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倚天屠龍記[C+]
[size=5]一 天涯思君不可忘[/size]「春游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
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
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
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
,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
「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
贊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
「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
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
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
,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
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
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
「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
。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
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游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
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回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
」。她一驢一劍,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
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
,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
,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
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
怎地五絕之中并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
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她下了
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
知寫著些甚么。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
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
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
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余十二僧不愿為官,唐太
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象:「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
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
分手后,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挂,于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游山
玩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
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后,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
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
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
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
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正出神間
,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后傳出一陣鐵鏈當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
于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
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
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郭襄低聲道:
「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于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
追了過去。只見樹后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
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
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余,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
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
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
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
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合十行禮,并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郭襄
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
?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后搖了几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
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
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
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
。」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當啷當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
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
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只見覺
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后,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
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
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
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
,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
,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于是坐在井欄
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
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
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
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后,心想
:「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么鬼。」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
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
你看甚么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
罷,怎么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么?」覺
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
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
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后。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
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么?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
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
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干么難為這位覺遠
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
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于他,哼哼,
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兩
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
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
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兩名
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
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
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
「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
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
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
走進少林寺出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范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
乖乖交出短劍,于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
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
,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那瘦長僧
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
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
「翻身劈擊」。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
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
劍鞘,正卻運勁里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
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
血,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
,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
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當啷啷几聲響,鐵鏈斷了三條
。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
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
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聽得身后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后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
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
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里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
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
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
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
:「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么?」兩人只是不動。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
中沖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里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
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
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
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后山頂上吆喝聲
響,又涌出七八名僧人來。郭襄見前后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
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
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
氣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
: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
大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
所在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于調兵遣將,也無余力
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并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
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
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
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
光么?」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
,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
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
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女
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郭襄聽他
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
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
干淨?」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里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
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風颯然,五只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
郭襄一番遲疑之后,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
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
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
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
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被他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
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
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沖去。眾僧人排成三列
,仰面擋住。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
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蕩,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
,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后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
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愿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
,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眾僧初
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
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正斗之間,一個
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斗。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
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么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
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么說,便道:
「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
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
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
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
,這便上來游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
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
于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
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她本來伶
牙俐齒,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
,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愿張揚。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
姑娘,說出去有甚么好聽?」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卷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愿
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
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
,一提之下,不禁一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
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
,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松,郭
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郭襄笑道:「桃花
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
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
歡喜。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
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
:「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郭襄道:「十招中瞧
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么
說的,自是唯命是聽。」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
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
」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
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
受罰,那也不算是甚么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
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
這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
。不如我占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
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
「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
,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回轉,自下而上倒刺,卻
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大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
。」短劍一刺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
然了得,在這如此凶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
短劍晃了几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
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于偷學了一
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
數著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無色
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
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划破了一條長
長的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么
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朮,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
打狗棒法過于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
瞠目不知所對。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
,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
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
菊」。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
,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驚又喜。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
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現于江湖,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朮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
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于少林各路劍朮,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
「容儀婉媚,庄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朮,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
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
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
出來。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几成,但劍朮之奇,
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
縱橫江湖,閱歷極富,十余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
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
能瞧出他的來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余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代第一
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哪里
說得出甚么名目。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
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
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划成弧形,
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
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過相斗,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
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色禪師也并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無色喝彩道:「好
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
」。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分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
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
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
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徑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
老」三穴。她于「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
,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
,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
并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郭襄嫣然一
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
開大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
狠下殺手,當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
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并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划
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
掌便須向后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
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
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
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
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里使
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愿便此傷她,二來卻也
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
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
忙收掌,退開半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么門派?」左手一
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
呼。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這一招
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
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
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
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
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
手到她頸后。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
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
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
離地,還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
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
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
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
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么?」說
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
究認不出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
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
:「我怎么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郭
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
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半晌
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
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
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么?」郭襄一
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自然認得。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的下
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
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后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
,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
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
「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
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几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
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沖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
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
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后,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
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
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于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分。她適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
,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于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
郭襄黯然道:「那沒甚么,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于這位
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鋪,讓老和尚
作個東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
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郭襄道:「
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后
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
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后,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
,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
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愿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說道:「走罷
!」二人并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后,只聽得身后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
后跟著,卻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
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
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
,低聲說了几句。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
商議。」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
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
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
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
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色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問道:「張
兄弟,他們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
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
奇道:「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
代人受過,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錯了。」張君寶嘆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
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伙偷去的經
書么?」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
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后,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
。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
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郭襄嘆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甚么罪有應
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几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
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里老禪師
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于精
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么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
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
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嘆了口氣,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干二淨了。」只聽得樹林中
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
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舍,卻又沒甚么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
,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
……」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
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
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
你回寺中去,別在山里亂走亂闖。」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無色
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么?」郭襄下了驢
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
西域有年,昆侖三聖前來一并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昆侖三聖是誰啊,這
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
識得他們。連『昆侖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
」郭襄道:「甚么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
箋是在哪里得來的?」郭襄道:「是昆侖三聖派人送來的么?」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
,也就沒甚么奇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
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
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
架,還算是佛門子弟么?」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
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
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
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
起我。」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哪里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
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
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
子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
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里,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侖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
亂,那三個家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
自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
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家伙。大和尚,你怕甚
么?十天之后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
。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系,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侖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
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
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
絕藝,這三個家伙要『一并領教』么?」她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
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么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
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
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
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昆侖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
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
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
,至今尚在,這昆侖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
,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昆侖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
,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
能算是佛門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
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
想個法兒,十天后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昆侖三聖未必是有
甚么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
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昆侖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郁郁,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
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
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
,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
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
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游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
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余章,
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云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后隱隱傳
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
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
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
聲尋去。走出十余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
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后,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
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
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
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么?
」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
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
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
公不在這里,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并世雙絕。
那人彈到后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
,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几下短音,仰天長嘆,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
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
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
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來,划了一畫又是一畫。郭
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划,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
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划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
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
,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
划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
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
。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
十九著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
「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
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
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
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
,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
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占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
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
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
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棱棱,約莫三十歲
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
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
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
,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愿聞清音。」郭襄笑道
:「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
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
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于是調了
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她的手法自沒甚么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
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
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游蕩,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
,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
是痴痴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
,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
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云煙,風萍聚散,
不著痕跡。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侖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
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么事兒眼睛一轉
,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么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
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干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
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
。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挂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
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侖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
,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
馬的身后。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
遠,再也追趕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
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
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
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
。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
,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朱砂,一個
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瞇瞇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
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
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啦
?」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
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
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
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
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
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么?」青臉老者冷
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昆
侖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么?誰勝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
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昆侖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
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么?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干甚么?」郭襄俏臉一揚,道
:「你管得著么?」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
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
的短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人影閃動,佩劍便給他搶了
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
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
,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后,旁門左道之士几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
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
,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
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
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
?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
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
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
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
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
聲,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該這么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
」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
么?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
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瞇瞇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
將來到婆家去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么?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
,這几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
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號。」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
,尊師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
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
媽胡亂教一些兒。」三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
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的弟子?」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
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
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昆侖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
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么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
了。想必他們在昆侖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里,登時釋
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
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
」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
,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
排行中都有一個『天』字。」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
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么?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
聲,厲聲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几人知道,
你怎么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
」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么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
道:「甚么?」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么
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么?」衛天望喉頭胡胡几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
,胸脯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發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將她扯后數尺
,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
由得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
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
?」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
,這笑聲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里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
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只不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几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
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
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
弈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
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
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
衛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
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
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
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
,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
,竟爾不知他二位響當當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
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
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
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
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
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來歷。但聽
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
從他手臂底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
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
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么特異之處。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
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
間倒躍出亭。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
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
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
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
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
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
漸覺拳風壓體,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
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么?」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
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
地不動。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
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
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
,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后,頭發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
,呼呼呼的運了几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
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
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几乎呼
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
,要令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
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
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
出石亭之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回旋余地,不論衛
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
他口噴鮮血。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
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
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
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昆侖三
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
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
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
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
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
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
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几招。」說著抽出半截
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后,劍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
,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
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么劍法?
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后,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
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
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
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
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
光,扑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
喉。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
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
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
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
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
:「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
過了,沒甚么余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
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聽了几節,不由得又驚又喜
。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
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
韻中奏著:「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
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
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么?這琴韻何
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
巧妙,《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丰瞻華美
起來。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呆子的痴氣,既編了一
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
后。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里,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
?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游,遠遠望見水
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于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
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
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
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于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于是對
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
低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
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
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
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
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
。」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
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
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
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
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
底么?」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
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
。何足道搖頭嘆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
卻將琴弦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
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
,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
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
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几時
你給我引見引見。」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余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
。」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昆侖三聖,
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郁郁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昆侖三聖?你說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
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昆侖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
卻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
有甚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侖三聖,昆侖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驚,說
道:「你是昆侖三聖?那么其余兩個呢?」何足道道:「昆侖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
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
聖、棋聖。因我長年住于昆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昆侖三聖』。但我想這
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
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昆侖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
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侖三聖,定是三個人。那么
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么?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
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
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后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
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么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侖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
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
拚斗。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于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
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
于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
說:「那個跟他毆斗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
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
最后終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
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范,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
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
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
的和尚追索,于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
,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于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
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風。后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
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復。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
郭襄聽了這番話,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嘆道
:「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
下氣,他最后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么經書是在油中。
我聽得奇怪,甚么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准擬待他好
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
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
此游歷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
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
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
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
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么稀奇。這三人聽到了我『昆侖
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揚言說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
、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
可『二聖』,『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
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
快,居然前腳接后腳的也趕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
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
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
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
么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
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
麻煩。」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i]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7-9 at 04:36 AM [/i]] [size=5]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size]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
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
句話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余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當當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突見寺
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
,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
,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
僧袍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
老。然后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
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后。最后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
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后
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
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
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
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范。方丈并傳下法旨,五
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聖乃是三人,后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
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
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劍朮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
個號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里
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后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家伙
,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后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
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
、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
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
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
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
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天鳴心道
:「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
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聽
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
寶剎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
,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
分男女,心有滯礙。」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
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
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
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
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
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
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
几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
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
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斗起來,不論哪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于是朗聲說道:「
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
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
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于
他。」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
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
:「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么?」何
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
而去。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
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
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無相怒氣勃發,心
想你留書于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
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聖」兩字,
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
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
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朮,到底『聖』到何等地步?」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
,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
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
用敝寺的尋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
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
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鋪成,
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划,竟然深陷盈寸,這
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興,咱
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划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
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
口認輸,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叮當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后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
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
。」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
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
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
:「何居士划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
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氣,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
了過去。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線登
時抹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
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
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極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
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這几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
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
便萬萬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
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
中真氣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么一喝,當即止步,微
笑吟道:「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
一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
手式怪異之極,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
「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晒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哪里肯信?嘿嘿冷笑
,縱身近前,長劍斗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
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后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
發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
一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擋在身前,當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劍身柔
韌,彎成了個弧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何足
道心想:「你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極,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
,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
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后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聽得當當當當一十六
下響過,何足道這一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
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極,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
全給覺遠以極笨拙、極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
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
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
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斗然間大喝一聲,
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當的一
聲巨響,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里動得半毫?他應變奇
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覺遠面門。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
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情深,縱身扑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
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
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門。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
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拚,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
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
斜退三步。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几劍直刺得我心驚
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
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小子,咱們來比划比划,你只須接得
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
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于他掌底。無相昂
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昆侖三聖,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
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
小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
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里來得及?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
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
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這一招氣凝如山
,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范,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
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
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
沉穩,當真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
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
「單鳳朝陽」、「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
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
。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
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
,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
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
哪里能夠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
相對,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不論何足道從
哪一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猛聽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
一聲彩,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
復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一拳竟然也是自
巧轉拙,卻是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聽得
砰的一聲,何足道身子一晃,張君寶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
搶上了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
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
,你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
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
催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但一經比拚內力,張君
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并無勝
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張君寶仆跌
在地,一時站不起來。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
」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
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
丈之外。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
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盡是泥塵。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
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
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極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
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
遠和張君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
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出頭趕走
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
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
鐵羅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几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
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
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過甚么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
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并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
。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
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
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
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
本小書。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
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
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突然間一
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
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
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
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涌身往掌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
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
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
受重傷。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并非別家門派
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
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
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
拳招,機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但
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
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這才在
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郁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
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離座而起,
伸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
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勝券。兩人
拆到一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
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余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
此傷了他性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
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
子使過,雙掌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
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
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斗之意。火工頭陀卻錯
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
身扑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苦智禪師一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
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氣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
臟已被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
。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
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
。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
創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經此一
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
后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范嚴密,再也無人
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
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
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
:「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
「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
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
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
「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
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幸不死
,也必成了廢人。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
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里轉了個圈子,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般勁風逼
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
,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
猶如流星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
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后,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
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
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后。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几條
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
得垂頭喪氣的回寺復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
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舍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
力將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只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
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
里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
:「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里古怪。」覺遠「嗯
」了一聲,并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
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
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
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里,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
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
不錯,我也真的累啦。」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
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念道:
「……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氣貫通。左重則左虛,而
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的佛經啊。甚么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一頓,又念道:「……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
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于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
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
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
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朮,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
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
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
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
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
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
只聽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
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
前進后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里,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
,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
,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
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
經功訣,卻說甚么「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
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
打么?」便這么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
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
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
」于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几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
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
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
夾不清。郭襄聽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
也能記得了二三成。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
清。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兒。」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
念道:「……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于腰
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兩膊,施于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
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于
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里烏云
四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
笑容。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后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驚,喝
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后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郭
襄又驚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
可么?」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
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
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驚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
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里叫他得醒?無色禪師合
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
舍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寧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
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
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后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
去?」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
到哪里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于你,這
樣罷。」從腕上褪下一只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
他們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
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
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
著她些兒,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
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
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嶺之間,一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淒淒惶惶,說不盡
的孤單寂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很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
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這日午后,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
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
上經過,兩人并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
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聽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
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
干活兒自己吃飯,青菜蘿卜,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
為生于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
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
成了紫醬之色。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
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
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几句當
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几句甚么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
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
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
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飢
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數年之后,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
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
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托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
楞伽經夾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只不過
并無任何佐証,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他得覺遠傳授甚久,
于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后多讀道藏,于道家練氣之
朮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間閑游,仰望浮云,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
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
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
。后來北游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丰,那便是中國
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size=5] 三 寶刀百煉生玄光[/size]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這一年
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
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
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
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
壽。」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
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
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
。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
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
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
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
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晒干以后,刮下含鹽
泥土,化成鹵水,再逐步晒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
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一瞥之間,便
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
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
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
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
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
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
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
步趕路。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
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
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
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
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
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
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見了
,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
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云滿天,星月無光
,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
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
庫,官兵又哪里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
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
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并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沖擊岩石,
轟轟之聲不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
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么?」領頭那人道:
「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轉念,登時
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
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
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几聲,卻不答話。俞岱岩
隱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
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于自己武功頗為自負。只聽海沙派
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
」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后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
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后便倒。眾人一驚
,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几
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里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
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
瞧得清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
」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
只聽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
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岩待他們去遠,走近尸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
,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
近。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么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么?」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
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
么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干
甚么?當真古怪,日后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
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岩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
,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
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
撒鹽,于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后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
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
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扑
面而來,只見廳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風箱,
向爐中扇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
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
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
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
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
岩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
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
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
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
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
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
去。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
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
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
法殊不相同。斗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
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里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
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
。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
俟機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
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
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后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
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
這么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余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
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
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扑面,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
。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凶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
,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
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發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
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
「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云縱』么?」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
微微一驚,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
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
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
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
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
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
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舋,不知存著甚么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几句無禮的
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
萬,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
」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
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
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几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
機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
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沖。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
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沖了
出去。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后追去。那提刀老
者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
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
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
,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
,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
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
分別勾著一只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
滾來滾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后心,腳踩高蹺
,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
刀搶走,眾人紛紛涌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余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
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后面,耳聽得各人大
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后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
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
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岩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
澎湃,后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并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
。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于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
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
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
。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
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
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
,要怎樣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
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
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岩知他受傷后神智
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
。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于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
,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
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
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于是
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
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
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么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岩脾
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干害人之事?
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
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
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
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
臉頰貼著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么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
凶狠的神色,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得著么?」說著揚長便走
。
沒行得几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么了?」那老
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
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
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卻笑不
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于天下
后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么?」
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几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么『倚天不出
,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么寶刀。
」那老者問道:「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
惡氣。自此楊大俠有甚么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
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聽
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
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
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
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
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
。『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許便是他
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么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
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
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么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
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
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
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
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里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
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
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
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
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么毒藥,你只有去
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
,豈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
岩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
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
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
甚么異樣?」俞岱岩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
甚么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么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
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
之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
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岩道:
「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
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
,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
,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
過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
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于遼東的
一種大鷹,凶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
抬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
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
,人人便得聽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里,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
,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扇滅了神台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
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几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
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后退走。」俞岱岩道:「廟后也有人來
。」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
取解藥。在下可不愿趕這淌渾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
三俠,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
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
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
刷刷聲響,有甚么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岩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
后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
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
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几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岩曾眼
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
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彌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
,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
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
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
在神廟里。」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梁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
光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
天鷹教,大伙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
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
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
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
人家等閑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
里,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
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
,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几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
。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
……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
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
見了?」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
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
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
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并不答話,他那下屬
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
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
?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
,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
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
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
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
!」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岩不愿卷入
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后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
,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
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
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
是甚么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
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
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
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
氣,自是最后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
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
教是甚么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
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几處經脈,成了
白痴。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
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
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尸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
后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
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岩微覺奇怪,抓住那尸體
后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
常身材,并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
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
,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扑
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
體。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
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
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于是拾起地下火把,
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干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
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
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
」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
,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
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無船只。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
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
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
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
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
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岩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
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么?」俞岱岩笑道:「沒甚么,是我
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
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
「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
般。江浪洶涌,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
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只黑色的大鷹,展
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扑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
一沖,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岩忙搶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
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涌進來。
俞岱岩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
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
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云
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于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岩叫
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
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
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几下
,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云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
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
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岩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
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云縱輕功和震山掌掌
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
,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
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
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岩氣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
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
。」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
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几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聽不清
楚,問道:「你說甚么?」
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几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聽到甚么「俞三俠……
屠龍刀……」几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么?」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
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
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尸數十,
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
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
解藥。」
俞岱岩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
,只覺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
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
,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
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扑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岩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
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后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
物。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
器,雙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
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几下,說道:「俞
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
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岩急忙取几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
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
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
后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凶猛,順手提起一只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
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
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
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于是將刀擲在艙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
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岩覺得
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岩
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
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兒一言,快馬
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
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
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么?」
俞岱岩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
低,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
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于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
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
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
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
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
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痛痒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
「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于盡。」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
岩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
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
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
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
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扑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
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于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
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扑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
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
得了寶刀,終于葬身江底。」驀地里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間,連人
帶刀一起卷上船來。俞岱岩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
,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
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
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岩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
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
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
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后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
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
,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
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
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
么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
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
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
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
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
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
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
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
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并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并不相識。只聽那姓殷
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干么?都總鏢頭,我有一單
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
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
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
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
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
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砰□几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
道:「這里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聽了,心下一驚:「二千
兩黃金,要值好几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几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
得起。」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
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岩雖不能見
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
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
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
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么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
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
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几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
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岩
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
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
。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
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岩聽到這句話,吁了一
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么梁子,但
是……但是,從來沒甚么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
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么這個那個的
?」都大錦道:「好,沖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
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
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余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只插
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
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
罷!」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
俞岱岩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么?」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無
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
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
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
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
龍門鏢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
人,別說自己手里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
俞岱岩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
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里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
躍,魚兒化為龍。」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縱橫江湖,生平沒
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
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
,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
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
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
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
知要有多少場惡斗,哪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
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
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
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于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伙兒人
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
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云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
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赫的萬
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云,常言道人杰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几下子。」祝鏢頭道:
「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
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
,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
,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
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余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
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
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并肩,史鏢頭勒馬退后几步。祝鏢頭道
:「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
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
前輩,向他磕几個頭,也沒甚么。」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
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几個頭
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么來歷。這人十
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几次,總是摸
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
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
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
蹄聲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
馳到離鏢行人眾十余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后,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
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
。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
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余四人是
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
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
,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
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干甚么?」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
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
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
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
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干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
番話把干系推得干干淨淨,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
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
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
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
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么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么?」那禿
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帘,向內張望。都
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
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范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
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么?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
,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挂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
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里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
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
脫卻干系,說道:「好,那么我們在這里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
小弟負責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
只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
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么都夠了,都某并不是貪得無厭之人。
」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
馬□,趕車先行,其余四人護在車后。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
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
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
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
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
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幸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
功力。」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
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
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几步路,那不
好么?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
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里,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
,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
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
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
可分到一筆丰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余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說道:「總鏢頭,
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
使得到几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么事?」
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后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閑,但說也奇
怪,那馬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
余,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
:「總鏢頭,咱們沒甚么干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
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氣盛,自
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
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么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
……」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几眼
,臉上大有詫異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
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
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
著那人后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
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
」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
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么事?」那少年望了
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么?」祝鏢頭道:「正是
!」那少年道:「請問几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
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
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走上几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
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
一驚。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
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
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划』的張五俠么?」那少年微笑道
:「甚么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
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后
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
。」于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
上了。」張翠山道:「怎么?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
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痴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
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么?」都大錦
道:「俞岱岩俞三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
內。」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几位師兄
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
」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并
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
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
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
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
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并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几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
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
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么?」都大錦回思適
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并無一句自表身分的
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
「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
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
。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
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
,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
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
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
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
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
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
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
,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
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
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
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
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
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
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
。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
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
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
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
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
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帘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
,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
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
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
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
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
,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
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
怒之下,便欲趕去□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
,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
,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
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后,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
三丰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
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
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
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后,也
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了,不料直到
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
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
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
,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
,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
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
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
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丰生
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
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么
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聽
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
著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
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
痛,終于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
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氣。張
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
。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
丹藥,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覺已失,哪里還會吞咽?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
,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
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
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
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
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
終于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
,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
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
穴,讓他醒轉之后,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么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
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
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么?」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
上誰人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
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縱身
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几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
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壞的大
事!」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
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
卻這般欺侮人么?」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開張翠山點
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
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哪里還敢羅
□?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
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
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
,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后慘然道:「宋大俠,我
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
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
說到這里,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
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
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
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么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
這姓都的胡涂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
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并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
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
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么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
,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
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么一喝
,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
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
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
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
,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
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后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
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
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
進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丰嘆了
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后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
,終是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淒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
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
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里
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
錦向后一讓,當的一聲,一只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
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
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
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
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几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
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
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
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
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
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
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
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
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
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
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
:「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
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
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
:「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
,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
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余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
」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后院休息,預備酒飯
,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
大錦還想辯解几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
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痴,哪里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
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于是
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
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
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
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
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
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
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
點了點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
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岩掌
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几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
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
,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
,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
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
?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么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
。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几百
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几句話。
」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
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
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
,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
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
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
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
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
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
,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
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里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
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
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后,大家在
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里,不禁淒然,想不到
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
的哭了起來。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
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
」但說到后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于是和諸師弟向師
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注:據舊籍載,張三丰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松溪、張翠山、殷
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于《易經》「元亨利貞」,但與其余六人不類,茲
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size=5]四 字作喪亂意彷徨[/size]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
錦一頓出口氣。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大廳上一
人背負著雙手,不停步地走來走去。
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動,心
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一場訓斥。只見
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划的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
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划瞧去,原來寫的
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几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
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
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后,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于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
一一遍習。這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這
「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
」、「十七帖」各帖的庄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后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
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划之中充滿了拂郁悲憤
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于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于喪亂之余,
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
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
,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丰寫了几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
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
個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几句話:「武林至
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
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
兵利器到底有甚么關連?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划
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后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
下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
,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划甚少,但筆划
多的不覺其繁,筆划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
,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于目眩
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
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
,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
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
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
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郁。張三丰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
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后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
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
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划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
,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后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
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師父雖不回
頭,卻早知道了,當即走到廳口,說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
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么?」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
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后,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朮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
,一筆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几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
覺揚波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凌云,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云駕霧一般,
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
日頭晒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
,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
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
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
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于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
服,拿了几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
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
,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
,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他騎了那匹長
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時天時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烏云密
布,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來,
但見四下里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
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是奔馳迅捷。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
,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水溝
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
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
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回馬過來,攔在當路。都大錦見是張
翠山追到,心下驚惶,結結巴巴的道:「張……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水災的
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么?」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么?」張
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我
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有甚么力量賑濟救災?」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
「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握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
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和都大錦并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
「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
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他
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強辯,我俞三哥從臨安出
來時,可是手足折斷么?」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俠,你到底要怎樣,划下
道兒來罷。」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
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
天」字訣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待要退縮,卻哪里來得及?張翠山
順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掃中他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余。原來
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
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催馬
向前急沖。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
后心。都大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
欲下馬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
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涌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鏢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張翠山初時怒
氣勃勃,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
,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身受重傷,不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
,這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
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
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
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最后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
說了出來。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
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我們雖
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
臨安府鏢局子中,我們身在異鄉,這當口哪里有錢來救濟災民啊。」
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
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
,喀喇喇几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寶來。眾鏢師臉上大變,相顧駭然,不知他
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
多了。他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并不上
前救助,反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眼見黃金跌得滿地,
冷笑几聲,翻身上馬,徑自去了。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
,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
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豈知一經施展,竟
具如斯神威,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測,不自禁的又
是一聲長嘆。
大雨中連接趕了几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
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愛惜牲口,只得緩緩而行。這么一來,到得臨安府時已是
四月三十傍晚。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
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不便徑去拜會,今晚且上鏢
局去一探。」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頭了一
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發梳頭,周身換得
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哪里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借過筆墨,
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一筆
一划,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自覺得意,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后,竟連
書法也大進了。」輕搖折扇,踱著方步,徑往里西湖而去。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已陷入
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蒙古兵
為了立威,比在他處更是殘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
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
,滿眼蕭索,昔年繁華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
上稀見行人,唯見蒙古騎兵橫沖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
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
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游人。他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白石獅子,氣象威武。張
翠山遠遠便即望見,慢慢走近,只見鏢局門外湖中停泊著一艘游船,船頭挂著兩盞碧紗燈
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雅興!」只見鏢局外懸著的
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
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
聽得背后有人幽幽嘆了口氣。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
霍地轉身,卻見背后竟無一人,游目環顧,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個單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
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游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
扮,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
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
,竟是一動也不動。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覺得夜逾人垣
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當當當的敲了三下。靜夜
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隔了好一陣,屋內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
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聲。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
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里面竟沒上閂。他邁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
么?」說著走進大廳。
廳中黑沉沉地并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竟然關上了。張翠山心
念一動,躍出大廳,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
笑,心想:「鬧甚么玄虛?」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
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后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人搶上圍攻。張翠山斜身躍開。黑暗
中白光微閃,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
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
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
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
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
「點」中拳的敵人退出几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
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里還有命
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
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划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
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
出几點火花。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
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著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
,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
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著四僧站起身來,往
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
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
牆而出。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么龍門鏢局
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
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么?都總鏢頭在家么?
」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
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
取出火折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枝燭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后堂,沒走得几步,便見地
下俯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
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
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
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后又僵臥著一
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張翠山心中大奇,
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里里
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尸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
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里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
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
顫栗起來。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
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
「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
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三哥仁俠正直
,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
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
:「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突然心
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么「你如
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
。」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里,不但親
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划兵刃。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么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
方武功家數,但四僧扑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
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
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
不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
理。這里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
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
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
「戈」,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發之際,轉
危為安。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絕不
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
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
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
斜向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對方如此驀
地里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
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
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
頓,當的一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
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
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
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聲
,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
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當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
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
僧人膂力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
「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
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
師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么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
男女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后,要請張
五俠的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張翠山
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
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么?」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樹叢后走出四
名黃衣僧人,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風的僧人
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
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
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
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
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欺蒙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
」張翠山聽到這里,從牆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
,已轉到了慧風身后。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
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后,禪杖若是回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
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
到我殺害鏢局中人。」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
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怒,竟是凜然不懼,
朗聲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
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后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我們一進鏢局
,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
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后來怎樣?說下去!」慧風道:「
天黑之后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后廳動手,接著他長聲慘呼,似乎身
受重傷。我忙奔過去,只見他……他……已然圓寂,這姓張的惡賊……」他說到這里,霍
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
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后院殺人,接著
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后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
殺得精光,你才躍牆出去。」張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
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后來
么?后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我們四人敵你不過,只有瞧瞧
情形再說。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
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名號,叫做『銀鉤鐵划
張翠山』么?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
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么?」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
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
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干!」
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他便再說一遍,
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
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証了。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
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
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這一身衣服么?」說著晃亮火折,在自己臉上照一
照。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
手拿著一把折扇,這把折扇,現下你插在頭頸里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
陷自己,高舉火折,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
旁人!」
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
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
之色,卻已氣絕而死。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一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
固然驚怒交集,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后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
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
住暗箭傷人的凶手,自己難脫干系。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后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同時聽到兩僧喝道
:「惡賊休逃!」張翠山筆鉤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
,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樹叢時,只見樹梢
兀自輕晃,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
喝道:「追趕正凶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
還想抵賴甚么?」張翠山揮動虎頭鉤,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
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我們去少林寺罷。」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
走了凶手,還在這里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干么?」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
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樣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張翠山冷笑道:「枉你
身為少林派『圓』字輩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無知覺。」圓音道:「善哉,善
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
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圓業見
招拆招,斗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
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
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
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圓音叫道:「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
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干甚么?」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極是悍勇,
竟不裹扎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
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
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
雖欲上前相助,卻怎有插手足處?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凶,沒來由跟他
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
吼,聲若霹靂,跟著背后有一股巨力推到。張翠山飄身下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
過牆頭,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
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
走了。」張翠山自藝成以來,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功更高,此時見
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三個
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
,嗤的一聲響,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左足飛
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豈知圓心的下盤功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
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
肋,一擊頭蓋,同時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
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
較量過,今日里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
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占了上風。少林和武當兩
派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潤傳授,究
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
僧雖然武功也算頗為了得,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時候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
定氣足,揮洒自如,驀地里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
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
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圓心
一驚之下,扑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
向前一扑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几
年。」說著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凶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
。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
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只是大叫:「捉殺人的凶手啊!惡
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舍。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
得身后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
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
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只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
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里?」武
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几聲,
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几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
圓業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扑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
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報仇之事
,何必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么?」張翠山見三僧不
再追來,滿腹疑團:「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
,急步趕回客店,急奔出十余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
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
,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扑通一聲,落入了
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里干甚么?」只見蘆
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對他也不顧忌,走上几步俯身
看時,只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
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
…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干甚么?」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
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
么?」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划張翠山,便是…
…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
山額頭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于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
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張翠山雖
然大膽,但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
時,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么輕輕一推
,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
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瞧著三具尸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并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
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
想:「都大錦說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
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別說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
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跟你為難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
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心中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
拚命,只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
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
,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
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尸體,游船若是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
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抬起頭來
,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來?」說著將手一揮。后梢伏著的一個舟
子坐起身來,蕩起雙槳,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甚么,倒可向他打聽打聽。」于是走到
水邊,待小舟划近,輕輕躍上了船頭。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
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
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
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然倜儻瀟洒,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于女色
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
,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聽得槳聲響起,小
舟已緩緩蕩向湖心,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
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斗后,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
畔,不由得思如潮涌,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
,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
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
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
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
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
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size=5]五 皓臂似玉梅花妝[/size]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后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
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錢塘江
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挂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
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
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
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
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
:「昨晚烏云敝天,未見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
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
,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并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
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么,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
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
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
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涌起一大片烏云。當真
是天有不測風云,這烏云涌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
來。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
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
起,叫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
:「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
手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
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
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几
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致,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
手,但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并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
,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筋斗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
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
」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
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么?」張翠山于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
的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
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
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
其余的六字,余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
卻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
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這時天色更加黑了,
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
此別過。」她手一揚,后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
。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
……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
錦曾道,托他護送俞三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
」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
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并
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
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
定要問?」張翠山道:「委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
,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
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并肩而行
,竟沒落后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
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
,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
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
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
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手
,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
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
怎么……怎么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沖,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
」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
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
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
,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
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
怎么安排?」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制
,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
。那少女道:「請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
書生,方巾青衫,折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
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
裝,不用答復,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
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
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
她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
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后梢換一換罷。
」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
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于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
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么?」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
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
見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
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
字,顯然當面贊譽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几句話是
甚么意思。
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
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么?」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
,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三枚鋼鏢尾部
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里。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
:「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
鏢上喂得有毒。」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
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
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
快些設法解毒要緊。」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中鏢已二十余日,毒性給我
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
四走。」張翠山道:「中鏢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后,肌膚上會
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
廢。」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
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么?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
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
道:「張五俠,你心中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卻又懊悔。
」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
托給了龍門鏢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鏢隊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
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
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
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
隊之后,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
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
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
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
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
,心中起了老大疑竇:『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
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會,反而
頗有喜色,大聲□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于是縱馬
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
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言兩語,我便沖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
的瘦子跟我相斗,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余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
,三十余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
這三枚梅花鏢,手臂登時麻痒。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
身。」說到這里,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
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
。」張翠山點了點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
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干么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
武當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彷徨無計,在道上悶走
,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后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
手,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么忙。那時我急于解毒,便即東還
,不知俞三俠后來怎樣了?」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嘆一聲,
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愿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愈,否則……否則……」張翠山聽
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
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
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
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
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
很是好看,于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
人,未免過于狠辣,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
我么?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
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
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卷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
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難治。」那
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
發鏢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
山,會遇上這六個惡賊么?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么?你倘
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么?」除了最后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
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
道:「那你認錯了么?」張翠山道:「我認甚么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
話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
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
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
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
少林門徒遍于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
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里,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
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
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
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
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么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
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那少
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道
:「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
,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
「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
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卷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
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
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
,忙道:「快卷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
不要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
:「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么算不算
的。你為甚么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
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張
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
一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
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
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
,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
眼,道:「就當我已經死了。」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
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
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
羞,不知正想到了甚么。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張翠
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
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
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
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
了出來,躍出丈余,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
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
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
船上的舟子叫道:「這里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
:「惡賊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鐘,
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
意。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
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
,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
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后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的一聲,這一掌力
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
,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
出,釘在船艙板上,余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
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么?」
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
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
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于是放開手掌,回過頭
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
名的武林好手,怎么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
…」瞧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
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
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扎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
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
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
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
點頭,不怎么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
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
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
?」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
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么好手?」常金鵬遲疑了一
下,道:「聽說昆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
里,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
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昆
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么,這么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
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
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龍寶刀
。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
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
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
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
仆役□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
,送到艙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后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
「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
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
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凶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
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
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
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
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
么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
,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里尋我的蹤跡,卻哪里尋得著?」張翠
山道:「這么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
他這几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贊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于我?」殷素
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
兩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
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
當真為此相斗,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殷素素折扇輕揮,神色自若,
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
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
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后面罷!」右首
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張翠山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么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
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
其名,可不是甚么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
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
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
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
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么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
可并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
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
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么。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
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么?」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
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么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巨鯨船靠
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
鏈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
你干甚么?」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只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
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
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
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
一對,系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
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
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
連響,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后桅之上,
后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余,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
,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
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
了一個大洞,海水涌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扑來。常金鵬待
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
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
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
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几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
兩只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
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
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于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
辣,十分工于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
,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
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
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
,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沖,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
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
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
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家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
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
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
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里,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
之八九,但終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
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干
么?」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
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
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于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
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
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
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
,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
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
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后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
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
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
的波濤一般洶涌起伏,卻哪里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涌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
,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開后艙艙門,走
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多時辰之后,上涌的潮水
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后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
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
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面大旗之間站著
一個老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
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
岸后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
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几句
。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
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
,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么便說甚么,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
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
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殷素素聽他這
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
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贊自己
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家伙早就到啦,
還有兩個昆侖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
這么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里,忽聽得山背后一人喝道
:「背后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么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
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那兩個昆侖派
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
然一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
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
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昆侖派的武學高手。想昆侖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
,高蔣兩位更是昆侖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
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
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沒有聽見他說些甚么,再看二人的
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
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侖派名播天下,號稱劍朮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
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
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
」,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
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
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
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
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
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么了?」高則成道:「
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
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
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
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凶手,這兩個昆侖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
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
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
天鷹教的這几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么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
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
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昆
侖派的名頭,心里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
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
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
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
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
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
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
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
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
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么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
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
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
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后武當七俠
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
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
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朮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
稱『劍聖』的昆侖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
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但他這
么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
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于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
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
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
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
來兩人并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
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
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
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
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
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
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于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
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斗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
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斗越狠,到后來竟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
推波助瀾,贊几句高則成,又贊几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痴,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
,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舍命惡
斗,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
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后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
。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
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昆侖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
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几路,也沒甚么看
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張翠山只覺一只溫
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
得隨著她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庄子﹒秋水篇
》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并不驕
傲,只說:『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
大!」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几句話
,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丰也常拿來跟他
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于他意料之外
。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殷素素聽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
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
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
庄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
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
般。用《庄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
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庄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
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
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
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
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么?」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
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張翠山
聽她引用《庄子》中顏回稱贊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
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
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
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几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
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余丈站著,雖然神色庄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
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贊嘆歡喜。殷素
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
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
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几步,和常
金鵬并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昆侖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張翠山心中似喜
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后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
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
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后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
谷口一站,并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
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
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
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
。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
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
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
一瞥眼,見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
「在下末學后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
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
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
是不配。」堅意辭讓。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
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
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
,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
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于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
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几招昆侖派的劍法,准擬
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
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
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
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
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
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
張五哥,到這里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
微笑道:「你坐這里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
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過于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
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
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
子上拂了几下,掃去灰塵,笑道:「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
,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
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后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
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
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
,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
在眼里,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
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昆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
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
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几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后笑吟
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
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
:「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
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
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
:「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
:「接住罷!」這么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
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
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白龜壽朗聲道:「
兩位昆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
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么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
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么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
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
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
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只
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
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里,對這位
「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后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
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
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張翠
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于
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于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
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后躍避開,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
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
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
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
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
丰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朮,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
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
的功夫,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
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
看來,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張翠山輕飄
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
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
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當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
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
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
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
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
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
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
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
「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只是此舉籌划費時,須得暇
以時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
,瞧一瞧寶刀的面目。」說著揮了揮手。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
洞中。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
,從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沖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
遠的,用長杆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
熱。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
錘。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
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
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里,舉目向眾人
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
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
此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
刀口上擊落。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杆,另一半跌落在
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
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當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
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
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
金鵬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
。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
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
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
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樹向外倒去。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只是那刀實在太過
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后,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
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
,其余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沖天的大鐵鼎中。大樹倒塌之聲
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
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天鷹
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
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
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
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只同時遭
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余人卻無一回轉。眾人面面
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
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盡數毀了,難道咱們
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
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划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
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
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
,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
!」白龜壽道:「是只獅子?」他聽到是只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
個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
。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
」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
對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里!」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后緩
步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發,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
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么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
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
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
一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
均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
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
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
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兒在這里瞧瞧。」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
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
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
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
?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
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
無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過去。謝
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后揮出,當的一聲巨響,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
,迅速無倫。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
時飛轉,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斃命。他在錢塘江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
船時何等神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
過去。兩人去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
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只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
同時壓倒。大鐵鼎余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
主和常金鵬尸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
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
,余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可是如謝
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
,也頗有不如。當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聲,點頭贊道:「無聲
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
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
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
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几個人物。」突然間右
手一揚,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
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
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
激飛出去。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
這一下擲刀取鞘,准頭之巧,手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
」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
,名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伙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
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
是惶恐。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么好事?」元廣波囁嚅道
:「這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
,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
這般無恥小人。給我站出來!」最后這几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
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
平常,專靠毒鹽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張登云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
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
:「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
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几
下,說道:「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
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里
。
余姚張登云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
中的兩件疑案。張登云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
,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
我姓謝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
均是窮凶惡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余辜,何
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
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
是來爭奪屠龍刀么?」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
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謝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
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几轉,蜷曲成一團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謝
遜道:「服甚么解藥?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
:「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
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么?」只見謝遜捧起酒壇,骨
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干干淨淨。他撫著高
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
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
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暈在地。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
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
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淨胃中的毒鹽,再
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
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謝遜
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
灰,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
怪你。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奸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
?」麥鯨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干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手
下人這般窮凶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干何異?是哪几個人干的?」麥鯨身當此境
,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三個有
份罷!」刷刷刷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
反抗余地,立時中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
不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么?」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
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總能逃走
,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
好,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里的人個個害死?」麥鯨
忙道:「其實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
那倒省事。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
,勝負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武的,
手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
武功的婦孺良善。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里,
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
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
動。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
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凶,袖手不
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
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
,和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
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
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
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
深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
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
凝神靜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
門人過三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謝
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過三拳
登時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
看去,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
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
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
進攻,他若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
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几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
,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
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
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么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
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兩拳擊出
,謝遜隨手化解。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
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
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
的英雄好漢。這時麥鯨面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
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機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發上拔下一根銀釵
,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准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
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于不敗之地
。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
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
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
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
。這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
,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后,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后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
三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
中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
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
:「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斗然間雙目如電,射向昆侖派
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面蒼白,
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
向高蔣兩人下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余辜
,罪有應得。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么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么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
」張翠山道:「人之異于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
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么?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
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么?」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
,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
岳飛是大忠臣,為甚么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么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
?」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于異族之手
,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
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惡,
以致受此無窮災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
割。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
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
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
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中,從
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
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
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謝遜淒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
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么?」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
岩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
,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嘆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
當為,至于為禍是福,本也不必計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
功冠絕當世,可惜緣慳一面。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
,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
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后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
過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
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哪知謝遜卻并不發怒,淡淡
的道:「張三丰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
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么
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size=5] 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size]
殷素素聽謝遜向張翠山挑戰,眼見白龜壽、常金鵬、元廣波、麥鯨、過三拳等人個個
尸橫就地,和他動手過招的無一得以幸免,張翠山武功雖強,顯然也決非敵手,說道:「
謝前輩,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你還待怎地?」謝遜道:「關
于這把屠龍刀,故老相傳有几句話,你總也知道罷?」殷素素道:「聽人說起過。」謝遜
道:「據說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
普天下群雄欽服?」殷素素道:「謝前輩無事不知,晚輩正想請教。」謝遜道:「我也不
知道。我要找個清靜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時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緊啊。謝前輩
才識過人,倘若連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謝遜道:「嘿嘿,我姓謝的還不是
自大狂妄之輩。說到武功,當世勝過我的著實不少。少林派掌門空聞大師……」說到這里
,頓了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兩位大師,武當派張三丰
道長,還有峨嵋,昆侖兩派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是身負絕學?青海派僻處西疆,武功卻實
有獨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鷹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
那也是曠世難逢的人才,我未必便勝他得過。」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前輩稱譽
。」謝遜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今日王盤山島上無一人是我的敵手
,這一著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憑白壇主、常壇主二人,對付海沙派、巨鯨幫各人已綽綽
有余,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
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朮。」謝遜道:「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來我自忖武功最
多跟他半斤八兩,二來念著故人的交情,總也不能明搶硬奪,這么一想,姓謝的自然不會
來了。殷教主向來自負算無遺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譽有損。」殷素素聽
他說與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寬,于是繼續跟他東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讓他
不找張翠山比武,說道:「人事難知,天意難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
天。謝前輩福澤深厚,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卻反而不能
到手。」謝遜道:「此刀出世以來,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給它的主人惹下了多
少殺身之禍。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沒有強于我的高手,將我殺了,又取得此刀?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覺他這几句話頗含深意。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岩只因
與此刀有了干連,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過一見寶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謝遜嘆了
一口氣,說道:「你二人文武雙全,相貌俊雅,我若殺了,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未
免可惜,可是形格勢禁,卻又不得不殺。」殷素素驚問:「為甚么?」謝遜道:「我取此
刀而去,若在這島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這口屠龍刀是在我姓謝之手。這個來尋,
那個來找,我姓謝的又非無敵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旁的不說,單是那位白眉魔
王,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得過他。何況他天鷹教人多勢眾,謝某卻只孤身一人?」說著搖
了搖頭,說道:「殷天正內外功夫,剛猛無雙,謝某好生佩服。想當年……唉……」嘆了
一口長氣,又搖了搖頭。
張翠山心想:「原來天鷹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當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殺人
滅口。」謝遜道:「不錯。」張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鯨派、神拳門這些
人的罪惡?」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這是叫你們死而無冤,臨死時心中舒服些。」張翠
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謝遜道:「世人孰能無死?早死几年和遲死几年也沒太大分別。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
當妙齡,今日喪身王盤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來,還不是一般。當年秦檜
倘若不害死岳飛,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么?一個人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別痛苦
萬分,也就是了。咱們學武之人,真要死而無憾,卻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
功夫,誰輸誰死,再也公平不過。你們年紀輕些,就讓你們占個便宜。兵刃、拳腳、內功
、暗器、輕功、水功,隨便哪一樁,由你們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氣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聽了謝遜的說話,知道
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王盤山島孤懸海中,天鷹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決
無差池,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她話雖說得硬,語音卻已微微發顫。謝遜一怔,心想她
若要跟我比賽縫衣刺繡,梳頭抹粉,那怎么成?朗聲道:「當然以武功為限,難道還跟你
比吃飯喝酒嗎?不過就算跟你比吃飯喝酒,你也勝不了我這酒囊飯袋。咱們以一場定勝負
,你們輸了便當自殺。唉,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一對璧人」四字,都是臉上一紅。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
說道:「你輸了也自殺么?」謝遜笑道:「我怎么會輸?」殷素素道:「此試便有輸贏。
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子弟,說不定有一門功夫能勝過了你。」謝遜笑道:「憑他有多大年紀
,便算招數再高,功力總是不深。」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舌相爭,心下盤算:「甚么功夫
我能僥幸和他斗成平局?輕功么?新學的這套拳法么?」突然間靈機一動,說道:「謝前
輩,你既逼在下動手,不獻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輸于前輩手下,自當伏劍自盡,但若僥
幸斗成個平手,那便如何?」謝遜搖頭道:「沒有平手。第一項平手,再比第二項,總須
分出勝敗為止。」張翠山道:「好,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
只是晚輩請前輩答允一件事。」謝遜道:「一言為定,你划下道兒來罷。」
殷素素大是關懷,低聲道:「你跟他比試甚么?有把握么?」張翠山低聲道:「說不
得,盡力而為。」殷素素低聲道:「若是不行,咱們見機逃走,總勝于束手待斃。」
張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盡數被毀,在這小小島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
了整衣帶,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謝遜道:「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划張翠山,今日正好讓
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你的爛銀虎頭鉤呢?怎地不亮出來?」張翠山道:「我不是跟
前輩比兵刃,只是比寫几個字。」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氣,猛
地里雙腳一撐,提身而起。他武當派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此時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
如何敢有絲毫大意?身形縱起丈余,跟著使出「梯云縱」絕技,右腳在山壁一撐,一借力
,又縱起兩丈,手中判官筆看准石面,嗤嗤嗤几聲,已寫了一個「武」字。一個字寫完,
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揮出,銀鉤在握,倏地一翻,鉤住了石壁的縫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著
又寫了個「林」字。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划,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其中包含的陰陽剛
柔、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筆划入石不深
,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雄健,有如快劍長戟,森然相同。
兩個字寫罷,跟著又寫「至」字,「尊」字。越寫越快,但見石屑紛紛而下,或如靈
蛇盤騰,或如猛獸屹立,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這一番石壁刻書,當真如李白詩云: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
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張翠山寫到「鋒」字的最后一筆,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落地,輕輕巧
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沒有作聲,終于嘆了一
口氣,說道:「我寫不出,是我輸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
字,乃張三丰意到神會、反復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盡是融會著
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
凝神苦思的余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謝
遜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几句武林故
老相傳的言語。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几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
登時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輸了,可不許賴。」謝遜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寓武
學于書法之中,別開蹊徑,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請快說罷。」迫于
諾言,不得不如此說,心下大是沮喪。
張翠山道:「晚輩末學后進,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輩獎飾,怎敢說得『吩咐』兩字
?只是斗膽相求一事。」謝遜道:「求我甚么事?」張翠山道:「前輩持此屠龍刀去,卻
請饒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不許泄露秘密。」謝遜道:「我才沒
這么傻,相信人家發甚么誓。」殷素素道:「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說道比試輸了,便
要聽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謝遜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轉念一想
,終覺無理,說道:「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旁人卻饒不得。」張翠山道:「昆侖派
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生平素無惡行……」謝遜截住他話頭,說道:「甚么惡行善行,
在我瞧來毫無分別。你們快撕下衣襟,緊緊塞在耳中,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
,不可自誤。」他這几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
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聽他說得鄭重,想來其中必有緣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
耳中,再以雙手按耳。突見謝遜張開大口,似乎縱聲長嘯,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不約
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見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臉現錯愕
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后倒地,不住
扭曲滾動。昆侖派高蔣二人大驚之下,當即盤膝閉目而坐,運內功和嘯聲相抗。二人額頭
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兩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
離耳數寸之處,終于又放了下來。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飛高丈許,直挺挺
的摔將下來,便再也不動了。謝遜閉口停嘯,打個手勢,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說
道:「這些人經我一嘯,盡數暈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過來后神經錯亂,成了瘋子
,再也想不起、說不出已往之事。張五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
命,我都饒了。」張翠山默然,心想:「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但這些人雖生猶死,只怕
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但見高則成、蔣濤
等一個個暈倒在地,滿臉焦黃,全無人色,心想他一嘯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實是可駭可
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實在難以想象。謝遜不動聲色,淡淡的道:
「咱們走罷!」張翠山道:「到哪兒去?」謝遜道:「回去啊!王盤山之事已了,留在這
里干么?」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想:「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這十二個時
辰之中,不知還會有甚么變故?」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見港灣中泊
著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謝遜走到船邊,欠身說道:「兩位請上船。
」殷素素冷笑道:「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謝遜道:「兩位到我船上,是我嘉賓,焉
能不盡禮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謝遜打個手勢,命水手拔錨開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
手,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始終是指手划腳,不出一聲,似乎人人都是啞巴。殷素素道
:「虧你好本事,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
謝遜淡淡一笑,說道:「那又有何難?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刺聾了他們耳
朵,再給他們服了啞藥,那便成了。」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殷素素拍手笑道:「妙
極妙極,既聾且啞,又不識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們也不會泄露。可惜要他們駕船,
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張翠山橫了她一眼,責備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
姑娘,何以也如此殘忍?這是人間的大慘事,虧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頭,想要辯
駁,但一句話說到口邊,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縮了回去。謝遜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陸
,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張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惻然:「再過一日一夜,
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
眼見風帆升起,船頭緩緩轉過,張翠山道:「謝前輩,島上這些人呢?你已將船只盡
數毀了,他們怎能回去?」謝遜道:「張相公,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太
喜多事。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干干淨淨,豈不美哉?」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
得默然,但見座船漸漸離島,心想:「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但如此遭際
,總是太慘,倘若無人來救,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又想:「昆侖派的兩名弟子這般
死在島上,他們師長定要找尋,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
這几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事事占盡上風,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命懸他人之手,
毫無反抗余地。張翠山又是氣悶,又是惱怒,當下低頭靜思,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過了一會,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
閃爍不定,正出神間,忽地一驚:「夕陽怎地在船后落下?」回頭向謝遜道:「掌舵的艄
公迷了方向啦,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謝遜道:「是向東,沒錯。」殷素素驚道:「向
東是茫茫大海,卻到哪里去?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謝遜道:「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
了?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時日,要明白這寶刀為甚么
是武林至尊,為甚么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
今日這個來搶,明日那個來偷,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怎能靜得下心來?倘若
來的是張三丰先生、天鷹教主這些高手,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
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殷素素道:「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謝遜笑道
:「你們一回中原,我的行蹤豈不就此泄漏?」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待如
何?」謝遜道:「只好委曲你們兩位,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張翠山道
:「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謝遜笑道:「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
年,我一輩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輩子。你兩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島上成了夫妻,
生兒育女,豈不美哉?」張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別胡說八道!」斜眼一睨,只見
殷素素含羞低頭,暈紅雙頰。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要難以自制,謝遜是一個
強敵,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
,當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泄露前輩行蹤。我此刻可立下重
誓,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
山,江湖間早有傳聞。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
伸出左手,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只剩下四根手指。
謝遜緩緩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
破人亡,父母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因此我斷指立誓,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相信
任何一個人。今年我四十一歲,十三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十
三年來我少殺禽獸多殺人。」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
默默無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憤世嫉俗,
離群索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几
句話,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
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
」的一聲,說:「比你還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干么要說出他的名字,自取其
辱?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
密?張相公,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讓你
二人多活些時日,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
時日?」謝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我遲一
天想出來,你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
有甚么秘密?甚么『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
」謝遜嘆道:「假若當真如此,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突然臉色慘然,心情
沮喪,覺得殷素素這几句話只怕確是實情,那么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几句安慰的話。哪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
說道:「睡罷!」跟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嘆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
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
,張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
一會,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
「還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說道:「不用。你
自己也冷。」張翠山道:「我不怕冷。」將長袍遞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
感到袍上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不殺謝遜,不能脫身。」
他側耳細聽,在洶涌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
重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臥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難道他有恃無恐,不怕我下手
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否則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
之上。」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哪知殷素素適于此時轉過臉來。
兩人兩下里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
舉并非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
充滿了柔情密意,但愿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
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
大紅花一般,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是很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
遇到了這般兒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心中又驚又喜,
又慌又亂,若不是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張翠山一怔,沒想到自己一句道
歉,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
這短短九個字中,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
于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陣陣送到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几
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
難道都忘得干干淨淨了?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終究出身邪教,
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
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正,低聲道:「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殷素
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么說,不由得一呆,問道:「怎么?」張翠山低聲道:「
咱們身處奇險之境,然而若于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我叫醒他,跟
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發銀針傷他。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
,只好占這個便宜。」
這几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
謝遜在后艙卻已哈哈大笑,說道:「你若忽施偷襲,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總還
有一線之機,現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
」這個「了」字剛出口,身子晃動,已欺到張翠山身前,揮掌拍向他胸前。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早已凝聚真氣,暗運功力,待他一掌拍到,當即伸出右掌,以
師門心傳的「綿掌」還擊,雙掌相交,只嗤的一聲輕響,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張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因
此兩人掌力互擊,他手掌被擊得向后縮了八寸。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
論謝遜如何運勁,一時卻推不開他防御的掌力。謝遜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
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
謝遜左掌一起,往張翠山頭頂壓落。張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橫架金梁」擋住。武當派
的武功以綿密見長,于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但張翠山運起師
傳心法,謝遜在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持片刻,張翠山汗下如雨,全身盡濕,
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還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就算不
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備不可,只須氣息一閃,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
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哪知他年
紀輕輕,內功造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兩人比拚掌力,同時都注
視著殷素素的動靜。張翠山氣凝于胸,不敢吐氣開聲。謝遜卻漫不在乎,說道:「小姑娘
,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否則我改掌為拳,一拳下來,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
殷素素道:「謝前輩,我們跟著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罷。」謝遜道:「張相公,你怎么說
?」張翠山焦急異常,心中只是叫:「發銀針,發銀針,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怎地不抓住
了?」殷素素急道:「謝前輩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
以銀針偷襲,船艙中地方既窄,銀針又必細小,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還真的不易抵擋,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將張翠山打死,卻又不愿,心想:「這小姑
娘震于我的威勢,不敢貿然出手,否則處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當下說道
:「你們若不起異心,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沒起異心。」謝遜道
:「你代他立個誓罷。」殷素素微一沉吟,說道:「張五哥,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就
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以他的聰明智慧,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我
就代你立個誓罷!」
張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發銀針,快發銀針!」卻苦于這句話說不出口,黑暗
中又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雙手被敵掌牽住,根本就打不來手勢。
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便道:「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
,直至發現屠龍刀中秘密為止。我二人若起異心,死于刀劍之下。」
謝遜笑道:「咱們學武之人,死于刀劍之下有甚么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
,教我活不到二十歲!」謝遜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張翠山全身脫力,委頓在艙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點燃了油燈,見他臉如金
紙,呼吸細微,心中大急,忙從懷中掏出手帕,給他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謝遜笑道:「
武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好生了得。」張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誤良機,沒發射銀針襲敵
,但見她淚光瑩瑩、滿臉憂急之狀,確是發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嘆了一口長氣,待
要說几句安慰她的話,忽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聽見殷素素大叫:「姓謝的,你累死
了張五哥,我跟你拚命。」謝遜卻哈哈大笑。
突然之間,張翠山身子一側,滾了几個轉身,但聽得謝遜、殷素素同時大叫,呼喝聲
中又夾著疾風呼嘯,波浪轟擊之聲,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
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口中鼻中全是鹽水,他本來昏昏沉沉,給冷水一沖,登時便清
醒了,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船沉了?」他不識水性,當即掙扎著站起。腳底下艙板斗
然間向左側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但聽得狂風呼嘯,身周盡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猛聽得謝遜喝道:「張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這一喝聲如雷霆,雖
在狂風巨浪之中,仍然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張翠山不假思索,縱到后梢,只見黑影一晃
,一名舟子被巨浪沖出了船外,遠遠飛出數丈,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
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又是一個浪頭扑將上來,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砰的一
聲大響,只打得船木橫飛,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顯出了功效,雙腳牢牢的站在船
面,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紋絲不動,待巨浪過去,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伸手穩穩掌住
。
但聽喀喇喇、喀喇喇几聲猛響,卻是謝遜橫過狼牙棒,將主桅和前桅先后擊斷。兩條
桅杆帶著白帆,跌入海中。但風勢實在太大,這時雖只后帆吃風,那船還是歪斜傾側,在
海面上狂舞亂跳,謝遜竭力想收下后帆,饒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卻
也束手無策,那后桅向左橫斜,帆邊已碰到水面。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鳥風!
