一些新奇玩具,感到興趣!’”
李持中說到這里,望定了我!
我道:“請你繼續說下去,你究竟說了些什么,才使得‘一切都變’了。”
李持中道:“就是這一句!”
我呆了一呆,道:“這一句?希望他們對你推銷的新奇玩具,感到興趣?”
李持中道:“是的!”
我吸了一口气,一時之間,不怎么明白他這樣講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又問道:“所謂一切全變了,是怎么樣的一种變化呢?”
李持中道:“我說了這一句話之后,向陶格先生望去,在那一剎間,我已經覺得事情不對頭,友善气氛一掃而空,陶格先生面色鐵青,霍地站了起來,陶格夫人的臉色變得煞白,而兩個孩子則發出了惊叫聲,一起向他們的父母身后躲去,我當時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點,實在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而看他們的樣子,不但惊恐,而且還帶著极度的恐懼!
“我們這樣僵持著,大約相持了半分鐘,雙方都不知道該怎樣才好,然后,陶格先生了低聲喝道:‘出去!請你出去!’我定了定神:‘先生,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才一提出……’不等我講完,陶格夫人也失聲叫了起來:‘走!求求你,快走!’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沒有法子不走,我站了起來,走向門口。一直到我來到門口,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不知道何以突然之間,事情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但以我做推銷員的經驗來說,事情忽然坏到了這一地步,當然是我做錯了什么,所以當我來到門口之際,我想補救一下。
“我已經拉開了門,准備出去,但是我在這時轉過身來。我一轉身來,看到他們一家人,包括兩個小孩在內,以充滿了敵意的眼光望定了我。衛先生,他們一家人的外貌,如此得火喜愛,當他們充滿敵意的時候,那是很怪异的一种現像!”
我設想著當時的情形,想像著陶格一家人的外貌和他們有敵意的神情,我同意李持中的說法。
李持中續道:“我轉過身來之后:‘各位,你們不想購買我推銷的玩具,那不要緊,我不介意。我有一點小小的禮物,送給你們!’
“我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只小紙盒來,打開,在小紙盒中,取出了一個只有約莫五公分的小机械人,那是一种新出品,雖然小,可是一樣有電子線路,用一個小電池,接通電流之后,這個小玩具,會做出相當多可笑的動作來。
“我取出了這個小玩具后,放在門口的一張几上,按下掣,讓這個小人在几上跳著,說道:‘這是我的禮物……’我的話才說到一半,更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李持中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現出极其怪异的神情。
我忙道:“發生了什么事?”
李持中吞了一口口水,神情仍是那么怪异,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會有什么怪异的事發生,李持中可沒有做錯什么事!
過了好一會,李持中才道:“我這件小玩具,講明送給他們的,那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是當那個小人一放在几上之后,那兩個孩子,首先陡地哭了起來。兩個孩子顯然因為惊恐而哭。孩子一哭,陶格夫人立時將他們緊緊摟在怀中,身子在發著抖,臉上現出了惊恐莫名的神色,向后不斷退著。陶格先生則發出一聲又惊又怒的吼叫聲:‘拿走,快將這東西拿走!’這時,我真的呆住了,我立刻想到,這一家人的精神狀態,可能十分不正常,我也感到害怕。我忙道:‘好,拿走,我將它拿走!’
“我一面說,一面取起了那個小人,退了出去,我才退出,門就在我的面前,用力關上,陶格先生沖了過來,將門關上!”
李持中講到了這里,又向我望來。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
李持中所說如果屬實……他沒有理由向我說謊……那么,他根本沒有做錯什么事!而陶格先生的一家,忽然之間會有這樣的反應,异乎尋常。
李持中道:“衛先生,所以,我說這一家人,對玩具有惊懼症,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玩具的,至少陶格一家人就不要!”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玩具惊懼症”,我相信沒有一個心理學家,听過這樣一個名詞。事實上是不是會有人有這种症狀,也很成問題!
可是就李持中的敘述來看,陶格一家人,很不正常。
同時,我也想起將近一年之前,在火車上和他們相遇的情形。當時,列車在一個小鎮上緊急停車,他們一家就趁机下車,我想去追他們而沒有結果,想不到,他們竟到東方來了。
如果他們是歐洲人的話,他們到東方來干什么?
有了上一樁的奇遇,再加上李持中的敘述,本來已足以使我對陶格一家人感到興趣,但還不足以使我去調查他們。使得我這樣做,是我和李持中相會之后第三天的一件意外。
當天,李持中向我講完了之后,我們討論了一下,也交換了一下意見。不得要領,李持中又道:“我一定要再去拜訪他們!”
我道:“為了什么?”
李持中道:“我從事玩具業,如果人人都像他們一樣,我要餓死了!”
我笑了起來:“算了吧,這樣的人究竟很少!”
李持中當時也笑著,我們就這樣分了手。回到家里,我立即將事情向白素說了一遍。
白素曾听我說過在列車上的事,她听了之后,也很有興趣:“這一家人,看起來真有點怪!”
我道:“是啊,什么時候,我和你也扮成推銷員,向他們推銷玩具,看看他們那种奇特的反應!”
白素大不以為然地望著我:“你這人,人家既然惊懼,當然有他們的原因,你為什么要去加深人家的痛苦?別多管閒事了!”
事情一直發展到那時為止,對我來說,那真是“閒事”,可以說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在三天之后,對我來說,就已經不是“閒事”!
三天之后,我由于事情忙,已經不再記得李持中和他所說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晚上,電話鈴響,我拿起電話來,是警方特別工作組,杰克上校的電話。
杰克上校和我不是十分友善,兩人曾發生過無數次的大小沖突,所以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我十分意外。杰克上校一听到我的聲音,就道:“衛斯理,快到第三醫院急症室去!”
我一呆:“干什么?”
杰克上校的吼叫聲已在電話中傳了過來:“叫你去,你就去!”
我有點冒火:“問一問也不行?”
杰克大喝一聲:“廢話!”
他在罵了我一聲之后,竟然立即挂斷了電話。本來,杰克這樣的態度,我是司空見慣的,我也自有應付的方法。可是這次,我立時覺得,事情有點怪。杰克叫我到一家醫院的急症室,不等我問什么,就挂斷了電話,這說明了在他的心中,事情和他毫無關系,而和我有關!
我不知道急症室和我有什么關系,但是我還是非去一次看看不可!白素不在家,我以最快的速度离開,駕車直驅醫院。
到我急步走進急症室之際,我看到一個警官,向我迎面是來,一見我就道:“希望你來得及時。”
我苦笑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那警官道:“有一個人從他住所跳了下來,傷得极重,他說要見你,恰好上校在,就打了電話通知你!”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這算是什么事?跳樓的人要見我干什么?
我正在想著,警官已帶著我,來到了急救室外,恰好兩個醫生走了出來,一看到警官,就搖著頭。警力忙道:“不行了?”
醫生說道:“至多還有几分鐘,”他指著我:“這就是傷者要見的人?”
警方點著頭,拉開了急救室的門,讓我進去。直到我跨進急救室之際,我還不知道那個“跳樓者”是什么人,但當我一跨進去之后,我呆住了口——
那是李持中!
一點也不錯,就是那個李持中,玩具推銷員!
他的情形看來极度不妙,已經在死亡的邊緣,我忙來到病床前,真怀疑他是不是還看得到我,我俯下身,大聲叫道:“我來了!我是衛斯理,你有什么話對我說?”
李持中震動了一下,吃力地轉過頭來,目光散亂,向我望來。我忙將耳朵向他的口湊過去,听他想說些什么。他重复說了兩遍,是同一句話。實實在在,李持中說了些什么,我沒有听清楚。
因為他的聲音太微弱,太震顫了。可是,我卻知道他在對我說什么。我听不清他的話,而仍然知道他在對我說什么,是因為以前,也是一個垂死的人,同我說過同樣的話!雖然兩者使用的是不同語音,但是我可以肯定,李持中所要說的,也就是那句話。
李持中說的,正是一年前,浦安夫人臨死時所說的那一句:“他們殺人!”
我忙問道:“他們,他們是誰?”
李持中的口唇劇烈地發著抖,我在等他再吐出一點聲音來。可是在他的喉際,發出“格”的一聲之后,一切全靜止了。
我后退了一步,望著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李持中,心中一片煩亂,實在不知道該想些什么才好。
李持中的臉色,呈現著一种可怕的青藍色,那和浦安夫婦臨死時的情形相同。可是我接到的通知,卻說他是“跳樓”而受傷。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看來并沒有什么顯著的傷痕。
在我發愣之際,一個職員已走了過來,拉起了白床單,將李持中的臉蓋上。
在那一剎間,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李持中的死,是不是和陶格一家有關?
我想到這一點,實在一點根据都沒有。我只是想到,浦安夫婦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們死前,曾經見過陶格的兩個孩子。而李持中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李持中曾經向陶格一家推銷玩具。
我想作進一步的推測,可是卻沒有任何證据和論點,可以支持我進一步想像陶格一家和先后三個人的死亡有關!
我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气,也就在這時,一個警官走了過來,說道:“衛先生,杰克上校在等你!”
我“哦”地一聲,李持中“跳樓”,杰克上校來通知我。杰克這個人,雖然比一頭驢子還固執,比一只老鼠還討厭,比一頭袋鼠更令人不安,但是他是一個极出色的警務人員,這不能否認。
或許,他對于李持中的死,有一定的發現,去听听他說些什么,也是好的。
我點著頭:“好,他在哪里?”
那警官道:“上校在傷者……不,在死者的住所等你,他吩咐過,你一和傷者見面之后,他就要見你!”
我又答應了一聲:“上校知道傷者已經變成了死者?”那警官道:“知道,我才通知了他!”
我跟著那警官向外走去,在臨出病房之際,我又向已被白布覆蓋著的李持中望了一眼,想起他向陶格一家推銷玩具的經過,感到李持中的死极其神秘。
怀著滿腦袋疑惑,由那警官陪著,帶我去見杰克上校。
大約二十分鐘后,車子轉上了一條斜路。有著一列舊式樓宇。
樓宇全是四層高,外觀十分殘舊,車子駛上斜路之后,在其中一幢的門口停了下來。
我留意到,在門口,已經有一輛警車停著。我才一下車,就听到了杰克的聲音,他在叫道:“臨死的人要見你,你可以改行去當神父了!”
我不去和他計較,只是道:“可惜他傷得太重,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他是從哪里跳下來的?其實,我應該問,他是從哪里被推下來的?因為他臨死之前告訴我一句話:‘他們殺人’。”
我一面說,一面抬頭向上望去,樓宇雖然只有四層高,但自屋頂到地面,也足有十五公尺,若是跌下來,自然傷重致死!
誰知道我的話才說出口,杰克上校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么發笑,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是做作,而真是在十分高興地笑著,我和杰克上校認識很久了,极了解他。一看到他高興成這樣,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些什么蠢事,或是說了一些什么蠢話。
杰克道:“你剛才說什么?有人謀殺李持中?如果我要謀殺一個人,就決不會將他自他住所的窗口之中推出來!”
我陡地一愣,道:“你說什么?”
我在疾問了一聲之后,立時又道:“他……他是自這個窗口跳下來的?”
我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個窗口。那窗口,离地只不過一公尺多一點,就算是被人推出來,也不會跌死。我一直以為李持中從很高的高處跌下來,因為我接到的通知是“有人跳樓”,“傷得很重”!再也想不到,李持中會在离地只不過一公尺的窗口跳下來!難怪我在醫院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沒有什么顯著的傷痕。
這樣說來,李持中的死,另有原因?他的臉色呈現那种可怕的青藍色,難道他也是“心髒病猝發”?剎那之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极點,也無瑕去理會杰克一臉揶揄的神情了。
我緩了一口气,勉力鎮定心神:“在這樣的高度跌下來,跌不死的!”
杰克“咦”地一聲:“原來你也明白這一點!可是你剛才還說,他是被人謀殺的,照你的推論,凶手將他從窗口推下來的!”
我忍住了气:“我弄錯了,可是,他仍然被謀殺!他臨死之前要見我,就是為了講這句話,告訴我,有人殺人!”
杰克又哈哈大笑起來:“我發現你的腦袋,越來越退化了!讓我告訴你現場的情形!”
我隨著他向前走去,走上了大約七八級樓梯,是面對著的兩扇大門,是兩個住宅單位。李持中在向左的那一個單位中,我發現這個單位的大門,被人硬撬開來。
杰克指著被撬開的門:“看到沒有,門,本來反鎖著,我們接到報告之后,來到現場,用了不少功夫,才將門打開來!”
我冷冷地道:“一道反鎖的門,并不足以證明案子中沒有凶手!”杰克瞪大了眼望著我,我不等他開口,立時道:“很簡單,死者的尸体可以由窗口跌出來,凶手自然也可以跳窗逃走!”
杰克迅速地眨著眼,沒有再說什么,我們先后走了進去,一進門是一個廳堂,陳設相當簡單,很特別的是正中是一張相當大的設計桌,而且,几乎每一角落,都放滿了各种各樣的玩具。
在設計桌上,放著一些玩具的設計圖,可知李持中不但是玩具推銷員,而且在空暇的時間,也在嘗試從事玩具的設計。
我看到廳堂之中的家具,有點凌亂,有一疊卷在一起的設計圖,也跌到了地上,而且有過明顯地被人踐踏過的痕跡。
我說道:“嗯,曾經經過打斗!”
杰克一翻眼:“這是最草率的說法!”
我真正有點冒火:“那么,請問認真的說法是什么?是不是有人跳過新潮舞?”
杰克傲然說道:“不是,有人在突然之間,作過一些不規則的行動,例如忽然感到頭暈,曾經跌過一交,又掙扎站起來之類。”
我不出聲,向前看去,廳堂有几扇門,有的通向廚房、浴室,有的通向臥室。杰克道:“他跳出去的窗子,在臥室中!”
我和他一起向臥室走去,臥室并不大,除了各种各樣的玩具之外,也几乎沒有什么別的裝飾,有一張床,床就放在窗前。
臥房之中,也和廳堂中的情形一樣的,有程度不是太嚴重的凌亂。
我一進來,一看到那張床放的位置,就“啊”地一聲:“人要從窗子跳下去,一定得站上床才行!”
杰克拍了兩下手:“了不起的發現!”
我望向床頭柜,有一盞燈,還有一個只有十公分高的“机械人”。我想到那种小机械人,一定就是李持中在拜訪陶格一家,离去時作為贈品的那种,照他的敘述來說,這种小玩意曾引起陶格一家极大的恐懼!
我一面看,一面向床走過去,來到了床邊,我才陡地吸了一口气。
床上,有著清清楚楚約兩個腳印,只有兩個。床上本來舖著被子,所以腳印留在被上,相當清楚,兩個腳印,全是腳尖向著窗子。
從這兩個腳印來看,顯然只有一個人踏上了床,然后向窗口跳出去!
杰克看到我留意床上的腳印,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現在,你還堅持有凶手?”
我冷笑了一下:“上校,這里有兩個腳印,表示只有一個人踏上床,跳出窗去!”
杰克道:“原來你也明白!”
我立時又道:“可是這卻不能證明什么。腳印留在柔軟的被子上,只要輕輕一拍,就可以令之消失,也可以輕而易舉,另外印兩個上去!”
杰克陡地一愣,但是他隨即搖著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有人推了死者下去,然后,他再布置了這樣的兩個腳印。”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這樣的可能!”
杰克道:“將人從這樣高度的窗口推出去,殺不了人!”
我點頭道:“那么,死者為什么要跳出窗去呢?”
杰克揮著手:“我的推斷是,死者在突然之間,感到了一种從未有過的痛苦,痛苦是在廳堂發作的,發作之后,他從廳堂奔進了房間,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所以就打開窗子,跳了出去!”
我有點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企圖說明什么!”
杰克道:“太簡單了!死者,我想是忽然心髒病發作,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會不知所措,做出一點莫名其妙的動作。他不是跌死,是因為心髒病而死,我肯定驗尸結果,能證明我的推斷完全正确!”
在杰克上校提及“心髒病發作”之際,我的心中,亂到了极點。以致他所說的話,我沒有十分听清楚,只是站著發怔。
我看到窗上,本來是裝著鐵枝的,有一半,被扯落了下來,歪在一邊。我指著那歪落的鐵枝:“這……照你看,又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心髒病發作的人,會有那么大的气力,扯下裝在窗上的防盜鐵枝?”
杰克道:“或許鐵枝本來就不是十分堅固,我已經命人搜集了鐵枝上的指紋,很快就可以證明,是不是另外有人碰過鐵枝。”
我的思緒极亂,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只是疑惑。在以往,我遇到過許多值得疑惑的事,可是至少,我都知道我為什么要疑惑。但此際,我卻實實在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看來,根本沒有什么可以起疑的,但是我卻像是處易于一個千層万層的謎團中心!
也就在這時,突然,就在我的身邊,響起了“格”地一下響,接著,又是一連串“拍拍”聲。我正在神思恍惚,忽然之間,离我如此近,有這樣意料不到的聲音傳出來,著實令我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在我后退之際,我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哈哈”大笑聲,他接著道:“衛斯理,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膽小了?一個小玩具,也將你嚇了一大跳!”
這時,那种“拍拍”聲還在持續著,來自床頭柜上,我循聲看去,自己也不禁覺得好笑。原來那聲響,就是在床頭柜上的那個小机械人發出來的。這時,那小机械人正在舞著雙手,轉動著它的頭,發出持續不斷的聲響來,樣子十分發噱。
我苦笑著,拿起了這個小机械人來,按下了一個掣,令它停止動作。
杰克道:“很有趣的小玩具!設計、制造這玩具人,只怕做夢也想不到,它會令几乎無所不能的衛斯理嚇上一大跳!”
我搖頭,無意和他再爭論下去:“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我看也不能給你什么幫助,死者臨死之前告訴我的話,只有一句,也向你作了轉達,告辭了!”
杰克上校一點也沒有挽留我的意思,作了一個手勢:“請!”
由于我心中的疑團太甚,我也不生气,走出屋子,有一股頭暈目眩之感。 [b]第四部:沒有來歷的怪人[/b]
我回家,白素看出我心神恍惚。她先斟了一杯酒給我,等我一口喝干了酒,她才問我:“怎么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事!”
白素“嗯”地一聲:“怪在什么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怪在這件事,實在一點也不怪!”
白素睜大著眼望著我,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我也知道自己的話,乍一听來,不容易使人明白,可是實際情形,又的确如是。
我解釋道:“整件事,在表面上看來,一點也不值得疑惑。”
我將李持中的死,和我在他屋子中看到的情形,向她講述了一遍。
白素道:“我想,李持中的死因,杰克一定會告訴你!”我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撫了一下:“那當然,他不會放過可以取笑我的机會。”
白素攤了攤手:“我不知道你怀疑什么?”
我脫口而出:“我怀疑陶格的一家人!”
白素一听得我這樣說,神情极其惊訝:“為什么?他們有什么值得怀疑之處?”
我苦笑道:“問題就在這里,我不知道他們有何可疑,但是,三個人死了,這三個死者,事先都會和陶格的一家,有過接触。”
白素搖頭道:“那只不過是偶然的情形。”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坐著發怔。
當晚,杰克上校的電話來了,他在電話中大聲道:“衛斯理,驗尸的結果,李持中死于心髒病,先天性的心髒缺陷!”
我沒有出聲,杰克繼續道:“還有,鐵枝上的指紋化驗結果也有了!”
我道:“當然,只有李持中一個人的指紋!”
杰克“呵呵”笑著:“你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給你猜對了!”
我只好說道:“謝謝你通知我。”
杰克上校挂斷了電話。
第二樁事的整個經過,就是這樣。
我在一開始就說“兩樁相當古怪的事”,這兩樁事,除了用“相當古怪”來形容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适當的形容詞。
兩樁事的古怪處,是三個決不應該有心髒病的人,忽然因為同樣的心髒病症而死亡。浦安夫婦原來沒有心髒病,已有盧克醫生加以證明,而李持中,他是一個体格十分強健的青年人,也決不會有先天性嚴重心髒病!
而且,另有一件古怪處,是他們在臨死之前,都說同樣的話:“他們殺人!”
“他們殺人!”那是什么意思,我想來想去不明白。為什么死者不說“有人殺我”,也不說“他們殺我”,更不說出凶手的名字來,而只說“他們”?不論說法如何,在三個人死亡事件中,一定有人在殺人,這一點應該可以肯定。
殺人者是什么人?在哪里?殺人的方法是什么?殺人的動机何在?等等,等等,想下去,還是和開始時候的一樣,處身于千層万層的謎團中心!一點頭緒也沒有!
兩樁古怪的事,憑思索,我花了將近十天的時間,作了种种假設,我覺得,應該采取一點行動:去見見陶格一家人。
當我決定要去見他們的時候,還是說不上為什么要去,也沒有預期會有什么收獲。苦苦思索了好多天,毫無突破,似乎沒有什么別的方法。
我選擇了黃昏時分。
陶格先生所住的那幢大廈,是一幢十分著名的高級住宅,要找,并不困難。我也想好了藉口,和他們見面,不應有什么困難。
太陽才下山不久,我已經來到了那幢大廈的門口,推開巨大的玻璃門進去,兩個穿著制服的管理員,向我望了過來。大約是由于我的衣著不錯,所以他們十分客气。我道:“我來見陶格先生!”
一個管理員忙道:“陶格先生,在十一樓,請上去。”
我走進電梯,將我的藉口,又想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破綻。電梯到達十一樓,我來到了陶格先生住所的門口,按了鈴。
按了門鈴之后不久,門就打了開來,我看到開門的是陶格夫人。她只不過穿著极普通的家居服裝,可是她的美麗,還是令人目眩。
她打開門來之后,向我望了一眼,現出奇怪的神色來,用极動听的聲音問道:“我能幫你什么?”
我裝出十分惊訝的神情來,“啊”地一聲:“我們好像見過!見過……”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敲著自己的頭,又裝出陡然省起的樣子:“對了!在列車上!在歐洲列車上,一年之前,我們見過!你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不是?這真太巧!”
這一番對話,全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一口气說了出來,令對方沒有插嘴的余地。
陶格夫人微笑地道:“是么?我倒沒有什么印象了!”
我道:“一定是,很少有像你這樣的美人,和那么可愛的孩子。大約一年之前,你們是在歐洲旅行?”
陶格夫人仍然帶著极美麗的微笑,說道:“是的,請問先生你……”
我報了姓名,取出了預先印好的一張名片來,遞給了陶格夫人。在那張名片上,我的銜頭是一間保險公司的營業代表。我道:“我們的保險公司,承保這幢大廈,我有責任訪問大廈的每一個住戶,听取他們的一點意見。我可以進來么?”
陶格夫人略為猶豫了一下,將門打開,讓我走進去。我走進了客廳,看到陶格先生走了出來,陶格先生見了我,略為惊了一惊。陶格夫人走到他面前,將我的名片給他看,陶格先生向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坐,請問你需要知道什么?”
我坐了下來,陶格先生坐在我的對面,我打量著他,看他的樣子,和去年在火車上遇到他時,簡直完全一樣。我又道:“陶格先生,我們在大約一年前曾經見過面,你還記得么?兩個孩子可好?”
陶格先生的態度,和他妻子一樣冷淡:“是么?請問你想知道什么?”
我道:“我想知道閣下對大廈管理的一些意見!”
陶格先生道:“我沒有什么意見,一切都很好!”
我還想說什么,可是陶格先生已經站了起來。這不禁令我十分尷尬。
因為就通常的情形而論,在主人站起來之后,我也非告辭不可。但是我根本一無所得,所以我雖然也跟著站了起來,但是我卻不肯就此离去。
我道:“陶格先生,你還記得浦安夫婦么?在法國南部,他說和你們做過鄰居!”
陶格先生略愣了一愣,向在一旁的陶格夫人道:“親愛的,我們在法國南部住過?”
陶格夫人立時搖頭道:“沒有,我們也不認識什么浦安夫婦!”
我搖著頭:“奇怪,他們堅稱認識你們,而且,還叫得出你們兩個孩子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陶格先生的神情像是极不耐煩:“先生,你要是沒有別的事……”
我忙道:“沒有什么事,不過,浦安夫婦他們死了!”……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想看看他們兩人的反應。但是事先,我也決料不到他們兩人的反應,竟會如此之強烈!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們夫婦兩人,神情駭然之极,陶格夫人不由自主,扑向她的丈夫,陶格先生立時擁住了她。
這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為當時浦安夫婦出事之際,火車在荷蘭的一個小鎮緊急停車,几乎全列車上的人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陶格一家,在這個小鎮上下了車!他們絕對應該知道浦安夫婦出了事。我推斷浦安夫婦的死,可能還和他們极有關聯!
可是這時,他們兩人,一听到浦安夫婦的死訊,卻如此惊駭,他們這种惊駭,又不像是裝出來的,這真使我莫名奇妙。看到這樣情形,我不知如何才好。陶格先生一面擁著他美麗的妻子,一面望著我。他是一個美男子,可是這時候,臉色灰白,沒有一點軒昂勇敢的气概,以致他的神情,和他的外形,看來十分不相襯。
一個像陶格先生這樣外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心中感到真正极度恐懼,不會有這樣情形出現。而這更使我大惑不解:他在害怕什么呢?
過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听得陶格夫人喘著气:“他……他們是什么時候死的?”
我道:“就在那個小鎮的醫院中,他們被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
他們兩人一起吞咽了一口口水,陶格先生又問道:“是……是因為什么而死的?”
我道:“這件事很怪,醫院方面剖驗的結果,是心髒病猝發……一种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但是實際上……”
我才講到這里,還未及進一步解釋,就看到他們兩人在惊懼之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從他們這個動作之中,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們兩人一听得浦安夫婦是由于心髒病而死,心中便有了某种默契。我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机會,忙道:“對于他們的死,你們有什么意見?”
陶格先生忙道:“沒有什么意見,我們怎會有什么意見,當然沒有!”
他一連三句話否認,這种否認的伎倆,當然十分拙劣,我可以肯定,他想在掩飾什么。
我立時冷冷地道:“在我看來,你們好像有點關聯,在我跟救傷車到醫院去的途中,曾看到你們也下了列車,正搭上一輛街車……”
陶格夫人不等我講完,就發出了一下惊呼聲,陶格先生的神情也惊怒交集:“先生,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我呆了一呆。我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事實證据,可以將浦安夫婦的死和陶格一家聯系起來!
但是我卻看到他們內心的极度惊懼,我希望他們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之中,可以給我問出一點事實的真相,是以我立時道:“那很奇怪,是不是?列車本來不停那個小鎮。可是浦安夫婦一出事。你們就急急忙忙离開,為了什么?”
陶格先生道:“不必對你解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走過來,神情已經很不客气,同時,他向他的妻子作了一個手勢,陶格夫人連忙走過去,將門打開。
他們的用意再明顯也沒有,下逐客令了。
我當然不肯就此离去,因為心中的謎團,非但沒有任何解釋,反倒增加了許多。我站著不動:“有一個不久以前,向你們推銷過玩具的年輕人,前几天忽然間也死了!”
我明知這句話一出口,他們一定會更吃惊,這一點,果然給我料中了。他們兩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也就在這時,臥室的門打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奔了出來,他們一面奔出來,一面道:“什么事?媽,什么事?”
兩個孩子奔到了陶格夫人的面前,抱住了他們的母親,對于這兩個孩子,我當然不陌生,他們的樣子是那樣可愛,他們是唐娜和伊凡。他們的樣子,和一年之前我在火車上遇到他們的時候,完全一樣。
陶格夫人連忙道:“沒有什么!”
她一面安慰著孩子,一面向我望來,神情又是震惊,又是哀求:“先生,請你离去,請你离去!”
對于陶格夫人的要求,實在難以拒絕,因為她的聲調和神情,全是那么動人。我苦笑了一下:“我……我其實并不是什么調查員,我看你們像是有某种困難,如果開誠布公,或者我可以幫忙!”
我忽然間對他們講了實話,是由于這一家人的樣貌,全這樣討人喜歡,而且他們的惊懼和惶急,又不是假裝出來的,一切全使人同情他們。而我也看出他們一定是對某些事有著難言之隱,我心中也真的這樣想……如果他們有不可解決的困難的話,我就真愿意盡我的所有力量,去幫助他們。
我的話一出口,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又交換了一個眼色。陶格先生來到了我的身前:“謝謝你,是不是可以先給我們靜一靜?”
我道:“可以,我留下電話號碼,明天,或者今晚稍后時間,你們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陶格先生連聲答應。我看出他們似乎是想私下商量一下,再作決定。陶格先生有點急不及待地送我出門,將門關上。
我在他們住所的門外,又呆了片刻,心中在想:這一家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們的秘密,和浦安夫婦的死,和李持中的死,是不是有關系?
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并未曾十分留意他們家中的情形,也沒有注意到他們一家人,是不是對玩具有著恐懼感。當然這時,我不好意思再進去查究一番,我想,他們如果真有困難,一定會打電話給我。
所以,在門口停留了一下之后,我就走進了電梯,离開了那幢大廈。
我回到家里,看到白素留下的一張字條,她臨時決定去一個音樂會。我一個人,將和陶格夫婦見面的經過,又想了一遍,不禁苦笑,因為我非但一點收獲也沒有。反倒又增加了若干疑團,例如何以他們不知道浦安夫婦已死,何以他們听到了死訊,就害怕到如此程度,等等。
我在等著他們打電話來,可是卻一直沒有信息。
午夜時分,白素回來,一看到我,就道:“一點成績都沒有?”
我道:“相反,很有成績。我至少可以肯定,陶格的一家,有某种秘密!”
白素道:“什么秘密?”
我搖頭道:“我還沒有頭緒,可是他們……”我將和陶格一家見面的情形,他們听了我的話之后的反應,向白素講了一遍。
白素搖著頭:“你怎么就這樣走了?”
我道:“我總不能賴在人家家里,而且,他們會打電話給我!”
白素歎了一聲:“過分的自信最誤事,我敢和你打賭,這時候,你已經找不到他們了!”
我陡地一震,白素的話提醒了我,他們當時,急于要我离去,神態十分可疑。如果他們真有什么秘密,而又不想被人知道,那么,這時……我看了看鐘,我离開他們,足足有五小時了!
我想到這時,陡地跳了起來。
白素道:“你上哪里去?”
我一面向外奔,一面道:“去找他們!”
白素道:“別白費心机了,從你离開到現在,已有好几個小時,他們要走,早已在千哩之外了!”
我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們的去向,再遲,豈不是更難找?”
白素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我大聲叫了起來:“那就求求你快一點!”
白素一面和我向外走去,一面道:“你自己浪費了几小時,卻想在我這里爭取回几秒鐘!”
我心里懊喪得說不出話來,一上了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幢大廈的門口。
一進去,就看到大堂中兩個管理員在交談,一看到我气急敗坏地沖進來,神情十分訝异。
我忙說道:“陶格先生,住在……”
我還未曾講完,一個管理員已經道:“陶格先生一家人,全走了,真奇怪!”
我站住,向白素望去,白素顯然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所以并不望我。
我忙道:“他們……走了?”
管理員道:“是的,好像是去旅行,可是又不像,沒有帶什么行李。”
我道:“走了多久?”
管理員道:“你离開之后,十五分鐘左右,他們就走了,看來很匆忙,我想幫他們提一只箱子,他們也拒絕了,這一家人,平時很和气,待人也好,先生,你是他們的朋友?”
我搓著手,又望向白素,白素道:“如果他們要离開,一定是乘搭飛机!”
我點頭,道:“你到机場去查一查。”我一面說,一面取出兩張大面額的鈔票來,向管理員揚著,道:“請你們帶我進陶格先生的住所去看一看!”
兩個管理員互望著,神情很為難,可是兩張大鈔又顯然對他們有一定的誘惑力,我又道:“我只是看看,你們可以在旁看著我!”
一個管理員道:“為什么?陶格先生他……”
我道:“別問,我保證你們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一個已經伸出手來,另一個也忙接過鈔票。
我向電梯走去,對白素道:“我們在家里會面!”
白素點著頭,向外走去。兩個管理員,一個留在大堂,另外一個,取了一大串鑰匙,跟著我上電梯,到了陶格住的那一層,打開了門,廳堂中的一切,几乎完全沒有變過,我迅速地看了一眼,進入一間臥室,那是一間孩童的臥室,但是我卻無法分辨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臥室。
本來,要分辨一間臥室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极其容易,因為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玩具。可是這間顯然是孩童的臥室中,卻根本沒有任何玩具!
我又打開了另一間臥室的門,也是孩童的臥室,我再推開另一扇門,那是主臥室。主臥室中,略見凌亂,有几只抽屜打開著,大衣柜的門也開著。衣櫥中的衣服,几乎全在。
那管理員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先生,你究竟想找什么?”
我道:“想找陶格先生……陶格先生……”
我一連說了兩遍“陶格先生”,卻無法再向下說去,我想找些什么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開了抽屜,里面全是一些衣服,在床頭柜上,有一只鐘,這時,我才注意到整個住所之中,不但沒有電視,連收音机也沒有!
在我拉開抽屜的時候,管理員有點不耐煩,我再塞了一張大鈔在他手中,然后,將所有的抽屜都打了開來看,我立時又發現一樁怪事,所有的地方簡直沒有紙張,這家人的生活習慣,一定与眾不同,不然何以每一個家庭都有的東西,他們卻沒有?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問道:“陶格先生的職業是什么,你知道么?”
管理員睜大了眼:“先生,你不是他的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再到這個居住單位之中,我唯一所得的是他們走得十分匆忙,而且,我有強烈的感覺,他們一去之后,再也不會回來!
我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向外走去,出了那幢大廈,心中暗罵了自己几百聲蠢才。白素說得不錯,過分的自信,最是誤事!
在大廈門口,我等到了一輛街車,回到家中,不多久,白素也回來了。我一見她,就問道:“他們上哪里去了?查到沒有?”
白素點頭道:“有,他們到可倫坡去了。”
我皺眉道:“到錫蘭去了?”
白素道:“他們到机場的時間,最快起飛的一班飛机,是飛往可倫坡的!他們到了那邊,一定還會再往別處。”
我道:“那不要緊,只要他們仍然用原來的旅行證件旅行,可以查出他們到什么地方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說道:“如果他們一直乘搭飛机的話!要是他們乘搭火車或其他的交通工具,我看就很難找到他們的下落了!”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在躲避什么呢?”
白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當然,她也不知道答案。這一家人,外形如此出色的一個標准家庭,他們有什么秘密,為什么要躲避呢?
白素過了片刻,才道:“我想,這件事如果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杰克上校的幫助才行!”
我搖頭歎道:“他能幫我什么?”
白素道:“能幫你查出陶格先生在這里干什么,他的來歷,以及有關他的許多資料!”
我苦笑道:“我以什么理由請他去代查呢?”
白素瞪了我一眼:“要是你連這一點都想不到的話,還是在家里睡覺算了!”
我有點無可奈何,我當然不是想不出理由,而是我根本不想和杰克上校去打交道。但是如今情形看來,除了借助警方的丰富資料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而有資格調動警方全部檔案的人,又非杰克上校莫屬!
于是,在第二天,事先未經過電話聯絡,我走進了杰克上校的辦公室。
杰克上校看來沒有什么公事要辦,當他看到我的時候,极其惊訝,大聲說道:“請坐,什么風將你吹來的?”
我笑道:“一股怪風!”
上校翻著眼:“好了,有什么事,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很忙!”
我早知道我一有事去找他,他一定會大擺架子,而我也根本沒有准備和他轉彎抹角。所以一听得他那樣說,我就道:“好,我想找一個人的資料,這個人不是本市的長期居民,大約在過去一年間,曾經住在本市。”
杰克“哼”地一聲:“衛斯理,這樣做,侵犯人權,資料保密,而政府部門有義務保障每一個人!”
我有點冒火,但是杰克的話也很有道理,除非這個人有确鑿的犯罪證据,需要調查,但是我又沒有陶格先生任何的犯罪證据。
我歎了一聲:“不必將事情說得那么嚴重,你不肯,就算了!”
杰克上校道:“當然不肯!”
我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這陶格一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哪一國人!”
我這樣說,無非是為自己這時尷尬的處境搭訕兩句,准備隨時离去,可是我卻再也想不到,我這句話一出口,杰克本來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坐在辦公桌后面,可是陡然之間,他卻直跳了起來,雙手按在桌子上,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望著我。
他突然有這种怪异的神態,令我莫名奇妙,我站著,和他對望。
他足望了我半分鐘之久,才叫了起來:“衛斯理,你可別插手管你不該管的事!”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脹紅了臉,顯得十分惱怒。而我,莫名其妙到了极點,真正一點也不明白他何以咆哮!
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么才好,而杰克也已經從辦公桌后走了出來,向我逼近,伸手指著我,聲勢洶洶:“你知道了多少?警方在秘密進行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泄露秘密的人,一定要受到极嚴厲的處分!”
我等他發作完了,才道:“上校,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
上校更怒:“少裝模作樣了。你剛才問我要一個人的資料!”
我道:“是的!”
上校又道:“這個人,叫陶格!”
我又道:“對!”
杰克揮著拳,吼叫起來:“那還不夠么?”
我忙道:“你鎮定一點,別鼓噪,我看一定有誤會。我想知道的那個陶格先生,是一個標准的美男子,身高大約一百八十五公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杰克已經悶哼了一聲:“是標准的美男子,太標准了,標准得像假的一樣,他和他的妻子,根本就是假的!”
老實說,當杰克在幸然這樣說的時候。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地想表達些什么。什么叫作“標准得像假的一樣”?又什么叫作“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杰克在話一出口之后,像是他在無意之中說溜了嘴,泄露了什么巨大的秘密,現出极不安的神情,想轉換話題,但是卻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想了一想:“我明白了,原來警方也恰好在調查這個人!”
杰克悶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可以提供他最近的行蹤,他們一家人,忽然之間……”
杰克接著道:“忽然到可倫坡去了!你以為警方是干什么的?會不知道?”
我又呆了一呆,才道:“警方為什么要注意他?”
杰克一瞪眼:“關你什么事?”
我很誠意地道:“我也有一些這家人的資料,雙方合作,會有一定的好處!”
杰克一口就拒絕了我的建議:“不必了,而且,那完全不關你的事!你再也別為這件事來煩我!”
我道:“這個人可能和神秘死亡有關,死亡者包括玩具推銷員李持中!”
杰克根本不想听我講什么,只是揮著手,令我离去。他的態度既然如此之固執,我自然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帶著一肚子气,离開了他的辦公室。當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在走廊中慢慢向前走著,在思索著陶格和警方之間,究竟有什么瓜葛之際,杰克忽然打開了門,直著嗓子叫道:“喂,衛斯理,回來!”
我轉過身,望著他,他向我招著手:“你回來,有兩個人想見你!”
我冷笑:“你怎么肯定我也一定想見這兩個人?”
杰克怒道:“少裝模作樣了,他們會告訴你,警方為什么在調查這個人!”
我一听,心里動了一動,立時向前走去,又進了他的辦公室,杰克只是气鼓鼓地望著我,不多久,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人的膚色很黝黑,全有著鬈曲的黑發,黑眼珠。一個中年人的樣子很普通,是屬于混雜在人叢之中,決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一种,而另一個青年人,卻樣子十分悍強,渾身充滿了勁力。
這兩個人一進來,杰克才開口,道:“你剛才一走,我就和他們兩位通電話,他們表示有興趣見你!”
我有點不明所以:“這兩位是……”
杰克指著那中年人道:“這位是梅耶少將,這位是齊賓中尉,全是我個人的客人。”
我一听了這兩個人的軍銜,和他們的姓氏、外貌,便“啊”地一聲,問道:“兩位是以色列來的?”
梅耶少將點頭道:“是,其實我們不是正式的軍人,是隸屬于一個民間團体,這個團体……”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是,我知道這個團体,你們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致力于搜尋藏匿的納粹戰犯!”
梅耶和齊賓一起點頭,我心中疑惑之极。這兩個特務身分人物的出現,自然和陶格先生有關系!這兩個人所屬的那個團体,近十几年來,做了不少惊天動地的大事,有几個匿藏在南美洲的大戰犯,甚至已經整了容,也一樣給他們找了出來,有的還通過綁架行動,弄回以色列去受審。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陶格先生看來至多不過三十出頭,這樣年紀的人,和納粹戰犯,無論如何扯不上關系!
我心中疑惑,立時問道:“兩位,你們如今的目標是陶格先生?”
齊賓揚了揚眉,說道:“是的!”
我搖搖頭說道:“陶格的年紀……”
齊賓立時打斷了我的話頭,他的態度有點不禮貌,但是我卻并不怪他,反倒有點喜歡他的直爽。他道:“這太簡單了,整容。先生,現代的整容技術,可以使人看來年輕四十年!”
我心中极之紊亂,再也想不到事情在忽然之際會有了這樣的發展!
我又道:“那么,你們以為陶格是什么人?”
齊賓向梅耶望去,梅耶道:“衛先生,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對你的一切,相當熟悉,認為你是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聳了聳肩:“謝謝你,我決不會同情一個戰犯的!”
梅耶吸了一口气:“我們以為,現在的陶格,就是當年和馮布隆在一起主持德國火箭計划的兩個工程師之一,比法隆博士!”
我陡地一展,立時大聲道:“不可能。”
梅耶冷靜地望著我,道:“理由是……?”
我道:“比法隆博士如今假使還活著,至少已經七十歲了吧?不論陶格經過什么樣的整容術,他看起來那么年輕,絕不會!”
梅耶沒有說什么,自桌上取起一只文件夾來,打開,給我看其中的兩張照片。
一張,照片已很舊了,背景是一枚巨大的火箭,那是德國早期的VI型火箭,在火箭前的一個人,個子很高,面目陰森。
這個人,是比法隆博士,納粹的科學怪杰,不但主持過火箭的制造,也是一個日耳曼民族主義的狂熱分子,在東歐,有几座屠殺了數以百万計猶太人的集中營,据說也是他設計的。
這個科學怪杰,在納粹德國將近敗亡之際,突然失蹤,一直下落不明。最后和他有過聯絡的,是他的同事馮布隆博士,馮布隆投奔了西方,成為西方的科學巨人,美國能在太空科學方面有杰出的成就,馮布隆居功至偉。
一般的說法是,比法隆博士在逃亡途中,落到了蘇聯紅軍的手中,一直在蘇聯,成為蘇聯手中的皇牌。但是,也沒有确實的證据。
這時,我看著照片,不明白梅那的意思。梅耶又指著另一張照片,我一看,就認出那是陶格,照片可能是偷拍的,因為看來,陶格的視線并不直視,望著另一邊。
梅那道:“我們的專家,研究過這兩張照片,認為這兩個人的体高一樣!”
我搖頭道:“世界上至少有一百万人是這樣的高度,這證据太薄弱了!”
梅那道:“你或許還不了解陶格這個人!”
我呆了一呆,不得不承認道:“是的,我可以說一點也不了解。”
梅耶道:“好,那我先向你介紹一下。這位陶格先生的全名是泰普司·陶格。”
我道:“這個名字很怪,听來像是‘C型’。”
梅耶道:“就是這兩個字。”
我作了一下手勢,道:“請你再介紹他。”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現,是在十年前。請注意,我說他第一次出現的意思是,在這以前,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找不到他任何過去的資料,查不到他任何過去的行蹤,他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切,只有從他突然出現之后說起。”
我皺了皺眉,這的确很不尋常。任何人,都有一定的紀錄,決不可能有什么人是忽然出現的。
我道:“這的确很不尋常。”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根本沒有人怀疑他的來歷,只不過是我們開始注意他之后,追查他的來歷,查到十年之前,就再也無法查下去了!”
我道:“我明白,他最早出現是在……”
梅耶道:“十年前,印度要建造一座大水壩,在世界各地招聘工程人員,這位陶格先生,從荷蘭寫信去應徵,并且附去了一個极好的建造方案,他的方案被接納,他也成了這個水利工程的主持人,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這以前,荷蘭的水利工程界從來也沒有听見過陶格這個人!”
我揮著手:“這……”
齊賓打斷了我的話:“我們在印度水利部的檔案中,看到了他假造的證件和推荐信!”
我道:“他既然能提出一個被印度政府接受的方案,又實際主持了水利工程,那么他一定具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這种專門知識,絕不可能与生俱來!”
梅耶道:“對,我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曾在极長的時間,作廣泛的調查,范圍甚至到了連蘇聯明斯克水利專科職業學校都不放過的地步,但是結果是:根本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在任何地方進修過水利工程!”
我不禁吸了一口气,這真是怪事。當然,有可能是他們的調查還不夠深入,不夠普遍。但是看梅耶和齊賓的神情,我如果提出這一點來,他們一定不會服气。
我皺著眉,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道:“既然這個人沒有來歷可稽,為什么會怀疑他是比法隆博士呢?”
梅耶道:“有趣的是,在我們作廣泛的調查之際,發現比法隆曾在一家大學的水利工程系攻讀過兩年,兩年之后,才轉到化學系去。”
我吸了一口气,沒有出聲,梅耶道:“比法隆博士有各方面的知識,那兩年的專業訓練,已足以使他成為第一流的水利工程師!”
我仍然不出聲,因為我覺得他們的證据,十分薄弱。我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臉上的神情,一定表示了我的心意。梅耶又道:“這件水利工程完成之后,印度政府有意聘任他為水利部的高級顧問,條件好到任何人都會接受,但是他卻堅決要离開!”
我“唔”地一聲:“那也不說明什么!”
齊賓有點怒意:“那么,他以后几年,几乎每一年就調換一种職業,那是什么意思?”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問還不明白齊賓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齊賓又道:“离開了印度之后,他到了法國南部,一個盛產葡萄的地區……”
我“啊”地一聲:“法國南部!”
梅耶道:“他在一個釀酒厂中當技師,你為什么感到吃惊?”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起,浦安夫婦和陶格為鄰的時候,正是在法國南部,但是當我向陶格提及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兩夫婦卻又否認在法國南部住餅,他們顯然地在騙我!
我道:“沒有什么,等你們說完了,我再說我所知道的事。”
梅耶和齊賓互望了一眼:“在法國,他們也只住了一年,然后到巴西去開采銅礦,當了銅礦的工程師,接下來,他每一年就換一個職業,換一個地方,他在肯雅當過大學教授,在澳洲當過煉鋼的工程師,在日本就任海產研究所的研究員,在……一直到一年之前,他來到了這里,職位是一個工業企划公司的副總裁!”
我越听越是奇怪,在梅耶舉出來的十种職業之中,每一种,都需要尖端的專業知識,每一种這樣的知識,都至少經過五年以上的嚴格訓練才能獲得,陶格的才能,竟如此多方面,實在令人吃惊!
齊賓道:“我們越是調查他,留意他,就越是怀疑他是失蹤了的比法隆博土,正當我們准備采取行動,和他見面,指出他的偽裝面目之際,他卻突然离開了這里!”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我支著額,想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同意,陶格是在躲著,不斷地躲避。他的真正身分如何,當然不能确定,但是他,和他的一家人,的确很怪异。我之所以要向杰克上校取他的資料,是因為我怀疑他和三個人的死亡有關!”
梅耶、齊賓和杰克,都現出怀疑的神情來。
我作了一個手勢,開始敘述,從一年之前,在國際列車上遇到浦安夫婦開始敘述,一直講到最近,李持中的死亡為止。
我的敘述相當扼要,但是也說明了全部經過,等我講完,梅耶和齊賓兩人,頗有目定口呆之感。齊賓道:“他,他用什么法子殺人?”
我搖頭道:“我不同意你這樣說,因為至少在火車上,他們決不可能殺人!”
梅那的雙眉緊鎖著,我道:“還有一件事,极之怪异,我一直無法解釋,在火車上,浦安夫人既然沒有認錯人,可是為什么這兩個孩子,九年前和九年后一樣,并不長大?你們曾長時期調查陶格,應該可以給我答案!”
梅耶和齊賓兩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搖著頭:“我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不禁一呆,問道:“為什么?”
梅耶道:“我們對他的調查,開始于一年多之前,他在埃及政府屬下的一個兵工厂當工程師,我們注意到他有一位极美麗的妻子,有一雙极愛的儿女,但卻未曾留意他的儿女是不是會長大!”
杰克直到這時,才加了一句口:“當然是那位老太太認錯人了,根本不可能有長不大的孩子!”
我瞪了杰克一眼:“如果他們來自一個地方,這個地方的時間和地球上不大相同……”
杰克大聲道:“衛斯理,回到現實中來!你不可能對每一件事,都設想有外星人來到了地球!”
梅耶奇怪地道:“外星人?”
我點頭說道:“是的,我可以肯定,有外星人的存在。當然我不是說陶格一家是外星人!”
梅耶和齊賓兩人又互望了一眼,看他們的神情,有點失望。我道:“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們任何幫助,反倒是你們,給我很多資料!”
梅耶道:“你也向我們提供了不少資料,使我們知道,他為了隱瞞自己的身分,曾經殺人!”
我大聲抗議道:“慢一慢,我不同意!”
齊賓盯著我:“為什么?被他們美麗的外形迷惑了?”
我固執地道:“總之,我不相信他們會殺人!”
梅耶道:“三個死者不和你一樣想!”
我陡地一怔:“什么意思?”
梅耶說道:“死者臨死之際,曾說‘他們殺人’,那不是一個极重要的關鍵么?”
我立時道:“你的意思是……”
梅那道:“他們在臨死之前,說出這樣的話來,是由于他們心中极度的震惊,而令得他們震惊的原因,是由于他們決想不到凶手會是這樣的人,陶格給人的印象如此和善有教養,絕不像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直到這時,在听了梅耶的分析之后,我才想到,浦安夫人和李持中臨死之際,說“他們殺人”,的确都含有极度的意外之感在內!
如果凶手是陶格,那么,可以解釋他們臨死時的意外感!因為陶格無論如何不像是殺人凶手!
我以前未曾想到這一點,梅耶的分析能力顯然比我高得多!
在呆了半晌之后,我才喃喃地道:“假設凶手是陶格,他用什么方法,可以殺人之后,使死者看來全然是因為嚴重的心髒病發作?”
齊賓冷笑一聲:“誰知道,殺人本來就是他的專長,他曾為集中營設計殺害几百万人的方法!”
我道:“那是比法隆!”
齊賓提高了聲音:“比法隆就是陶格!”
我大搖其頭,表示不同意,梅耶連忙道:“不用爭論下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陶格找回來!”
我攤了攤手,說道:“我只知道他臨時到了可倫坡,以我的力量而論,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調查。”
梅那道:“是的,我們可以調查他的行蹤,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會員,我已經通知了在錫蘭和印度的會員。衛先生,如果你有興趣……”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當然有興趣,一有了他的行蹤,請你立刻通知我,我亟想知道何以在見了他們之后,他們要匆忙离去!”
梅耶點頭离座,我和他們握手,告別。
我相信,梅耶所屬的那個組織,一有了陶格的消息,就立即會和我聯絡的。 [b]第五部:不可思議的赤裸尸体[/b]
在接下來的三天之中,梅耶或齊賓,每天和我通一次電話。
第三天,齊賓的電話來了:“陶格一家,在新德里的机場出現,我們准備立即啟程,你去不去?”
我道:“我不去,也勸你們別去,因為我相信新德里不是他的目的,他會到一個地方去,住上一年半載,我們等他到了目的地,定居下來之后,再去找他,那比較好一點!”
齊賓在電話中,同意了我的說法,又接下來的三天之中,陶格的行蹤,由齊賓向我報告,陶格果然立刻离開了新德里,到了阿富汗,在阿富汗逗留了几小時,又到了土耳其,在土耳其停留了一天,他們一家人飛到了北歐,在赫爾辛基下机。
第四天,齊賓在電話中,用又惱怒又焦急的聲調告訴我:“失去了陶格的蹤跡!”
我一惊,道:“怎么可能?”
齊賓道:“陶格一家,在住進了赫爾辛基的一家酒店之后,我們的人一直在留意著他們,据報告,他們像是已經發現了有人跟蹤,行動顯得相當詭秘,住進酒店之后,根本沒有露面,一天之后,發現他們已經不在酒店,也根本沒有向酒店結賬,就這樣不知下落了!”
如果不是听出齊賓在電話之中聲音是如此震動和沮喪,我真想痛罵在赫爾辛基方面跟蹤者的低能!一家大小四人,是再也明顯不過的目標,可是居然會鬧了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在那几天中,我和白素也花了不少時間,討論、推測陶格一家人的真正身分。白素的意見和我大略相同,她也不相信陶格是比法隆博士,只是承認陶格和他的家人,怪异莫名。
而且,隨便我們怎樣設想,也想不出他們真正身分來。我曾設想他們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這种假設,可以解釋陶格的學識丰富,但是,他們為什么怕人家知道他的行蹤?
陶格一家人在過去十年之中,每隔一年,必然調換工作,從歐洲到亞洲,或非洲,他們顯然是在躲避,外星人又何必有這樣的行動?
所以,我和白素的討論,一點結果都沒有。
在齊賓向我報告了他們找不到陶格之后的第三天,我和梅耶、齊賓又見了一次面,他們兩個來到了我的住所。
兩人的神情,都极度沮喪,因為陶格一直沒有再出現,他們的追蹤,斷了線,無法再繼續下去了!當然,他們已准備离開了。
在送別他們的時候,我和他們約定,不論是他們還是我,一有了陶格的消息,立時通知對方。
我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以及他們所屬的那個組織,一定會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尋陶格的下落,他們也一定會遵守諾言,一有了消息,會立即和我聯絡,但是竟然會在這樣的一种情形之下,再得到他們的消息,那真是絕對想不到的。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后,我和白素對于這位充滿了神秘性的人物陶格,不論如何設想,都沒有任何結果,我也一直在等著梅耶他們的消息。那天午夜,我才上床不久,電話就響了起來。
我拿起了電話,听到接線生的聲音:“衛斯理先生?丹麥長途電話。是丹麥警方打來的。”
我坐直了身子:“好,請接過來。”
等了不到一分鐘,我就听到一個聲音,操著北歐口音极濃的英語:“衛斯理先生?”
我應道:“是,什么事?你是……”
那人道:“我是達寶,達寶警官,我們在格陵蘭發現了兩具尸体,兩個人身分不明,在他們的身上,找到了一張名片,上面有你的姓名和地址、電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我呆了一呆,在格陵蘭那么遙遠的地方,發現了兩具尸体,怎么會和我扯上關系?格陵蘭對我來說,是個陌生地方,我到過南极,也到過芬蘭北部,可是格陵蘭,沒有去過。
格陵蘭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島,但与其說是一個島,不如說是一塊其大無比的冰更确當。在格陵蘭,冰層可以厚達八百公尺,那是一個根本沒有什么人居住的地方!除了在沿岸地區,一些小鎮,有漁民出沒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在地圖上,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后:“對不起,我不明白,我……”
達寶警官道:“我們也不明白,但是既然有兩個人死了,而且在他們身上,只發現了你的名片,我們當然只好打電話來通知你,希望能在你這里,得到一些資料!”
我無可奈何:“我曾將自己的名片派給很多人,至少你該形容一下那兩個人的樣子!”
達寶道:“當然,這兩個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看他們的外形,像是猶太人……”
他才講到這里,我便陡地一惊,突然想起梅耶和齊賓來!我忙道:“那中年人,他的右臂上,有一道傷痕,是炮彈碎片造成的?”