」眼見稍有猶豫,座船便要翻轉,只得提起狼牙棒,將后桅也打斷了。三桅齊斷,這船在
驚濤駭浪中成了無主游魂,只有隨風飄蕩。張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連叫
數聲,聽不到答應,叫到后來,喊聲中竟帶著哭音。突然間一只手攀上他的膝頭,跟著一
個大浪沒過了他的頭頂,在海水之中,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頭掠過艙面,他懷
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的頭頸,柔聲道:「張五哥,你竟是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
聲音。張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緊緊反抱著她,說道:「謝天謝地!」心中驚
喜交集:「她好好的在這兒,沒掉入海中。」在這每一刻都可給巨浪狂濤吞沒的生死邊緣
,他忽地發覺,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竟勝于計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張五哥,咱
倆死在一塊。」張翠山道:「是!素素,咱倆死在一塊。」若在尋常境遇之下,兩人正邪
殊途,顧慮良多,縱有愛戀相悅之情,也決不能霎時之間兩心如一。這時候兩人相擁相抱
,周圍漆黑一團,船身格格格的響個不停,隨時都能碎裂,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
。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擊,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勵,立時精神大
振,任那狂濤左右沖擊,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絕不搖晃。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給沖入
海中,這場狂風暴雨說來就來,事先竟無絲毫朕兆,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帶同海嘯,氣
流激蕩,便惹起了一場大風暴。若非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武功,如何抵擋得住?幸
好那船造得分外堅固,雖然船上的艙蓋、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卻仍無恙。頭頂烏
云滿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濤山立,這當兒怎還分得出東南西北?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
,桅檣盡折,船只也已無法駕駛。謝遜走到后梢,說道:「張兄弟,真有你的,讓我掌舵
罷。你兩個到艙里歇歇去。」張翠山站起身來,將舵交給了他,攜住殷素素的手,剛要舉
步,驀地里一個巨浪飛到,將他兩人沖出船舷之外。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兩人全然的
猝不及防。張翠山待得驚覺,已是身子凌空,這一落下去,腳底便是萬丈洪濤,百忙中左
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當時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離
。」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繩套住,只覺身子忽地向后飛躍,沖浪冒
水,倒退回來。原來謝遜及時發覺,拾起腳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兩聲,
兩人摔在甲板之上。這一下死里逃生,張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謝遜也暗叫一聲:「僥幸!
」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難以相救了。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
艙中,船身仍是一時如上高山,片刻間似瀉深谷,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對這一切全已
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湊在他耳邊說道:「張五哥,我倆若能不死,我要永
遠跟著你在一起。」張翠山心情激蕩,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天上地下,人間
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悅無限,跟著說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
要永遠在一起。」兩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這場海嘯。在謝遜心中,卻是不住價的
叫苦,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對這狂風駭浪,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有聽天由命,任憑
風浪隨意擺布。這場大海嘯直發作了三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天上烏云慢慢散開,露出
星夜之光。
張翠山走到船梢,說道:「謝前輩,多謝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謝遜冷冷的道:「這
話說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張翠山一生中,從沒聽人在
「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但轉
念一想,這一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看來多半無幸。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對人
世正加倍的留戀,便似剛在玉杯中嘗到一滴美酒,立時便要給人奪去,「造化弄人」這四
個字的意境,隨著謝遜「賊老天」三字這一罵,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
他嘆了口氣,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謝遜累了大半晚,自到艙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張
翠山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順著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極星,只見座船順著海流,
正向北飄行,說道:「五哥,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張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
西,咱們便有歸家鄉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會神,道:「若是這船無止無息的向東,不知會到了哪里。」張翠山道
:「向東是永無盡頭的大海,只須飄浮得七八天,咱們沒清水喝……」殷素素初嘗情滋味
,如夢如醉,不愿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說道:「曾聽人說,東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長生
不老的仙人,我們說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島,遇到了美麗的男仙女仙……」抬頭望著天上的
銀河,說道:「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到了銀河之中,于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
會。」張翠山笑道:「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
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給了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又坐
甚么船啊?」張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
渡甚么銀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手,輕輕撫摸。
兩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過了良久良
久,張翠山低下頭來,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臉有淒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甚么
?」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
上天,我……我……卻要入地獄。」張翠山道:「胡說八道。」
殷素素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
」張翠山一驚,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實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
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過向善,多積功德,常
言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唱的是一曲
《山坡羊》:「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
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
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猛聽
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可合
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惡人,將來都沒好下場。」張翠山低聲道:「
倘若你沒好下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殷素素驚喜交集,只叫得一聲:「五哥!」
再也說不下去了。次日天剛黎明,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狼牙棒
上生有鉤刺,用以打魚,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餓了兩日。雖然生魚甚腥,卻也吃得津津有
味。船上沒了清水,擠出魚肉中的汁液,勉強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帶著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駛。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太陽總
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連續十余日,船行始終不變。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還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卻一天比
一天憔悴。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仍然無濟于事。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
,奮勇與寒風相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殷素素非凍死不可。哪知
天無絕人之路,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几頭海豹,三人剝
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還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為歡暢。這天晚上,
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問:「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么東西?」三人齊聲笑道:「
海豹!」便在此時,只聽得丁冬、丁冬數聲,極是清脆動聽。三人一呆,謝遜臉色大變,
說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這一來,三人
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
冰,日后勢必滿海是冰,座船一給凍住,移動不得,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張翠山道:
「《庄子﹒逍遙游》篇有句話說:『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
啦。」謝遜道:「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
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丁冬,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響。謝遜苦笑道:「我痴心妄
想,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來冰海,作冰人,當真是名副其實,作了你
倆位的冰人。」殷素素臉上一紅,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謝遜提起屠龍刀,恨恨的道
:「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屠你媽的龍去罷!」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脫手之際
,嘆了口長氣,終于又把寶刀放入船艙。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無幸,索性不再想生
死之事。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動。
謝遜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隨即張臂
摟在一起,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顯是船底已破。只聽得謝遜叫道:「跳
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賊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對。」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眼前銀光閃爍,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顯得又
是奇麗,又是可怖。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
狼牙棒上一搭,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
之上,三人并肩坐下。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橫廣二十余丈,縱
長八九丈,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謝遜仰天清嘯,說道:「在船上氣悶得緊,正好在
這里舒舒筋骨。」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雖然滑溜,但謝
遜足步沉穩,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飄流。謝遜笑道:「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
迎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便已心滿意足,就是天塌下來
也全不縈懷。三人之中,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冰山又向北飄浮了
七八日。白天銀冰反射陽光,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眼目更是紅腫發痛。于是三人每到白
天,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魚,獵取海豹。說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
長,到后來每天几乎有十一個時辰是白日,黑夜卻是一晃即過。
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
常自指手划腳的對天咒罵,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間,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
冰而臥,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張翠山急躍而起,在冰山
的閃光之下,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口中荷荷而呼,發聲有似野獸。張翠山這
几日看到謝遜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擔心,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不禁驚怒交
集,縱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謝遜陰森森的道:「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
單單的活在這世上。」說著左手?到殷素素咽喉之中。殷素素「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張翠山驚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沒殺你的妻子。謝前輩,你清醒些。我是張翠山,武當
派的張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謝遜一呆,叫道:「這女人是誰?是不是你的老婆?」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
心中大急,說道:「她是殷姑娘,謝前輩,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謝遜狂叫:「管她是誰。我妻子給人害死了,我母親給人害死了,我要殺死天下的女
人!」說著左手使勁,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一聲也叫不出了。
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已屬無可理喻,當下氣凝右臂,奮力揮掌往他后心拍去。謝
遜左掌回過,還了一掌。張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過滑溜,登時一交滑倒。謝遜飛起右
足,便往他腰間踢去。張翠山變招也快,手一撐,躍起身來,伸指便點他膝蓋里穴道。謝
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半途縮回,右掌往他頭頂拍落。殷素素斜轉身子,左手倏出,
往謝遜頭頂斬落。謝遜毫不理會,只是使足掌力,向張翠山腦門拍去。張翠山雙掌翻起,
接了他這一掌,霎時之間,胸口塞悶,一口真氣几乎提不上來。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
的后頸,只感又韌又硬,登時彈將出來,掌緣反而隱隱生疼。但見謝遜雙目血紅,如要噴
出火來,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頭?來,忍不住大聲尖叫。便在此時,眼前一亮,北方映出
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縮,大片橙黃之中夾著
絲絲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長,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條條金光、藍光、綠光、紅光。謝遜
一驚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松手放開了殷素素。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壓力陡然減輕
。謝遜背負雙手,走到冰山北側,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原來他三人順水飄流,此時
已近北極,這片光彩,便是北極奇特的北極光了。中國之人,當時從來無人得見。張翠山
挽住殷素素,兩人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不再有何動靜。次晨光
彩漸隱,謝遜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言語舉止,甚是溫文。張翠
山與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也難怪他傷心。卻不知他仇人是誰?」
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過了數日,冰山不住北去。謝遜對老天爺
的咒罵又漸漸狂暴起來,偶然之間,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張翠山和殷素素雖然
互相不提,但兩人均暗自戒備,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
面,良久良久,始終不沉下海去。謝遜突然躍起,指著太陽大聲罵道:「連你太陽也來欺
侮我,賊太陽,鬼太陽,我若是有張硬弓,一枝長箭,嘿嘿,一箭射你個對穿。」突然伸
手在冰上一擊,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用力向太陽擲了過去。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落
入海中。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均想:「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
程也擲不到。」
謝遜擲了一塊,又是一塊,直擲到七十余塊,勁力始終不衰,他見擲來擲去,跟太陽
總是不知相距多遠,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亂踢,只踢得冰屑紛飛。殷素素勸道:「謝
前輩,你歇歇罷,別理會這鬼太陽了。」謝遜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血絲,呆呆的望著她。
殷素素暗自心驚,勉強微微一笑。謝遜突然大叫一聲,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叫道:「擠
死你!擠死你!你為甚么殺死我媽媽,殺死我的孩兒?」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
,而這鐵箍還在不斷收緊。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卻哪里扳得動分毫?眼看殷素素
舌頭伸出,立時便要斷氣,只得呼的一掌,擊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這一拳
擊下,如中鐵石,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張翠山叫道:「你再不
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見他毫不理會,當即抽出判官筆,在他手臂彎「小海穴」中重重
一點。謝遜倏地回過右手,搶過判官筆,遠遠擲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松,忙矮身脫出了他的懷抱。謝遜左掌斜削,徑擊張翠
山項頸,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嗤的一響,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
的扯下一塊。張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閃避,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
「自在飛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微微一沾,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的粘
力,再也解脫不開,只得鼓起內勁,與之相抗。
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之后,拖著他的身子,徑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縱身躍開,她
雙足尚未落地,謝遜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
聲:「啊喲!」橫身摔倒。謝遜突然發出掌力,將張翠山彈出數丈。這一下彈力極其強勁
,張翠山落下時已在冰山上的邊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聲,摔入了
海中。 [size=5]七 誰送冰舸來仙鄉[/size]
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鉤住了冰山,借勢躍回,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不
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發出痛苦之聲,殷素素卻躺在冰上。張翠山
急忙縱上扶起。殷素素低聲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話沒說完,謝遜虎吼
一聲,扑了過來。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個滾,迅即避開,但聽得砰□、砰□几聲響亮
,謝遜揮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他隨即拋下狼牙棒,雙手捧起一大塊百余斤重的冰塊,
側頭聽了聽聲音,向張殷二人擲來。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張翠山一按她背心,兩人都藏
身在冰山的凹處,大氣也不敢透一聲。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后,一動也不動,顯是在找尋二
人藏身之所。張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一縷鮮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于射出了銀針
,而謝遜在神智昏迷下竟爾沒有提防,雙目中針,成了盲人。但他聽覺自仍十分靈敏,只
要稍有聲息,給他扑了過來,后果難以設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濤,海風又響,再夾著冰塊
相互撞擊的叮叮當當之聲,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否則決計逃不脫他的毒手。
謝遜聽了半晌,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但覺雙目劇痛,眼前是一
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驀地大叫一聲,在冰山上一陣亂拍亂擊,抓起
冰塊四下亂擲,只聽得砰砰之聲,響不絕耳。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都已嚇得面無人
色,無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只須碰到一塊,便即喪命。
謝遜這一陣亂跳亂擲,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張翠山二人卻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謝遜擲
冰無效,忽然住手停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適才我一時胡涂,狂性發作,以致多
有冒犯,二位不要見怪。」這几句話說得謙和有禮,回復了平時的神態。他說過之后,坐
在冰上,靜待二人答話。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哪敢貿然接口?謝遜說了几遍,聽二
人始終不答,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道:「兩位既不肯見諒,那也無法。」說著深深吸
了口氣。張翠山猛地驚覺,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震倒眾人,發嘯之前也是這么
深深的吸一口氣。他雙眼雖盲,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這時危機霎時即臨,要撕下衣襟塞
住耳朵,已然遲了,當下不及細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謝遜嘯聲已發。張翠山抱著她急沉而下,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
,也淹住了雙耳。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右手摟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
之外,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動,
帶著他二人在水底潛行。張翠山暗自慶幸,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就算逃得
過他的嘯聲,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過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換一口氣,雙耳卻仍浸在水中,直換了六七口氣,謝
遜的嘯聲方止。他這番長嘯,消耗內力甚巨,一時也感疲憊,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
活,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張翠山打個手勢,兩人悄悄爬上冰山,從海豹皮上扯下絨
毛,緊緊塞在耳中,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可是跟他共處冰山,只要發出半點聲息,立時
便有大禍臨頭。兩人愁顏相對,眼望西天,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兩人不知地近北極
,天時大變,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另外半年卻是長夜漫漫,但覺種種怪異,宛若到
了世界的盡頭。殷素素全身濕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戰,牙關相擊輕輕的得得几聲,謝
遜已然聽得。他縱聲大吼,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張殷二人早有防備,急忙躍開閃避,但
聽得砰的一聲,一棒打上冰山,擊下七八塊巨大冰塊,飛入海中,這一擊少說也有六七百
斤力道。二人相顧駭然,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閃起銀光千道,直逼過來。他這狼牙棒棒
身本有一丈多長,這一舞動,威力及于四五丈遠近,二人縱躍再快,也決計逃避不掉,只
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邊緣。殷素素驚叫:「啊喲!」張翠山拉著她
的手臂,雙足使勁,躍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聽得砰□猛響,冰屑濺擊到背上,隱
隱生痛。張翠山跳出時已看准一塊桌面大的冰塊,左手銀鉤揮出,搭了上去。謝遜聽得二
人落海的聲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塊,不住擲來。但他雙目已盲,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飄
動,第一塊落空,此后再也投擲不中了。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水底下
尚隱有巨大冰體,但張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下,還不到大冰山千
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到得天將黑時,回頭
遙望,謝遜的身子已成了一個個黑點,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二人攀著這一塊冰塊,
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長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
一座小小冰山出現,兩人待得鄰近,攀了上去。張翠山道:「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偏又
叫咱們吃這許多苦。你身子怎樣?」殷素素道:「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你沒受傷
罷?」兩人自管自你言我語,卻不知對方說些甚么,一怔之下,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
原來兩人顧得逃命,渾忘了耳中塞有物事。兩人得脫大難,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張翠山道
:「素素,咱倆便是死在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離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
話問你,你可不許騙我。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上,沒經過這一切危難,倘若我也是這般一心
一意要嫁給你,你也仍然要我么?」張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頭皮,道:「我想咱們不會
好得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咱們的門派不同……」殷素素嘆了
口氣,說道:「我也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謝遜比拚掌力,我几乎想發射銀針助你
,卻始終沒出手。」張翠山奇道:「是啊,那為甚么?我總當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
誤傷了我。」殷素素低聲道:「不是的。假如那時我傷了他,咱二人逃回陸地,你便不愿
跟我在一起了。」張翠山胸口一熱,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許你心中會怪我,但那時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個沒人的荒島,長
相聚會。謝遜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
,心中感激,柔聲道:「我決不怪你,反而多謝你對我這么好。」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
仰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我是一點也不怨,只
有歡喜。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于能回去中原,你師父定會憎
厭我,我爹爹說不定要殺你……」張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鷹王
殷天正,便是天鷹教創教的教主。」張翠山道:「啊,原來如此。不要緊,我說過跟你在
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殷素素雙眼發光,臉上起了一層紅暈,
道:「你這話可是真心?」張翠山道:「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
當下兩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張翠山朗聲道:「皇天在上,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
素結為夫婦,禍福與共,始終不負。」殷素素虔心禱祝:「老天爺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
世,永為夫婦。」她頓了一頓,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隨我夫君行善,決不敢再殺一人。若違此誓,天人共棄。」張翠山大喜,沒想到她竟會
發此誓言,當即伸臂抱住了她。兩人雖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濕,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過了良久,兩人才想起一日沒有飲食。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見有游魚游上水
面,一鉤而上。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特別的肉厚多脂,雖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氣
。兩人在這冰山之上,明知回歸無望,倒也無憂無慮。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大反尋
常,已無法計算日子,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沖天而起,登時嚇得臉都白了,叫道:「五哥!
」伸手指著黑煙。張翠山又驚又喜,叫道:「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
這黑煙雖然望見,其實相距甚遠,冰山整整飄了一日,仍未飄近,但黑煙越來越高,
到后來竟隱隱見煙中夾有火光。殷素素問道:「那是甚么?」張翠山搖頭不答。殷素素顫
聲道:「咱倆的日子到頭啦!這……這是地獄門。」張翠山心中也早已大為吃驚,安慰她
道:「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燒山。」殷素素道:「燒山的火頭哪有這么高?」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老天爺既不讓咱
倆凍死,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歡。」
說也奇怪,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對准了那個大火柱緩緩飄去。當時張殷二人不
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禍是福,一切是命該如此。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
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噴射,燒得山旁海水暖了。熱水南流,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
充,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終于到了火山腳下,但見那火柱
周圍一片青綠,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樣,莫可名
狀。張翠山走遍了大半個中原,從未見過。他二人從未見過火山,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
山的熔漿千萬年來堆積而成。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而
成。該處雖然地近北極,但因火山萬年不滅,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黑龍江一帶相似,高
山處玄冰白雪,平野上卻極目青綠,蒼松翠柏,高大異常,更有諸般奇花異樹,皆為中土
所無。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躍起,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倆是到了仙
山啦!」張翠山心中也是喜樂充盈,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
低頭吃草,極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駭人之外,周圍一片平靜,絕無可怖之處。但冰山
飄到島旁,被暖水一沖,又向外飄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島又去不了啦!
」張翠山眼見情勢不妙,倘若不上此島,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不知何時方休?情急中鉤
掌齊施,吧吧吧一陣響,打下一大塊冰來。兩人張手抱住,扑通一聲,跳入了海中,手腳
划動,終于爬上了陸地。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顯得十分好奇,卻
殊無驚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几下,說道:「要是再
有几只仙鶴,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突然間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張翠山驚叫:「素
素!」搶過去欲扶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只聽得隆隆聲響,地面搖動,卻是
火山又在噴火。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波浪起伏,晝夜不休,這時到了陸地,腳下
反而虛浮,突然地面一動,竟致同時摔倒。兩人一驚之下,見別無異狀,這才嘻嘻哈哈的
站了起來。當日疲累已極,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個多時辰。醒來時太陽仍未下
山,張翠山道:「咱們四下里瞧瞧,且看有無人居,有無毒虫猛獸。」殷素素道:「你只
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這仙人島上定是太平得緊。」張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
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啊。」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仍是盡量保持容顏修飾,衣衫整
齊,這時到了島上,更細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張翠山理了理頭發,這才出發尋幽探勝
。她手提長劍。張翠山失了鐵筆,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南至
北的快跑了十來里路,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馳,實是說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見,除了
低丘高樹之外,盡是青草奇花。草叢之中,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看來也
皆無害于人。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只見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一個石洞。殷素
素叫道:「這地方妙得緊啊!」搶先奔了過去。張翠山道:「小心!」一言未畢,只聽得
呵的一聲,眼前白影閃動,洞中沖出一頭大白熊來。
那熊毛長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驚,急忙躍后。白熊人立起來,提起
巨掌,便往殷素素頭頂拍落。殷素素彎過長劍,往白熊肩頭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飄流久了
,身子虛弱,出手無力,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卻只輕傷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白
熊縱身扑上,啪的一響,已將長劍打落在地。張翠山急叫:「素素退開!」躍上去用樹干
橫掃,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但聽得喀喇一響,樹干折為兩截,白熊的左足卻也
折斷了。白熊受此重傷,只痛得大聲吼叫,聲震山谷,猛向張翠山扑將過來。
張翠山雙足一點,使出「梯云縱」輕功,縱起丈余,使一招「爭」字訣中的一下直鉤
,將銀鉤在半空中疾揮下來,正中白熊的太陽穴。這一招勁力甚大,銀鉤鉤入數寸。那白
熊驚天動地般大吼一聲,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在地下翻了几個轉身,仰天而斃。殷素素
拍手笑道:「好輕功,好鉤法!」一言甫畢,猛聽得張翠山叫道:「快跳過來!」殷素素
聽他呼聲中頗有驚惶之意,不暇詢問,向前一竄,直扑到他懷里,回過頭來,不禁「啊」
的一聲驚呼。原來她身后又站著一頭大白熊,張牙舞爪,猙獰可怖。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
,忙拉了殷素素躍上一株大松樹。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不時仰頭吼叫。張翠山折下了
一根松枝,對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聲輕響,樹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
上樹來。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對准熊頭,運勁摔將下去。噗的一聲,長劍沒入
了大半,那熊慢慢軟倒,死在樹下。張翠山道:「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撿起几塊石頭
投進洞內,過了一會,不見動靜,于是當先進洞。殷素素緊跟在后。但見山洞極是寬敞,
有八九丈縱深,中間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殘余食物,魚肉魚骨
,甚是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太臭。」張翠山道:「只須日日打掃
洗刷,過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歡喜,又
是淒涼。
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扎成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殷素素也幫著收拾
。待得打掃干淨,穢氣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海水雖多
,可惜沒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几塊大冰,放在
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
沖洗一般,只是十分緩慢而已。張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割成條
塊。當地雖有火山,但究在極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殷素
素嘆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
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沖不去腥臭。」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
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
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
浪起伏顛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
身下樹,但覺陣陣清香,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這許
多香花,那可真妙極了。」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
見他臉色鄭重,不禁一怔,道:「甚么?」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
笑道:「啊,你這壞蛋,我還道是甚么不好的事呢。甚么法子?快說,快說!」張翠山道
:「火山口火焰太大,無法走近,只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
繩,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繩上縛一塊石子,向
火山口拋去,火焰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
以整整兩天時光,搓了一條百余丈長的繩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進發。那火
山口望去不遠,走起來卻有四十余里。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來只穿
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又行里許,兩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見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
,只余光禿禿、黃焦焦的岩石。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瞥眼見殷素素几根長發的發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
說道:「你在這里等我,待我獨自上去罷。」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可從此不
理你啦。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張翠山微微一笑
。
又走里許,兩人都已氣喘如牛。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頭腦中
嗡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里將繩子擲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種,那就……那就
……」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里,
身子一晃,險些暈倒,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這才站穩。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
在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了出去。
但見石去如矢,將那繩子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可是十余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
足處又熱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極遠,未必便能點燃繩端。兩人等了良久,只熱得眼中如要
爆出火來,那長繩卻是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古人鑽木取火,
擊石取火,都是有的,咱們回去慢慢再試罷!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這法子雖然不行。但繩子已烤得干透。咱們找几塊火石,用劍來打火試
試。」張翠山道:「也說得是。」拉回長繩,解松繩頭,劈成細絲。火山附近遍地燧石,
拾過一塊燧石,平劍擊打,登時爆出几星火花,飛上了繩絲,試到十來次時,終于點著了
火。
兩人喜得相擁大叫。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的火炬,兩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氣洋洋的
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融冰成水,烤肉為炙
。兩人自船破以來,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真是險些連
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
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樂。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抬頭遠眺,正自心曠神怡,驀地里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
,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實指望和
殷素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后,在島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霎時之間,他便如
變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動。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晃晃的向內陸走來。顯是他眼瞎之
后,無法捕魚獵豹,直餓到如今。他走出數丈,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
地下。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
忍住了。張翠山道:「那姓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低聲道:「他瞧見你了嗎?
」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們兩個亮眼之人,難道對付不了一
個瞎子?」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從衣
袖上撕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提了長劍,左手扣
了几枚銀針,一同走出洞去。
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張翠山朗聲道:「謝前輩,可要吃些食物?」謝遜斗然間
聽到人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隔了
良久,才點了點頭。張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遠遠擲去,說道:「
請接著。」謝遜撐起身子,聽風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
情。殷素素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五哥也忒煞濫好人,讓他餓死了,豈不手腳干淨?這
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煩無窮,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
過重誓,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卻不說出口來。
謝遜吃了半塊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張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個火堆。
謝遜直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問道:「這是甚么地方?」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
見他坐起開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以便聽他說些甚么,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
不過數寸,只要一見情勢不對,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張翠山道:「這
是極北之處一個無人荒島。」謝遜「嗯」了一聲,霎時之間,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
呆了半晌,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是回不去了!」張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
。」謝遜破口罵道:「甚么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又
咬起熊肉來,問道:「你們要拿我怎樣?」
張翠山望著殷素素,等她說話。殷素素卻打個手勢,意思說一切聽憑你的主意。張翠
山微一沉吟,朗聲道:「謝前輩,我夫妻倆……」謝遜點頭道:「嗯,成了夫妻啦。」殷
素素臉上一紅,卻頗有得意之色,說道:「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須得多謝你撮成。」
謝遜哼了一聲,道:「你夫妻倆怎么樣?」張翠山道:「我們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萬分
過意不去,不過事已如此,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無用。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說不
定這一輩子再也難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謝遜點了點頭,嘆道:「那
也只得如此。」張翠山道:「我夫妻倆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輩倘若狂病再發,害了我
夫妻任誰一人,另一人決然不能獨活。」謝遜道:「你要跟我說,你兩人倘若死了,我瞎
了眼睛,在這荒島上也就活不成?」張翠山道:「正是!」謝遜道:「既然如此,你們左
耳之中何必再塞著布片?」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心下卻均駭然:「此人眼
睛雖瞎,耳音之靈,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聰明機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
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
字。謝遜道:「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便稱之為冰火島罷。」自此
三人便在冰火島上住了下來,倒也相安無事。離熊洞半里之處,另有一個較小的山洞。張
殷二人將之布置成為一間居室,供謝遜居住。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余,燒陶作碗,堆土為
灶,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謝遜也從不和兩人羅唆,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低頭冥思。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
,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謝遜道:「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秘密,在這荒島之上又
有何用?只是無所事事,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兩人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忽
忽數月,有一日,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游,原來這島方圓極廣,延伸至北,不知盡頭,走
出二十余里,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的遮天蔽日。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
,殷素素膽怯起來,說道:「別要林中有甚么古怪,咱們回去罷。」張翠山微覺奇怪,心
想:「素素向來好事,怎地近來卻懶洋洋地,甚么事也提不起興致來?」想到此處,心中
一驚,問道:「你身子好嗎?可有甚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低聲道:「沒
甚么。」張翠山見她神情奇特,連連追問。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
寞,再派一個人來,要讓大伙兒熱鬧熱鬧。」張翠山一怔之下,大喜過望,叫道:「你有
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聲些,別讓人家聽見了。」說了這句話,忍不住噗哧一聲,
笑了出來。荒林寂寂,哪里還有第三個人在?天候嬗變,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到后來每
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白天,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懶,但一切烹
飪、縫補等務,仍是勉力而行。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熊洞中升了火,夫妻倆偎倚在一
起閑談。殷素素道:「你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
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歡是個男孩子。你先給他取定個名字罷!」張
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卻不言語。殷素素道:「這几天你有甚么心事?我瞧你心不
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甚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歡喜得胡里胡涂啦!」他這几句話
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殷素素柔聲道:「五哥,你瞞著我,只有更
增我的憂心。你瞧出甚么事不對了?」張翠山嘆了口氣,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謝
前輩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色越來
越凶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因
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眼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于盡,那也沒甚么。但
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肩膀,安慰道:「你說得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
好的便罷,要是行凶作惡,咱們只得將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殷
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几十個人也毫
不在意,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一頭小鹿直跟到熊
洞中來,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
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她偎倚在張翠山懷里,這么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
向著她神色溫柔的一笑,說道:「但愿他不發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
看能找到甚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張翠山道
:「我有個計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掘個深坑,上面鋪以皮毛軟泥
。」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張
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
追得我上?」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鐵鏟鋤頭,只得撿些形狀
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實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
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計挖到五丈
深時,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
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這日
午后,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得聲響,起了疑心,但
也不敢出外打獵,只是守在洞旁,瞧著他的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罵起
,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
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哪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
胸中頗有才學,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趣味。突然之間,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
,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可
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于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貶斥之際,往往一針見
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
郭靖、楊過,猛地里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
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譏,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弟子張
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
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摔下
,并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見謝遜從坑中竄
將上來,兜頭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得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里一奪
。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
血。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墮入了坑底。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
此事,只怕給謝遜聽到了,他少了一層顧忌,更會及早發難。這時見情勢危急,顧不得腹
痛如絞,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
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劍劈刺,仍是非
給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
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他剛想到此節,謝遜哈哈一笑,又縱躍而上。張翠山看准
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腦門,緊握不動。謝遜這一縱躍,勢道極猛,正是以自己腦
袋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只聽得擦
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額頭,深入寸許。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
門,立即將頭向后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
間,劍尖從腦門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插
在他額頭,不住顫動。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傷口,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
,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
,對准他不住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砸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躍出深坑,直欺
過來,張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
世的孩兒。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
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
逃走。驀地里「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
聽那嬰兒不住啼哭。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都
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那是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
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
老天,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氣。夫妻倆這時
已心滿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保得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絕無可能,因此
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
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突然之間,謝遜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清醒過來,想
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嬰兒終于也難逃敵人毒手。這几聲嬰兒
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凶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
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竭盡全力,還是無法報仇,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
秘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站著呆呆出神,一時溫顏歡笑,一時咬牙切齒。在這一瞬之前
,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于嬰兒身上
。謝遜忽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很好。剪了臍
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
起,謝遜已然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并不動手,心中奇怪,回頭望了他一眼,只見謝遜臉
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來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懷里。謝遜又道:「
你有沒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么也沒預
備,這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
身形便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
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過了一陣,謝遜果真
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問道:「孩兒
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不大肥,是張瓜子臉。」謝
遜嘆了口氣,低聲道:「但愿他長大之后,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
,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么?」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
澤不厚,將來成人后入世,或會多遭災厄。」張翠山笑道:「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四人處
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是鄉,哪還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們可以不回去,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
這島上?几十年之后,我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
幼稟受父性,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向來行事狠辣
,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慈愛沛然而生,竟
全心全意的為孩子打算起來。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頭發,心道:「這荒
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謝遜忽道:
「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享不到半點人
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
起身來。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干甚么?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
,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几個頭,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謝遜搖手道:「不用,不
用。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張翠山道:「還沒有。前輩學問淵博,請給他取個名字罷!
」謝遜沉吟道:「嗯,得取個好名字,讓我好好來想一個。」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
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那么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縱然他
狂性發作,也不致驟下毒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
。」謝遜道:「甚么?」殷素素道:「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罷!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
父親一般奉養。得你照料,這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明
白妻子的苦心,說道:「妙極,妙極!謝前輩,請你不棄,俯允我夫婦的求懇。」謝遜淒
然道:「我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你們瞧見了沒有?」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不由得心中
惻然。謝遜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歲了。我將一身武功傳授于他,嘿嘿
,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甚么武當七俠。」這几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几分狂傲,但自負之中又
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
他的雙目,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無憂無慮,豈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張翠山道:「謝前輩,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
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說道:「你肯讓他姓謝?我那個死去的孩子,名叫謝無忌。
」張翠山道:「如果你喜歡,那么,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謝遜喜出望外,唯恐張
翠山說過了后悔,說道:「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那么你們自己呢?」張翠山道:「孩
兒不論姓張姓謝,咱們一般的愛他。日后他孝順雙親,敬愛義父,不分親疏厚薄,豈非美
事?素素,你說可好?」殷素素微一遲疑,說道:「你說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個人
疼愛,終是便宜了他。」謝遜一揖到地,說道:「這我可謝謝你們啦,毀目之恨,咱們一
筆勾消。謝遜雖喪子而有子,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張翠山、殷
素素,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
給人摔成一團肉漿,自己的孩子頂用這個名字,未免不吉,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料想
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只須于孩
子有益,一切全肯犧牲,抱了孩子,說道:「你要抱抱他嗎?」謝遜伸出雙手,將孩子抱
在臂中,不由得喜極而泣,雙臂發顫,說道:「你……你快抱回去,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
。」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甚么,但他這般說,顯是愛極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
要你喜歡,便多抱一會,將來孩子大了,你帶著他到處玩兒罷。」
謝遜道:「好極,好極……」聽得孩兒哭得極響,道:「孩子餓了,你喂他吃奶罷!
我到外邊去。」實則他雙目已盲,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甚么,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
這時卻文質彬彬,竟成了個儒雅君子。
張翠山道:「謝前輩……」謝遜道:「不,咱們已成一家人,再這樣前輩后輩的,豈
不生分?我這么說,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張翠山道:「你
是前輩高人,我夫婦跟你身分相差太遠,如何高攀得上?」謝遜道:「呸,你是學武之人
,卻也這般迂腐起來?五弟、五妹,你們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
,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輩,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張翠山道:「既是如
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從。」殷素素道:「咱們先就這么說定,過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
來祭告天地,行拜義父、拜義兄之禮。」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終身
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說著揚
長出洞,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顯是開心之極。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從未見
過他如此歡喜。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撫育孩子。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他號稱「金毛獅王
」,馴獸捕生之技,天下無雙,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
即記住。自此捕鹿殺熊,便由謝遜一力承擔。
數年彈指即過,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長得甚是壯健。三人中倒
似謝遜對他最是疼愛,有時孩子太過頑皮,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每次都是謝遜從中
攔住。如此數次,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逢到父母發怒,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張殷二人
往往搖頭苦笑,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到無忌四歲時,殷素素教他識字。五歲生日那天,
張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學武啦,從今天起你來教,好不好?」謝遜搖頭:「不成,
我的武功太深,孩子無法領悟。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等他到八歲時,我再來教他。教得
兩年,你們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說我們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謝遜道:「
這几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長之時,總是刮北風,數十晝夜不停。
咱們可以扎個大木排,裝上風帆,乘著北風,不停向南,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說不
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殷素素道:「我們?難道你不一起去么?」謝遜道:「我瞎了雙
眼,回到中土做甚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孩子也不肯
啊,沒了義父,誰來疼他?」謝遜嘆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經足夠了。賊老天總是跟
我搗亂,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只怕賊老天遷怒于他,會有橫禍加身。」殷素素打
了個寒噤,但想這是他隨口說說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內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須健體強身,便已足夠,在這
荒島之上,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來也
是一時興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他夫婦
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遠遠避開,對無忌的武功進境,也不加考查,信得過謝遜所授,定
是高明異常的絕學。島上無事可紀,日月去似流水,轉眼又是一年有余。自無忌出世后,
謝遜心靈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半夜中出來散步
,月光下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卻捧著那柄屠龍寶刀,正自低頭沉思。張
翠山吃了一驚,待要避開,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說道:「五弟,這『武林至尊,寶刀
屠龍』八個字,看來終是虛妄。」張翠山走近身去,說道:「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大哥
這等聰明才智,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謝遜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聽少
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張翠山道:「啊,空見大師。聽說他是少林派掌
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謝遜點頭道:「不錯,空見已經死了,是我打
死的。」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那是指
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空聞、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來聽說空見大師得
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謝遜嘆了口氣,說道:「空見這人固執得很,他竟然只
挨我打,始終不肯還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終于將他打死了。」張翠山更是駭然,心想
:「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
一十三拳,身子之堅,那是遠勝鐵石了。」
但見謝遜神色淒然,臉上頗有悔意,料想這事之中,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的過節,他
自與謝遜結義以來,八年中共處荒島,情好彌篤,但他對這位義兄,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
分懼意,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當下也不敢多問。卻聽謝遜說道:「我生平心中欽服
之人,寥寥可數。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但無緣識荊。這位空見大師,實是一位高僧
。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見,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
家。」
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罵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
物,要他贊上一字,真是難上加難,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不禁頗感意
外,說道:「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動,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
謝遜仰頭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可惜可惜,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
竟給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武功雖高,實是迂得厲害。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
我謝遜焉能活到今日?」張翠山道:「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竟比大哥還要深厚么?
」謝遜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遠了,差得遠了!簡直是天差地遠!」他說這句話時
,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不禁敬仰欽佩之情。
張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師張三丰的武學舉世所罕有,但和謝遜相較,恐
怕也只能勝他半籌,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說得上「天差地遠」,豈不是將自
己恩師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遜」字,性子卻極是倨傲,倘若那人
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于他,他也決計不肯服輸。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說道:「你不
信么?好,你去叫無忌出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無忌早已
睡熟,去叫醒他聽故事,對孩子實無益處,但既是大哥有命,卻也不便違拗,于是回到熊
洞,叫醒了兒子。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大聲叫好,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
出來,坐在謝遜身旁。
謝遜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無忌奇道:「甚么回歸中土?」謝遜將
手揮了揮,叫他別打斷自己的話頭,續道:「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飄得無
影無蹤,那也罷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說,世上人心險惡,誰都不要
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唉,便
是說了,當時我也不會相信。「我在十歲那一年,因意外機緣,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
門下學藝。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對我青眼有加,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我師徒情若父子
,五弟,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
師門,遠赴西域,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蒙他們瞧得起我,當我兄弟相待。五妹,
令尊白眉鷹王,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后來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過得極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全家竭誠款
待,我師父空閑下來,又指點我的功夫。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獸心,在
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忽對我妻施行強暴……」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啊」的一聲,師奸
徒妻之事,武林之中從所未聞,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謝遜續道:「我妻子大聲呼救
,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我師父見事情敗露,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
,將我甫滿周歲的兒子謝無忌……」
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謝無忌?」張翠山斥道:「別多口!聽義父說話。
」謝遜道:「是啊,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也叫謝無忌,我師父抓起了他,將他摔
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無忌忍不住又問:「義父,他……他還能活么?」謝遜淒然搖頭,說道:「不能活了
,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叫他不可再問。謝遜出神半晌,才道:「那時我
瞧見這等情景,嚇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突然
間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沒想到抵擋,就此暈死過去,待得醒轉時,我師
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見滿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兒,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盡數斃于
他的拳下。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沒有再下毒手。「我大病一場之后,苦練武功,
三年后找我師父報仇。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所謂報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這一
十三條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罷休?于是我遍訪名師,廢寢忘食的用功,這番苦功,總
算也有著落,五年之間,我自覺功夫大進,又去找我師父。哪知我功夫強了,他仍是比我
強得很多,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我養好傷不久,便得了一本《七傷拳》拳
譜,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于是我潛心專練『七傷拳』的內勁,兩年后拳技大成,自忖
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決不能再是我敵手。不料第三次上
門去時,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始終訪查不到,想是他為了避禍,
隱居于窮鄉僻壤,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尋?「我憤激之下,便到處做案,殺人放火,無
所不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啊」了一聲。謝遜道:「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殷素素
點頭道:「嗯!你是『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弟子。」原來兩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
自遼東以至嶺南,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許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
,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便是交游極廣
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只要這樣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何況
接連三十余件。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竟不得半點頭緒。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
意嫁禍于成昆。這「混元霹靂手」成昆武功甚高,向來潔身自愛,聲名甚佳,被害者又有
好几個是他的知交好友,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但要查知凶手是誰,自非著落在他身上
不可,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音訊杳然。紛擾多時,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雖然
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誰,人人都是徒呼負負。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
露真相,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謝遜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
出,便算他始終龜縮,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殷素素道:
「此計不錯,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下,在陰世間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憐。」謝
遜道:「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便不是無辜么?便不可憐么?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
,嫁了五弟九年,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
:「大哥,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來你終于找到了成昆么?」謝遜道:「沒找
到,沒找到!后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張翠山大吃一驚,道:「我大師哥宋遠橋?
」
謝遜道:「不錯,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我做下這許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鬧得天
翻地覆,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無忌道:「義父,他這樣壞,你還叫他師父?」
謝遜苦笑道:「我從小叫慣了。再說,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他雖然是個大壞蛋
,我也不是好人,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還是
叫他師父。」
張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慘酷,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
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過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
謝遜續道:「我見師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不
足以激逼他出來。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
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見效。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見到宋遠橋出
手懲戒一名惡霸,武功很是了得,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張翠山聽到這里,不由得栗
然而懼,他明知大師哥并未為謝遜所害,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凶險,仍是不免惴惴,謝遜的
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何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若是當真下手,大師哥決無幸免。殷素
素也知宋遠橋未死,說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
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謝遜哼了一聲,道:「那
有甚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可是那時我又不
識得五弟,別說是宋遠橋,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給我見到了,還不是殺了再說。」無忌奇
道:「義父,你為甚么要殺我爹爹?」謝遜微笑道:「我是說個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殺
你爹爹。」無忌道:「嗷,原來這樣!」這才放心。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發,說道:「
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否則我愧對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
兄弟了。」停了片刻,續道:「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店中打坐養神。我心知宋遠橋
既是武當七俠之首,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假若一擊不中,給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負
重傷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
我群起而攻,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也是無法對敵啊。我一死不打緊,這場血海冤仇,可
從此無由得報了。」張翠山問道:「你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后來如何了結?大師哥始終沒跟
我們說這件事,倒是奇怪。」
謝遜道:「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恐怕他連『金毛獅王謝遜』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
見過,因為我后來沒去找他。」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殷素素笑道:「
謝甚么賊老天、賊老地,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俠才是真的。」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 [size=5]八 窮發十載泛歸航[/size]
謝遜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
,暗運真氣,將那『七傷拳』在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從未沒有見過我的『七傷拳』
,要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
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么?
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甚么『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
旁,一聲吆喝,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干之上。
以他功力,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干,哪知他收回拳頭時
,那大樹竟絲毫無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
武功全然拋荒了。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彩。謝遜道:
「五妹,你這聲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
窮發極北的荒島之上,來來去去四個親人,還練甚么武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
了其中奧妙么?」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
沒一片晃動,這一點我甚是不解。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無忌叫道:「
我會!」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晃,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
不已。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頗為有力,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道理
。
謝遜道:「三天之后,樹葉便會萎黃跌落,半個月后,大樹全身枯槁。我這一拳已將
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
假。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拔刀出鞘,擦的一聲,在大樹的樹干上斜砍一刀,只聽得
砰□巨響,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
可還在么?」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
震斷,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
著數般不同的勁力。張殷二人大是嘆服。張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
」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
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或內縮。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抵不住第二股
,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來。五弟,那日
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你便擋不住了。」張翠山道:「是。」無忌
想問爹爹為甚么跟義父比拚掌力,見母親連連搖手,便忍住不問,說道:「義父,你把這
『七傷拳』教了我好么?」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哀求。殷素
素笑道:「無忌,你不傻嗎?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如何能練
?」無忌道:「是,那么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
也罷!每人體內,均有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
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自身內臟便受一次損害,所謂
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
無法抑制了。」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何以他才識過人,武功高強,狂性發作時竟會
心智盡失。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
來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費
盡了心力,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
忙的練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已是無
法挽救,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以此拳功名揚天
下。我又貪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赫,有極大的好處。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罷?」
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甚么的功夫差不多?」謝遜道:「正是
。我師父外號叫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極是驚人。我找到他后,如用這路七
傷拳功跟他對敵,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驚覺不對,
可已遲了。五弟,你別怪我用心深刻,我師父外表粗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
人。若不是以毒攻毒,這場大仇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
師。且說那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我躍出牆外,身
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我大吃一驚,以我當時武功,竟有人伸手拍
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實是難以想象之事。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他掌上施出勁
力,我豈不是已受重傷?我當即回手一撈,卻撈了個空,反擊一拳,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
,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時,我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后一人嘆道: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無忌覺得十分有趣,笑了出來,說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么?」張翠山和殷素
素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
,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
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我聽得清清楚楚。但
那時我心中只感到驚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我轉身之時,
只道他離開我只不過兩三尺,哪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輕,實
是匪夷所思。「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來索命著!』若是活
人,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
怪,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說道:
『謝居士,老僧空見合十!』我一聽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說『少林神僧,見聞智
性』這兩句話來。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無怪武功如此高強。」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后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安。謝遜續道
:「當時我便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么?』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
。老衲正是少林空見。』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
豈敢戲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干系?』
空見道:『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是不是?』
「我聽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驚。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
動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我聽他說出
了我師父的名字,更是駭異。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這件丑事我
師父掩飾抵賴也猶恐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
「我當時身子劇震,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
所甘愿。』空見嘆道:『這成昆所作所為,罪孽確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牽累害死了
這許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我本來想說:『要你多管甚么閑事?』但想起適才他
所顯的武功,我可不是敵手,何況正有求于他,于是強忍怒氣,說道:『在下實是迫于無
奈,那成昆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哪里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
滿腔怨毒,無處發泄。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可實在
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來。』「空見道:『謝居士,
你要是害了宋大俠,那成昆確是非出頭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
他,這場血海冤仇是報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
楚。』
「空見搖頭道:『他另投名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
拳」,卻也傷他不得。』我驚詫無比,這空見和尚我生平從未見過,但我的一舉一動,他
卻似件件親眼目睹。我呆了片刻,問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說的。』
」他說到這里,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謝遜道:「你們此刻聽著尚自驚奇,
當時我聽了這句話,登時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緩緩的道:『這几年來
,他始終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我道:『哼,我認
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
几年來,你一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
你不是認他不出,你壓根兒便沒去認他。』「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
天下的有道高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干淨?
』空見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敗了
,他要傷你性命,那時候為甚么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
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內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們為甚不來圍攻?要是五
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罷?』「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后,發覺其余二老竟也身受
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莫非崆峒派忽起內哄?還是另
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那二老竟難道
是成昆所傷?』」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云詭,兩人見聞均
廣,甚么古怪的事也都聽見過,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兩人心中均隱隱
覺得,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皆
勝他一籌。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么?」謝遜道:「當時我這般
沖口而問。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傷,謝居士親眼得見么?他二人臉色怎
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原來
當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
手以『混元功』逼回。這樣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
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
突起暴病。當時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空見大師點了點
頭,嘆道:『你師父酒后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
報仇,他都不傷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
,他始終無法脫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
』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在萬分危急之際,敵方攻
勢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勢最是凶險。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
,也不能求你饒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豈知你愈鬧愈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
。今日你若再去殺了宋遠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
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我們自己算帳,跟旁人不相干。』空見大師道:『你師父沒臉見
你。再說,謝居士,不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師是有
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難道我滿門血仇,就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
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傷。可是尊師酒后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懺悔,還望謝
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網開一面。』我怒發如狂,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
擊斃便了。此仇不報,我也不想活了。』「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
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也傷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几拳試試。』我
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相傷?在下武功雖然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
他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
若打傷了我,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尊師自會出來見你。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
我沉吟未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
不報了?「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
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否則你要找人報仇,
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報仇么?』「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狂性大
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之時,隨時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
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請發拳罷!』我見他身材矮小,
白眉白須,貌相慈祥庄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胸口
。」無忌叫道:「啊喲!義父,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脈的『七傷拳』么?」謝遜道:「
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霹靂拳』。我一拳擊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
。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將『七傷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
送了他的性命。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
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擊在他
身上仍是一模一樣。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但他體內并不生出反震
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將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
力,他非死即傷。我雖為惡已久,但對他舍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些肅然起敬,說道:『
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他
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
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謝某敬重大師,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
,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見大師合十說道:『善哉,善哉!謝居士有此一
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罷
。』
「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
拳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
次用的是『七傷拳』拳勁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無忌道:
「這可奇了,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張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剛不
壞體』神功罷?」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我這拳擊出,和前三拳
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臟一齊翻轉。我心知
他也是迫于無奈,倘若不使這門神功,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我久聞少林派『金剛不壞體
』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非同小可。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
,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無忌道:「義父,
這老和尚說好不還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謝遜撫著他的頭發,說道:「我打
過第五拳,空見大師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我不運功回震,那
便抵擋不住。』我道:『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
八、九四拳一口氣打出。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
明,層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駭異,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他微
微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占了先機。」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么難處。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
料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
謝遜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我雖瞧不見
自己的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說
道:『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罷!』我雖萬分的要強好勝,但內息翻騰,
一時之間,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張翠山等聽到這里,都是甚為心焦。無忌忽道:
「義父,下面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謝遜道:「為甚么?」無忌道:「這老和尚
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
望一眼,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極不容易。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
覺得無忌心地仁厚,能夠分辨是非。只聽得謝遜嘆了口氣,說道:「枉自我活了几十歲,
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師父,那是決不甘休,明
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
,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
之上。他眉頭一皺,顯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太
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我呆了
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為他擋災?』空見大
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我聽他說話
氣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來他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
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
來見我么?』他道:『他親口跟我說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
拳便擊向他小腹。這一拳去勢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哪知道佛
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觸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滿全身。我但覺天旋地轉,心
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這才站住。「我心灰意懶之下,惡
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謝遜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間?』提起手來,一
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殷素素叫道:「妙計,妙計!」張翠山道:「為甚么?」隨即
醒悟,說道:「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來他也已想到,謝遜
拍擊自己的天靈蓋,空見自會出聲喝止,過來相救。謝遜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張翠山聰
明機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主意,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
謝遜慘然嘆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們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
是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幸。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
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
師父報仇之事,再也休提。當時我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
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大叫:
『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躍將過來,伸手架開我右掌,我左手發拳擊出,砰的一聲,
打在他胸腹之間。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他血肉之軀,如何擋
得住這一拳?登時內臟震裂,摔倒在地。「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陡然間天良
發現,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張翠
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確是大大不該。
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
你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
真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于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哪知隔了良久,始
終不見我師父到來。我心下詫異,望著空見大師。「這時他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
『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甚么人忽然絆住他么?』我大怒起來
,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
,真是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于他有
甚么好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不由得萬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
師,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給你了結?』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愿你今后殺人之際
,有時想起老衲。』「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道要
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
之際有時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
間想起了空見大師。」
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謝遜嘆道
:「他氣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
了口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么?』我道:『沒來。』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我
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
』他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里,聲音越來越低。
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只聽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
…』他說到這個『秘』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
白,他為甚么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甚么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
野獸一般,為甚么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謝遜道:「后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
,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
當世,后來卻翻臉成仇。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我在得刀之前
,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后,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
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密。為了生怕你們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
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
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謝遜道:「這十
年之中,甚么荒誕不經、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
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疑。但我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自這晚長談之后,謝
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
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沖解被封
穴道之朮,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
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憐惜,向謝遜道:「大哥,你武功蓋世
,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
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么?」謝遜
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
傷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
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
今日起咱們來扎木排罷。」張翠山驚喜交加,問道:「你說扎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
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
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
自在,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
在可惜,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扎結木排。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
質致密,硬如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
,搓結帆索。無忌奔走傳遞。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沒有就手家生,扎
結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扎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
功。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
甚至將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
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
棗。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
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
中說几句招式,便能克敵制勝么?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
去。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這座大木排
直扎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
腌肉,縫制存貯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
。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
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
相對苦笑。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他坐起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
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
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淒厲辛酸。次晨張殷
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舍起
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
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謝遜說道
:「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愿你好自珍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
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于是非
善惡之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后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
。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
,顫聲道:「大哥,你說甚么?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么?」謝遜道:「早在數年之
前,我便與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么?」這几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
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
沒放在心上。當扎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
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
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
也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謝
遜心中實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
,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
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是逾于親兒。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
正派還是綠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于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
難免泄露出去。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
,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于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于盡。
一回歸大陸,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
說自己決意留下。他聽無忌這几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
你聽義父的話。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
而不快活。」無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你要吃甚么喝甚
么,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么?」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里快活。」
無忌道:「我也是在這里快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里的好。」殷素素
道:「大哥,你有甚么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划。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
如何不成。」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說到舌
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兒,讓他們離去?」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
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
往,豈非甚么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
」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托庇于尊師張真人的宇下。」張翠山深悔
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
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謝遜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
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
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嘆道:「好罷,大伙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
,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謝遜
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后,你們再沒甚么留戀了罷?」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
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張翠山大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
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
住,喝道:「甚么?」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
了几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
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
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
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后,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
無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萬萬不能出口。」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
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
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
才轉頭。無忌伏在母親懷里,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后果然
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
陽從左首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后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離中
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
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觸,便滑了開去。直至遠離冰山群,才
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
七八成指望。這几個月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無忌回到中土,終須
入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他傳授武
功的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只講解几遍,稍加點
撥,無忌便學會了。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
哥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准,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
張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
張翠山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會,道
:「不是鯨魚,沒見噴水啊。」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后,
張翠山歡聲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縱起身來,翻了個筋斗。他自生了無忌之后,終
日忙忙碌碌,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無忌哈哈大笑,學著父親,也翻了兩個筋斗。
又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斜照,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臉色
大變。無忌奇道:「媽,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張翠山握住她手,臉
上滿是關切的神色。殷素素嘆道:「剛回來便碰見了。」張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
:「你瞧那帆。」
張翠山凝目瞧去,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展開雙翅,形狀威猛,想
起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心頭一震,說道:「是……是天鷹教的?」殷素素
低聲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
霎時之間,張翠山心頭涌起了許多念頭:「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這邪教看來無
惡不作,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么話說?」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
手在輕輕顫動,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當即說道:「素素,咱們孩子也這么大了!
天上地下,永不分離。你還擔甚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回眸一笑,低聲道:「只
盼我不致讓你為難,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只,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心中說不出的好奇,沒理會爹媽在
說些甚么。
木筏漸漸駛近,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竟似貼在一起。若是方向不變,木筏便會在兩
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張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
」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張翠山道:「嗯,
那也好。」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似有四五人在動武,說道:「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
」殷素素凝目看了一會,有些擔心,說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張翠山道:「既然
碰上了,咱們便過去瞧瞧。」于是斜扯風帆,轉動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對著兩艘船
緩緩駛去。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行駛仍是極慢,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聽得天鷹教
船上有人高聲叫道:「有正經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
,天鷹展翅,聖焰熊熊,普惠世人。這里是總舵的堂主。哪一壇在燒香舉火?」她說的是
天鷹教的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領青龍壇程壇主、神蛇
壇封壇主在此。是天微堂殷堂主駕臨嗎?」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邊船上聽得「
紫微堂堂主」五個字,登時亂了起來。稍過片刻,十余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
姑娘回來啦。」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從沒聽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他也從來不問
,這時聽得兩下里對答,才知她還是甚么「紫微堂堂主」,看來「堂主」的權位,還是在
「壇主」之上。他在王盤山島上,已見過玄武、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論是在殷
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當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個
極厲害的人物。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聽說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來
啦,大家暫且罷斗如何?」另一個高亮的聲音說道:「好!大家住手。」接著兵刃相交之
聲一齊停止,相斗的眾人紛紛躍開。張翠山聽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
:「是俞蓮舟俞師哥么?」那邊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蓮舟……啊……啊……你……
你……」
張翠山道:「小弟張翠山!」他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
起一根大木,使勁一拋,跟著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俞蓮舟搶
上前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
了聲:「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天鷹教迎接殷素素,卻另有一番排場,八只大海螺嗚嗚歡起,李堂主站在最前,
封程兩壇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著百來名教眾。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七八名
水手用長篙鉤住木筏。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從跳板上走了過去。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殷
天正屬下分為內三堂、外五壇,分統各路教眾。內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壇
是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壇。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
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又是毛,又
是皮,還攜著一個孩童,不禁一怔,隨即滿臉堆歡,笑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這
十年來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說道:「師叔你好!」對無忌說道:「快向師叔祖磕頭。」無忌跪
下磕頭,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他斗然間見到船上這許多人,說不出的好奇。殷
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師叔,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無忌。」李天垣一怔,隨即哈哈大
笑,說道:「好極,好極!你爹爹定要樂瘋啦,不但女兒回家,還帶來這么俊秀的一個小
外孫。」殷素素見兩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體躺著,四下里濺滿了鮮血,低聲問道:「對
方是誰,為甚么動武?」李天垣道:「是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殷素素聽得丈夫大叫「
俞師哥」。跟著躍到對方船上,和一個人相擁在一起,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在內,這時
聽李天垣一說,便道:「最好別動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雖是師
叔,但在天鷹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為內堂之末。論到師門之誼,李天垣是長輩
,但在處理教務之時,殷素素的權位反高于師叔。只聽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素素
,無忌,過來見過我師哥。」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
兩壇主怕她有失,緊隨在后。
到了對面的船上,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一個四十余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
著手,神態甚是親熱。張翠山道:「素素,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二哥,這是
你弟婦和你侄兒無忌。」俞蓮舟和李天垣一聽,都是大吃一驚。天鷹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
惡斗,哪知雙方各有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不但是夫婦,而且還生了孩子。
俞蓮舟心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間說得清楚,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
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道人是昆侖派的西華子,一個中年婦人是西華子的師妹閃電手衛
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稱她為「閃電娘娘」。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聽到過他二人的名頭。其
余几人也都是昆侖派的好手,只是名聲沒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亮。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
小,卻沒半點涵養,一開口便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哪里?你總知道罷?」張翠山
尚未回歸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
手;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哪里。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不禁暴躁起來,大聲道:「你沒聽見我的話么?