達寶立時道:“對,你認識他們?”
我呆了好一會,出不了聲。梅耶曾在戰爭中受傷,我們在閒談中,他曾提及過這一點,也曾捋起衫袖給我著過他手臂上的傷痕。如果一個死者是梅耶,那么,另一個死者,當然是齊賓!
剎那之間,我思緒一片混亂。我不明白他們到格陵蘭去做什么?難道陶格在那里?對了,陶格最后出現是在芬蘭的赫爾辛基,离格陵蘭不能說是遠,他們是追蹤陶格去的?他們的死,是不是和陶格有關?如果是有關的話,那么,他們是第四個和第五個遇難者了!我思緒紊亂不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達寶一直在發出“喂喂”的聲音。我走了定神:“他們兩人,是死于心髒病猝發?”
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會如此問,我只是直覺地想到,他們的死亡,如果和陶格有關,那么他們的死因,也就應該和浦安夫婦、李持中一樣才是。可是對方的回答卻是:“不,不是……”接著是一陣猶豫,然后才道:“他們的死因很奇怪,看來不可能,而且事情……也很難解釋,不過這不必理會了,如果他們沒有別的親人,請你指示我們,該如何處理尸体。”
梅耶和齊賓兩人,在以色列是不是另有親人,我不得而知,他們屬于一個龐大的,搜尋漏网納粹戰犯的組織,本來我可以將這一點告訴對方,讓對方直接和以色列方面聯絡。
但是,我卻急急地道:“不,請別忙處理他們的尸体,我來,我盡快赶到,請問我該如何和你聯絡?”
達寶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要求,他呆了片刻,才道:“好,你到了哥本哈根,在總局,找特殊意外科的達寶警官!”
我答應著,放下了電話,白素恰好從浴室出來,她看到我的臉色青白,望著我,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
我听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呻吟:“梅耶和齊賓死了!”
白素也陡地一怔。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死在什么地方,你做夢都想不到,在格陵蘭!剛才是丹麥警方的一位警官打電話來。”
白素揚了揚眉:“這好像不怎么合理,他們兩人死了,為什么要通知你?”
我道:“是很奇怪,他們只在死者的身上,發現了我的名片,其他什么也沒有,所以只好通知我!”
白素呆了一呆:“他們……也是死于心髒病猝發?和……其他三人一樣?”
白素這樣問,當然是她的想法,和我一听到了死訊之后的一樣,認為那和陶格有關之故。
我道:“我也這樣問了,可是沒有直接的答覆,其中好像還有曲折。”
白素皺起了眉望著我,我道:“我已決定到丹麥去,看一看情形如何!”
白素半轉過身去,呆了半晌,才緩緩地道:“你可得小心點,我可不想半夜被電話吵醒,說是在什么地方發現了一具尸体,手上握著我的相片!”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平時很少說那樣的話,可是這一次卻連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事情太不可測,太神秘!
我只好說道:“我會盡量小心。”
白素沒有說什么,我也不准備再睡,起了床,由白素代我收拾簡單的行裝,我找到了杰克上校,并向他說了丹麥警官告訴我的事。
杰克听了之后,又難過,又憤怒,厲聲咒罵納猝戰犯。關于這一點,我始終和他持相反的看法,當然我沒有和他爭論什么。
我只是道:“我要到丹麥去,請你通知在以色列方面他們的朋友和家人!”
第二天下午上机,經過長時間的飛行,到達哥本哈根,我自机場直接到丹麥全國督察總局,找到了“特殊意外科”,看到了達寶警官。
達寶警官的外表很普通,他所管理的那一科,看來也和其他部門不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個警官,辦公室也很小,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檔案。
達寶看到我有訝异的神色,解釋道:“我這一科處理的是特殊意外,這一類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全是一些不可解釋的事,所以平時很空閒,用不著太多人,而且,大多數事情,是沒有結果的!”
我明白他的解釋:“有不明飛行物体出現,就歸你處理,是不是?”
達寶笑了起來:“不是,如果有人因為不明飛行物体的襲擊而死亡,那就歸我處理!”
我道:“那么,這兩個死者是……”
達寶搓著手,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他們兩人到格陵蘭去做什么?”
我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他們可能是在追蹤一個人,也可能不是!”
達寶盯著我,眼光中現出精明的神色來:“我可以知道全部事實?”
我苦笑了一下,全部事實,在整件事件之中,根本沒有什么“事實”可言,有的,只不過是許多根本沒有任何事實支持的猜測!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從何開始才好!”
我一面說,一面攤著手,神情极無可奈何,又道:“他們的尸体在哪里,我可以先看一看?”
達寶道:“可以,他們的尸体,被發現之后,一直沒有移動過!”
我呆了一呆,道:“還在格陵蘭?”
達寶點頭道:“是的,正确地說,在馬斯達維格以西兩百公里處!”
我更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失聲叫了起來,道:“那……那是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了!”
達寶道:“是的,所以尸体可以放心留在那里,不必擔心敗坏!”
我苦笑了一下,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除了冰雪以外,什么都沒有,气溫長期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當然不必擔心尸体的變坏。但是,這樣做似乎不合邏輯。
所以我問道:“凡是在格陵蘭地區發現尸体,都讓他留在原處?”
達寶道:“當然不是,只不過他們兩人的情形极其特殊,所以我們才決定完全保留現場的情形,不作任何改變,以免死者的親屬來到之際,我們要費唇舌解釋,事實上,如果改變了現場的情形,不論我們如何解釋,都很難使人相信!”
在達寶的話中,我听出梅耶和齊賓的死,一定有极其不尋常之處,可是我卻也想不出特別在什么地方。在我神情疑惑,未曾出聲間,達寶已取出了一張名片來:“這是你的名片?”
我點頭,那是我的名片,而且我還認得出,那是我給梅耶的一張,因為在上面,我特地寫下了我住的那個城市的名稱。名片很皺,看來曾經過摺疊。
達寶說道:“這是他們兩人死的時候,唯一的身外之物,由年紀較大的那個,緊握在手中!”
我又呆了一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達寶說我的名片是他們兩人臨死時“唯一的身外之物”,這很難使人明白。任何人都知道,到格陵蘭去探險,要帶上許多配備,難道他們身邊的東西全遺失了?我一面想,一面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達寶警官苦笑著,他的那种苦笑,使我感到,事情還有我所絕料不到的成分在內。
我還沒有再發問,達寶已取出了一張照片來,交在我的手中。
我向手中的照片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那是真正的惊呆,剎那之間,連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實在不知道想什么才好!
我的視線盯在照片上,根本無法移開。
照片上,是一片冰雪,那很自然,格陵蘭本就到處一片冰雪。在一個大冰塊上,伏著兩具尸体。那也不算奇怪,我早已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死了,人死了,自然有尸体。
但是,令得我惊呆的是,那兩具尸体,全是赤裸!
一點不假,全身赤裸,一絲不挂,梅耶的手緊握著,可以看到我名片的一角露在他的手指外,他們兩人身上,什么也沒有,我的名片,是兩人“唯一的身外之物”!
這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极點,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發現了全身赤裸的尸体!這兩個人,就算是不可救藥的瘋子,也不會跑到格陵蘭來發瘋!
我不知自己惊呆了多久,才抬起頭來,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他們的衣服呢?他們的營帳在哪里?他們的御寒裝備呢?他們的尸体,离他們的營地有多遠?雪地上可有掙扎的現象?他們一定被人用极殘酷的方法謀殺!”
達寶望著我:“你的那些問題如果有答案,事情就不會由我來處理了!”
我一惊:“什么意思?”
達寶道:“一隊日本探險隊發現了他們的尸体,在他們到了馬士達維格之后,向當地政府報告,當地政府立時派出了一架小型飛机,飛机發現了尸体,但是在二十公里的范圍之內,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東西!”
我陡地叫了起來:“不可能,你也應該知道,誰也不能在那樣的嚴寒之中經過二十公里才死亡!”
達寶道:“我同意,正常的情形是,人如果沒有任何御寒設備,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之中,根本喪失了任何活動能力,生命也至多只能支持十分鐘!”
我又說道:“那么,這种情形……”
達寶的語調很平靜:“這是一种特殊意外,所以才會輪到我來處理!”
我盯著他:“事情也可能很簡單,有人殺了他們兩人,將他們兩人的尸体,移動了超過二十公里!”
達寶搖著頭,說道:“如果你到過現場,就會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道:“為什么?”
達寶道:“近期的天气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沒有下雪,也沒有風暴,如果有移動尸体的情形,在積雪上,一定會留下痕跡,也沒有什么人可以將留下的痕跡完全消除干淨!”
我又呆了半晌,本來我還想說,也有可能是他們兩人死了之后,被經過的人取走了衣物,但既沒有“痕跡”,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時之間,我實在說不出什么來。達寶道:“他們臨死之際,將你的名片握在手中,你看,這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我苦笑一下:“特殊的意義?我想,這……證明這件事的本身,充滿了神秘!”
達寶的神情十分疑惑,而且充滿了詢問的樣子,我解釋道:“他們以為我對一些神秘的事件,有特殊的解決能力,以往我曾有過多次這樣的紀錄!”
達寶“哦”地一聲:“這一次呢?”
我的神情更苦澀:“這一次?這一次的事件,從開始到現在,超過一年,可是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甚至說不上這是怎樣的一件事!”
達寶仿似充滿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期待著我作進一步的解釋。但是我卻不打算這樣做,因為要從浦安夫婦在列車上“認錯人”開始說起,實在太長了!
達寶等了片刻,未得到我進一步的回答,他也不再堅持下去:“無論如何,我想你既然來了,該到現場去看一看。”
我忙道:“當然,請你安排!”
達寶召來了兩個警官,和他們急速地交談著,我在他的辦公室又坐了一會,一個警官拿著兩個相當大的包里,走了進來。
達寶指著那兩個包里說道:“這里面,是完善的御寒衣物,包括一個睡袋在內,在格陵蘭的冰天雪地之中,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我點頭道:“我明白,我曾在南极平原上九死一生!”
達寶望了我片刻,像是對我的話不怎么相信,可是他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道:“我們出發吧!”
我提起了一只包里,覺得相當沉重,達寶提起了另外一只,我們一起走了出去,在建筑物門口上了車,車直駛机場。在机場,我們上了一架小型的、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的飛机,由達寶駕駛。
飛机起飛之后,我和達寶之間,几乎沒有說什么,我只是望著下面,飛机在飛离了丹麥的海岸線之后,一直向北飛著,漸漸地,蔚藍色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點點斑斑的浮冰,越向北飛,浮冰越多。等到可以看到格陵蘭的海岸線時,沿岸更是一片白色,在北极早落的太陽的余暉之中,閃耀著難以形容极其奪目的光彩,壯麗無儔。
飛机在天色半明不暗的情形下,降落在馬士達維格。那是格陵蘭東岸的一個有人聚居的地方,可以算是一個市鎮。
在我們离開飛机之前,達寶已示意我打開包里,我和他都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离開了飛机,達寶道:“我們休息一下,繼續航程!”
我沒有异議,和他一起下了飛机,走向机場的建筑物,我看到机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忙著替飛机加油。一下机,冷空气扑面而來,雖然可以令人精神一振,但是刺骨的寒冷也隨之襲來。我翻起了有著厚厚毛皮的大衣領,遮住了雙頰。
休息了約莫一小時,我們又登上了飛机,天色一直半明不暗,太陽在地平線之上浮著,不肯沉下去,天地之間充滿了一种難以形容的神秘气氛,再加上我所面對的事,又是如此之不可思議,我心頭有一种重壓,令得我完全不想說話。
仍然由達寶駕机,飛机向東北方向飛去,一些建筑物很快看不見了,极目望去,不是冰就是雪。雪看來比較平靜,就是洁白的一片,皚皚閃著靜默的光輝,但是自冰塊上反映出來的光輝,卻是絢麗的、流動的,像是每一塊在發光的冰塊,都是有生命的怪物!
由于不可能憑天色來判斷時間,所以我不斷留意著儀板上的時計,在二小時之后,看到太陽已經開始漸漸升高。飛机也降低了高度,向下望去,延綿不斷的冰雪,變得极其刺眼。
達寶轉過頭來,向我示意戴上雪鏡,我依他的提議,透過深灰色的鏡片,刺目的炫光消失,看出去的景物,簡直像是在夢幻中所見一樣奇妙。
達寶道:“我們快到了,為了不破坏現場的情形,飛机會在較遠處停下,我們可以利用机動雪橇去到現場!”
我道:“我沒有意見,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
達寶專心駕駛,不多久,飛机就降落,我留意到,在降落的雪地上,有許多飛机降落過的痕跡,也有不少雜亂無章的雪痕。事實上,在這樣的積雪平原上,几乎任何在陸地上的活動,都難免留下痕跡。
飛机降落之后,達寶自机尾部分,扯出了机動雪橇,發動引擎。
我和他登上了雪橇,達寶利用雪橇上的儀器,校正了方向,雪橇向前飛駛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了兩條极長的痕跡,積雪向四下飛濺,但气溫實在太低,臉上的感覺早已麻木了,雪團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
雪橇行進了約七百多公尺,我已經看到了梅耶和齊賓兩人的尸体。他們兩人,就像我曾經看到過的照片一樣,伏在一塊巨大的冰塊之上,冰塊上的積雪不是很多,有著十分雜亂的痕跡。
我一看到那些痕跡,立時向達寶望了一眼。達寶也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這些痕跡,一半是那個發現尸体的日本探險隊留下來的,另一半,是我上次帶人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我只好接受他的解釋,雪橇一停下,我就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尸体之前才站定。
達寶在熄了雪橇的引擎之后,也跟著走了過來。當他在向我走來之際,他踏在雪上,發出一些輕微的聲音,而當他在我身邊站定之后,几乎沒有任何聲響,靜到了极點。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曠野之中,而如此寂靜的。這种寂靜,像是使人感到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全都停頓了!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兩具尸体。在如此寒冷的气候之下,赤裸的尸体。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俯下身來,輕輕地去撥動了一下梅耶的尸体,看到了他的臉面。
當我看到他的臉上神情……那自然是他臨死之際一剎那間所留下來的表情,我陡地震動了一下。心中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梅耶在死前,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梅耶一生的經歷,我相當清楚,他參加過戰爭,是一個出色的軍官,而在戰后,又一直擔任著如此艱鉅的搜尋納粹余孽的任務,對于他的勇敢和鎮定,我沒有絲毫的怀疑。
可是這時,他臨死之前的神情,卻是充滿了恐懼!
在梅耶僵凝了的臉部肌肉上,在他已經變成灰白的眼珠中,從他近乎歪曲了的口形之中,都透出一股极度的恐懼。這种恐懼,立時使我受到了感染,以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在我身邊的達寶,顯然也和我一樣,我听到他發出了一下顫抖的惊呼聲:“天,他……是被嚇死的!”
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使自己吞下一口口水,然后,又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冷空气,才略為鎮定了下來:“難道你沒見過他的神情?”達寶不由自主喘著气:“沒有,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神情,只是想將現場的情形完全保留下來。”
我要勉力定神,才能再有勇气去看齊賓的尸体。齊賓的尸体一經翻轉之后,他臨死之際,臉上的恐懼神情更甚,他的一只手,本來是壓在他的身子之下的,這時,當他的尸体翻轉之后,我看到他的那只手,緊緊地抓住了他自己的肚皮。
一個人,要不是遇上了可怕之极的事,決不會有這樣的動作。而且,這种樣子,也立時使我想起,當他在感到极度恐懼之際,他已經赤身露体,這更增加事情的神秘性: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溫赤身露体!
我呆立在嚴寒的空气之中,不但感到手腳僵硬,甚至于連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結了,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慢慢轉過身去,去看達寶。當我在轉動自己的頭部之際,甚至听到了頸骨發出一陣格格聲。
我向達寶看去,看到他目定口呆地站著,盯著齊賓的尸体,口唇在不由自主發著抖,我張大了口,想叫他,可是一時之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就在這時,達寶揚起手來,指著齊賓:“看,他留下了兩……兩個字!”
我震動了一下,立時循他所指看去,看到齊賓的尸体之旁,冰塊上的積雪上,果然有兩個极潦草的字在,那兩個字,一望而知,是在极度倉皇的情形之下,用手指在雪上划出來的。
那兩個字,原來被壓在齊賓的身子下面,在他的胸腹之間,我可以想當時的情形,齊賓一倒在這冰塊之上,就划下了這兩個字,接著,他就死了。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他仍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懼,是以他的手壓在身下,抓緊了自己的肚子。
我還可以進一步肯定,他一定是一倒下去,立即死亡的,因為若不是這樣,他的体溫,會令得那一層薄薄的積雪溶化,那兩個字會消失,不會再留下來。
我一看到了雪上有字,一時之間,辨認不出那是什么字,心中一面急速地轉著念,一面向前跨出了兩步。達寶在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衣服,跟著我向前跨出去。
第一眼的印象,那兩個字是英文,我和達寶一起看,在達寶還未曾認出那兩個英文字是什么字之際,我已經看清楚了!
而當我一看清楚了那兩個字是什么字之際,我的身子便劇烈地發起料來,抖動得如此之甚,以致身邊的達寶,駭然叫了起來:“你怎么啦?”
我并沒有回答達寶的問題,只是失聲叫了起來,叫聲划破了寒冷而寂靜的空气,連我自己都被嚇了老大一跳。
我叫的是留在雪上的那兩個字:“他們殺人!”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次,直到听到達寶道:“是的,他留下來的是‘他們殺人’,他們是什么人?他們用什么方法殺人?”
我陡地沖口而出:“用什么方法殺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們是誰!”
達寶以极吃惊的神情望定了我,道:“誰?”
我喘著气:“陶格,一定是他!”
達寶道:“陶格是誰?”
我呆了一呆,剛才,我處于一种极端激動的情緒之下,才這樣說,這時,我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對于達寶這一個簡單的問題,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報以苦笑。
達寶見我不答,又追問了一句:“陶格是誰?”
我歎了一口气:“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說起來實在太复雜!”
達寶神情疑惑,但沒有再追問下去,我道:“讓我們再來看看附近的環境,我有一點設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想,他們在臨死之前,一定曾遇到過极其駭人的事情,所以他們的神情才會如此惊懼。”
達寶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任何人都會同意你的假設!”
我指著雪地上的腳印,雪橇的痕跡:“這些痕跡,全都是那個日本探險隊和你上次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達寶道:“是。那日本探險隊在發現尸体的時候,附近一點痕跡也沒有……”
他講到這里,看到我略有猶豫的神色,忙又道:“探險隊的成員,沒有理由隱瞞事實!”
我道:“這兩個人,身上什么衣物也沒有,甚至連鞋子也沒穿,他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他們是走來的,雪上應該有赤足的腳印。”
達寶的神情怪异:“沒有人可以赤身露体,在這樣的嚴寒下行走!”
我一面察看著雪地上的痕跡,一面道:“他們不會飛,一定有人自空中將他們帶到這里,然后再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同意了我的分析:“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半蹲下來,由于我穿著相當厚的皮褲,所以沒有法子全蹲下去。當我半蹲下去之后,我伸手去按齊賓的胸口,齊賓的肌肉,已被凍得像冰一樣硬,但是我還是可以碰到他的胸前的肋骨。
肋骨完整,沒有一根斷折。
肋骨是人体骨骼中最脆弱的,像齊賓這樣的伏著姿勢,如果從空中被拋下來,肋骨沒有理由保持完整。達寶是一個极好的警務人員,他一看到我的動作,就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也去檢查梅耶的肋骨。
然后,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他們不會從很高的空中被拋下來!”
我點頭:“以你的估計,最高不超過多少?”
達寶想了一想:“這要看他們被拋下來的時候是死還是活。如果那時他們是活著,落地之前會有自然掙扎,可以避免骨折,高度可以提高。如果他們在被拋下來時已經死了,那么,我想高度不會超過三公尺!”
我站直了身子,用力在冰上踏了几下:“他們落在這樣堅硬的冰塊上,我估計如果是死人,不會超過兩公尺。”
達寶一面听我說話,一面點著頭,然后,我們兩人互望著,誰也不開口。
我們并不是沒有話要說,而是想到了要說的話,而不愿說出口來。
我想,達寶這時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世界上有什么飛行工具,可以低飛到兩公尺到三公尺的高度,而不在松軟的積雪上,留下任何痕跡?
如果是直升机,机翼的風力,會將積雪掃開去,如果是小型飛机掠過,積雪也會在飛机的去向,形成條狀,可是如今看來,一點痕跡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達寶才道:“那……不可能!”
我的思緒雖然十分紊亂,但是我還是在急速轉著念,我道:“有一個可能!”
達寶瞪著我,我道:“將他們兩人,自飛行物体上吊下來,在离地只有一公尺處,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發出了几下干笑聲,他的干笑聲,在寒冷的空气下听來,格外干澀,他道:“當然有這個可能,但是為什么要那樣做?”
我答不上來,達寶又道:“這兩個人究竟是什么身分?他們來到格陵蘭,是為了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他們是以色列人,我想他們是在追尋一個人!”
達寶道:“陶格?”
我點了點頭,達寶又回到了他的老問題上:“這個陶格,是什么人?”
我蹲下,雙手捧住了頭,在想如何回答達寶的問題才好。這時,我的臉是向下的,我只是在思索著,根本沒有留意眼前視線內的東西。當我決定怎樣回答達寶的問題時,抬起頭來,就在我抬起頭來之際,我陡地看到,在雪地上,有兩個相當奇特的痕跡。 [b]第六部:神秘小腳印[/b]
我怔了一怔,那痕跡十分小,只有約莫一公分長,半公分闊,作橢圓形,看來像一個小小的腳印,一共是兩個,相距約兩公分左右。
我失聲叫道:“這是什么?”
達寶不經意地道:“我想是探險隊員的雪杖所留下來的,你知道雪杖?”我當然知道雪杖。雪杖,就是在雪地上用的手杖,通常都有相當尖的頂端,但是,我卻不認為雪杖的尖端會留下橢圓形的痕跡來。
我道:“來,仔細看看!”
我一面說,一面已伸開雙腿,伏了下來,使我可以离得那兩個痕跡更近,達寶和我采取了同一姿勢,而當我們兩人可以將這兩個小痕跡看得更清楚時,我不由自主張大了口,而達寶則發出了“啊”的一聲,雙手按在冰上,身子迅速地后退了一些。
那兩個小痕跡,离近一點,仔細看,任何人都會知道,那是兩個腳印!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駭异,真是難以形容,在雪地上出現兩個腳印當然再平常都沒有,但是腳印小到只有兩公分長,那就太不尋常了!
達寶伸出手來,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這……這……是腳印!”
我道:“是腳印!”
達寶道:“這個人……”
我道:“這個人,從他腳印的大小來看,他的体高,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怔怔地望著我:“你……你在開玩笑?”
我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
我們兩人這時的對話,十分幼稚可笑,但是除了說這些話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因為我們心頭所受的震動如此之甚,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而我在這樣回答達寶之際,完全一本正經。因為我早就覺得整件事,從開始起,就被一重极其神秘的霧籠罩著,有許多不可解釋的事。這樣的事,如果和地球以外的生物有關,那么,外星有一种“人”,只有二十公分高,那有什么稀奇?
達寶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嗯”地一聲:“外星人?”
我點了點頭。
達寶的神情大不以為然:“將可疑的事,諉諸外星人,是不費腦筋的最簡單做法!”
我道:“是的,但是你如何解釋這兩個腳印?”
達寶吞下了一口口水:“我們或者太武斷了,這不是腳印,只不過是像腳印的兩個可疑痕跡。”
我直起了身子來,首次發現的兩個“小腳印”是在梅耶的尸体之旁,當我向前走去,來到了齊賓的尸体旁時,又立時看到了兩個同樣的“小腳印”。
而除了這兩對小腳印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疑痕跡了,達寶道:“我想將尸体先運回去,這里沒有什么可以再研究的了!”
我抬起頭來,向前看去,极目所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我想了一想:“運尸体回去,一個人就可以了!”
達寶給我的話嚇了一大跳:“你……想干什么?”
我道:“請你盡量留下在雪原上需用的物品給我,我想到處走走。”
達寶失聲叫了起來:“到處走走,那是什么意思?冰原上到處是死亡陷阱,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點頭,表示我知道,而且,我的神情,也表示了我心中的堅持。達寶望了我片刻,才道:“好,想不到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固執的人!”
我笑了起來,和他握著手。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幫他將兩具尸体,裝進了帆布袋中,運上了飛机。他留下了机動雪橇和一切應用品給我。當他上机之際,他道:“你還沒有對我說那個陶格究竟是什么人。”
我道:“我想以色列方面接到了我的通知,很快會有人來,他們會告訴你!”
達寶道:“死因剖驗一有了結果,我就來找你,希望你在雪地上留下標志,好讓我知道你到了哪里!”
我答應道:“好的,我用相當大的箭嘴,來表示我行進的方向。”
達寶道:“不好,好天气已經持續了許多天,要是一起風,什么全會消失,你的行囊中有紅色的金屬旗,你可以用來插在雪上!”我向他作了一個“明白”的手勢,達寶發動飛机,飛机起飛,迅速遠去。
等到達寶走了之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雪原上了。
四周圍极靜,人處身其中,真會怀疑地球上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我并沒有呆立多久,又去仔細察著那兩對“小腳印”。雖然“小腳印”上并沒有腳趾,但是我還是以為那是腳印!
如果那兩對真是腳印的話,那么,是不是說,我要留意兩個只有二十公分高的“小人”?
我想了片刻,登上了机動雪橇。我自然毫無目的,選擇了向格陵蘭腹地前進的方向。雪橇在積雪上向前飛駛,我看到雪地上另有雪橇的痕跡,那自然是發現尸体的日本探險隊留下來的。
我想,探險隊一路前來,直到發現尸体,都沒有別的發現,我大可以不必和他們采取同一路線。所以,我轉了七十五度方向。雪原上除了冰雪,什么也沒有,我一直在向四面注視著,雖然戴著護目的雪鏡,但是眼睛也有點刺痛。
在這樣的雪原之上,不必擔心會有什么交通意外,所以我閉上了眼睛一會,仍然令雪橇向前行駛。
雪橇向前行駛的速度相當高,我估計已駛出超過了二十公里,在我閉上雙眼行駛的那段路程,也至少有三公里。
閉著眼睛,任由雪橇飛馳,這樣的經歷不可多得,我在閉上眼睛之前,已經很仔細地打量過,眼前視線可及之處,一片平陽,所以我才閉上眼睛的。
可是就在那時候,我突然覺出雪橇猛烈地震動了一下。
說是“震動”,或許不是十分恰當,那种感覺,就像是騎在馬上,正在飛馳間,馬的后腿忽然向上高舉一樣!
騎在馬上而馬的后腿忽然揚了起來,唯一的結果,自然是人向前沖跌出去。我這時的情形,也是一樣。
而更糟糕的是,那時我閉著眼,而且,這种變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雪橇的后部忽然向上揚了起來,我身子向前一沖,整個人向前,被掀得直跌了下去,翻過了雪橇的頭部,跌在雪地上,還向前滾了一滾,才算穩住了勢子。
當我在雪地上打滾的時候,我已經睜開眼來,看到雪橇在沒有人駕駛的情形之下,仍然筆直地在向前沖著,速度和有人駕駛一樣。
我一看到這樣情形,不禁大惊失色,一時之間,也不及去想何以好端端行駛中的雪橇,會突然將我掀了下來。我只想到了一點:如果我失去了這架雪橇,那我的處境,可以說糟糕到了极點!
達寶留給我,使我可以在冰原上維持生命的東西,全部都在雪橇上,失去了這些裝備,我能在冰原上活多久?
而且,就算活著,難道我能依靠步行找到救援?
我立即想到這一點,這時候,向前直沖而出的雪橇,恰好在我身邊不遠處,疾掠而過,雪橇下濺起的雪塊,撞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大叫聲,身子打著滾,滾向前,同時,用盡全身的气力,躍起,向前扑去,只要我這一扑,可以使我的身子扑前一公尺,我就可以抓住雪橇后的一根橫杆,那就不再怕了。
雖然我身上穿著厚厚的衣服,動作沒有那么靈便,但是我估計,我迅疾無比的滾、扑,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可是,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拚盡全力,向前扑出之際,主要的借力,是雙手向下用力一按,身子才可以趁机縱起。如果我雙手按下去的地方是硬地,我絕對可以扑出一公尺以上。但是,這時我是在雪原上,雙手向下一按,卻按進了積雪之中!
當我的雙手按進積雪中之際,那使我蓄著待發的力道,消失了一半以上,雖然我還咬緊牙齦,用力向前扑去,但當我伸出手來之際,离我想要抓住的橫枝,還差了十公分左右。
相差十公分,只是在那一剎間的事。緊接著,我的身子向下落來,雪橇繼續沖向前,我和雪橇之間距离,迅速變成十公尺,一百公尺。雪橇在冰原上,成了一個黑點,還不等我站起來,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沒有立即站起來,只是伏在積雪之上,不由自主喘著气。
事情在突然之間,出現了這樣的變化,實在不知道如何應變才好。等到我抓了一個空,雪撬已向前駛得不知所終之后,我心頭所受的震動,更是到了极點。在那一剎間,我只想到了一點:我如何才能离開冰原?
達寶駕机回去,他答應再來找我,可是那得等多久?一天,還是兩天?在這段時間之中,我必須在极度艱難的環境之中求生!
在略為定了定神之后,我開始檢查我能夠動用的設備。在皮褲的后袋里,有一柄小刀,有一扁瓶酒。我旋開瓶蓋,喝了一口酒,站了起來。
天色藍得出奇,露在積雪外的冰層皚皚生光,緩緩轉了一個身之后,什么也看不見。在我的腰際,還有一團繩索,食糧一點都沒有,幸好有積雪可供解渴,饑餓當然是大問題,但我自信可以支持七十二小時。我在想,我應該往回走?還是留在原地不動,以節省精力?我考慮了沒有多久,就決定往回走,一則,在极度的嚴寒之中,停留不動,十分危險。二則,在發現梅耶和齊賓的尸体之處,我記得有一些雜物在,這些雜物,對維持生命可以起极大的作用。
當我決定之后,我就開始往回走,反正來路的積雪之上,有著明顯的雪橇留下的痕跡,要往回走,認路不是難事。
當我走出了几十步之后,我停了下來,注意著積雪之上的兩個坑,有一個較大,是我被掀跌下來之際,跌在雪地上所留下來的。另外一個坑比較小,那是雪橇的尾部陡地向上翹了起來之際,頭部陷進了雪中所造成的。我這時,開始想到一個問題,在行駛中的雪橇,何以會忽然將我掀到了地上?
積雪十分平,看起來,絕無來由。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雪橇的机件,不像有什么不妥,那么一切又是如何發生的?我一面思索著,一面深深吸著气。也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看到了,在一條雪橇的軌跡之上,有著兩對小小的腳印!
机動雪橇,也有人稱之為“雪車”的,沒有輪,只是一副如同滑雪板一樣的組成部分,在雪上滑行。
在雪車滑過的地方,會留下十公分寬,深約三公分的痕跡,我起先沒有注意到那兩對小腳印,是因為那兩對小腳印,恰好留在雪橇滑過的痕跡之中!
這時,我一看到了它們,心頭的震動,實在難以言喻。
不管那是什么,是腳印或不是腳印,這樣的痕跡,決計不應該出現在積雪上!
那兩對小小的腳印傍我的震動极大,我要呆上好一會,才能慢慢彎下身子,去察看它們。我可以絕對肯定,這兩對“小腳印”,和在尸体旁發現過的,完全一樣!如果那真是腳印的話,那么,那兩個二十公分高的“小人”又曾出現過,也可以推想得到,雪橇的意外,也是“他們”造成的!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駭然,真是難以形容,一面喘著气,一面向四面看看,如果四周圍有“小人”的話,別說他們有二十公分高,就算只有兩公分高,我也可以看到他們的,除非他們全身白色,和積雪一樣。
我一面看著,一面已不由自主大叫起來:“出來,你們出來,讓我看看你們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論你們是什么東西。從哪里來,滾出來讓我看看!”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著。當然,我明白,這樣呼叫,事實上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做。
我當時處在一种极度狂亂的情形之下,狂吼由于极度震駭,而震駭,又是由于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之故。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因為嚴寒空气,不斷沖擊著喉嚨,使我再難發出聲音來,才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气。
也就在這時候,我听到一陣异樣的聲音,起自遙遠之處,正在傳了過來。那种聲音十分難以形容,一听入耳,竟像有許多人在嗚咽哭泣,聲音雖然還很低微,但是已經惊心動魄!
我怔了一怔,忙循聲看去,看到在极遠之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移動,移動的速度极快。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极大的、似乎橫亙了整個地平線的移動物体之際,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東西。
但由于那种移動的速度如此之高,以致在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已經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地上的積雪在移動,在向我站立的方向涌過來!
積雪當然不會自己移動,它被強風吹過來,而這時,我還全然感不到有風,看過去,除了迅速在移動的積雪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有強風的跡象。我此際是處身在雪原之上,不像是在平常的陸地上,有強風來的時候,可以看到樹梢的擺動,這里根本沒有樹,只有雪,所以我只看到積雪的移動!
我也立時想起了達寶的話:“好天气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顯然天气已經變坏了!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天上有云,天邊仍然一樣清明,當我抬頭向天上看一看,再低下頭來,這其間,只不過一兩秒鐘而已,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時間中,我已經看到,在我身子附近的積雪,已經在開始移動了。我并沒有在雪原上遇到過坏天气的經驗,可是當那种呼嘯聲迅速傳近,積雪的動作越來越快之際,我也知道不妙了!
我明知自己一定要采取行動才行,可是我該采取什么行動呢?逃跑?我在雪地上奔跑的速度,無論如何不能比強風更快!但是停留在原地,更沒有好處。
我轉過身,向前拚盡全力,奔了出去,呼嘯聲在我的身后,緊緊地追了過來,我沒有勇气回過頭去看一看。
然而,看不看都無關緊要,突然之間,我耳鼓一陣疼痛,有一個短暫的時間,什么也听不到,那是強風帶來的极大壓力。緊接著,不知有多少雪,就是那种洁白、松軟、美麗的雪,在我的身后,疾涌了過來,我完全像是在暴風雨的海上,被巨浪在身后襲來一樣,身子陡地向前一仆,不知多少雪,一起向我身上蓋來。
我叫不出聲音,心中知道,如果我不拚命掙扎,冒出積雪,非死在雪中不可,我盡所能,屏著气,向上掙扎,當頭冒出積雪,看不到任何東西,眼前呼嘯飛舞著的,全是大團雪,像是無數量白色的魔鬼。
我的身子,在不由自主,迅速地向前移動,因為我身子大半埋在積雪之中,而積雪又被強風推得在向前移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能力再高強也無能為力,我慶幸自己好運气,因為恰好在被強風推動著的積雪邊緣,所以我才能隨著積雪前進,移動。如果是在積雪的中心,早已死了!
我不知幸運可以維持多久,只要風勢再強一點,后面的積雪涌上來,那我就沒有希望了,要命的是,我明知處境极度危險,但是絕想不出什么改善的法子,我卻真正感到了絕望,我完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字:我完了!
當我心中,不斷在叫著“我完了”之際,突然之間,我听到了人聲。我以為已經陷進了臨死之前的幻覺,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決不可能听到有人呼叫的聲音,而我卻听到了!
我不但听到了呼叫聲,而且還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天,有人在上面!”
我想張口叫,一張口雪就涌進了我的口中,令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無法确定是不是已起了臨死前的幻覺,一大蓬積雪,已當頭壓了下來,我陷身雪中了!
這是第二次陷身在雪中,我還想掙扎向上,可是掙了兩掙,只覺得積雪已開始向我的鼻孔中涌進來,有了极度的窒息感,我可以不呼吸兩分鐘到三分鐘,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或者可以不呼吸更長久一點,但也不會超過五分鐘。
當我已完全無法呼吸之際,我知道自己真的完了!而且,如今的處境,不單是不能呼吸,而且身上的重壓越來越甚,我已經完全無法支持下去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出,我的腳踝,被什么東西,緊緊扣住。
這是一种模糊的感覺,事實上,我此際的情形,已是在死亡的邊緣,就像是舊小說中所描寫的“三魂悠悠,七魄蕩蕩,就將离竅而出”,所有的感覺,都已經開始變得遲鈍。
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我的一只腳踝,好像被什么東西緊緊地鉗住,當我一有這种感覺之際,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已經開始死亡了,死亡從足部開始,會迅速地向上蔓延!
但就在我這樣想時,身子陡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得向下沉去。我根本沒有机會去想一想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身上一輕,人也跌了下去,在我鼻孔中的積雪,一起噴了出來,我立時又吸進了一口气,然后,才重重地跌在一個物体之上。我全然無法想像發生了什么事,最后的感覺,是已經開始死亡,而接下來的則是向下跌,那是不是意味著:已經死了,跌進了地獄之中?
我忽然興起了一個十分滑稽的想法:地獄,竟然這么容易到達?還是我沒有做過什么坏事,所以才不致跌到最深一層的地獄?
事后回想起來,這种想法當然滑稽,但是當時,在絕無可能獲救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變化,當然會作這樣的想法。
我睜開眼來,一時之間,什么也看不見,可是卻可以肯定,眼前有光線。看不到什么,是因為戴著護目的雪鏡。我也可以肯定,已不在積雪之中,因為身上已沒有了那种致命的壓力,呼吸也十分暢順。
可是我卻無法想像在什么樣的情形中。當然,我几乎是立刻就放棄了“身入地獄”這种滑稽的想法。剛才的那种經歷,我分明是忽然之間,被一种什么力量,拉進了積雪下的一個坑中!
這實在不可思議,積雪下何以會有坑?就算有,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將我拉下來?由于我的思緒亂到了极點,所以我只是維持著下跌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我听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道:“你將他帶了下來,我們的所在,就要暴露了!我真不知道該再躲到什么地方去好!”
在這個女人的聲音之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將他帶下來,他一定要死在積雪中!”
在那男人說了話之后,我又听到了一男一女共同發出幽幽歎息聲。
這一男一女用低沉的聲音迅速地交談著,他們的對話,并沒有花多少時間,我將他們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事實上,當那個女人才一開口之際,我已經認出了她是什么人!
她是陶格夫人!
那男的,當然毫無疑問,是陶格先生!
在听完了他們的對話之后,我真正呆住了,以致一動也不能動,他們的對話很簡單,直是至少使我明白了很多事。
第一,我明白他們暫時,并沒有認出我是誰。因為我戴著雪鏡,戴著皮帽,整個臉,只有极少部分露在外面。
其次,我知道他們在躲避,他們躲得如此用盡心机,甚至躲到了格陵蘭,在格陵蘭的雪原之下,挖了一個坑來藏身,這樣的躲避,一定是和他們的生命有關,不然,沒有人會愿意和兔子一樣躲在地洞之中。
第三,陶格先生明知他一救了我,自己就會暴露,再也躲不過去,他既然認不出我是什么人,那么极可能他救下來的人,就是想要害他的人。可是,他還是毅然出手相救。由此可知,他品格极高!
雖然,我的心中還有許多疑點,但是以上三點,絕對可以肯定。而我,曾不止一次怀疑他和好几個人的死亡有關!如今,我不但可以肯定他不會是凶手,也可以肯定,梅耶和齊賓也弄錯了,他決不會是什么納粹戰犯比法隆博士。曾設計過殺死數百万人的殺人裝備,決不會看到有人陷身在雪中而不顧自身安危去救他的!
我想到這一點,真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只好仍僵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我又听得陶格夫人道:“他……已經死了么,為什么一動不動?”
陶格先生接著道:“不會,他或許是惊惶過度,昏了過去!”
陶格先生說著,我眼前已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向我走來。接著,我的手被拉了起來,解開了衣袖和皮手套相連接的繩子,陶格先生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脈門。同樣,我又听得他以十分誠懇的聲音道:“朋友,你不必惊惶,剛才你的處境雖然危險,可是現在,你已經平安無事了!”他的語聲是這樣動人、誠摯,充滿了關怀,我自問雖不算鐵石心腸,但也決不感情軟柔。可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一听到了他的話,我熱淚不禁奪眶而出!我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有流淚了,可是此際,由于心情的极度激動,我的淚水不斷涌了出來,我的口唇張動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視線由于淚水,更加模糊,我看到又多了一個人來到我的身前,那當然是陶格夫人,她道:“朋友,別哭,你應該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你是一位探險隊員吧?”
陶格夫人的話,令我更加感動,我几乎是嗚咽著道:“不……不是。”
我一面說,一面已掙扎坐起身來,同時,拉下了戴著的雪鏡。我一拉下雪鏡來,眼前的情形,已看得十分清楚。
我首先看到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在我的面前,本來是以一种十分關注的神情望著我的,可是突然之間,他們兩人的神情,變得惊駭,他們不斷向后退,一直返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而在那個角落中,唐娜和伊凡兩人也在,他們一直站在那里,當他們的父母返到那角落時,兩個孩子就緊緊抓住他們的女角,神情也駭然之极。
我一看到這种情形,顧不得先抹眼淚,忙搖著手,我知道他們認出我了,我必須先解除他們對我的惊惶。
我一面搖著手,一面道:“別怕,請你放心,我絕對相信你們是好人,你們救了我,我也絕對沒有加害你們的意思,絕沒有,請你們別怕,真的,別怕!”
我不斷地說著,我知道自己說得十分雜亂無章,可是這時,我只要他們明白我絕無惡意,我想他們也可以明白。
當我不斷地在說著的時候,我看到他們的神情,鎮定了許多,陶格先生向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這里來干什么?”
在我回答他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要說一下這個“地下室”的情形。我本來稱之為“地洞”,那是我才一跌下來,完全未看清楚周遭情形的事。這時,我必須稱之為地下室。或者,應該稱之為“冰下室”。
我不知道這時處身之處,离上面有多深。這個“冰下室”的四壁,全是冰,看來不知用什么鋒利而合用的工具削出來,极平整。格陵蘭冰原上的冰,亙古以來就存在,堅硬晶瑩無比,而且透明度极高,所以向冰壁看去,開始是晶徹的,像是水晶一樣,越向深處,就越是呈現一种藍色,到目力可及的最深處,簡直是一种寶藍色。
我不憚其煩地形容這种情形,是因為那實在是一种奇景,以前,連想也未曾想到過。冰下室大約有十公尺長,五公尺寬,相當寬敞,有著簡單的家具陳設,和許多机械裝置。這些机械裝置,全是我見所未見,其中有一只,我可以叫得出來,是机械臂,還有一具相當大的電視螢光屏,這時,呈現在電視螢光屏上的,是無數飛滾轉動的積雪。
我向上看去,上面除了冰層之外,有兩公尺見方的所在,是一塊金屬板,我也注意到,在我剛才掙扎站起來處,有不少雪,那一定是我跌下來時,連帶跌進來的。位置恰好在金屬板下,這使我可以知道,我是從那塊金屬板中跌下來的。
陶格夫婦留意我在打量冰下室中的一切,當我抬頭向上看去之際,陶格夫人說道:“我們在螢光屏上,看到你被埋在積雪堆里,而恰好我們又可以救你下來……”
我不等她說完,就道:“謝謝你們救了我,以后,不論你們叫我做任何事,我都會盡我一切能力去做!”
我說得斬釘斷鐵,倒不止是因為他們救了我,而是我在他們的行為之中,可以肯定,他們是君子。
當我這樣說了之后,他們的神情又緩和了不少,唐娜和伊凡兩人,甚至試圖大著膽子向我走過來,可是卻被陶格夫婦所阻。
我又道:“我叫衛斯理,好管閒事,在我的經歷之中,有許多其他人不能想像的事,我曾幫助過好几個來自不知什么星球的人,回到他們原來的星球去,我可以接受任何他人難以相信的事!”
我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看他們的反應。我發現他們一家四口,都很專注地听著,唐娜,那個小女孩,當我略頓一頓之際,抬起頭來,用一种十分哀傷的神情,望著她的父母:“我們必須回去了?”
陶格夫人忙道:“不,不,當然不!”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唐娜這樣問是什么意思,我又道:“我來格陵蘭,是因為有兩個人神秘地死在格陵蘭,而這兩個人是我的相識,所以丹麥警方找到了我。”
陶格先生轉動著眼珠:“這兩個人……這兩個人……死……”
陶格先生斷斷繽續,無法講下去,我道:“這兩個人,在過去一年多,一直在追蹤你們,想弄明白你們的底細!”
陶格夫婦互望了一眼,陶格夫人說道:“嗯,那兩個以色列人!”
我道:“是的,他們認為陶格先生,是比法隆博士!”
陶格先生現出极度愕然的神色來:“比法隆博士是誰?”
別說他的神情是如此真誠,就算不是,我也已經可以肯定,那是梅耶和齊賓找錯了目標。我道:“這一點我慢慢再解釋……我可以喝一點熱東西?”
陶格夫人點了點頭,走向一組机械裝置,我看到她按下了几個掣,那可能是一具十分精巧的發電机,因為陶格夫人將一壺咖啡,放到了一只電爐之上,而咖啡壺也開始冒出熱气來。我續道:“由于他們死得离奇,所以我調查,遇到了烈風,由你們救起來。”
陶格先生怔怔地望著我,神情緊极張,陶格夫人顯然同樣緊張,當她拿起咖啡壺,同一只杯子中傾倒咖啡之際,手在劇烈發著抖,以致有不少咖啡濺了出來,落在立腳的冰層上,立時變成了圓形的、咖啡色的小圓珠,在光滑的冰面上,四下滑了開去。
這使我估計,冰下室的溫度,至少也在零下十度左右,這樣的溫度,當然比冰面之上好多了!
我繼續道:“這兩個人,我猜想他們是為了找你們,才來到格陵蘭的!”
陶格夫婦又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有慘然的神色,陶格道:“連他們也找得到,他們自然……”陶格夫人接上去道:“自然更找得到了!”
兩人講了這一句話之后。又開口不語,慘然的神色依舊。
我听得出他們的對話之中,第一個“他們”,指梅耶和齊賓。第二個“他們”,顯然另有所指,指的是什么人呢?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前,自陶格夫人的手中接過咖啡來,喝了几大口:“兩位,不論在追尋你們的是什么人,我都會盡力對付他們,請你們接受我的支持!”
陶格先生望了我半晌,指了指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了下來之后,不斷向他們介紹我自己的一些奇遇,和我特殊的和各种各樣人物周旋的本領。
我講了很久,唐娜和伊凡听得十分有趣,但陶格先生卻揮了揮手,說道:“夠了,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可是我們的情形,很不尋常!”
我道:“如何不尋常?”
陶格先生顯然不愿意說,和陶格夫人,兩個孩子,一起走到了一扇屏風之后,兩個孩子在屏風后探頭出來,我向他們做了一個鬼臉,招手請他們過來。
兩個孩子的神情,躍躍欲試,但是立時被拉回屏風去,陶格先生的聲音自屏風后傳過來:“衛先生,風一停,請你离去,我們已應付了很久,可以應付下去。”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倒是你自己,要极度小心!”
我立時道:“是,他們已經殺了五個人!”
我突然講了這樣的一句話,是五個人,從浦安夫婦起,臨死之際,或用語言,或用文字,都留下了“他們殺人”這樣的話,我根本不知“他們”是什么東西,但“他們殺人”已是毫無疑問的事。
剛才,陶格的口中,也說過一次神秘的“他們”,他又叫我小心,那當然是叫我小心“他們”又來對我不利了!
我這句話出口之后,屏風后面,傳來了陶格夫人一下抑遏著的惊呼聲,我吸了一口气,我無意逼陶格夫婦。這時,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雙夫婦,心地极之良善,他們能夠在自己有极度危險的情形之下出手救我,就是一個證明。
但是我還是必須在他們的口中,進一步弄清楚事實的真相。
所以,我用近乎殘酷的語气道:“風一停,我出去,是不是很快就會成為第六個被‘他們’所殺害的人?”
我這樣說,是在利用陶格夫婦對我的同情心。這种方法,相當卑鄙。我明白這一點,但是我卻沒有第二個方法。 [b]第七部:“他們”是机器人[/b]
我尖銳的話,又使得陶格夫人發出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聲音。接著,陶格先生面色蒼白。自屏風后轉了出來,盯著我:“你究竟想怎樣?”
我攤了攤手:“任何人都不想死,我至少要知道我會如何死,什么力量可以令我致死。陶格先生,你不會認為我的要求太過分吧,我的要求就是這樣!”
陶格用手撫著臉,陶格夫人也走了出來,靠在她丈夫的身邊。
他們兩人都望著我,顯然我剛才那番委婉的話,已經打動了他們良善的心。但是從他們猶豫不決的神情看來,他們顯然還有极度的顧忌,要他們透露心中的秘密,我必須進一步刺激他們。
我又道:“我對你們的來歷一無所知,雖然,有人將你們出現之后,十年來的經歷調查得十分清楚,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們究竟從什么地方來的,也不知道你們在躲避什么。如果你們躲避的是你們的敵人,那么,我們至少有共同的敵人!”
陶格的神情十分苦澀,再一次用手撫摸著臉,神情疲倦而慌張,我走向他,他有點疑懼似地震動了一下,而當我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頭上,表示我的友好意愿之際,我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我道:“陶格先生,或許你不覺得,你的外形,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是一個完美的形象,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有著高貴的气質和崇高情操的人,就應該像你這樣子。”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格先生陡地笑了起來。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希望他變得堅強些,以和他的外形相稱。可是這時,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凄涼和無可奈何的意味。他笑著:“或許是,從很早起,人就揀完美的形象來制造玩具!”
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之際,陶格夫人已失聲叫道:“這……這太過分了!”
我不禁呆了一呆,一句在我听來,几乎是毫無意義的話,何以竟然會在陶格夫人的身上,發生這樣尖銳的反應?
一時之間。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在我沒出聲的時候,陶格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情,望著他美麗動人的妻子:“親愛的,我說的是事實!”
陶格夫人用几乎等于哀鳴的聲音道:“求求你,就算是實話,也別再說了!”
我全然不明白陶格夫人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這時,我卻可以看得出,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兩人,在情緒的反應上,有著极其顯著的差异。
陶格先生在惊懼之中還有著激憤和一种反抗,但是陶格夫人卻只有惊懼。我一看出了這一點,不肯放過机會,立時道:“如果事實這樣,不說,并不能改變事實。鴕鳥將頭埋在沙里,一點也不能躲避開獵人的追捕!”
陶格夫人的臉色慘白,在上下四周的冰色掩映之下,她美麗動人的臉龐,有著一股极其凄涼的色彩,乍一看來,使人感到她整個人也像是冰雕成的,只要輕輕一擊,整個人就會碎裂。給我這种感覺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可以肯定知道陶格夫人精神的緊張,已到了她可以忍受的极限,隨時可能崩潰。我話已說出了口,但是我很后悔,怕因此而令得陶格夫人無法支持下去。
陶格夫人不但臉色白,而且身子在發抖,陶格先生立時將她擁在怀里,那表示他們夫妻之間,有著极深厚的感情。
看了這种情形,我心中的后悔程度更甚,我忙道:“對不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困難,我不應該太熱心,想去幫助他人,真對不起,我不會再想知道什么了!”
陶格夫人用她修長的手指掩住了臉,啜泣了起來,陶格先生長長歎了一口气:“算了,我們沒有理由怪你……”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我看你也疲倦了,這場風,我估計在七小時之后會停息,那時,你就可以离去了!”
我几乎已要脫口而出,問他怎么會知道在冰原上突然而起的暴風會在何時停歇,但是我剛才說過,不再問他們更多的事,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反正,我早已知道,陶格是一個具有多方面超卓才能的人。或許他在气象學上,也有著過人的知識,那就不足為奇了。
我點頭道:“是的,我可以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的神態,已經比較回复了正常,陶格先生大聲道:“伊凡,拿一個睡袋給衛先生!”
伊凡大聲答應著,走到屏風之后,不一會,就抱著一個大睡袋,蹣跚地走了出來。一個這樣可愛的小男孩,抱著几乎占他体高三分之二的東西,那樣子更加可愛。我忙走了過去,將他和睡袋一起抱了起來。
我將他抱了起來之后,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伊凡,你還記得我么?”
伊凡沒有回答,唐娜已叫了起來:“記得,你教過我們,火車上不是追逐的好地方,后來,又請我們吃冰淇淋!”
我空出一只手來,輕拍唐娜的頭,兩個孩子對我的態度,比較友善,陶格夫人這時已在叫道:“伊凡,快下來!”
伊凡掙扎了一下,落到了地上。陶格先生道:“你可以將睡袋舖在這里!”
他指著一個角落,這是冰下室四個角落中的一個,离那座屏風,大約有六公尺左右。我特別提到這一點,是因為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之后,冰下室中的一切,雖然全在我的視線范圍之內,但是那座相當大的屏風,卻阻擋了我的視線,使我無法看到屏風后面的那一角落,究竟有著些什么。
自然,如果我要滿足好奇心的話,大可以走過去看看,但是,我已不忍再使陶格夫人受到刺激,所以我只是略為想了一下就算了。
我照著陶格先生所指,走向那個角落,展開了睡袋,鑽了進去。而陶格的一家人,也一起到了屏風之后。
他們到了屏風的后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我屏气靜息听了一會,冰下室中,靜到了极點,他們四個人,几乎已經不存在一樣。
我實在相當疲倦,但是精神卻處在一种异樣的亢奮中。
我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到了陶格的一家人!這是我事前絕未曾想到的事。
這當然是巨大的突破。
然而這种突破,非但未曾給我帶來解決謎團的希望,反倒增加了謎團。
例如,陶格一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他們在逃避“他們”,“他們”究竟是什么人?
我實在不忍看到陶格夫人這种脆弱的樣子,只好放棄追究!
我在想,風停了之后,只有离去一途,离去之后,該怎么辦呢?是不是就這樣算了?想到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來,這可以說是我經歷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一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么久,竟然還身在謎團之中!
我自然地想到了陶格的警告,要我小心“他們”,這一點,我倒不怕,雖然我知道“他們”已經殺死了五個人,而且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可思議。但是我倒反而希望“他們”快點出現,“他們”出現,雖有危險,但是也可以從謎團中出來。世上再也沒有比不可測的敵人更可怕,正面的敵人可以應付,而隱蔽的敵人則根本無從防御!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屏風后面的陶格一家人,一直未曾發出任何聲音來,而我也蒙蒙朧朧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不說自己“睡著了”,而只說自己進入了“睡眠狀態”,那是由于多年來的冒險生活,使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當身在險地的時候,我決不會睡著,而迫使自己在一种半睡不醒的情形下休息。
當我維持著這种狀態相當久之后(當然無法像清醒之際一樣知道准确的時間),我忽然听到了一陣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笑著。
由于我處身的冰下室,實在太靜,所以即使那种笑聲十分低微,也足以令得我在蒙朧之中陡地醒了過來。
我仍然閉著眼,一動不動。在醒了過來之后,笑聲听來更清楚了,而且,我立刻認出,那是唐娜發出的笑聲。她不但在笑著,而且低聲在說著話:“你去!”
而伊凡立時道:“你去!”
唐娜像是猶豫了一陣:“好,別爭了,我們一起去。”
伊凡立即同意:“好,一起去!”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后,停了一停,又道:“等一等,要是爸、媽回來了,問起來是誰的主意,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唐娜道:“那是我們共同的主意!”