謝遜那惡賊在哪兒?」他在昆侖派中輩分甚高,武功又強,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的。天鷹
教神蛇壇封壇主為人陰損,適才動手時,手下有兩名弟子喪在西華子劍下,本就對他極是
惱怒,于是冷冷的道:「張五俠是我教主的愛婿,你說話客氣些。」西華子大怒,喝道:
「邪教的妖女,豈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婚配?這場婚事,中間定有糾葛。」封壇主冷笑道
:「我殷教主外孫也抱了,你胡言亂語甚么?」西華子怒道:「這妖女……」衛四娘早看
破了封壇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撥昆侖、武當兩派之間的交情,同時又乘機向張翠山和殷
素素討好,料知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聽的話來,忙道:「師兄,不必跟他作無謂
的口舌之爭,大家且聽俞二俠的示下。」俞蓮舟瞧瞧張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團滿腹
,說道:「大家且請到艙中從長計議。雙方死傷的兄弟,先行救治。」這時天鷹教是客,
而教中權位最高的則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攜了無忌的手,首先踏進艙中,跟著便是李
天垣。當封壇主踏進船艙時,突覺一股微風襲向腰間。他經歷何等丰富,立知是西華子暗
中偷襲,他竟不出手抵擋,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喲,打人么?」這一下將西華子一
招「三陰手」避了開去,但這么一叫,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
。西華子一張紫膛色的臉上泛出了隱紅。眾人均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封壇主等都是賓
客,西華子這一下偷襲,實頗失名門正派的高手身分。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殷素素是
賓方首席,無忌侍立在側。主方是俞蓮舟為首,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五弟
,你坐這里罷。」張翠山應道:「是。」依言就座。這么一來,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
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這十年之中,俞岱岩傷后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卜,其余武
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宋遠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
中,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眾高僧分庭抗禮。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
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這時當著
眾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隱。」于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昆侖、峨嵋、崆峒、武
當五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
毛獅王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
有死傷,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
突然現身,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決非
片刻之間說得清楚。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稟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
當告稟家師,然后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
……」西華子突然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哪兒?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聽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干戈,十年爭斗,死
傷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極,倘若
說了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隱瞞?他正自
遲疑,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蓮
舟、西華子、衛四娘等同聲驚道:「謝遜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
,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
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并未說謊,因自
謝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觸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于逼他三人離
島,更是舍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
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
是邪教妖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么?」
張翠山坦然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無忌在一旁聽得
各人不住的痛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
的諸般過節?謝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
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几聲哭叫,艙
中諸人盡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無忌哭道:「
媽,你為甚么說義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
人間的險詐機心,從來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
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
子多甚么口?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
。西華于微微冷笑,問無忌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哪里啊?」無忌
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極關重要,聽西華子這么問,便搖了搖頭,道:「我
不說。」他這「我不說」三個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并未身死。西華子瞪視張翠山,說
道:「張五俠,這位天鷹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嗎?」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
話,朗聲道:「不錯,她便是拙荊。」西華子厲聲道:「我昆侖門下的兩名弟子,毀在尊
夫人手下,變成死不死、活不活,這筆帳如何算法?」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殷素素
隨即斥道:「胡說八道!」張翠山道:「這中間必有誤會,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
何能毀傷貴派弟子?」西華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則成和蔣濤兩人被害,算來原已有十
年了。」殷素素道:「高則成和蔣濤?」西華子道:「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么?只怕你害
人太多,已記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痴
,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
素』!」他對「殷素素」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
大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几劍。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連清
規戒律也不守,還充甚么武林前輩?程賢弟,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于此的么?」
程壇主接口道:「再沒有了。名門正派之中,居然出了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華
子大怒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甚么可笑?」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
:「程賢弟,一個人便算學得几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
?」程壇主道:「昆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
話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
了艙口,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封壇主
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
當派和天鷹教的關系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
鷹教單獨對付昆侖派的几個,實可穩操勝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擋天
鷹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
我們船上,那是賓客,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
聲望地位,決不能處事偏私。哪知西華子草包之極,大聲道:「他武當派和天鷹教已結了
親家啦,同流合污,他還能有甚么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聽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衛四娘忙道:「師哥
,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昆侖派同氣連枝,淵源極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
誠無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
事,豈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涂,竟
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
起來,我可不管。」她口口聲聲只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西華子聽她
抬出師父與掌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
各大幫會,在下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也不爭再多花一年半
載功夫。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俞蓮
舟并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御功夫,
乃恩師張三丰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
,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
個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
精光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甚么高見,在下洗耳恭聽。」西華子給他適才
眼神這么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么?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
?」衛四娘尚未回答,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昆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
說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衛四娘道:「俞二俠,不
如聽聽崆峒、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
均微微變色。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
他傷過崆峒五老,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經》,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
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
他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起來。將他摟回懷里。無忌兀自不
放心,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
他耳邊,輕輕道:「沒有死。我騙他們的。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
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著臉頰,
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
人所累。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謝
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總是耳中聽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size=5]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size]
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
禮。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這干人見到
天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
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
大虧。」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
子,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到西華子這么說,都是一怔。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
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
真?」俞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
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唐文亮唐
三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
卻瞞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
」的名字,又驚又怒,喝道:「他在哪里?」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
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哪里?他殺死我的親
侄兒,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間,他在哪里?你到底說是不說?」最后這几句話聲
色俱厲,竟是沒半分禮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几歲
的人物,憑著甚么,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的掌門張真人嗎?
」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
林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向張翠山道:「這一位是?」張翠山
道:「便是拙荊。」西華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
么好東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有一個
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聽到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大為忌憚,只道:「
好,好!好得很!」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后,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這時才道:「此
事原委究竟若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
,一時三刻之間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之后,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
關的各大門派幫會一齊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了點頭
,道:「如此甚好。」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后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
處,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
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后,如何
向天下群雄交待,當下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后再見,告辭。
」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几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么
不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么一來,顯是
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
尊,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件事請教。」西華子愕
然回頭,道:「甚么事?」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
,妖在何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說
?否則好好一位武當派的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殷素素
道:「好,多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几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甚么,
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然
相距兩丈來遲,跳板也就甚長。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過去。
他正走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后風聲微動,跟著擦的一聲輕響。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
不低,江湖上閱歷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轉過身來,長劍也已拔
在手中。便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
空蕩蕩的無物可以攀援,只見足底是藍深深的大海,一躍之后未能再躍,扑通一聲,掉入
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几大口咸水,雙手亂抓亂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繩子
,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覺有人拉動繩子,將他提出了水面。西華子抬頭一看,那一端
握住繩子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
待各人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
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見他
飛刀飛來時若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斷。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划,跳板
已斷。程壇主早在一旁准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將他吊將上來。衛四娘、
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面
,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斷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西華子強忍怒
氣,只等一上船頭,便出手與對方搏斗。哪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便不再拉,
叫道:「道長,千萬不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
心想他若裝傻扮痴,又將自己拋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繩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他膂力著實了得,這
么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蕩出七八丈,跟著一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子,雙足落上甲板。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這時憤怒如狂,只聽得天
鷹教船上彩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扑過去拚命。但其時兩
船相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
俞蓮舟全瞧在眼里,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
相煩稟報殷教主,三月后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若是不棄,務請駕臨。今日咱們便
此別過。五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
夫妻分離,當下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
你弟媳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准許,再去拜見岳父。你說可好?」俞蓮舟微
一躊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殷素
素心下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
日便回總舵,來拜見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
,便和俞蓮舟等作別。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
有比從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
武功突飛猛進,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實是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
我們晚輩說笑了。」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贊他青出于藍,你說厲
害不厲害?」殷素素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贊,卻不怕
俞二俠見笑。」李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么?」說著抱
拳團團為禮,轉身出艙。
俞蓮舟聽了這几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微皺眉頭,卻不說話。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
離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后來怎樣?他……痊可了罷?」俞蓮舟「嗯」的一聲,
良久不答。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心頭涌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
個「死」字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
。俞岱岩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心頭一喜,
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著問道:「害他的仇
人是誰?可查出來了么?」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
,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
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俞蓮舟道:「不錯。你不知是誰么?」殷素
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
龍門鏢局老小,又殺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張翠山道:「這個……」殷
素素插口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隱,臉上隨即回復
平和,說道:「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為了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
論,但五弟突然失蹤,武林中盡皆知聞,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証。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
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尊敬恩師,
竭力約束門下弟子,不許擅自生事,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輕時
作事不知輕重好歹,現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殺了,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決不認帳
便了。」俞蓮舟臉露詫異之色,向張翠山瞧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殷
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稱「殷姑娘」不稱「弟媳」,心下早已有氣,說道
:「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俞蓮
舟朗聲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
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咱們也當憑理處事,不能仗勢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劍相向,這時
她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訓得是。」暗想:「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
呢。但若我沖撞于你,倒是令張郎難于做人,我且讓你一步便了。」便攜了無忌的手,走
向艙外,說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我……」俞蓮舟左手一擺,說
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你夫妻
之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
跪地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
說道:「多謝二哥。」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几個小師弟對他
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于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
,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
,但還是疾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他
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
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張翠山又問:「二哥,咱們跟天鷹教大
起爭端,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么?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俞蓮舟不答,卻問:「王盤
山之會,到底如何?」
張翠山于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如何識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
刀立威,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奪得屠龍寶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蓮舟
聽完這番話后,又詢明昆侖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來如此。倘
若你終于不歸,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解開。」張翠山道:「是啊,我義兄……嗯
,二哥,那謝遜其實并非怙惡不悛之輩,他所以如此,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此刻我
已和他義結金蘭。」俞蓮舟點了點頭,心想:「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張翠山續道
:「我義兄一吼之威,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
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再也不會泄漏出去了。」
俞蓮舟道:「這謝遜行事狠毒,但確也是個奇男子,不過他百密一疏,終于忘了一個
人。」張翠山道:「誰啊?」俞蓮舟道:「白龜壽。」張翠山道:「天鷹教的玄武壇壇主
?」俞蓮舟道:「正是。依你所說,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厚
。他被謝遜的酒箭一沖,暈死了過去,后來謝遜作了獅子吼,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只怕
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張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聽不
到吼聲,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卻也沒想到此節。」俞蓮舟嘆了口氣
,道:「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龜壽一人。昆侖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但高
蔣二人功力尚淺,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廢人。旁人問他二人,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
,蔣濤只是搖頭不答,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頓了一頓,又
道:「這時我方明白,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瞧我怎
生對付他。他昆侖弟子行止不謹,還來怪責人家。」張翠山道:「白龜壽既然神智不失,
他該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蓮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說。你道為甚么?」張翠山略加尋思
,已然明白,說道:「是了,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因此始
終推說不知。」俞蓮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昆侖派說殷素素害了高
蔣二人,我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的毒手。」張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
是白龜壽說的么?」俞蓮舟道:「不,他甚么也不肯說。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
,見到你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揚刀立威之會』
。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他言語不遜,動起手來,被我
打了一掌。不久昆侖派也有人找上門去,卻吃了一個大虧,被天鷹教殺了兩人。十年來雙
方的仇怨竟然愈結愈深。」
張翠山甚是歉仄,說道:「為了小弟夫婦,因而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我心中如何能
安?小弟稟明師尊之后,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領受罪責。」
俞蓮舟嘆了口氣道:「這是陰錯陽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
,保護龍門鏢局,但行至江西上饒,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兩無法不出手。終于耽擱了
几日,救了十余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趕到臨安,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本來嘛,
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也只昆侖、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但天鷹教為了要
搶奪那屠龍刀,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于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都把
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的頭上。天鷹一教,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張
翠山嘆道:「其實那屠龍刀有甚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過?」俞蓮舟道:「我從未
和令岳會過面,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這份魄力氣概,所有與他為敵之人,也都不禁
欽服。」張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門派,并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怎地也跟天鷹
教結了怨仇?」俞蓮舟道:「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
,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遍訪各處海島,找尋謝遜的下落。須知紙包不住火,白龜壽的口
再密,這消息還是泄漏了出來。你這義兄曾冒了『混元霖靂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
過三十几件大案,各門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此事你可知道么?」張翠山
黯然點頭,低聲道:「人家終于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蓮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
牆上大書『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其時我們奉了師命,曾一同下山查訪,當時誰也
不知道真凶是誰,那成昆也始終不曾露面。但當天鷹教得知謝遜下落的消息一經泄露,各
門各派中深于智謀之人便連帶想起,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
和,翻臉成仇,然則冒名成昆之名殺人的,多半便是謝遜了。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牽連
何等廣大?單是少林派中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張翠山神色慘然,說道:「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唉,二哥
,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蓮舟道:「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昆侖派為
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
道黑道人物,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這些年來,雙方大戰過五場,小戰不計其
數。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實在算得
是個人杰。當然,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間隱晦難解之
處甚多,看來天鷹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卻
是出手決不客氣的。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我們
便暗中跟了下來,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硬不許我們跟隨
,昆侖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
了。」張翠山默然,細細打量師哥,見他兩鬢斑白,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說道:「二哥
,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終于能見你一面,我……我……」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說道:「武當七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從三弟受傷
,你又失蹤,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嘿嘿,今日七俠重振聲威……」但想到俞
岱岩手足殘廢,七俠之數雖齊,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終究是再
也不可能的了,不禁淒愴心酸。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
而上。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台雙璧,風采不減當年。無忌穿上
了新衫新褲,頭上用紅頭繩扎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
卻是冷冷的。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閑,便纏著師伯問東問
西。他生于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么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俞蓮舟竟是不感
厭煩,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船家上岸去
買肉沽酒。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閑談。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
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那條黑蛇
忽兒盤到了他頭上,一忽兒橫背而過,甚是靈動。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看得甚
是有趣。那老丐見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彈,那黑蛇突然躍起,在空中打了個筋斗
,落下時在他的胸口盤了几圈。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著。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
几個手勢,示意他走上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里面
還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無忌道:「甚么東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
便知道了。」無忌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見甚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
個明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
那老丐隔袋按住,跟著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兩人雖在艙中,
相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著撕
破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將黑蛇之口對准了他背心皮肉。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
兒被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
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
點也是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准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
去,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不動
聲色,說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干甚么?」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
五六丈,我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
易,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來
斤的鐵錨應手而起,從水中飛了上來。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
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
。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么?」那老丐微笑道:
「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張翠山只得又
將坐船撐退丈余。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
的污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只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
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
鐵錚錚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的巫山幫已
投靠了丐幫么?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
素又道:「賀老三,你搗甚么鬼。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
十七廿八塊!」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認得我賀老三。在下正是
受梅幫主的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
,好大的膽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只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
把公子送回,梅幫主自當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甚么話?」賀老三道:「
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
……不,小人失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
,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
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殷
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
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
氣,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泄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
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大丈夫豈
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哪知張
翠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
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
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
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將孩子放下。」他離岸六七丈,說這
几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
好生佩服,暗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干出這件
事來,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
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在
站在船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
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濺。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干么打我?」在船頭縱聲大
叫大跳。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是詫異
之極。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嗤的
一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黑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
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來。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
足在船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去。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
,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几個筋斗,右手已將無忌抱過。賀
老三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
兩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每人一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
見,到了安慶后便想舍舟乘馬。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數日
,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下落。」殷素
素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
聯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只盼此事
能善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擬過夜。
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只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馬上乘
客只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里只怕要惹是非,
咱們連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
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風遠避,從未避過人家。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是昆侖、
崆峒這些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
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三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船家雖然疲倦,但三兩銀子已
是几個月的伙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
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張翠山道:「恩師百歲
大壽轉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
道:「就可惜倉促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俞蓮舟道:「弟妹,你
可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
你二伯。」俞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我們師
兄弟七人,師父日夕挂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
我不信。」俞蓮舟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易理,沖淡弘遠。三師弟精明強
干,師父交下來的事,從沒錯失過一件。四師弟機智過人。六師弟劍朮最精。七師弟近年
來專練外門武功,他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
己呢?」俞蓮舟道:「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
刻苦勤懇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張
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唉,
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五
年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
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
,五年來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張翠山感激無已,眼角微微濕潤。俞蓮舟道:「現下五
弟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
馬蹄聲響。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
乘馬連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三人雖然不想惹事,豈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閉關靜修。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關
。」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所欽佩的人物只有兩位,一是明教陽教主
,他已經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師張真人。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
怎么佩服。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無有其匹。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
不老之朮么?」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
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甚么?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
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
全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只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是
尚有缺陷。這《九陽真經》據覺遠祖師說是傳自達摩老祖。但恩師言道,他越是深思,越
覺未必盡然。一來真經中所說的秘奧與少林派武功大異,反而近于我中土道家武學;二來
這《九陽真經》不是梵文,而是中國文字,夾寫在梵文的《楞伽經》的字畔行間。想達摩
老祖雖然妙悟禪理,武學淵深,他自天竺西來,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筆錄這樣一部要緊的
武經,又為甚么不另紙書寫,卻要寫在另一部經書的行間?」
張翠山點頭稱是,問道:「恩師猜想那是甚么道理?」俞蓮舟道:「恩師也猜想不出
,他說或許這是少林寺后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卻假托了達摩老祖的名頭。恩師心想于《九
陽真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制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
世間所傳的各門武功全然不同。」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贊嘆。俞蓮舟道:「當年
聽得覺遠祖師傳授《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
位是個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
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
,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
一面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
婦為榜樣。」他出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
也大有差異。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
武功全無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學反而最精純。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
高』,一個得其『博』,一個得其『純』。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殷
素素道:「那位覺遠祖師,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
會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書不讀,無經不背。他無
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于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
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只是內功,武朮卻全然不會。」于是將《九陽真經》如何
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講給了她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
上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這一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
手之后,此后沒再見過面。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
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
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后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
過來。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
可就幸運得多了。」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
山久別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他和殷素素相處十余日后,覺她本性其實
不壞,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盡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
分,任性殺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
逐日消除,覺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這時
忽聽得馬蹄聲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張翠山只作沒聽
見,說道:「二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
都可大進。」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
人,果真一點也不錯。」張翠山道:「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浪子若是
遠游不歸,在慈母心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
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遠遠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
昌大武學的重任。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
精研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
,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
心朮,次重悟性。說到心朮,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張翠山搖手
道:「那是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面的事有我和五
弟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
光閃爍,伏得有人。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殷素素游目四顧,但見四下里靜悄悄的絕無異狀,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罷?忽聽得俞
蓮舟朗聲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道經貴地,請恕禮數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興,
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他這几句話一完,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六艘小船飛也似的
划了出來,一字排開,攔在江心。一艘船上嗚的一聲,射出一枝響箭,南岸一排矮樹中竄
出十余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臉上卻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
素素心下好生佩服:「這位二伯名不虛傳,當真了得。」眼見敵人甚眾,急忙回進艙中,
見無忌已然驚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聲道:「乖孩兒,不用怕。」
俞蓮舟又道:「前面當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當俞二、張五問好。」但六艘小船中除
了后梢的槳手之外不見有人出來,更無人答話。
俞蓮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躍入江中。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水性極佳
,剛一下江,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潛水而來,顯是想錐破船底,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抓
。他隱身船側,待四人游近,雙手分別點出,已中兩人穴道,跟著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
「志室穴」。第四人一驚欲逃,俞蓮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來。他想那三人穴道
被點,勢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拋在船頭,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個漢子
在船頭打了個滾,縱身躍起,挺錐向張翠山胸口剌落。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也不閃避,
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著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漢子一聲輕哼,便即摔倒
。
俞蓮舟道:「岸上似乎有几個好手,禮數已到,不理他們,沖下去罷!」張翠山點了
點頭,吩咐船家只管開船。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拍開他們身
上穴道,擲了過去。但說也奇怪,對方舟中固然沒人出聲,岸上那十余個黑衣人也是悄無
聲息,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不再現身。
座船剛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過之時,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
下,砰砰兩聲,木屑紛飛,座船船舵已然炸毀,船身登時橫了過來。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
兩枚漁家炸漁用的漁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裝火藥,因此炸力甚強。俞蓮舟不動聲色,輕
輕躍上了對方小舟,他藝高人膽大,仍是一雙空手。小舟上的槳手手持木槳,眼望前面,
對他躍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俞蓮舟喝道:「是誰擲的漁炮?」那槳手木然不答。俞蓮舟
搶進艙去,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見他進艙,仍是一動不動,絲毫不現迎敵之意。俞
蓮舟一把掀住他的頭頸,提了起來,喝道:「你們瓢把子呢?」那人閉目不答。俞蓮舟是
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問,當即回到后梢,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已抱著無忌過
來小舟。
俞蓮舟奪過木槳,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賊放水!」但見船艙中
水涌上來。原來小舟中各人拔開艙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蓮舟躍到第二艘船時,見舟中也
已小半船水。他回頭說道:「五弟,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罷!」那六艘小舟
顯是事先安排好了,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帶同無忌,躍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這十余人
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另一小半或持雙刀,或握軟鞭,沒一個使沉重兵刃。俞蓮舟抱臂
而立,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說話。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眾人忽
地兩旁分開,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禮,讓出路來。俞蓮舟還了一禮
,昂然而過。這干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間一合,封住了道路,將張翠山等三人
圍住,青光閃爍,兵刃一齊挺起。張翠山哈哈一笑,說道:「各位原來沖著張某人而來。
擺下這等大陣仗,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垂下劍尖,又
讓開了道路。張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風聲響動
,五柄長劍一齊指住了無忌。殷素素吃了一驚急忙倒退。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劍尖不住
顫動,始終不離無忌身周尺許。俞蓮舟雙足一點,倏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雙手連拍四
下,每一記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這四下拍擊出
手奇快,四柄長劍竟似同時飛上。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順勢
點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覺著手處柔軟滑膩,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開。那人手腕麻痺,當
的一聲,長劍落地。那五人長劍脫手,急忙退開。月光下青光閃動,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
來,但見劍刃平刺,鋒口向著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劍勢不勁,似無
傷人之意。俞蓮舟心道:「昆侖劍法!原來是昆侖派的!」待劍尖離胸將近三寸,突然胸
口一縮,雙臂回環,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面上。
這兩下敲擊中使上了武當心法,照理對方長劍非出手不可,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陡
覺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長劍并未脫手。但那二人終究
抵擋不住,騰騰騰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喲」一聲,吐出一口
鮮血。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這時「啊喲」一聲驚呼,聲音柔脆,
聽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間那黑衣人左手一擺,各人轉身便走,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后。但
見這干人大半身材苗條,顯是穿了男裝的女子。俞蓮舟朗聲道:「俞二、張五多多拜上鐵
琴先生,請恕無禮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話,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仍是女子之聲
。殷素素將無忌放下地來,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們都是
昆侖派的么?」俞蓮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張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說多多
拜上『鐵琴先生』?」俞蓮舟嘆道:「她們自始至終不出一聲,臉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
是不肯以真面目來示人了。五劍指住無忌,那是昆侖派的『寒梅劍陣』。兩人平劍刺我,
又使昆侖派的『大漠平沙』。她們既然冒充昆侖派,我便將錯就錯,提一提昆侖的掌門鐵
琴先生何太沖。」殷素素道:「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認出了人么?」俞蓮舟道:「不
,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或許是她的小弟子,我
并不認得。但她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確是峨嵋心法。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不
難,但一使到內勁,真相就瞞不住了。」張翠山點頭道:「二哥以指擊劍,她們還是撒劍
的好,受傷倒輕。峨嵋派的內功本是極好的,只是未有適當功力便貿然運使,遇上高手,
不免要吃大虧。二哥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尸橫就地了。可是峨嵋派
跟咱們向來是客客氣氣的啊。」俞蓮舟道:「恩師少年之時,受過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
好處,因此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
指擊劍,發覺到對方內勁不對時,收勢已然不及,終于傷了二人。雖然這是無心之失,總
是違了恩師的訓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不算是正面得罪
了峨嵋派。」這時他們的座船早已順水向下游,影蹤不見。六艘小船均已沉沒,舟中槳手
濕淋淋的一個個爬上岸來。殷素素道:「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低聲道:「多半
是巢湖的糧船幫。」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蓮舟道
:「別動她們的兵刃,倘若劍上刻得有名字,咱們以后便無法假作不知。這就走罷!」殷
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應道:「是!」攜了無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經
過一叢灌木,只見數丈外的一株大柳樹上系著三匹健馬。無忌喜呼起來:「有馬,有馬!
」他在冰火島上從未見過馬匹,來到中土后,一直想騎一騎馬,只是一路乘船,始終未得
其便。四人走近馬匹,見柳樹上釘著一張紙。張翠山取下看時,見紙上寫道:「敬奉坐騎
三匹,以謝毀舟之罪。」字是炭條寫的,倉卒之際,字跡甚是潦草,筆致柔軟,顯是女子
手筆。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們畫眉用的炭筆,今日用來寫字條給武當大俠。」俞蓮
舟道:「她們倒也客氣得很。」于是解下馬匹,三人分別乘坐。無忌坐在母親身前,大是
興奮。張翠山道:「反正咱們形跡已露,坐船騎馬都是一般。」俞蓮舟道:「不錯。前邊
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萬不可重了。」他適才無意間傷了兩名
峨嵋門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慚愧,心想:「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本
意亦非傷人,只是逼對方撒劍,她們自行硬挺,這才受傷。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
林門人,過錯之輕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一身作事一身當,以后不可再讓二伯為難。
」說道:「二伯,這干人全是沖著我夫婦而來,對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攔,由
弟妹打發便是,倘真不行,再請你出手相援。」俞蓮舟道:「你這話可見外了。咱兄弟同
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說,問道:「他們明知二伯跟我夫婦在一起,怎地
只派些年輕的弟子來攔截?」俞蓮舟道:「想是事急之際,不及調動人手。」張翠山見了
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料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說道:「原來義兄跟峨嵋派也結
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
俞蓮舟嘆道:「峨嵋派門規極嚴,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女弟子們
隨便行走江湖。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鷹教為難,我們當時頗感詫異,直到最近方始明白
了其中緣故,原來河南開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牆上留下了『殺人者混
元霹靂手成昆也』十一個血字。」殷素素問道:「那方評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道:「
不是。滅絕師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滅絕師太的親哥哥。」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哦
」的一聲。
無忌忽然問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俞蓮舟道:「聽說方老英雄
種田讀書,從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壞人。」無忌道:「唉,義父這般胡亂殺人,那就不
該了。」俞蓮舟大喜,輕舒猿臂,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撫著他頭,說道:「孩子
,你知道不能胡亂殺人,二伯很是喜歡。人死不能復生,便是罪孽深重、窮凶極惡之輩,
也不能隨便下手殺他,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
無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蓮舟道:「甚么?」無忌道:「倘若他們找到
了義父,你叫他們別殺他。因為義父眼睛瞎了,打他們不過。」俞蓮舟沉吟半晌,道:「
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決計不殺他便是。」無忌呆呆不語,眼中垂下淚來。天明時
四人到了一個市鎮,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趕路。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讓
無忌一試控□馳聘之樂。無忌究是孩子心情,騎了一會馬,為謝遜擔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無話,不一日過了漢口。這天午后將到安陸,忽見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來,
見了俞蓮舟等四人,急忙搖手,叫道:「快回頭,快回頭,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一
人對殷素素道:「你這娘子忒也大膽,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蓮舟道:「有多
少韃子。」一人道:「十來個,凶惡得緊哩。」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張三丰平素督訓甚嚴,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
,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惡,對之下手卻不必容情。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只有
走避,若見少數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張二人聽說只有十來名元兵,心想正好為
民除害,便縱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張翠山一馬當先,但見十
余名元兵手執鋼刀長矛,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大肆殘暴。地下鮮血淋漓,已有七八個百姓
身首異處。只見一名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用力一腳,將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
空中大聲慘呼,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揮足踢上,將他如同皮球踢來踢去。只踢得几腳,
那孩子早沒了聲息,已然斃命。張翠山怒極,從馬背上飛躍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
已擊在一名伸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軟癱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
長矛,往張翠山背心刺到。無忌驚叫:「爹爹小心!」張翠山回過身來,笑道:「你瞧爹
爹打韃子兵。」但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轉,抓住矛杆,跟著向前一送,
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聲,翻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發一聲喊,四下里圍了上來。殷素素縱身下馬,搶過元兵
手中長刀,砍翻了兩個。眾元兵見勢頭不對,落荒逃竄,但這些元兵凶惡成性,便在逃走
之時,還是揮刀亂殺百姓。俞蓮舟大怒,叫道:「別讓韃子走了。」急奔向西,攔住四名
元兵的去路。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凶惡,武功卻是平常,無忌
比他們要強得多,不用分心照顧。無忌跳下馬來,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拍手叫道:「
好,好!」突然之間,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杆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伸臂抱住了無忌,翻身
躍上馬背,縱馬疾馳。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齊聲呼喊,發足追趕。俞蓮舟兩個起落
,已奔到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隨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頭,倏地反
擊一掌。波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極陰寒的
內力沖將過來,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
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著無忌,順勢向前一躍,已縱出丈余,
展開輕身功夫,頃刻間已奔出十余丈。
張翠山跟著追到,見二哥臉色蒼白,受傷竟是不輕,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愛子,沒
命的追趕,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越追越遠,到后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轉了一
個彎,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
自己便算追上了,也決非他的敵手,心中只是一個念頭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將無忌
奪回。」俞蓮舟低聲道:「快叫弟妹回來,從長……從長計議。」張翠山挺起長矛,刺死
了身前的兩名元兵,問道:「傷得怎樣?」俞蓮舟道:「不礙事,先……先將弟妹叫回來
要緊。」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自己一走開,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
下手,當下四下里追逐,一個個的盡數搠死,這才拉住一匹馬來,上馬向西追去。
趕出數里,只見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腳步蹣跚,顯已筋疲力盡,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
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見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張翠山終是挂念俞蓮舟的安危,心道:「該當先顧二哥,再顧無忌。「勒轉馬頭,奔了
回來,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殷素素悠悠醒轉,叫道:「無忌,無
忌!」俞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睜開眼來,低聲道:「好厲害的掌力!」張翠山聽
師兄開口說話,知道生命已然無礙,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俞蓮舟緩緩站起身
來,低聲道:「無影無蹤了罷?」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蓮舟道:
「你放心,無忌沒事。這人武功高得很,決不會傷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
他擄了無忌去啦。」俞蓮舟點了點頭,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閉目沉思,隔了好一會,睜
眼說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咱們上山去問師父。」殷素素大急,說道:「二伯,
怎生想個法兒,先行奪回無忌才是。那人是何門派,不妨日后再問。」俞蓮舟搖了搖頭。
張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傷,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咱們便尋到了他,也是無
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難道便……便罷了不成?」張翠山道:「不用咱們去尋他,他
自會來尋咱們。」殷素素原甚聰明,只因愛子被擄這才驚惶失措,這時一怔之下,已然明
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自然是假扮的。他打傷俞蓮舟后,
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非難事,但只將無忌擄去,用意自在逼問謝遜的下落。當時張翠
山長矛隨手一撞,那人便假裝昏暈,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來,
那人依稀是滿腮虯須,和尋常的元兵也沒甚么分別。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馬□,三騎馬緩緩而行。到了安陸,找一家小
客店歇了。張翠山吩咐店伴送來飯菜后,就此閉門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
人在途中殺死了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報復泄忿
,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但當時遇到這等不平之事,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這正是
亡國之慘,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難之中。俞蓮舟潛運內力,在周身六道流轉療傷。張翠
山坐在一旁守護。殷素素倚在椅上,卻又怎睡得著?到得中夜,俞蓮舟站起身來,在室中
緩緩走了三轉,舒展筋骨,說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師之外,從未遇到過如此
高手。」殷素素終是記挂愛兒,說道:「他擄去無忌,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不知無忌
肯不肯說。」張翠山昂然道:「無忌倘若說了出來,還能是我們的孩兒么?」殷素素道:
「對!他一定不會說的。」突然之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忙問:「怎么啦?」殷
素素哽咽道:「無忌不說,那惡賊……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說不定還會用……用毒刑。
」
俞蓮舟嘆了口氣。張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未必沒
有好處。」他話是這么說,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又是不
勝悲憤憐惜。然而倘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呢?那定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如此
忘恩負義,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張翠山心想:「寧可他即刻死了,也勝于做無義小人
。」轉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驀地一驚:「那惡賊倘若
趕來,以無忌的性命相脅,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說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蓮舟一瞧他夫
婦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說道:「好,咱們連夜趕路。」
三人乘黑繞道,盡揀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
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將諸般慘酷手段加于無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無事。但
殷素素心懸愛子,山中夜騎,又受了風露,忽然生起病來。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讓俞蓮
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自己騎馬在旁護送。這日過了襄陽,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帘,闖進房來。這漢子
身穿青布短衫褲,手提馬鞭,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聲
,轉身便走。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心下惱他無禮,眼見那漢子摔下門帘蕩向身前,左手
抓住門帘,暗運內勁,向外送出。門帘的下擺飛了起來,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
。那漢子身子一晃,跌了個狗吃屎,爬起身來,喝道:「武當派的小賊,死到臨頭,還逞
凶!」口中這般說,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徑往外走,但步履踉蹌,適才吃門帘這么一
擊,受創竟是不輕。俞蓮舟瞧在眼里,并不說話。到得傍晚,張翠山道:「二哥,咱們動
身罷!」俞蓮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張翠山微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
心意,登時豪氣勃發,說道:「不錯!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咱師兄弟再不濟,也
不能墮了師門的威風。在武當山腳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那算甚么話?」俞蓮舟
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當下兩人一起走到張翠
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閉目打坐。這一晚紙窗之外,屋頂之上,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
窺伺,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
次日用過早飯后動身。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四邊空蕩蕩的
,便于觀看。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跟在騾車之后,相距十余丈,不
即不離的躡著。再走數里,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待俞蓮舟一行過去,四乘馬便跟
在后面。數里之后,又有四乘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趕車的驚慌起來,悄聲對張翠
山道:「客官,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強人?須得小心在意。」張翠山點了點頭。在中
午打尖之處,又多了六人,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飾富麗,有的卻似販夫走卒,但
人人身上均帶兵刃。一干人只聲不出,聽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膚色黝黑,似乎來
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個大膽的縱馬逼近,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
馬不前。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
傍晚時分,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空著雙手。第二騎的乘者
卻是個艷裝少婦,左手提著一對雙刀。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擋住了去路。張翠山強抑怒
氣,在馬背上抱拳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這廂有禮,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者
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金毛獅王謝遜在哪里?你只須說了出來,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
。」張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須得先向師尊請示。那老者道:「俞二受傷,張五
落單。你孤身一人,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說著伸手腰間,取出一對判官筆來。判
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
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划」,右手使判官筆,于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
一見這對蛇頭雙筆,心中一凜。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筆頭鑄作
蛇形,其招數和點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陰柔毒辣之性,招朮滑溜狠惡
,這一派叫做「青龍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卻連師父也不知道,
于是抱拳說道:「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那老者微微一驚
,心想:「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恁地見識廣博,竟知道我的來歷。」這老者便是
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名叫泉建男,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
他到中土未久,從未出過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當下蛇頭雙筆一擺,說道:
「老夫便是泉建男。」張翠山道:「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不知武當派如何得
罪了泉老英雄,還請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肌肉一動,說道:「老夫跟閣
下無冤無仇,我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老夫只
請問閣下一句話:金毛獅王謝遜躲在哪里?」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但詞鋒咄咄逼人,同
時判官筆這么一擺,跟在騾車之后的人眾便四下分散,團團圍了上來,顯是若不明言謝遜
的下落,便只有動武之一途。張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說呢?」泉建男道:「張五俠武
藝了得,我們人數雖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俠身上負傷,尊夫人正在病中,我們有
此良機,只好乘人之危,要將兩位留下。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他說中國話咬字不准,
聲音尖銳,聽來倍加刺耳。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乘人之危」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
來,說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
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輸了,大伙兒便一擁而上,我們可不講究甚
么單打獨斗那一套。倘若武當派人多,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從前中國隋煬帝、唐太宗、
唐高宗侵我高麗,哪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自來相斗,總是人多的占便宜。
」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脅,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
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輕飄飄的落下馬背,左足著地,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右
手握著鑌鐵判官筆,說道:「你是客人,請進招罷!」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于大海
之中,現在手中這枝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尺寸分量雖不甚就手,卻也可將就用得。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雙筆互擊,錚的一聲,右筆虛點,左筆尚未遞出,身子已繞到張
翠山側方。張翠山尋思:「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素素跟我夫婦一體,她和義兄也
有金蘭之誼,為他喪命,那也罷了。但二哥跟義兄不相識,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
,那可萬萬不該。」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伸鉤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鉤筆相交
,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卻也不
過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當下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
。張翠山左支右絀,勉力擋架,便還得一鉤一筆,也是虛軟乏勁。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
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當下雙筆飛舞,招招向張翠山的
要害點去。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但見他出招輕靈,筆上頗
有韌力,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
陣,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自靈台、至陽、筋縮、中
樞、脊中、懸樞、命門、陽關、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右手判官筆所點,則是腰
腿上各穴,自五樞、維道、環跳、風市、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張翠山心下了然,他
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右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看似繁復,其實大有理路可
尋,暗想:「當年師父曾說,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雖然狠辣,并不足畏。今
日一見,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對方招式,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其實裝模作樣,只須
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會。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長,大聲吆喝,威風凜凜。張翠山心道:「憑著這點兒武功,居然
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龍」字訣中的一鉤,嗤的一響,鉤中了
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泉建男「啊」的一聲,右腿跪地。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
動,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使的是「鋒」字訣中最后一筆的一直,便如書法中的顫筆
,至陽、筋縮、中樞、脊中……至長強、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這一
筆下來,疾如星火,氣吞牛斗,泉建男哪里還能動彈?這一筆所點各穴,正是他畢生所鑽
研的諸處穴道,暗想:「罷了,罷了!對方縱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
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遠了。」
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請退開!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
山腳下,便解他穴道放還!」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屬下,定當心有所忌,就此退開。
豈知那艷裝少婦舉起雙刀,叫道:「并肩子齊上,把騾車扣了。」張翠山喝道:「誰敢上
來,我先將這人斃了!」那少婦冷笑一聲,叫道:「大伙兒上啊!」縱馬舞刀沖上,竟絲
毫沒將泉建男放在心上。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名舵主,他們這次大舉出動,用意在
劫持俞蓮舟和殷素素,逼問謝遜的下落。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既不能為本幫效力
,則死于敵手,也無足惜。張翠山吃了一驚,看來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于事,只見六
七名漢子搶到殷素素車前,六七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車前,只有少數几人和那少婦圍住了自
己,正沒做理會處,俞蓮舟忽然朗聲道:「六弟,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罷!」張翠山一愕
:「二哥擺空城計么?」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
小弟了。」數丈外的一株大樹上縱落一條人影,長劍顫動,走向前來,正是六俠殷梨亭到
了。張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只聽得啊
喲啊喲、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每人手腕的「神門」穴上一一中劍,一一撒下兵刃。這「神
門穴」在手掌后銳骨之端,中劍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
揚長而來,遇有敵人上前阻擋,他長劍一顫,嗆啷一聲,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婦回身
喝道:「你是武當……」嗆啷、嗆啷兩聲,她雙手各執一刀,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
張翠山大喜,說道:「師父的『神門十三劍』創制成功了。」原來這「神十三劍」共
有一十三記招數,每記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處,全是敵人手腕的「神門穴」。張翠山
十年前離武當之時,張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們商量過几次,但許多艱難之處并未想通。
此時殷梨亭使將出來,三江幫的硬手竟沒人能抵擋得一招。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但見
殷梨亭每一劍剌出,無不精妙絕論,只使了五六記招式,「神門十三劍」尚未使到一半,
三江幫幫眾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劍,撤下了兵刃。那少婦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
幫眾有的騎馬逃走,有的不及上馬,便此轉身急奔。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
頭雙筆,插在他腰間。泉建男滿面羞慚,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幫幫眾同行。
殷梨亭還劍入鞘,緊緊握住了張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張翠山
笑道:「六弟,你長高了。」他二人分別之時,殷梨亭還只十八歲,十年不見,已自瘦瘦
小小的少年變為長身玉立的青年。當下張翠山攜著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見。殷素素病
得沉重,點頭笑了笑,低聲叫了聲:「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極了,
不但是我嫂子,還是我姊姊。」張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樹之上,我一直
不知,二哥卻早瞧見了。」
殷梨亭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
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采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見到兩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
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當派威震天下,難道還有甚么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須?
」于是暗中躡著,偷聽兩人說話,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三江
幫」和「五鳳刀」都想截攔,逼問謝遜的下落。張松溪大喜過望,匆匆回山,其時山上只
殷梨亭一人,兩人便分頭赴援,均想:有俞二、張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
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們急于和張翠山相會,早見一刻好一刻,這才迎接出
來。至于俞蓮舟已然受傷之事,那兩個江湖人物并未說起,是以張殷二人并沒知曉。張松
溪去打發「五鳳刀」門中派來的兩個好手。這三江幫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蓮舟嘆道:「若非四弟機警,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張翠山愧道:「
單憑小弟一人之力,保護不了二哥。唉,離師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
殷梨亭笑道:「五哥說哪里話來?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幫那些家伙,五哥打發起來,還
不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你定然先顧二哥,說不定五嫂會受點兒驚嚇。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
頭兒的功夫,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你這次回山,師父他老人家一歡喜,不知會有多少精
妙的功夫傳你,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這『神門十三劍』的招朮,我便說給你聽如何?」
他師兄弟情深,久別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將十年所學的功夫,頃刻之間便盡數說給張
翠山知道。兩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說個不停。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張翠山同榻而臥。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
小師弟,見他雖是又高又大,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
,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顯得遠比師弟稚弱。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一向對
他也是照顧特多。
俞蓮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還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來得正好,咱們喝
了師父的壽酒之后,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張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極,妙極!
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門之女?」殷梨亭臉一紅,忸怩著不說。俞蓮舟道:「便是漢陽金鞭紀
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張翠山伸了伸舌頭,笑道:「六弟若是頑皮,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
,可不是玩的。」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紀姑娘是使劍的。幸好那日江邊蒙面的諸女
之中,沒紀姑娘在內。」張翠山一驚,道:「紀姑娘是峨嵋門下?」俞蓮舟點了點頭,道
:「咱們在江邊的峨嵋諸女的武功平平,不會有紀姑娘在內。否則為了五弟妹,卻得罪了
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這二伯偏心了。咱們這位未過門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
門弟子,畢竟不凡,和六弟當真天生一對……」
他說到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兒,自己這么稱贊紀姑娘,只怕張翠山
心有感觸,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得一人走到房門口,說道:「俞爺,有几位爺們來拜訪你
老人家,說是你的朋友。」卻是店小二的聲音。
俞蓮舟道:「誰啊?」店小二道:「一共六個人,說甚么『五鳳刀』門下的。」師兄
弟三人都是一凜,心想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一路的人馬,怎地敵人反而找上門來了,
難道張松溪有甚失閃?張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傷未愈,在店中跟敵人動手
不甚妥善。俞蓮舟卻道:「請他們進來罷。」一會兒進來了五個漢子、一個容貌俊秀的少
婦。張翠山和殷梨亭空著雙手,站在俞蓮舟身側戒備。卻見這六人垂頭喪氣,臉有愧色,
身上也沒帶兵刃,渾不像是前來生事的模樣。領頭一人頭發花白,四十來歲年紀,恭恭敬
敬地抱拳行禮,說道:「三位是武當俞二俠、張五俠、殷六俠?在下五鳳刀門下弟子孟正
鴻,請問三位安好。」
俞蓮舟等三人拱手還禮,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蓮舟道:「孟老師好,各位請坐。」孟
正鴻卻不就坐,說道:「敝門向在山西河東,門派窄小,久仰武當山張真人和七俠的威名
,當真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拜見。今日到得武當山下,原該上山去叩見張真人,但聽聞
張真人百歲高齡,清居靜修,我們粗魯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
山后還請代為請安,便說山西五鳳刀門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寧,福壽無疆。」俞蓮
舟本因受傷未愈,坐在炕上,聽他說到師父,忙扶著殷梨亭的肩頭下炕,恭敬站立,說道
:「不敢,不敢,在下這里謝過。」孟正鴻又道:「我們僻處山西鄉下,真如井底之蛙,
見識淺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膽妄為,擅自來到貴地。今蒙武當諸俠寬宏大量,反
而解救我們的危難,在下感激不盡,今日特地趕來,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三位大人
不記小人過。」說著躬身下拜。張翠山伸手扶住,說道:「孟老師不必多禮。」孟正鴻囁
囁嚅嚅,想說又不敢說。俞蓮舟道:「孟老師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孟正鴻道:「在下
求俞二爺賞一句話,便說武當派不再見怪,我們回去好向師父交代。」俞蓮舟微微一笑,
道:「各位遠自晉來鄂,想必是為了打聽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獅王跟貴門有
何過節?」孟正鴻慘然道:「家兄孟正鵬慘死于謝遜的掌下。」
俞蓮舟心中一震,說道:「我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奉告那金毛獅王的下落,還
須請孟老師和各位原諒。至于見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見到尊師烏老爺子時,便說俞二
、張五、殷六問好。」孟正鴻道:「如此在下告辭。日后武當派如有差遣,只須傳個信來
,五鳳刀門下雖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勞,決不敢辭。」說著和其余五人一齊抱拳行禮,
轉身出門。那少婦突然回轉,跪倒在地,低聲道:「小婦人得保名節,全出武當諸俠之賜
。小婦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諸俠的大恩大德。」俞蓮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聽她說
的是婦人名節之事,也不便多問,只得含糊謙遜了几句。那少婦拜了几拜,出門而去。「
五鳳刀」六人剛走,門帘一掀,閃進一個人來,扑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張翠山喜極而
呼:「四哥!」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師兄弟相見,均是歡喜之極。張翠山道:「四哥,
你足智多謀,竟能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實是不易。」張松溪笑道:「那是機緣湊巧,
你四哥也說不上有甚么功勞。」當下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原來那美貌少婦娘家姓烏,是
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兒,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訪查謝遜的下落
,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主,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主
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但這一次卻決計不從,他說武當子弟極是
了得,不如依禮相求,對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烏氏言道:「時機可遇不可求,若是
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他們師兄弟一會合,又有張三丰庇護,如何再能逼問?」兩人言語
不合,吵嘴起來。其余四人都是師弟師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烏氏怒道:「你這膽小鬼
,是給你兄長報仇,又不是給我兄長報仇。哼,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卻沒有半分擔當,便
是那張翠山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你有膽子去找他么?嫁了你這膽小鬼,算是我一輩子
倒霉。」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不敢再說,但要依烏氏之見,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
倒張翠山夫婦,卻是堅決不肯。烏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著,就此悄悄離去。她是
想獨自下手,探到謝遜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
中。他見烏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隨其后,烏氏想使蒙汗藥,反給他先下了迷藥。不
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鳳刀六人的動靜,等到烏氏情勢危急,這才
出手相救,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只說是武當派門
下弟子。烏氏又驚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見,說明情由。這一來,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
,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張松溪待那六人去后這才現身,以免烏氏羞慚。
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嘆道:「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之徒,雖非難事,但四哥行事處處
給人留下余地,化敵為友,最合師父的心意。」張松溪笑道:「十年不見,一見面就給四
哥一頂高帽子戴戴。」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長談了一宵。張松溪雖然多智,但對
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也猜不出半點端倪。次晨張松溪和殷素
素會見了。五人緩緩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當。張翠山十年重來,回到自幼生長
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和大師哥、三師哥、七師弟相會,雖然妻病子散,卻也是
歡喜多于哀愁。到得山上,只見觀外系著八頭健馬,鞍轡鮮明,并非山上之物,張松溪道
:「觀中到了客人,咱們不忙相見,從邊門進去罷。」當下張翠山扶著妻子,從邊門進觀
。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無不歡天喜地。張翠山念著要去拜見師父,但服侍
張三丰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然后去見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輕聲道:「三師伯睡著了,要不要叫醒他?」張翠山搖了搖手,輕
手輕腳走到房中。只見俞岱岩正自閉目沉睡,臉色慘白。雙頰凹陷,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
條剽悍漢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張翠山看了一陣,忍不住掉下淚來。張翠山在床
邊站立良久,拭淚走出,問小道僮道:「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廳會
客。」張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終不走。張翠山問送
茶的道人道:「是甚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鏢的。」殷梨亭對這位久別重逢的
五師兄很是依戀,剛離開他一會,便又過來陪伴,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說道:「是三
個總鏢頭金陵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云鶴,還有一個是京師燕
云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張翠山微微一驚,道:「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十年之前,普
天下鏢局中數他三位武功最強,名望最大,今日還是如此罷?他們同時來到山上,為了甚
么?」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么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
好來求大師兄。五哥,這几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么疑難大事,往往便
來請大哥出面」張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十年不見
,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
,我到屏風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后,悄悄向外張望。只見宋遠橋和
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遠橋穿著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
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宋遠橋
并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現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
才改換俗裝。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
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著宋遠橋三字,難
道三位還信不過么?」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不知他為了何事,
又在跟人吵嘴?」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氣度威猛,一
個高高瘦瘦,貌相清□,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個人垂手
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俠既這般說,我們怎敢不信?
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可能賜一個確期么?」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
,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只聽莫聲谷道:「我們師兄弟七人,雖然本領微薄,但
行俠仗義之事向來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賜了『武當七俠』這個外號。這『武
當七俠』四個字,說來慚愧,我們原不敢當……」張翠山心道:「十年不見,七弟居然已
如此能說會道,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臉孔紅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間,除了
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只聽莫聲谷續道:「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上奉
恩師嚴訓,行事半步不敢差錯。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順,我們七兄弟
中,脾氣數他最好。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
張翠山心中一寒:「原來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素聞大江以南,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
局馬首是瞻,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于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燕云兩家鏢局的總鏢
頭,上門問罪來啦。」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武當七俠名頭響亮,武林中誰不尊仰?莫
七俠不用自己吹噓,我們早已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臉色大變,
說道:「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
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么?少
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
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殷梨亭只聽得怒
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張
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
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贊他。」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
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話。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
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紅皂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好!這一切便全算
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盡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
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老實跟你說,莫某的武功智謀,遠遠不及我五哥,你們找
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不壞。」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聲道:「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
野,天下武學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太過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
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咽不下去,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余口也殺了,
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濺
于武當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們上山之時,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攜帶兵刃,祁某
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兩人
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來覆去,一口咬
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一時,待見了
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干枯,猶似病夫的燕云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
:「祁總鏢頭且請坐下。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終究不易了斷,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
,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話下來。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漢,
莫不敬仰,難到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他這几句話雖說得客氣,但含意
甚是厲害。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當即說道:「家師閉關靜修,尚未開關。再說,近年來
我武當門中之事,均由我大哥處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師極少見客。」
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身分可還夠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云鶴冷笑
一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可是龍門鏢
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几句話說得太重,忙使
眼色制止。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云
鶴冷笑一聲,并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著武當七俠之面,竟
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
,我們不敢得罪,送客!」說著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卷出,祁天彪、云鶴
、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被風卷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
碗緩緩卷起,輕輕落下,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几響,竟不濺出半點茶水。祁天彪等三人當
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被這一股看似柔和、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登時呼吸
閉塞,喘不過氣來,三人急運內功相抗,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壓
陡消,波波三聲巨響,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宋遠橋只須
左手袖子跟著一揮,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沖,就算不立斃
當場,也須身受重傷,內功損折大半。這一來,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恂恂
儒雅的宋大俠,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
張翠山在屏風后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實感惶愧無地,待見到宋遠橋這
一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心下大為驚佩,尋思:「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后來,進境越
快。我在王盤山之時,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但到冰火島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當年
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
大師哥多少。再過十年,大師哥、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
「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告辭!」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轉身道:「兩位
請留步,不勞遠送。」宋遠橋道:「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當再
赴京師、太原、金陵貴局回拜。」祁天彪道:「這個如何克當?」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
之后,覺得這位宋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心中對他甚是
欽佩。初上山時那興師問罪、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兩人正在說客氣話,祁天彪突
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宋遠橋:「四弟,來見過這三位朋
友。」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
張松溪笑道:「三位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給各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
包裹,每人交了一個。祁天彪問道:「那是甚么?」張松溪道:「此處拆開看不便,各位
下山后再看罷。」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莫聲谷一待三人走
遠,急問:「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沒有?」張松溪笑道:「你先進去見五弟,我和大哥
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莫聲谷叫道:「五哥在里面?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干么?
」心下記挂著張翠山,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急奔入內。莫聲谷剛進內堂,果然祁天彪等
三人匆匆回來,向宋遠橋、張松溪納頭便拜,二人急忙還禮,云鶴道:「武當諸俠大恩大
德,云某此刻方知。適才云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當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提起手來,左
右開弓,在自己臉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極重,只打得雙頰紅腫,兀自不停。宋
遠橋愕然不解,急忙攔阻。
張松溪道:「云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那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
華好漢,無不同心。些些微勞,正是我輩分所當為,云總鏢頭何必如此?」
云鶴道:「云某老母幼子,滿門性命,皆出諸俠之賜。云某渾渾噩噩,五年來一直睡
在夢里。適才言辭不遜,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云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
張松溪微笑道:「過去之事誰也休提。云總鏢頭剛才的言語,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
心敬云總鏢頭的所作所為,也決不會放在心上。」但云鶴始終惶愧不安,深自痛責。宋遠
橋不明其中之理,只順口謙遜了几句,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但瞧張松溪的
神色語氣之間,對祁宮二人并不怎么,對云鶴卻甚是敬重親熱。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丰
坐關的屋外磕頭,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張松溪一一辭謝,這才作別。三人走后,張松溪
嘆了口氣,道:「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
。看來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場禍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遠橋待問情由,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
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蕩之下,仍是不失
禮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于回來了。」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莫
聲谷心急,便問:「五哥,那三個鏢客無禮,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你也涵
養忒好,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張翠山慘然長嘆,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一
言可盡。我詳告之后,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龍門鏢局護送
三哥不當,害得他一生殘廢,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時義
憤……」俞蓮舟喝道:「六弟你胡說甚么?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
怪。殺人全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我輩怎可做得?」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但
見他神色甚是淒厲,過了半晌,說道:「龍門鏢局的人,我一個也沒殺。我不敢忘了師父
的教訓,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都舒了一口長氣。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但
少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還說是親眼目睹,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他
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這時聽他這般說,無不放下一件大
心事,均想:「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終能解說明白。」當下
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張松溪笑道:「這三個鏢客之中,倒是那出言無
禮的云鶴人品最好,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暗中聯絡了山西、陝西的豪杰,歃血為盟,
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彩。莫聲谷道:「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
實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說下去,等我歸來再說……」說著急奔出門。張松溪果然住
口,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之時,四人盡皆
駭異。張翠山道:「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太陽出來之處,也不能算是東方。
」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說話之間,莫聲谷已奔了回來,說道:「我趕去向
那云總鏢頭賠了個禮,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
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絲毫不以為累,他既知云鶴是個好男兒
,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言歸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著覺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
的故事等著你不講,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可更加好聽。」莫聲谷跳了起來,道
:「啊,是嗎?」張松溪道:「那云鶴一切籌划就緒……」莫聲谷搖手道:「四哥,對不
住,請你再等一會……」張翠山微笑道:「七弟總是不肯吃虧。」于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
事重述了一遍。莫聲谷道:「奇怪,奇怪!四哥,這便請說了。」張松溪道:「那云鶴一
切籌划就緒,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陽三地同時舉義,哪知與盟的眾人之中
竟有一名大叛徒,在舉義前的三天,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以及云鶴所寫的舉義策划書,
去向蒙古韃子告密。」莫聲谷拍腿叫道:「啊喲,那可糟了。」
張松溪道:「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半夜里
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一面調兵遣將、將舉義
人等一網打盡。于是我跳進屋去,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划書,回來
南方。云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划書被盜,知道大事不好,不但義舉不成,而且單上有
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連夜送出訊息,叫各人遠逃避難。但這時城門已閉,訊息送不出
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云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
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不料提心
吊膽的等了數日,竟是安然無事,后來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這件事竟不了
了之。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
上。」
殷梨亭道:「你適才交給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划書?」張松溪道:「正是。」
莫聲谷道:「那宮九佳呢?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
張松溪道:「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為,決不能跟云總鏢頭相提并論。六
年之前,他保鏢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托,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
寶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在鄱陽湖邊,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搶去
了紅貨。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批珠寶,何況他燕云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
他招牌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尋短見。「鄱陽三
義不是綠林豪杰,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給關入了南昌
府的死囚牢,轉眼便要處斬。三義劫了兩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卻反而防范得更加緊了
。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減輕老大的罪名,我見他四人甚有義
氣,便設法將那老大救出牢來,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言
語無味,但生平也沒做過甚么惡事,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欺壓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
是好的。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鍛包袱留了下來。適才
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他自是心中有數了。」俞蓮舟點頭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宮
九佳也還罷了,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莫聲谷道:「四哥,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么
?」張松溪道:「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五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這斷魂蜈蚣鏢
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張松溪道:「這一件事我做得忒
也大膽了些,這時想來,當日也真是僥幸。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
的弟子,兩人動起手來,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后,知道闖下了大
禍,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便想連夜趕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對付那吳一氓。但
他剛到洛陽,便給吳一氓追上了,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殷梨亭道:「這吳一
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張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
,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無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喬氏兄弟一口答應,
說道:『憑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場,
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好,明日午時,洛陽西門外,我兄弟准到。」莫聲谷道:「
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敵一,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只
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張松溪道:「吳一氓倒沒有幫手。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
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喬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哪知喬家看門的說道:『大
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趕去了鄭州,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祁天彪一聽之下,几乎
氣炸了肚子。喬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
難求援,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竟是腳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
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于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處分后事,交給了趟子手,自己到洛
陽西門外赴約。」
「這件事的前后經過,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個乞丐,易容改裝,躺在西門外的
一株大樹之下,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來,兩人動起手來,斗不數合,吳一氓便下殺
手,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只有閉目待死,我搶上前去,伸手將鏢
接了,吳一氓又驚又怒,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
蜈蚣鏢,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本
也不難,但我防他瞧出疑竇,故意裝作左足跛,右手斷,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
鏢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划破,算是十
分凶險。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裝聾作啞,跟他咿咿啊啊的
胡混。吳一氓自知不敵,慚怒而去,回到涼州后杜門不出,這几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
。」莫聲谷搖頭道:「四哥,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
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掌,這可如何是好?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
張松溪笑道:「這是我一時好事,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莫聲
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張松溪這些行徑的真意,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四哥盡心竭力,為的
是要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冀魯一帶眾鏢局的
頭腦是燕云鏢局,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龍門鏢局之事日后發作起來,這三家鏢局
定要出頭,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樁恩惠。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但張松溪明查暗訪,
等候機會,不知花了多少時日,多少心血?
張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體,我也不必說這個『謝』字,都是你弟妹當日
作事偏激,闖下這個大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裝扮成他的模樣、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
門之事從頭至尾的說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結,你給我拿個主意。」張松溪沉
吟半晌,道:「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已改過遷善,不再是
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說是不是?」宋遠橋面臨這數十
口人命的大事,一時躊躇難決。俞蓮舟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說話,二哥卻嫉惡如仇,鐵面無私,生
怕他跟五嫂為難,一直在提心吊膽,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
他見二哥點頭,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問起來,五哥只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
你又不是撒謊,本來不是你殺的啊。」宋遠橋橫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賴,五弟心中何
安?咱們身負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遠橋道:「依我之見
,待師父壽誕過后,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然后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交代了金毛獅
王謝遜這回事后,咱們師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內,咱們每人
要各作十件大善舉。」張松溪鼓掌叫道:「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
十件善舉,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么勉強也可抵過了。」俞蓮舟也道:
「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師父也必允可。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
過多死一人,于事何補?」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聽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
「我跟她說去。」將宋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便同下
山去尋訪無忌。殷素素本來無甚大病,只是思念無忌成疾,這時聽了丈夫的話,心想憑著
武當六俠的本事,總能將無忌找得回來,心頭登時便寬了。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岩。師
兄弟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size=5]十 百歲壽宴摧肝腸[/size]
過了數日,已是四月初八。張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
。雖然俞岱岩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也算難得,同時
閉關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不輸
于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這天清晨,他便開關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丰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
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扑在他懷里,聲音嗚
咽,連叫:「師父!」心情激蕩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
五弟回來了!」張三丰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几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
七個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
奇情異物。張三丰聽他說已經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張翠
山雙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丰捋須笑
道:「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了我再娶么?笑話,笑話!