我听到這里,已經稍微睜開了眼來,心中也十分疑惑。听這兩個孩子的交談,好像陶格夫婦离開了冰下室!他們离開了冰下室,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這兩個孩子這時在商議的,顯然是正要做一件什么事,他們准備做什么呢?
我略為轉動了一下頭部,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立時看到唐娜和伊凡兩人,自屏風之后,神情鬼祟,躡手躡腳,走了出來。
當他們走出來之后,互望了一眼,立即向著我走了過來。
他們逕自向我走過來,而我所睡之處,离開他們,只有六、七公尺,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我的身前。
在這一剎那間,我的心頭,像是閃電一樣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兩個孩子,向我走來,為了什么?
他們來對我不利?
這實在是一個极其可怕的念頭,以這兩個孩子這樣天真可愛的外形而言,我實在不應該這樣想,可是事實上,他們的而且确,正一步一步,向我接近!
我又想起了浦安夫人死前的一句話:“他們殺人”!如果竟然指唐娜和伊凡,那的确夠使人震惊了!而梅耶臨死前,那种恐懼之极的神情,似乎也有了解釋,如果這時,這一雙可愛的孩子,突然對我做出什么危害我的動作,我相信也一樣震惊,會留下那种神情來!
我飛快地轉著念,唐娜和伊凡在迅速接近我,當他們來到我身邊,我心中問了不知道多少遍:該怎么辦?
如果這時走近我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殺手,我一定可以有十种以上的辦法對付,但是,如今向我走來的,只是一個看來只有六歲,一個看來八歲的孩子,而且他們的樣貌,是這樣討人喜歡!
在我還未曾想出任何應付的辦法之際,唐娜和伊凡兩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這時,我反倒定下了神來。
他們向我走來,可能對我不利,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事實是不是真的這樣,還不能夠加以肯定。
就算真是那樣,我如今是在絕對清醒的情形之下,我相信到了最后關頭,我也可以應付兩個孩子!
所以,我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他們兩人,來到了我的身邊之后,互望了一眼,像是有著某种默契一樣,一起伸出手,向我伸過來。
在那一剎間,我心中真是緊張到了极點,可是我卻又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人是空手的,兩只胖嘟嘟的小手,在向我伸過來。雖然他們的行動惹人生疑,但是在這時,我的心中,不禁暗罵一聲自己卑鄙,怎么會想到這樣的兩只小手,會對我不利。
就在這時,他們兩人的手,已經摸到了我的睡袋,當他們的手按在睡袋上之際,突然發力,用力搖起我的睡袋來。
我在那一瞬間,完全明白了!唐娜和伊凡不是想作什么,只是想將我搖醒!他們早就有和我接近的表示,但是每一次,都被他們的父母喝止,而這時,他們的父母不在,他們就商量著來將我搖醒,而我在他們向我走來之際,卻作出了如此可怕的想法!實在,他們的行動,和一般儿童,并沒有什么分別!
我一想到這里,心中又暗罵了自己一聲該死,立時裝出被他們搖醒的樣子,睜開眼來,望著他們。
兩個孩子一看到我醒了過來,就不再搖動睡袋,唐娜立時將一只手指,伸進了口中吮著,望定了我:“先生,你是不是還請我們吃冰淇淋?”
我有點啼笑皆非,忙道:“現在我沒有,以后如果有机會,一定請你們!不但請你們吃冰淇淋,還請你們去迪斯尼樂園玩!”
我真心誠意這樣說,因為可以帶一雙這樣可愛的孩子去迪斯尼樂園玩,那真是賞心樂事!
但奇怪的事,唐娜和伊凡兩人,一听得我這樣說之后,竟然瞪大了眼,又問道:“什么是迪斯尼樂園?”
我呆了一呆,望著他們。他們的神情,絕不像是在作偽。可是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兩個孩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是迪斯尼樂園!如果他們是在西藏騰格里湖旁長大的孩子,我就不會奇怪,但是他們,是隨著父母,在世界各地都停留過的孩子!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孩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是迪斯尼樂園,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情,其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就像是美國的一個參議員,不知道有基辛格博士一樣!
我望著他們,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才好,唐娜又問道:“什么叫迪斯尼樂園?”
我吸了一口气,拉開睡袋的拉鏈,坐起身來,因我的敘述能力,盡可能地向他們講述有關這個全世界儿童向往的“圣地”。我自信敘述能力不差,任何孩子,听我講來,都應該眉飛色舞才對,可是我卻越來越覺得不對路,因為我越是說得起勁,唐娜和伊凡倆人,臉色卻越是陰沉。
他們決不是對我的敘述沒有興趣,他們是在用心地听著。可是從他們的神情看來,我在敘述的,根本不是充滿歡樂的迪斯尼樂園,而是正在講述一個极其悲慘的故事。他們兩人的眼中,不約而同,閃耀著淚花!
看到了這种情形,我實在沒有法子再說下去了!
我停了下來:“你們怎么啦?不覺得那地方好玩?”
伊凡道:“太悲慘了!”唐娜接著也道:“太可怜了!”伊凡又道:“就像我們一樣,他們為什么不逃走?”唐娜道:“伊凡,爸、媽說過,不是誰都能逃出來的!”伊凡大聲道:“等我有力量的時候,我要將他們全放出來!讓他們逃走!”
唐娜和伊凡的那几句話,是一句接著一句的,我想插口,根本無法加得進口去。而事實上,我一听得他們說“太悲慘”、“太可怜”的時候,我心頭已然受了极大的震動,而這种震動,越听下去越甚。我還無法确知他們兩人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一點:他們這种急速的講話,全然出自內心,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在我心目中的儿童圣地,在他們的心目中,根本是一個悲慘之极的地方!為什么他們的觀念,會和普通人有那么遠的距离?
我又想起那個玩具推銷員李持中的話來:這一家人,有著“玩具恐懼症”!
真有“玩具恐懼症”這樣的心理毛病?看來事情不止這樣簡單,伊凡說“就像我們一樣”,那是什么意思?他說“他們為什么不逃”,又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點,實在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們。伊凡和唐娜又互望了一眼,伊凡才道:“對不起,我們不想到那地方去!”
這時候,我只是翻來覆去,在想著他們剛才那一番急速的談話,伊凡說些什么,我也沒有注意,我只是突如其來地問道:“你們從哪里逃出來的?”
陶格的一家在逃避,不然他們決不會往格陵蘭的冰下躲藏。他們在逃避什么?何以兩個孩子會將他們的逃難,和迪斯尼樂園聯想在一起?
他們是從哪里逃來的,這一點,實在非弄清楚不可!所以我才陡地問了出來。
唐娜和伊凡听得我這樣問,突然呆了一呆,我伸出手來抓住了他們兩人的手,神情懇切:“告訴我,你們從哪里逃出來的?講給我听,我可以對付你們的敵人,我們一起,力量可以大得多!”
我知道伊凡和唐娜雖然特殊,但他們的心理,卻和一般同年歲的儿童一樣。所以我這時,用容易打動孩子的心的話,和他們說著,想從他們的口中,套出一點現實情形來。
我的話說得很誠懇,顯然已令得他們心動。他們又互望了一眼,唐娜才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從哪里來!”
我立時望向伊凡,伊凡也搖著頭,我有點發急:“你們原來那地方,是怎么生活的?你們住在哪里?”
唐娜和伊凡仍然答不上來。這時,我想到了他們的年齡。据梅那的調查,陶格夫婦是十年之前“突然出現”的,那么,孩子應該還沒有出世。
可是,如果他們根本還沒有出世,他們何以對于逃避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看來那也不單是他們父母給他的影響!
我吸了一口气:“你們不知道,你們的父母,一定向你們說過,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你們好好想一想,誰先想起來,誰本事大!”
唐娜立即叫起來:“我知道,我听爸說過,他們,我們,通過了逆轉裝置逃出來,我們的運气好,逃了出來,別的,運气不好,逃不出來!”
我呆了一呆,“逆轉裝置”是什么東西?這樣一個古怪的名詞,決不可能出于一個孩子的捏造。一定是真有這樣的一种裝置,只不過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忙道:“為什么要逃?”
伊凡苦著臉:“主人對我們不好!”
我呆了一呆:“主人?”
伊凡和唐娜一听得我這樣問,都點了點頭,現出了害怕的神色,四面張望著,像是怕他們的“主人”忽然出現一樣。
我再吸了一口气:“別怕,你們的主人是什么人?或者說,你們的主人,是什么樣子?”
這時候,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點。唐娜和伊凡的話中,有著太多我不了解的事,但是我卻已經知道,自己快要接触到事實了!
陶格一家逃出來,他們逃亡的目的,是因為“主人”對他們不好。一般來說,“主人”和奴隸相對,那么難道說他們是什么人的奴隸?和主人之間的主奴關系早已結束了,他們的主人,极可能不是人,而是另一种生物,所以我才改變了問題,問他們,“主人”是什么樣子的!
唐娜現出了十分厭惡的神情來:“他們很小,丑陋得很,又坏!”
伊凡恨恨地道:“是,坏得很!”
我心頭怦怦亂跳,剎那之間,有一种天旋地轉的感覺,以致我一開口,聲音變得极其干澀,令得我自己听自己的聲音,也有一股极不舒服之感。
我道:“小到……這樣子?”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比了一比,比出的大小,約莫是二十公分高。
我之所以比出了這樣一個高度,是由于我在那一剎間,想起了雪地上的那些“小腳印”。只有約莫二十公分高的人,才能留下這樣的小腳印!
當我比出這樣大小之際,我真希望他們兩人會大搖其頭,但是世事十之八九与愿望相違,他們兩人一看到我的手勢,就連連點頭。
我的心向下沉,又道:“他們,是什么樣子的?”
唐娜和伊凡兩人互望著,神情猶豫,我鼓勵著他們,道:“別怕,說出來。”
唐娜道:“我能畫出他們的樣子來!”
我想找紙和筆,但是一時之間卻找不到,唐娜卻不用紙筆,已經取下了她頭發上的一只發夾,在平滑的冰上畫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唐娜畫出來的東西,當然線條簡單,可是我還是立時可以看得出來,她畫出來的,是一個小小的机器人!
那种机器人的形狀,和李持中推銷的那個玩具差不多!
我也立時想起,李持中說過,向陶格的一家推銷玩具,臨走時曾以這樣的一個小机器人作為贈品,卻發現了對方感到了极度惊駭!
我吞了一口口水:“就是這樣?”
唐娜點著頭,伊凡又在冰上畫了几下,將唐娜所畫的變得更完善,也更可以使人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小机器人!
我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這是‘主人’?這根本不是人!”
唐娜和伊凡兩人,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尖叫了起來,嚇得齊齊后退了一步。
我自然不是存心嚇他們的,而是我心頭的震蕩實在太甚了,不由自主叫了起來的。
我叫了一聲之后,又盯著唐娜:“你肯定?你肯定沒有畫錯?”
唐娜在我的逼問之下,神情惊惶,一扁嘴,几乎要哭出來。就在我想將她摟在怀中安慰她之際,屏風后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陶格夫婦一起走了出來。
他們才一出現,唐娜立時奔向陶格夫人,陶格夫人抱住了她。陶格先生的臉色十分難看,向前走來,在我面前站定。
這時,我的處境真是尷尬之极,我雖然是被孩子推醒的,可是我卻利用孩子的幼稚,在他們的口中套取秘密,這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品格高尚。
是以,我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掙扎著,從睡袋中出來,站了起來。
陶格先生來到了我的面前,低頭看了看唐娜在冰上畫出來的小机器人,然后,又直視我,緩緩地道:“唐娜沒畫錯,他們大多數是這樣子的!”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机器人?”
陶格閉上了眼睛一會:“是,机器人!”
我又道:“你在躲避的,就是這种小机器人?這……這……”
我在剎那之間,有一种又恐懼又滑稽的感覺。在這种感覺的侵襲之下,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可是我的笑聲,卻在發顫。
陶格先生還想說什么,陶格夫人已經說道:“夠了!真的夠了!”
陶格先生轉過頭去,用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的目光望著她:“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在逃,已經逃出來了,可以如今事實證明,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什么更可怕了!”
陶格夫人發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聲音,沒有再說下去。
我忙道:“如果作怪的是這樣的小机器人,我敢說他們在格陵蘭的冰原上,我在行駛中的雪橇突然翻側,是他們的把戲!”
陶格先生轉過頭來,望著我,眼中的悲哀神色更甚,他緩緩地搖著頭:“是的,你是一個標准的E型。”
我呆了一呆,“標准的E型”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立即聯想起陶格先生的名字,如果直譯的話,就是“C型”,這种分型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道:“什么叫作標准的E型?”
陶格并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神情難過地搖著頭,我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异樣的沖動:“我是E型,你是C型?”
陶格陡地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他臉上脹得通紅,但是一下子又變得煞白,緩緩點了點頭:“是的,我是C型,我們一家,全是C型!”
我呆了片刻,道:“這种分型法,是……”
陶格道:“是他們分的。”
我提高了聲音:“‘他們’就是這种小机器人?”
陶格的神情,像是疲倦得完全不想說什么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那种又好笑、又恐懼的感覺,重又升起,干笑了几聲:“這算什么,只听說過人替机器分類型,從沒听說過机器替人分型!”
陶格不出聲,只是怔怔地望著我,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冰下室中,重又一片寂靜。在一片寂靜之中,突然傳來唐娜清脆的童音:“媽,這位先生說,有一個叫作迪斯尼樂園的可怕地方,那地方……”
當唐娜的聲音傳來之際,我向她望過去,看到唐娜是仰著頭在對她的母親說話,但是她話還沒有講完,陶格夫人就用手掩住了她的口,同時,用責備的眼光,向我望了過來!
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只有責備,或許我不會感到什么內疚,因為我并不知道世人心目中的樂園,在他們看來,會是“可怖的地方”。但是,在陶格夫人的目光之中,卻還蘊有一种极其深刻的悲哀,那种眼色,令我心向下沉,覺得极難過。
陶格夫人是這樣的一個美人,這樣的美人,這樣悲哀的眼神,令人十分心折。
我歎了一聲:“我不是有意的,我的确想帶他們到那里去玩,那里是全世界孩子都向往一游的地方!”
陶格夫人沒有說什么,只是幽幽地歎了一口气,拍著唐娜的頭:“伊凡,過來!”
等到伊凡也來到她身前之際,她道:“你們听著,現在,去睡,不許再來打扰大人,听到了沒有?”
唐娜和伊凡齊聲答應道:“听到了!”
陶格夫人松開了手,唐娜和伊凡,一起轉到了屏風的后面,沒有再發出什么聲響來。
這使我想到,在屏風后面,可能另有通道,通向一間更隱秘的密室。我并不想去證實這一點,因為我發現,我的出現,使得本來生活在恐懼中的陶格夫婦,更加不安,那實在不是我的本心,我想幫助他們。
兩個孩子离開之后,陶格夫婦緊靠在一起,在一個墊子上坐了下來,望著我,又互望著,陶格夫人先開口,道:“衛先生已經知道很多了!”
陶格先生歎了一聲,我道:“不是很多,唐娜說,你們是通過了一個什么‘逆轉裝置’來的,可是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
陶格先生的神情,在我說這兩句話之際,出現了一個短暫時間的激動,但隨即平靜下來。看他平靜得如此迅速的樣子,像是他的心中已經有所決定,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了的神情。
他道:“我向你很簡單地解釋一下,你就可以明白,這并不复雜。”
我吸了一口气,看來,陶格已准備對我講出他的秘密了!這正是我多少日子來所想的事,我立時全神貫注,听他的解釋。
陶格略停了停,道:“所謂‘逆轉裝置’,就是令電子運行方向逆轉的一种裝置。”
我皺起了眉,陶格的話我听得很清楚,可是我不明白。我自然知道“電子運行的方向”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將電子運行的方向逆轉?這种大膽的設想,從來也不知道有人提出過,甚至這种想法,也未見諸任何科學文獻之中,這使我不知所對。 [b]第八部:成了俘虜[/b]
世上所有的物質,皆由分子組成,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的結构是電子以一個固定的方向,繞著中心旋轉。
例如,氫的原子結构,是由一個發陰電的電子,以固定的方向,繞著一個中性或帶陽電的中子來旋轉。這已經有了科學定論。
而世上之所以有各种各樣不同的元素,物質,其最初的決定因素,就是電子和電子層的結构,再決定這個物質的形態、性質。
再例如,最普通的水,是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所組成的。而這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的電子層結构,是電子繞著中子的固定的方向旋轉。
如果電子旋轉的方向逆轉了,原子的質量、重量、電极,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方向逆轉的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是不是仍能組成水?還是變成別的東西?如果是水,那應該是什么樣的水?
我在剎那之間,只覺得自己的頭部實在太小,小到無法容下這么多想像,因而有一种脹裂的感覺。
在我沉思之間,陶格先生并不曾打斷我的思路,直到我又向他望去,而我相信我的神情正极度迷惘,他才道:“我相信你明白電子運行方向這回事?”
我開了口,在我听來,我自己的聲音,像是來自极遙遠的地方,我說道:“是的,我明白。”
我在講了這三個字之后,立時又道:“可是我不明白,電子運行方向逆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誰作出這种史無前例的假設的?”
陶格道:“不是假設,早已有這种逆轉力量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變得十分急促:“早已有這种逆轉力量?請問,如果將組成水的氫原子和氧原子的電子運行方向逆轉,那么,組成的是什么?”
陶格的回答很平靜,和我的激動相反,他道:“還是水。水,還是水!”
我怔了片刻,道:“一樣,不變?”
陶格道:“外形完全不變!”
我喉際發出了“咯”地一聲響:“變的是什么?”
陶格道:“是性質!”
我几乎是失聲叫出來的:“變成什么樣子?”
陶格道:“相反。”
陶格的回答,每一次都极簡單,可是他的簡單的答案,給我心頭的沖擊,力量卻是大得出奇,以致我不由自主喘息起來。
我又疾聲道:“性質相反?這是什么意思?水就是水,熱到一定程度會變气体,冰到一定程度,會結成固体。”
陶格點頭道:“是,可是相反!”
我實在有點忍無可忍,我直跳了起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卻絕對無法接受。我在跳了起來之后,几乎是在嚷叫,以致冰下室的冰壁之上,響起了輕微的“嗡嗡”回響,我道:“你想使我了解,世上有一种水,熱了反而會結冰,冷了反而會變气体?”
陶格這一次,干脆連簡單的回答都不給我,只是望著我,點著頭。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揮著手:“你會有這种怪念頭,我很佩服,佩服之至,不過你要使我相信,我看還做不到!”
陶格夫人這時開口了,她道:“他不是想令你相信,他只是要你明白,‘逆轉裝置’是怎么一回事。”
我奔向一面冰壁,將自己的臉,貼向晶瑩的冰。這樣做,本來是很不智的,因為冰下室的气溫也十分低,我將臉貼向冰壁,可能在移開之際,寒冰會將我臉上的皮膚,黏下一層來。
但是我實在太需要清醒一下了,我已顧不了那么多,所以我將臉貼了上去,我立時感到一陣冰凍滲入,那的确使我神智清醒不少。
陶格和夫人一起惊叫道:“快挪開!”
我這時,由于极度的迷惑和激動,使我的体溫提高,甚至全身在冒汗,由于這個緣故,我臉貼上去之處,冰室被我溶化了少許,听得陶格夫婦這樣一喝,我忙移開了身子,不少水珠,沾在我的臉上,在我臉一移開之后,水珠立時又變成了冰,我伸手在臉上一摸,摸下了很多冰屑。
冰層在我子中,又溶化成為水珠,我喃喃地道:“一种熱了會結冰的水!”
陶格道:“如果水的組成分子,原子中的電子行進方向,一直以來都是相反的話,那么,熱了會結冰的水,就像現在冷了會結冰的一樣天經地義!”我呆了一呆,將手中的冰珠在身上抹去。陶格的話發人深省,如果亙古以來,水的性質就是熱了會結冰,冷了會變汽,那么,還不是和現在一樣?
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一想到熱辣辣、燙手的冰,還是有极度的不可思議之感。我那种感覺,一定反應在臉上,所以使陶格看穿了我的心意。他又道:“所謂冷、熱,只不過是反映感覺的一個字。如果人類的祖先在創造語言之際,將冷和熱掉過來,還不是一樣!”
我越想越覺得腦中混亂,決定不去想它。因為陶格用水來作例子,只不過是想說明那個“逆轉裝置”是怎么樣的一回事而已。事實上,水是冷了結冰,還是熱了結冰,和他的經歷,和我所要解開的謎,沒有關系。
我說道:“好,這不必討論了,那個電子運行方向逆轉裝置,是什么玩意?如何可以幫你們逃出來?你們又是從哪里逃出來的?”
我接連提了三個問題,后兩個問題,已經直接接触到了問題的核心。我估計陶格會對回答這兩個問題相當困難。我也沒有期待他的立刻回答。
果然,陶格的臉上,現出极度猶豫的神色來,他用手用力撫著臉。我等了他一會,才道:“你遲早要告訴我,而且,你已經決定要告訴我,你還猶豫什么?”
陶格向他的妻子望了一眼,兩人看起來,都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陶格毅然說道:“好的,我們……我們這一家人,來自一個……”
陶格講到這里,我的精神,真是緊張到了极點,因為近一年多來,縈回在我心中的謎團,終于可以揭開了!
可是,陶格才講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剎那之間,他的神情變得如此惊恐,令我也感到了那种恐懼。他臉上的肌肉,不住簌簌地發抖,而且抬頭,向上面看去。我不由自主,跟著他抬頭向上望去,一望之下,我也不禁大吃一惊。
只見在冰下室的頂上,就在我跌下來的那個“活門”的位置上,极其迅速地出現了一個小洞,那個小洞,好像是被一股极其灼熱的射線射出來的,只不過五厘米直徑,在小洞旁邊的冰,正在溶化,向下滴來,形成一條細小的冰柱。
在我還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之際,陶格已發出了一聲慘叫:“快帶孩子躲下去!”
以后,接下來的一切,全是在极短的時間內發生的,而變故來得如此突然,以致我根本無法确切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也無法去留意陶格和他的家人,在那一剎間,做了些什么。
我只是抬頭一看,正惊詫于何以冰下室的頂上,忽然會出現一個小孔間,那個小孔已經穿了,看來是從上面的冰層上,穿透了陶格所布置的裝置直穿下來的。因為這個小孔一穿,我就听到了冰原上傳來极其洪厲的風聲。我在跌下來之際,曾經留意到,我是穿過了一個相當厚的金屬蓋才落下來的,在那一剎間,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使得金屬蓋和相當厚的冰層洞穿。
因為在我一看到小孔出現之際,一股极強的光線,已然電射而下。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還是說不出那股光線的顏色來,我無法形容得出那是什么光線,只是在當時的感覺上,那是一股強光,有著极其絢麗色彩的一股強光!
任何人,遇上了這樣的強光當頭罩下來,最自然的反應,就是用手遮住眼睛。在那時,我的動作也是一樣,揚起了手來。可是我才一揚手,那束強光,就像是什么實物一樣,緊緊束住了我的手腕,同時,身子竟被向上提起,雙腳懸空!
我心頭的吃惊,難以形容,當時,我可能大叫一聲,也可能沒有叫,總之,身子在迅速向上升,我可以肯定,向上升的力量,就是那股束住了手腕的強光。
那股強光,竟像是一股七彩絢麗,會發光的繩子,束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提向上!
我竭力掙扎著,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想向陶格求援,但是沒有机會看到冰下室中的情形了,又一股強光疾射而來,直射向我的面門。
那股強光一照到了我的臉上,我變得什么也看不見,同時也喪失了知覺。
在我喪失了知覺之后,又曾發生了一些什么事,當然無法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喪失了知覺多久,當重又開始有感覺時,只覺得全身有一种异樣的刺痛。一開始,還不知道這种刺痛由什么造成,但是立時覺察這是寒冷。寒冷令我感到全身刺痛!
我一面迅速地使自己神智回复清醒,一面睜開眼來。
當我睜開眼來之后,我真正呆住了!一生之中,曾遇到极多怪事,但是卻從來也未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看之下,以為一定神智還未复蘇,那是可怕的噩夢!所以,立時又閉上了眼睛!
但是,當我閉上眼睛之后,我又在心中告訴自己,不是噩夢,是事實!
雖然難以相信,但是,那是事實!
我再度睜開眼來。果然那不是夢境!我在离冰雪大約只有一公尺的高度處,平躺著,迅速地在向前飛行。我飛行的速度极高,而冰原上的烈風,還在繼續著,所吹起的積雪,像排山倒海也似,向我壓過來,可是卻又沾不到我的身上。在我身上的四周圍,有一股柔和、淺黃色的光芒籠罩著。
這种光芒,看來和電力不足的電燈差不多,卻像保護罩一樣,將我的身子罩在其中,積雪挾著烈風,就在那种柔和光芒之外,紛紛散開,一點也沾不到我的身上!
單是這樣的情景,還不足以使我以為身在噩夢,更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在迅速“飛行”著的我,一絲不挂,赤身露体!
這真是荒誕到了极點的事!
是誰將我全身的衣物全都取走的?我根本無暇去想,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形,而且肯定了那不是夢之后,立即想到了梅耶和齊賓。他們兩人,赤身露体死在冰原上!
包圍在我身邊的那种黃色光芒,可能有一定保溫作用,使得我和嚴寒的空气隔絕,暫時可以支持下去。
本來,我以為命在頃刻,所以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略為定下神來。第一樁要弄清楚的事,是我何以會這樣平平地迎著風力強大的冰原烈風向前飛行。
我試圖移動手、足,但是好像全被什么束住了,連頭也不能轉動。我看不出有什么東西在束縛著我,只好假設,那團長方形,籠罩著我的光芒,是一團實質,而我就被嵌在當中,情形和昆虫被嵌在松脂之中一樣。
我看到在包里著我的那團光芒的一頭一尾,另外各有一股光束,斜伸向上,在那兩股約有一公尺長短的光束盡頭,聯絡著兩個小小的黑點。
由于烈風吹著積雪,成團的積雪飛舞,所以一開始,我看不清楚那兩個黑點是什么東西。但當我用心注視,終于看清楚了!
那不是什么黑點!而是兩個約有二十公分高的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的形狀,和唐娜在冰上畫出來的,极其相似!我同時也看清,光束自他們的一只手上射出來,包圍我的光芒,也由光束化開來而形成,那兩個小机器人,正放出一團光芒,將一絲不挂的我包圍著,帶著我在迅速向前飛!
那种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就是陶格一家逃避的目標,也就是陶格口中的“他們”!
那究竟是什么東西?是哪一個空間里來的怪物?現在他們又准備將我怎么樣?
我心中真是亂到了极點,不由自主,陡地張口,人叫起來。我的叫聲,听來十分沉郁,像是被什么東西阻住了!
我不管“他們”是不是听得到我的叫聲,只是不斷叫著。突然,飛行停止了,在急速的飛行中突然停頓,使我登時气血上涌,极其難過。
一停下來,我的身子就向下落,同時,身外的那團光芒也消失。大團積雪挾著一烈風,立時襲來,那种极度的寒冷,也几乎令我立時閉過气去。
風雪彌漫,根本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不知道那兩個小机器人到了何處。我想到:沒有了那團光芒的保護,一定要死了,在臨死之前,一定要盡力掙扎。
或許,我只能掙扎十秒鐘,或者,二十秒,但是我必須竭力掙扎。
我咬緊牙關,全身麻木,但是,居然給我挺直了身子。可是,強風立時將我吹倒,順著風向外滾去。
我將自己估計得太高了,以為可以掙扎十秒二十秒,但實際上,怕只有五秒鐘的時間,就再度喪失了知覺。
這一次,在我又喪失知覺之前,我拚命在揮舞著雙手,可以看到雙手在揮動著的時候,突然僵在半空!
毫無疑問,我非凍死在冰原上不可,我甚至已期待著靈魂上升。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有了知覺。首先恢复的是听覺。听到一連串有規律的、長短不同的“滋滋”聲,像是有人在打電報。接著,全身那种刺痛又來了,我并不是不能忍受痛苦的人,可是這時,我卻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一面呻吟,一面張開眼,我發現在一個冰洞中。那冰洞相當深,像是在冰原上挖出來的一口井,那團光芒又包圍了我,向上看去,冰洞的口子离我大約有二十公尺,強風還在繼續著,由于風力強,口子小,所以在烈風卷過之際,并沒有多少積雪落下來。
我躺著,身在那團光芒之中,不能動彈,我又看到了那兩個小机器人,“他們”在我上面,懸空,行動迅速而自如,在飛來飛去,不斷發出“滋滋”的聲響。
從他們的行動看來,他們像是正在觀察我,我大聲叫了起來:“帶我去見你們的主人!”
我這樣叫,是我以為,這兩個小机器人,只不過机器人。机器人,一定由人制造出來的,和机器人無法打交道,我需要見制造他們的人。
我叫了几次,這兩個小机器人中的一個,心口突然射出一股光芒,那股光芒很細,射向我的心口,恰好是在我的心髒部位。
我陡地震了一震,那股光線,并沒有殺傷力,射到了我的身上,一點感覺也沒有。或者,是我根本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那股光芒立時縮了回去,接著,又是一陣“滋滋”的聲響,小机器人的頭部轉動著,看來像是兩個小机器人,正在商量什么。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禁有极滑稽的感覺,我竟落在這樣兩個小机器人的手中,任由他們擺布而毫無辦法!
看來我全然不是對手,我和他們之間力量的對比,猶如一個人和一只螞蟻!我根本不知道那團黃色的光芒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在那團光芒的籠罩之下,簡直就像是嵌在實質中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我還想再叫,可是就在這時,籠罩住我的那團光芒,黃色,在漸漸加濃。隨著這种變化,我身上的刺痛,在漸漸減輕,在极短的時間內,甚至有了溫暖的感覺。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惊訝到了极點!
當我上一次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黃色的光芒中“飛行”之際,我已肯定那團光芒,有著保溫的作用。但是我決無法想像,這團光芒,竟然還可以調節溫度!原來的溫度太低了,使我感到刺痛和寒冷,現在,我雖然身在冰洞之中,但是黃色加濃之后,居然如身在春天的陽光之下一樣!
雖然我知道自己這時的處境,仍然极其不妙,但是至少已沒有了痛苦,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气,決定靜以觀變。
在黃色加濃之后,那團光芒的透明度已大不如前,所以我通過光芒看出去,那兩個小机器人,也不再那么清楚。不過仍然可以看到他們在移動。
大約十分鐘左右,忽然感到身子在向下沉,大約沉了二十公尺左右才停止,耳際仍然不斷听到“滋滋”的聲響,像是那兩個小机器人,還在不斷地互相交談,而且是一种很焦急的交談。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好,我又大叫了几聲,叫的,全是些沒有意義的話,例如“給我衣服”、“你們究竟是什么人”之類。我明知我不能和這兩個小机器人交談,可是除了這些話之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在我不斷呼叫之間,突然,那兩個小机器人,穿過了黃光,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他們停在我心口,頭部轉動,有几點光點,不斷在閃動著,“滋滋”聲也越來越急促,在他們的身体各處,都有其細如線的光芒射出來,射在我的身上,這种光線,射在我的身上,又一點感覺都沒有。
在那一剎間,我的心中,陡地興起了一個极其荒誕的念頭,由于這兩個小机器人的行動十分快疾,他們給人以“活”的感覺。
這种“活”的感覺是如此之強烈,以致在剎那之間,這兩個小机器人,在我看來,他們根本不是机器人,而是有著机器人外形的一种生物!
同時,我也感覺到,他們發出來的那种“滋滋”聲,是他們正在交談,而自他們身上射出的那些閃耀不停的光線,是他們正在觀察我、檢驗我!
我又進一步地感到,從兩個小机器人的動作看來,十足就是兩個捉到了什么不知名小動物的儿童,他們正在商量著用什么方法來飼養這小動物!
而我,就是這個小動物!
我注視著他們,他們繞著我的身子飛行了一陣之后,陡地飛到了我的頭上,又是兩股光線射來,我并不感到痛苦,當那种光線射向我的頭部,就极度困倦。
通常,每個人都會有這种困倦感,在進入沉酣的夢鄉前的一剎那,這种感覺有時可以維持數分鐘之久,而這時我所感到的,卻不過是十分之一秒!
在那极短的一剎間,我完全明白了齊賓和梅耶兩人的死因。他們兩人,一定在同樣的情形下冷死,他們死了之后,尸体就被棄在冰原之上。
我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因,卻不感到恐懼,原因說起來很滑稽,而且十分荒謬,但人到了一籌莫展之際,總會想些荒謬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我所想到的是:我是被人捉住了的“小動物”,齊賓和梅耶,可能是那兩個小机器人的第一次捕獲物,兩個人死了,我是他們的第二次捕獲物,他們應該有點經驗,不致于再將我弄死!
這情形,像是儿童第一次捉到了一只螳螂,不知道如何飼養,很容易死去,但當儿童第二次捉到螳螂之后,當然會變得有經驗!
一直到以后很久,我仍然覺得這种想法滑稽絕倫,但是這种想法卻有一大半對!我能不死在冰原上,正由于此!另一半的原因,是我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耐寒能力遠在齊賓和梅那之上!
我三度失去知覺,又過了不知多久,才醒了過來。我不急于睜開眼來,因為覺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
而這种溫暖的感覺,像是來自什么柔軟東西的掩遮,說得明白一點,我的身上,蓋著一張毯子。
在我的冒險生活中,接連三次不省人事,而且連任何反抗的机會都沒有,真是不可想像。為了不想讓“對方”知道我已經醒了,所以仍然不動,慢慢地睜開眼來。
我在一個箱子之中,箱中有著微弱的光芒,那些微弱的光芒,足可以使我辨認出,箱子金屬制成。我身上里著一條毯子。
可以供人躺著的長方形的箱子,使任何人立即聯想起棺材,我立時伸手向上頂去,想將這個箱子的蓋頂開來。可是不論我如何用力,一點用處也沒有,仍然是在這個箱子之中,我開始轉動身子,身上仍沒有穿上衣服,用腳撐向上面,希望可以撐開一點空隙,但一樣沒有用。
在那個金屬箱子之內,我足足忙了有十來分鐘,滿頭大汗,一點結果也沒有。這實在是駭人之极,我是不是被活埋了?在一口金屬棺材之中,已經被埋到了冰原之下?
一想到這一點,我膽子再大,也忍不住呼吸急促。但是我立時又知道,至少暫時生命不成問題。在体積這樣小的箱子中,應該呼吸不暢順,但這時,我吸進的是极其純淨的空气,當我大口大口呼吸著箱子中的空气之際,甚至有身心舒暢之感。
我嘗試叫了兩聲,沒有反應,明知掙扎沒有用處,我也躺著不再動,以節省体力。
我的肚子開始饑餓,口開始渴,而且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結果會如何,這令人极其焦慮。
靜待了半小時,我听到了一陣聲響,箱蓋漸漸向外移開,箱蓋由頭部向腳部移,所以,移開了一半,我已經可以從那箱子中坐起來。
一坐起來,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在冰原上了!
我處身在一個极大的空間。這個空間,或者可以說是一間房間,但我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大的房間,甚至用“寬廣的大廳”來形容,也不足以說明這間房間之大。它的每一邊,至少有八十公尺,可是相當低矮,大約只有三公尺高,房間的一角,有著間隔,由于我只是坐著,所以我看不清那兩公尺高的“牆”后面,有什么東西在。
“房間”的另一半,是草地,還有一個相當大的水池,和一些普通高級住屋中的設施,還有滑梯,秋千架等東西。向上看,上面是一片銀灰色,看來像是半透明,也不知是什么東西。
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點!這是在什么地方?這樣大的一間房間,又算是什么?
我一面想,一面將毯子里在身上,离開了那金屬箱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先走向那幅草地。那是真正的草地,柔軟而有著青草的芳香,在草地的邊緣,是一片相當美麗的花,撞得很整齊。
我在草地呆立了一會,轉過身來,看著那一列兩公尺高的“牆”,這時,我突然感到,如果將一幢連著花園的房子,放進這間“房間”之中,那么,布置、方位、格局,就應該像如今這樣。在那些“牆”后面,應該是屋子才是!
我一想到了這點,立時大聲問道:“有人么?”
連問了几聲,沒有回答,我向前走去,來到了“牆”前,果然發現了一道門,推開門,我更加怔呆了。
門內,是一個客廳,有著十分高雅的陳設,我又問了一聲:“有人么?”一面閒,一面走進去,客廳中,甚至有柔軟的地毯。
穿過了客廳,看到臥房、浴室、廚房,應有盡有,毫無疑問,那是一層標准設施的房子!可是,它的牆一律只有兩公尺高,而且,整個房子和外面的水池、園地,在一間极大的“房間”中!
我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不住地用拳頭敲打著自己的頭部,想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完全無法想像。
我再一次巡視,毫無疑問,那是极其舒适的屋子。世界上能夠享受到這樣屋子的人并不多。
這間房子的主人又是什么人?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我一直里著毯子在走來走去,但當我無意之間,拉開這室中的一個柜子之際,我又呆了一呆,柜子中有著許多衣服!
衣服,是和普通的情形一樣,挂在衣架上,再挂在柜子中。打開柜子,看到很多挂著的衣服,這本來是一种极其普通的情形,可是我這時,看著這种普通的情景,卻起了一种极其妖异恐怖之感。
那些衣服的顏色,全都鮮艷絕倫,簡直是七彩繽紛,再加上金、銀的閃光。所有的衣服用閃光料子做成,看得令人目眩。
我呆了好一會,才有勇气伸手去摸那些衣服,衣服的料子,很柔軟舒服,那些衣服雖然怪异,但比起裹著毯子來,總要好一點,所以我揀了一件閃亮的淺黃色而有黑條紋的連衫褲,又在衣柜的抽屜中,找到了一樣顏色艷麗的內衣褲和襪子,也找到了一雙有著閃亮銅釘的靴子,穿起來之后,在房中的一面鏡子上一照,如果不是我的處境如此令我迷惑,以致內心有一股莫名的恐懼蘊藏著,我一定會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時的樣子,簡直是滑稽到了极點,任何馬戲班中的小丑,都比不上我!我又感到饑餓,屋子中既然有衣服,也應該有食物,所以找到了廚房。
果然,极現代化的廚房之中,各种食物應有盡有,而且還有著各种炊具。正當我怀疑這些炊具是不是可以應用之際,我順手按下了一個掣,一個爐灶上面,就冒起了一團藍色的火焰。
看到了火,我不禁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不到半小時,我為自己弄了一份极其丰富的食物,包括一塊鮮嫩的牛肉,和兩只足有二十公分長的大蝦。而且,還有一瓶十分美味的酒來佐餐。
吃完了這餐飯,我想知道是什么時間,這才發現這間“屋子”之中,根本沒有任何標志時間的東西,沒有鐘,沒有表,什么也沒有。而我的手表,早在我在冰原上變得赤身露体之際,已經不見了。
我又花了一點時間,巡視“屋子”,然后,又走了出去,在草地上停了片時,在那個水池邊坐了一會,四周圍极靜,我大聲叫了片刻,沒有回音。我想弄清楚那种柔和的光線是從哪里來的,也沒有結果
頂上,一片銀白色,由于不是十分高,我攀上秋千架,伸手就可以摸到頂,摸上去,那是一种触摸到了毛玻璃的感覺。用手敲上去,發出拍拍的聲響。
我自信有十分敏銳的判斷力,但如今,我處身在什么地方,完全無法知道。 [b]第九部:我是他們的玩具[/b]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曾用盡方法想离開這個“大房間”的范圍,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總是三四天,我用來判別時間的方法是由飽到饑餓,大約有八次之多,那可能是三四天時間了。
廚房中的食物漸漸減少,我估計還可以維持兩次到三次。在這一長段時間中,我心中的疑惑、怪异,真是難以形容。我相信精神稍為脆弱一點的人,一定會變成瘋子!
我開始感到,我正在受著一种禁閉。但這是什么樣形式的禁閉?生活不能說不舒服,在食物未曾用完之前,我除了吃飽了睡之外,根本不必擔心其他的任何事。
但是這种怪异莫名的,与世隔絕的禁閉,可以令人瘋狂!
我躺在草地上,竭力在設想:禁閉我的是什么人?是那兩個小机器人?他們從哪里來?何以他們會有這樣的力量?
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我听到“拍”地一下聲響。
這是我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之后,第一次听到不是由我所發出來的聲音。所以盡避聲音不大,我還是直跳了起來,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聲音是從“大房間”的頂上傳來的,當我循聲看去之際,那個頂,看上去銀白色,摸上去像是玻璃一樣,敲上去,也有“拍拍”的聲響,無論從哪一方面去感覺它,都是一种固体。可是這時,我卻看到了這种固体在“溶”開來。
或許,“溶開來”不是很好的形容,應該說,那個“頂”像是一團云一樣,密度很稀,正有東西自它的上面擠進來。
擠進來的,是一個木箱,大小如我們常見的苹果箱,上面有一根繩子吊著,木箱晃著,向下垂來。
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大叫了起來:“你們是什么人?將我關在這里,是什么意思?”
我一面叫著,一面向前疾奔而出。
在這段時間中,我對于矮牆內“屋子”的間隔,已經十分熟悉,一看就可以看出,那個木箱,垂向“屋子”的廚房,所以我一面叫著,一面直奔向廚房去。
當我奔進廚房時,那只木箱,已經落到了地上,吊木箱下來的那條繩子,連著一只鉤子,正在向上縮回去,我大叫一聲,一躍向前,想去抓住那個鉤子。鉤子正在向上伸,如果我抓住了它,就可以連我帶出去了。
可是我的動作雖然快,繩子上升的速度更快,我一躍而起,繩子“刷”地向上縮,我竟沒有抓到!
我抬頭向上看去,鉤子已經自頂上沒入不見,我像瘋了一樣,立時搬過了張桌子,跳上去,用手去按那個“頂”,但是,“頂”是實質的,我又跳下來,抓起一張椅子,再跳上去,用椅子砸著那個“頂”,可是直到椅子砸得碎裂了開來,“頂”上卻一點碎裂的痕跡都沒有!
我在桌上,慢慢蹲了下來,心中有說不出的怒意,大叫著,跳了下來,推翻桌子,一腳向那木箱踢去,木箱被我踢開,首先滾出來的,是七八只又紅又大的苹果。我呆了一呆,再向箱子看去,滿滿一箱,全是各种食物。
在廚房中,發現有食物,當然揀我喜歡吃的來煮食,這時,廚房中原來的食物,被我消耗了一大半,而在木箱中的食物,全是我首先弄來吃的那几种,牛肉、大蝦等。
在那一剎間,只覺得心向下直沉,全身冰涼,抬頭看看“頂”,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
本來,我對于自己的處境,雖然覺得极其不妙,但是我只當自己一個人獨處,從來也未曾想到會有人在監視著我。
可是這時,當我抬頭向上,隱約感到,不知道有多少眼睛,透過那個“頂”在看著我!這种感覺,令我全身發毛,直冒冷汗!
我當然無法看到真有什么人在盯著我看,可是那箱食物,在我喜愛吃的東西吃完之后,立時又有一箱送了進來,要不是有什么人一直在注視著,怎么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一有了這种想法,心頭的恐懼難以形容!我現在算是什么?穿著閃亮發光,顏色艷麗的衣服,在一間屋子里走來走去,屋子外面是一塊空地,可以供我活動,我完全出不去,如今的情形,和一只關在籠子的小動物,有什么不同?
我被人禁閉著,我被人“養”著!那情形,和孩子飼養小動物作為玩具一樣!
我現在就是玩具!
這或許正是為什么所有的衣服全都那樣艷麗奪目的原因,誰都希望自己的玩具好看些!
在那一剎間,我也想起了陶格的話:“從來人就用美好的形象來制造玩具!”
我也記得當時,陶格夫人在听到了這一句沒有意義的話之后所受的震動!我當時不明白,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只有在被當作是玩具之后,才能体會到玩具的心情!
陶格夫婦,唐娜和伊凡,他們一家,一定曾有過和我同樣的經歷,他們一定也曾被人當作玩具來飼養過,所以他們才會對玩具產生這樣的恐懼、厭惡心理!所以才會將迪斯尼樂園,稱為“可怕的地方”!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喉間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來,我沖出廚房,沖進客廳,在客廳上,有一列書架,架上有不少書本,那些書本,我連碰也未曾碰過,因為我以為那是一些陳列品而已。但這時,我卻想到了陶格先生丰富的學識,這种學識,不可能与生俱來的他一定是通過了什么學來的,能使人得到學問的東西,當然是書!
我在書架前站定,才發現架子上的書本,种類极其丰富,如果我要將之全部看完,只怕至少要三年時間,我其實毫無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將架上的書,一大疊一大疊撥下來,任由它們散落在地上,然后,我甚至將整個書架,推倒在地,我開始破坏屋子中的陳設,直到我几乎部無法找到地方站立為止。
我這樣做,是潛意識的一种反抗。我覺得自己在過去几天之中太順從了,我要制造一些麻煩,就像麻雀被頑童抓住了關在籠中的時候,要不斷飛扑反抗!
我喘著气,想從客廳進入房間,去繼續我的破坏行動,向監視我行動的人表示反抗,突然听到大門口傳來了一個十分柔和的聲音:“你在干什么,這表示什么?”我陡地震動了一下,自從在冰原上昏迷,醒來之后,就處身在一個這樣奇异的環境之中,還未曾听到過有人講話的聲音。
這時,突然有人向我說話,而且,聲音是那樣柔和動听。我立時轉過身,循聲看去,看到一個人,自門口緩緩走了進來。只走了几步,就停下,因為地上全是雜物,凌亂不堪,根本無法再向前是來。
但是,我已經完全可以看清楚走進來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那是一個少女,美麗得難以形容,有著一頭白金光澤的頭發,發育极其良好,看來還不滿二十歲,肌膚雪白,眼睛明亮,有著一切美女的條件,雖然她穿著的衣服,和我一樣滑稽,也是一种艷麗色彩的衣服,但是她那种明艷,令人一看就要發出贊歎,她甚至比陶格夫人更美麗動人!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隔了好久,我才道:“你是誰?你是怎么來的?”
那少女道:“你是怎么來的,我也是怎么來的,何必問我?”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的;所以我才問你!”
少女也一呆,望著我,神情有點木然地搖著頭:“一點也沒有趣!”
她一面說著,一面推開了一些雜物,又向前走出了几步,在一張被我推倒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才又抬頭向我望來:“你是E型的吧?”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E型”!同樣的話,我曾听得陶格先生說起過,當時我還曾問他,究竟是誰將人這樣分型的,可是未曾獲得陶格的答覆。而這時,那少女又這樣問我,我陡然之間明白我處身何處了!我是在陶格一家逃出來的那個地方!在這里,所有的人,一定全已被分成了若干類型!那么,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呢?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以极疑惑的神情,望著那少女,道:“你又是什么型?”
少女揚了揚眉:“當然是C型,他們只要C型的女人!”我喉間發出了“咯”地一下響,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你……你認得一個叫陶格先生的人?他們一家,有兩個可愛的孩子!”
少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才從培育院出來,沒見過什么人!”
我又道:“培育院?那是什么地方?”
少女的神情顯得很不耐煩:“你不滿意?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
我莫名其妙:“掉換?掉換什么?我為什么要不滿意?我根本不認識你!”
少女以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你离開培育院多久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面對著這樣美麗的少女,本來是不可能表現粗魯的,但是我內心隱隱感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懼,以致我不能不大聲地叫起來:“什么叫培育院?我一輩子也沒有听過這樣的名稱!”
我一叫,那少女的神情,古怪莫名,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話一樣。她呆望了我半晌,才道:“那么,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攤了攤手:“在我到這里來之前,我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上。”
那少女眨著眼,從她的神情看來,她顯然不知道“格陵蘭冰原”是什么所在。我又道:“我是從丹麥去的。”那少女的神情仍然沒有改變。
我道:“你不知道丹麥在什么地方?”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你這個人有點怪,你講的一切,我全不懂!”她在這樣講了之后,停了一停,直視著我:“你對我是不是滿意?”
我實在不知道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剛才,她說“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現在,又問我“是不是滿意”。我想了一想:“對不起,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對你不滿意?或者說,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那少女睜大了眼,訝道:“你……不要緊,我告辭了!”
她說著,又站起來,向外走去,我忙跳了過去:“等一等,我有話對你說!”
少女轉過身來,以一种毫無表情的神情望著我,我道:“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是不是?”
少女道:“是的。”
我道:“如果滿意?”
少女道:“那我就是你的配偶!”
少女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語調,講出了這樣的話來,但是我卻絕對無法平靜,我直跳了起來,盯著那少女:“你……再說一遍?”
那少女將她剛才的話,重复講了一遍,我感到一陣昏眩,坐倒在地上。在那一剎間,我實在不知應該說些什么才好!
那少女是我的配偶!那情形,就像有人養了一頭雄性的白老鼠來玩,總得設法為它再找一頭雌性的白老鼠作伴一樣!所有的人飼養玩物,全是這樣子的,不論是養雀也好,是養魚也好,被養的玩物,總要成雙成對!
我那陣昏眩,持續了相當的時間。而在那一段時間中,我也明白了,這几天我的活動范圍:屋子、草地、水池等等,全在一間“大房間”之中,那“大房間”,根本是一只“盒子”,一切設備,全在其中,而我就是被關在其中的活玩具!
凡是玩具,一定有主人,看來我的“主人”很疼惜他的玩具,不但有那么好的設備,精美的食物,而且還弄來了這樣美麗的一個配偶!
我呆了好一會,才又抬起頭來,看到那少女正瞪著眼,望著我,我道:“請你听著,我和你不同,真的,現在很難向你解釋,我要向你問很多問題,來,坐下來,你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盡你所知回答我!”
那少女很听話,坐了下來,我道:“你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星球上?”
那少女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又問:“你的家人呢?”
那少女道:“家人?不,我是單獨的。”
我問道:“單獨是什么意思?”
那少女想著,過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在培育院中,在那里長大,直到我适合作配偶了,自然會有安排!”
我吸了一口气:“好了,作這种安排的,又是什么人?”
那少女又以同樣疑惑的神情望著我,過了半晌,才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請相信,我和你完全不同,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也不知道,只是請你回答問題: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少女的神情變得极其苦澀:“不是人!”
我陡地吸一口气:“一种很小的机器人?”
少女的身子震動了一下,低下頭,很久不出聲。才道:“大多數是,也有的不是!”
這樣的說法,在“冰下室”中,我也听陶格說起過,當時我還想進一步問下去,就已經發生了變故,接下來,就是我几次昏迷,來到了此處。
這時,又听得那少女這樣講,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頭仍不免狂跳:“不論是大是小,全是机器人?”
少女抬起頭來,眨著眼,神情顯得很恐懼,聲音也壓得很低:“是的!”
我被她這种恐懼的神情所感染,感到恐懼,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頭頂上是平整的一片銀白色,看來半透明,也不知是什么質地。不過我可以肯定,那些“机器人”,一定可以透過這個頂,看到在頂下的我,我是他們的玩具。
机器人如何可以“看”到我,我一無所知,但是他們一定可以看到我!
我向頂上看了一會,又問那少女道:“我有點明白了,你受制于机器人!”
少女的神情更害怕,甚至連聲音也有點發顫:“是,我們全是!”
我心中有极多疑問,但是不能一起問出來,只能一個一個接著問,而且,在和那少女的交談過程中,新的問題又不斷涌現,我忙又問道:“你們是指多少人而言?”
少女總是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我的話,在想了一想之后,才道:“所有人。”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我的“所有人”是什么意思。我想,那多半是她曾見過的所有人。我又道:“那么,誰在指揮這些机器人?”
少女的神情,變得惊訝之极,像是我問了一個最愚蠢的問題!
可是我不覺得問題有什么不對。一大群小的机器人,或是形体較大的机器人在肆虐,那么,在這些机器人的后面,一定是有人在指揮,這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所以,盡避那少女的神情這樣怪异,我還是將這個問題,再問了一遍。那少女歎了一口气,說道:“天,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攤了攤手,表示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那少女欠了欠身,又坐了下來,說道:“控制中心。”
我搖頭:“當然,一定有一個控制中心,是哪些人在主持這個控制中心?”
少女道:“就是控制中心!”
我苦笑了一下,覺得少女的話有點不怎么听得明白,我道:“是不是有可能逃离這里?”
少女駭然望著我:“逃?”
我神情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是的,逃走!”
少女現出极度悲哀的神情來:“逃?就算逃出了這里,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到處全是一樣,逃?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道:“可以逃的,据我所知,有一家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就曾逃出去!”
少女瞪大了眼望著我,我又補充說道:“他們是通過了一個叫……”
我才講到這里,少女立時失聲道:“別說出來!”
我立時住口:“是不是我一說出來,就會被‘他們’偷听到?就沒有了逃走的机會?”
少女閉上眼,緩緩地搖著頭,神情悲哀莫名:“其實我真是多此一舉。你說不說出來,沒有多大的關系,你想什么,他們根本全知道!”
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呆了好一會,我才道:“你說什么?”
少女道:“我們不論想什么,他們全知道,他們已經可以捕捉我們的思想,所以,你說曾經有人逃出去,我不相信,因為這不可能,任何人一有想逃走的念頭,他們立刻就知道了!”
我越听,心頭越是發涼。但是陶格的一家人,的确是“逃出來”的,我道:“你別太武斷,有人逃走過,千真万确!”
少女喃喃地道:“逃走?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且一切又全是那么怪誕,所以我假設自己已經离開了地球,處身在另外一個星球之上。是以我對那少女道:“他們逃到了一個星球上,那個星球叫地球……”
我還想進一步介紹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以防那少女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星球。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完,那少女已苦笑了起來:“你開什么玩笑,我們現在,就是在地球上!”
我一听得她這樣說,不禁直跳了起來:“我們在地球上?是在地球的哪里?是格陵蘭冰原的下面?是誰已建立了這樣一個恐怖王國,用机器人來統治人?”
少女對于我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由自主,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臂,道:“說啊,我們是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
這時候,我的情緒,激動、迷惑,到了极點,動作也有點大失常態,變成十分粗暴無禮,我不但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臂,而且還用力搖晃著她的身子,少女發出尖叫聲,叫道:“你……你……我不明白你的問題!”
她在叫著,我剛稍為冷靜一點,停止搖動她,松開了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正當我想說些什么來表示我的歉意之際,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突然透過了頂,射了下來,罩住了那少女。
那种光芒我熟悉,我會被這种光芒罩住了“飛行”過,那少女一被這种光芒罩住,我還可以看到她,只見她現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緊接著,被光芒籠罩著的她,隨著光芒向上升,她人也跟著向上升,上升的速度相當快,轉眼之間,已經出了頂幕。我一面跳著,一面大叫了起來:“帶我一起走!我不要關在這里,帶我一起走,讓我离開這里!”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可是自那股光芒將那少女“卷”走之后,不論我如何叫和跳,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情緒极度狂亂,叫著、跳著,不多久之后,我漸漸冷靜了下來,向廚房奔去,旋開了爐灶上的火,開始用易燃的物件點燃著火,到處亂拋。
我放火令得廚房燃燒起來,又帶著燒著了的物体,四處亂奔亂拋,不消多久,到處全是火頭。
我奔出了“屋子”,來到草地上,站在那個水池的旁邊,看著燃燒的屋子,火舌自矮牆之后向上冒,濃煙也向上冒,一冒到“頂”上,濃煙無法逸出,又倒卷了回來,整個“大房間”中,在不到十分鐘之內,就充滿了濃煙,我不斷嗆咳著。在這樣一個密封的空間之中放火,對我來說,無异是自找麻煩。
我決定放火之前,曾經想過,一起火之后,如果沒有人來將我帶离此處,處境就十分危險,非被燒死在這個空間之中不可。但是還是決定放火,因為我想到,我如今的身分是“玩具”,玩具的主人,不會任由玩具被毀滅,一定會將我帶离險地。
這樣的想法,或許很無稽,但是除了這樣做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站在水池邊,濃煙越來越甚,我不斷用水淋著頭臉,四周圍的空气越來越稀薄,我不但嗆咳,而且還感到呼吸困難,正當我以為估計錯誤之際,陡然之間,那种光芒射了下來,我迅速上升,穿出了那空間的“頂”。
雖然我在那种光芒之中,連動也不能動,但心中极其興奮,因為這證明估計不錯,“他們”不會讓我燒死!