快起來,不用告罪,張三丰哪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
子的媳婦來歷不正。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
張三丰仍是捋須一笑,說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
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于她么?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
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
正派弟子若是心朮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張翠山大
喜,想不到自己擔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下滿臉笑容,站起身
來。張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
奇男子,他雖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宋遠
橋等均想:「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
正說到此處,一名道童進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丰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道:「是!」殷
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張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
么?」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
的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
福、殷無祿叩見。」張翠山還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
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
叫作『無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
過鼻尖,直至左邊嘴角方止。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兩人相貌都極丑陋,均已有五十來
歲年紀。張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
拜見尊親,不料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兩位遠來辛苦。請坐喝杯茶。」殷無福和
殷無祿卻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
。」張翠山道:「多謝!」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余張泥金箋上,一共寫
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珠寶之后
,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
。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于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余衣履冠帶
、服飾器用,無不具備。殷無福轉身出去,領了十名腳夫進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擺
在廳側。張翠山心下躊躇:「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朴,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道
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稱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
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見。」殷無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挂小姐,叮囑即
日回報。若不過于勞累小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張翠山道:「既是如此
。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說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
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張翠山心想:
「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
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
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無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五俠一面,甚于千金
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殷無福
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
風采。」張翠山一笑。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
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
他們說了些什么?」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七俠于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
的七十余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他三人說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
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張翠山點了點頭,并不言語。殷無祿
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
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張翠山一見三面小旗,不禁一驚,只見第一面旗
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面小旗上繡著
一頭白鶴在云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云中白鶴是總鏢頭云鶴。第三面小旗上
用金線繡著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張翠
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
九佳他們是什么東西,明知武當七俠于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什么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
瑞來這老家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
…」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么無禮。」殷無福道:「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
所不及。我們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張翠山吃
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
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
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杆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
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杆鏢旗
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
。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張翠山愈聽
愈奇,愈是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后來怎樣?」殷無福道:「后來也沒甚
么,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湖北省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殷無
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
!不輕!已重得很。」殷無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
傷了人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
還有一位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后,怕那神槍譚
老頭終于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羅□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無壽叫小
人代他向姑爺磕頭請安。」說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
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哪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
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
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
不必擔心,那姓譚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閑事,他會乖乖的聽話
。」張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
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
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并有重大
的把柄落在我們手中。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
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
是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么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么來歷?」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
年,但知他對天鷹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談起,張翠山
亦從來不問。這時她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
,后來受許多高手的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
伸手救了他們。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
誓,終身替他為奴,拋棄了從前的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我從小對他們
很是客氣,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
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們三人。」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于是將他三個斷人左
臂、奪人鏢旗之事說了。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
子行事跟他們邪教大不相同。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嘆了口氣,說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
道:「五哥,快來大筆一揮,寫几幅壽聯兒。」又笑道:「五嫂,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
誰教他叫作『鐵划銀鉤』呢?」
當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童在紫霄宮四處打掃布置,廳堂上都
貼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前前后后,一片喜氣。次日清晨,宋遠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
正要去攜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童進來,呈上一張名帖。宋遠橋接了過來
。張松溪眼快,見帖上寫道:「昆侖后學何太沖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驚道
:「昆侖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他几時到中原來的?」莫聲谷問道:「何夫人有沒
有來?」何太沖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昆侖掌門之下。張松溪道:「名帖
上沒寫何夫人。」宋遠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
三丰。張三丰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當下率領六名弟子
,迎了出去。只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象沖和,
儼然是名門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四娘也在其內。何太
沖向張三丰行禮致賀。張三丰連聲道謝,拱手行禮。宋遠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沖也跪
拜還禮,說道:「武當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
張三丰剛將何太沖師徒迎進大廳,賓主坐定獻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張名帖進來,
交給了宋遠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當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名頭最響,昆侖、峨嵋次
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論到輩分地位,不過和宋遠橋平起平坐。但張三丰甚是謙沖
,站起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稍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
何太沖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時崆峒五
老帶了弟子進來。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派,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
來到山上拜壽。宋遠橋等事先只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
名弟子分別接待,卻哪里忙得過來?張三丰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每逢七十歲
、八十歲、九十歲的整壽,總是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中
貴賓云集。到得后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宋遠橋只得派人去捧些圓石
,密密的放在廳上。各派掌門、各幫的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
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飯碗、菜碗奉茶。張松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張松溪道:「五
弟,你瞧出甚么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面之時,顯是成竹在
胸。雖然有些人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松溪道:「不錯,他們并非誠心來給師
父拜壽。」張翠山道:「拜壽為名,問罪是實。」張松溪道:「不是興師問罪。龍門鏢局
的命案,決計請不動鐵琴先生何太沖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
謝遜。」
張松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門人瞧得忒也小了。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門
下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
中吐露他的行蹤。」張翠山道:「四哥說的是。咱們怎么辦?」張松溪微一沉吟,道:「
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七俠大風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得了他們?
」俞岱岩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七俠」,而七兄弟之后,還有一位武學修為
震鑠古今、冠絕當時的師父張三丰在。只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然眼前遇到了重
大難關,但眾兄弟仍當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張松溪
口中這么安慰師弟,內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大廳之
上,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閑話。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
不對,心中各自嘀咕。正說話間,小道童又進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
位師弟妹,來向師祖拜壽。」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這時莫聲谷正從外
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廳,張松溪、張翠山剛從內堂轉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
梨亭微笑。殷梨亭滿臉通紅,神態忸怩。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
接貴賓。」
兩人迎出門去。只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神態威猛,雖是女子
,卻比尋常男子還高半個頭。她身后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
,其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只見一個抿嘴
微笑,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
、金鞭紀家的紀曉芙姑娘了。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殷梨亭極是□腆,一
眼也不敢向紀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紀曉芙望去。這時紀曉芙
低著頭剛好也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聲。兩人羞
得滿面通紅,一齊轉頭。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
會害臊。」突然之間,紀曉芙身子顫抖了几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松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稍寬心,暗想:「紀姑娘是六弟
未過門的妻子,待會兒若是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繹而至,轉眼已是正午。紫霄宮中絕無預備,哪能開甚么筵席?火工道人
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鋪些青菜豆腐。武當七弟子連聲道歉。但見眾人一面扒飯
,一面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遠橋等細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
很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侖、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遠橋
等都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
大都是從山下鎮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面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丰這位武學
大宗師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腦的氣勢。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
十六色珍貴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繡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
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靜玄師太向張三丰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繡成的。」
張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繡了這件壽袍,
那真是貴重之極了。」張松溪眼瞧各人神氣,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甚么強援?偏生師
父不喜熱鬧,武當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
無援。」他想,師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善緣,若是事先有備,自可
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后,發出英雄帖,在武昌黃
鶴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制。」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在英雄大宴之中
,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
,張翠山只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
少和武當派交好的高手,當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哪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
,竟以祝壽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涌上山來,攻了武當派措手不及。
張松溪低聲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戰。」武當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
遇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危為安。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
今日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是以一敵一,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
,可是此刻山上之勢,不但是二十對一,且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
角,兩人走到廳后。張松溪道:「待會說僵之后,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斗,以
六陣定輸贏,咱們自是立于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決不會答允只
斗六陣便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俞蓮舟點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
讓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
顧她,應敵御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張松溪點頭道:「好,便是這樣。」微一
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險僥幸。」俞蓮舟喜道:「行險僥幸,那也說不得了。四
弟有何妙計?」張松溪道:「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
一招之內便擒在手中。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俞蓮舟躊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
擒住,旁人必定上來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張松溪道:「大難當頭,出手狠些也
說不得了。使『虎爪絕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
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蓮舟學會之后,總嫌其一
拿之下,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于是自加變
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張三丰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
資質悟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后,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并
能分別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創新招。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原本不是奇事。但張三
丰見他試演之后,只點了點頭,不加可否。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
存著極大毛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數月之后,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丰嘆了口氣,道
:「蓮舟,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
誰受了一招,都有損陰絕嗣之虞。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
絕子絕孫?」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栗然,當即認錯謝罪。
過了几日,張三丰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后道:「蓮舟創
的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
家便跟蓮舟學一學罷,只是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
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當下
七弟子拜領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
次也沒用過。今日到了緊急關頭,張松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是頗為躊躇。張松溪道:「
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后,或許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
只找和尚、道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四
弟果然心思靈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兩人計議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
橋和三個師弟,每人認定一個對手,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
手」扣住對手。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張翠山則選了昆侖派道人
西華子。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張松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
朋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只是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
諒。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
張翠山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
家師大喜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斗殺,未免不詳,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
,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賞玩風景如
何?」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
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
戰,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梁子。倘
若數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
冤大頭。眾人面面相覷,僵持了片刻。昆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
不用把話說在頭里。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
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甚么怪不得?」莫聲谷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
是來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來送
給家帥作壽禮么?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西華子一拍身子,跟著解
開道袍,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
著。」
莫聲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
出手快極,這么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
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均是大變。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
落,那么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張松溪正要大呼「啊喲」為號,先發制人,忽然門外
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
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張三丰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門
外那聲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
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
盡數到來。張松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知道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
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昆侖、崆峒等派中的人物,還是無用。昆侖派掌
門何太沖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門外另一個較
為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昆侖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
來遲,實是不恭。」張三丰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云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
勞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峨嵋
派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
口去。其余各幫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張三丰率領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那空聞大
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
卻是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于風鑒相人之學,心道:「常人生
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
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丰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論起年紀,張三丰比他們大
上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么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
。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
遠橋等反而矮了一輩。張三丰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
,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后輩弟子都要合
十為禮,招呼几句,亂了好一陣,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聞說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
班輩說,都是你的后輩。今日除了拜壽,原是不該另提別事。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
几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張三丰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
「三位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么?」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
站了起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情,要請教張五俠。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
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了少林僧人六人,這七十七人的性命,該當如何了結?第
二件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
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龍門鏢局和少
林僧人這七十七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
。至于傷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愿明言。這是第一件。那第二
件呢,空見大師圓寂西歸,天下無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獅王和晚輩有八拜之交,義結金蘭
。謝遜身在何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
頭可斷,血可濺,我義兄的下落,我決計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師無關,跟我眾同門亦無
干連,由張翠山一人擔當。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殺要剮,便請下手。姓張的生平沒做過
半件貽羞師門之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有死而已。」他這番話
侃侃而言,滿臉正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便在
此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
正是無忌,驚喜交加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巫山派和神拳門
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只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張翠
山思子心切,雙臂一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長窗之外,只見空空蕩蕩,哪有
半個人影?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并無回音。廳中十余人追了出來,見他并未逃
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監視。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是無人答應。殷
素素這時身子已大為康復,在后堂忽聽得丈夫大叫「無忌」,急忙奔出,顫聲叫道:「無
忌回來了?」張翠山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時卻又不見。」殷素素好生
失望,低聲說道:「想是你念著孩子,聽錯了。」張翠山呆了片刻,搖頭道:「我明明聽
到的。」他怕妻子出來,和眾賓客會見后多生波折,忙道:「你進去罷!」他回到大廳,
向空聞行了一禮,道:「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空智說道:「善哉,
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如痴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么?」他
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卻聲如洪鐘,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張翠山心亂如麻,無
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張三丰道
:「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
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敢打誑,少
林門人便會打誑么?」左手一揮,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
圓業。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斗殺之事,
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几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凶殺人
,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
不加庇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是暴躁,
依他的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于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
將他叫了出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
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
混賴么?」張翠山這時只好辯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
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
金針、銀針之類么?至于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上山來的那
些武林人物確是難以相信。圓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我和圓
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誰?」張翠山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
著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矩?」他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圓業在
狂怒之下,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竟說成了強辭奪理
一般。
張松溪接口道:「圓業師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一時也辯不明白。
可是敝師兄俞岱岩,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各位來得正好,我們正要請問,
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師哥的是誰?」
圓業張口結舌,說道:「不是我。」
張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他頓了一頓,又
道:「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傷在金剛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學
藝不精,既然動手過招,總有死傷,又有甚么話說?難道動手之前,還能立下保單,保証
毛發不傷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動彈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硬
生生折斷他四肢,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說到這里,聲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
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
見過一眼,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
,生平行俠仗義,替武林作過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十年來臥床不起
。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作個交代。」為了俞岱岩受傷、龍門鏢局滿門被殺之事,少林武當
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只因張翠山失蹤,始終難作了斷。張松溪見空智、圓業等
聲勢洶洶,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空聞大師道:「此事老衲早已說過,老衲曾詳查本派
弟子,并無一人加害俞三俠。」張松溪伸手懷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寶,金錠上指痕明晰,
大聲道:「天下英雄共見,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
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還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圓音、圓業指証張翠山,不過憑著口中言語,張松溪卻取了証物出來,比之徒托空言
,顯是更加有力了。空聞道:「善哉,善哉!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除了我師兄弟三人,
另外只有三位前輩長老。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傷
得了俞三俠?」莫聲谷突然插口道:「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說他是一面之辭,難道大
師所說的,便不是一面之辭么?」空聞大師甚有涵養,雖聽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氣,只道
:「莫七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無法。」莫聲谷道:「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只是
世事變幻,是非真偽,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傷于我五師哥之手,我們
又認定敝三師兄傷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以晚輩之見,此事應當從長
計議,免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倘若魯莽從事,將來真相大白,徒貽后悔。」空聞點
頭道:「莫七俠之言不錯。」空智厲聲道:「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
張五俠,龍門鏢局之事,我們暫且不問,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不
說也要你說。」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眼見僵局已成,朗聲道:「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
,大師還是這般急于尋訪他的下落么?」他說話不多,但這兩句話卻極是厲害,竟是直斥
空智覬覦寶物,心懷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響,那桌
子四腿齊斷,桌面木片紛飛,登時粉碎,這一掌實是威力驚人。他大聲喝道:「久聞張真
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張真人功夫青出于藍,我們仰慕已久,卻不知此說是否言
過其實。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他此言一出,大廳中群
相聳動。張三丰成名垂七十年,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干干淨淨,世上再無一人。他
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除了他嫡傳的七名弟子
之外,誰也沒親眼見過。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師父本領不可言
喻。少林、武當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丰挑戰,無不大為振奮,心想今日可
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實是不虛此行。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丰臉上,瞧他是否
允諾,只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說道:「張真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我少林三
僧自非張真人對手。但實逼處此,貴我兩派的糾葛,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總是難解。
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聯手請張真人賜教。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倘若以一對一,那
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眾人心想:「你話倒說得好聽,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張三丰
武功雖高,但百齡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俞蓮舟說道
:「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眾人聽到這里,都想:「武當派果
然不敢應戰。」哪知俞蓮舟接下去說道:「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
不合,若真動手,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武當七弟子,便討教少
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眾人聽了這話,又是轟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空聞、空
智、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眾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殘廢,武當七俠只
剩下六俠,以六人對十二人,那是以一敵二之局。俞蓮舟如此叫陣,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
分了。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實則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紀
遠比自己師兄弟為大,修為亦自較久,若是單打獨斗,大師哥宋遠橋當可和其中一人打成
平手,自己傷后初愈,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論張松溪、殷梨亭或
莫聲谷,都非輸不可。他這般叫陣,明是師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實那九名少林
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說起來武當派是以少敵多,其實卻是武當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空
智如何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哼了一聲,說道:「既是張真人不肯賜教,那么我們師兄弟
三人,逐一向武當六俠中的三人請教,三陣分勝敗,三陣中勝得兩陣者為贏。」張松溪道
:「空智大師定要單打獨斗,那也無不可。只是我們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
弟子毒手以致無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卻是誰也不敢退后。我們六陣分勝敗,武當六弟子
分別迎戰少林六位高僧,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莫聲谷大聲道:「便是這樣,倘若武
當派輸了,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讓,便請三位高
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尋事為實的朋友,一齊下山去罷!」張松溪提出這個六人對戰之
法,可說已立于不敗之地,料知大師哥、二師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
僧,卻勢必連輸三陣。空智搖頭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卻又難以明言。張松
溪道:「三位向家師叫陣,說是要以三對一。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
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斗。我們答允單打獨斗,大師卻又說不妥。這樣罷,便由晚輩一人斗
一斗少林三大神僧,這樣總是妥當了罷?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便算是少林派勝了,這樣
豈不爽快?」空智勃然變色。空聞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空性自上武當山后未說過一
句話,這時忽然說道:「兩位師哥,這位張小俠要獨力斗三僧,咱們便上啊。」他武功雖
高,但自幼出家為僧,不通世務,聽不懂張松溪的譏刺之言。空聞道:「帥弟不可多言。
」轉頭向宋遠橋道:「這樣罷,我們少林六僧,領教武當六俠的高招,一陣定輸贏。」宋
遠橋道:「不是武當六俠,是武當七俠。」
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么?」宋遠橋道:「大師此言錯矣。與家
師動手過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師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
傳下弟子,但想我師兄弟七人自來一體,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
顧?我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當七弟子會斗少林眾高僧,你們
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空聞微一沉吟,心想:「武當派除了張三
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
助陣,那便不是武當派對少林派的會戰了。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七俠』的威名,致有此
言。」于是點頭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斗武當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橋這番話的用意。原來張三丰有一套極得意的武
功,叫做「真武七截陣」。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
將,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
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
、龜山庄穩之形中間,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礡,從山勢
演化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張三丰悄立大江之
濱,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
升,照得江面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山上,將七名弟
子叫來,每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
兼備,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四人相當于八位高
手,五人相當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
流高手同時出手。當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哪有這等機緣,
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
張三丰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制,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
他當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
后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
總不免遺憾,但轉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世六十
四位第一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于荒誕狂妄了。」不禁啞然失笑。武當七俠成名以來,
無往不利,不論多么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
從未用過一次。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
,自己雖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涂地
,因此才想到那套武當鎮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
少林七僧會斗武當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
武當七弟子之數。」向俞蓮舟等使個眼色,六人向張三丰躬身告退,走進內堂。莫聲谷第
一個開言:「大師哥,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弟子的本事
。只是誰來接替三哥啊?」宋遠橋道:「此事由大伙兒公決。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
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何。」莫聲谷道:「好!」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宋遠橋在掌心
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掌,將筆遞給俞蓮舟。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橋、
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殷梨亭
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紅,不肯伸掌。莫聲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
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紀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愈,
不宜劇斗,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曉芙出馬。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
色制止。宋遠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張翠山回進臥室,邀了殷素素出來,
將大廳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等少林僧都
是我殺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派眾位哥哥兄弟。我叫他們去找天
鷹教我爹爹算帳便是。」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么彼此?何況我瞧這
批人上山之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
屠龍寶刀是主。」莫聲谷道:「四哥之言一點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
論怎么,他們定要逼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
說過,屠龍寶刀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懾武林的武功。空見既知,空聞、空智、空
性想來也必知曉。」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憑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
這片刻之間,如何能領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宋遠橋道:「其實我師兄弟六人
聯手,對付七個少林僧已操必勝之算。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
」武當六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岩。要知武當六
俠聯手合擊,那「真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縱
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于三十二位一流高
手的實力,乃可斷言。只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而勝
,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遠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
學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七俠」并
稱。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會,說道:「好,我便向三
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遠,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殷梨亭道:「不會的,
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臨時倘若忘了,大伙兒都會提醒你。」當下七人一齊
走到俞岱岩臥室之中。張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談過几次。殷素素卻因臥病,直到此
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見面。
俞岱岩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
「真武七截陣」去會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淒涼。但他殘廢已達十年,一切也都慣了
,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么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
這陣法的方位步法。待會退敵之后,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
。」殷素素喜道:「多謝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
,雙目直視,凝神思索。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
神,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張翠山回
頭瞥了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盡是恐懼和憂慮之色。宋遠橋、俞蓮舟等望
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
不祥之感。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几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只見俞岱岩喘氣越來越急
,蒼白的雙頰之上涌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
素身子發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過了好一陣,俞岱岩嘆了口氣,說道:
「你不肯過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几句話:『第
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
天之內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
能夠活命。』」各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
「三哥,你果然了不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托都大錦將你
送上武當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謝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來龍門鏢局
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俞岱岩冷
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嘆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不過我得
說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后,從此……從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
之情?你們都去罷!武當六俠會斗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虛名了。」俞岱岩
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張三丰悉心調治,以
數十年修為的精湛內力度入他體內,終于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
,直至今日,才說出這几句悲憤的話來。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
聲來。殷素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
忍不說。不錯,那日在錢塘江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殷素素道:「傷害你
三師哥的罪魁禍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頭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來以
掌心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我們天鷹教跟
武當派素無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山
。至于途中另起風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
俞岱岩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板一齊壓斷,人
卻暈了過去。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
蒙你憐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七俠之義。」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
溫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涌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殷素素、宋遠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
跟出。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丰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
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張三丰不明緣由,溫顏道:「甚么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
。」張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
救他脫出魔掌,撫養他長大成人。」站起身來,走上几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
沖、崆峒派關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划,鮮
血迸濺,登時斃命。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
是以置身于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張三丰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
四人齊聲驚呼搶上。但聽砰砰砰几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
張三丰師徒掌力震開。但終于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宋遠橋、莫聲
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
,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張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長窗之外,只
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
扎。張三丰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
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
,原來張三丰悄沒聲的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
丰只須內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
。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于大聲
叫了出來。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后,繼
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么?」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
說。」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
張三丰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無忌
扑在母親懷里,哭道:「媽,他們為甚么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
里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
年紀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
一句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
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
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殷素素淒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
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
聽了。」無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
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
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
發出一點聲音。空聞問道:「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
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甚么?」殷素素道:「便
是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罷。」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盡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她抱著
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
多會騙人!」說著淒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無忌扑
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
。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
為甚么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
這么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無忌眼中
淚水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
,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張三丰還
了一禮,淡淡的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們
……你們逼死了我五哥……」但轉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
他們無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尸身之上,放聲大哭。眾
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丰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
不肯善罷甘休。從此后患無窮。」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
眼淚已奪眶而出。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峨嵋派眾人最后起身告辭。紀曉芙見
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
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
我五哥為難么?」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
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几乎血也咬出來了,
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
」殷梨亭覺得她說得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紀曉芙臉色慘
白,道:「不……不是這個……」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
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照顧你。」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
,柔聲道:「這個給了你……」無忌將頭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紀曉芙大是尷尬,
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于流了下來。靜
玄師太臉一沉,道:「紀師妹,跟小孩兒多說甚么?咱們走罷!」紀曉芙掩面奔出。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咕咚
一聲,摔倒在地。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
你哭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
是微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靈台穴」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隔衣傳送過去。以張三丰此時
的內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損傷,他內力一到,定當好轉,
哪知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張三丰
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
服之內,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若非張三丰武功已至化境
,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發抖,便道:「遠橋,抱孩子進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
」宋遠橋應聲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
也去。」兩人并肩出廳。張三丰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
又自盡殉夫,各人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丰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
。張三丰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
,無忌身受此傷,其難當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
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張三丰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
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
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紀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于俞蓮舟等,連這路武
功的名字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丰嘆了口氣,并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尸身,說
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托于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
活到一百歲有甚么用?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眾弟子盡皆大
驚。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真無救了么?」張三丰雙臂橫抱無忌,在廳
上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師覺遠大師復生,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于我。」眾
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愈了。眾人沉默半晌。俞蓮
舟道:「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場受傷。
可是此刻弟子傷勢已愈,運氣用勁,尚無窒滯。」張三丰道:「那是托了你們『武當七俠
』大名的福。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
免受大禍。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
俞蓮舟應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于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
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
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只怕……只怕……」宋遠橋道
:「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聲谷道:「這
人擄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干么?」張松溪道:「這人逼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
了他,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莫聲谷怒道:
「這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山撒野的人,今日
難道少了?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
久。無忌忽然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緊緊摟住張三丰,將頭
貼在他懷里。俞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練好了武
功,為你爹爹報仇雪恨。」無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
。二伯,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張三丰等聽了這几句話,忍
不住又流下淚來。張三丰說道:「咱們盡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几時,瞧老天爺的慈悲罷。
」對著張翠山的尸體揮淚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自己的
云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
來愈濃。張三丰知道綠色一轉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
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這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俞蓮舟、
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云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
氣。張三丰并未婚娶,雖到百歲,仍是童男之體,八十余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
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俞蓮舟等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丰臉上隱隱
現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他睜開眼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
松溪,千萬不可勉強。」
俞蓮舟應道:「是。」解開長袍,將無忌抱在懷里,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
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
火點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蕩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的
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里
,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體內寒毒。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
童去請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這種以內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
得。莫聲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
,立時大叫一聲,全身打戰。張三丰驚道:「把孩子給我。你坐一旁凝神調息,不可心有
他念。」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
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
逐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
療傷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漸可稍進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
來了。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陡然發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無忌身上的寒
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
當即跟師父說了。張三丰一試,竟也無法可施。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
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
三丰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你在太師父的床上
睡一會兒罷。」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
來咱們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
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
當時先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
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
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復,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
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庫」流注,折而走
向尾閭關,然后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
「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然后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
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于「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于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
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
」。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
卻截然不同。張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
了兩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寒毒膠固于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
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
在這兩年之中,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么百
年以上的野山人參、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
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
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于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于救傷治病,也無余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
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
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
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
父賀節,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咬
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
旺旺的炭火。張三丰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
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
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張三丰一代宗師,以百余歲的高齡
,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
教,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
得一份「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丰曾數次致書通候,命
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
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于武當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
「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
林派低頭,均是郁郁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几杯悶酒之后草草散席。次日一
早,張三丰帶同無忌啟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丰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
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
當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
折而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丰舊地重游,
憶起八十余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
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
,可是覺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
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張三丰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山張三丰求見方丈
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丰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須
發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瞇瞇的甚是可親,一件青布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丰任
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里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
遢」的,直到后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丰
是武當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
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么威勢。一名僧人問道:「
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張真人么?」張三丰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
人聽他說話全無一派宗師的庄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么?」張三丰
笑道:「張三丰有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
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后跟
著十几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丰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
,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
迎。
張三丰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
等齊合十為禮。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丰道:「
便有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丰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
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
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聞說道:「張
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
,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
張三丰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
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
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張三丰氣往上沖,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
,雖是我后來潛心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
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后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
于是心平氣和的道:「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干甚么?想來不見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
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丰道:「適才空智大師
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
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后覺遠大師
荒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
另一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
當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
」,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
張三丰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
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
通世務;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丰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
□□然有凌駕少林派之勢,向來心中不忿。他認定張三丰這次來到少林,是為張翠山之死
報仇泄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東」
之計使得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
,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空聞發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
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
說,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
卻也損折了不少。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
,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
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丰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
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
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不由得均各變色
,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
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么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接口。最后
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
,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里雖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
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張三丰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乃是真的請求
指點。只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
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丰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
行了一禮。張三丰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
九十載,當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分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
林派求教。空聞急忙還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
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
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
,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后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
,再無他途可循,因此愿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
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
能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
太多,便是只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
然于本派而言,卻為多余。」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
交換武學,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
人手上得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
卻如此宥于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
三位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
所請,貧道實感高義。」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后空
聞道:「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
到這里來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
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
,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 [size=5]十一 有女長舌利如槍[/size]
張三丰帶了張無忌下得少室山來,料想他已然命不長久,索性便也絕了醫治的念頭,
只是跟他說些笑話,互解愁悶。這日行到漢水之畔,兩人坐了渡船過江。船到中流,漢水
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張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濤。張無忌忽道:「太師父,
你不用難過,孩兒死了之后,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那也好得很。」張三丰道:「你別這
么說,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張無忌道:「我本來想,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
功,去說給俞三伯聽,那便好了。」張三丰道:「為甚么?」張無忌道:「盼望俞三伯能
修練武當、少林兩派神功,治好手足殘疾。」
張三丰嘆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內功再強,也是治不好的。」心想:「這
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卻想著要去療治岱岩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確是我
輩俠義中人的本色。」正想夸獎他几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些停
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爺便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無情。」這聲音從波浪中傳來,入
耳清晰,顯然呼叫之人內力不弱。張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
子?」抬起頭來,只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划來,凝目瞧時,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著
一個虯髯大漢,雙手操槳急划,艙中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較大,舟中站
著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眾武官拿起船板,幫同划水。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
雙槳一扳,小船便急沖丈余,但后面船上畢竟人多,兩船相距越來越近。過不多時,眾武
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向那大漢射去。但聽得羽箭破空,嗚嗚聲響。張三丰心想:「原來
他們是要那虯髯大漢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當下便想出手相救。只
見那大漢左手划船,右手舉起木槳,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甚是迅捷。張三丰心道:
「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見羽箭亂飛,早已嚇得手酸足軟,拚命將船划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將過去?
顫聲道:「老……老道爺……,你……你說笑話了。」張三丰見情勢緊急,奪過艄公的櫓
來,在水中扳了兩下,渡船便橫過船頭,向著來船迎去。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小船
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虯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時,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手中
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時不動。后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
上小船。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奮力抵御。
張三丰叫道:「韃子住手,休得行凶傷人!」急速扳櫓,將渡船搖近,跟著身子縱起
,大袖飄飄,從空中扑向小船。兩名蒙古武官嗖嗖兩箭,向他射來。張三丰袍袖揮動,兩
枝羽箭遠遠飛了出去,雙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揮出,登時兩名番僧摔出丈許,扑通、扑通
兩聲,跌入了江中,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
飛,無不驚懼。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么?」張三丰罵道:「狗韃子!又
來行凶作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罷!」那武官道:「你可知這人是誰?那是袁州魔教
反賊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
張三丰聽到「袁州魔教反賊」六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轉
頭問那虯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那虯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左手抱著男孩,虎目含
淚,說道:「小主公……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這一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張
三丰心下更驚,道:「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
命也不要了。」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負傷,肩背上的
兩枝長箭又未拔下,而且箭頭有毒,身剛縱起,口中「嘿」的一聲,便摔在船艙板上。
那小女孩扑在船艙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張三丰瞧那具尸身
的裝束,當是操舟的船夫。張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件閑事不管也罷。可
是既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那人身中毒
箭,也是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罷!」那武官道:「不成,非將兩人的首級斬
下不可。」張三丰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甚么來橫加插
手?」張三丰微微一笑,說道:「你理我是誰?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個眼色,說道:「道長道號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張三丰尚未回答,兩
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他肩頭猛劈下來。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
,實是無處閃避。張三丰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略轉之下,已面向左舷,兩刀登時砍
空。他雙掌起處,已托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罷!」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
砰砰兩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
揮洒如意。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
張三丰袍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韃子!」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扑面,人人氣息
閉塞,半晌不能呼吸。張三丰袍袖一停,眾人面色慘白,齊聲驚呼,爭先恐后的躍回大船
,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張三丰取出丹藥,喂入那虯髯大漢口中,將小舟划到渡船
之旁,待要扶他過船,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一手抱著男孩尸身,一手抱著女孩,輕輕一
縱,便上了渡船。張三丰暗暗點頭:「這人身受重傷,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確是個鐵錚錚
的好漢子。我這番出手雖然冒失,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當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漢取
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藥。那女孩望著父親的尸身隨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虯髯大漢
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來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爺相救,這小小的船家女孩
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張三丰心想:「眼下無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這漢子卻是
欽犯,我要照顧兩人,只怕難以周全。」取出三兩銀子交給艄公,說道:「艄公大哥,煩
你順水東下,過了仙人渡,送我們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見他將蒙古眾武官打得落花流
水,早已萬分敬畏,何況又給了這么多銀子,當下連聲答應,搖著船沿江東去。那大漢在
艙板上跪下磕頭,說道:「老道爺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張三丰伸手
扶起,道:「常英雄不須有此大禮。」碰他手掌,但覺觸手冰冷,微微一驚,問道:「常
英雄可還受了內傷么?」常遇春道:「小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途中與韃子派來追捕的
魔爪接戰四次,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兩掌。」張三丰搭他脈搏,但覺跳動微弱,再
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更是駭然,只見他中掌處腫起寸許,受傷著實不輕。換作旁人,早
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強敵,當真英雄了得。當下命他不可說話,在艙中安臥
靜養。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著雙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顏秀麗,十足是
個絕色的美人胎子,坐著只是垂淚。張三丰見她楚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張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
問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還有誰?咱們會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淚道:「
我就跟爹爹兩個住在船上,再沒……再沒別的人了。」張三丰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可
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說道:「老道爺武功高強,小人生
平從來沒有見過。不敢請教老道爺法號?」張三丰微笑道:「老道張三丰。」常遇春「啊
」的一聲,翻身坐起,大聲道:「老道爺原來是武當山張真人,難怪神功蓋世。常遇春今
日有幸,得遇仙長。」張三丰微笑道:「老道不過多活了几歲,甚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
請臥倒,不可裂了箭創。」他見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風颯颯,對他甚是喜愛,但想到他是
魔教中人,不愿深談,便淡淡的道:「你受傷不輕,別多說話。」
張三丰生性豁達,于正邪兩途,原無多大偏見,當日曾對張翠山說道:「正邪兩字,
原本難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朮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
子。」又說天鷹教主殷天正雖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這
個朋友。可是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
弟子俞岱岩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
正問罪復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于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
為帝,國號稱「周」,不久為元軍扑滅,周子旺被擒斬首。彌勒宗和天魔教雖非一派,但
同為「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張
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于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實在是大違本愿。
這晚二更時分才到太平店。張三丰吩咐那船離鎮遠遠的停泊。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煮了
飯菜,開在艙中小几之上,雞、肉、魚、蔬,一共煮四大碗。張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
吃,自己卻給無忌喂食。常遇春問起原由,張三丰說他寒毒侵入臟腑,是以點了他各處穴
道,暫保性命。張無忌心中難過,竟是食不下咽,張三丰再喂時,他搖搖頭,不肯再吃了
。周芷若從張三丰手中接過碗筷,道:「道長,你先吃飯罷,我來喂這位小相公。」張無
忌道:「我飽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長心里不快,他也
吃不下飯,豈不是害得他肚餓了?」張無忌心想不錯,當周芷若將飯送到嘴邊時,張口便
吃了。周芷若將魚骨雞骨細心剔除干淨,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張無忌吃得十分香甜,將
一大碗飯都吃光了。張三丰心中稍慰,又想:「無忌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這
般病重,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動魚肉,只是將碗青菜吃了個精光
,雖在重傷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張三丰不忌葷腥,見他食量甚豪,便勸他多吃
雞肉。常遇春道:「張真人,小人拜菩薩的,不吃葷。」張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
」這才想起,魔教中人規矩極嚴,戒食葷腥,自唐朝以來,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
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當時官民稱之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兩大
規律,傳之已達數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對魔教誅殺極嚴,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因
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隱秘,雖然吃素,卻對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歷,自也不用相瞞
。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
們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說我們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
身分來歷,還是出手相救,這番恩德,當真不知如何報答。」
張三丰于魔教的來歷略有所聞,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稱之為「明
尊」。該教于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當時稱之「摩尼教」,又稱「大云光明教」,
教徒自稱「明教」,旁人卻稱之為魔教,他微一沉吟,說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
:「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長,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張三丰道:「好!遇春,
你今年多大歲數?」常遇春道:「我剛好二十歲。」
張三丰見他雖然濃髯滿腮,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是以有此一問,于是點頭道
:「你不過剛長大成人,雖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頭,一點也沒遲了。我有一
句不中聽的話勸你,盼你不要見怪。」常遇春道:「老道爺見教,小人怎敢見怪?」張三
丰道:「好!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棄了邪教。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老道便命我大
徒兒宋遠橋收你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揚眉吐氣,誰也不敢輕視于你。」宋遠橋是七俠
之首,名震天下,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揀
選甚嚴,若非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無一不佳,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
人一聽早已皺起眉頭,竟蒙張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于學武之人而言,實是難
得之極的莫大福緣。豈知常遇春朗聲道:「小人家蒙張真人瞧得起,實是感激之極,但小
人身屬明教,終身不敢背教。」張三丰又勸了几句,常遇春堅決不從。張三丰見他執迷不
悟,不由得搖頭嘆息,說道:「這個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長放心,這位小姑娘
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張三丰道:「好!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
。常春道:「真不知我們如何罪大惡極,給人家這么瞧不起,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
獸一般。好,老道長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張三丰將張無忌抱在手里,說道:「那么咱們就此別過了。」他實在不愿與魔教中人
多打交道,那「后會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說。常遇春又再拜謝。
周芷若向張無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飽飯,免得老道爺操心。」張無忌眼淚奪
眶而出,哽咽道:「多謝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沒几天飯可吃了。」張三丰心下黯然,
舉起袍袖,給他擦去了腮邊流下來的眼淚。周芷若驚道:「甚么?你……你……」張三丰
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萬別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這位小相公,為甚么說沒几天飯好吃了?」張三丰淒然不答。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廣大,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總能
化解罷?」張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張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意思是說他
毒重難愈,只是不讓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見他搖手,吃了一驚,說道:「小人內傷不輕,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何不
便和這位小爺同去?」張三丰搖頭道:「他寒毒散入臟腑,非尋常藥物可治,只能……只
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張三丰一怔之下,
猛地里想起了一人,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蝶谷醫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來
老道長也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張三丰心下好生躊躇:「素聞這『蝶谷醫仙』胡青牛雖
然醫道高明之極,卻是魔教中人,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只要魔教
中人患病,他盡心竭力的醫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黃金萬兩堆在面前,他也
不屑一顧。因此又有一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既是此人,寧可讓無忌毒發身亡,也決
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說道:「張真人,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
治病,但張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師伯非破例不可。他若當真不肯動手,小人決不
和他干休。」張三丰道:「這位胡先生醫朮如神,我是聽到過的,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
實非尋常……」常遇春大聲道:「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個死,又
有甚么可擔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極,心中想到甚么,便說了出來。張三丰聽到「左右也
是個死」六個字,心頭一震,暗想:「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
命,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膽相照,自來信人不疑,這常遇春顯
然是個重義漢子,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要將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
教弟子手中,確是萬分的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張真人不愿去見我胡師伯,這個我是明白的。自來邪正不并立,張真人
是當今大宗師,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師伯脾氣古怪,見到張真人后說不定禮貌不
周,雙方反而弄僵。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這樣罷,我送了
張兄弟去胡師伯那里,請他慢慢醫治,小人便上武當山來,作個抵押。張兄弟若有甚么失
閃,張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張三丰啞然失笑,心想無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
用?你若不上武當山來,我卻又到何處去找你?但眼下無忌毒入膏肓,當真「左右也是個
死」,生死之際,須得當機立斷,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們話說明在先,胡先
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詭秘,若是一給
糾纏上身,陰魂不散,不知將有多少后患,張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張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張三丰
道:「你替我好好照顧無忌,倘若他體內陰毒終于得能除去,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你自
己先來抵押,卻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當盡力而為。」張三丰道:「那么這個
小姑娘,便由我帶上武當山去,另行設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樹下用刀掘了個土
坑,將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絲不挂,這才埋葬,跪在墳前,拜了几拜。原來「裸葬
」乃明教的規矩,以每人出世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張三丰不知其禮,
只覺得這些人行事處處透著邪門詭異。
次日天明,張三丰攜同周芷若,與常遇春、張無忌分手。張無忌自父母死后,視張三
丰如親祖父一般,見他忽然離去,不由得淚如泉涌。張三丰溫言道:「無忌,你病好之后
,常大哥便帶你回武當山,乖孩子,分別數月,不用悲傷。」張無忌手足動彈不得,眼淚
仍是不斷的流將下來。
周芷若回上船去,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淚,對他微微一笑,將手帕
塞在他衣襟之中,這才回到岸上。張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西去,只見周芷若不斷回
頭揚手,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后,這才不見。他霎時間只覺孤單淒涼,難過無比,忍不住又
哭了起來。
常遇春皺眉道:「張兄弟,你今年几歲?」張無忌哽咽道:「十二歲」常遇春道:「
好啊,十二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歲上,已不知挨
過几百頓好打,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男子漢大丈夫,只流鮮血不流眼淚。你再妞兒
般的哭個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張無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師父才哭,人家打我,
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還你十拳。」常遇春一愕,
哈哈大笑,說道:「好兄弟,好兄弟,這才是有骨氣的男子漢。你這么厲害,我是不敢打
你的。」張無忌道:「我動也不會動,你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
,他日你跟著你太師父學好了武功,這武當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張無忌波的
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凶惡,倒也不是壞人。
當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漢口,到了漢口后另換長江江船,沿江東下。那蝶谷
醫仙胡青牛所隱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長江自漢口到九江,流向東南,到九江
后,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兩年之前,張無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時有父母相伴,又有
俞蓮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雙亡,自己淒淒惶惶的隨常遇春東下求醫,其間
苦樂,實在天壤之別。只是生怕常遇春發怒,心中雖然傷感,卻也不敢流淚。其時身上張
三丰所點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發作時痛楚難當,他咬牙強忍,只咬得上下口唇傷痕
斑斑,而且陰寒侵襲,日甚一日。到得集慶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輛大車
,向北進發,數日間到了鳳陽以東的明光。常遇春知道這位胡師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隱居的
所在,待行到離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發大車回去,將張無忌負在背上
,大踏步而行。他只道這二十余里路轉眼即至,豈知他身上中番僧的兩記陰掌,內傷著實
不輕,只走出里許,便全身筋骨酸痛,氣喘吁吁的步履為艱。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道:
「常大哥,讓我自己走罷,你別累壞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來,怒道:「我平時一口氣
走一百里路,也半點不累,難道那兩個賊和尚打了我兩掌,便叫我寸步難行?」他賭氣加
快腳步,奮力而行。但他內傷本就沉重,再這般心躁氣浮的勉強用力,只走出數十丈,便
覺四肢百骸的骨節都要散開一般,他兀自不服氣,既不肯放下張無忌,也不肯坐下休息,
一步步向前挨去。
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嶇,越來越是難走
。挨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將張無忌放下地來,仰天八叉的躺著休息。他懷中帶著些
張無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著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要趕路。張無忌極力相
勸,說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趕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
牛,定然惹他生氣,只得依了。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的寒
毒又發作起來,劇顫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便在此時,忽聽
得遠處有兵刃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哪里走?」「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
「這一次可不能再讓這賊禿走了。」跟著腳步聲響,几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張無忌低聲道:
「似乎不是沖著咱們而來。」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只
見七八個人圍著一個人相斗,中間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無法近身。斗了一
陣,眾人漸漸移近。不久一輪眉月從云中鑽出,清光瀉地,只見中間那人身穿白色僧衣,
是個四十來歲的高瘦和尚。圍攻他的眾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
,共是八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禪杖,一執戎刀,禪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
帶得林中落葉四散飛舞。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
一個矮小漢子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白衣和尚的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是極盡靈動輕捷。酣斗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
半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
子紀曉芙。張無忌初見八個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個和尚能
突圍而走,這時認出紀曉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
助紀曉芙一邊了。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
金項圈,事后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卻也甚是感激。張無忌見那被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
掌法忽快忽慢,虛虛實實,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
等雖然人多,卻久斗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見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
跟著便是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白衣和尚射去。這么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
支持。那持劍的長須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龜
壽交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
」張無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說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
的來由,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
鷹教爭斗不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跡。他心道:「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
中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被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說跟他頗有淵源,便是
毫無干連,也不能見死不救。」那長須道人道:「甚么見死不救?我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
,只是向他打聽一個人。」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
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
僧人顯然是少林派的。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驕傲,又是傷心,暗想:「我媽
雖已去世兩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
伏倒!」六人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准了彭和尚的胸口
射到。本來彭和尚須低頭彎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鐵板橋仰身,使飛刀在胸前掠
過,但這時地下六般兵刃一齊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張無忌心頭
一驚,只見彭和尚突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禪杖戎
刀、長須道人的長劍已分向他腿上擊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
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上,跟著右手反勾,已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禪杖上一格,借著
這股力道,身子飛出了兩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余人怒叫
追去,只見彭和尚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七人又將他圍住了。那使禪杖的少林僧勢如
瘋虎,禪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拚了。」那長須道
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尾鉤暗器,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
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雖身負
重傷,仍想沖出去救人,當下猛吸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將出去。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
步跨得又大,登時牽動胸口內傷,痛得几乎要昏暈過去。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
在地,似已毒發身亡。常遇春強忍疼痛,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
身邊。
那長須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拍拍
兩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那長
須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將白龜壽藏在何處?」七人同時圍上去察
看。忽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同時向外摔跌,彭和尚卻已站立起身,肩頭和
腿上的飛刀卻兀自插著,原來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難以支持再斗,便裝假死,誘得
敵人近身,以驚雷閃電似的手法連發「大風云飛掌」,在五個男敵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
躺在地下之時,一直便在暗暗運氣,這五掌掌力著實凌厲剛猛。
紀曉芙和她同門師姊丁敏君大驚之下,急忙躍開,看那五個同伴時,個個口噴鮮血,
兩名漢子功力較遜,不住口的慘呼。但彭和尚這一急激運勁,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定。
那長須道人叫道:「丁紀兩位姑娘,快用劍刺他。」雙方敵對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
死,彭和尚和五個敵人同受重傷,只有紀曉芙和丁敏君并無損傷。丁敏君心道:「難道我
不會用劍,要你來指點?」長劍一招「虛式分金」,徑往彭和尚足脛削去。彭和尚長嘆一
聲,閉目待死,卻聽得叮當一響,兵刃相交,張眼一看,卻是紀曉芙伸劍將師姊長劍格開
了。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紀曉芙道:「師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們也不能趕盡
殺絕。」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無力。」厲聲道:「彭和尚,我師妹心慈
,救了你一命,那白龜壽在哪里,這該說了罷?」
彭和尚仰天大笑,說道:「丁姑娘,你可將我彭瑩玉看得忒也小了。武當派張翠山張
五俠寧可自刎而死,也決不說出他義兄的所在。彭瑩玉心慕張五俠的義肝烈膽,雖然不才
,也要學他一學。」說到這里,一口鮮血噴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
脅間連踢三下,叫他再也無法偷襲。彭和尚這几句話只聽得張無忌胸中熱血涌了上來,心
中對他登時既覺親近,又生感激。他父親張翠山自刎身亡,名門正派人士談論起來總不免
說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俠,卻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至身死名裂,使
得武當一派,同蒙羞辱。」這些話張無忌雖然聽不到,但他在太師父和各位師叔伯的言談
神色之間,瞧得出他們傷心之余,對母親頗有怒恨怨責的意思,都覺他父親一生甚么都好
,就是娶錯了他的母親,卻從無一人似彭和尚這般對他父親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
張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締婚,這叫作自甘下賤,有甚么好學的?他武當派……
」紀曉芙插口道:「師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到殷六俠頭上。」她長劍
一晃,指著彭和尚的右眼,說道:「你若不說,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
后刺聾你的右耳,又刺聾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總而言之,我不讓你死便是。」她
劍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閃耀的劍尖顫動不停。彭和尚睜大了眼睛,竟不轉
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滅絕師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調教出來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
瑩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雙眉上揚,厲聲道:「死
賊禿,你膽敢辱我師門?」長劍向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著劍尖便指在他
左眼皮上。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鮮血長流,一只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著她。丁敏君
被他瞪得心頭發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鷹教的,何必為了白龜壽送命?」
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丁敏君見他
雖無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間對自己卻大為輕蔑,憤怒中長劍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紀曉
芙揮劍輕輕格開,說道:「師姊,這和尚硬氣得很,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的了,殺了
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罵師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給他瞧瞧。這種魔教中的
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殺得一個,便是積一番功德。」
紀曉芙道:「這人也是條硬漢子。師姊,依小妹之見,便饒了他罷。」丁敏君朗聲道
:「這里少林寺的兩位師兄一死一傷,昆侖派的兩位道長身受重傷,海沙派的兩位大哥傷
得更是厲害,難道他下手還不夠狠么?我廢了他左邊的招子,再來逼問。」那「問」字剛
出口,劍如電閃,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紀曉芙長劍橫出,輕輕巧巧的將丁敏君這一劍
格開了,說道:「師姊,這人已然無力還手,這般傷害于他,江湖上傳將出去,于咱們峨
嵋派聲名不好。」
丁敏君長眉揚起,喝道:「站開些,別管我。」紀曉芙道:「師姊,你……」丁敏君
道:「你既叫我師姊,便得聽師姊的話,別再羅里羅唆。」紀曉芙道:「是!」丁敏君長
劍抖動,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這一次卻又加三分勁。
紀曉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劍擋格。她見師姊劍勢凌厲,出劍時也用上了內力,雙劍相
交,當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各自震得手臂發麻,退了兩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兩次回護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紀曉芙道:「
我勸師姊別這么折磨他。要他說出白龜壽的下落,盡管慢慢問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難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撫心自問:武當派殷六俠几次催你完婚
,為甚么你總是推三推四,為甚么你爹爹也來催你時,你寧可離家出走?」
紀曉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師姊怎地牽扯在一起?」丁敏
君道:「我們大家心里明白,當著這許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誰的瘡疤。你是身在峨嵋,
心在魔教。」紀曉芙臉色蒼白,顫聲道:「我一向敬你是師姊,從無半分得罪你啊,為何
今日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劍把這和尚的左
眼給我刺瞎了。」
紀曉芙道:「本門自小東邪郭祖師創派,歷代同門就算不出家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
也是極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事屬尋常。師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
不來聽你這些假撇清的話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將你的事都抖出來?」紀曉芙柔聲道
:「師姊,望你念在同門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為難
的事兒。師父命咱們打聽金毛獅王的下落,眼前這和尚正是唯一的線索。他不肯吐露真相
,又殺傷咱們這許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動手
?」紀曉芙低聲道:「他先前對咱二人手下留情,咱們可不能回過來趕盡殺絕。小妹心軟
,下不了手。」說著將長劍插入了劍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軟?師父常贊你劍法狠辣,
性格剛毅,最像師父,一直有意把衣缽傳給你,你怎會心軟?」她同門姊妹吵嘴,旁人都
聽得沒頭沒腦,這時才隱約聽出來,似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紀曉芙甚是喜愛,頗有相
授衣缽之意,丁敏君心懷嫉妒,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便存心要她當眾出丑。張無
忌一直感念紀曉芙當日對待自己的一番親切關懷之懷,這時眼見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
丁敏君几個耳光。只聽丁敏君道:「紀師妹,我來問你,那日師父在峨嵋金頂召聚本門徒
眾,傳授她老人家手創的『滅劍』和『絕劍』兩套劍法,你卻為甚么不到?為甚么惹得師
父她老人家大發雷霆?」紀曉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動彈不得,此事早已稟明師
父,師姊何以忽又動問?」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瞞得師父,須瞞不過我。下面我還有
一句話問你,你只須將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問。」
紀曉芙低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輕聲道:「師姊,你全不念咱們同門學藝的情誼?
」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紀曉芙道:「師姊,你放心,師父便是要傳我衣缽,我也
是決計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這么說來,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
不如你了,要來領你的情,要你推讓?你到底刺是不刺?」紀曉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
么錯事,師姊如要責罰,小妹難道還敢不服么?這兒有別門別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
于我……」說到這里,不禁流下淚來。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裝著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兒,心中卻不知在怎樣咒我呢。那一
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還是四年之前,我可記不清楚了,你自己當然是明明白白的,
那時當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個『生』字,卻只是生娃娃罷?」紀曉芙聽到這里,轉
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飛步上前,長劍一抖,攔在她面前,說道:「我勸
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則我便要問你那娃娃的父親是誰?問你為甚么以名門正派
的弟子,卻去維護魔教妖僧?」紀曉芙氣急敗壞的道:「你……你讓我走!」丁敏君長劍
指在她胸前,大聲道:「我問你,你把娃娃養在哪里?你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的未婚妻
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這几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了出來,聽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
心頭一震。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這位紀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對殷叔叔不住?」他對這
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侖派長須道人這些人,也均大為詫
異。
紀曉芙臉色蒼白,向前疾沖。丁敏君突下殺手,刷的一劍,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
劍,直削至骨。紀曉芙受傷不輕,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劍,說道:「師姊,你再要
苦苦相逼,我可要對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臉,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隱秘,她勢
必要殺己滅口,自己武功不及她,當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險之極,是以一上來乘機先傷
了她的右臂,聽她這么一說,當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紀曉芙右臂劇痛,眼
見師姊第二劍又是毫不容情,當即左手使劍還招。她師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對方劍法,攻守
之際,分外緊湊,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觀眾人個個身受重傷,既無法勸解,亦不能相助哪
一個,只有眼睜睜瞧著,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為當今武學四大宗派之一,劍朮果然高
明,名不虛傳。」
紀曉芙右臂傷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鮮血越是流得厲害,她連使殺著,想將丁敏君逼開
,以便奪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劍甚是不慣,再加受傷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總
算丁敏君對這個師妹向來甚是忌憚,不敢過分進逼,只是纏住了她,要她流血過多,自然
衰竭。眼見紀曉芙腳步蹣跚,劍法漸漸散亂,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兩招,紀曉芙右
肩又接連中劍,半邊衣衫全染滿了鮮血。
彭和尚忽然大聲叫道:「紀姑娘,你來將我的左眼刺瞎了罷,彭和尚對你已然感激不
盡。」他想紀曉芙甘冒生死之險,回護敵人,已極為難能,何況丁敏君用以威脅她的,更
是一個女子瞧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清白名聲。
但這時紀曉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饒不過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機下手
除去這個師妹,日后可是后患無窮。彭和尚見丁敏君劍招狠辣,大聲叫罵:「丁敏君,你
好不要臉!無怪江湖上叫你『毒手無鹽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蠍,貌勝無鹽。要是世上
女子個個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見便即作嘔,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這『毒
手無鹽』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夠,還是瞎了雙眼來得快活。」其實
丁敏君雖非美女,卻也頗有姿容,面目俊俏,頗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
下女子的心意,不論她是丑是美,你若罵她容貌難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見情勢危
急,便隨口胡謅,給她取了個「毒手無鹽」的諢號,盼她大怒之下,轉來對付自己,紀曉
芙便可乘機脫逃,至少也能設法包扎傷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殺了紀曉芙,還怕你這臭和
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對他的辱罵竟是充耳不聞。彭和尚又朗聲道:「紀女俠冰清玉潔,江
湖上誰不知聞?可是『毒手無鹽丁敏君』卻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當派殷梨亭
。殷梨亭不來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紀女俠啦。哈哈,你顴骨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
黃的臉皮,身子卻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瀟洒的殷六俠怎會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鏡
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亂拋媚眼……」丁敏君只聽得惱怒欲狂,一個箭步縱到彭和尚身
前,挺劍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顴骨確是微高,嘴非櫻桃小口,皮色不夠白皙,又生就
一副長挑身材,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處,她自己確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細看,本是
不易發覺。豈知彭和尚目光銳敏,非但看了出來,更加油添醬、張大其辭的胡說一通,卻
叫她如何不怒?何況殷梨亭其人她從未見過,「三番四次亂拋媚眼」云云,真是從何說起
?
她一劍將要刺到,樹林中突然搶出一人,大喝一聲,擋在彭和尚身前,這人來得快極
,丁敏君不及收招,長劍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個頭,這一劍正好透額而入。便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那人揮掌拍出,擊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聲,將她震得
飛出數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噴鮮血,一柄長劍卻插在那人額頭,眼見他也是不活的了。
昆侖派的長須道人走近几步,驚呼:「白龜壽,白龜壽!」跟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原來替彭和尚擋了這一劍的,正是天鷹教玄武壇壇主白龜壽。他身受重傷之后,得知
彭和尚為了掩護自己,受到少林、昆侖、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圍攻,于是力疾趕來,替彭
和尚代受了這一劍。他掌力雄渾,臨死這一掌卻也擊得丁敏君肋骨斷折數根。紀曉芙驚魂
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傷口,伸手解開了彭和尚腰脅間被封的穴道,一言不發,轉
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紀姑娘,請受我彭和尚一拜。」說著行下禮去。紀曉芙閃在
一旁,不受他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長須道人遺在地下的長劍,道:「這丁敏君胡言亂語,毀謗姑娘清譽令名
;不能再留活口。」說著挺劍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紀曉芙左手揮劍格開,道:「她是我
同門師姊,她雖對我無情,我可不能對她無義。」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殺她,這女子日后定要對姑娘大大不利。」紀曉芙垂淚
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認命罷啦!彭大師,你別傷我師姊。」彭和
尚道:「紀女俠所命,焉敢不遵?」
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師姊,你自己保重。」說著還劍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
對身受重傷、躺在地下的五人說道:「我彭和尚跟你們并無深仇大冤,本來不是非殺你們
不可,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蔑紀女俠之言,你們都已聽在耳中,傳到江湖上,卻叫紀女
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們可別怪我。」說著一劍一個,將昆侖
派的兩名道人、一名少林僧、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划了一
劍。丁敏君只嚇得心膽俱裂,但重傷之下,卻又抗拒不得,罵道:「賊禿,你別零碎折磨
人,一劍將我殺了罷。」彭和尚笑道:「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丑女,我是不敢殺的。只怕
你一入地獄,將陰世里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
,豈不作孽?」說著大笑三聲,擲下長劍,抱起白龜壽的尸身,又大哭三聲,揚長而去。
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劍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
和張無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聽在耳中,直到丁敏君離去,兩人方松了一口氣。
張無忌道:「常大哥,紀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說她……說她跟
人生了個娃娃,你說是真是假?」常遇春道:「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別信她的。」張
無忌道:「對,下次我跟殷六叔說,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
氣。」常遇春忙道:「不,不!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
。」張無忌奇道:「為甚么?」常遇春道:「這種不好聽的言語,你跟誰也別說。」張無
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嘆道:
「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來,將張無忌負在背上,放開腳步便走。他
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復,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走了數里,轉到一條大路上來。常遇
春心想:「胡師伯在蝴蝶谷中隱居,住處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來,莫非走錯路了?