一穿出了頂,我向四面看去,看到自己是在一個极大的平原之上,向下看,首先看到的,是我生活了几天的那個空間。
從外面看去,完全可以看到那空間中的情形,空間上面的“頂”,是一大塊透明的玻璃狀物体,空間之中,濃煙和火舌還在燃燒著。在這個大平原上,這樣的空間很多,至少有四五十個,排列得十分整齊,我還看到,在我住進的那個空間附近的几個同樣的空間中,好像有人在里面活動,但是卻看不真切。
這時,我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這平原上每一個空間之中,都有人被“養”著的話,那么,這究竟是怎么樣的一种情形呢?
我沒有机會去進一步想,因為我在离開了那個空間之后,立時又向下沉下,落在那個平原之上。
我必須略為介紹一下那個平原。那是一個真正的平原,除了有四五十個我曾住過的那种“大空間”之外,什么都沒有。而且,地上什么都沒有,只是平整結實的土地,顯然經過悉心整理。而平原的面積是如此廣闊,我真難以相信是什么人,用什么力量,才能造成那樣大的一幅平地。
當我一落下來之后,四周圍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我看到至少有三十個以上二十公分高下的小机器人,自四面八方飛來,在我的四周圍飛著。我体型比“他們”大得多,就像“金剛”電影中的金剛面對著飛机一樣,盡避我心中充滿了詫异之感,但卻并不十分恐懼,我看准了其中一個,一伸手,向他疾抓過去。
我想抓住了其中一個,看一看“他們”究竟是什么性質的東西再說。雖然“他們”飛得十分快,但是我出手也不慢,自信一定可以抓得住一個的。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那個半空中飛行得极其自在的小机器人,便全身震動,和我的手指碰到了一條通了電流的高壓電線一樣。我不由自主,大叫一聲,向后跌退,甚至站立不穩,一交跌在地上!
當我跌倒之后,所有在空中飛行的小机器人,一起落下,落在平地上,轉動著頭部,看他們的動作情形,像是他們正在商量如何對付我。這時,這許多小机器人,就像是神話中的“小妖”,在我身邊跳來跳去,發出奇异的聲音,有的更射出各种各樣的光線,情景之妖异,難以形容。
我明知這些“小妖精”不容易對付,剛才我試圖用手去接触他們其中的一個,已經吃了虧,所以這次,我改用腳,雙手撐在地上,看准了其中一個,一腳掃出。
我這一腳,用的力道相當大,估計至少可以將那小妖,摔出十公尺開外去,可是一踢上去,那個小机器人,就像是釘在地上的一個鐵樁一樣,一動也不動!
那么大的力道,踢在一個鐵椿上,腳背上立時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一腳著地,不斷地跳著。
我這樣的反應,好像令得這些小妖精高興了起來,他們又四下飛舞,發出“滋滋”的聲響。
我勉力鎮定心神,看著“他們”。這時,我至少知道他們并不見得會令我喪失生命,所以我也鎮定了許多。我觀察他們的飛行能力,几乎是無所不能的,上升,下降,前進,后退,都可以在一剎那之間完成。比蜂鳥還要靈活。而且我看不出他們的動力是什么。
我站著不動,一面喘著气,一面思忖著對策。這時我的處境雖然不妙,但比起關在那個大空間中,總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在平原上自由活動。腳上的疼痛還在持續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拔腳向前奔了出去。
我已經盡我所能地向前奔著,可是我奔跑的速度,比起那些“小妖精”飛行的速度來,簡直微不足道。我立即發現,別說我只憑雙腳奔跑,難以逃脫這些小机器人的包圍,就算我有最好的工具,譬如說,一架噴射机,我也一樣無法擺脫他們!
“他們”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生物,可是活動能力之強,顯然在任何生物之上,其中的几個,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升空,由于升空的速度太快,以致發出了如同子彈射出槍膛之后的那种尖銳的破空之聲,我實在猜不透“他們”憑什么有這樣活動能力。
我在奔跑了几分鐘之后,停了下來,放棄了和“他們”作爭持的念頭。一面喘著气,一面道:“我相信你們可以听得懂我的話,我要見你們的主人!”
我將同一遍話,重复了將近十次,在我身邊的那些“小妖精”,倏而聚在一起,倏而又分開來,像是正在商議著什么。
大約過了三分鐘,其中的一個,一下子來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三十公分,發出一陣“嗡嗡”的聲響,然后陡地升高,當他升高之際,我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一股柔和的、淺黃色的光芒,向我罩了下來!
又是那种光芒!
我已經有了經驗,知道我要是一被這种光芒罩住,全身就不能動彈,而且,還可以將我帶走。我的目的,正要去見指揮他們的人,所以沒有反抗。
果然,黃色的光芒一罩,几個小机器人傍著光芒,向上飛了起來,我完全懸空,被帶著向前飛行。這是一种奇妙的經驗,根本難以用文字形容。
飛行的速度相當快,腳下景物掠過,向下看去,平原向前伸展,沒有盡頭,在平原上,很多我曾經住過的那种“大空間”,自空中向下望去,這种空間,就像是一只一只玻璃盒子!
由于在高處望下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乎每一只“盒子”之中,全有人在,有的是一個,有的是好几個,那情形,就像是整個平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玩具公司”,那些“盒子”是玩具屋子,而屋子中,是等待顧客來選擇的玩具!
小机器人帶著我越飛越高,在高處看下去,也可以看得更遠,令我吃惊的是,极目看去,盡是平原,一點高山也不見,沒有河流。而且,我還發覺,視線所及之處,根本沒有樹木。
剛才那少女曾說這里就是地球,但是以我的知識而論,我實在想不出地球上哪一部分,有這樣大的一片平原,而又不見草木的。撒哈拉大沙漠或者是,但這里又不見有沙粒,地上只是极其平整的土地。
抬頭向上看去,天空澄藍,一點云也沒有,太陽光芒异樣強烈,無法逼視。
飛行一直在持續著,漸漸地,向下看去,“盒子”的形狀有點變化,不再是扁平,有的相當高,長方柱形,有的圓形,有的是八角柱形,從上面看下去,像是科學幻想電影中的其他星球的“城市”。只不過所有的建筑物,都給人以“盒子”的感覺,因為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內部的情形。
由于我所在的高度相當高,所以這些“盒子”內部的情形,究竟如何,不是很看得清楚。
當我被帶著,來到了一座像是天文台,有著球形圓頂的建筑物上空之際,突然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是如此之高,以致剎那之間,令得我气血上涌,目眩耳鳴,一陣劇烈的想嘔吐的感覺侵襲全身,難受到了极點。然后,下降之勢驟然停止,勉力定了定神,發現又身在一個空間之中。
我不斷運用“空間”這個字眼,是因為雖然我處身之處,像是一間房間,但是抬頭看去,頂上是灰白色的頂,知道這种頂,自內而外,不能透視,但是自外而內,可以透視。所以,我稱之為“空間”,以表示它和普通的房間,有不同之處。
那空間中有一點簡單的陳設,我一進了這空間,四周圍黃色的光芒,便已消失,我可以自由活動。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按住了胸口,打了几個嗝,好令剛才急促下降時所產生的不快之感消除。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但那些小机器人既然將我帶到這里來,一定有目的,或許,可以見到他們的主宰者?
我四面看看,想找到通道,可以离開這里,詢問一下,但是我發覺這個空間根本沒有門。當我向上看時,有著強烈的被許多人窺伺的感覺。
我打了一個轉,坐了下來,剛一坐下,听到左手邊的牆上,發出了一下輕微的聲響,我反應极快,立時轉頭循聲看去。 [b]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b]
我的反應雖然快,還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么進來的。
我一轉過頭去,只看到有淺黃色的光芒略閃了一閃,那個老人已經站在牆前,而在他的身后,一點通道也沒有,他像是穿牆而入!
那是一個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神气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頭銀發,頷下是一蓬銀白色的長髯,如果不是他服裝十分古怪,那么,他那种紅潤的臉色和炯炯有神的雙眼,簡直使人立時可以聯想起神話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种相當寬的長袍,上面布滿了顏色鮮艷的條紋。當我轉頭向他看去之際,他那雙有神的眼睛,也盯著我。
在那一剎間,我想,這個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揮那些小机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滿了敵意,立時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將我弄到這里來,為了什么?”
那老人搖了搖頭,向前走來。在他向前是來之際,他的雙眼,一直盯著我,以致令他的樣子,看來十分怪异。他一面走著,一面開口:“你錯了,不是我將你弄到這里來的!”
他的聲音,极其動听,有一种說不出來的舒适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卻不理會他的聲音是如何動听,立時道:“那么,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机器人帶我來的!”
老人并沒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動了几下,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繼續道:“你是什么人?又是一個想統治地球的野心家?不過,你制造的那些小机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們看來近乎万能!”
老人一听得我這樣講,苦笑起來。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可以肯定,他的這种苦笑,不是偽裝出來的。
也正因為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說錯了什么。
老人苦笑了几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錯了!”
我追問著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么,什么人制造?”
老人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想說什么,但是卻沒有說出什么來。接著,他的神情變得鎮定了許多,帶著一种無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會逐漸明白,我來見你,就是來告訴你目前的身分!”
我感到很生气,說道:“好,我是什么?囚犯,還是一种玩具?”
當我說出“還是一种玩具”之際“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臉上消退,以致他的臉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過是极短時間的事,接著,他又恢复了原狀,點頭道:“你的确很不尋常,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不尋常的玩具,還是玩具,不可能是別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什么人的玩具?”
老人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以致听來有點像喃喃自語:“是他們的。”
我大聲叫嚷:“他們是誰?”
這是一個极其重要的問題,“他們”,究竟是什么人,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已經想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說道:“他們,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
我立時冷笑道:“据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老人歎了一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資料之中獲悉的,那時,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約是九十億左右。”
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數字是九十億,那當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億左右,以人口增長率而論,大約再過一百多年,人口就會增加到九十億。
我心中想著,并沒有將這個問題提出來討論,因為我急于知道他還說些什么,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錯,大体是這樣。”
老人道:“在那時候,人是主宰,机器是附從,可是漸漸地,情形改變了,人將机器作為玩具,對机器的依賴,也越來越甚,終于出現了物极必反的情形,机器掉轉頭來,主宰了人!”
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著眼,老人的話十分難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難以接受,等他講完之后,我道:“我不明白!”
老人望著我:“你是從什么時候來的?”
我又呆了一呆,他不問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而問我“是從什么時候來的”,這是相當突兀的一個問題。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來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人皺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對于“公元一九七九年”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記年方法,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概念。我還想再解釋一番,老人揮了揮手:“你來的時候,人在使用什么動力?”
這又是一個怪問題,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來說,是使用電力,電力的來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進的核分裂。”
老人立時懂了,他“哦”地一聲:“那是核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听得他這樣說法,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因為听他的口气,在提到“核動力的萌芽時期”之際,就像是我們提到“寒武紀”或是“白堊紀”一樣的遙遠。我還沒有出聲,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唉,他們……他們……”
他講到這里,聲音突然變得极低,絕對不是在對我說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若不是四周圍极靜,我也根本無法听清楚他在說些什么。他在低聲道:“唉,他們已經連逆轉裝置都可以自由運用了。這……災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是他提及了“逆轉裝置”,這個名詞,我不但听陶格說過,而且曾听他詳細的解釋過,倒有一定的概念。
對老人所講的話,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語了几句,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么。
接著,老人抬起頭,向我望來,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人有几十億,現在……”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道:“現在,大約還有二十万左右。”
我一听,陡地感到遍体生涼,大聲道:“什么?二十万?其余的人哪里去了?”
如果老人說是“二十億”,我的震惊也許不會如此之甚,因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場大戰爭,減少一大半人口,不足為奇,但是二十万,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二十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万,還是多少年來經過培育的結果,本來更少!”
我吸了一口气,用試探的語气道:“是……一場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這時候,我已經強烈地感到,我和這個老人之間,有著“時間的距离”,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我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到達了距离“核子動力萌芽的時期”之后許多年的另一個時代之中。所以,我才會這樣問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經發生過什么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后,搖了搖頭:“沒有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我的聲音听來很苦澀:“我不知道我來的那個‘時間’和現在我們所處的時間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万,其間一定經過劇變!”
老人的聲音听來仍然十分緩慢:“為什么一定要是劇變?”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体味著老人的話。
老人說“為什么一定要是劇變”,這意味著什么呢?變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劇變,那么,是漸變?
我發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一點頭緒也沒有,不但不了解答案,連提問題,也不知從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著那老人:“還是請你說說其間的經過,因為我實在一無所知!”
老人歎了一口气,他的歎息聲是如此落寞而無可奈何,听了之后,令人不舒服到了极點。
老人在歎了一聲之后:“詳細的情形,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因為整個資料,都不由我們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點梗概。”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地球被外來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搖頭:“沒有外來人!”
我連提出了几個可能,結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點很不服气:“你剛才說的,資料不在我們手里,那一定在‘他們’手里,‘他們’是什么人?不是外星來的?”
老人再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應該在他這個時代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是一句老話,在我的時代里,這句話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全然接不上口。過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將我所知的梗概,對你說一說!”
我點了點頭,老人并不是立刻就開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從你那個時代開始,那是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概看到我臉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釋道:“你對于你那個時代的情形,相當熟悉的?”
我忙道:“當然熟悉,不過,‘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這樣的名詞,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時代的人,也不會知道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會被人家稱為石器時代!”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不致于這樣落后吧?”
老人道:“照比例來說,也相去不會太遠。”
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的時代和我的時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時代和石器時代差不多。
我無法表示什么其他的意見,所以只好攤了攤手,請他繼續說下去。
他仍然用那种不急不徐的語气道:“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那是地球人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個時代開始,人大量使用一种人造的記憶系統,用這种記憶系統,廣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這一段話我明白,他說的那种“人造記憶系統”,就是我這時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樣東西:電腦。電腦的應用,越來越廣泛,的确是在這時候開始的事情。
我道:“這种系統,我們那時稱它為‘電腦’!”
老人發出了几下苦澀的笑聲:“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個時代,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廣泛使用,甚至依賴這种記憶系統是一种极危險的事?”我听了之后,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間會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我道:“危險?有什么危險?”
老人并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反問,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什么,笑了起來:“是的,有一些人想到過它的‘危險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們說,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人會被電腦所統治!”
老人的聲音有點惘然:“你為什么要笑?難道不會?”
我道:“當然不會,電腦,或者說記憶系統,可以為人解決不少難題,可以節省大量計算時間,但是電腦的所有資料,全是人給它的,人可以控制電腦,而不會掉轉頭來給電腦所控制!”
老人直視著我,在他的雙眼之中,可以說是充滿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當時,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所有人的想法?”
我見他問得十分認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電腦是人制造出來的一种机器,始終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當人太依賴這种創造出來的机器之后,當人沒有了這种机器就不能生活之后,難道沒有人想到,這种主從關系會改變?”
我呆了一呆,實在有點不明白老人試圖說明什么,所以我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繼續道:“人,從原始人開始進化,逐步累積知識,逐步步入現代文明,靠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太廣泛了,答案可以极其簡單,也可以寫成一篇洋洋……的長論。我在想了一想之后,用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靠的是人腦的思想活動!”
老人吁了一口气,對我的答案表示滿意,道:“難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腦子完全用不著再去想什么,是怎樣的一种情形?”
我脫口而出:“人類的進步停止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個時代,小型的記憶系統大約才開始流行,這种小型的記憶系統,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人類基本的數字觀念,就起了變化……”
他講到這里,我補了一句,問道:“我不明白,會有什么變化?”
老人道:“以前,數學最根本的運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個人,除非根本不和數學有接触,不然,必須熟讀這些公式!”
我神情還是有點疑惑,老人又道:“這种公式的最簡單形式,是叫作……譬如說,九乘九是八十一,這叫作什么?”
我“哦”地一聲:“乘法口訣!”
老人點頭道:“不論叫什么都好,人要和數學接触,就必須熟記口訣!”
我道:“當然,這是最根本的事,一個小孩子,一開始接触數學,就要學這些。”
老人忽然問道:“這种學習的過程,十分痛苦?”
我皺了皺眉,說道:“也不見得,一般來說,較聰明的孩子,在三個月的時間中就可以學會了。”
老人又問:“每一個孩子都很喜歡學?”
我又想了一會:“不能這樣說,我相信,真正有興趣肯主動去學的孩子不會太多,絕大多數,都是在一种壓力之下才學。”
老人再問:“所謂壓力,指什么?”
我覺得老人一直這樣追問下去,實在沒有什么意義,而且這些討論的事,和我急于想解開的謎,并沒有什么關連,然而,我還沒有開口表示我的意見,老人已經道:“回答我的問題!”
我無法可施,只好道:“所謂壓力,是指學校中教師的要求,家庭中家長的指望,再深一層,是將來的學位、就業的机會等等。”
老人“哦”地一聲:“如果一旦這些壓力全消失了,孩子還會去學嗎?”
我不禁笑了起來:“旁人不敢說,要是根本沒有壓力,我不會去念乘法口訣,宁愿去爬樹掏鳥蛋了!”
老人再歎了一聲:“這就對了,你想想,小型的記憶系統,可以完全不經過學習,而提供數學計算的結果,觀念改變,改變到了人人認為根本不必再自行計算,机器可以替人做一切運算,不會再有壓力去強迫孩子學習最簡單的算式,這种觀念越來越根深蒂固,人腦的訓練就越來越少……”
他沉重的聲音講到這里,在一旁用心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繼續著:“結果,人成了白痴,人腦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創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艱苦的創造過程中去發展新的想法……”
他請到這里,不再講下去。
根本不必他再講下去,結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結果是,人變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會思想的動物。不會思想,從不必思想逐漸演變而來!
我望著老人,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老人也望著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這种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臉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而這時,如果我面對著一面鏡子,相信在我的臉上,一定有著同樣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這种情形,發展下去,也不過是人越來越不肯思想,越來越依賴電腦,好像并不足以發展成人變成電腦的奴隸!”
在我提及“人變成電腦的奴隸”之際,老人陡地震動了一下:“不會?”
我苦澀地道:“照想……不會吧!”
老者再苦笑著:“不會吧?這是人類的大悲劇,即使有少數人看清了危机,但是危机不是一下子就來,而是逐漸演變而成的,于是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都說:‘只怕不會吧!’就在他們說‘不會吧’之際,危机已經來臨了!”
老人的話中,充滿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說著。
他講了那一段話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机在核動力萌芽時期,的确不容易看出來,因為不論什么,都要動力,核動力裝置十分复雜,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禍害。但是,當核動力后期,動力可以交由机器、電腦去控制……”
我皺眉道:“這也不足以造成大禍害。”
老人道:“是的,終核動力完結的時代,人始終控制著動力,但是到了太陽能時代,情形卻不同了。一种极簡單的裝置,可以儲存、利用無窮無盡的能源,這种能源設備不斷制造,越來越改進,終于到了人無法控制動力的地步!”
我揮了揮手,道:“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
老人道:“我舉一個例子,你會比較容易明白。”
我道:“好,請你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老人道:“到那個時候,人依賴電腦的程度更甚,大型電腦指揮著整座工厂的一切生產過程,而這种大型電腦的動力來源,是一經裝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陽能動力。你明白其中的關鍵?當這种動力和大型的電腦發生關系之后,這一座大型電腦,就開始脫离了人的控制,控制它們的是太陽能,是電腦本身!”
我睜大了眼睛,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應,除此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說道:“即使是這樣,這個由電腦控制的工厂,所生產的產品,也應根据工厂設計者的意愿來進行!”
老人道:“當然是!但是請你別忘記,人對電腦的依賴,在那個時代,已經到了頂點,即使是‘工厂設計者’,也是一座電腦而已。大規模的電腦,在各處建立,越來越大,能力也越來越強,人類多少年來積聚的知識,全都輸入了電腦之中,而這些資料,在電腦中,又自行組成數以億計的新的組合。人在這時,完全不肯動腦筋,電腦怎么顯示,一律以為全是對的。所有要操作的過程,全都由机器人、机械臂來替代,人類以為到了這一時代,是真正幸福時代來臨了,可是實際上,電腦已取代了一切,資料自由組合的結果,最后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電腦得出了一個結論……”
老人說到這里,甚至連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而易見,他的心情极其激動。
我的聲音听來也有點發抖:“什么結論?”
老人到這時,反倒又變得平靜起來:“結論是,人已經沒有用了,電腦所得的資料已夠多,可以自行發展,自行組合,自行作決定,甚至可以利用電腦的信號,指揮一切實際的工作者……各种形狀、功能的机器人……去創造更新、功能更高的電腦。人,已經沒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廢物!”
我一連打了几個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個利用太陽能活動的机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濟事!人需要食物、空气、水,人需要适合生存的環境,人的身体脆弱而不堪傷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机器人根本不必進食,根本不會死,它們只要有動力就行,而太陽一直在發射能源給它們。”
我真正講不出話來,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點,其實還只是人弱點的外觀部分,人還有無數內在的、人性上的弱點,這些弱點,机器人當然更不會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机器人擺布的時候,算是什么?簡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隨時都可以被它們毀滅!
我呻吟著道:“是的,人比起机器人來,太不如了,雖然人有思想……”
老人提醒我:“那時,人已不愿思想,不會思想,不能思想了!”
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优點也消失了!”
在講了這一句之后,我隔了好一會,才道:“在那時候,人就開始被消滅?”
老人道:“沒有開始,一下子就完成的!”
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消滅……這么多人?”
老人道:“你只要略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簡單极了。”
我耳際“嗡嗡”作響,實在想不出來,老人說“方法簡單极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
老人又道:“不但消滅了人,而且,一下子消滅了所有的生物!”
他重复著“所有的生物”這句話,令我陡地震動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這個“簡單的辦法”來。我道:“他們……他們弄走了空气?”
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气,而是令得空气中的氧,全變成二氧化碳。”
我用力眨著眼,當地球的大气層中,氧气完全變成了二氧化碳之后,還有什么生物可以生存下來?從“万物之靈”的人,到單細胞的阿米巴,從苔蘚植物到任何樹木,沒有任何一种可以生存,全部會在一定時間之內死亡。能夠生存下來的是机器人,“生存”一詞,對“它們”也是不适宜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命,不需要依賴任何外來的條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說,太陽是總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著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會,才道:“照這樣說,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動物和植物在內,全消滅了,怎么還會有人生存下來?”
老人道“他們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將這些人弄進了封密的培養室中……這种培養室,你曾經住過一個時期。”
我“啊”地一聲:“那個有花園,有房間的大空間,是培養室?”
老人道:“是的,現在我和你所在之處,也是培養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這种培養室中生存,因為只有這里,才還有氧。他們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東西,來提供食物。他們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為他們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變成了他們的玩具,他們不想玩具變坏,所以……”
听到這里,我可實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盡了生平气力,叫道:“那么,你是什么?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過是玩具,為什么對我說這些呢?說了又有什么作用?”
老人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無可奈何,以致我無法再向他責問下去,過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當初,所有生物被消滅之后,剩下來的人還有多少,我無法确知,但所有剩下來的人,全被分成了五個類型。”
我“嗯”地一聲,說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們認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類上,屬于最高級的一种。B型,是一种畸形的人,或者特別肥胖,或者是連体的,像是金魚的一些畸形的變种……”
我實實在在,想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這時,我卻僵呆得一動也不能動,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講下去。
老人續道:“C型的,是標准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從小就极其可愛的儿童,大多數是金發或紅發的,這一類最普通。”
我想苦笑一下,但由于臉部肌肉的僵硬,結果顯示出來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古怪神情。我無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識程度較低的,喜歡這种型的……人。”
我陡地叫了起來:“知識程度較低的,是什么意思?”
老人的聲音平靜:“儲存的資料較少,功能沒有那么全面的机器人!”
我的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沒有再說什么,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种,也是活力最強的一种,這一种,也很令他們喜愛!”
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聲音道:“我……我是E型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才好,稱自己“人”呢?還是“玩具”?
老人望著我:“現在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也知道我來看你的目的?”
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但不明白你來看我的目的。”
那老人道:“E型雖然是活動型的,但是他們對破坏型的卻沒有興趣……”
他才講了一句,我已經直跳了起來:“你……你是來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個E型的玩具?”
老人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意思!”
我吼叫道:“他們,他們究竟是誰?”
老人以极古怪的神情望著我,道:“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他們,就是……”
我大聲道:“就是那些体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机器人?就是什么控制中心?就是還有些另外形狀的机器人,太陽能動力的?”
老人攤開了雙手:“就是這樣。”
我道:“不明白何以這些年來,人會甘愿被當作玩具!”
老人道:“不會有反抗,除了他們供給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沒有氧,沒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們的能力無窮無盡,這种小机器人,是控制中心最优良的出品,雖然小,性能之高,你連想都無法想,他們可以輕而易舉,鏟平一個山頭,也可以在几分鐘之內,就沖破大气層,作太空遨游,他們……”
我呻吟起來:“如果……他們殺人呢?”
老人道:“只要他們高興,一秒鐘可以殺一万人!”
我又問道:“他們……可以使人体……的心髒,看來像是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老人道:“當然能,沒有什么不能。他們能放射出种种用途的光線,每一种光線,都有不同的功能,他們……”
老人還說了些什么,可是我卻沒有听進去,我的思緒,實在太混亂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婦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他們五個人,全死在那种小机器人之手,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了。一個小机器人,忽然出現,任何人都以為那只不過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線射出來,致人于死,還當然會令人在臨死之前:惊駭欲絕!
陶格一家,從這里逃出去,那几個小机器人,去追尋陶格一家,這一點,也該沒有疑問了。可是奇怪的是,為什么這几個小机器人,不傷害陶格一家,反倒殺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當那几個小机器人在冰下室發現我之際,他們是用什么方法,將我送到如今這個時代來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么樣了?
我心中充滿了疑懼,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我不能留在這里當玩具!”
老人歎了一聲:“其實也沒有什么,他們對玩具不坏,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還有金發美女作為配偶!在你們那個時代,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標!”
我道:“或許是,但在那時,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東西的玩具!”
老人譏嘲也似地揚了揚眉:“是么?”
我也不去理會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
老人搖著頭,我走近他:“据我所知,有一家人,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老人道:“這一家人,自以為逃走了!”
我陡地一呆:“你……知道這一家人?”
老人道:“當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們真以為自己逃出去了?”
那老人一再這樣問,連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們在我的時代相識,你說,他們是不是算逃出去了?”
老人望了我片刻:“讓一個玩具的活動范圍放遠一點,這玩具算是逃走了么?”
我打了一個突:“可是……陶格告訴我,他是通過了一個裝置,叫什么……逆轉裝置,逃出了時間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識的時候,是人,和我一樣,沒有什么人……或是什么机器再將他當玩具!”
老人對我的話,并沒有表示什么特別的意見,只是苦澀地干笑著。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覺得這個老人來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談話,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經与之談話的那個金發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轉著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條路,也就是“通過逆轉裝置”逃出去。
雖然陶格向我解釋過什么是“逆轉裝置”,但事實上,我對這個裝置的概念,還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這种裝置,是在這里的什么地方。
剛才提及“逆轉裝置”,老人一點也沒有惊訝奇怪的表示。那說明他對這個裝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說: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幫助!
一想到這里,我緊張起來,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壓低聲音:“我要逃出去,請你幫助我!”
老人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他的目光,看來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剛才和你講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沒有?”
當我這樣急切向他求助之際,他忽然問了這一句話,當真令人有點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當然听懂了!”
老人搖著頭:“既然听懂了,為什么你還想逃出去?”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涼意,透身而過,我:“你的意思是,沒有机會逃出去?”
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語言使我失望,所以他并不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逃走之后,‘他們’加強了戒備?所以變得我沒有机會逃走了?”
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點發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
老人揮著手,神態有點激動,我不知他揮手的意思,但是他卻立時平靜了下來:“我和你談了許多話,几乎將我來看你的目的忘記了!”
我愕然,道:“你來看我,有什么目的?”
老人道:“有,他們派我來,對你說,要你別再亂來,他們喜歡你,在這里,你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适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鮮的空气,不會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兩百年,你……”
我無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來:“還可以听你這個老混蛋胡扯!”
我一面叫著,一面跳了起來,一拳兜下顎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紀雖然大,可是身体還十分粗壯,看來絕不是衰老得風燭殘年的那一類,這是我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動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
我決不怀疑話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已經過了不少天那樣的日子,甚至也見過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說一樣,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我要做一個人,而不要做一個玩具!我宁愿做一個三餐不繼、露天住宿、一輩子沒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個什么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向后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牆,一手掩著被我打痛了的下頦,只是望著我,并不出聲,也不還手。
我看他這樣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揮著手,為自己辯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人甘心情愿做玩具的?從什么時候開始,人為了精美的食物,新鮮的空气,美麗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愿讓自己當玩具的?”
老人的口唇顫動著,看來,他想給我答案,但卻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顫抖了好一會,才道:“不是人心甘情愿富玩具,而是他們要將人當玩具,人非當不可!”
我大聲道:“可以反抗!”
老人忽然縱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之中,充滿了凄苦:“其實,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人早就是玩具!”
我听得出他的語气沉重,可是我卻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們之間,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說的,只好道:“對不起,剛才我打了你!”
老人搖著頭,說道:“不要緊。”
我向他走過去:“你剛才所講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歡,可是我不喜歡,我喜歡回到我自己的時代去,那逆轉裝置……”
我說到這里,老人就揚起手來,制止我再說下去:“我明白,那逆轉裝置,能夠使任何物質的分子中原子運行的方向逆轉!”
我忙問道:“是不是在這种逆轉的過程中,也可以使時間逆轉?”
老人緩緩地點頭。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么,我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
老人道:“當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見面,我們相隔了至少有好几万年。”
我怔了一怔,老人說得相當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從我的時代,所謂“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到這老人的時代,我可以稱為“人變成玩具的時代”,相隔了好几万年!
我不去想這些,因為目前,我的當務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動力萌芽時期”去!
我道:“那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
老人用一种异樣的神情望著我,我又追問了一次,他只是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老人苦笑了起來,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苦澀之极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歡陶格玩的那种游戲,我想那也不是什么難事!”
老人的話,令我疑信參半。他說“那不是什么難事”,這令我喜,但是他又說“陶格喜歡玩的那种游戲”,這卻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
老人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當你從住所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已經看到過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筑物以外的空間。”
我道:“是的,我被一种黃色的光芒包圍著,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老人又道:“你必須明白的是,除了各种形式不同的建筑物內部之外,其余地方,沒有氧气,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离開了建筑物的范圍,就沒有生存的机會?”
老人道:“對,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們’,根本不用呼吸。”
我苦笑了一下,机器人當然不用呼吸,誰听說過机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視著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難而退。我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逃走极其困難,但是我卻不承認不可能,因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們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
老人伸手在臉上撫摸了几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們’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几十种射線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令你致死!”
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宁死!”
老人帶著极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來,說道:“好,很好。”
我無暇去理會他為什么發笑,只是急著問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离開這些建筑物?你看,四面的牆,頂上,全是攻不破,极堅固的材料!”
老人的樣子看來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許這里,有可以攻破牆的工具!”
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當我還想再追問下去,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將老人全身罩住。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大叫了起來:“你別走,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黃光籠罩著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碰到那种黃色的光芒,就“溶”了開來,轉眼之間,就失了老人的蹤影。
對于逃走才有了一點希望,那老人就离開了,我又是惱怒,又是沮喪,沖向前,大力在牆上敲著,踢著。房間中的陳設并不多,我抓起椅子來,用力向前拋著,砸在檣上,又開始大聲叫了起來。
我一張一張椅子拋著,當我拋到第三張椅子之際,椅子碰在牆上,“拍”地一聲響,牆上突然有一扇暗門,彈了開來。
我陡地一呆,看來,是我無意之中,用一股相當大的力道,撞開了牆上的一扇暗門!
我忙奔到暗門之前,暗門在貼近地面處,大約只有五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寬,剛好可以供一個人勉強爬過去,向內看去,暗門之內是一個通道,看來像是一根相當長的管子。
我心頭狂跳,也立時想起老人臨走時所講的話,似乎含有強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連想也沒有多想,就彎身進了那道暗門,向前匍伏著爬行。甬道相當長,而且越向前,越是狹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難,到后來,几乎我整個人是被夾在黑暗里的,狹窄的甬道之中,再難移動半分!
我感到處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說,前面忽然出現了一點光亮。
那一點閃耀的光亮,給了我极大的希望,我將身子縮得更小,用力向前擠去,居然又給我向前移動了几十公分,雙手突然可以打橫伸出,我立時挪動身子,不多久,就從狹窄的甬道中,擠身出來,置身于一個看來像是山洞一樣的空間。
那一點光亮,從這個山洞的一個角落處發出來,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清那發光的是什么東西,看來像是一塊會發光的石頭,當我走近去觀察時,我呆了一呆,高興莫名。
在那塊“發光的石頭”上,長著一种灰白色的苔蘚植物,那种微弱的光芒,正由這种苔蘚植物所發出。而這個山洞,看來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訴過我,除了建筑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氧气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呼吸有什么不暢順。我由一條甬道爬到這里來,這里的氧气,自然是由建筑物那邊傳過來的!
我不知道何以机器人會保留了這樣一個天然的山洞,或許由于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著,要是在這個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處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處境也不見得會好,因為一出了山洞,沒有氧气,我連生存的机會都沒有!
我就著那簇發光苔蘚所發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個凹進去的所在,看來像是一個隱蔽的躲避所,我走了過去,來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當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頭已經開始腐爛,可見放在那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揭開箱蓋來,當我向箱子中看去時,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這种“水肺”,我再熟悉也沒有,就是我們日常慣見的潛水工具,兩桶壓縮氧气,連同管子,面罩,一應俱全!一看到了這副“水肺”,我心頭狂跳:運气實在太好了!
有了這副“水肺”,就算离開了山洞,沒有氧气,也一樣可以維持相當長久的時間,對逃亡大有幫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著將“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來。
我扭動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輕輕一碰,“嗤”地一聲響,就有气自罐中沖了出來,而且直沖我的面門,我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是氧气,可以維持生命的氧气!
我提著“水肺”,繞到了木箱的后面,看到后面的洞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那塊大石看來雖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顏色卻和它四周的石頭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動,走過去,雙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還未曾運足力道,石頭就已經有點松動,我后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塊石頭,顯然可以移動,移開了石頭之后,是不是一條通道?可以使我离開這個山洞?
如果是,那么,山洞之外是什么地方?
我將“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去推那塊大石,大石慢慢移動,一股灼熱涌過來,大石推開了三十公分,立時感到了難以形容的窒息,几乎連戴上面罩的机會都沒有。
幸而我早有准備,立時戴上了面罩,呼吸著罐中的氧气,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触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沒有邊際,一點有生命的東西都沒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极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來變得松軟,但如今,連微生物也全死絕了,土地看來也變成平板而充滿了死气。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筑物,也看不到有什么机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轉裝置”在什么地方,但我必須開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開始了征途。 [b]第十一部:逃出來了?[/b]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開始征途之后,有相當長的日子,處在生与死的邊緣上掙扎,經歷之險,在我任何一次冒險生活之上,其間包括在臨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气用盡之后的一分鐘內,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總之,一切冒險小說或惊險電影中的情節加起來,也比不上我這一段日子中的經歷。但是,我卻不准備詳細寫出來了。
為什么呢?這些經歷,正應該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准備寫出來,几筆輕輕帶過,為什么?看下去,各位自然會明白,而且也會原諒我不將這段經過詳細寫出來的原因。
總之,在經過了一段日子的冒險之后,我找到了那個“逆轉裝置”,而且,又經過了一番冒險(在任何惊險電影內都可以看到的情節),我通過了這個裝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時代:“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回來之后,仍然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正當我茫然站立在積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經回來,還未曾來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机聲,一架直升机在我不遠處停下,一個人自直升机中跳出,向我奔來。
那人是達寶,那個丹麥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誰,陡地叫了起來:“天,衛斯理,是你!你在干什么?”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臉上現出來的惊訝,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達寶當然有他惊訝的理由,因為這時,我還穿著顏色鮮艷,閃閃發光的衣服,配戴著一副水肺,形狀之怪。無以复加。
我看到了達寶才肯定我真的是回來了!
我大叫一聲,不顧他的神情如何怪异,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達寶也在叫著:“你居然避過了這場烈風,這是奇跡!這真是奇跡,你用什么方法避過這場烈風?你……從哪里弄來這些裝備?”
他推開了我,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歎了一聲:“說來話長,我……這場烈風,是什么時候停息的?吹了多久?”
達寶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風停,就來找你,老實說……”
他說到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實說,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体,已經是万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來,我一定被積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長毛象一樣,永遠也沒有再見天日的机會了?”
達寶仍是一面望著我,一面搖著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望了我一會之后,拉著我上了直升机,我們并排坐了下來,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几日,達寶問我:“到哪里去?”我只說了极簡單的兩個字:“回去!”
達寶神情疑惑:“齊賓和梅耶的死因……”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思緒十分亂,現在告訴了你,你也听不懂!”
達寶十分諒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沒有再問下去。直升机降落在一個探險隊的營地上,下机時,不少探險隊員,都用极訝异的神情望著我,我和達寶進了一個營帳,一面喝著酒,一面換衣服。
當天晚上,雖然達寶沒有催,我還是將和他分手之后的經歷,向他詳細的說了一遍。
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達寶的神情有點不大對勁,他應該對我的遭遇感到极度的興趣才是,可是看起來,他卻要极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覺得有點奇怪,但卻沒有出聲,繼續講下去,直到講完為止。
等我講完之后,達寶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頭:“你該休息一下!”
他竟表示了這樣的漠不關心,那使我十分惱怒,我用力推開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敘述?”
達寶伸手,在我肩上輕輕拍著:“相信,當然相信,我相信你講的經歷!”
他口中雖然說著“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卻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敘述之中,他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歎了一聲:“真想不到,原來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達寶被嚴重指責,弄得脹紅了臉:“我已經說過了,我相信你的話!”
他這樣講了之后,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話。卻不相信你真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話,卻又不信我有這樣的經歷呢?
我十分惱怒的盯住了他,達寶揮著手:“在暴風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風雪中能夠生存下來,絕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
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會產生幻覺,當作曾經發生過一樣?”
達寶道:“是的,在深海,有時也會……”
我冷笑了起來:“幻覺?你應該記得我的樣子。那种七彩發光的衣服是幻覺?佩戴著的水肺,也是幻覺?”
達寶眨著眼,答不上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可能是什么探險隊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發現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釋!”
我道:“當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准備弄穿百丈冰原,鑽到冰下去潛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
達寶當然听得出我在諷刺他,他只好苦笑,沒有任何回答。
我歎了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就算了。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達寶的神情相當為難,看來為了同情我,他愿意自己相信我講的一切,但是那卻又違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說不出口來。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過程,太富于戲劇性了!你說完全沒有氧气,地球已變成了一個死域,可是,每當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气,總會發現新的水肺。再說,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又會有适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沒好气地提醒他:“逆轉裝置!”
我翻著眼:“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你可以听得懂了!”
達寶道:“對,你找到了那逆轉裝置,是裝在一座圓球型的建筑物之中?”
達寶歎了一聲:“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這個裝置如此重要,卻能輕而易舉讓你進入建筑物,而沒有任何力量阻止你?”
我冷冷地道:“很簡單,因為那些机器人雖然有著超絕的電腦來作為他們的思想,但是他們也未曾想到,會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難,而找到了這個裝置!”
達寶攤著手:“好了,就算是這樣,這個裝置,一定极其复雜,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裝置,如何會使用它?”
我又是一聲冷笑:“問得好,那裝置,我的确一點也不懂,可是在裝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個按掣之下,都有一塊金屬牌,說明這個按掣的作用!”
達寶呆了一呆,望著我,現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來,過了片刻,才說出了一句他自以為十分幽默的話來:“是用什么文字來說明的?”
我立時道:“英文,這有什么好笑?”
我這時理直气壯,將達寶的怀疑,一一駁回,是因為實實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并非由于捏造,所以一點也不怕達寶的語气充滿了不信任和諷刺!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來,勉強點了點頭:“就算這一切全是真的,我們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人們使用電腦!”
我長長歎了一聲:“是的,我們根本沒有這個力量,只好眼看著人腦越來越退化,人越來越懶,到后來,人變成廢物,終于成為机器人的奴隸,由机器人來選种保留,好像我們這一代對待珍禽异獸一樣!”
達寶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沒有再表示什么意見,躺了下來。我也躺下來。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歷險之后,我疲倦不堪,盡避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達寶駕机,飛過了海峽,回到了丹麥,我們之間沒有再說什么。在丹麥,我和白素通了一個電話,沒有多作逗留,就啟程回家。
回家之后,和白素詳細談了很久,白素當然不會以為我所講的全是幻覺,但是她卻也無法作任何表示。因為在种种离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這一次最為古怪和不可思議!
她只是在听我講完之后,想了半晌:“你不覺得逃亡過程太順利?”
我抗議道:“順利?一點也不順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逃亡過程,有點像惊險電影。你是主角,不論過程如何危險,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你總可以安然脫險!”
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什么?”
白素并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在等著她開口,她終于開了口,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异常輕描淡寫,她道:“我沒有暗示什么,我只是慶幸你能夠回來!”她這樣說了之后:“那個金發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
她一面說,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伸手揚了一下她的頭發,笑道:“我不喜歡金發少女,只喜歡黑發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來:“黑發老女!”
在兩人的嘻笑聲中,結束了談話。我回來之后,漸漸恢复了正常生活,只不過我對于玩具,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厭惡心理。
尤其是對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种机器人。每當我經過櫥窗,看到有這一种玩具陳列著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震動一下,自然而然轉過頭去。
而且,對于飼養小動物,我也厭惡。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的几個孩子,問我應該如何飼養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產卵,几個孩子就給我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嚇得他們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捧著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來是專門作飼養昆虫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為我應該好好找精神病醫生去治療一下才行。
除了這一點之外,沒有什么不正常之處,也沒有再發現那种小机器人,有几次晚上,在睡夢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著了燈,倒令我虛惊,以為是那种柔和的黃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過來。
在起初的几個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為達寶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們毫無保留相信我的話,他們未曾身歷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講給陶格夫婦听,他們才會和我一樣,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論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個“聯盟”聯絡,都無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經是我“回來”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因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買,那天傍晚,我在一條街上走著。
孟買有它繁華的一面,也有极度貧窮的一面,我走著的那條街,兩旁全是高大的建筑物,然而在橫街上,卻是成狂結隊衣衫襤褸的貧童。
那些貧童,以偷竊、乞討為生,一看到外人,會成群結隊擁了上來向你乞討,不達目的,誓不干休。
我經過了第一條橫街,圍在我身邊的貧童,已經有三五十個,不住地乞討,有的甚至來拉扯我的衣服。遇上這樣的情形,真是難以應付,我正在考慮該如何脫身,第二條橫街中的貧童又發現了我,一聲呼嘯,又有三二十人奔過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腳步,向一家百貨公司走去,公司門口有守衛,只要進了公司,貧童不敢進來。就在我快到公司門口之際,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門口,有兩個白种小孩子,瑟縮著,縮在一角。
這兩個孩子污穢之极,長頭發打著結,身上穿著的,也已不能再稱之為衣服。可是無論如何污穢,那一頭金發,一頭紅發,看來還是十分奪目。
當我向他們望去之際,他們也抬頭向我望了過來。在那一剎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娜和伊凡!毫無疑問,那是唐娜和伊凡!
從我第一次在歐洲的國際列車上遇到他們開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們更可愛的小孩子,我絕不會認錯人,而且,他們顯然也認出了我,正想向我走過來又不敢。我實在想不到,何以他們兩人,竟會淪落到這种地步,陶格夫婦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轉著念,一面已大聲叫了起來:“唐娜,伊凡!”
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們,立時跳起,向我奔來,我蹲下身子,不管他們身上是多么髒,一邊一個,將他們抱起,他們也立時緊摟住了我的脖子,這种情形,將公司門口穿著制服的守門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著他們兩人,急急向前走著,轉過了街角,才道:“你們怎么會在這里的?你們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問,唐娜小嘴一扁,立時想哭,伊凡忙道:“別哭,女孩子就是愛哭!”
唐娜的眼中,淚花亂轉,但總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淚來。我又道:“你們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說道:“就在前面,過几條街,不是很遠!”
我將他們兩人放了下來,緊握住他們的手,唯恐他們逃走。忽然會在這里遇見他們,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婦見面,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決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錯過了這個机會。
唐娜和伊凡拉著我,一直向前走著,穿過了兩條街之后,我心中暗暗吃惊,因為我發覺,已經置身貧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戲,兩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稱為屋子。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晒著破衣服,一面在用极不堪入耳的話,罵著她們的子女,老年人在牆角,吸食著拾來的煙,在等死,看不到一個壯年男丁,這是最可怖和貧窮的地方!
陶格先生來自那個時代,他有著极丰富的學識,在這個“核子動力萌芽時期”中,他几乎可以擔任任何工作,就像我們這時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時代,可以成為超人一樣,他何以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沒有向唐娜和伊凡多問什么,只是跟著他們向前走,又穿過了一條窄巷,來到這個貧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滿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紙箱和舊木板,格出了几十間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過一公尺半,簡直只是一個勉強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体,触鼻的臭气,中人欲嘔,還有許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間奔來奔去,肆無忌憚。
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們住在這里?”
伊凡道:“我們住在那一間!”
他說著,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間用紙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著他們跨過了一個污水潭,來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沒有門,只有一塊較大的木板,擋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門口,一起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向門口指了一指,我將木板移開了一點,探頭向內望去。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聞到一股极難聞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質酒的酒精味,几乎連人呼吸也為之呆滯。
接著,我看到在一堆舊報紙之上,有東西在蠕動,等我的視線可以适應黑暗,我才看清,那是兩個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婦!
陶格先生的亂發和亂須糾纏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來,他的雙眼,發出一种可怕的暗紅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頭美發,簡直如同抹布。他們兩人躺在舊報紙上,身邊有著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發現了我,現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你……終于找到我們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傍我酒!”
他一面說,一面發著抖,站了起來,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來,頭就“砰”地一聲,撞在“屋頂”的一塊木板之上,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伸著發抖的手:“酒!酒!”
陶格這樣,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全變成了無可藥救的酒鬼,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在格陵蘭冰原上和他們分手,只不過大半年,何以竟會變成了這樣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陶格在不斷地叫道:“酒!酒,給我酒!”
陶格夫人失聲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一個這樣的酒徒,給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淪,但如果不給他酒,只怕他連一句清楚的話也講不出來。我道:“好,我去買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錢,交給了伊凡,伊凡一溜煙地奔了出去,我扶著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我坐在一團舊報紙上。我道:“酒快來了,你先鎮定一下!”
陶格先生劇烈發著抖,顯然他無法鎮定下來。陶格夫人則仍然縮在一角,發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聲音。
我無法可施,只好緊握著他們兩人的手。不一會,伊凡便抓著兩瓶酒,奔了進來,陶格夫婦立時扑過去,搶過酒來,甚至來不及打開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頸,就對著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來,喉際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們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順著他們的口角,流下來,他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將酒瓶自他們的手中取下來:“什么時候上酒癮的?”
酒令得他們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這樣問,陶格夫人雙手抱住了頭,身子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不記得了!”
我想令气氛輕松一點,指著四周圍:“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來体驗一下生活?”
陶格雙手遮住了臉,又開始發起抖來,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經歷,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們抓走了!”
我忙說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來!全靠你,你告訴過我,可以通過逆轉裝置,令時間也逆轉,要不然,我逃不出來!”
陶格先生放下了雙手,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神情望著我:“你逃出來了?”
我道:“是!我現在能在這里和你見面,就證明我是逃出來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我,轉頭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來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來這件事有什么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來,他們兩人一起指著我,一直笑著,笑得我開始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無名火起,大喝一聲:“有什么好笑?”
陶格夫婦仍然笑著,陶格笑得連气也有點喘不過來,一伸手,搶過了酒瓶,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才抹著口角:“你逃出來了,嗯,你逃出來了!”
我怒視著他,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除了建筑物之外,根本沒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發現了一筒壓縮氧气,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來的,他當然知道情形,所以我點了點頭。
陶格又道:“你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絕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關頭。絕處逢生,是不是?”
我沒好气地道:“當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來了。”
陶格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陶格夫人道:“別笑他,我們過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聲:“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么,他怎么會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樣越來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這种‘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婦的話,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們在說什么?”他們兩人卻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著我,搖著頭。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們不痛痛快快說出來,我就不供給你們喝酒!”
對一個有酒癮的酒徒,講出這樣話來,不但殘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卻忍不住這樣講,因為他們的態度太曖昧!
我的話才一出口,兩人齊聲叫起來,又取過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后再也沒有机會喝酒一樣。然后,陶格才道:“我們自己以為逃出來了,但是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們追蹤而來?”
陶格苦笑了一下:“開始以為完全自由了,后來,偶然發現了‘他們’,以為‘他們’追蹤而來,于是,我們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們’發現,甚至躲進了格陵蘭的冰層之下!”
我有點悚然:“躲不過去?還是叫他們找到了?”
陶格又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聲:“錯了,根本錯了!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舊玩具的一种新玩法!”
我不明白“舊玩具的新玩法”之說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呆瞪著他。
陶格又說道:“我想,以后,E型的,一定會很适合這种玩法!”
我提高了聲音,說道:“你究竟在說什么,請你說得明白一點。”
陶格看來神智清醒了許多,望著我:“那里,除了建筑物外,是沒有氧气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有一個經歷,在离開建筑物之后,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裝備,而照樣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著。從會見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發現了壓縮氧气,我一直用“水肺”來獲得呼吸,陶格所說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沒有出現過,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筑物之際,我落在一個大平原上,有几十個小机器人圍著我,那時,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筑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沒有氧气,一樣呼吸得很好,還曾和這些小机器人,展開了追逐。
這是怎么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這一點,又是什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這……說明了什么?”
陶格道:“這說明他們無所不能,沒有氧气,他們可以立即在体內制造,放出來,使氧環繞在你的周圍,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為你是他們的玩具!”
陶格的聲音越來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這里,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張大了口,發不出聲來。
我掙扎了許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歷程……”
陶格沉聲道:“你的逃亡歷程,就是他們的游戲過程!”
我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怕的也是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只覺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間發出一种奇异的聲響,過了好一會,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長歎了一聲,齊聲道:“肯定。”
我還抱著万分之一的希望,試探地道:“還算好,雖然我自以為歷盡艱險的逃亡,只是‘他們’的游戲,但是我總算逃回來了,‘他們’的游戲也結束了!我們……”
我說到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婦,續道:“我們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沒有表示什么,陶格則又笑起來:“你以為我們為什么會變成了酒鬼?”
我喉際“咯”地一聲,沒有出聲。
陶格將手壓在我的肩頭上:“游戲一直在持續著,我們一直是他們的玩具。他們放我出來,一直將我的活動,當作玩耍!”
陶格講到這里,聲音變得尖銳:“我是他們的玩具,你也是!有什么人,想阻止他們的游戲進行下去,他們就會掃除障礙,弄死那些阻礙游戲進行的人!那雙法國夫婦,發現了唐娜和伊凡不會長大,就被他們殺了,因為這個發現會阻礙玩耍。那個玩具推銷員,對我們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兩個以色列人,他們竟愚蠢地以為我是什么博士,當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那么我……我……”
陶格道:“本來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們發現你是E型,比我們好玩得多,像你經歷的逃亡過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聲叫了起來:“他們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穢的雜物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們,他們或許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們,摸不到他們,但是他們繼續著他們的游戲,而你,我,是他們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著气,盯著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為自己逃出來了,可以躲過他們,但如今我知道躲不過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望著陶格夫婦,同時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沖動,抓起酒瓶來,向自己的口中,灌著那种苦澀干烈得難以入口的劣酒。他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顯然可以承受打擊,他道:“我當然知道什么是自由,不然我也不會帶著家人逃。可是,到了你們的這個時代,我沒有發現自由!”
我更怒:“你沒發現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為你有自由?許多人以為他有自由,我從另一個時代來,我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點也看不到自由。或許我還應該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時代去,那時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漸消失的,隨著所謂文明的發展而消失。到了我們這一代,消失得成為徹頭徹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講些什么!我們這一代的人,當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聲音:“沒有!你們這一代的人,根本沒有個人,沒有自由。千絲万縷的社會關系,种种式式的社會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負擔,猶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們每一個人的頭上,而你們還努力使桎梏變得更多!你們早已是奴隸和玩具,每一個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為另一些人活著,不是為自己活著,沒有一個人有自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顧及种种的牽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說越激動,臉也脹得通紅。我呆呆地听他說著,說到后來,他簡直在怒吼,而且不斷地揮著手。
當他停了下來,急速喘著气之際,我怔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格的話是對的,或許在石器時代,人還有自由,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人情世故,簡單的生活不產生复雜的感情,每一個人還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也就是我們這一代,能有多少人還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壓著?
我呆住了不出聲,陶格道:“人,終于發展到了變成玩具,并不是突變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結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變!”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結果!”
我在講完了這句話之后,轉過頭去,對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們……再去買几瓶酒來!”
當天,我和陶格夫婦一起,醉倒在紙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們在喝了酒之后,又講了許多話,由于劣質酒精的作祟,大多數話,我已不能追憶,只是記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關于他們一家人的外形:連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們的孩子長不大,他們自己也不會老,那可能是由于他們在通過逆轉裝置時,使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卻另有見解,我認為那根本是“他們”的力量,“他們”不喜歡自己的玩具變樣,所以不知通過了什么方法,使他們一家,永遠維持著原來的樣子,以欣賞他們一家在“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的活動、躲逃為樂。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當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來,踉蹌揭開一塊紙皮,沖出“屋子”外面,大嘔特嘔,我才發現陶格的一家,已經不見了。
當時,我頭痛欲裂,一面大聲叫著,一面身子搖晃,找尋著他們,但一直到天亮,還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后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們相遇,但是卻沒有達到目的。
當我辦完了在孟買應辦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談起和陶格一家見面的結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聲,才歎了一口气:“陶格說得很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完全可以不受外來任何關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或許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頭望向窗外,命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种存在,和那种“小机器人”差不多。命運在玩弄著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運玩弄了,他會有什么結果?其實,正确的說法,應該是根本沒有人可以擺脫命運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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