」正想找個鄉人打聽,忽聽得馬蹄聲響,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縱馬而來,大呼:「快走
,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舉刀虛劈作勢,驅趕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
終于又入虎口,卻陪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
這時他武功全失,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斗不過,只得一步步的挨將前去。但見大路上
百姓絡繹不斷,都被元兵趕畜牲般驅來,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線生機:「看來這些韃子正
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領著六七十
名兵卒,元兵手中各執大刀。眾百姓行過那車官馬前,便一一跪下磕頭。一名漢人通譯喝
問:「姓甚么?」那人答了,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或是一記耳光,那百
姓匆匆走過。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個百
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在常
遇春耳邊悄聲道:「常大哥,你快假裝摔一交,摔在草叢之中,解下腰間的佩刀。」常遇
春登時省悟,雙膝一彎,扑在長草叢中,除下了佩刀,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一步步
挨到那軍官身前。那漢人通譯罵道:「賊蠻子,不懂規矩,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常
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于蒙古韃子的刀下,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一名元兵
見他倔強,伸腳在他膝彎里橫腿一掃。常遇春站立不穩,扑地跪下。那漢人通譯喝道:「
姓甚么?」常遇春還未回答,張無忌搶著道:「姓謝,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
股上踢了一腳,喝道:「滾罷!」常遇春滿腔怒火,爬起身來,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
不將韃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為人。負著張無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數十步,忽
聽身后慘呼哭喊之聲大作。兩人回過頭來,但見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
異處,尸橫就地。原來當時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眾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卻又
是殺不勝殺,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一條虐令,殺盡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因漢
人中以張、王、劉、李四姓最多,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這五姓之人一除,漢人自必元氣
大傷。后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數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勸告,才除去了
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已是不計其數了。常遇春加快腳步,
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隱居之處便在左近,當下耐心緩緩尋找。一路上嫣紅□紫,遍山遍
野都是鮮花,春光爛漫已極,兩人想起適才慘狀,哪有心情賞玩風景?轉了几個彎,卻見
迎面一塊山壁,路途已盡。正沒作理會處,只見几只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張無忌
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們且跟著蝴蝶過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從花叢
中鑽了進去。
過了花叢,眼前是一條小徑。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見蝴蝶越來越多,或花或白、或黑
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進
入蝴蝶谷,都感興奮。張無忌道:「讓我自己慢慢走罷!」常遇春將他放下地來。行到過
午,只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八間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種滿了諸般花草。常遇
春道:「到了,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聲說道:「弟子
常遇春叩見胡師伯。」過了一會,屋中走出一名僮兒,說道:「請進。」常遇春攜著張無
忌的手,走進茅屋,只見廳側站著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著一名僮兒扇火煮藥,
滿廳都是藥草之氣。常遇春跪下磕頭,說道:「胡師伯好。」張無忌心想,這人定是「蝶
谷醫仙」胡青牛了,便跟著行禮,叫了聲:「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道:
「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數使然,想是韃子氣運未盡,本教未至光大之期。
」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解開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說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
掌』,本來算不了甚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來多花些功夫。」指著
張無忌問道:「這孩子是誰?」
常遇春道:「師伯,他叫張無忌,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臉蘊怒色
,道:「他是武當派的?你帶他到這里來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
逃命,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說了,最后說道:「弟子蒙他太師父
救了性命,求懇師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會作人情。哼,
張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見我几時破過例來?」
常遇春跪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師伯,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甘愿
自刎,是個響當當的好漢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漢子?天下好漢子有多少,我治得了
這許多?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來求我這種邪魔外道?
」常遇春道:「張兄弟的母親,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聽到這里,心意稍動,點頭道:「哦,你起來。他是天鷹教殷白眉的外孫,那又
不同。」走到張無忌身前,溫言道:「孩子,我向來有個規矩,決不為自居名門正派的俠
義道療傷治病。你母親既是我教中人,給你治傷,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本是明
教的四大護法之一,后來他自創天魔教,只不過和教中兄弟不和,卻也不是叛了明教,算
是明教的一個支派。你須得答允我,待你傷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殷教主去,
此后身入天鷹教,不得再算是武當派的弟子。」張無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師伯,那
可不行。張三丰張真人有話在先,他跟我說道:「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倘若當真
治好了,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胡青牛雙眉豎起,怒氣勃發,尖聲道:「哼,張
三丰便怎樣了?他如此瞧不起咱們,我干么要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
意?」
張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臟六腑,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無策,
自己能否活命,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決不可陷身魔教
,致淪于萬劫不復的境地。雖然魔教到底壞到甚么田地,為甚么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
來便深痛絕惡,他實是不大了然,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深信他所言決計不錯,心道:
「寧可他不肯施救,我毒發身死,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于是朗聲說道:「胡先生
,我媽媽天鷹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決計不可身入魔教
,我既答允了他,豈可言而無信?你不肯給我治傷,那也無法。要是我貪生怕死,勉強聽
從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這小鬼大言炎炎,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我真的不給他醫治
,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決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
青牛門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自來說一不二,他既
不肯答應,再求也是枉然,向張無忌道:「小兄弟,明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不是同
道,但自大唐以來,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漢。何況你外祖父是天鷹教的教主,你媽
媽是天鷹教堂主,你答應了我胡師伯,他日張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擔便是。」張無忌站
了起來,說道:「常大哥,你心意已盡,我太師父也決不會怪你。」說著昂然走了出去。
常遇春吃了一驚,忙問:「你到哪里去?」張無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豈不壞了『
蝶谷醫仙』的名頭?」說著轉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見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馳
名,倒斃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豈止你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說些甚么
,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張無忌,將他抱了回來。
常遇春氣喘吁吁的道:「胡師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
我外號叫作『見死不救』,難道你不知道?卻來問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傷,你卻
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錯。」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要救活這位兄
弟,此事決計不能讓正派中人說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無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這位兄
弟罷,咱們一個換一個,你也沒吃虧。」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這『截心掌』,傷勢著
實不輕,倘若我即刻給你治,可以痊愈。過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從此不能保全。十四
天后再無良醫著手,那便傷發無救。」常遇春道:「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弟
子死而無怨。」張無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轉頭向常遇春道:「常大哥,
你當我張無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我一命,我便活著,也是無味之極!」
常遇春不跟他多辯,解下腰帶,將他牢牢縛在椅上。張無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
要罵人啦!」見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橫,大罵:「見死不救胡青牛,當真是如笨牛一樣
,連畜生也不如。」胡青牛聽他亂罵,也不動怒,只是冷冷的瞧著他。常遇春道:「胡師
伯,張兄弟,告辭了。我這便尋醫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內沒一個真正的良
醫,可是你七天之內,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說道:「有『見死不救
』的師伯,便有『豈不該死』的師侄!」說著大踏步出門。胡青牛冷笑道:「你說一個換
一個,我几時答應了?兩人都不救。」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正中常遇春膝彎穴道。常遇春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胡青牛走將過去解
開張無忌身上綁縛,抓住了他雙手手腕,要將他摔出門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滅
,張無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沖頭腦,暈了過去。 [size=5]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size]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手腕,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
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
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么?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中
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為他續命,現
下陰毒已散入五臟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過
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只見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望著藥爐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
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朮,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
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
遇到過,而中此劇毒后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臟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
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舍卻?
尋思半天,終于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后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
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
「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
、任脈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
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臟,再加心包,此六
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臟六腑加心包,是
為十二經常脈。任、督、沖、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
里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后,五臟六腑中所中的
陰毒相互不能為用。胡青牛然后以陳艾灸他肩頭「云門」、「中府」兩穴,再灸他自手臂
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
道,屬于「手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
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陰肺經后,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
經……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燒灸得處處焦黑。張無忌不肯
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
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過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
道之朮,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的見識自是膚淺
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體內的陰毒
,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
,與他辯駁一陣,胡青牛詳加闡述,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
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
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
一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張無忌也不出
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
之意。胡青牛只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大不相同
。」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張無忌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十二經常脈猶
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
為難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瀉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
治法。張無忌服了之后,寒戰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許多。午后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
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
道:「我胡青牛那『蝶谷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
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之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
道旁一寸五分。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得最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
,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
胡吹,說道:「天下之人,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
,針藥往往誤用。我著有一本《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本
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了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著:「十二經和奇經八脈,皆上下周流。唯帶脈起
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如束帶之狀。沖、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
,一源而三歧,皆絡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
說帶脈只四穴,《針灸大成》一書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
有若無,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識見不凡,于
是就他指摘前人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胡青牛甚是喜歡,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
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
》尤是我心血之所寄。」從室內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谷隱居,終究寂寞。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
不絕,但人人只贊他醫朮如神,這些奉承話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
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朮」之精,而是于「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者之所未道。
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只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于讀他著作
,隱隱有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張無忌翻將開來,只見每一頁上都是
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分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注明。他
心念一動:「我查閱一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于是翻到了第九卷《
武學篇》中的「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
各種各樣掌力傷人的症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種掌力之后,赫然
出現了「截心掌」。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遍,文中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
,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只說「當從『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穴著
手,御陰陽五行之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
。」須知中國醫道,變化多端,并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復、盈虛
、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緒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
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云泥。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
看了几遍,牢牢記住。那「掌傷治法」的最后一項,乃是「玄冥神掌」,述了傷者症狀后
,在「治法」二字之下,注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
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甚么叫做『御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几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
,這一節卻不說了。」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
不加禁止。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余種著作都翻閱一遍,
其余《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
、《王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只要與醫治截心掌之傷法中所提到
語句有關的,便細讀沉思。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陰毒。如此過了
數日,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
學淺,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說常遇
春之傷,若在七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愈,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門
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之中,
仍是毫不理會。張無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
每一部書中都道,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朮,卻這等見死不救,那
又算得是甚么良醫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跟著一個霹靂。張無忌把牙一
咬,心道:「便是將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柜中取了八根金
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几日中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
是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
子,小弟也不獨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哪里話來?你快快給我下
針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倘若兩三針將我扎死了,也好過在這污泥
坑中活受罪。」張無忌雙手顫抖,細細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
開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練過針灸之朮,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只不過照著胡青牛
每日給他施針之法,依樣葫蘆而已。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內力,不能使
用。張無忌用力稍大,那針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只得按將出來又刺。自來針刺穴道
,決無出血之理,但他這么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涌出。「
關元穴」位處小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后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后,悠閑自
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
血不止,那怎么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
然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時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催命
的無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張無忌
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個時候也沒處去尋找
別樣金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
滑的竹簽,在常遇春的「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處穴道中扎了下去。
竹簽硬中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几大口黑血來。張
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后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
看胡青牛時,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几分贊許。張無忌知道這几下竹針刺
穴并未全錯,于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
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么模樣,牛膝、熊膽是怎么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
當下硬著頭皮,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服藥。」那僮兒將藥方拿
去呈給胡青牛看,問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聲
,說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几
味藥的分量減少了一半。那僮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張無忌將藥端到常遇春
口邊,含淚道:「常大哥,這服藥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
妙極,妙極,這叫作盲醫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這一晚
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嘔血。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
。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常遇春喜道
:「小兄弟,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
小弟的藥還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個名字,叫作
『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只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
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亂削亂砍一般。」張無忌道:「是,是。看來分量確是稍
重了些。」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藥為佐
,一味的急沖猛攻。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
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胡青
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道:「一
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甚么人參、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
藥物都開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如此調補了十來
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復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愈
,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們就此別過。」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與他共當患
難,相互舍命相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舍,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
此相伴,只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三個月后,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
然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
傷勢痊可,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
」胡青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甚么。你傷勢已愈,所減者也不過是四十年的壽算而已
。」常遇春不懂,問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過八十歲。但
那小子用藥有誤,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以后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周身疼痛,大概在四
十歲上,便要見閻王去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
業,便三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
已。」胡青牛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了。(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
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張無忌心下暗暗立
志:「我胡里胡涂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難道
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般無異。」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
忌施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
明之處,便向胡青牛請教。這一著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
問怪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某些途徑。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愈之后,
便即下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
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沖穴」、彎臂上二
寸的「清冷淵」、眉后陷中的「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后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這些穴道
均屬「手少陽三焦經」。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之
中,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
(按:中國醫學的三焦,據醫家言,當即指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今日科學昌明,
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為困難的部門。)
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陰毒逼出。
十多日中,累得他頭發也白了十余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思,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
盡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去,那是命數使
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胡青牛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你
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几時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谷醫
仙』無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殺了你。」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
渾不當一回事,但知他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陰
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
。大家學武練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么?」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
,可是救到后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面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
苗疆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
難當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
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哪知后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
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神情極是苦痛,心中油然而
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
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
山派的掌門人鮮于通。」張無忌道:「你怎么不去找他算帳?」胡青牛嘆道:「我前后找
過他三次,都遭慘敗,最后一次還險些命喪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
號便叫作『神機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我明
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教內高手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
也恥于求人。這場怨仇,只怕是報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
倆相依為命……」說到這里,眼中淚光瑩然。張無忌心想:「他其實并非冷醋無情之人。
」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給旁人知曉,我
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頂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遇之慘
,亦不下于己,便道:「我不說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發,嘆道:「可憐,可憐!」
轉身進了內堂。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
,即以精深醫朮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
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
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炙之朮。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性奇高
,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炙經》、《太平聖惠方》、《灸甲乙經》、孫思邈《
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嘆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遇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
,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言下之意自是
說等你醫朮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
意要學成高明醫朮,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
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愿,若能如愿以償之后自己壽元再盡,也
無所憾了。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余,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
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几次,說張三丰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
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張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挂,
由于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
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這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
食不周,群盜并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
斗,也是愈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一日晚間,張
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當即上床安睡。
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廳上,只見日影西斜,
原來已是午后,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脈搏,卻
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
身子有些不適,咽喉疼痛,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
,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
過,并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當天晚上,童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著進去,只見
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么病?那是天花
啊。」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
重則致命,輕則滿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后患,但終究不禁擔心。胡
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
」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
了你。」張無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
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几年
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
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
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分量,那童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到
第四日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
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
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几句話說
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
后去平變,雖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但胡先生
的天花是外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象大論》中那几句話:「善治者
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治五臟者,半死半生也。
」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臟后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
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簡直便是九死一生。」正贊嘆前賢卓識、行復自
傷之際,忽聽得隱隱蹄聲,自谷外直響進來,不多時已到了茅舍之外,只聽一人朗聲說道
:「武林同道,求見醫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張無忌走到門口,只見門外站著一
名面目黝黑的漢子,手中牽著三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模糊,顯見身受重
傷。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只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看來受
傷也是不輕。張無忌道:「各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臥床不起,無法為
各位效勞,還是另請高明罷!」那漢子道:「我們奔馳數百里,命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
。」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道:「
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
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張無忌道:「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我三人
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說到這里,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
住,猛地里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張無忌一凜,心想華山劍派鮮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
人,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前來
求醫,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胡青牛輕輕「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
趕出門去!」張無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
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眉頭,正待繼續求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
頭來,伸手彈出,只見金光閃動,拍的一響,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漢子
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我三人都是給金花的主兒打傷的。那人眼
下便來尋他的晦氣,『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們的傷,我們三人便留在這里,助他御敵
。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也總是多三個幫手。」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
漢子有禮,走近桌邊,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絲作
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面,竟
然取不出來,只得拿過一把藥鑷,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
在這金花的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他說那人要來尋仇,倒須跟先生說知。」于是手托
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揭開門帘,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
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只露出
一對眼睛。張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后,會不
會成為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
開門帘出房,還沒掩上房門,聽胡青牛道:「他們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胡
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勞他三個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帘,飛擲出來,當的一
響,掉在地下,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余,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
卻也是武學高手,雖在病中,武功未失。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胡先生實是病重……」猛
聽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山谷馳來。張無忌走到門外,只見馬車馳得甚快
,轉眼間來到門外,頓然而止。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從車中抱出一個禿
頭老者,問道:「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三句
話沒說出口,身子晃了几下,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說也湊巧,拉車的兩
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
來,途中毫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
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但料想
也非好人,正想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
攜扶,都是身上有傷。
張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干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難保,不能
為各位治傷。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
五人,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看來都是受了內傷。為首一
人又高又胖,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三人相對苦笑,原來三批
人都是相識的。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么?」那胖子道
:「不錯。」那最先到達、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小兄弟貴姓?跟胡先生怎生稱呼?」
張無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
里也沒用。」說話間,先后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
。
張無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
崆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
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卻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
」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
擠滿了一間草堂。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
顧自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
先生的醫朮,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夜闌人靜,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
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
步聲音,足步緩慢,走向茅舍而來。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媽,屋里有
燈火,這就到了。」從聲音聽來,女孩年紀甚幼。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
」那女孩道:「我不累,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
生肯不肯給我治。」張無忌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只聽
那女孩道:「醫生定會給你治的。媽,你別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
,唉,苦命的孩子。」張無忌聽到這里,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
你么?你也受了傷么?」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著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
曉芙。
她在武當山上見到張無忌時,他末滿十歲,這時相隔將近五年,張無忌已自孩童成為
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認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罷?我是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去世
那天,曾見過你一面。」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
己以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女兒,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雖然年少,終究難
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身子搖晃,便要
摔倒。她小女兒只八九歲年紀,見母親快要摔跤,忙雙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濟
得甚事?眼見兩人都要摔跌,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
會。」扶著她走進草堂。燈火下只見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扎的布片
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張無忌此時的醫朮,早已勝過尋
常的所謂「名醫」,聽得她咳聲有異,知是肺葉受到重大震蕩,便道:「紀姑姑,你右手
和人對掌,傷了太陰肺脈。」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云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
等七處穴道上刺下去。其時他的針灸之朮,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己有天壤之別。這兩年
來,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于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于見聞閱厲,和胡青牛自是
相去尚遠,但針灸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七八成本領。
紀曉芙初時見他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法極快,一轉眼間,七枚金針
便分別刺入自己的穴道,她這七處要穴全屬于手太陰肺經,金針一到,胸口閉塞之苦立時
大減。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里,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那日
在武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憐憫張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又除下
自己頸中黃金項圈,要想給他。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
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后來張無忌年紀大后,得
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共抗強敵,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而于
紀曉芙對他的一番心意,事后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兩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
中見到了紀曉芙力救彭和尚,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對不
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紀尚小,于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聽過之后便如春風過耳,絕不
縈懷。紀曉芙自己心虛,斗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
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么她口中
所說的事,也就便未必是壞。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
大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好奇的望著自己。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低聲道:「媽,這個
小孩便是醫生嗎?你痛得好些了么?」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媽」,又是臉上一紅,事已
至此,也無法隱瞞,臉上神色甚是尷尬,道:「這位是張家哥哥,他爹爹是媽的朋友。」
向張無忌低聲道:「她……她叫『不悔』。」頓了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張無
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紀曉
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并無責難之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
已不大痛啦。」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几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張無忌,在他面頰上
吻了一下。她除了母親之外,從來不見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中,竟蒙張無忌
替她減輕痛苦,心中自是大為感激。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向來是扑在她懷里,在她
臉上親吻,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紀曉芙含笑斥道:「不兒,別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
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張無忌道:「你不喜歡么?為甚么不要我對
你好?」張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楊
不悔拍手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張無忌見這個
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他十多年來,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
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
手,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便可
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只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只是幼歷坎坷,實無多少玩耍嬉戲
的機會。紀曉芙見聖手藍伽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顯是未經醫理,她不愿占這個便宜,
說道:「這几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罷。這會兒我已好多了。」
張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醫人,這几位卻
不肯走。紀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醫,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略通一點粗淺的醫理,你
若是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
紀曉芙受傷后得人指點,來到蝴蝶谷,原和簡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
時聽了張無忌這几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
治,何況張無忌適才替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卻著實高明,便道
:「這可多謝你啦。大國手不肯治,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剪破她創口衣服,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三處刀傷,臂
骨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谷醫
仙」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于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
,命僮兒按方煎藥。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于包扎妥
善,說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藥性退了,傷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
道:「多謝你啦!」張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
夜不睡,這時已偎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華山
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了起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
只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大伙兒盡感大德。」
張無忌學會醫朮后,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之外,從未用過,眼見這十四人或內
臟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有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
胡青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
漢子鑒貌辨色,見他推辭得并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
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哪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世上少見,還盼顯一
顯身手。」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
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
下了。」張無忌畢竟年紀幼小,不明世情,給他兩人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歡喜,說道
:「名聞天下有甚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動手,我也無法,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這樣罷,
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創藥來,要替各人止血減痛。待得詳察每人的傷勢
,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原來每人的傷勢固各各不同,而且傷法甚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
授傷科症中從未提到過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針上而且喂毒。有人肝臟被內
力震傷,但醫治肝傷的「行間」、「中封」、「陰包」、「五里」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
戳爛,顯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醫理,要叫人無從著手醫治。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
長長的鐵釘,不斷的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可又沒傷到心肺。有一人雙手
被割,卻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臂接在左臂上,血肉相連,不倫不類。更有一人全身青腫
,說是被蜈蚣、蠍子、黃蜂等二十余種毒虫同時整傷。張無忌只看了六七個人,已是大皺
眉頭,心想:「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這下手傷人的凶手,為何
挖空心思,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動:「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持的內傷,否則何以
她一人卻是例外?」忙走進廂房,一搭紀曉芙的脈搏,登時吃了一驚,但覺她脈搏跳動忽
強忽弱、時澀時滑,顯是內臟有異,但為甚么會變得這樣,實是難明其理。那十四人傷勢
甚奇,他也不放在心,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此時受這些怪罪,
也算活該,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聲道:「先生,你睡著
了么?」只聽胡青牛道:「甚么事?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治。」張無忌道:「是。只是這
些人所受之傷,當真奇怪得緊。」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胡青牛隔著布帘,聽得極是仔
細,有不明白之處,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十五人的
作勢細細說完。胡青牛口中不斷「嗯,嗯」答應,顯是在用心思索,過了良久,說道:「
哼,這些怪傷,卻也難我不倒……」張無忌身后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
叫我跟你說:「你枉稱醫仙,可是這一十五種奇傷怪毒,料你一種也醫不了。』哈哈,果
然你只有躲將起來,假裝生病。」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
伽藍簡捷。他頭上一根毛發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后來才知是給人涂
了烈性毒藥,頭發齊根爛掉,毒藥還在向內侵蝕,只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非大發癲狂不
可。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鏈縛住,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痒難當,早已自己
抓得露出頭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我瞧你尚
有七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在這里羅里羅唆,究有何益?」簡
捷頭上痒得實在難忍,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手上的鐵鏈叮當急響,氣喘吁吁的
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我看你也難得好死,大家聯手,共抗強敵,
不是勝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斃么?」胡青牛道:「你們倘若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
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有甚么用?」簡捷哀求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簡捷暴跳如雷
,喝道:「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
這賊大夫,大伙兒一起送命。」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手入懷,
掏出一柄峨眉鋼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
。你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給你這么一下。」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
上,但他雙手被鐵鏈綁住,無法招架,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那姓薛的
朗聲道:「胡前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于先生門下弟子,這里給你老人家磕頭啦!」
說著跪下去,磕了几個響頭。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
頭軟求,或者能成。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這里有
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
除一蝶谷醫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這孩子名
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子,乃『銀鉤鐵划』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三丰的再傳弟子。
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么干系?他自
己身中陰毒,求我醫治,可是我立過重誓,除非明教中人,決不替人治傷療毒。這張姓的
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遇
到疑難之處,胡青牛定肯指點,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
只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么?你們問問這
小孩,他賴在我家里多久啦。」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
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零兩個月。」簡薛二
人面面相覷,都透了一口長氣。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
內,纏結在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大舉發作,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此日。我胡青牛當年
曾對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親,我自己的親生兒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
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這個武當派
的少年他懂一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但也還不致于整死人。他武
當派肯救也好,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手,忙道:「胡前輩,這位張小俠若肯
出手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著,
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醫朮,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著。」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
望,這時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當即明
白,說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擾他,請跟我出來。」三人來到草堂。張無
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各
位若是信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痒、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
們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張無
忌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
門外罷。」眾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屬有限,在「醫仙」家中,
多少有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別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的痛苦。簡捷卻大聲
道:「我頭皮痒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說罷便叮叮當當的拖著鐵鏈,走出門去
。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藥室中揀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
等十余味藥物,命僮兒在藥臼中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
。藥膏著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
嘿,還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疾走,連
叫:「痛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事。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得多謝你才成。」
眾人見簡捷的頭痒立時見效,紛紛向張無忌求治。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
,大聲呼號,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條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
上吸血。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
兒取過一大碗蜜來,命那人服下去。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
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正替各人治傷。紀曉芙便幫忙著包扎傷口,傳遞藥物。只有楊不
悔無憂無慮,口中吃著杏脯蜜棗,追扑蝴蝶為戲。直到午后,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初步
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傷勢均是古怪復雜,單理外傷,僅為治標
。張無忌回房睡了几個時辰,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只見有几人固是
略見痊可,但大部分卻反見惡化。他束手無策,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胡青牛冷冷的道:
「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張無忌靈機一動,說道:
「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外無傷,但腹內瘀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
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
桃仙、大黃、乳香、沒藥,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瀉出瘀血。」張無忌又道:「
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難當,不能
視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
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胡青
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
隨之流出。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于金針之上,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試以螃
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如此這般,張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
,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卻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古怪
,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擬別法。如此過了五
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愈。紀曉芙所受的內傷原來乃是中毒。張無忌診斷明白后,以
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給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脈搏,便
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鋪了稻草,席地而臥。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
另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
豪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
苦,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一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似是傷勢又有
反復,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
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嘆了口氣,說了
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數日之間
,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張無忌不
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
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復,雖是常
事,但不至于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后,他想
著這件事,仍是無法入睡,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有人放輕了腳步走過。
張無忌好奇心起,伸舌濕破窗紙,向外張望,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隱沒在槐樹之后,
瞧這人的衣著,宛然便是胡青牛。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作甚么?他的天花好了嗎?
」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是不愿被人瞧見,過了一會,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
。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么?我雖非他的敵手,這件事可不能
不管。」縱身從窗中踏出,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后面,只見他悄悄進了茅舍,那茅舍于倉促
之間胡亂搭成,無牆無門,只求聊蔽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內張望,只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
睡得正沉,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中,當即轉身出外。張無忌
一瞥之下,見他臉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剎那間,心中恍然大悟,背上
卻出了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來下藥,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但
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不見
出來,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
,拿起藥碗一聞,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后立即服食,這時卻多
了一股刺鼻的氣味。便在此時,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回入臥室。張無
忌放下藥碗,輕聲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本來耳目甚靈,雖在沉
睡之中,只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
她肩頭,搖了七八下,紀曉芙這才轉醒,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
我無忌。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別動聲色,明日跟你細
談。」紀曉芙點了點頭。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臥室之外,仍從窗中爬進。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遠。紀曉芙知他用意,隨后跟
來。這几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別人見他三人走遠,誰也沒有在意。走出里許,到了
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別追蝴蝶啦,你去找
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咱們一人戴一個。」楊不悔很是高興,自去采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為甚么要下毒害你?」紀曉芙一怔,
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是沒見過他一面,那里談得上『仇怨』兩字?
」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只稱他醫朮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
,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他……他為甚么要下毒害我
?」
張無忌于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
仙湯』中,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
的分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中的八味傷藥均有沖撞,于你身子大有損害。雖不致命,
可就纏綿難愈了。」紀曉芙道:「你說余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
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張無忌答道:「紀姑
姑,這蝴蝶谷甚是隱僻,你怎地會找到這里?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
無關,原是不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蹺,請你莫怪。」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
忌話中之意,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尷尬,便道:「你救了
我的性命,我還能瞞你甚么?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
了對你說之外,這世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說到這里,不禁流下淚來。她取出手帕
,拭了拭眼淚,道:「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見師父,
也不敢回家……」張無忌道:「哼,『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
」紀曉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張無忌便述說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
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紀曉芙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
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歡他
,不嫁給他又有甚么要緊?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將天下事瞧得忒煞輕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
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有后悔……」瞧著張
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別
跟他說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后,從此不
回峨嵋,帶著不兒,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隱居。兩年多來,每日只和樵子鄉農為
伴,倒也逍遙安樂。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几件新衣,卻在牆
角上看到白粉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
號,我看到后自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
任何欺師叛門之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據訊號所示,一直跟到
了鳳陽。」
「在鳳陽城中,又看到了訊號,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只見酒樓上已有七八
個武林人士等著,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內,可是
并無峨嵋同門。「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
相招的訊號,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么事,卻是誰也不知。「這日等了一天,不
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后來卻又陸續到了几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
邀約,到臨淮閣酒樓聚會。第二天又有几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面邀
約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
一十五人,包括了九個門派。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
非本門中人,見到了決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敵人暗中布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
個門派的暗號么?我一來帶著不兒,生怕遇上凶險;二來我也確是不愿和同門相見,既見
并非同門求援,當下帶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著一
陣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發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她走几步,咳嗽几聲,顯得極
是辛苦,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扶著她左臂。我見那老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
閃在一旁,讓她先走上來。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那婆婆右手撐著一根白木
拐杖,身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手拿著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
我凝神一看,只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張無忌
聽到這里,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
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
所看的那朵一般無異。張無忌大奇,他這几天來一直記挂著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
不知是個多么猙獰可怖、凶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
,實大出他意料之外。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那小姑娘道
:「婆婆,你服顆藥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老
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連說了几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一雙老眼半閉半開,喃
喃的道:「只有十五個,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來了沒有?』「她走上酒
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几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
來,待得見到是這么一個老態龍鐘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
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昆侖派有人來了沒有?』眾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過了片刻
,崆峒派的簡捷才道:『小姑娘,你說甚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問:為甚么不見武
當派和昆侖派的弟子?』簡捷道:『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著腰又咳嗽起來。「突然之
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這股勁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
胸口閉塞,氣血翻涌,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樓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鮮血。我在茫無所措
之中,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掌,西擊一拳,中間還夾著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
將酒樓上其余一十四人盡數擊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
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點,便是受內力震傷了臟腑。那老婆婆左
手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朵的分別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轉過身來,
扶著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的走下樓去。只聽得她拐杖著地,發出緩
慢的篤篤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從樓下傳來。」
紀曉芙說到這里,楊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
你戴。」說著給母親戴在頭上。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中,一十五人個
個軟癱在樓板上,有的還能呻吟几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
,你在說那個惡婆婆么?別說,別說,我怕得很。」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兒
編個花冠,給無忌哥哥戴。」楊不悔望著張無忌,問道:「你喜歡甚么顏色的?」張無忌
道:「要紅色的,嗯,還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楊不悔張開雙手道:「這樣大么?」
張無忌道:「好,就是這么大。」楊不悔拍手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
紀曉芙續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中的酒保、掌柜的、
廚子等等,將我們抬入了廚房。不兒這時早已嚇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柜的
手中拿著一張單子,指著簡捷道:『在他頭上涂這藥膏。』便有個酒保將事先預備停當的
藥膏涂在簡捷頭上。那掌柜看看單子,指著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
兩名廚師取過利刀,依言施行。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沒甚么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
碗甜甜的藥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劇毒,但當時只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我
們一十五人給他們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
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過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
瞧你們可憐見兒的,便大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懇求一
個號稱『蝶谷醫仙』的胡青牛施醫。要是他肯出手,那么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
一人能救你們性命。這胡青牛又有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
是決計不肯動手的。你們跟胡青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預備后事罷!
』他說完之后,更詳細指明路徑,大伙兒便到了這里。」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
,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中的掌柜、廚師、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伙了?」
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
施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不明白,為甚么那惡婆婆要干這樁怪事?她若跟我
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手之勞。倘是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
來痛加折磨,為甚么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求醫?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
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將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張無忌沉吟半晌,
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來跟胡先生為難,按理說,胡先生原該將你們治好,齊心合力
,共御大敵。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么又教了我各種解救的方朮,施用起來,確是甚
具靈效,這么說,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來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
夜里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極了。」兩人商量良久,
想不出半點緣由。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后除非是我親手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晚上你
手邊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劑藥給你服了,內傷無
礙之后,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
如咱們一起走罷。」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
陰毒之后,再將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
是穩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內傷,我還有几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紀曉芙道:「他
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朮只怕也是故意不對。」張無忌道:「那又不然。胡先
生教我的法子,卻又效驗如神這中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這里。我本來想
,那金花的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但胡先
生的病顯然是假裝的。」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三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
悄悄從房中出來,到紀曉芙的茅棚中去下毒。這般過了三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愈極
快。簡捷、薛公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復復,有几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
忌的醫道太過低劣。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
陰毒難除,也不回到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
的一死便了。這晚臨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
不錯,若非得他醫治,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朮,相處一場,臨
別也頗感黯然,于是走到他房外,問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
何以抵御,不禁為他擔心,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這么久,難道不厭煩么?
干么不到別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
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只要用布蒙住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你若愿意出門,我陪
你去便是。」胡青牛嘆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雖大,只可惜到處都是一樣。你這几
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中寒氣翻涌么?」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藥可治,那
也任其自然罷。」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志、生地、獨活、防風
五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藥和自己的病情絕
無關連,而且藥性頗有沖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藥分
量如何?」胡青牛怒道:「分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
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沖沖的回到臥房,心道:「我好意
勸你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么?」躺在
床上,只是想著適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志……哪
有分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想到「當歸」
或是「該當歸去」之意,跟著便想:「遠志」是叫我「志在遠方」、「高飛遠走」、「生
地」和「獨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
是說「須防走漏風聲」;又說「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
山逃走,不可經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么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藥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
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
甚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要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
須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隱,因這是些日子始終不走,說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對
付大敵的巧妙機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當下悄悄
出房,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只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著腰,俯在紀曉芙
身前。這一晚是半月,月光從茅棚的空隙中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蒙臉
,正是胡青牛,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涌向心間。只見胡青牛左手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
張開嘴來,右手取出一顆藥丸,便要喂入她口中。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
「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松開了手,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中。他身子軟倒
,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
,秀眉粉臉,卻是個中年婦人。 [size=5] 十三 不悔仲子逾我牆[/size]
張無忌見是一個女子,驚奇無比,問道:「你……你是誰?」那婦人背心中了峨嵋派
的重手,疼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紀曉芙也問:「你是誰?為甚么几次三番來害我?
」那婦人仍然不答。紀曉芙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
張無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這婦人的毒手,又想這婦人自
是金花惡婆的一黨。當下快步奔到胡青牛臥室之外,砰的一聲,推開房門,叫道:「先生
,先生!你好么?」卻不聞應聲。張無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鐮,點亮了蠟燭,只
見床上被褥揭開,不見胡青牛的人影。張無忌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尸橫就地,已遭那婦
人的毒手,這時見室中無人,反而稍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對頭擄去,此刻或許尚無
性命之憂。」正要追出,忽聽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聲,他彎腰舉蠟燭一照,只見胡青牛
手腳被綁,赫然躺在床底。張無忌大喜,忙將他拉出,見他口中被塞了一個大胡桃,是以
不會說話。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綁住他手足的繩索。胡青牛忙問:「那女子呢?」張
無忌道:「她已給紀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沒受傷罷?」胡青牛道:「你別先解我
綁縛,快帶她來見我,快快,遲了就怕來不及。」張無忌道:「為甚么?」胡青牛道:「
快帶她來,不,你先取三顆『牛黃血竭丹』給她服下,在第三個抽屜中,快快。」他不住
口的催促,神色極是惶急。張無忌知道這「牛黃血竭丹」是解毒靈藥,胡青牛配制時和入
不少珍奇藥物,只須一顆,已足以化解劇毒,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難道她是
中了分量極重之毒?但見胡青牛神色大異,焦急之極,當下不敢多問,取了牛黃血竭丹,
奔進紀曉芙的茅棚,對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罵道:「滾開,誰要你這小賊好
心。」原來她一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已知是解毒的藥物。張無忌道:「是胡先生給你
服的!」那女子道:「走開,走開!」只是她被紀曉芙擊傷之后,說話聲音甚是微弱。
張無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
青牛要留下活口,詢問敵情,當下硬生生將三顆丹藥喂入她口中,對紀曉芙道:「咱們去
將她交給胡先生,聽他發落。」紀曉芙點那女子的穴道,和張無忌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
將她架入胡青牛的臥室。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見那女子進來,忙問:「服下藥了么?
」張無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頗為喜慰。張無忌于是割斷綁著他
的繩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瞼內的血色,又搭了搭她
的脈搏,驚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傷?誰打傷你的?」語氣中又是驚惶,又是憐惜
。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聲,道:「問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轉過身來,問張無忌道:「是你打傷她的么?」張無忌道:「她正要……」第
四個字還沒出口,胡青牛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他兩個耳光。這兩掌沉重之極,來得又是大
出意料之外,張無忌絲毫沒有防備,竟沒閃避,只給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舞,几欲昏暈。紀
曉芙長劍挺出,喝道:「你干甚么?」
胡青牛對眼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全不理會,問那女子道:「你胸口覺得怎樣?有沒肚
痛?」神態殷勤之極,與他平時「見死不救」的情狀大異其趣。那女子卻冷冷愛理不理。
胡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按摩手足,取過几味藥物,細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著她放
在床上,輕輕替她蓋上棉被。這般溫柔熨帖,那里是對付敵人的模樣?張無忌撫著高高腫
起的雙頰,越看越是胡涂。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向那女子凝視半晌,輕聲道:「這番你
毒上加傷,若是我能給你治好,咱倆永不再比試了罷?」那女子笑道:「這點輕傷算不了
甚么。可是我服的是甚么毒藥,你怎能知道?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醫
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罷?」說著微微一笑,臉上神色甚是嬌媚。張無忌雖于男女之
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兩人相互間實是恩愛纏綿。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說醫仙
萬萬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唉,甚么都好比試,怎能作踐自己身子。這一次我卻真心
盼望醫仙勝過毒仙了。否則的話,我也不能一個兒獨活。」那女子輕輕笑道:「我若是去
毒了別人,你仍會讓我,假裝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盡法寶不可了
罷。」胡青牛給她掠了掠頭發,嘆道:「我可實在擔心得緊。快別多說話,閉上眼睛養神
。你若是暗自運氣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試了。」那女子微笑道:「勝敗之分,自當
光明磊落。我才不會這樣下作。」說著便閉了雙眼,嘴角邊仍帶甜笑。兩人這番對話,只
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了。胡青牛轉過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兄弟,是
我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張無忌憤憤的道:「我可半點也不明白,不知你到
底在干甚么。」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兩響,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小兄弟,
你于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關懷拙荊的身子,適才冒犯于你。」
張無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點頭道:「正是拙荊。你若氣不過,
請你再打我兩記耳光,否則我給你磕頭謝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沒甚么。拙荊的性命卻也
是你救的。」他平素端嚴庄重,張無忌對他頗為敬畏,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見確是
誠心致歉,又聽得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說道:「磕頭謝罪是不
敢當,先生打我兩下,也沒甚么。只是我實在不明所以。」胡青牛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
,說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瞞。拙荊姓王,閨名叫做難姑,和我是同門師
兄妹。當我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除了修習武功,我專攻醫道,她學的卻是毒朮。她說一
人所以學武,乃是為了殺人,毒朮也用于殺人,武朮和毒朮相輔相成。只要精通毒朮,武
功便強了一倍也還不止。但醫道卻用來治病救人,和武朮背道而馳。我衷心佩服拙荊之言
,她見識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實是勉強不來。都是因我頑固橫蠻,不肯聽從
她良言勸導,有負她愛護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情感卻好,師父給
我二人作主,結成夫婦,后來漸漸的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有人叫我『醫仙』,便叫
拙荊為『毒仙』。她使毒之朮,神妙無方,不但舉世無匹,而且青出于藍,已遠勝于我師
父,使毒下毒而稱到一個『仙』字,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
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中毒的人向我求醫,我胡里胡涂的便將他治好了。當時我還自鳴
得意,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妻實是不忠不義,委實負心薄幸,就說是『狼心狗肺』,也
不為過。『毒仙』手下所傷之人,『醫仙』居然將他治好,不但有違我愛妻的本意,而且
豈不是自以為『醫仙』強過『毒仙』么?」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暗暗搖頭,心中都大不以
為然。只聽胡青牛又道:「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情深義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尋不
出第二個來。可是我這種對不起愛妻的逞強好勝之舉,卻接二連三的做了出來。內人便是
泥人,也該有個土性兒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
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日積月累,我那『見死不救』的外號便傳了開來。
「拙荊見我知過能改,尚有救藥,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几年,便遇上了
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見之下,料想除了拙荊之外,無人能下此毒,決意袖手不
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我忍耐了几天,終于失了自制力,將他治好了。「拙荊卻
也不跟我吵鬧,只說:『好!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
,咱們來好好比試一下,瞧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還是毒仙的毒朮厲害?』我雖竭誠道歉
,但她這口氣怎能下得了?原來她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鑽研出來一
項奇妙法門,該當無藥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試,豈知我一時僥幸,誤打誤撞的竟給治好
了。我對愛妻全無半分體貼之心,那還算是人嗎?「此后數年之中,她潛心鑽研毒朮,在
旁人身上下了毒,讓我來治。兩人不斷比划較量。一來她毒朮神妙,我的醫朮有時而窮;
二來我也不愿再使她生氣,因此醫了几下醫不好,便此罷手。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說
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讓,不和她出全力比試,一怒之下,便此離開蝴蝶谷,說甚么也不肯
回來。「此后我雖不再輕舉妄動,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這癮頭是說甚么也戒不掉的,遇
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荊所傷,只是她手段十分
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筆,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將來人治好了。這么一來,自不免大
傷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該當改為『胡蠢牛』才對。像難姑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
不知是我几生修下來的福份,我卻不會服侍她、愛惜她,常常惹她生氣,終于逼得她離家
出走,浪跡天涯,受那風霜之苦。何況江湖上人心險詐,陰毒之輩,在所多有,她孤身一
個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他說到這里,自怨自艾之情見于顏色。
紀曉芙向臥在榻上的王難姑望了一眼,心想:「這位胡夫人號稱『毒仙』,天下還有
誰更毒得過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了,又有誰敢來害她?
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當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無意中壞了難姑的
精心杰構。要知我夫婦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難姑是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下手
的。」紀曉芙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來是為此。」胡青牛
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到蝴蝶谷求醫,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
婆和銀葉先生。他夫婦倆來到蝴蝶谷,禮數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武
功,我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驚膽戰。我雖不敢直率拒醫,但你們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
改前非,豈能再犯?當下替兩人搭脈,說道:『憑兩位的脈理,老島主與老夫人年歲雖高
,脈象卻與壯年人一般無異,當是內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壯年脈象,晚生實是生平
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極。』我道:『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島主
無藥可治,但尚有數年之命;老夫人卻中毒不深,可憑本身內力自療。』「我問起下毒之
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所為,和拙荊原無干系,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本教
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為他們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許下我極重的報酬,只
求我相救老島主一命。但我顧念夫妻之情,還是袖手不顧。這對老夫婦居然并不向我用強
,便即黯然而去。金花婆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來還是為了明教
!』我知道為了不肯替人療毒治傷,已結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無數對頭。但我夫妻情深
,終不能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損我伉儷之情,你們說是不是啊?」
紀曉芙和張無忌默然不語,心中頗不以他這種「見死不救」的主張為然。胡青牛又道
:「最近拙荊在外得到訊息,銀葉先生毒發身亡,金花婆婆就要來尋我的晦氣。這事非同
小可,拙荊夫妻情重,趕回家來和我共御強敵。她見家中多了一個外人,便先用藥將無忌
迷倒了一晚。」張無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來是中了胡夫人的
迷藥,自己卻還道生病。這位毒仙傷人于不知不覺之間,果是厲害無比。」胡青牛續道:
「我見拙荊突然回來,自是歡喜得緊。她要我假裝染上天花,不見外人,兩人守在房中,
潛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這位前輩異人本事太高,要逃是萬萬逃不了的。沒過几天
,薛公遠、簡捷以及紀姑娘你們一十五人陸續來了。「我一聽你們受傷的情形,便知金花
婆波是有意試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諾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決不替外人治療傷病
。一十五人身上帶了一十五種奇傷怪病,我姓胡的嗜醫如命,只要見到這般一種怪傷,也
是忍不住要試試自己的手段,又何況共有一十五種?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
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殘酷報復,就會厲害百倍,因此我雖然心痒難搔,還是袖手
不顧。直到無忌來問我醫療之法,我才說了出來。但我特加說明,無忌是武當派弟子,跟
我胡青牛絕無干系。
「難姑見無忌依著我的指點,施治竟是頗見靈效,心中又不快起來,每晚便悄悄在各
人的飲食藥物之中,加上毒藥,那自是和我繼續比賽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愛護我的好
意,免得無忌治好了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勢必要怪在我頭上。這一十五人個個都
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眾人如何不會驚覺?原來她先將各人迷倒,然后從容自
若,分別施用奇妙的毒朮。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絕后了。」紀曉芙和張
無忌對望了一眼,這才明白,為何張無忌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頭,方得
使她醒覺。胡青牛續道:「這几日來,紀姑娘的病勢痊愈得甚快,顯見難姑所下之毒不生
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無忌發覺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對無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
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胡青牛對愛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來決意袖手不理了,但昨
晚無忌來勸我出游,以避大禍,我心腸一軟,還是開了一張藥方,說了甚么當歸、生地、
遠志、防風、獨活几味藥,只因其時難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可是難姑聰明
絕頂,又懂藥性,耳聽得那張藥方開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識破了其中機關。她將我
綁縛起來,自己取出几味劇毒的藥物服了,說道:『師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
枯石爛,此情不渝。可是你總是瞧不起我的毒朮,不論我下甚么毒,你總是救得活。這一
次我自己服了劇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嚇得魂飛天外,連聲服輸,
不斷哀求,她卻在我口中塞了一個大胡桃,教我說不出話來。此后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說著連連搖頭。紀曉芙和張無忌面面相覷,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對夫婦如此古
怪,當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對妻子由愛生畏,那也罷了,王難姑卻是說甚么也要壓倒丈夫
,到最后竟不惜以身試毒。胡青牛又道:「你們想,我有甚么法子?這一次我如用心將她
治好,那還是表明我的本事勝過了她,她勢必一生郁郁不樂。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
歸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駕臨,將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難姑煩惱了。何況近几年
來她下毒的本領大進,我壓根兒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么毒藥,如何解救,更是無從說起。
」
張無忌道:「先生,你醫朮通神,難道師母服了甚么毒也診視不出。」胡青牛道:「
你師母近年來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許是
服了三虫三草的劇毒,但六種毒物如何配合,我說甚么也瞧不出來。」一面說,一面伸出
右手食指,在桌上寫了一張藥方,隨即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若是難姑死了,我也決計
不能獨生。」紀曉芙和張無忌齊聲道:「還請保重,多勸勸師母。」胡青牛道:「勸她甚
么?一切都是我該死!」說到這里,聲音已大是哽咽。紀曉芙和張無忌當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點了妻子背心和腰間穴道,說道:「師妹,你丈夫無能,實在治
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劇毒,只有相隨于陰曹地府,和你在黃泉做夫妻了。」說著伸手到難姑
懷中,取出几包藥來,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種毒虫和三種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難姑身子
不能動彈,嘴里卻還能言語,叫道:「師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會,將這包五
色斑斕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難姑大驚失色,叫道:「你怎么服這么多?
這許多毒粉,三個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難姑床頭的椅上,片刻之間,
只覺肚中猶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齊亂扎。他知道這是斷腸草最先發作,再過片刻,其余五種
毒物的毒性便陸續發作了。王難姑叫道:「師哥,我這六種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
得全身發顫,牙關上下擊打,搖頭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難姑
叫道:「快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再用針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么用?
」王難姑急道:「我服的毒藥分量輕,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則來不及了。」胡青
牛道:「我全心全意的愛你憐你,你卻總是跟我爭強斗勝,我覺得活在人世殊無意味,寧
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喲……哎喲……」這几聲呻吟,倒非假裝,其時蝮蛇和蜘蛛
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漸漸昏迷,終于人事不知。王難姑大聲哭叫:「師哥,師哥
,都是我不好,你決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試了。」他夫妻二人數十年來盡管不斷斗
氣,相互間卻情深愛重。王難姑自己不怕尋死,待得丈夫服毒自盡,卻大大的驚惶傷痛起
來,苦于她穴道被點,無法出手施救。
張無忌聽得王難姑哭叫,搶到房中,問道:「師母,怎生相救師父?」王難姑見他進
來,正是見到了救星,忙道:「快給他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用金針刺他『涌泉穴
』、『鳩尾穴』……」便在此時,門外忽然傳進來几聲咳嗽,靜夜之中,聽來清晰異常。
紀曉芙搶進房中,臉如白紙,說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兩字尚未說
出,門窗無風自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攜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
花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見胡青牛雙手抱住肚腹,滿臉黑氣,呼吸微弱,轉眼便即斃命,
不由得一怔,問道:「他干甚么?」旁人還未答話,胡青牛雙足一挺,已暈死過去。王難
姑大哭,叫道:「你何為這般作賤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這次從靈蛇島重赴中原,
除了尋那害死她丈夫的對頭報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氣,哪知她現身之時,正好胡
青牛服下劇毒。她也是個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難姑的臉色,知他們中毒已深,
無藥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盡,這場大仇自是已算報了,嘆了一口氣
,說道:「作孽,作孽!」攜了那個姑娘,出房而去。只聽她剛出茅舍,咳嗽聲已在十余
丈外,身法之快,委實不可思議。張無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臟尚在微微跳動,忙取牛黃
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給他服下,又以金針刺他涌泉、鳩尾等穴,散出毒氣,然后依法給王
難姑施治。
忙了大半個時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轉。王難姑喜極而泣,連叫:「小兄弟,全靠你救
了我二人的性命。」跟著又開出藥方,命僮兒煎藥,以除二人體內劇毒。
王難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實不能去淨毒性。張無忌依照胡青牛先前
以手指在桌上所書藥方,換過了藥材,王難姑卻也不知。
張無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見金
花婆婆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形同鬼魅,這時想起來猶是不寒而栗。
王難姑道:「聽人言道:這金花婆婆行事極為謹慎,今日她雖去了,日后必定再來查
察。我夫妻須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請你起兩個墳墓,碑上書明我夫妻倆的姓名。」張無
忌答應了。胡青牛、王難姑服了解毒湯藥之后,稍加收拾。兩名藥僮每人給了十兩銀子,
叫他們各自回家。夫婦倆坐在一輛騾車之中,乘黑離去。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
少兩年多來日日相見,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寫醫書,說道:「無
忌,我畢生所學,都寫在這部醫書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沒給你看,現下送了給你。你
身中玄冥神掌,陰毒難除,我極是過意不去,只盼你參研我這部醫書,能想出驅毒的法子
。那么咱們日后尚有相見之時。」張無忌謝過了收下。王難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
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該也將一生功夫傳你。但我生平鑽研的是下毒傷人之法,你學了也無
用處。只望你早日痊可,將來我再圖補報了。」
張無忌直到騾車駛得影蹤不見,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兩個墳墓,出
谷去叫了石匠來樹立兩塊墓碑,一塊上寫「蝶谷醫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塊上寫「胡
夫人王氏之墓」。簡捷等人見胡青牛夫妻同時斃命,才知他病重之說果非騙人,盡皆嗟嘆
。王難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傷病在張無忌診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
,各人陸續道謝辭去。紀曉芙母女反正無處可去,便留著多陪他几天。
張無忌在這几日中,全神貫注閱讀胡青牛所著這部醫書,果見內容博大淵深,精微奧
妙,不愧為「醫仙」杰構。他只讀了八九天,醫朮已是大進,但如何驅除自己休內陰毒,
卻不得絲毫端倪。他反來復去的細讀數遍,終于絕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醫我之朮
,如何會不醫?他既不知,醫書中又如何會有載錄?」言念及此,不由得萬念俱灰。他掩
了書卷,走到屋外,瞧著兩個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長眠于地下了。我的
墓碑上卻寫甚么字?」正想得出神,忽聽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張無忌吃了一驚,轉地頭來
,只見金花婆婆扶著那相貌美麗的小姑娘,顫巍巍的站在數丈之外。金花婆婆問道:「小
子,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為甚么在這里嘆氣?」張無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陰毒…
…」金花婆婆走近身來,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脈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
這門功夫?是誰打你的?」張無忌道:「那人扮作一個蒙古兵的軍官,卻不知究竟是誰。
我來向胡先生求醫,他說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醫治。現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
不了啦,是以想起來傷心。」
金花婆婆見他英俊文秀,討人喜歡,卻受了這不治之傷,連說:「可惜,可惜!」張
無忌心頭忽然涌起三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
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庄子》。張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為
寶典的一部《庄子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張無忌在冰火島上長到五歲時,張翠山教
他識字讀書,因無書籍,只得划地成字,將《庄子》教了他背熟。這四句話意思是說:「
一個人壽命長短,是勉強不來的。我哪里知道,貪生并不是迷誤?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
,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歸故鄉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會懊悔他從前求生
呢?」庄子的原意在闡明,生未必樂,死未必苦,生死其實沒甚么分別,一個人活著,不
過是「做大夢」,死了,那是「醒大覺」,說不定死了之后,會覺得從前活著的時候多蠢
,為甚么不早點死了?正如做了一個悲傷恐怖的惡夢之后,一覺醒來,懊惱這惡夢實在做
得太長了。張無忌年紀幼小,本來不懂得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這四年來日日都處于生
死之交的邊界,自不免體會到庄子這些話的含義。他本來并不相信庄子的話,但既然活在
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數,自是盼望人死后會別有奇境,會懊惱活著時竭力求生的可笑。這
時他聽金花婆婆連聲「可惜」,便淡淡一笑,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庄子》說了出
來。金花婆婆問道:「那是甚么意思?」張無忌解釋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時呆了。
她從這几句話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倆數十年夫妻,恩愛無比,一旦陰陽相隔,再
無相見之日,假如一個人活著正似流落異鄉,死后卻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下毒、
胡青牛不肯醫治,都未必是壞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當真好過異鄉么?
」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卻全然不懂張無忌這几句話的意思,不懂為甚么婆婆一聽
,便猶似痴了一般。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張無忌,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終于
,金花婆婆嘆了口氣,說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死雖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能夠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罷!」
張無忌自見到紀曉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傷得這般慘酷,又見胡青牛夫婦這般畏懼
于她,甚至連逃走也無勇氣,想象這金花婆婆定是個凶殘絕倫的人物,但相見之下,卻是
大謬不然。那日燈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時卻見她明明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婆婆
,雖然臉上肌肉僵硬麻木,盡是雞皮皺紋,全無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
般靈活,而其中溫和親切之意亦甚顯然。
金花婆婆又問:「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張無忌道:「我爹爹姓張,名諱是上『
翠』下『山』,是武當派弟子。」卻不提父親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為驚訝,道:「你是武當張五俠的令郎,如此說來,那惡人所以用玄冥神
掌傷你,為的是要迫問金毛獅王謝遜和屠龍刀的下落?」張無忌道:「不錯,他以諸般毒
刑加于我身,我卻是寧死不說。」金花婆婆道:「你是確實知道的?」張無忌道:「嗯,
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決計不會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將他雙手握在掌里。只聽
得骨節格格作響,張無忌雙手痛得几欲暈去,又覺一股透骨冰涼的寒氣,從雙手傳到胸口
,這寒氣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樣的難熬難當。金花婆婆柔聲道:「乖孩子,好孩兒
,你將謝遜的所在說出來,婆婆會醫好你的寒毒,再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張無忌
只痛得涕淚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
你瞧我是出賣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這里
?」潛運內勁,箍在他手上猶似鐵圈般的手指又收緊几分。張無忌大聲道:「你為甚么不
在我耳朵中灌水銀?為甚么不喂我吞鋼針、吞水蛭?四年之前,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
,便不怕那惡人的諸般惡刑,今日長大了,難道反而越來越不長進了?」金花婆婆哈哈大
笑,說道:「你自以為是個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聲,放開了張
無忌的手,只見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個眼色,說道:「快謝婆婆饒命之恩。」張無忌哼了一聲,道:「她
殺了我,說不定我反而快樂些,有甚么好謝的?」那小姑娘眉頭一皺,嗔道:「你這人不
聽話,我不理你啦。」說著轉過了身子,卻又偷偷用眼角覷他動靜。金花婆婆微笑道:「
阿離,你獨個兒在島上,沒小伴兒,寂寞得緊。咱們把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
好?就只他這般驢子脾氣,太過倔強,不大聽話。」那小姑娘長眉一軒,拍手笑道:「好
極啦,咱們便抓了他去。他不聽話,婆婆不會想法兒整治他么?」張無忌聽她二人一問一
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當場將他殺死,也就算了,倘若將自己抓到甚么島上,死不死、
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難受了。
金花婆婆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咱們先要去找一個人,辦一件事,然后一起回
靈蛇島去。」張無忌怒道:「你們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們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
我們靈蛇島上甚么東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見都沒見過。乖孩子,跟婆婆來罷。」張無忌
突然轉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擋在他面前。張無忌身子一側,斜刺
里向左方竄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擋在他面前,柔聲道:「孩子,你逃不了的,
乖乖的跟我走罷。」張無忌咬緊牙齒,向她一掌猛擊過去,金花婆婆微一側身,向他掌上
吹了口氣。張無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腫脹,這一口氣吹上來,猶似用利刃再在創口
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來。
忽聽得一個女孩的聲音叫道:「無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我也來。」正是楊不悔走
近身來,跟著紀曉芙也從樹叢后走了出來。她母女倆剛從田野間漫步而歸,陡然間見到金
花婆婆,紀曉芙臉色立變慘白,終于鼓起勇氣,顫聲道:「婆婆,你不可難為小孩兒家?
」金花婆婆向紀曉芙瞪視了一眼,冷笑道:「你還沒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著你來
多嘴多舌?走過來讓我瞧瞧,怎么到今天還不死?」
紀曉芙出身武學世家,名門高弟,原是頗具膽氣,但這時顧念到女兒,已不敢輕易涉
險,攜著女兒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聲道:「無忌,你過來。」
張無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離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陽絡」,說道:「
給我站著。你叫無忌,姓張,你是張無忌,是不是?」這三陽絡一被扣住,張無忌登時半
身麻軟,動彈不得,心中又驚又怒,大叫:「快放開我!」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
道:「曉芙,怎地如此不爭氣?走過去便走過去!」紀曉芙又驚又喜,回身叫道:「師父
!」但背后并無人影,凝神一瞧,才見遠處有個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緩緩走來,正是峨嵋派
掌門,師父滅絕師太。她身后還隨著兩名弟子,一是師姊丁敏君,一是師妹貝錦儀。金花
婆婆見她相隔如此之遠,顏面都還瞧不清楚,但說話聲傳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
,足見內力之深厚。滅絕師太盛名遠播,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她極少下山,見過她一面
的人可著實不多。走近身來,只見她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算得甚美,但兩條眉毛斜
斜下垂,一副面相變得極是詭異,几乎有點兒戲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紀曉芙迎上去跪下磕
頭,低聲道:「師父,你老人家好。」滅絕師太道:「還沒給你氣死,總算還好。」紀曉
芙跪著不敢起來。但聽得站在師父身后的丁敏君低聲冷笑,知她在師父跟前已說了自己不
少壞話,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滅絕師太冷冷的道:「這位婆婆叫你過去給她瞧瞧,為甚
么到今天還不死。你就過去給她瞧瞧啊。」
紀曉芙道:「是。」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聲道:「金花婆婆,我師
父來啦。你的強凶霸道,都給我收了起來罷。」金花婆婆咳嗽兩聲,向滅絕師太瞪視兩眼
,點了點頭,說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門,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樣?」滅絕師太
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愛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關我事。」紀曉芙心如刀割,叫
道:「師父!」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知師父向來最是護短,弟子們得罪了人,明明理虧
,她也要強辭奪理的維護到底,這時卻說出這几句話來,那顯是不當她弟子看待了。金花
婆婆道:「我跟峨嵋派無冤無仇,打過一次,也就夠啦。阿離,咱們走罷!」說著慢慢轉
過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來歷,見她老態龍鐘,病骨支離,居然對師父如此無禮,心
下大怒,縱身疾上,攔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師父賠罪,便這么想走么?」說
著右手拔劍,離鞘一半,作威嚇之狀。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在她劍鞘外輕輕一捏,隨即放開,笑道:「破銅爛鐵,
也拿來嚇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熾,便要拔劍出鞘。那知一拔之下,這劍竟是拔不出來。
阿離笑道:「破銅爛鐵,生了鏽啦。」
丁敏君再一使勁,仍是拔不出來。才知金花婆婆適才在劍鞘外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
捏,已潛運內力,將劍鞘捏得向內凹入,將劍鋒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
罷卻又心有不甘,脹紅了臉,神情極是狼狽。
滅絕師太緩步上前,三根指頭挾住劍柄,輕輕一抖,劍鞘登時裂為兩片,劍鋒脫鞘而
出,說道:「這把劍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寶刃,卻也還不是破銅爛鐵。金花婆婆,你不在靈
蛇島上納福,卻到中原來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見到她三根手指抖劍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凜,暗道:「這賊尼名聲極大,果
然是有點真實功夫。」笑瞇瞇的道:「我老公死了,獨個兒在島上悶得無聊,因此出來到
處走走,瞧瞧有沒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個回去作伴。」她特意說「和尚道士」,自是譏
刺對方身為尼姑,卻也四處亂走。滅絕師太一雙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長劍斜起,低
沉嗓門道:「亮兵刃罷!」丁敏君、紀曉芙等從師以來,從未見過師父和人動手,尤其紀
曉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異莫測,更是關切。張無忌的手臂仍被阿離抓著,上身越來越
麻,叫道:「快放開我!你拉著我干么?」阿離見紀曉芙在旁有插手干預之勢,若不放開
,她必上前動手,那時還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
瞧你逃得掉么?」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說道:「當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俠劍法名動天下,自
然是極高的,但不知傳到徒子孫手中,還剩下几成?」滅絕師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
成,也足以掃蕩邪魔外道。」金花婆婆雙眼凝視對方手中長劍的劍尖,一瞬也不瞬,突然
之間,舉起手中拐杖,往劍身上疾點。滅絕師太長劍抖動,往她肩頭刺去。金花婆婆咳嗽
聲中,舉杖橫掃。滅絕師太身隨劍走,如電光般游到了對手身后,腳步未定,劍招先到。
金花婆婆卻不回身,倒轉拐仗,反手往她劍刃上砸去。兩人三四招一過,心下均已暗贊對
方了得。猛聽得當的一聲響,滅絕師太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原來劍杖相交,長劍被拐
仗震斷。旁觀各人除了阿離外,都吃了一驚。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黃黝黑,毫不起眼
,似乎非金非鐵,居然能砸斷利劍,那自是憑借她深厚充沛的內力了。但金花婆婆和滅絕
師太適才兵刃相交,卻知長劍所以斷絕,乃是靠著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勝
了。她這拐杖乃靈蛇島旁海底的特產,叫作「珊瑚金」,是數種特異金屬混和了珊瑚,在
深海中歷千萬年而化成,削鐵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論多么鋒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當下也不進迫,只是拄杖于地,撫胸咳嗽。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名峨嵋
弟子生怕師父已受了傷,一齊搶到滅絕師太身旁照應。
阿離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張無忌的手腕,笑道:「我說你逃不了,是不是?」這一
下仍是出其不意,張無忌仍是沒能讓開,脈門被扣,又是半身酸軟。他兩次著了這小姑娘
的道兒,又羞又怒,又氣又急,飛右足向她腰間踢去。阿離手指加勁,張無忌的右足只踢
出半尺,便抬不起來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離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
?」張無忌猛地一低頭,張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離只覺手上一陣劇痛,大叫一聲
:「啊唷!」松開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卻向張無忌臉上抓到。張無忌忙向后躍,但已然不
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臉划了一道血痕。阿離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
被張無忌這一口咬得著實厲害,痛得險些便要哭了出來。兩個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
卻目不旁視,一眼也沒瞧他們。滅絕師太拋去半截斷劍,說道:「這是我徒兒的兵刃,原
不足以當高人的一擊。」說著解開背囊,取出一柄四尺來長的古劍來。金花婆婆一瞥眼間
,但見劍鞘上隱隱發出一層青氣,劍未出鞘,已可想見其不凡,只見劍鞘上金絲鑲著的兩
個字:「倚天」,她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倚天劍!」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道:「不錯
,是倚天劍!」金花婆婆心頭立時閃過武林中相傳的那六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
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喃喃道:「原來倚天劍落在峨嵋派手中。
」
滅絕師太喝道:「接招!」提著劍柄,竟不除下劍鞘,連劍帶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
點來。金花婆婆拐杖一封。滅絕師太手腕微顫,劍鞘已碰上拐杖。但聽得「嗤」的一聲輕
響,猶如撕裂厚紙,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寶「珊瑚金」拐杖,已自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心頭大震,暗想:「倚天劍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厲害,當真名不虛傳。」向
著寶劍凝視半晌,說道:「滅絕師太,請你給我瞧一瞧劍鋒的模樣。」
滅絕師太搖頭不允,冷冷的道:「此劍出匣后不飲人血,不便還鞘。」
兩人凜然相視,良久不語。
金花婆婆此時已知這尼姑的功力實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數之妙,則一時還沒能瞧得
出來。但她既是峨嵋掌門,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這柄「天下第一寶劍」,自己決
計討不了好去,輕輕咳嗽了兩聲,轉過身來,拉住阿離,飄然而去。阿離回頭叫道:「張
無忌,張無忌!」叫聲漸遠漸輕,終于隱沒。丁敏君、紀曉芙、貝錦儀三人見師父得勝,
強敵避走,都是大為欣喜。丁敏君道:「師父,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么?居然敢
跟你老人家動手,那才是自討苦吃。」滅絕師太正色道:「以后你們在江湖上行走,只要
聽到她的咳嗽聲,趕快遠而避之。」她剛才揮劍一擊,雖然削斷了對方拐杖,但出劍時還
附著她修練三十年的「峨嵋九陽功」,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卻似落入汪洋大海一
般,竟然無影無蹤,只帶動一下她的衣衫,卻沒使她倒退一步。這時思之,猶是心下凜然
;又覺她內力修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壯年,絕不似一個龍鐘支離的年老婆婆,何以
得能如此,實是難以索解。滅絕師太抬頭向天,出神半晌,說道:「曉芙,你來!」眼角
也沒向她瞟一眼,徑自走入茅舍。紀曉芙等三人跟了進去。楊不悔叫道:「媽媽!」也要
跟進去。
紀曉芙知道師父這次親自下山,乃是前來清理門戶,自己素日雖蒙她寵愛,但師父生
性嚴峻,實不知要如何處分自己,對女兒道:「你在外邊玩兒,別進來。」
張無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壞,定要在她師父跟前說紀姑姑的鬼話。那晚的事情
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這『毒手無鹽』不好,倘若她胡說八道,顛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
,給紀姑姑辯明。」于是悄悄繞到茅舍之后,縮身窗下,屏息偷聽。但聽屋中寂靜無聲,
誰也沒說話。過了半晌,滅絕師太道:「曉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說罷。」紀曉芙哽咽道
:「師父,我……我……」滅絕師太道:「敏君,你來問她。」丁敏君道:「是。紀師妹
,咱們門中,第三戒是甚么?」紀曉芙道:「戒淫邪放蕩。」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
是甚么?」紀曉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師門。」丁敏君道:「違戒者如何處分?」紀
曉芙卻不答她的話,向滅絕師太道:「師父,這其中弟子實有說不出來的難處,并非就如
丁師姊所說這般。」滅絕師太道:「好,這里沒有外人,你就仔細跟我說。」紀曉芙知道
今日面臨重大關頭,決不能稍有隱瞞,便道:「師父,那一年咱們得知了天鷹教王盤山之
會的訊息后,師父便命我們師兄妹十六人下山,分頭打探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弟子向西
行到川西大樹堡,在道上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約莫有四十來歲年紀。弟子走到
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時不去理
他,后來實在瞧不過眼,便出言斥責。那人說話瘋瘋顛顛,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劍刺他。
這人身上也沒兵刃,武功卻是絕高,三招兩式,便將我手中長劍奪了過去。「我心中驚慌
,連忙逃走。那人也不追來。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來,見我的長劍好端端地放在枕
頭邊。我大吃一驚,出得客店時,只見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動武是沒用的了,只有
向他好言求懇,說道大家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何況男女有別,你老是跟著我有何用意。
我又說,我的武功雖不及你,但我們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滅絕師太「嗯」了一聲,似
乎認為她說話得體。紀曉芙續道:「那人笑了笑,說道:『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
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著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
滅絕師太性情孤僻,一生潛心武學,于世務殊為膈膜,聽紀曉芙轉述那人之言,說「
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又說「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的几句話,
不由得頗為神往,說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紀曉芙臉
上一紅,道:「師父,他是個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隨他去。」滅絕師太登時醒悟,說道
:「啊,不錯!你叫他快滾得遠遠的。」紀曉芙道:「弟子千方百計,躲避于他,可是始
終擺脫不掉,終于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這個前生的冤孽……」說到這里,聲
音越來越低。
滅絕師太問道:「后來怎樣?」
紀曉芙低聲道:「弟子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監視我極嚴,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過
了數月,忽有敵人上門找他,弟子便乘機逃了出來,不久發覺身已懷孕,不敢向師父說知
,只得躲著偷偷生了這個孩子。」
滅絕師太道:「這全是實情了?」紀曉芙道:「弟子萬死不敢欺騙師父。」滅絕師太
沉吟片刻,道:「可憐的孩子。唉!這事原也不是你的過錯。」丁敏君聽師父言下之意,
對紀師妹竟大是憐惜,不禁狠狠向紀曉芙瞪了一眼。滅絕師太嘆了一口氣,道:「那你自
己怎么打算啊?」紀曉芙垂淚道:「弟子由家嚴作主,本已許配于武當殷六爺為室,既是
遭此變故,只求師父恩准弟子出家,削發為尼。」滅絕師太搖頭道:「那也不好。嗯,那
個害了你的壞蛋男子叫甚么名字?」紀曉芙低頭道:「他……他姓楊,單名一個逍字。」
滅絕師太突然跳起身來,袍袖一拂,喀喇喇一響,一張飯桌給她擊坍了半邊。張無忌躲在
屋外偷聽,固是嚇得大吃一驚,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人也是臉色大變。滅絕師太厲
聲道:「你說他叫楊逍?便是魔教的大魔頭,自稱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楊逍么?」
紀曉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滅絕師太滿臉怒
容,說道:「甚么明教?那是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侖
山的光明頂么?我這就找他去。」紀曉芙道:「他說,他們明教……」滅絕師太喝道:「
魔教!」紀曉芙道:「是。他說,他們魔教的總壇,本來是在光明頂,但近年來他教中內
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頂,以免給人說他想當教主,因此改在昆侖山的『坐忘峰』中
隱居,不過只跟弟子一人說知,江湖上誰也不知。師父既然問起,弟子不敢不答。師父,
這人……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滅絕師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師伯孤鴻子,便是給這
個大魔頭楊逍活活氣死的。」
紀曉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隱隱感到驕傲,大師伯孤鴻子當年是名揚天下的高手
,居然會給「他」活活氣死。她想問其中詳情,卻不敢出口。
滅絕師太抬頭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語:「楊逍,楊逍……多年來我始終不知你的
下落,今日總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間轉過身來,說道:「好,你失身于他,回護彭
和尚,得罪丁師姊,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
功告成之后,你回來峨嵋,我便將衣缽和倚天劍都傳了于你,立你為本派掌門的繼承人。
」這几句話只聽得眾人大為驚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紀曉芙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自當盡心竭力,遵囑奉行。至于承受恩師衣缽真傳
,弟子自知德行有虧,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滅絕師太道:「你隨我來。」拉住紀
曉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這才停下。
張無忌遠遠望去,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后將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
她耳旁說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隱秘之極,不但生恐隔牆有耳,給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
敏君等兩個徒兒也不許聽到。
張無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話,紀曉芙低頭沉思,
終于搖了搖頭,神態極是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只見滅絕師太舉起左掌,便要擊
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盼她最后終于回心轉意。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
心想這一掌擊在頭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他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視著紀曉芙。只
見她突然雙膝跪地,卻堅決的搖了搖頭。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紀曉芙身子
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動。
張無忌又是驚駭,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長草之中,不敢動彈。便在此時,楊不悔格格
兩聲嬌笑,扑在張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亂跑,瞧
見張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過來捉他。張無忌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
掩住她嘴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別給惡人瞧見了。」楊不悔見他面色慘白,滿
臉驚駭之色,登時嚇了一跳。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丁敏君道:「去將她的孽種
刺死,別留下禍根。」丁敏君見師父用重手擊斃紀曉芙,雖然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
,聽得師父吩咐,忙借了師妹貝錦儀的長劍,提在手中,來尋楊不悔。
張無忌抱著楊不悔,縮身長草之內,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
,不見那小女孩的蹤跡,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
兒也找不到。」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為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
孤女,心中不忍,說道:「我見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師父脾氣急躁,若在谷
外找尋不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雖然這個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
勝于親眼見她被丁敏君一劍刺死。滅絕師太道:「怎不早說?」狠狠白了她一眼,當先追
出谷去。丁敏君和貝錦儀隨后跟去。楊不悔尚不知母親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
動,露出詢問的神色。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著楊不悔
的手,奔向高坡。楊不悔笑道:「無忌哥哥,惡人去了么?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張
無忌不答,拉著她直奔到紀曉芙跟前。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下,大吃一驚,
掙扎下地,大叫:「媽媽,媽媽!」扑在母親身上。張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
已極,但見她頭蓋骨已被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來,也必已難救性命
。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張無忌和女兒,口唇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
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泣
」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針,使她暫且感覺不到腦門劇痛。紀曉芙精神略振,低聲道:「我求
……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
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頭一偏,氣絕而死。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你很痛么?你很痛
么?」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她不懂母親為甚么一動也不動,為甚
么不回答她的話。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是這么伏尸號
哭,忍不住淚如泉涌。兩人哭了一陣,張無忌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求我將不悔妹子
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侖山的甚么坐忘
峰中。我務必要將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侖山在極西數萬里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眼
見紀曉芙斷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么物事,于是在她頸中一摸,見挂著一根絲絛,上面
懸著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上用金絲鑲嵌著一個火焰之形。張無忌也不知那是甚么東西,
除了下來,便挂在楊不悔頸中。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將紀曉芙的尸身埋了。
這時楊不悔已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張無忌費盡唇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
已飛了上天,要過很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當下張無忌胡亂煮些飯菜,和楊不悔兩人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次日醒來
,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了胡青牛留給他的十几兩銀子,領著楊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
几拜。兩個孩兒離蝴蝶谷而去。 [size=5]十四 當道時見中山狼[/size]
兩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楊不悔腳小步短,已走不動了。歇了好一會,才又趕
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四下
里狼嗥梟啼,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
張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見路旁有個山洞,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里,將她摟在懷里
,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
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走一會,歇一會。行到中午時分,楊不悔突然尖聲
大叫,指著路邊一株大樹。張無忌一看,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挂著兩個干尸,嚇得忙拉著
她轉頭狂奔。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余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張無忌大著膽子
回頭一望,這一下更是吃驚,脫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原來挂在樹上的一個干尸這時
被風吹得回過頭來,卻是胡青牛。另一個干尸長發披背,是個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
牛的妻子王難姑。山風吹動她的身子和長發,更加顯得陰氣森森。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
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果見挂著的兩具尸體正是
胡青牛夫婦。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張無忌心下恍然:「原來
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
在澗水之中。張無忌怔怔的流下淚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尸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
,忽然拍一聲響,王難姑尸身的懷中跌出一本書來。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寫的抄本,題簽
上寫著「王難姑毒經」五字。翻將開來,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
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藥、毒草等等,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蠍子、毒蛛,
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虫鳥獸、花木土石,無不具載。他隨手放在懷里,將胡青牛夫婦的
尸體并列了,捧些石頭土塊,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几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行出數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哪知市鎮中家
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奈只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田中
長滿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張無忌心中慌亂,楊不悔能夠忍飢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
是極乖,還能出甚么主意?走了一會,只見路邊臥著几具尸體,肚腹干癟,雙頰深陷,一
見便知是餓死了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張無忌心下惶恐:「難道甚么東西也沒得吃?咱
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只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張無忌大
喜,他自離開蝴蝶谷后,一路未見人煙,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行到鄰近,只見兩
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
回過頭來,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同時跳起身來。一人招手道:
「小娃娃,好極,過來,快過來。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哪里去了?」張無忌道:「就
只我們兩人,沒大人相伴。」兩個大漢相顧大笑,同聲說道:「運氣,運氣!」張無忌餓
得慌了,探頭到鍋中一看,瞧是煮甚么,只見鍋中上下翻滾,都是些青草。
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
得緊了。」另一名漢子道:「不錯,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
干甚么?快放開我妹子。」那漢子全不理睬,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伸手
從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沒吃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走別一
旁,似乎便要宰殺。另一名漢子拿了一只土缽跟在后面,說:「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
血羹,味兒才不壞呢。」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瞧他們并非說笑,實是有宰殺楊不悔之
意,大叫:「你們想吃人么?也不怕傷天害理?」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老子有三個
月沒吃一粒米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張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
張無忌側身讓開,左手一帶,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后心要害。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
功秘訣,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這几年中雖然潛心醫朮,沒有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
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這一掌奮力擊出,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只怕也不易抵受,何況一
個尋常村漢?那漢子哼了一聲,俯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
口插下。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雁翅式」,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脫手飛
出。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那人正在張口呼喝,下顎被
踢得急速合上,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
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几人走進林來。楊不悔嚇得怕了,聽見人聲,便扑在張
無忌懷里。張無忌抬頭一看,登時寬心,叫道:「是簡大爺、薛大爺。」進林來的共是五
人,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們的兩個同門,這四個人都是張無
忌給治好了的。最后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張無忌卻未見過
。簡捷哼了一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里?這兩人怎么了?」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
名漢子。張無忌氣憤憤的說了,最后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么?」簡捷
橫眼瞧著楊不悔,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語:「他媽的
,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盡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張無忌
見他眼中射出飢火,像是頭餓狼一般,咧開了嘴,牙齒閃閃發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將楊
不悔摟在懷里。薛公遠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姑姑死了,他們
更會轉壞念頭。」便道:「紀女俠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我媽媽飛
上天去啦!」簡捷和薛公遠等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薛公遠冷笑道:「買米?
周圍五百里地內,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算你本事。」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兩人霍地
躍起。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張
無忌驚道:「你們干甚么?」簡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里,大伙兒餓得熬不住啦。這女
孩兒又不是你甚么人,待會兒也分你一份便是。」張無忌罵道:「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
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這事傳揚開去,你們還能做人么?」簡捷大怒,左手仍是抓住他,
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們本來嫌一只小羊不夠吃的
。」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甚是輕易,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
,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卻哪里掙扎得脫?薛公遠的兩名
師弟取過繩索,將兩個孩子都綁了。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當
初實不該救了這几人的性命,哪料到人心反復,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
簡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
定在痛罵老子,是不是?」張無忌道:「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我和你們無親無故,若非
我出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么?」
薛公遠笑道:「張少爺,我們受傷之后丑態百出,都讓你瞧在眼里啦,傳將出去,大
伙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几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
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我們一救罷。」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
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
個妹子是峨嵋派的。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就此罷休嗎?」簡捷
一愕,「哦」了一聲,覺得這話倒是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遠笑道
:「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里,再去向張三丰老道訴苦罷。」簡捷哈哈
大笑,說道:「肚里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的親兄弟、親兒子,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
你。」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還等甚么?」那二人提起地下的
鐵鍋,一個到溪里去掏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好么?」薛
公遠笑道:「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
羊的道理?」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
手,竟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
「哈哈,武當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
張三丰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人
不可,就將我吃了罷,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
甚么?」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去交給她爹爹。你們今日吃我
一人,也已夠飽了,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罷。」簡捷見他臨危不懼
,小小年紀,竟大有俠義之風,倒也頗為欽佩,不禁心動,躊躇道:「怎樣?」薛公遠道
:「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只是泄漏了風聲,日后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
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薛兄弟說得是。我是個胡涂蛋,從不想想往后的日子
。」說話之間,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鍋清水回來,放在火上煮湯。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
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后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
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甚么,隱隱約約之間,只知道他
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
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輕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
道:「是!」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橫咬短刀在
口,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張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
手臂,卻咬不到。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薛公遠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罷。」那
徐小舍回頭道:「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干淨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模糊不清,
腳下并不停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里,便在這里。」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
生怕他想獨吞,帶了兩個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
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楊不悔的手,拔步飛奔。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
。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站住!」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
前,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干甚么?」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
叫天下好漢笑話么?」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
「快追,快追!」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這么一來,逃得
更慢了。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漢子。斗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中了
徐小舍大腿,登時鮮血淋漓。徐小舍抵敵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
身閃避,徐小舍便沖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徑自來捉張楊二小。徐小舍遠遠叫道:
「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
了。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
:「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甚么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
快黑了,到哪兒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
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
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掉在地上。他
心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
他結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尸身上
取來的那部《王難姑毒經》,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赫然寫著「毒菌」兩個大字,其后
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哪里
看得入腦?突然間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樹干下生著十余棵草菌,顏
色鮮艷奪目,心中一動:「這不知是甚么菌,不知有毒無毒?毒經上說大凡毒菌均是顏色
鮮明。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反
正體內寒毒難除,今日便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几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他坐在
地下,移動雙腳和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這時天
色已黑,各人飢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
:「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
來!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倒退兩步,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簡捷等不見有人,都
罵:「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子,誰來動手?」簡捷道:
「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了楊不悔。
張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
遠道:「好,喝碗熱湯打甚么緊?」便舀碗熱湯給他。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便大聲
贊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確是香氣扑鼻。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
聞到菌湯香氣,便不拿去喂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得緊!」又去
舀了一碗。簡捷伸手搶過,大口喝了,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薛公遠和華山派其余兩名
弟子也都喝了兩碗,久飢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
鍋中草菌,大口咀嚼。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
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后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后
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
」身子搖晃了几下,摔跌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么
啦?」奔過去俯身看時,這一彎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扑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
跟著也毒發而斃。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
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手,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里
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
肌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殺惡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王
難姑毒經》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后好好研讀。
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
執兵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
,他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
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么?我
們救你來啦!」張無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里!」從草叢中奔出。
徐達大喜,一把將他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
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于惡賊之手,天幸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
簡薛等人如何中毒,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贊他聰明。徐達道:「這几個都
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宰了一條牛,大伙兒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
張兄弟機智,我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張無忌一一引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
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云;兩個白淨面皮的親兄弟,兄長吳良
,兄弟吳禎。最后是個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
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雙目深陷,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
皇覺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念經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
」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張無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
,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湯和道:「咱們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
云道:「快走!小妹妹,我來背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張無忌見這干人
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
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走進大殿,便聞到一陣燒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
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我們去端牛肉出來。她吐些口涎,調在
「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
青牛嘆了口氣,說了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
腐臭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
忽又轉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
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
反復,雖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
更過后的餓死么?」鄧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
外家中尋牛來啦!」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步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
「好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
這賤和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哪里去?明兒送你到府里,一頓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當真胡說八道,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
你賴我吃肉,這不罪過么?」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朱元
璋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后,一聲吆喝
,抓住兩人手臂。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吃的
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給你們見到,只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泄漏。」嗤的一聲,
將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划破,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那豪仆大驚,連叫:「饒…
…饒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
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
吞下!」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的牯牛,咱
們便破肚開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干淨。」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
腹上一拖。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划過,嚇得尖聲大叫。吳氏兄弟哈哈大笑,抬
腳在兩人屁股上用力一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
,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
之事。
張無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干淨爽快
,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
相救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當他是好朋友一般
。飲到酣處,鄧愈嘆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骯臟氣,今日弄到連苦飯
也沒一口吃,這樣的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
百姓,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拚一拚。」徐達朗聲道:
「今日人命賤于豬狗,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
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
道:「不錯。咱們今日運氣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漢
子大多衣食不周,難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賊?」各人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害人。朱
元璋道:「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
韃子去!」湯和、鄧愈、花云、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
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甚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你年紀最大,大伙都聽你的話。
」
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后咱們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眾人一齊拿
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氣干云。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甚么,暗自害怕。
張無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
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萬倍了。」他對
張三丰向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雖然
如此,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
正好行事。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云道:「妙極!」提刀
站了起來。
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一只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
「張兄弟,你年紀還小,不能跟我們干這殺官造反的勾當。我們這几個人人窮得精打光,
身上沒半分銀子,只好送這几斤牛肉給你。若是我們僥幸不死,日后相見,大伙兒好好再
吃一頓牛肉。」
張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
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聽了,都拍手贊好,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后
會有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張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
個小妹子,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他們只有七個人,倘是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
和庄丁定要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于是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黑
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
了張員外的庄子,心中甚喜。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兩個小孩沿途
風霜飢寒之苦,說之不盡。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先天體質壯健,小小女孩長
途跋涉,居然沒有生病,便有輕微風寒,張無忌采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但兩人每
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處處飢荒,遍地餓殍。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殺
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
,至于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卻哪里是張無忌的對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
老人閑談,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昆侖
山離這里何止十萬八千里,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你們兩個娃娃,可不是發瘋
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罷!」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昆侖山這么
遠,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托,雖
然路遠,又怎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對不起
紀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余天,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面目憔悴。張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
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往往便哭泣半天。張無忌多方譬喻
開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這一日
過了駐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風吹來,兩個孩子衣衫單簿,都禁不住發抖。張無忌除下
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張無忌道:「
我不冷,熱得緊。」使力跳了几下。楊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
我穿。」這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張無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后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當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
音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越是快跑,發作得越快!」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數丈后一
個女子手持雙刀,追趕而至。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那女子追到
他身前,叫道:「終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漢子驀地躍起,右掌拍出,波的一聲,正中
那女子胸口。這一下力道剛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冷笑道:「這
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只給喂毒暗器,不給解藥。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認命啦,可是
你也別指望能活命。」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
藥。那漢子怒極,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
嘗嘗喂毒喪門釘的滋味,你昆侖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在地。那女
子想掙扎爬起,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拔出肩頭的喪門釘,拋在地下。一
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
反噬之后,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過了一會,只聽那
漢子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昆侖
派,當真是死不瞑目。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非殺我不可,到底為了甚么?詹姑娘,你好
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沒甚么敵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
眼見勢將和他同歸于盡,已是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昆
侖兩儀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
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
頭,還在罵我師父?」
蘇習之道:「我罵了便怎樣?這不是冤枉么?我路過白牛山,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
,覺得好奇,便瞧了一會。難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我真有這么好本事
,你們几名昆侖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說,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別說
我沒學到這『昆侖兩儀劍』的一招半式,就算學了几招,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詹
春默然不語,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便派出六名弟子,千
里追殺,終于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心想事到如今,這人也已不必說謊,他既說并未偷學
武功,自是不假。蘇習之又道:「他給你們喂毒暗器,卻不給解藥,武林中有這個規矩么
?他媽的……」
詹春柔聲道:「蘇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這叫
做命該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實在過意不去。」蘇習之嘆道:「我女人已
在兩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
孤兒了。」詹春道:「你府上還有誰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蘇習之道:「此刻由我嫂子
在照看著。我嫂子脾氣暴躁,為人刁蠻,就只對我還忌著几分。唉!今后這兩個娃娃,可
有得苦頭吃了。」詹春低聲道:「都是我作的孽。」
蘇習之搖頭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師門嚴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
么冤仇。其實,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傷你?
否則我以實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詹春苦笑道:「我
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說得上心好?」蘇習之道:「我沒怪你,真的,并沒怪你。
」適才兩人拚命惡斗,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留戀人世,心中便具有仁善意。張無忌
聽到這里,心想:「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想起
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說道:「詹姑娘,你喪門釘上喂的是
甚么毒藥?」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一個女孩,已覺奇怪,聽得張無
忌如此詢問,更是驚訝,張無忌道:「我粗通醫理,兩位所受的傷毒,未必無救。」詹春
道:「是甚么毒藥,我可不知道。傷口中奇痒難當。我師父說道,中了這喪門釘后,只有
四個時辰的性命。」張無忌道:「讓我瞧瞧傷勢。」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又是衣衫破
爛,全身污穢,活脫是個小叫化子,哪里信他能治傷毒?蘇習之粗聲道:「我二人命在頃
刻,小孩兒快別在這兒羅□,給我走得遠遠的罷。」張無忌不去睬他,從地上拾起喪門釘
,拿到鼻邊一聞,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香。這些日來,他途中有暇,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
那部《毒經》,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已莫不了然于胸,一聞到這陣香氣,即知喪門釘
上喂的是「青陀羅花」的毒汁。《毒經》上言道,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本身并無毒性,
便喝上一碗,也絲毫無害,但一經和鮮血混和,卻生劇毒,同時腥臭轉為清香,說道:「
這是喂了青陀羅花之毒。」詹春并不知喪門釘上喂的是何毒藥,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
奇花,她卻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要知青陀羅花是極罕見的毒花,源出西
域,中上向來所無。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攜了楊不悔的手,道:「咱們
走罷。」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張無忌原本有心
相救,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面貌,不由得躊躇。蘇習之道:「小
相公,在下有眼不識高人,請你莫怪。」
張無忌道:「好罷!我試一試看。」取出金針,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
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說道:「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入腹卻是
無礙。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蘇習之和詹春都頗
覺不好意思,但這時性命要緊,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只得輪流替對方吸出
傷口中毒血。張無忌在山邊采了三種草藥,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說道:「這三味草藥
能使毒氣暫不上攻,療毒卻是無效。咱們到前面市鎮去,尋到藥店,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
。」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痒得難過之極,敷上草藥,登覺清涼,同時四肢不再麻軟,當下
不住口的稱謝。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撐著緩步而行。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
,張無忌不愿細說,只說自幼便懂醫理。
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張無忌開了藥方,蘇習之便命店伴去
抓藥。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和別地無甚分別,但老百姓總
算還有口飯吃。沙河店鎮上店鋪開設如常。店伴抓了藥來,張無忌把藥煮好了,喂著蘇習
之和詹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外敷內服,到了第四日上,蘇詹二人
身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二人自是大為感激,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張無忌說
了昆侖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蘇大哥,咱兩人的性命,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
我那五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你,這件事還沒了結。你便隨我上昆侖山走一遭,好不好?」
蘇習之吃了一驚,道:「上昆侖山?」詹春道:「不錯。我同你去拜見家師,說明你確實
并未學到『昆侖兩儀劍』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總是禍患無窮。
」蘇習之心下著惱,說道:「你昆侖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累得險些進
入鬼門關,該放手了罷?」詹春柔聲道:「蘇大哥,你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我去跟
師父說,你確實沒學到劍法,那也沒甚么,但我那五個師兄倘若再出手傷你,小妹心中如
何過意得去?」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處數日,相互已生情意,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
說話,胸中氣惱登時消了,又想:「昆侖派人多勢眾,給他們陰魂不散的纏上了,免不了
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里為止。」詹春見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甚么要
緊事,咱們去了昆侖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蘇習之喜道:「好,便是這般
著。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詹春道:「師父素來喜歡我,我苦苦相求,諒來不會對你為
難。這件事一了結,小妹還想去瞧瞧你的少爺小姐,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你嫂子欺侮。」
蘇習之聽她這般說,顯有以身相許之意,心中大喜,對張無忌道:「小兄弟,咱們都
上昆侖山去,大伙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伴兒。」詹春道:「昆侖山脈綿延千里,不知有
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但我們昆侖派要在昆侖山中找一座山峰,總能找到。
」
次日蘇習之雇了一輛大車,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到了前面
大鎮上,詹春又去替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几套衣衫,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蘇詹二人見這
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聲喝起彩來。兩個孩子直到此時,始免
長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漸漸丰腴起來。漸行漸西,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
蘇習之和詹春兩人照看,一路平安無事。到得西域后,昆侖派勢力雄強,更無絲毫阻礙,
只是黃沙扑面,寒風透骨,卻也著實難熬。不一日來到昆侖山三聖坳,但見遍地綠草如錦
,到處果樹香花。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然有這般好地方,都甚是歡喜
。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擋住了寒氣。昆侖派自「昆侖三聖」何足道以來,歷
代掌門人于七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派遣弟子東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
奇花異樹前來種植。
詹春帶著三人,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一進門,只見一眾兄弟姊妹均深
有憂色,只和她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詹春心中嘀咕,不知發生了甚么事,拉住一個師
妹問道:「師父在家罷?」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聽見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后堂傳了
出來:「都是飯桶,飯桶!有什么事叫你們去辦,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要你們這些膿包
弟子何用?」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師父在發脾氣,咱們別去
找釘子碰,明兒再來。」何太沖突然叫道:「是春兒么?鬼鬼祟祟的在說甚么?那姓蘇小
賊的首級呢?」詹春臉上變色,搶步進了內廳,跪下磕頭,說道:「弟子拜見師父。」伺
太沖道:「差你去辦的事怎么樣啦?那姓蘇的小賊呢?」詹春道:「那姓蘇的便在外面,
來向師父磕頭請罪。他說他不懂規矩,確是不該觀看師父試演劍法,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
,他看過之后,只知道這是天下無雙的高明劍朮,但到底好在哪里,卻是莫名其妙,半點
也領會不到。」她跟隨師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極為自負,因此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
,師父一高興,便可饒了他。
若在平時,這頂高帽何太沖勢必輕輕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為煩躁,哼了一聲,說道
:「這件事你辦得很好!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后山石屋中,慢慢發落。」
詹春見他正在氣頭上,不敢出口相求,應道:「是!」又問道:「師母們都好?我到
后面磕頭去。」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詹春為求師父饒恕蘇習之,
便想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
何太沖臉上忽現淒惻之色,長嘆了一聲,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
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驚,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甚么病?」
何太沖嘆道:「知道是甚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連甚么病也
說不上來,全身浮腫,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腫得……唉,不用提了……」說著連連搖頭
,又道:「收了這許多徒弟,沒一個管用。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參,去了快兩
個月啦,沒一個死回來,要他們去找雪蓮、首烏等救命之物,個個空手而歸。」詹春心想
:「從這里到長白山萬里之遙,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長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參啊
。至于雪蓮、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一時三刻,哪能要有
便有?」知道師父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眼見她病重不治,自不免遷怒于人。何太沖又道
:「我以內力試她經脈,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殺盡天下的
庸醫。」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沖道:「好,我陪你去。」師徒倆一起到了五
姑的臥房之中。詹春一進門,扑鼻便是一股藥氣,揭開帳子,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
八戒一般,雙眼深陷肉里,几乎睜不開來,喘氣甚急,像是扯著風箱。這五姑本是個美女
,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著迷,這時一病之下,變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為嘆息
。何太沖道:「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過了不久,只
聽得鐵鏈聲響,進來七個醫生。七人腳上系了鐵鏈,給鎖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惱。
這七人都是四川、云南、甘肅一帶最有名的醫生,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但
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有的說是水腫,有的說是中邪,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后,沒一張管
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腫一日。何太沖一怒之下,將七位名醫都鎖了,宣稱五姑若是不治
,七個庸醫(這時「名醫」已改作「庸醫」)一齊推入墳中殉葬。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
事,卻治得五姑的身子越來越腫,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會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指摘
其余六名醫生,說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們所害,與自己無涉。這一次七人進來,診脈之
后,三言兩語,便又爭執起來。何太沖憂急惱怒,大聲喝罵,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
醫的聲音壓了下來。詹春心念一動,說道:「師父,我從河南帶來了一個醫生,年紀雖然
幼小,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何太沖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說,快請,快請。」每一
位名醫初到,他對之都十分恭敬,但「名醫」一變成「庸醫」,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詹
春回到廳上,將張無忌帶了進去。張無忌一見何太沖,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
之中,便有他在內,不禁暗暗惱恨。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變,何太沖
卻認他不出,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側目斜視,神色間甚是冷
峭,當下也不暇理會,問詹春道:「你說的那位醫生呢?」
詹春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醫道精湛得很,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何太沖
哪里相信,說道:「胡鬧!胡鬧!」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
。」何太沖一驚,心想:「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中后必死,這小子居能治,
倒有些邪門。」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問道:「少年,你真會治病么?」張無忌想起父母
慘死的情景,本來對何太沖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
病,也不會給昆侖派的詹春療毒了,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雖感不快,還是點
了點頭。他一進房,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過了片刻,便覺這氣息忽濃忽淡,甚是奇特
,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臉色,按了按她雙手脈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針,從她腫得如南瓜般
的臉上刺了下去。何太沖大吃一驚,喝道:「你干甚么?」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見他
已拔出金針,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
生的停住,只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點了點頭。心中生出一絲指望,道:「小……小
兄弟,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張無忌一聲「小兄弟」,可算得客氣之極了
。張無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會,又打開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從窗
中跳出,走近去觀賞花卉。何太沖寵愛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種的均是珍奇花卉,這時見
張無忌行動怪異,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開方用藥,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卻自得其樂的
賞起花來,教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終于強忍怒氣,卻已滿臉黑
氣,不住的呼吸喘氣。只見張無忌看了一會花草,點點頭,若有所悟,回進房來,說道:
「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張兄弟,倘若你治好了
五姑的疾病,我們昆侖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這一定要請你治一治。」張無忌指著何太沖
道:「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我為甚么要救他親人的性命?」何
太沖一驚,問道:「小兄弟,你貴姓,令尊令堂是誰?」張無忌道:「我姓張,先父是武
當派的第五弟子。」何太沖一凜:「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武當派著實了得,他家學淵
源,料來必有些本事。」當即慘然長嘆,說道:「張兄弟,令尊在世之時,在下和他甚是
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詹春也幫著師
父圓謊,說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師痛哭了几場,常跟我們眾弟子說,令尊是他平生最
交好的良友。張兄弟,你何不早說?早知你是張五俠的令郎,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
張無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記仇,便道:「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銀血蛇
的蛇毒。」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金銀血蛇?」張無忌道:「不錯,這種毒蛇我也從來
沒見過,但夫人臉頰腫脹,金針探后針上卻有檀香之氣。何先生,請你瞧瞧夫人的腳,十
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時,果
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個紫黑色齒痕,但細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尋,決計看不出來。
何太沖一見之下,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說道:「不錯,不錯,當真每足趾上都
有齒痕,小兄弟實在高明,實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療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
當重重酬謝。」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甚么風寒中邪,陽虛陰虧,都是胡說八道!她足
趾上的齒痕,你們七只大飯桶怎地瞧不出來?」雖是罵人,語調卻是喜氣洋洋。
張無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們不知病源,那也難怪,都放了他們回去罷。」
何太沖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駕光臨,再留這些庸醫在此,不是惹人厭么?
春兒,每人送一百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去。」那七個庸醫死里逃生,無不大喜過望,急
急離去,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何太沖又把這個「小庸醫」跟自己鎖在一起,要八名大
小「庸醫」齊為愛妾殉葬。
張無忌道:「請叫仆婦搬開夫人臥床,床底有個小洞,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
何太沖不等仆婦動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腳,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果見床底有個小洞
,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煙火來,薰出毒蛇,斬它個千刀萬劍!」張無忌搖手
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你殺了毒蛇,夫人的病
便治不來了。」何太沖道:「原來如此。中間的原委,倒要請教。」這「請教」兩字,自
他業師逝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
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何太沖道:「這叫做『靈脂蘭』么?我也不知
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
,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艷,想不到竟是禍胎。」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靈脂蘭』其
莖如球,顏色火紅,球莖中含有劇毒。咱們去掘起來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進房,詹春等六個女
弟子都在旁邊。聽得張無忌這般話,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
果見上下的球莖色赤如火。兩名女弟子聽說莖中含有劇毒,哪敢用手去碰?張無忌道:「
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放在土缽之中,加入雞蛋八枚,雞血一碗,搗爛成糊,搗藥
時務請小心,不可濺上肌膚。」詹春答應了,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張無忌又要了兩根
尺許長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過不多時,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張無忌將
藥糊倒在地下,圍成一個圓圈,卻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說道:「待會見到異狀,各
位千萬不可出聲,以免毒蛇受到驚嚇,逃得無影無蹤。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
。」眾人依言而為。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后取出火種,將靈脂蘭的葉子放在蛇洞前燒
了起來。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蛇身血紅,頭頂卻有個金色肉
冠。那蛇緩緩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長約莫八寸;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
相一般,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聲。這種異相
毒蛇必有劇毒,自不必說,眾人武功高強,倒也不懼,但若將之驚走了,只怕夫人的惡疾
難治。
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慢慢爬進了靈脂蘭藥糊圍
成的圓圈之中。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
上一撥。那蛇行動快如電閃,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蛇已鑽入竹筒。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
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無法再進,只急得胡胡而叫。張無忌用竹棒將另
一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鑽了進去。張無忌忙取過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
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眾人一直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
竹筒,各人才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張無忌道:「請拿几桶熱水進來,將地下洗刷干淨
,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
。
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又命眾人取來雄黃、明礬、大黃、甘草等几味藥材,搗爛成末
,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銀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時胡胡的叫了起來。另一筒中的金蛇也
呼叫相應。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從竹筒中出來,繞著銀蛇所居的竹筒游走
數匝,狀甚焦急,突然間急竄上床,從五姑的棉被中鑽了進去。
何太沖大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張無忌搖搖手,輕輕揭開棉被,只見那金冠血
蛇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張無忌臉露喜色,低聲道:「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
,現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
過了半炷香時分,只見那蛇身子腫脹,粗了几有一倍,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張
無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從床上躍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銀蛇。
張無忌道:「好了,每日這般吸毒兩次,我再開張一張消腫補虛的方子,十天之內,便可
痊愈。」何太沖大喜,將張無忌讓到書房,說道:「小兄弟神乎其技,這中間的緣故,還
要請教。」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金冠銀冠的一對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
七,并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但有一個特點,性喜食毒。甚么砒霜、鶴頂紅、孔雀膽、
鴆酒等等,無不喜愛。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竟
將這對金銀血蛇給引了來。」何太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必定
雌雄共居,適才我用雄黃等藥焙灸那銀冠雌蛇,金冠雄蛇為了救它伴侶,便到夫人腳趾上
吸取毒血相喂。此后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聽取毒血,如此反復施為,便
可將夫人的體內毒質去盡。」說到這里,想起一事:「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
,其中必定另有緣故。」一時想不明白,也就不提。當日何太沖在后堂設了筵席,款待張
無忌與楊不悔。張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說起來于峨嵋派的聲名有累,因
此當何太沖問起她的來歷時,含糊其辭,不加明言。過了數日,五姑腫脹漸消,精神恢復
,已能略進飲食。張無忌便出言告辭,何太沖苦苦挽留,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復。到第十
天上,五姑已然腫脹全消。
五姑備了一席精致酒筵,親向張無忌道謝,請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雖仍憔悴,但俏
麗一如往昔,何太沖自是十分歡喜。詹春乘著師父高興,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何太沖
呵呵笑道:「春兒,你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將來自會把『
昆侖兩儀劍』劍法傳他,那么他從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師父,倘若不
是這姓蘇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劍,弟子不會去拿他,便不會碰到張世兄。固然師父和五姑洪
福齊天,張世兄醫道高明,可是這姓蘇的小子,說來也有一份小小功勞啊。」
五姑向何太沖道:「你收了這許多弟子,到頭來誰也幫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
了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個罷,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
的弟子呢。」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便道:「好罷,我收便收他,可是有個條
款。」五姑道:「甚么啊?」何太沖正色道:「他投入我門下之后,須得安心學藝,可不
許對春兒痴心妄想,意圖娶她為妻,這個我卻是萬萬不准的。」詹春滿臉通紅,把頭低了
下。五姑卻吃吃的笑了起來,說道:「啊喲,你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自己三妻四妾
,卻難道禁止徒兒們婚配么?」
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著詹春說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見一名小鬟
托著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顏色金黃
,甜香扑鼻。何太沖道:「張兄弟,這是本山的名產,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
叫『琥珀蜜梨酒』,為外地所無,不可不多飲几杯。」心下尋思:「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
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來?此事須當緩圖,千萬不可急躁。」
張無忌本不會飲酒,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來,正要放到唇邊,突
然懷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的低鳴起來。張無忌心中一動,叫道:「此酒飲不得。」
眾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兒游到酒杯之旁,
探頭將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張無忌將它關回竹筒,放了銀冠雌蛇出來,也喝了一杯。這
對血蛇互相依戀,單放雄蛇或是雌蛇,決不遠去,同時十分馴善,但若雙蛇同時放出,那
不但難以捕捉回歸竹筒,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這對蛇兒會喝酒
,當真有趣得緊。」張無忌道:「請命人捉一狗子或是貓兒過來。」那小鬟應道:「是!
」便要轉身退出。張無忌道:「這位姊姊等在這里別去,讓別人去捉貓狗。」過了片刻,
一名仆人牽了一頭黃狗進來。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黃狗的口里。那黃狗
悲吠几聲,隨即七孔流血而斃。
五姑嚇得渾身發抖,道:「酒里有毒……誰……誰要害死我們啊,張兄弟,你又怎知
道?」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喜食毒物,它們嗅到酒中毒藥的氣息,便高興得叫了起來。
」何太沖臉色鐵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聲道:「這毒酒是誰叫你送來的?」那小
鬟驚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從大廚房拿來……」何
太沖道:「你從大廚房到這里,遇到過誰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見到杏芳,她拉住
我跟我說話,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何太沖、五姑、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是臉有懼
色。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
張無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卻在暗中察看。你想,這對金銀血蛇當
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于蛇毒傳入她的體內?顯然易見,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
藥,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銀血蛇。從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
何太沖尚未說話,突然門帘掀起,人影一晃,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已被人
點中了穴道。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一點兒也不錯,是我下的毒!」
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頭發花白,雙目含威,眉心間聚有煞氣。那
女子對何太沖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你待我怎樣?」
五姑臉現懼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
元配夫人班淑嫻,本是她的師姊。何太沖見妻子沖進房來,默然不語,只是哼了一聲。班
淑嫻道:「我問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樣?」何太沖道:「你不喜歡這少年,那也罷
了。但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嫻怒道:「這里的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古腦兒整死了,也好耳目清涼。」拿起裝
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壺中有聲,還余有大半壺,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沖面前
,說道:「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既被這小子發覺,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這一
杯毒酒,任誰喝都是一樣,老鬼,你來分派罷。」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在手。
班淑嫻是昆侖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入門較他早,武功修為亦不
在他手下。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洒,深得這位師姊歡心。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
高手爭斗而死,不及留下遺言。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
沖,兩人合力,勢力大增,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便無法與之相抗,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
門。他懷恩感德,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少年時還不怎樣,兩人年紀一大,班淑嫻顯得比
何太沖老了十多歲一般。何太沖借口沒有子嗣,便娶起妾侍來。
由于她數十年來的積威,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
分敬畏。但怕雖然怕,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對妻子便又多怕
三分。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心想:「我自己
當然不喝,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
故。」便站起身來,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說道:「孩子,你喝了這杯酒。」楊不悔大驚
,適才眼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哪里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
,我不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強灌。
張無忌冷冷的道:「我來喝好了。」何太沖心中過意不去,并不接口。班淑嫻因心中
懷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眼見得手,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
了,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冷冷的道:「你這少年古里古怪,說不定有解毒之藥。若是
你來代喝,一杯不夠,須得將毒酒喝干淨了。」張無忌眼望何太沖,盼他從旁說几句好話
,哪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
己頭上,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張無忌心中冰涼,暗想:「這几人的性命是我
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難,他們竟袖手旁觀,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便道:「詹姑娘
,我死之后,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這事能辦到么?」詹春眼望師父
。何太沖點了點頭。詹春便道:「好罷,我會送她去。」心中卻想:「昆侖山橫亙千里,
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顯無絲毫誠意,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
,多說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原來如此。何先生,取酒給我
喝罷!」
何太沖一聽,心下大怒,又想須得盡快將他毒死,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
另生毒計,害死五姑,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當即提起大半壺
毒酒,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
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放聲大哭。
班淑嫻冷笑道:「你醫朮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
處穴道補上几指,倒轉劍柄,在何太沖、詹春、五姑、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
說道:「兩個時辰之后,再來放你們。」她點穴之時,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不敢閃
避。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說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帶上房門,連聲冷笑
而去。毒酒入腹,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心道:「你既走
了,我一時未必便會死。」強忍疼痛,暗自運氣,以謝遜所授之法,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
穴,隨即在自己的頭上拔下几根頭發,到咽喉中一陣撩撥,喉頭發痒,哇的一聲,將飲下
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何太沖、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后居然仍能動彈,都是大為驚訝。
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苦于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空有身極高的武功,只有干著急的份兒
,張無忌覺得腹中仍然疼痛,但搜肚嘔腸,再也吐不出來了,心想先當脫此危境,再設法
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哪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張無忌一試之下,解
之不開,此時事勢緊迫,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當即將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張,不見有
人,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待會兒妻子查
問起來,又有風波,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昆侖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將自
己忘恩負義的事跡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
可,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便要縱聲呼叫,向妻子示警。張無忌已料到此著,從懷里摸出一
顆黑色藥丸,塞在五姑口中,說道:「這是一顆『鳩砒丸』,十二個時辰之后,五夫人斷
腸裂心而死。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作有標志,三個時辰之后,何先生
可派人去取。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那么反正是個死,多一個人相陪也好。」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聲道:「小兄弟,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
穴,但憑你兩個孩子,卻也闖不出去。」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
服的這顆『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卻也無人能解。」何太沖道:「好,你解我
的穴道,我親自送你出去。」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張無忌在他「天
柱」、「環跳」、「大椎」、「商曲」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見效。這一來,兩人均自
暗服。張無忌心道:「他昆侖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
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沖卻想:「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手法
怪異,當真了不起。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當派近
年來名動江湖,張三丰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跟武當派動
手,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他
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
林的真才實學,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心念一動,道
:「你拿茶壺過來,給我喝几口茶。」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但想他顧忌
愛妾的性命,不敢對自己施甚么手腳,便提起茶壺,喂他飲茶,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卻
不吞下,對准了自己肘彎里的「清冷淵」用力一噴,一條水箭筆直沖出,嗤嗤有聲,登時
將他手上穴道解了。張無忌來到昆侖山三聖堂后,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
,畏妻寵妾,懦弱猥瑣,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不由得大吃一
驚:「這位昆侖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看來他并不在俞二師伯
、金花婆婆、滅絕師太諸人之下。我先前但見他庸懦顢頇,沒想到他身為昆侖派掌門,果
然有人所難及之處。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立時便須送命。」何太沖將右臂轉了
几轉,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說道:「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張無忌
搖了搖頭。何太沖急道:「我是昆侖掌門,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發作,那便
如何是好?」張無忌道:「毒性不會便發。」何太沖嘆了口氣,道:「好罷,咱們悄悄出
去。」兩人跳出窗去,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登時解了她的穴道,手法
輕靈無比。張無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色來。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
笑,一手攜著一人,繞到三聖堂的后花園,從側門走出。那三聖堂前后共有九進,出了后
花園的側門,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但見屋宇連綿,門戶復疊
,若不是何太沖帶領,張無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沒昆侖派弟子攔阻,也未必便能闖出去。
一離三聖堂,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左手拉著張無忌,展開輕功,向西北方
疾行。張無忌給他帶著,身子輕飄飄的,一躍便是丈余,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宛似
凌空飛行,這一來,對何太沖和昆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自知腹內毒質未淨,伸左
手從懷里摸出兩粒解毒藥丸,咽入肚中,這才寬心。
正行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何太沖……何太沖……給我站住了……」這聲音
順風傳來,似乎極為遙遠,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嫻的口音。
何太沖微一遲疑,當即立定了腳步,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們兩個快些走罷
,內人追趕而來,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張無忌心想:「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便
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給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藥,更不是甚么『鳩砒丸』,只是
一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給她服用,還多了几丸在身邊
,不免嚇了你一跳。」何太沖又驚又怒,又是寬心,喝道:「當真不是毒藥?」張無忌道
:「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何太沖……何
太沖……你逃得了么?」聲音又近了些。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全是為了怕
愛妾毒發不治,這時確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藥,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不禁怒不可遏,
拍拍拍拍四個耳光,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滿口都是鮮血。張無忌心下大悔:「我好胡
涂,怎能告知他真相?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忙
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倒騎龍」,往他手掌迎擊過去。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原
是威力無窮,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如何以之抵擋昆侖派掌門的招式?何太沖側
身略過,拍的一掌,打在張無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
本領跟他差得太遠,一招無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何太沖卻并不因他不動而罷手
,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停。他掌上并未運用內力,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但饒
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疼痛不堪。他正打得起勁,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
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嫻見張無忌并不抵御,未免無趣,說道:「你打那女娃子
試試。」何太沖身形斜轉,拍的一聲,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楊不悔吃痛,登時哇哇大
哭。張無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何太沖不理,伸掌又給楊
不悔一下。張無忌縱起身來,一頭撞在他懷中。班淑嫻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
義,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幸之徒。」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滿臉通紅,抓住張無
忌后頸,往外丟出,喝道:「小雜種,見你的爹娘去罷!」這一下使上了真力,將他頭顱
對准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張無忌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腦
漿迸裂。驀地里旁邊一股力道飛來,將張無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帶在一旁。張無
忌驚魂未定,站在地下,瞇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見離身五尺之處,站著一
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這書生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
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婦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
,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但那書生長袖一卷,便即消解,將張無忌帶在一旁,顯
然武功奇高。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只是雙眉略向下垂,嘴邊露出几條深
深皺紋,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他不言不動,神色漠然,似乎心馳遠處,正在想甚么事
情。
何太沖咳嗽一聲,問道:「閣下是誰?為何橫加插手,前來干預昆侖派之事?」那書
生淡淡的道:「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在下楊逍。」他「楊逍」兩字一出口,何
太沖、班淑嫻、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呼叫。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
喜之情,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
只聽得刷刷兩聲,兩名昆侖女弟子長劍出鞘,倒轉劍柄,遞給師父師母。何太沖橫劍
當腹,擺一招「雪擁藍橋」勢。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葉蕭蕭」,這兩招都是
昆侖派劍法中的精奧,看來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厲之極的后著。
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只須手腕一抖,劍光暴長,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
要害。兩人此時勁敵當前,已于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楊逍卻似渾然不覺,但聽張無忌
那一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微覺奇怪,向他臉上一瞥。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鼻腫目青,
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但滿心歡喜之情,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張無忌
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伯伯么?」楊逍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
怎知道我姓名?」
張無忌指著楊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兒啊。」拉過楊不悔來,說道:「不悔妹妹
,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們終于找到他了。」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九成倒是
不信,但于他是不是爸爸,卻也并不關心。只問:「我媽呢?媽媽怎么還不從天上飛下來
?」楊逍心頭大震,抓住張無忌肩頭,說道:「孩子,你說清楚些。她……她是誰的女兒
,她媽媽是誰?」他這么用力一抓,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痛到心底。
張無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終究還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她是你的
女兒,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楊逍本來臉色蒼白,這時更加沒半血色,顫聲道
:「她……她有了女兒?她……她在哪里?」忙俯身抱起楊不悔,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
掌后面頰高高腫起,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几分紀曉芙的俏麗。正想再問,突然看到她頸中
的黑色絲絛,輕輕一拉,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
給紀曉芙的明教「鐵焰令」,這一下再無懷疑,緊緊摟住了楊不悔,連問:「你媽媽呢?
媽媽呢?」楊不悔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我在尋她。你看見她么?」楊逍見她年紀太小
,說不清楚,眼望張無忌,意示詢問。張無忌嘆了口氣,說道:「楊伯伯,我說出來你別
難過。紀姑姑被她師父打死了,她臨死之時……」
楊逍大聲喝道:「你騙人,你騙人!」
只聽得喀的一聲,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咕咚、咕咚,楊逍和張無忌同時
摔倒。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兩人雙劍齊出,分別指住
了楊逍咽喉和眉心。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
死在明教人的手里,真凶是誰雖不確知,但昆侖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何氏夫婦
跟他驀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暈倒,當真是天賜
良機,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嫻道:「斬斷他雙臂再說。」何太沖道:「是!」這時楊逍兀自未醒。張無忌斷
臂處劇痛,只痛得滿頭大汗,心中卻始終清醒,眼見情勢危急,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
「百會穴」上輕輕一點。
「百會穴」和腦府相關,這么一震,楊逍立時醒轉,一睜開眼,但覺寒氣森森,一把
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著青光一閃,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待要出招
擋架,為勢已然不及,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動彈不得,當下一股
真氣運向左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突覺劍尖一溜,斜向一旁,劍刃竟不受力,宛
如斬上了甚么又滑又韌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涌出,還是斬傷了他。便在此時,楊逍
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后拉
扯一般。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嘴
巴、胸膛,划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入數分。這一招實是極險,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
半寸,楊逍已是慘遭開膛剖腹之禍。他身子滑出,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這兩下動作,本
來全是絕不可能,但見他膝不曲,腰不彎,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
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詭,又和僵尸無異。楊逍身剛站起,雙腳踏出,喀喀兩響,何氏夫婦
雙劍斷折。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后,但迅如電閃,便似同時踏出一般。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
法上的造詣,楊逍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數怪異,于重
傷之余突然脫身反擊。何氏夫婦驚駭之下,竟不及收劍。楊逍跟著雙足踢出,兩柄劍上折
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分向兩人飛去。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但覺虎口一震,半身
發熱,雖將劍頭格開,卻已吃驚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站西北,一站東南,雖然手中均
只剩下半截斷劍,但陽劍指天,陰劍向地,兩人雙劍合璧,使的是昆侖派「兩儀劍法」,
心中雖然惶急,卻仍是氣定神閑,端凝若山。昆侖派「兩儀劍法」成名垂數百年,是天下
有名的劍法之一,何氏夫婦同門學藝,從小練到老,精熟無比。楊逍曾和昆侖派數度大戰
,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雖然不懼,但知要擊敗二人,非在數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
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哪有心情爭斗?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若是流血不止,
也著實凶險,于是冷冷的道:「昆侖派越來越不長進了,今日暫且罷手,日后再找賢伉儷
算帳。」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伸右手拉起張無忌,也不見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間倒退丈
余,一轉身,已在數丈之外。
何氏夫婦相顧駭然,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哪里敢追?楊逍帶著二小,一口氣
奔出數里,忽然停住腳步,問張無忌道:「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他奔得正急,哪知
說停便停,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動半分。張無忌收勢不及,向前猛沖,若非楊
逍將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聽他這般問,喘了几口氣,說道:「紀姑姑已經死了。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用不著捏斷我手臂。」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隨即又問:「她……她
怎么會死的?」聲音已微帶嗚咽。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雖然已嘔去了大半,在路
上又服了解毒丸藥,但毒質未曾去盡,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取出金冠血蛇,讓它咬住自
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
由一一說了,待得說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
死的言語,垂淚道:「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只要她肯答應,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
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唉,曉芙啊,曉芙,你寧死也不肯答允。其實,你只須假裝答允,
咱們不是便可相會、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么?」張無忌道:「紀姑姑為人正直
,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楊逍淒然苦笑,道:「你倒是曉芙的
知己……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張無忌道:「我答應紀姑姑,將不悔妹
妹送到你手……」
楊逍身子一顫,道:「不悔妹妹?」轉頭問楊不悔道:「孩子,乖寶貝,你姓甚么?
叫甚么名字?」楊不悔道:「我姓楊,名叫不悔。」楊逍仰天長嘯,只震得四下里木葉簌
簌亂落,良久方絕,說道:「你果然姓楊,不悔,不悔。好!曉芙,我雖強逼于你,你卻
沒懊悔。」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洒,年紀雖然
稍大,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當真更易令
女子傾倒。紀曉芙被逼失身,終至對他傾心相戀,須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時年紀,這些情
由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張無忌左臂斷折,疼痛難熬,一時找不到接
骨和止痛的草藥,只得先行接上斷骨,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折了兩根樹枝,用樹皮將
樹枝綁在臂上。
楊逍見他小小年紀,單手接骨治傷,手法十分熟練,微覺驚訝。張無忌綁扎完畢,說
道:「楊伯伯,我沒負紀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們就此別過。」楊逍道:
「你萬里迢迢,將我女兒送來,我豈能無所報答?你要甚么,盡管開口便是,我楊逍做不
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張無忌哈哈一笑,說道:「楊伯伯,你忒也把
紀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楊逍臉色大變,喝道:「你說甚么?」張無
忌道:「紀姑姑沒將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若是我有所求而來,我這人還值得
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
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一句也沒提途中
的諸般困厄,說了那几句話,躬身一揖,轉身便走。楊逍道:「且慢!你幫我了這個大忙
。楊逍自來有仇必報,有恩必報。你隨我回去,一年之內,我傳你几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
夫。」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武功之高,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便只
學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處,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
往,何況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師父?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就算學得舉世
無敵的武功,又有何用?當下說道:「多謝楊伯伯垂青,但晚輩是武當弟子,不敢另學別
派高招。」楊逍「哦」的一聲,道:「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俠……」
張無忌道:「殷六俠是我師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我受紀姑姑
的囑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侖山來,對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楊逍和他的目
光一接,心中更是慚愧,右手一擺,說道:「楊某深感大德,愧無以報,既是如此,后會
有期。」身形晃動,已在數丈之外。楊不悔大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但楊逍展開
輕功,頃刻間已奔得甚遠,那「無忌哥哥」的呼聲漸漸遠去,終于叫聲和人影俱杳。 [size=5]十五 奇謀秘計夢一場[/size]
張無忌和楊不悔萬里西來,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終于能不負紀曉
芙所托,將她女兒送往楊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沖、班淑嫻等昆侖
派諸人碰面,便往山深處走去。
如此行了十余日,臂傷漸愈,可是在昆侖山中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徑。這
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亂石上休息,忽聽西北方傳來一陣犬吠之聲,聽聲音竟有十余頭之
多。犬吠聲越來越近,似是追逐甚么野獸。
犬吠聲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來,后股上帶了一枝短箭。那猴兒奔到數丈外,打了個
滾,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竄高上樹,這時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來。張無忌走過去一看
,猴兒目光中露出乞憐和恐懼的神色。張無忌觸動心事:「我被昆侖派眾人追逐,正和你
一般狼狽。」于是抱起猴兒,輕輕拔下短箭,從懷中取出草藥來,敷上箭傷的傷口。便在
此時,犬吠聲已響到近處,張無忌拉開衣襟,將猴兒放入懷中,只聽得汪汪汪几聲急吠,
十余頭身高齒利的獵犬已將他團團圍住。眾獵犬嗅得到猴兒的氣息,張牙舞爪的發威,一
時還不敢扑將上來。張無忌見這些惡犬露出白森森的長牙,神態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
要將懷中的猴兒擲出,群犬自會扑擊猴兒,不再和自己為難。但他自幼受父親教誨,事事
以俠義為重,雖對一頭野獸也不肯相負,當即縱身從群犬頭頂飛躍而過,邁開步子急奔。
群犬胡胡狂吠追來。獵犬奔跑何等迅速,張無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追上,只覺腿上一痛
,已被一頭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掌,擊在那頭獵犬頭頂,這一掌出盡了全
力,竟將那頭獵犬打得翻了個筋斗,昏暈過去。其余獵犬蜂擁扑上。張無忌拳打足踢,奮
力抵抗。他臂傷未曾痊愈,左臂不能轉動,不久便被一頭惡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
扑上亂咬,頭臉肩背到處被群犬利齒咬中,駭惶失措之際,隱隱似聽得几聲清脆嬌嫩的呼
叱,但聲音好像十分遙遠,他眼前一黑,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見無數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體,他要張口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只聽得有人說道:「退了燒啦,或許死不了。」張無忌睜開眼來,先看到一點昏黃的燈
火,發覺自己睡在一間小室之中,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身前。張無忌道:「大……大叔……
我怎……」只說了這几個字,猛覺全身火燙般疼痛,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惡大圍
著狂咬。那漢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樣?肚餓么?」張無忌道:「我……
我在哪里?」各處傷口同時劇痛,又暈了過去。待得第二次醒來,那中年漢子已不在室中
。張無忌想:「我明明活不長久了,何以又要受這許多折磨?」低下頭來,見胸前項頸、
手臂大腿,到處都縛滿了布帶,一陣藥草氣息扑鼻,原來已有人在他傷處敷了傷藥。從藥
草的氣息之中,知替他敷藥那人于治傷一道所知甚淺,藥物之中是杏仁、馬前子、防風、
南星諸味藥物,這些藥若是治瘋犬咬傷,用于拔毒,原具靈效,但咬他的并非瘋狗,他是
筋骨肌肉受損而非中毒,藥不對症,反而多增痛楚。他無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漢子
又來看他。張無忌道:「大叔,多謝你救我。」那雙子冷冷的道:「這兒是紅梅山庄,我
們小姐救你來的。你肚餓了罷?」說著出去端了一碗熱粥進來。張無忌喝了几口,但覺胸
口煩惡,頭暈目眩,便吃不下了。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強起床,腳下虛飄飄的沒一點力氣
,他自知失血過多,一時不易復元。那漢子每日跟他送飯換藥,雖然神色間顯得頗為厭煩
,但張無忌還是十分感激,只是見他不喜說話,縱有滿腹疑問,卻不敢多問。這天見他拿
來的仍是防風、南星之類藥物搗爛的藥糊,張開忌忍不住道:「大叔,這些藥不大對症,
勞你駕給我換几味成不成?」那漢子翻著一對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爺開的藥
方,還能錯得了么?你說藥不對症,怎地也將你死人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亂語
,我們老爺聽到了就算不見怪,可是你也不能太過不識好歹啊。」說著將藥糊在他傷口上
敷下。張無忌只有苦笑。那漢子道:「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大好了,該去向老爺、太太、小
姐磕几個頭,叩謝救命之恩。」張無忌道:「那是該當的,大叔,請你領我去。」
那漢子領著他出了小室,經過一條長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來到一座暖閣之中。此時
已屆初冬,昆侖一帶早已極為寒冷,暖閣中卻溫暖如春,可又不見何處生著炭火,但見閣
中陳設輝煌燦爛,榻上椅上都鋪著錦緞軟墊。張無忌一生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
自顧衣衫污損,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實是大不相稱,不由得自慚形穢。
暖閣中無人在內,那漢子臉上的神色卻極為恭謹,躬身稟道:「那給狗兒咬傷的小子
好了,來向老爺太太叩頭道謝。」說了這几句話后,垂手站著,連透氣也不敢使勁。過了
好一會,只見屏風后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向張無忌斜睨了一眼,發話道:「喬
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帶到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來,那怎么辦啊?」喬福應道
:「是,是!」張無忌本已局促不安,這時更羞得滿臉通紅,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
并無替換衣服,確是生滿了虱子跳蚤,心想這位小姐說得半點不錯。但見她一張鵝蛋臉,
烏絲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甚么綾羅綢緞,閃閃發光、腕上戴著金鐲,這等裝飾華貴的小
姐,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心想:「我被群犬圍攻之時,依稀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喝止。那
位喬福大叔又說,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當叩謝才是。」于是跪下磕頭,說道:「多謝
小姐搭救,我終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間格格嬌笑起來,說道:「喬福,喬福,你怎么啦?你作弄這傻小
子,是不是?」喬福笑道:「小鳳姊姊,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几個頭,你也不是受不起啊
。這傻小子沒見過世面,見了你當是小姐啦!可是話得說回來,咱們家里的丫鬟大姐,原
比人家的千金小姐還尊貴些。」張無忌一驚,忙站起身來,心想:「糟糕!原來她是丫鬟
,我可將她認作了小姐。」臉上又紅又白,尷尬非常。
小鳳忍著笑,向張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臉上身上血污未除,咬傷處裹滿了布條,
自知極是穢臭難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鑽了進去。小鳳舉袖掩鼻道:「老爺太太正有事呢
,不用磕頭了,去見見小姐罷。」說著遠遠繞開張無忌,當先領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
虫跳到了自己身上。張無忌隨在小鳳和喬福之后,一路上見到的婢仆家人個個衣飾華貴,
所經屋宇樓閣無不精致極麗。他十歲以前在冰火島,此后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
蝶谷,飲食起居均極簡朴,當真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會,來到一座大廳之外,只見廳上扁額寫著「靈獒營」三字。小鳳先走進廳
去,過了一會,出來招手。喬福便帶著張無忌進廳。張無忌一踏進廳,便吃了一驚。但見
三十余頭雄健猛惡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個身穿純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張虎皮
椅上,手執皮鞭,喝道:「前將軍,咽喉!」一頭猛犬急縱而起,向站在牆邊的一個人咽
喉中咬去。張無忌見了這等殘忍情景,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卻見那狗口中咬著
一塊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來是個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處挂滿了
肉塊。那女郎又喝道:「車騎將軍!小腹!」第二條猛犬竄上去便咬那個假人的小腹。這
些猛犬竟是習練有素,應聲咬人,部位絲毫不爽。張無忌一怔之下,立時認出,當日在山
中狂咬自己的便是這些惡犬,再一回想,依稀記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這女郎的聲音。他
本來只道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這許多苦楚,原來全是出于她之
所賜,忍不住怒氣填胸,心想:「罷了,罷了!她有惡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
此,寧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養傷。」撕下身上的繃帶布條,拋在地上,轉身便走
。
喬福叫道:「喂,喂!你干甚么呀?這位便是小姐,還不上前磕頭?」張無忌怒道:
「呸!我多謝她?咬傷我的惡犬,不是她養的么?」那女郎轉過頭來,見到他惱怒已極的
模樣,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過來。」
張無忌和她正面相對,胸口登時突突突的跳個不住,但見這女郎容顏嬌媚,又白又膩
,斗然之間,他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
敢看她,本來是全無血色的臉,驀地里漲得通紅。那女郎笑道:「你過來啊。」張無忌抬
頭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陣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過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惱了我啦,是不是呢?」張無忌在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
這許多苦頭,如何不惱?但這時站在她身前,只覺她吹氣如蘭,一陣陣幽香送了過來,几
欲昏暈,哪里還說得出這個「惱」字,當即搖頭道:「沒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
叫九真,你呢?」張無忌道:「我叫張無忌。」朱九真道:「無忌,無忌!嗯,這名字高
雅得很啊,小兄弟想來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這里。」說著指一指身旁一張矮凳。
張無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驚心動魄的魔力,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
,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說不出的歡喜,當即畢恭畢
敬的坐下。
小鳳和喬福見小姐對這個又臟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朱九真
又嬌聲喝道:「折沖將軍!心口!」一只大狗縱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
的肉塊已被別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脅下的肉塊,吃了起來。朱九真怒道:「饞
嘴東西,你不聽話么?」提起皮鞭,走過去刷刷兩下。那鞭上生滿小刺,鞭子抽過,狗背
上登時出現兩條長長的血痕。那狗卻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嗚嗚發威。朱九真喝道
:「你不聽話?」長鞭揮動,打得那狗滿地亂滾,遍身鮮血淋漓。她出鞭手法靈動,不論
那猛犬如何竄突翻滾,始終躲不開長鞭的揮擊。到后來那狗終于吐出肉塊,伏在地下不動
,低聲哀鳴。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喬福,搭下去敷藥。」喬
福應道:「是,小姐!」將傷犬抱出廳去,交給專職飼狗的狗仆照料。群犬見了這般情景
,盡皆心驚膽戰,一動也不敢動。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將軍!左腿!」「威遠
將軍!右臂!」「征東將軍!眼睛!」一頭頭猛犬依聲而咬,都沒錯了部位。她這數十頭
猛犬竟都有將軍封號,她自己指揮若定,儼然是位大元帥了。朱九真轉頭笑道:「你瞧這
些畜牲賤么?不狠狠的打上一頓鞭子,怎會聽話?」張無忌雖在群犬爪牙之下吃過極大苦
頭,但見那狗被打的慘狀,卻也不禁惻然。朱九真見他不語,笑道:「你說過不惱我,怎
地一句話也不說?你怎么到西域來的?你爹爹媽媽呢?」張無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
若提起太師父和父母的名字,當真辱沒了他們,便道:「我父母雙亡,在中原難以存身,
隨處流浪,便到了這里。」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兒,誰叫你偷偷藏在懷里啊?餓得
慌了,想要吃猴兒肉,是不是?沒想到自己險些給我的狗兒撕得稀爛。」張無忌漲紅了臉
,連連搖頭,道:「我不是想吃猴兒肉。」
朱九真嬌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別賴的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學過甚
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將軍』打得頭蓋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錯啊。」
張無忌聽她說自己打死了她的愛犬,甚是歉然,說道:「我那時心中慌亂,出手想是
重了。我小時候胡亂跟爹爹學過兩三年拳腳,并不會甚么武功。」
朱九真點了點頭,對小鳳道:「你帶他去洗個澡,換些像樣的衣服。」小鳳抿嘴笑道
:「是!」領了他出去。張無忌戀戀不舍,走到廳門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那
知朱九真也正在瞧著他,遇到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張無忌羞得連頭發根子中
都紅了,魂不守舍,也沒瞧到地下的門檻,腳下一絆,登時跌了個狗吃屎。他全身都是傷
,這一摔跤,好几處同時劇痛,但不敢哼出聲來,忙撐持著爬起。小鳳吃吃笑道:「見到
我家小姐啊,誰都要神魂顛倒。可是你這么小,也不老實嗎?」張無忌大窘,搶先便行。
走了一會,小鳳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換衣服么?」張無忌站定一看,但見前面門
上垂著繡金軟帘,這地方從沒來過,才知自己慌慌張張的又走錯了路。小鳳這丫頭好生狡
獪,先又不說,直等他錯到了家,這才出言譏刺。張無忌紅著臉低頭不語。小鳳道:「你
叫我聲小鳳姊姊,求求我,我才帶你出去。」張無忌道:「小鳳姊姊……」小鳳右手食指
掂著自己面頰,一本正經的道:「嗯,你叫我干甚么啊?」張無忌道:「求求你,帶我出
去。」
小鳳笑道:「這才是了。」帶著他回到那間小室之外,對喬福道:「小姐吩咐了,給
他洗個澡,換上件干淨衣衫。」喬福道:「是,是!」答應得很是恭敬,看來小鳳雖然也
是下人,但身分卻又比尋常婢仆為高。五六個男仆一齊走上,你一聲「小鳳姊姊」,我一
聲「小鳳姊姊」的奉承。小鳳卻愛理不理的,突然向張無忌福了一福。張無忌愕然道:「
你……怎么?」小鳳笑道:「先前你向我磕頭,這時跟你還禮啊。」說著翩然入內。喬福
將張無忌把小鳳認作小姐、向她磕頭的事說了,加油添醬,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
笑。張無忌低頭入房,也不生氣,只是將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語,在心坎里細細咀嚼
回味。一會兒洗過澡,見喬福拿來給他更換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仆裝束。張無忌心下
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這等衣裳?」當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
衣,只見一個個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膚。心想:「待會小姐叫我前去說話,見我仍是穿著這
等骯臟破衫,定然不喜。其實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甚么不好?」這么一
想,登覺坦然,便換上了童仆的直身。那知別說這一天小姐沒來喚他,接連十多天,連小
鳳也沒見到一面,更不用說小姐了。張無忌痴痴呆呆,只想著小姐的聲音笑貌,但覺便是
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神態,也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遠遠瞧她一眼也
好,聽她向別人說一句話也好,但喬福叮囑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喚,決不可走進中門以
內,否則必為猛犬所噬。張無忌想起群犬的凶惡神態,雖是滿腔渴慕,終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過一月有余,他的臂骨已接續如舊,被群犬咬傷之處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卻已留下
了几個無法消除的齒痕疤印,每當想起這是為小姐愛犬所傷,心中反有甜絲絲之感。這些
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數日便發作一次,每發一回,便厲害一回。這一日寒毒又作
,他躺在床上,將棉被裹得緊緊的,全身打戰。喬福走進房來,他見得慣了,也不以為異
,說道:「待會好些,喝碗臘八粥罷!這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說著將一個包裹放在
桌上。張無忌直熬過午夜,寒毒侵襲才慢慢減弱,起身打開包裹,見是一套新縫皮衣,襯
著雪白的長毛羊皮,心中也自歡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仆裝束,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仆
了。張無忌性情溫和,處之泰然,也不以為侮,尋思:「想不到在這里一住月余,轉眼便
要過年。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這一過年,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盡歲尾,加倍有一番熱鬧氣象。眾童仆忙忙碌碌,刷牆漆門、殺豬宰
羊,都是好不興頭。張無忌幫著喬福做些雜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來,心想給老爺、太太
、小姐磕頭拜年,定可見到小姐,只要再見她一次,我便悄然遠去,到深山自覓死所,免
得整日和喬福等這一干無聊童仆為伍。好容易爆竹聲中,盼到了元旦,張無忌跟著喬福,
到大廳上向主人拜年。只見大廳正中坐著一對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婦,七八十個童仆跪了一
地,那對夫婦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邊便有兩名管家分發賞金。張無忌也得
到二兩銀子。他不見小姐,十分失望,拿著那錠銀子正自發怔,忽聽得一個嬌媚的聲音從
外面傳進來:「表哥,你今年來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聲音。一個男子聲音笑道:「
跟舅舅、舅母拜年,敢來遲了么?」張無忌臉上一熱,一顆心几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
兩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
?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師哥這么早便巴巴的趕來,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
年呢,還是給表妹拜年?」說話之間,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群仆紛紛讓開,張無忌卻失
魂落魄般站著不動,直到喬福使勁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年輕
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紅貂裘,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難描難畫。那年輕
的另一旁也是個女郎。自朱九真一進廳,張無忌的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她臉,也沒瞧
見另外兩個年輕男女是俊是丑,穿紅著綠?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賓主說些甚
么,他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中所見,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實他年紀尚小,對男女
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無不神魂顛倒,如痴如呆,
固不僅以張無忌為然。何況朱九真容色艷麗,他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竟致傾倒難以
自持,只覺能瞧她一眼,聽她說一句話,便喜樂無窮了。
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話。朱九真道:「爸、媽,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
話聲中帶著三分小女孩兒的撒嬌意。主人夫婦微笑點頭。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
子,你三個大年初一可別拌嘴。」朱九真笑道:「媽,你怎么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許欺侮
我?」三個青年男女談笑著走向后院。張無忌不由自主,遠遠的跟隨在后。這天眾奴仆玩
耍的玩耍,賭錢的賭錢,誰也沒有理他。
這時張無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長身玉立,雖在這等大寒天候,卻只穿了
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緞袍,顯是內功不弱。那女子穿著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條,言行舉止
甚是斯文,說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自是大大不如他
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個人都是十七八歲年紀。三人一路說笑,一路走向后院。那
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陽指功夫,練得又深了兩層罷?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
」朱九真道:「啊喲,你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練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
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們兩位誰都不用謙虛了,大名鼎鼎的『雪嶺雙姝』,一
般的威風厲害。」朱九真道:「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師兄妹有商有量的進
境快?你們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還不是一日千里嗎?」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
抿嘴一笑,并不答話,竟是給她來個默認。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忙道:「那也不見得,你有兩位師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
是又強過了我們么?」朱九真嗔道:「我們我們的?哼,你的師妹,自然是親過表妹了。
我跟青妹說著玩,你總是一股勁兒的幫著她。」說著扭過了頭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
表妹親,師妹也親,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帶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門
大將軍,好不好?眾將軍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
朱九真高興了起來,道:「好!」領著他們徑往靈獒營。張無忌遠遠在后,但見三人
又說又笑,卻聽不見說些甚么,當下也跟入了狗場。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
的少女名叫武青嬰,是武三通的后人,屬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
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傳了几代,兩家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武敦儒、武修文
兄弟拜大俠郭靖為師,雖也學過「一陽指」,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
。那青年衛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溫柔和順,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
可可,暗中都愛上了他。朱武二女年齡相若,人均美艷,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家傳的武
學又是不相上下,兩三年前就給昆侖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雪嶺雙姝」。她二人暗中早
就較上了勁,偏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難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雖然
客客氣氣,但二女唇槍舌劍,卻誰也不肯讓誰。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反正她與衛璧
同門學藝,日夕相見,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仆放了眾猛犬出來
。諸犬聽令行事,無不凜遵。衛璧不住口的稱贊。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嬰抿嘴笑道:「
師哥,你將來是『冠軍』呢還是『驃騎』啊?」衛璧一怔,道:「你說甚么?」武青嬰道
:「你這么聽真姊的話,真姊還不賞你一個『冠軍將軍』或是『驃騎將軍』甚么的封號么
?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衛璧俊臉通紅,眉間微有惱色,呸的一聲,道:「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狗嗎?」武青
嬰微笑道:「眾將軍長侍美人妝台,搖尾乞憐,有趣得緊啊,有甚么不好?」朱九真慍道
:「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師妹不知是甚么?」
張無忌聽到這里,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知道失態,急忙掩嘴轉身。
武青嬰滿肚怒氣,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發作,站起身來,說道:「真姊,你府上的小
□可真有規矩。咱們在說笑,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邊偷聽,還敢笑上一聲兩聲。師
哥,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張無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將軍」,手上勁力倒
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氣,也別瞧不起這個小□。你武家功夫雖高,倘若三招
之內能打倒這個低三下四的小□,我才當真服了你。」
武青嬰道:「哼,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
張無忌忍不住大聲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么?你難道又是甚么神
仙菩薩、公主娘娘了?」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卻向衛璧道:「師哥,你讓我受這小□的
搶白,也不幫我。」
衛璧見著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心中早就軟了,他心底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可是
知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自己蒙他傳授的最多不過十之一二,要學絕世功夫,非討師妹的
歡心不可,當下對朱九真笑道:「表妹,這個小□的武功很不差嗎?讓我考考他成不成?
」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幫師妹,但轉念一想:「這姓張的小子不知是甚么來路,讓表哥逼
出他的根底來也好。」便道:「好啊,讓他領教一下武家的絕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
人啊,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甚么門派的弟子。」衛璧奇道:「這小□所學的,不是府上
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張無忌道:「你跟表少爺說,你師父是誰,是哪一派的門下。」
張無忌心想:「你們這般輕視于我,我豈能說起父母的門派,羞辱太師父和死去的父
母?何況我又沒當真好好練過武當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沒
學過甚么武功,只小時候我爹爹指點過我一點兒。」朱九真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是
甚么門派的?」張無忌搖頭道:「我不能說。」衛璧笑道:「以咱們三人的眼光,還瞧他
不出么?」緩步走到場中,笑道:「小子,你來接我三招試試。」說著轉頭向武青嬰使個
眼色,意思是說:「師妹莫惱,我狠狠打這小子一頓給你消氣。」
陷身在情網中的男女,對情人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留心在意,衛璧這一個眼
色的含意,盡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見張無忌不肯下場,向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在他耳
邊低聲道:「我表哥武功很強,你不用想勝他,只須擋得他三招,就算是給我掙面子。」
說著在他肩頭拍了拍,意示鼓勵。張無忌原知不是衛璧的敵手,若是下場跟他放對,徒然
自取其辱,不過讓他們開心一場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已不禁意亂情迷,再聽她
軟語叮囑,香澤微聞,哪里還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來,再艱難凶險的事也要
拚命去干,挨几下拳腳又算得甚么?」迷迷惘惘的走到衛璧面前,呆呆的站著。衛璧笑道
:「小子,接招!」拍拍兩聲,打了他兩記耳光。這兩掌來得好快,張無忌待要伸手架擋
,臉上早已挨打,雙頰都腫起了紅紅的指印。衛璧既知他并非朱家傳授的武功,不怕削了
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這兩掌也沒真使上內力,否則早將他打得
齒落頰碎,昏暈過去。朱九真叫道:「無忌,還招啊!」張無忌聽得小姐的叫聲,精神一
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衛璧側身避開,贊道:「好小子,還有兩下子!」閃身躍到他的
背后。張無忌急忙轉身,那知衛璧出手如電,已抓住他的后領,舉臂將他高高提起,笑道
:「跌個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張無忌雖跟謝遜學過几年武功,但一來當時年紀太小,二來謝遜只叫他記憶口訣和招
數,不求實戰對拆,遇上了衛璧這等出自名門的弟子,自是縛手縛腳,半點也施展不開。
給他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撐持,已然不及,砰的一響,額頭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鮮
血長流。
武青嬰拍手叫好,格格嬌笑,說道:「真姊,我武家的武功還成么?」朱九真又羞又
惱,若說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衛璧,說他好罷,卻又氣不過武青嬰,只好寒著臉
不作聲。張無忌爬了起來,戰戰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見她秀眉緊蹙,心道:「我便
送了性命,也不能讓小姐失了面子。」只聽衛璧笑道:「表妹,這小子連三腳貓的功夫也
不會,說甚么門派?」張無忌突然沖上,飛腳往他小腹上踢去。衛璧笑著叫聲:「啊喲!
」身子向后微仰,避開了他這一腳,跟著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腳,
往外一摔。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張無忌還是如箭離弦,平平往牆上撞去。他危急中身
子用力一躍,這才背脊先撞上牆,雖免頭骨破裂之禍,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頭都要斷
裂,便如一團爛泥般堆在牆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身上雖痛,心中卻仍是牽挂著朱九真的臉色,迷糊中只聽她說道:「這小□沒半點
用。咱們到花園中玩去罷!」語意中顯是氣惱之極。張無忌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
翻身躍起,疾縱上前,發掌向衛璧打去。
衛璧哈哈一笑,揮掌相迎,拍的一響,他竟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原來張無忌這一掌
,是他父親張翠山當年在木筏上所教「武當長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當長拳」是
武當派的入門功夫,拳招說不上有何奧妙之處。但武當派武功在武學中別開蹊徑,講究以
柔克剛,以弱勝強,不在以己勁傷敵,而是將敵人發來的勁力反激回去,敵人擊來一斤的
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來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擊牆,出拳愈重
,自身所受也愈益厲害。當年覺遠大師背誦「九陽真經」,曾說到「以己從人,后發制人
」,張三丰后來將這些道理化入武當派拳法之中。若是宋遠橋、俞蓮舟等高手,自可在敵
勁之上再加自身勁力。張無忌所學粗淺之極,但在這一拳之中,不知不覺的也已含了反激
敵勁的上乘武學。衛璧但覺手上酸麻,胸口氣血震蕩,當即斜身揮拳,往張無忌后心擊去
。張無忌手掌向后揮出,應以一招「一條鞭」。衛璧見他掌勢奇妙,急向后閃時,肩頭已
被他三根指頭掃中,雖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嬰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輸了一招
。衛璧在意中人之前,這個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時和張無忌放對時,眼看對方年紀既小,
身分又賤,實是勝之不武,只不過拿他來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嬰一粲,因此拳腳上都只使
二三成力,這時連吃兩次小虧,大喝一聲:「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聲,發拳當胸
打了過去。這招「長江三疊浪」中共含三道勁力,敵人如以全力擋住了第一道勁力,料不
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著第三道勁力又洶涌而來,若非武學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傷。
張無忌見對方招式凌厲,心中害怕,當下更無思索余裕,記得當年父親在海上木筏上所教
手法,雙臂回壞,應以一招「井欄」。這一招博大精深,張無忌又怎能領會到其中的微旨
?只是危急之際,順手便使了出來。衛璧右拳打出,正中張無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
道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影無蹤,一驚之下,喀喇一響,那第二道勁力反彈過來
,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斷。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勁力便發不出來,否則張無忌不懂得這招「
井欄」的妙用,兩人都要同時重傷在這第三道勁力之下。朱九真和武青嬰齊聲驚呼,奔到
衛璧身旁察看他的傷處。衛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時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嬰心疼情
郎受傷,兩人不約而同的揮掌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一招震斷衛璧的手臂,自己也被撞得
險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雙掌打來。他渾忘了閃避,雙拳一中前胸,一中肩
骨,登時吐了一口鮮血。可是他心中的憤慨傷痛,尤在身體上的傷痛之上,暗想:「我為
你拚命力戰,為你掙面子,當真勝了,你卻又來打我!」
衛璧叫道:「兩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見他提起左掌,鐵青著臉,向張無
忌打去。張無忌急忙閃躍避開。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傷,何必跟這小□一般見識
?是我錯啦,不該要你跟他動手。」憑她平時心高氣傲的脾氣,要她向人低頭認錯,實是
千難萬難,若不是眼見情郎臂骨折斷,心中既惶急又憐惜,決不能如此低聲下氣。豈知衛
璧一聽,更加惱怒,冷笑道:「表妹,你小□本領高強,你哪里錯了?只是我偏不服氣。
」說著橫過左臂,將朱九真推在一旁,跟著又舉拳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待要退后避讓,
武青嬰雙掌向他背心輕輕一推,使他無路可退,衛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時鼻血長流
。武青嬰遠比朱九真工于心計,她暗中相助師哥,卻不露痕跡,要使他臉上光彩,心中感
激。朱九真一見,心想:「你會幫師哥,難道我就不會幫表哥?」當下也即出手,上前夾
攻。張無忌的武功本來遠遠不如衛璧,再加朱武二女一個明助,一個暗幫,頃刻之間,給
三人拳打足踢,連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鮮血。他憤慨之下,形同拚命,將父親教過的三
十二勢「武當長拳」掃數使將出來,雖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腳均無威力,但所學實是上乘
家數,居然支持了一盞茶時分,仍是直立不倒。朱九真喝道:「哪里來的臭小子,卻到朱
武連環庄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眼見衛璧舉起左掌,運勁劈落,當下左肩猛撞
,將張無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衛璧斷臂處越來越痛,不愿跟這小□多所糾纏,這一掌劈
下,已然使上了十成力。張無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覺勁風扑面,自知決計抵擋不住
,但仍是舉起雙臂強擋。
驀地里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且慢!」藍影晃動,有人自旁竄到,舉手擋開了
衛璧這一掌。看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格,衛璧竟然立足不定,急退數步,眼見便要坐倒在
地,那身穿藍袍之人身法快極,縱過去在他肩后一扶,衛璧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
!」武青嬰叫道:「朱伯父!」衛璧喘了口氣,才道:「舅舅!」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
長齡。衛璧受傷斷臂,事情不小,靈獒營的狗仆飛報主人,朱長齡匆匆趕到,見到三人已
在圍攻張無忌。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待見衛璧猛下殺手,這才出手救了張無忌一命。朱
長齡橫眼瞪著女兒和衛武二人,滿臉怒火,突然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兒一個耳光,大聲
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孫越來越長進了。我生了這樣的乖女兒,將來還有臉去見祖宗
于地下么?」朱九真自幼即得父母寵愛,連較重的呵責也沒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父親重
重的打了一個耳光,一時眼前天旋地轉,不知所云,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朱
長齡喝道:「住聲,不許哭!」聲音中充滿威嚴,聲音之響,只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下,
朱九真心下害怕,當即住聲。朱長齡道:「我朱家世代相傳,以俠義自命,你高祖子柳公
輔佐一燈大師,在大理國官居宰相,后來助守襄陽,名揚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
孫不肖,到了我朱長齡手里,竟會有這樣的女兒,三個大人圍攻一個小孩,還想傷他性命
。你說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雖是呵責女兒,但這些話衛璧和武青嬰聽在耳里,句句
猶如刀刺,均覺無地自容。張無忌渾身劇痛,几欲暈倒,咬緊牙齒拚命支撐,才勉強站立
,心中卻仍明白,聽了朱長齡這番言語,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俠
義中人。」只見朱長齡氣得面皮焦黃,全身發顫,不住地呼呼喘氣,衛璧等三人眼望地下
,不敢和他目光相對。張無忌見朱九真半邊粉臉腫起好高,顯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
輕,見她又羞又怕的可憐神態,想哭卻不敢哭,只是用牙齒咬著下唇,便道:「老爺,這
不關小姐的事。」他話一出口,不禁嚇了一跳,原來自己說話嘶啞,几不成聲,自是咽喉
處受了衛璧重擊之故。
朱長齡道:「這位小兄弟拳腳不成章法,顯然從未好好的拜師學過武藝,全憑一股剛
勇之氣,拚死抵抗,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們三個卻如此欺侮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平日
師長父母的教誨,可還有半句記在心中嗎?」他這一頓疾言厲色的斥責,竟對衛璧和武青
嬰也絲毫不留情面。張無忌聽著,反覺惶悚不安。朱長齡又問起張無忌何以來到庄中,怎
地身穿童仆衣衫,一面問,一面叫人取了傷藥和接骨膏來給他和衛璧治傷,朱九真明知父
親定要著惱,但不敢隱瞞,只得將張無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給群犬咬傷、自己如何救他
來山庄的情由說了。朱長齡越聽眉頭越皺,聽女兒述說完畢,厲聲喝道:「這位張兄弟義
救小猴,大有仁俠心腸,你居然拿他當做□仆。日后傳揚出去,江湖上好漢人人要說我『
驚天一筆』朱長齡是個不仁不義之徒。你養這些惡狗,我只當你為了玩兒,那也罷了,那
知膽大妄為,竟然縱犬傷人?今日不打死你這丫頭,我朱長齡還有顏面廁身于武林么?」
朱九真見父親動了真怒,雙膝一屈,跪在地下,說道:「爹爹,孩兒再也不敢了。」
朱長齡兀自狂怒不休,衛璧和武青嬰齊跪下求懇。張無忌道:「老爺……」朱長齡忙道:
「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爺?我痴長你几歲,最多稱我一聲前輩,也就是了。」張無忌道
:「是,是。朱前輩。這件事須也怪不得小姐,她確是并非有意的。」朱長齡道:「你瞧
,人家小小年紀,竟是這等胸襟懷抱,你們三個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
人,我原不該生氣,可是這件事實在太不應該,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徑,豈是我輩俠
義道的所作所為?既是小兄弟代為說情,你們都起來罷。」衛璧等三人含羞帶愧,站了起
來。朱長齡向喂養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惡犬呢?都放出來。」狗仆答應了,放出群犬
。
朱九真見父親臉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聲叫道:「爹。」朱長齡冷笑道:「你
養了這些惡犬來傷人,好啊,你叫惡犬來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兒知錯了。」
朱長齡哼了一聲,走入惡犬群中,拍拍拍拍四聲響過,四條巨狼般的惡犬已頭骨碎裂,尸
橫就地。旁人嚇得呆了,都說不出話來。朱長齡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見他身形飄動,
一個藍影在狗場上繞了一圈,三十余條猛犬已全被擊斃,別說噬咬抗擊,連逃竄几步也來
不及。他一舉擊斃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號令,給攻了個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風似
電,掌力更是凌厲之極。衛璧、武青嬰、張無忌只看得撟舌不下。朱長齡將張無忌橫抱在
臂彎之中,送到自己房中養傷。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齊過來照料湯藥。張無忌被群犬咬
傷后失血過多,身子本已衰弱,這一次受傷不輕,又昏迷了數日,稍待清醒,便自己開了
張療傷調養的藥方,命人煮藥服食,這才好得快了。朱長齡見他用藥如神,更是驚喜交集
。在這二十余日的養傷期間,朱九真常自伴在張無忌床邊,唱歌猜謎、講故事說笑,像大
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細心體貼,無微不至。張無忌傷愈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
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親學武之時,對張無忌也毫不避忌,總是叫他在一旁觀看。朱長齡
曾兩次露出口風,有收他為徒之意,愿將一身武功相傳,但見他并不接口,此后也就不再
提了,但待他極盡親厚,與自己家人弟子絲毫無異。朱家武功與書法有關,朱九真每日都
須習字,也要張無忌伴她一起學書。張無忌自從離冰火島來到中土后,一直顛沛流離、憂
傷困苦,那里有過這等安樂快活的日子?轉眼到了二月中旬,這日張無忌和朱九真在小書
房中相對臨帖。丫鬟小鳳進來稟報:「小姐,姚二爺從中原回來了。」朱九真大喜,擲筆
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這時候才來。」牽著張無忌的手,說道:「無忌弟
,咱們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沒給我買齊了東西。」
兩人攜手走向大廳。張無忌問道:「姚二叔是誰?」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結義
兄弟,叫做千里追風姚清泉。去年我爹爹請他到中原去送禮,我托他到杭州買胭脂水粉和
綢緞,到蘇州買繡花的針線和圖樣,又要買湖筆徽墨、碑帖書籍,不知他買齊了沒有。」
跟著解說,朱家庄僻處西域昆侖山中,精致些的物事數千里內都無買處。昆侖山和中土相
隔萬里,來回一次動輒兩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購買大批用品了。兩人走
進廳門,只聽得一陣嗚咽哭泣之聲,不禁都吃了一驚,進得廳來,更是驚詫,只見朱長齡
和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漢子都跪在地下,相擁而泣。那漢子身穿白色喪服,腰上系了一根
草繩。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長齡放聲大哭,叫道:「真兒,真兒!咱
們的大恩人張五爺,張……張五爺……他……他……已死了!」朱九真驚道:「那怎么會
?張恩公……失蹤了十年,不是已安然歸來么?」姚清泉嗚咽著道:「咱們住得偏僻,訊
息不靈,原來張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齊自刎身亡。我還沒上武當山,在陝西
途中就已聽到消息。上山后見到宋大俠和俞二俠,才知實情,唉……」張無忌越聽越驚,
到后來更無疑惑,他們所說的「大恩人張五爺」,自是自己的生父張翠山,眼見朱長齡和
姚清泉哭得悲傷,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淚,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的身分,但轉念一想:
「我一直不說自己身世,這時說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
免給他們瞧得小了。」過不多時,只聽得院內哭聲大作,朱夫人扶著丫鬟,走出廳來,連
連向姚清泉追問。姚清泉悲憤之下,也忘了向義嫂見禮,當即述說張翠山自刎身亡的經過
。張無忌雖然強忍,不致號哭出聲,但淚珠已滾滾而下。大廳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淚,誰也
沒留心到他。朱長齡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聲響,將身邊一張八仙桌打塌了半邊,說道
:「二弟,你明明白白說給我聽,上武當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哪些人?」姚清泉道
:「我一得到訊息,本來早該回來急報大哥,但想須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緊。原來上武當
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數著實不少,小弟暗中到處打聽,這才耽擱了
日子。」當下將少林、崆峒、峨嵋各派、海沙、巨鯨、神拳、巫山等幫會中,凡是曾上武
當山去勒逼張翠山的,諸如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等的名字都
說了出來。朱長齡慨然道:「二弟,這些人都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咱們本來是
一個也惹不起的。可是張五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咱們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給他報此深仇。
」姚清泉拭淚道:「大哥說得是,咱哥兒倆的性命,都是張五爺救的,反正已多活了這十
多年,再交還給張五爺,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沒能見到張五爺的公子,否則也
可轉達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請他到這兒來,大伙兒盡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輩子。」朱
夫人絮絮詢問這位張公子的詳情。姚清泉只道他受了重傷,不知在何處醫治,似乎今年還
只有八九歲年紀,料想張三丰張真人定要傳以絕世武功,將來可能出任武當派的掌門人。
朱長齡夫婦跪下拜謝天地,慶幸張門有后。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帶去送給張恩公的千年
人參王、天山雪蓮、玉獅鎮紙、烏金匕首等等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當山上,請宋大俠
轉交給張公子。」朱長齡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轉頭向女兒道:「我家如何身受
大恩,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朱九真攜著張無忌的手,走到父親書房,指著牆上一幅大
中堂給他看。那中堂右端題著七字:「張公翠山恩德圖」。張無忌從未到過朱長齡的書房
,此時見到父親的名諱,已是淚眼模糊,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野,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
,左手持銀鉤、右手揮鐵筆,正和五個凶悍的敵人惡斗。張無忌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
,雖然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著兩人,一個是朱
長齡,另一個便是姚清泉,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左下角繪著一個青年婦人,滿臉懼色
,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著一個女嬰。張無忌凝目細看,見女嬰嘴邊有一顆小黑痣,那自
是朱九真了。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著圖畫,向他解
釋。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長齡為了躲避強仇,攜眷西行,但途中還是給對手追上
了。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敵人正要痛下毒手,適逢張翠山路過,
仗義出手,將敵人擊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時日推算,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島前所
為。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后,神色黯然,說道:「我們住得隱僻,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訊息
,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于是忙請姚二叔攜帶貴重禮物,前
去武當山拜見,哪知道……」說到這里,一名書童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朱九真匆匆回房
,換了一套素淨衣衫,和張無忌同到后堂。只見堂上已擺列兩個靈位,素燭高燒,一塊靈
牌上寫著「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另一塊寫著「張夫人殷氏之靈位」。朱長齡夫婦
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張無忌跟著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長齡撫著他頭,哽咽道:
「小兄弟,很好,很好。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你雖跟他不相識
,無親無故,但拜他一拜,也是應該的。」
當此情境,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張恩公」的兒子,心想:「那姚二叔傳聞有
誤,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此時我便明說,他們也一定不信。」
忽聽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謝爺……」朱長齡咳嗽一聲,向他使個眼色,姚清泉登
時會意,說道:「那些謝儀該怎么辦?要不要替恩公發喪?」朱長齡道:「你瞧著辦罷!
」張無忌心想:「你明明說的是『謝爺』,怎地忽然改為『謝儀』?謝爺,謝爺?難道說
的是我的義父么?」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余生的義父,思潮起伏
,又怎睡得安穩?
次晨起身,聽得腳步細碎,鼻中聞到一陣幽香,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走進房來。張無
忌一驚,道:「真姊,怎………怎么你給我……」朱九真道:「佣仆和丫鬟都走干淨了,
我服侍你一下又打甚么緊?」張無忌更是驚奇,問道:「為……為甚么都走了?」朱九真
道:「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要他們回自己家去,因為在這兒危
險不過。」她頓了一頓,說道:「你洗臉后,爹爹有話跟你說。」
張無忌胡亂洗了臉。朱九真給他梳了頭,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這所大宅子中本
來有七八十名婢仆,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
朱長齡見二人進來,說道:「張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英雄氣概,本想留你在
舍下住個十年八載,可是眼下突起變故,逼得和你分手,張兄弟千萬莫怪。」說著托過一
只盤子,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十二錠白銀,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說道:「這是愚夫婦
和小女的一點微意,請張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日后當再相會……」說到
這里,聲音嗚咽,喉頭塞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雖然年輕無用,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
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難,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甚么忙,也當跟伯
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長齡勸之再三,張無忌只是不聽。朱長齡嘆道:「唉,小孩子家
不知危險。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決不向第二人泄漏機密,也
不得向我多問一句。」張無忌跪在地下,朗聲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若
是我向旁人泄漏,多口查問,教我亂刀分尸,身敗名裂。」朱長齡扶他起來,探首向窗外
一看,隨即飛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確無旁人,這才回進書房,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我
跟你說的話,你只可記在心中,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以防隔牆有耳。」張無忌點了點頭
。
朱長齡低聲道:「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還帶了一個人來,此人姓謝名遜
,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無忌大吃一驚,身子發顫。朱長齡又道:「這位謝大俠和張
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便是為
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殺傷了許多
仇人,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終于身受重傷。姚二弟為人機智,救了他逃到這里,對頭們
轉眼便要追到。對方人多勢眾,我們萬萬抵敵不住。我是舍命報恩,決意為謝大俠而死,
可是你跟他并無半點淵源,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張兄弟,我言盡于此,你快快去罷
!敵人一到,玉石俱焚,再遲可來不及了。」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又驚又喜,萬想不到
義父竟會到了此處,問道:「他在哪……」朱長齡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邊低
聲道:「不許說話。敵人神通廣大,一句話不小心,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你忘了適才的
重誓么?」張無忌點了點頭。朱長齡道:「我已跟你說明白了,張兄弟,你年紀雖小,我
卻當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絕無隱瞞。你即速動身為要。」張無忌道:「你跟我說
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朱長齡沉吟良久,長嘆一聲,毅然道:「好!咱們今后同生共
死,旁的也不用多說。事不宜遲,須得動手了。」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只見
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身旁放著几個包袱,似要遠行。張無忌東瞧西望,卻不見義
父的影蹤。朱長齡晃著火折,點燃了一個火把,便往大門上點去。頃刻間火光沖天而起,
火頭延向四處,原來這座大庄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西域天山、昆侖山一帶
,自來盛產火油,常見油如涌泉,從地噴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庄廣廈華宅,連綿
里許,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燒極是迅速。張無忌眼見雕梁畫棟都卷入了熊熊火焰之下,
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畢生積蓄,無數心血,旦夕間化為灰燼,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
父。這等血性男子,世間少有。」當晚朱長齡夫婦、朱九真、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
歇。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由姚清泉率領,在洞外戒備。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
日上方熄,幸而敵人尚未趕到。第三日晚間,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張無忌從
山洞深處走去,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來到几間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
儲備充分,只是頗為悶熱。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笑問:「無忌弟,你猜猜看,
為甚么這里如此炎熱?你可知咱們是在甚么地方?」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登時醒悟:「
啊,咱們便是在原來的庄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聰明。」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敵人大舉來襲之時,眼見朱家庄已燒得片瓦不
存,只有向遠處搜尋,決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
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雖是亟盼和義父相見,一敘別來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機,連朱長
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自己怎能輕舉妄動?倘若誤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緊,累了義父和
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過?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熱漸減,各人展開毛毯,正要就寢,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
遠遠傳來,不多時便到了頭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
啦,快追,快追!」各人雖在地底,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
地面,傳下聲音。但聽得馬蹄聲雜沓,漸漸遠去。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后共有五
批,有昆侖派的、崆峒派的、巨鯨幫的,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每一批少則七八人,
多則十余人,兵刃鏗鏘,健馬嘶吼,無不口出惡言,聲勢洶洶。張無忌心想:「我義父若
非雙目失明,又受重傷,那會將你們這些□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遠,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鐵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
經過之人聽見。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說道:「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朱長齡點了
點頭。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鐵門緩緩開了。他提著一盞火油燈,走進鐵門。這時
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在姚清泉背后張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里而臥
。張無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登時熱淚盈眶。只所姚清泉低聲道:「謝大俠覺得好些了
么?要不要喝水?」
突然間勁風響處,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跟前砰的一聲,姚清泉被謝遜一掌
擊出,飛出鐵門,重重摔在地下。只聽謝遜大聲叫道:「少林派的,昆侖派的,崆峒派的
眾狗賊,來啊,來啊,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朱長齡叫道:「不好,謝大俠神志
迷糊了。」走到門邊,說道:「謝大俠,我們是你朋友,并非仇敵。」謝遜冷笑道:「甚
么朋友?花言巧語,騙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鐵門,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這一掌勁
力凌厲,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朱長齡不敢擋架,轉身閃避,謝遜左手一拳
直擊他面門。朱長齡逼不得已,舉臂架開,身子一晃,退了兩步。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
的變故,不禁嚇得呆了。那謝遜拳掌如風,凌厲無比,朱長齡不敢與抗,只是退避。謝遜
一掌擊不中朱長齡,掃在石牆之上,但見石屑紛飛,若是中在人體,那還了得?那謝遜長
發披肩,雙目如電,臉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勢越來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嚇
得躲在壁角。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謝遜砰砰兩拳,登時
將那桌子打得粉碎。張無忌茫然失措,張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見這個「謝遜」絕不是
他義父金毛獅王謝遜。他義父雙眼早盲,這人卻目光炯炯。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朱長齡
背靠石壁,已是退無可退,但并不出手招架,叫道:「謝大俠,我不是你的敵人,我不還
手。」那大漢毫不理會,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叫道:「謝大俠,你
相信了么?」那大漢喝道:「狗賊,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
,顫聲道:「你是我恩公義兄,便打死我,我也不還手。」那大漢狂笑道:「不還手最好
,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拳,齊中胸腹。朱長齡「啊」的一聲慘呼,身子軟倒。那
大漢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張無忌搶上一步,舉臂拚命擋格,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一
震之下,几乎氣也透不過來,當下不顧生死,叫道:「你不是謝遜,你不是……」那大漢
怒道:「你這小鬼知道甚么?」舉腳向他踢去。張無忌閃身避開,大叫:「你冒充金毛獅
王,不懷好意,假的,假的……」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聽了張無忌的叫聲,當即掙扎爬
起,指著那大漢叫道:「你……你不是……你騙我……」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射在那大
漢臉上,身子向前一跌,順勢便點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長齡重傷之后,已非那大
漢的敵手,卻借著噴血傾跌,出其不意,以家傳「一陽指」手法點中了他大穴。朱長齡又
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自己卻也已支持不住,暈倒在地。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過
了一會,朱長齡悠悠醒轉,問張無忌道:「他……他……」張無忌道:「朱伯伯,我再也
不能隱瞞,你所說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怎會認錯?」朱長齡搖了搖
頭,微微苦笑,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張無忌道:「我義父雙目已盲,這人眼目完
好,便是最大的破綻。我義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間無人知曉。這人前來冒充,卻不知我
義父盲目這回事。」
朱九真喜道:「無忌弟,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這可太好了,太好了。」朱長
齡兀自不信。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昆侖的情由簡略說了。姚清泉旁敲側擊,問他武當山
上諸般情形,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聽他講得半點不錯,這才相信。朱長齡
卻仍感為難,說道:「倘若這孩子說謊,咱們得罪了謝大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對著那大漢的右眼,說道:「朋友,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你既
要學他,便須學得到家些,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若不是這位小
兄弟識破,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說著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
又問:「你到底是甚么人?為甚么冒充金毛獅王?」那大漢怒道:「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
。我開碑手胡豹是甚么人?能受你逼供么?」
朱長齡「哦」的一聲,道:「開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胡豹大聲道:「天下
各門各派,都知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姚清
泉喝道:「你這人恁地惡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長齡左手探出,一把抓住
他手腕,說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謝大俠,咱們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姚清泉
道:「張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二意,決斷不下,眼前大禍可就難以避過。
」朱長齡搖搖頭道:「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
張無忌道:「朱伯伯,這人決不是我的義父。我義父外號叫作『金毛獅王』,頭發是
黃的。這人卻是黑頭發。」朱長齡沉吟半晌,點了點頭,攜著他手,道:「小兄弟,你跟
我來。」兩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一座懸崖之下,并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
。朱長齡道:「小兄弟,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咱們自然非殺了他不可,但在動手之前,
我須得心中確無半點懷疑,你說是不是?」
張無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閃,確也應當。但這人絕非我義父,朱伯伯放心好了。」
朱長齡嘆了口氣,說道:「孩子,我年輕之時,曾上過不少人的當。今日我所以不肯
還手,以致身受重傷,還是識錯了人之故。一錯不能再錯,此事干系重大,我死不足惜,
卻無論如何,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我本該問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方能真正
放心,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張無忌心下激動,道:「朱伯伯,你為了我爹爹和
義父,把百萬家產都毀了,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我義父的情形
,你便不問,我也要跟你說。」于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如何一住十年、
如何三人結筏回來的種種情由,一一說了,其中一大半經過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但也
說得十分明白。
朱長齡反復仔細盤問,將張無忌如何在冰火島上學武、如何送楊不悔西來、如何在昆
侖三聖坳遭難等情,全都問得明白,聽得張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這才真的相信了,長
長舒了口氣,仰天說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靈,祈請明鑒:朱長齡須當竭盡所能,
撫養無忌兄弟長大成人。只是強敵環伺,我武藝低微,實在未必挑得起這副重擔,萬望恩
公時加佑護。」說罷跪倒在地,向天叩頭。張無忌又是傷心,又是感激,跟著跪下。朱長
齡站起身來,說道:「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昆侖、崆峒,哪一派
不是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小兄弟,先前我決意拚了這條老命,殺得仇人一個是一個,以
報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撫孤事大,報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避這場大難
?連我這等偏僻之極的處所,他們也都找上來了,哪里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頓了一
頓,又道:「謝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這几年的日子,想來也甚慘。唉,這位大俠
對恩公恩嫂如此高義,我但盼能見他一面,死亦甘心。」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孤零零的在
冰火島受苦,極是難過,心念一動,沖口說道:「朱伯伯,咱們一起到冰火島去,好不好
?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見所受,不是凶殺流血,便是擔驚受怕。
」朱長齡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是不是?」張無忌躊躇不答,暗忖自己已
活不多久,何況去冰火島途中海程艱險,未必能至,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險,大海
無情,只要稍有不測,那便葬身于洪波巨濤之中。朱長齡握住他雙手,瞧著他臉,說道:
「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務請坦誠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話聲誠懇已極。張
無忌此時心中,確是苦厭江湖上人心的險惡,極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見義父一面,如能死于
義父懷抱之中,那么一生更無他求。在朱長齡面前,他也無法作偽隱瞞自己心事,于是緩
緩點了點頭。朱長齡不再多言,攜著張無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賊,確
然無疑。」姚清泉點了點頭,手執匕首,走進密室。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已然
了帳。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關上了鐵門,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順手便在靴底拂拭。
朱長齡道:「這賊子來此臥底,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泄露,此地不可再居。」當下領著各
人,從石洞中出來,行了二十余里,轉過兩座山峰,進了一個山谷,來到一棵大樹旁的四
五間小屋前。此時天將黎明,各人進了小屋后,張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鐮刀之類農
具,但鍋灶糧食,一應俱全。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
朱長齡重傷之下,臥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和草鞋、包頭,給各人換上。霎時之間
,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雖然言談舉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細看,也不致
露出馬腳。在農舍住了數日,朱長齡因有祖傳云南傷藥,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敵人也不再
追來。
張無忌閑中靜觀,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顯
然有遠行之計。他知朱長齡為了報恩避仇,決意舉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島,心中極是歡喜。
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終于到了冰火島,終生得和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
真姊姊在島上□守,不禁面紅耳熱,一顆心怦怦跳動;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
后,三人結成好友,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也不必擔心
武林強仇明攻暗襲,為人若斯,自也更無他求了。他想得歡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
世已為日無多,直到中夜,仍未睡著。
正朦朧間,忽聽得板門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閃進房來。張無忌微感詫異,鼻中聞到一
陣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滿臉通紅,說不出的害羞。朱
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聲問道:「無忌弟,你睡著了么?」張無忌不敢回答,雙眼緊閉,
假裝睡熟,過了一會,忽有几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張無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只求每日
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滿意足,心中固然無半分褻瀆的念頭,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也
是從未有過。這時見她半夜里忽然走進房來,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他忽然又想:「真姊
難道有甚要緊事情,須得半夜里來跟我說么?」便在此時,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著
肩貞、神藏、曲池、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里竟來點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喪
:「啊,真姊定是試探我睡著之后,是否警覺?明兒她解了我穴道,再來嘲笑我一番。早
知如此,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嚇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說嘴。」只見她輕輕推開窗子
,飛身而出,張無忌心道:「我快些解開穴道,跟在她身后,扮鬼嚇她,倒也好玩。」當
即以謝遜所授的解穴之法沖解穴道。但朱九真家傳的「一陽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
大半個時辰,方始解開被點諸穴,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夠,又不欲令他知覺,因而使力極
輕,否則他解穴之法再妙,卻也沖解不開。待得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衣服,躍出窗去,四
下里一片寂靜,哪里還有朱九真的影蹤?他站在黑暗之中,頗感沮喪,忽爾轉念:「真姊
明兒要笑我無用,讓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爭強斗勝?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也是不易,
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想到此處,登時心安理得。這時已是初春,
山谷間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時也睡不著,信步便順著一條小溪走去。山坡上積雪初溶,雪
水順著小溪流去,偶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相互撞擊,錚錚有聲。
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傳出格格一聲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張無忌微微一驚
,心道:「真姊瞧見我了么?」卻聽得她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大耳括
子打你。」跟著是几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
張無忌心頭一震,几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心中已然雪亮:「真
姊點我穴道,哪里是跟我鬧著玩?她半夜里來跟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
,又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
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自己寬解了一會,輕輕嘆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后面走來,便在此時,朱
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并肩而來。張無忌不愿和他們碰面,忙閃身在一株大樹
后一躲。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
,似乎很是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似
乎甚為惱怒,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里干甚么?」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笑道:「爹,
表哥跟我這么久沒見面了,今日難得到來,我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
也大膽,若是給無忌知覺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睡得正
香呢,待會去解開他穴道,管教他絕不知覺。」張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
,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肯令我傷心失望。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是絕無他念。朱伯伯
,你待我當真太好了。」
只聽朱長齡道:「雖是如此,一切還當小心,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朱九
真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該回去了,只怕師父等我。」朱
九真對他甚是依戀,說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跟你師父談一會。咱
們此去北海冰火島,大家須得萬事齊備,不可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齊向西。
張無忌頗為奇怪,知道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
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怎么事先沒聽他說過?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泄
漏風聲,別累及義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可別功虧一簣
,讓他瞧出破綻。」破綻,破綻,有甚么破綻?想到「破綻」兩字,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
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團,驀地里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公翠山恩德圖」中,為甚
么人人相貌逼肖,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錯,那因為
他父子倆眉目相似,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絕不像張無忌自己,臉作長方。聽朱長齡說,
這幅畫是十余年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朮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畫
上的張翠山,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啊,另有一節。爹爹所使鐵筆杆直筆尖,形
似毛筆。那日他初回大陸,在兵器鋪中買了一枝判官筆,還說輕重長短,將就可用,就是
多了一只鐵手之形,瞧來挺不順眼。媽媽說一住定之后,就給他去另行鑄造。但畫中爹爹
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官筆,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
家,甚么都可畫錯,怎能將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想到此節,隱隱感到恐懼,內心已有了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無論如何不敢
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
?我這就回去睡罷,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他想到「性
命之憂」四字,登時全身一震,自己也不知為甚么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
來樹叢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后,定了定
神,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有兩人背向
張無忌,見不到面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另外那男子身材
高大,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的聽著,不住點頭。
張無忌心想:「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便是武庄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
邀他同去冰火島,原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只聽得武青嬰道:「爹,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
是好?」張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武庄主。」只聽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別去。天
下之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
教訓人家。」武烈一笑,說道:「這一下原來孤注一擲。要是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
,想那謝遜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張無忌聽到此
處,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沖下來,不由得全身打戰,只聽武烈繼續道:「……那屠龍刀還
不手到拿來?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
不如天算,我們終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衛璧說道:「聽說金毛
獅王謝遜武功卓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成了白痴。依弟子見,咱
們到得島上,不用跟他明槍交戰,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
好,瞧得清清楚楚,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
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只是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
來不碰毒藥,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喂毒。到底要用甚么毒藥,使他服食全不知覺,我可一
竅不通了。」衛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武烈轉
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楚,不由得
大吃一驚。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甚么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被
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全是假裝的,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出戲演得逼真,一掌擊出,
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只聽他對朱九
真笑道:「所以啊,這出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
為止。可千萬別露出絲毫馬腳。」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
「甚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
火島,殺了謝遜,時候還長著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龍刀后,我可要將這小
鬼一刀殺死!」張無忌聽了她這么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几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
長齡道:「咱們這般用計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這小子也不是壞
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龍刀后,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
烈贊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俠義家風。」朱長齡嘆道:「咱們這一步棋,實在
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們出海之后,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后面,倘若太近,會引起
那小子的疑心,過分遠了,又怕失了聯絡。這艄公舟師,可得費神物色才是。」武烈道:
「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的身分,怎地會
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抵抗衛璧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使出了武當派武功的心法,
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也不吐露義父的
所在,倘若用強,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于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令我感
動。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而求他帶往冰火島去。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是
毒辣之至了。」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諸般籌划。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
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并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長
齡、武烈兩人武功極強,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
十几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擇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來竟是發足
狂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見已處身
在一座雪嶺的叢林之內。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
聲苦,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西域苦寒,這時雖然已是春天,但山
嶺間積雪未融。他倉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嶺,哪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便在此時,隱隱
聽得前面傳來一陣狼嗥,甚是淒厲可怖,張無忌走到一處懸崖上眺望,只見對面山坡上七
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顯是想要食之果腹,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
著一條深不見底的萬丈峽谷,無法過來。他回頭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山坡上有五個
黑影慢慢向上移動,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此時相隔尚遠,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
奔行如風,看來不用一個時辰,便能追到。張無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寧可給餓
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苦受這群惡人折磨。」想到自己對朱九真這般痴心敬
重,哪知她美艷的面貌之下,竟藏著這樣一副蛇蠍心腸,他又是慚愧,又是傷心,拔足往
密林中奔去。樹林中長草齊腰,雖然也有積雪,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陣,心力
交疲之下,體內寒毒突然發作,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便鑽入一叢長草,從地下拾起一
塊尖角石頭拿在手里,要是給朱長齡等見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時便以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
。回想這兩個多月來寄身朱家庄的種種經過,越想越難受:「崆峒派、華山派、昆侖派這
些人恩將仇報,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內中真相原來如此……
唉,媽媽臨死叮囑我甚么話來?怎地我全然置之腦后?」母親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几句話,
清晰異常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孩兒,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
人,越會騙人。」他熱淚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媽媽跟我說這几句話之時,匕首已插入
她胸口。她忍著劇痛,如此叮囑于我,我卻將她這几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
會沖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的陰謀,以他們布置的周密,我定會將他們帶
到冰火島上,非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他心意已決,靈台清明,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
的含意,登時瞧得明明白白:朱長齡一料到他是張翠山之子,便出手擊斃群犬,掌擊女兒
,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義過人的俠士;至于將廣居華廈付之一炬,雖然
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卻又不值甚么了。其處事之迅捷果斷,實是
可驚可畏。
他又想:「我在島上之時,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終參
解不透刀中的秘密。義父雖然聰明,卻是直性子。這朱長齡機智過人,計謀之深,遠遠勝
我義父。義父想不出,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后想,諸般
念頭紛至沓來,猛聽得腳步聲響,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不會再逃往遠處……」朱長齡忙打斷他話頭,說道
:「唉,不知真兒說錯了甚么話,得罪了張兄弟。我真擔心,他小小年紀,要是在冰雪遍
地的山嶺中有甚失閃,我便粉身碎骨,也對不起張恩公啊。」這几句話說得宛然憂心如搗
,自責甚深。張無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
只聽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長草叢中拍打,張無忌全身蜷縮,一動也不敢動,幸而那
林子占地甚廣,要每一處都拍打到卻也無法辦到。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五人在
叢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終沒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實五人所坐之
處,和他相隔不過三丈,只是林密草長,將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長齡凝思片刻,突然大聲喝道:「真兒,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害得他三更
半夜的不告而別?」朱九真一怔。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張無忌伏在草叢之中,卻將這
眼色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會意,便大聲道:「我跟他開玩笑,點了他的穴道,哪想到無
忌弟卻當了真。」說著縱聲叫道:「無忌弟,無忌弟,你快出來,真姊跟你賠不是啦。」
聲音雖響,卻仍是嬌媚婉轉,充滿了誘惑之意。她叫了一會,見無動靜,忽然哭了起來,
說道:「爹爹,你別打我,別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啊。」朱長齡舉掌在自己大腿
上力拍,劈拍作響,口中大聲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武
烈、衛璧、武青嬰三人在旁含笑而觀。
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可是聽著這聲音,仍是心下惻然,暗道:「幸而我瞧見你
們的神情,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明知于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朱氏父女
料定張無忌藏身在這樹林之內,一個怒罵,一個哀喚,聲音越來越是凌厲。張無忌雙手掩
耳,聲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橫,縱身躍出,叫道:「你們搗
甚么鬼,難道還騙得倒我么?」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在這里了!」張無忌叫道:「
真姊,你好!」穿林而出,發足狂奔。朱長齡和武烈飛身躍起,向他扑去。張無忌死志早
決,更無猶疑,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待他奔到峽谷邊上,朱
長齡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張無忌只覺背心上奇痛徹骨,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
指已緊緊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時,他足底踏空,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他左足跟著跨出
,全身向前急扑。
朱長齡萬沒料到他竟會投崖自盡,被他一帶,跟著向前傾出。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
,若是立時放手反躍,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
屠龍寶刀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緣,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划、化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便
盡隨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諸東流了。他稍一猶豫,張無忌下跌之勢卻絕不稍緩。朱長齡叫
道:「不好!」反探左手,來和自后沖到的武烈相握時,卻差了尺許,他抓著張無忌的右
手兀自不肯放開。
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萬丈深淵,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自頭
頂傳來,霎時之間便聽不到了。兩人沖開彌漫谷中的云霧,直向下墮。
朱長齡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臨危不亂,只覺身旁風聲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
落,偶見峭壁上有樹枝伸出,他便伸手去抓,几次都是差了數尺,最后一次總算抓到了,
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樹枝吃不住力,喀喇一聲,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但
就這么緩得一緩,朱長齡已有借力之處,雙足橫撐,使招「烏龍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
樹,提起張無忌,將他放在樹上,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張無忌見始
終沒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喪已極,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論你如何折磨我,要我帶
你去找我義父,那是一萬個休想。」朱長齡翻轉身子,在樹枝上坐穩了,抬頭上望,朱九
真等的人影固然見不到,呼聲也已聽不到了,饒是他藝高大膽,想起適才的死里逃生,也
自不禁心悸,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說甚么?我一點兒
也不懂。你可別胡思亂想。」張無忌道:「你的奸謀已給我識破,那是全然無用的了。便
是逼著我去冰火島,我東南西北的亂指一通,大家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你當我不敢么?」
朱長齡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臉,總要著落在女兒身上,另圖妙策
,一瞧四下情勢,向上攀援是決不可能,腳下仍是深不見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無出
路,唯一的法子是沿著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于是向張無忌道:「小兄弟,你千萬不
可瞎起疑心,總而言之,我決計不會逼迫你去找謝大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萬箭穿身
,死無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虛言,心想他既寧可自盡,那么不論如何逼迫
,也決計無用,只有設法誘得他心甘情愿的帶去。張無忌聽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寬。朱長
齡道:「咱們從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么?」張無忌道:「你既不逼我,
我何必自己尋死?」朱長齡點點頭,取出短刀,剝下樹皮,搓成了一條繩子,兩端分別縛
在自己和張無忌腰里。兩人沿著雪山斜坡,手腳著地,一步步向有陽光處爬去。那峭壁本
就極陡,加上凍結的冰雪,更是滑溜無比,張無忌兩度滑跌,都是朱長齡使力拉住,才不
致跌入下面的深谷。張無忌心中并不感激,想:「你不過是想得到那屠龍寶刀,哪里是真
的好意救我了?」
兩人爬了半天,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總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兩人站
起身來,一步步的向前掙扎而行。好容易轉過了那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朱長齡只叫得一
聲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云海,更無去路,竟是置身在一個三面皆空的極高平台上。那
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圓,可是半天臨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當真是死路一條。這大平台
上白皚皚的都是冰雪,既無樹林,更無野獸。
張無忌反而高興,笑道:「朱伯伯,你花盡心機,卻到了這個半天吊的石台上來。這
會兒就有一把屠龍寶刀給你,你拿著它卻又如何?」朱長齡叱道:「休得胡說八道!」盤
膝坐下,吃了兩口雪,運氣休息半晌,心想:「此時雖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這里再餓
上一天,只怕再也難以脫困了。」于是站起身來,說道:「這里前路已斷,咱們回去向另
一邊找找出路。」張無忌道:「我卻覺得這兒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長齡怒道:「這
兒甚么也沒有吃的,呆在這兒干么?」張無忌笑道:「不食人間煙火更好,便于修仙練道
啊。」朱長齡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緊了,說不定他便縱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
你在這兒多休息一會,我找到了出路,再來接你。別太走近崖邊,小心摔了下去。」張無
忌道:「我生死存亡,何勞你如此挂懷?你這時還在妄想我帶你到冰火島去,勸你別白操
了這份心了罷。」朱長齡不答,徑自從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樹旁,向左首探路而行。
這一邊的山壁地勢更加凶險,只是不須顧到張無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個
多時辰,來到一處懸崖之上。眼前再無去路。朱長齡臨崖浩嘆,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沒精
打采的回到平台。
張無忌不用詢問,看到他的臉色,便知沒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陰毒
難除,屈指計來,原是壽元將盡,不論死在哪里,都是一樣。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
妄想做甚么武林至尊,竟陪著我在這冰天雪地中活活餓死,可嘆可憐!」他初時憎恨朱長
齡陰狠奸險,墮崖出險之后還取笑他几句,這時眼見生路已絕,朱長齡垂頭喪氣,心中反
而憐憫他起來,溫言道:「朱伯伯,你年紀已大,甚么榮華快活也都享過了,此刻便是死
了,又有何憾?不用難過罷。」
朱長齡對張無忌一直容讓,只不過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終能騙動了他,帶領自己前往
冰火島去,這時眼見生路已斷,而所以陷此絕境,全是為了這小子,一口怨氣哪里消得下
去?雙眼中如要噴出烈火,惡狠狠的瞪視他。
張無忌見這個向來面目慈祥的溫厚長者陡間如同變成了一頭野獸,不由得大是害怕,
一聲驚叫,站起來便逃。朱長齡喝道:「這兒還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決意盡
情將他折磨一番,要他受盡了苦楚才死。
張無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見左側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個洞穴,更不思索,便鑽了進去
。嗤的一聲,褲管已被朱長齡扯去一塊,大腿也被抓破。張無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內急鑽,
突然間砰的一下,額頭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亂舞。他知這時朱長齡已撕破了臉,
甚么凶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是拚命向洞里鑽去,至于鑽入這黑洞之中,
是否自陷絕地,更難逃離對方毒手,已全無余暇計及。幸而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
進十余丈后,他已僅能容身,朱長齡卻再也擠不進來了。張無忌又爬進數丈,忽見前面透
進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長齡又急又怒,叫道:「我不來傷你便是,
快別走了。」張無忌卻哪里理他?
朱長齡運起內力,揮掌往石壁擊去,山石堅硬無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劇烈
疼痛,石壁竟是紋絲不損。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將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几下,拍
的一聲,一柄青鋼短刀斷為兩截。朱長齡狂怒之下,勁運雙肩,向前一擠,身子果然前進
了尺許,可是再想前行,卻已萬萬不能,堅硬的石壁壓在他胸口背心,竟然氣也喘不過來
。他窒息難受,只得后退,不料身子嵌在堅石之中,前進固是不能,后退卻也已不得,這
一下他嚇得魂飛魄散,竭盡生平之力,雙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了尺許,猛覺得胸口一
陣劇痛,竟已軋斷了一根肋骨。 [size=5]十六 剝極而復參九陽[/size]
張無忌在狹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數丈,眼前越來越亮,再爬一陣,突然間陽光耀眼。他
閉著眼定一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他大
聲歡呼,從山洞里爬了出來。山洞離地竟然不過丈許,輕輕一躍,便已著地,腳下踏著的
是柔軟細草,鼻中聞到的是清幽花香,鳴禽間關,鮮果懸枝,哪想得到在這黑黝黝的洞穴
之后,竟會有這樣一個洞天福地?這時他已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直奔了
兩里有余,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見翠谷四周高山環繞,似乎亙古以來從未有
人跡到過。四面雪峰插云,險峻陡峭,決計無法攀援出入。張無忌滿心喜歡,見草地上有
七八頭野山羊低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余只猴兒跳躍相嬉,看來虎豹之類猛獸
身子苯重,不能逾險峰而至。他心道:「老天爺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這等仙境,給我作
葬身之地。」
緩步回到入口處,只聽得朱長齡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來,在這洞里不怕
悶死嗎?」張無忌大聲笑道:「這里好玩得緊呢。」在矮樹上摘了几枚不知名的果子,拿
在手里,已聞到一陣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鮮美絕倫,桃子無此爽脆,蘋果無此香甜,而
梨子則遜其三分滑膩。他把一枚果子擲進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來了!」
果子穿過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砸得稀爛。朱長齡連皮帶核的咀嚼,越吃越是
飢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給我几個。」張無忌叫道:「你這人良心這么壞,餓死也
是應該的。要吃果子,自己來罷。」朱長齡道:「我身子太大,穿不過山洞。」張無忌笑
道:「你把身子切成兩半,不就能過來了么?」朱長齡料想自己陰謀敗露,張無忌定要使
自己慢慢餓死,以報此仇,胸口傷處又痛得厲害,破口大罵:「賊小鬼,這洞里就有果子
,難道能給你吃一輩子么?我在外邊餓死,你不過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餓死。」張無忌不
去理他,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飽了。過了半天,突然一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張無忌
一怔之下,隨即省悟,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松枝,想以濃煙薰自己出去,卻哪知這洞內
別有天地,便是焚燒千擔萬擔的松柴,也是無濟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聲咳嗽。朱長
齡叫道:「小兄弟,快出來,我發誓決不害你就是。」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假裝
暈去,自行走開。
他向西去了二里多,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沖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
下猶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麗。瀑布瀉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
是另有泄水的去路。觀賞了半晌,一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污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
草割破的血痕,于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滌。
洗了一會,忽然潑喇一聲,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魚,足有一尺多長,張無忌忙伸手去抓
,雖然碰到了魚身,卻一滑滑脫了。他俯身潭邊,凝神瞧去,只見碧綠的水中十余條大白
魚來回游動。那捕魚的本事,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于是折了二條堅硬的樹枝,
一端拗尖,在潭邊靜靜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魚游上水面,使勁疾刺下去,正中魚身。
他歡呼大叫,以尖枝割開魚肚,洗去了魚腸,再找些枯枝,從身邊取出火刀、火石、火絨
生了個火,將魚烤了起來。不久脂香四溢,眼見已熟,入口滑嫩鮮美,似乎生平從未吃過
這般美味。片刻之間,將一條大魚吃得干干淨淨。次日午間,又去捉一尾大白魚烤食。心
想:「一時既不得便死,倒須留下火種,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于是圍了個灰
堆,將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滅。冰火島上一切用具全須自制,這般在野地里獨自
過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當下便捏士為盆,鋪草作床。
忙到傍晚,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于是摘了一大把鮮果,隔洞擲了過去。他生怕朱長
齡倘若吃了魚肉,力氣大增,竟能沖過洞來,那可糟了,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第四日上
,他正在砌一座土灶,忽聽得几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甚是緊迫。他循聲奔去,見山壁下
一頭小猴摔在地上,后腳給一塊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
來。他過去捧開石塊,將猴兒拉起,但那猴兒右腿已然摔斷,痛得吱吱直叫。
張無忌折了兩根技條作為夾板,替猴兒續上腿骨,找些草藥,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
雖然幽谷之中難覓合用的藥草,所敷的不具靈效,但憑著他的接骨手段,料得斷骨終能續
上。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十多天后,斷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長無事,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遙快
活。有時他見野山羊走過,動念想打來烤食,但見山羊柔順可愛,終究下不了手,好在野
果潭魚甚多,食物無缺。過得几天,在山溝里捉到几只雪雞,更是大快朵頤。如此過了一
月有余。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覺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他大吃一
驚,急忙跳起,只見一只白色大猿猴蹲在身旁,手里抱著那只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
猴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指著大白猿的肚腹。張無忌聞到一陣腐臭之氣,見白猴肚上膿血
模糊,生著一個大瘡,便笑道:「好,好!原來你帶病人瞧大夫來著!」大白猿伸出左手
,掌中托著一枚拳頭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心想:「
媽媽曾講故事說,昆侖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宴請群仙。西王母未必
真有,但昆侖山出產大蟠桃想是不假。」笑著接了,說道:「我不收醫金,便無仙桃,也
跟你治瘡。」伸手到白猿肚上輕輕一撳,不禁一驚。
原來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可是觸手堅硬之處,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
在醫書上從未見載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腐爛,只怕是不治之症了
。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卻無險象,當下撥開猿腹上的長毛,再看那疔瘡時,更是一驚,
只見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四邊用針線縫上,顯是出于人手,猿猴雖然聰明,決不
可能會用針線。再細察疔瘡,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壓住血脈運行,以致腹肌腐爛,長久
不愈,欲治此瘡,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說到開刀治傷,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
,原是輕而易舉,只是手邊既無刀剪,又無藥物,那可就為難了,略一沉思,舉起一塊岩
石,奮力擲在另一塊岩石之上,從碎石中揀了一片有鋒銳棱角的,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
補過之處。那白猿年紀已是極老,頗具靈性,知道張無忌給它治病,雖然腹上劇痛,竟強
行忍住,一動也不動。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再斜角切開早已連結的腹皮,只見
它肚子里藏著一個油布包裹。這一來更覺奇怪,這時不及拆視包裹,將油布包放在一邊,
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手邊沒有針線,只得以魚骨作針,在腹皮上刺下一個個小孔,再
將樹皮撕成細絲,穿過小孔打結,勉強補好,在創口敷上草藥。忙了半天,方始就緒。白
猿雖然強壯,卻也是躺在地下動彈不得了。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跡,打開包來看
時,里面原來是四本薄薄的經書,只因油布包得緊密,雖長期藏在猿腹之中,書頁仍然完
好無損。書面上寫著几個彎彎曲曲的文字,他一個也不識得,翻開來一看,四本書中盡是
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間,卻以蠅頭小楷寫滿了中國文字。他定一定神,從頭細看,文中
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慢慢誦讀下去,突然心頭一震,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正是
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當九陽功」,但下面的文字卻又不同。他隨手翻閱,過得几頁
,便見到「武當九陽功」的文句,但有時與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他心中突
突亂跳,掩卷靜思:「這到底是甚么經書?為甚么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可是又與武當本
門所傳的不盡相同?而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處,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太師父的師父覺遠
大師學得《九陽真經》,圓寂之前背誦經文,太師父、郭襄女俠、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
自記得一部分,因而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進,數十年來分庭抗禮,名震武林。「
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不錯,太師父說,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楞伽經的夾
縫之中,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經了。可是為甚么在猿腹之中呢?」這
部經書,確然便是九陽真經,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原來九十
余年之前,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被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
,眼看無法脫身,剛好身邊有只蒼猿,兩人心生一計,便割開蒼猿肚腹,將經書藏在其中
。后來覺遠、張三丰、楊過等搜索瀟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見經書,便放他們帶同蒼
猿下山(請參閱《神雕俠侶》)。九陽真經的下落,成為武林中近百年來的大疑案。后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遠赴西域,兩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害
死自己,互相牽制,遲遲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經書,最后來到昆侖山的驚神峰上,尹瀟二人
互施暗算,斗了個兩敗俱傷。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從此留在蒼猿腹中。瀟湘子的武
功本比尹克西稍勝一籌,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傷
,因之后來與尹克西相斗時反而先行斃命。尹克西臨死時遇見「昆侖三聖」何足道,良心
不安,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那部經書是在這頭猿猴的腹中。但他說話之時神智迷
糊,口齒不清,他說「經在猴中」,何足道卻聽作甚么「經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諾,
果然遠赴中原,將這句「經在油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覺遠無法領會其中之意,固不
待言,反而惹起一場絕大的風波,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至于那頭蒼猿卻甚是
幸運,在昆侖山中取仙桃為食,得天地之靈氣,過了九十余年,仍是縱跳如飛,全身黑黝
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變成了一頭白猿。只是那部經書藏在腹中,逼住腸胃,不免時時肚
痛,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直至此日,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就這白猿而言,實是去了
一個心腹大患。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當然也是猜想不出。
張無忌呆了半晌,自知難以索解,也就不去費心多想了,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
一口,但覺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可說各擅勝場。
張無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師父當年曾說,若我習得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
,或能驅去體內的陰毒。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于九陽真經,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
經,那么照書修習,又遠勝于分學三派的神功了。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我照書修習便
是。便算我猜錯了,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甚而習之有害,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他
心無挂礙,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干燥的所在,上面鋪以干草,再壓上三塊大石,生怕猿
猴頑皮,玩耍起來你搶我奪,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先行誦
讀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參究體會,自第一句習起。他心想,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
驅去陰毒,但既被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總是不能出去。幽谷中歲月正長,
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分別,就算練不成,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他存
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居然進展奇速,只短短四個月時光,便已將第一卷經
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練完第一卷經書后,屈指算來,胡青牛預計他
毒發畢命之期早已過去,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病象,連以前時時發
作的寒毒侵襲,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發作時也極輕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
文中讀到一句:「呼翕九陽,抱一含元,此書可名九陽真經。」才知這果然便是太師父所
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欣喜之余,參習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
贈,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體內陰毒已被驅得無影無蹤了
。他每日除了練功,便是與猿猴為戲,采摘到的果實,總是分一半給朱長齡,倒也無憂無
慮,自由自在。可是朱長齡局處于小小的一塊平台之上,當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
山冰雪,寒風透骨,這份苦處更是難以形容。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便已不畏寒暑。只是越練到后來,越是艱深奧妙,進展也就
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最后一卷更練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圓滿。他在這雪谷幽
居,至此時已五年有余,從一個孩子長成為身材高大的青年。最后一兩年中,他有時興之
所至,也偶然與眾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遙望,以他那時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難事,
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陰險狠詐,不由得不寒而栗,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尋煩惱、自投羅網
?在這美麗的山谷中直至老死,豈不甚好?
這日午后,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揭過最后一頁之后,心中又是歡喜,又微
微感到悵惘。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將四卷九陽真經、以及胡青牛的醫經、
王難姑的毒經,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內,填上了泥土,心想:
「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
得到這三部經書?」拾起一塊尖石,在山壁上划下六個大字:「張無忌埋經處」。他在練
功之時,每日里心有專注,絲毫不覺寂寞,這一日大功告成,心頭登時反覺空虛,兼之神
功既成,膽氣登壯,暗想:「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我也已無懼于他,不妨去跟他說
說話。」于是彎腰向洞里鑽去。他進來時十五歲,身子尚小,出去已是二十歲,長大成人
,卻鑽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氣,運起了縮骨功,全身骨骼擠攏,骨頭和骨頭之
間的空隙縮小,輕輕易易的便鑽了過去。朱長齡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在家中大
開筵席,□役奔走,親朋趨奉,好不威風快活,突然肩頭有人拍了几下,一驚而醒,睜開
眼來,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朱長齡躍起身來,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
……你……」張無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張無忌。」朱長齡又驚又喜,又惱又恨,
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長得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來跟我說話?不論我如何求
你,你總是不理?」張無忌微笑道:「我怕你給我苦頭吃。」
朱長齡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喝道:「怎么今天卻不怕
了?」突然間掌心炙熱,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松手放開,自己胸口兀自隱隱生疼,嚇
得退開三步,呆呆的瞪著他,問道:「你……你……這是甚么功夫?」張無忌練成了九陽
神功之后,首次試用,竟有如此威力。朱長齡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卻不得
不撤掌松指。他眼見朱長齡如此狼狽驚詫,心中自是得意,笑道:「這功夫還使得么?」
朱長齡心神未定,又問:「那……那是甚么功夫?」張無忌道:「是九陽神功罷。」朱長
齡吃了一驚,問道:「你怎樣練成的?」張無忌也不隱瞞,便將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從
它腹中取得經書、如何依法參習等情一一說了。這一番話只把朱長齡聽得又妒忌,又是惱
怒,心想:「我在這絕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難以形容的苦頭,你這小子卻練成了奧妙無比的
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處心積慮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對方給他采摘了五
年多果子,每日不斷,才養活他直至今日,但覺這小子過于幸運,自己卻太過倒霉,實在
不公道之至,當下強忍怒氣,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陽真經呢?給我見識一下成不成?」
張無忌心想:「給你瞧一瞧那也無妨,難道你一時三刻便記得了?」便道:「我已埋
在洞內,明天拿來給你看罷。」朱長齡道:「你已長得這般高大,怎能過那洞穴?」張無
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縮著身子用力一擠,便這么過來了。」朱長齡道:「你說我能
擠過去么?」張無忌點頭道:「明兒咱們一起試試,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呆在這個小小的
平台上,確實不好受。」他想自己運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處骨骼,當可助他通過洞
穴。朱長齡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舊惡,從前我頗有對不起你之處,萬望你
多多原諒。」說著深深一揖。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朱伯伯不必多禮,咱們明兒一塊
想法兒離開此處。」朱長齡大喜,問道:「你說能離開這兒么?」張無忌道:「猿猴既能
進出,咱們也便能夠。」朱長齡道:「那你為甚么不早出來?」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
「從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給人欺侮,現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師父、師伯
師叔他們。」朱長齡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兩步,突然間身形一晃
,「啊喲」一聲,踏了個空,從懸崖旁摔了下去。他這一下樂極生悲,竟然有此變故,張
無忌大吃一驚,俯身到懸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嗎?」只聽下面傳來兩下低微的
呻吟。張無忌大喜,心想:「幸好沒直摔下去,但怕已受了傷。」聽呻吟之聲相距不過數
丈,凝神看時,原來懸崖之下剛巧生著一株松樹,朱長齡的身子橫在樹干之上,一動不動
。張無忌瞧那形勢,躍下去將他抱上懸崖,憑著此時功力,當不為難,于是吸一口氣,看
准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干,輕輕躍下。他足尖離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之間,那枝干
竟倏地墮下,這一來空中絕無半點借力之處,饒是他練成了絕頂神功,但究竟人非飛鳥,
如何能再回上崖來?心念如電光般一閃,立時省悟:「原來朱長齡又使奸計害我,他扳斷
了樹枝,拿在手里,等我快要著足之時,便松手拋下樹技。」但這時明白已然遲了,身子
筆直的墮了下去。
朱長齡在這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小平台住了五年多,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無不爛熟于胸,他在黑暗中假裝摔跌受傷,料定張無忌定要躍下相救,果然奸計得逞,將
他騙得墮下萬丈深谷。朱長齡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將這小子摔成一團肉泥,終于出了
我心頭這五年多來的惡氣!」拉著松樹旁的長藤,躍回懸崖,心想:「我上次沒能擠過那
個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蠻,以致擠斷了肋骨。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
來,我自然也能過去。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后,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后練成神功,無敵于天
下,豈不妙哉?哈哈,哈哈!」他越想越得意,當即從洞穴中鑽了進去,沒爬得多遠,便
到了五年前折骨之處。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鑽過,我當然更能
鑽過。」想法原本不錯,只是有一點卻沒料到:「張無忌已練成了九陽神功中的縮骨之法
。」他平心靜氣,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
許,可是到得后來,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絕不可能。
他知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几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
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
,只覺一顆心跳如同得打鼓一般,几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哪知進去時
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
便縮小肩頭的尺寸,這時雙手被四周岩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心
中卻兀自在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為甚么我竟會擠在這
里?當真豈有此理!」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聰明機
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墮下去,霎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
,你這小子忒煞無用。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一見面便又上了他的惡當,該死,該死!
」他自罵該死,其實卻在奮力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墮之勢稍為
減緩,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晃晃,實是身不由己,全無半分
著力處,但覺耳旁風聲不絕,頃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別,便系于這一刻關頭,但見丈許之外有個大雪堆,這時自也無暇分辨
到底是否雪地,還是一塊白色岩石,當即在空中連翻三個筋斗,向那雪堆扑去,身形斜斜
划了道弧線,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一聲,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苦練了五年有余的九
陽神功便于此時發生威力,借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急縱,但從那萬尋懸崖上摔
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凌厲,只覺腿上一陣劇痛,雙腿腿骨一齊折斷。他受傷雖重,神智卻
仍清醒,但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
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卻是塊大石頭,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了。」他雙手使力,慢慢爬出柴
堆,滾向雪地,再檢視自己腿傷,吸一口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著一
動也不動,至少也得一個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沒甚么,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
里活生生的餓死。」又想:「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
叫求援,但轉念一想:「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療傷,那也罷了,若是叫得
一個惡人來,反而糟糕。」于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愈合。如此躺
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
,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終硬撐,半分也不移動,當真餓得耐不住了,便抓几把雪塊充飢
。這三天中心里只想:「從今以后,我在世上務必步步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日后
豈能再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死。」到得第四天晚間,他靜靜躺著用功,只覺心地空明,
周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功卻似又有進展。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几聲犬
吠之聲,跟著犬吠聲越來越近,顯是有几頭猛犬在追逐甚么野獸。張無忌吃了一驚:「難
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么!嗯!她那些猛犬都已給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
又會養起來啊。」凝目向雪地里望去,只見有一人如飛奔來,身后三條大犬狂吠追趕。那
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一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拚命奔跑
。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圍攻之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涌。他有心出手相救,苦于
雙腿斷折,行走不得。驀地里聽得那人長聲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到他身上狠咬。
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犬聽得人聲,如飛扑至,嗅到張無忌并非熟
人,站定了狂吠几聲,扑上來便咬。張無忌伸出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三頭惡
犬登時滾倒,立即斃命。他沒想到一彈指間便輕輕易易的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
不由得暗自心驚。但聽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便問:「這位大哥,你給惡犬咬得很厲害
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
法行走。請你勉力爬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口。」那人道:「是……是……」氣喘吁吁的掙
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處,「啊」的一聲,伏在地下,再也不
能動了。
兩人便是隔著這么遠,一個不能過去,另一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
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
吃一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甚么追你?」那人道:「我
……夜里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庄稼,見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爺在樹
下說話,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他這番話雖沒
說完,但張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璧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
撞見了,朱九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正自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哨,正是朱
九真在呼召群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
將軍他們都死了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惡犬仍是各擁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
。和她并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里!」張無忌暗暗打
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
腸流,死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發,滿臉胡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
,想來也早給狗子咬死了。她急欲與衛璧談情說愛,不愿在這里多所逗留,說道:「表哥
,走罷!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見
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看,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
小指頭兒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
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
對自己的奸惡之故,他可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戀,當時為
了一個姑娘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后頭腦清醒,對自
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是想撕下一條狗腿
來吃了,但惟恐朱九真與衛璧轉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他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凶
,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第二天早晨,一頭兀鷹見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
了几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這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
上扑將下來。張無忌一伸手扭住兀鷹的頭頸,微一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
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餓了三日,卻也吃得津津
有味。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扑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飢,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
待腿骨愈合。接連數日,曠野中竟一個人出沒經過。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個死人,好在
隆冬嚴寒,尸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這日下午,他運了
一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只見一頭兀鷹
向下俯沖,離他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
這一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
□,敵人也極難還擊。」他所練的九陽真經純系內功與武學要旨,攻防的招數是半招都沒
有的。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
毫不會抵御;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功夫
,根底遠勝于覺遠及張三丰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盡是拳朮的訣竅,并非一招一式
的實用法門。張無忌此時自己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漸進
的傳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
乘武朮的要訣,日后自行體會領悟。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朮,只有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
解過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他知此后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
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融入謝遜所授的武朮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
獸之動,風云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几
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張無忌轉
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手提竹籃,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聲,
愕然停步。張無忌凝目看時,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
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生得極是丑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條纖
秀。
她走近一步,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么?」張無
忌道:「好像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
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里一動也不動的干甚么?倒嚇了我一跳。」張無忌道:「
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里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
么?怎么又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只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
變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里怎么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
不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來,遞了給他。張無忌
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干嘛不吃
?」張無忌于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几句,也是絕無意味,此
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丑,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
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舍不得吃。」這句話已有几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
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松自在,這句話不知不覺的便沖口而出。
那少女聽了,臉上忽現怒色,哼了一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
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你!你這個丑
八怪不是好人,難怪老天爺要罰你啊。怎么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張無忌
心想:「我這五年多不修發剃面,自是個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哪里去,咱們半斤
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里
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
問你啊,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張無
忌見她這么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譎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可多
么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么一副神氣。」想到這里,忍不
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來是個沒用的
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甚么心事?你這傻頭
傻腦的家伙,也會有心事么?」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媽媽常給你餅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
給我餅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
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張無
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
怪,也難怪她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著臉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說著彎下腰去,作勢
要拉他的腿。張無忌吃了一驚,自己腿上斷骨剛開始愈合,給她一拉那便全功盡棄,忙抓
了一團雪,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幸好
那少女只是嚇他一嚇,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你嚇成這副樣子!誰叫你取笑我了?」
張無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后,再跌斷三次,永遠好不了,終生
做個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罷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說道:「你媽既
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么?」張無忌一呆,道:「我也說不上甚么緣
故,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你雖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你。」
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你叫我媽罷
!」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
忌瞧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
間只覺這丑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一點也不丑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由得痴了。那少女
回過頭來,見到他這副呆相,笑道:「你為甚么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
晌,搖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著你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會待
我好,不會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
斷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這兩下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張無忌出其不意,大聲
呼痛:「哎喲!」只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張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
去,斷腿處疼痛難熬,心道:「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一樣叫我
吃苦。」這一晚睡夢之中,他几次夢見那少女,又几次夢見母親,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
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丑陋,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
狡獪又嫵媚的望著自己。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
,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著他不住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疼你!
」他突然醒轉,腦海中猛地里出現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為甚么這般喜歡讓人
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
她殺的。媽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
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著:「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他又想到
了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為甚么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為甚么
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甚么法兒
加害自己。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
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語:「你好看,我喜歡看你。」這般
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那村女并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哪知到第三天下
午,那村女挽著竹籃,從山坡后轉了出來,笑道:「丑八怪,你還沒餓死么?」張無忌笑
道:「餓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
斷腿上踢了一腳,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哎喲!你這人怎么
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甚么沒良心?你待我有甚么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
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沒恨你,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行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丑八怪想?你想我
多半沒好事,定是肚子里罵我又丑又惡。」張無忌道:「你并不丑,可是為甚么定要害得
人家吃苦,你才喜歡?」那少女格格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出我心中歡喜?」她見張
無忌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
說道:「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么?」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舍
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那少女知
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
,餅子之外,又有一只燒雞,一條烤羊腿。張無忌大喜,這些天中淨吃生鷹肉,血淋淋的
又腥又韌,這雞燒得香噴噴地,拿著還有些燙手,入口真是美味無窮。那少女見他吃得香
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說道:「丑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著倒也好玩。我對你似乎有點
兒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
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里高興,就不來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
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
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
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斬斷了你的腿,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
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那
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給我斬
斷你的狗腿么?」驀地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面餅,遠遠擲了出去,一
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覺她并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
滿臉慘淒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几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
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甚么?」張無忌道:
「姑娘,你為甚么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
也無法矜持,驀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張無忌見她肩頭起
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后,我去給
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
不好,心里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
?他待你很凶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
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
。」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后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
……可是我心里總放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張無忌心想:「這些男
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
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
!」柔聲道:「姑娘,你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挂這個沒良心的惡漢
?」那少女嘆了口長氣,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
:「那男子不過罵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于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么
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么?」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
呆頭呆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呆的看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甚么
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
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
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么?」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
:「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內,人人皆知。」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
朱九真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閑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
:「你叫甚么名字?為甚么到這兒來?」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
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后,『張無忌』
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
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于是說道:「我叫阿牛。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甚么?」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
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那少女
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
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
娘便了。」張無忌驚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么會?」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
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媽后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
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我媽只有偷偷
哭泣。你說,我怎么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
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張無忌「啊」的一聲,
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斗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連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
出意料之外。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
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
害的么?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么?」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
。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
等恩愛,對我多么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里,對那少
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么?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
頭。張無忌又問:「你想到哪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
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甚么。」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
哥。問他到底對你怎樣。」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
,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決計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
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
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盡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是聽到
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張無忌道:「甚么好笑?」那少女道:「丑八怪,你是甚么東西?
人家會來聽你的話么?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你盡力而為,你有甚么本事?哈哈,哈哈!」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么一
笑,登時脹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甚么?
」張無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
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么?」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
我。」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甚么話?」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
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
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作個伴兒,我也可陪著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
然不敢說了。」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我在
這兒跟你歪纏,盡說些廢話,真是倒霉。」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面
疾奔而去。受了這么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
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忽見那少女又奔回來,惡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
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丑陋,居然還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
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見投緣,倘若你沒變丑,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
,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
道:「我……我這几天不敢照鏡子。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
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
甚么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丑怪,是不是?」張無忌知
道倘若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么話,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
你,我恨你!」狂奔而去。這一次卻不再回轉了。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
邊嗅,走近身來。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過了數日,他腿傷已愈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后
從此不會再來,只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會越變越丑,這事倒令
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到半夜,睡
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几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
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
。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
是防她逃走。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他轉念未定,
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人他無
一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璧,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嫻夫婦,最右邊是個中年女子
,面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張無忌大奇:「她怎么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
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
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于我!」尋思:「眼下
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
應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帳。」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
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
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后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著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
也絲毫不感畏懼,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
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
嘆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甚么惡毒主
意,卻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憐起我來?」
只見衛璧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面,我
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么一個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這人和你
果然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為我要明
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
何意思。只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
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么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
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余地。那村
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甚么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兩人都孤苦伶仃,無家
可歸,你愿意跟我作伴。你這句話確是出于真心么?」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
「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輩子□守?」張無
忌一怔,這「一輩子□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淒然欲泣的神
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甚么丑不丑,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你
說笑談心,只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喜歡。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
么你是愿意娶我為妻了?」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
過……娶妻子……」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璧笑道:「連這么一個丑八怪的鄉巴
佬也不要你,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甚么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璧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并非一路,以及衛璧
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并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只見她低下了
頭,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為了命在頃刻,是為了容貌丑
陋,還是為了衛璧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動,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后,顛沛流離
,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
時候不知何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
是誠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父、眾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
心的關懷過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甚么不好?」眼見
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出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愿
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那少女聽了這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
道:「阿牛哥哥,你這話不是騙我么?」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從今而后,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
跟你為難,不論有多么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
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村女坐下地來,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
真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你說
啊,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一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綿,說道
:「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為難,我寧可自己
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
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張無忌聽了這几句話,心中登時
涼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覺得他
身子一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失望,又氣憤,
但隨即帶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說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為妻,似我這般丑
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于旁人了。
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
啊……」她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那村女慢慢
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但是我很
喜歡聽你剛才跟我說過的話。你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几句話說得很
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只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愿
,讓你跟這人見面一次。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
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的家里。」說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
:「瞎說八道!」衛璧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張無忌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璧瞪了他一眼,
惡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
」武青嬰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那村
女道:「指使我來殺朱長齡的,是昆侖派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武烈大喝:
「你妄想挑撥離間,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
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
「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
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只道她因為相貌變丑,家事變故,
以致脾氣古怪,哪知竟是動不動便殺人。」衛璧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夾擊,那村女東閃
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渾的掌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拍的一聲,打了
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璧大罵,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
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划了一條血痕。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后便倒,其
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戰。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
去。那村女斜身閃避,叮當一響,手中長劍和衛璧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
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
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
千斤之重。武青嬰舉起長劍,恨恨的道:「丑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斬斷你
兩手兩腿,讓你在這里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
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
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地里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
外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
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
村女心窩刺去。
那村女鑒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璧、朱九真三人之間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
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突然之間,
一物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余丈外方才落
地。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
用力投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几步,回頭
察看。四下里地勢開闊,并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
覷,驚疑不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么啦?」武青嬰道:「似乎是甚么極厲害的暗
器,將我的劍震飛了。」武烈游目四顧,確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
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陽指,怎地尚能有能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
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踏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
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里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
對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涌至,實是勢不可當,「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
的一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但胸腹間熱血翻涌,頭暈眼
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晃了一晃,終于又俯身跌倒。
衛璧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
過頭來,怒道:「你說甚么?」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
」何太沖道:「氣血翻涌,靜臥從容。」衛璧登時省悟,道:「是!」輕輕將師父放回地
下。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大為詫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朮精妙,果
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功將他
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她被武烈點倒后,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
青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著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
「伏兔」和「風市」兩穴上一沖,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只
見張無忌雙手握住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涌入體內。這當兒變化
快極,未及細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來。她隨手抵御,本是拚著手腕折斷,勝于肩骨被他
拍得粉碎,哪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
這丑八怪鄉巴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沖心存忌憚,不愿和她比拚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
」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璧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准那村女
胸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
沖是一派掌門,不肯占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
劍刺出,徑取中宮。何太沖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卻聽得喀喇一
響,雙劍一齊震斷。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
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
若能運力攻敵,那么折斷的只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班淑嫻大奇,低聲
道:「怎么啦?」何太沖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
:「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一攤,意示無劍可用。班淑嫻指著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嬰的
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
,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托大,輕視于
我。」她卻不似何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分,長劍回處,疾刺那村女的頭頸。那村
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嫻又
斜刺她右脅,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
,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迭遇凶險。她的劍法本來就遠不及班
淑嫻,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嫻
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侖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
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著著進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那村女叫道:
「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著我給人殺了么?」班淑嫻退后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
,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那村女疾舞斷劍
,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奇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
不容發。班淑嫻贊道:「死丫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
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嫻是劍朮上的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有
閑著。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得遇名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
范?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疼,半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一聲
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脅下。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
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背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
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嚇得一顆心几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墮火窖,隨手
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被踢。卻聽得「啊喲」「哎唷」
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后摔出,班淑嫻手中也只剩下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
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當真不小,于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
右足趾骨,一一分別折斷。何太沖、武烈、衛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班淑嫻將
半截斷劍往地下一拋,恨恨的道:「走罷,丟人現眼還不夠?」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
怨氣,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何太沖道:「是!」兩人并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
,昆侖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至于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沖出氣,是罰跪頂劍
,或是另有昆侖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衛璧一手扶著師父,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
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著一
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丑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
過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
的一股九陽真氣驀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一驚之下,
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按住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
轉。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里,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
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丑八怪,你騙人
!你有一身厲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干甚么?」那村女哈哈笑
道:「誰叫你騙人?」張無忌道:「我几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
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
我也不來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那村女嘆道:「總算好
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挂著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
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張無忌臉一沉,道:「
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
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
,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那么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
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何
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她
表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像她這樣,做人又有甚么快活?」那村女怒道:
「你是譏刺我么?」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
,忙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別人對不起你,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
。」那村女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甚么?」張無忌沉吟道:「學
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
人君子,大大的好人!」張無忌呆呆的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
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顎一揚,問道:「你瞧甚么?」張無忌道:「我媽
媽常笑我爸爸是濫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像你這時候一樣。」那
村女臉上一紅,斥道:「呸!又來占我便宜,說我像你媽媽,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
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孕含笑意。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
天誅地滅。」那村女道:「口頭上占一句便宜,也沒甚么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
剛說到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著近處有
人作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size=5]十七 青翼出沒一笑揚[/size]
張無忌和那村女向東北方眺望,這時天已黎明,只見一個綠色人形在雪地里輕飄飄的
走來,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個身穿蔥綠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說了几句話,向張無忌
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過來。她衣衫飄動,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但頃刻間便到了
離兩人四五丈處。只見她清麗秀雅,容色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張無忌頗為詫異,暗
想聽她嘯聲,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長得多,哪知她似乎比自己還小了几歲。只見
這女郎腰間懸著一柄短劍,卻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聲警告:「周師妹,這鬼
丫頭功夫邪門得緊。」那女郎點點頭,斯斯文文的說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因何傷我
師姊?」自她走近之后,張無忌一直覺得她好生面熟,待得聽到她說話,登時想起:「原
來她便是在漢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師父攜她上武當山去,如何卻投入了峨嵋
門下?」胸口一熱,便想探問張三丰的近況,但轉念想道:「張無忌已然死了,我這時是
鄉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無窮無盡的禍患。我決不能泄露自
己身分,以免害及義父,使爹媽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那村女冷冷一笑,說道:「令
師姊一招『推窗望月』,雙掌擊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難道也怪得我么?你倒問問令師
姊,我可有向她發過一招半式?」
周芷若轉眼瞧著丁敏君,意存詢問。丁敏君怒道:「你帶這兩人去見師父,請她老人
家發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這兩位并未存心得罪師姐,以小妹之見,不如一笑而罷
,化敵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么?你反而相助外人?」張無忌眼見丁敏君這副
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翻臉,今日舊事
重演,丁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擔心。可是周芷若對丁敏君卻極是
尊敬,躬身道:「小妹聽由師姐吩咐,不敢有違。」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臭丫頭拿
下,把她雙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姐給小妹掠陣照應。」轉身向那村女道
:「小妹無禮,想請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哪里來的這許多羅唆!」心想:
「難道我會怕了你這小姑娘?」自不須張無忌相助,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周
芷若斜身搶進,左掌擒他,以攻為守,招數頗見巧妙。張無忌內力雖強,武朮上的招數卻
未融會貫通,但見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
法則古怪奇奧。他看得又是佩服,又是關懷,也不知盼望誰勝,只望兩個都別受傷。
兩女拆了二十余招,便各遇凶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左掌已斬中了周芷若
肩頭。跟著嗤的一響,周芷若反手扯脫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
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只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按著心口,身子晃了
兩下,搖搖欲倒。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周芷若見這個長須長發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是關心,暗自詫異。丁敏君道:「師妹,
你怎樣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姐的肩膀,搖了搖頭。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道她
的厲害,只是師父常自稱許這個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
多半要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試、只盼也令她吃些苦頭。見她
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落敗,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不免頗為妒忌,待得覺到她
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
走罷!」兩人攜扶著向東北方而去。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見
了美貌姑娘便魂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吐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
,還不如不說。」便道:「她美不美,關我甚么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了傷。」那村女
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張無忌想:「我本是對這兩個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
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喂
飲喂食、贈巾抹淚之德,心想但愿她受傷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
根兒就沒受傷。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
忌奇道:「她沒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
手掌彈開,原來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里會受甚么傷?」張
無忌大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
給她?」那村女忽然翻過手背,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張無忌毫沒防備
,半邊面頰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干甚么?」那村女恨恨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
好看,你靈魂兒也飛上天啦。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干甚么?」張無忌道:「
我就是為她歡喜,跟你又有甚么相干?」那村女又揮掌劈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
了開去。那村女大怒,說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
遷,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張無忌道:「你早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中自有情郎,決計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
:「不錯,可是你答應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
然算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
瞧著好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又沒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喜歡她,
不許你想她。」張無忌道:「我也沒說歡喜她,但你為甚么心中又牽記著旁人,一直念念
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
,再不會去想念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一個人要是三心兩意,便是天也不容。」
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家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
要是你只對我一人好,我也只對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那村
女沉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轉過頭來,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
拭眼淚。張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干甚么?
再過得几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咱們一起到處去游玩,豈不甚美?」那村女回過頭來,
愁容滿臉,說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張無忌道:「甚么事啊?但
教我力之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
道:「不生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了一會,道:「你口中說不生氣,心里也不可生氣才成
。張無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氣。」那村女反握著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
原萬里迢迢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里,卻如石沉大
海,再也問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幫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
不好?」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
氣了么?」張無忌沒精打采的道:「好,我幫你去找他。」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
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
了他這么久,就會不惱我了。他說甚么,我就做甚么,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
這個情郎到底有甚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么好,我怎說得
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到他么?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么?」張無忌見她如此痴情
,不忍叫她傷心,低聲道:「不會了,他不會打你罵你了。」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
,也低聲道:「是啊,他愛我憐我,再也不會打我罵我了。」張無忌心想:「這姑娘對她
情郎痴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有人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
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
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
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愿跟我
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
。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
禁心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不是她的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么
?」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閑?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
,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良心這樣壞?」眉頭微皺,沉吟片刻,取下柴堆
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扎了個雪橇,抱起張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
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張無忌但見她身形微晃,宛似曉風中一朵荷葉,背影婀娜,姿態美
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
她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里路。張無忌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
村女笑道:「甚么喂不喂的,我沒名字么?」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甚么法子?你
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泄了,便停了腳
步,掠了掠頭發,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張無忌道:「珠兒,珠
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
想:「哪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你
取的么?」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么?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
萬毒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蛛兒
道:「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老賊尼啦。你要不要
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盒中兩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
蠕而動。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
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整人后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蛛兒見他臉
色鄭重,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
眺望周遭地勢,躍回地上,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
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塊石頭,放在橇中,拉
著急奔,沖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
,聲音良久不絕。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
來,至谷方絕,心想:「這姑娘心思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我們已摔入
雪谷之中,跌得尸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
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
輕輕摟住她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里痒得要命。」張
無忌見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
樹。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
甚高人,但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
來,輕輕將他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
棚?搭牛棚干甚么?」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張無忌道:「那
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
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說著便折下一條樹
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這句話,驀地里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
,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
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
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里,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
:「我也不怎么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
好,嘴里說得甜甜的,又有甚么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
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范,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么丑陋,
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
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有把自己
放在意下。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只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
。張無忌將一只雪雞吃得干干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
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
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
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干淨了的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張無忌被
他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么啦?」蛛兒道:「你几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
」蛛兒道:「嗯,原來你只比我大三歲。為甚么留了這么長的胡子?」張無忌笑道:「我
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須。」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
小刀來,抵著他臉,慢慢將胡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須紛落
,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
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
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張無忌嚇
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然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但體
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彈之力,將刀子震開,隨后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背。蛛兒手
臂一震,叫聲:「哎唷!」隨即格格笑道:「快活么?」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
人朴實,但在蛛兒面前,不知怎的,心中無拘無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塊長大一般,說不
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几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干淨胡須,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張無忌道:「怎么啦?」
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發,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發髻之中。但見他這
么一打扮,雖然衣衫襤褸不堪,又實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來的一般,但神采煥發,丑八
怪變成了英俊少年。蛛兒又嘆了口氣,說道:「真想不到,原來你生得這么好看。」張無
忌知她是為自身的丑陋難過,便道:「我也沒甚么好看。再說,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
往往含有極丑。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哪知卻是最厲
害的毒藥。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兩只毒蜘蛛可不是美麗得很么?
一個人相貌俊美有甚么好,要心地善良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么好,
你倒說說看。」張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
蛛兒道:「不去害人又有甚么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樂,處
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里才會平安喜樂
,才會處之泰然。」張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蛛兒冷笑道:「我若非為了害人,
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干甚么?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貪好玩么?」說著盤膝坐
下,行了一會兒內功,從懷里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分別咬住了她兩根指頭。她深深吸一口氣,雙臂輕微顫抖
,潛運內功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
花蛛體內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張無忌見她滿臉庄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
緊牙關,竭力忍受痛楚。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粒汗珠。她這功夫練了
几有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脹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蛛
兒又運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一股甜香
,隨即微覺暈眩,似乎她所噴的這口氣中也含了劇毒。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張無忌
問道:「要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再從黑
轉白,去淨毒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練過一百只花蛛,才
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兩千只也不嫌多。」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
發毛,道:「哪里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它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
得到產地去捉。」張無忌嘆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這蛛毒猛烈之
極,吸入體內,雖然你有抵御之法,但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蛛兒冷笑道:「天下
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萬毒手的厲害?你別自恃內功了得,
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于指,隨手在身旁的
一株樹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來深。張無忌又問:「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
功夫?她自己練成了么?」蛛兒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練這千蛛萬毒手
,只要練到二十只花蛛以上,身體內毒質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起始變形,待得千蛛練成,
更會其丑無比。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變丑,我爹爹不
喜,硬生生將畢身的功夫散了,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雖然好看,但
受二娘和我兩個哥哥的欺侮凌辱,竟無半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哼,
相貌好看有甚么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另娶妾侍
……」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
:「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哼,那個負心人不理我,等我練成了
千蛛萬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并未和他
成婚,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的說好啦,怕甚么?
你要說我不過是自己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
的女子。他負心薄幸,教他嘗嘗我這『千蛛萬毒手』的滋味。」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
她再行辯言,心想她脾氣奇特,好起來很好,凶野起來卻全然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
、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萬毒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
,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几分戒懼之意。
蛛兒卻并未察覺他心情異樣,在小屋中奔進奔出。采了許多野花布置起來。張無忌見
她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具雅趣,可見愛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樣子
,便道:「蛛兒,我腿好了之后,去采些藥來,設法治好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聽了這几句話,臉上突現恐懼之色,說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
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萬毒功么?」張無忌道:「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
,功夫不散,卻能消去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道:「不成的,要是有這法子,我媽媽是祖傳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
谷醫仙胡青牛,方有這等驚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張無忌奇道:「你
也知道胡青牛?」蛛兒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甚么事奇怪?蝶谷醫仙名滿江湖,誰
都知道。」說著又嘆了口氣,說道:「便是他還活著,這人號稱『見死不救』,又有甚么
用?」張無忌心想:「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這時我且不說,日后
我想到了治她臉上毒腫之法,也好讓她大大的驚喜一場。」說話間天已黑,兩人便在這小
屋中倚靠著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登時醒轉,定了
定神,原來蛛兒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安慰她道:「蛛兒
,別傷心。」哪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蛛兒更是難以抑止,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起
來。張無忌問道:「蛛兒,甚么事?你想起了媽媽,是不是?」蛛兒點了點頭,抽抽噎噎
的道:「媽媽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誰也不喜歡我,誰也不同我好。」張無忌拉起衣
襟,緩緩替她擦去眼淚,輕聲道:「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蛛兒道:「我不要你待我
好。我心中只喜歡一個人,他不睬我,打我、罵我,還要咬我。」張無忌顫聲道:「你忘
了這個簿幸郎罷。我娶你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蛛兒大聲道:「不!不!我不忘記
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遠不睬你了。」
張無忌大是羞慚,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好一會兒,
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蛛兒道:「阿牛哥,你惱了我么?」張無忌道:「我沒惱你,我是生自己
的氣,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蛛兒忙道:「不,不!你說愿意娶我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
,我很愛聽。你再說一遍罷。」張無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還能說甚么?」蛛兒
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手,柔聲道:「阿牛哥,你別著惱,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
的娶了我為妻,我會刺瞎了你的眼睛,會殺了你的。」
張無忌身子一顫,驚道:「你說甚么?」蛛兒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見我的丑模
樣,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個周姑娘。倘若你還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
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說著這些奇怪的話,但聲調自然,似乎這是天經
地義的道理一般。張無忌聽她說得凶惡狠毒,心頭怦的一跳。便在此時,忽然遠遠傳來一
個蒼老的聲音:「峨嵋派周姑娘,礙著你們甚么事了?」
蛛兒一驚躍起,低聲道:「是滅絕師太!」她說得很輕,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森
然道:「不錯,是滅絕師太。」外面那人說第一句話時,相距尚遠,但第二句話卻已是在
小屋近旁發出。蛛兒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張無忌設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語。只聽得
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來!還能在這里面躲一輩子么?」蛛兒握了握張無忌的手,掀開
茅草,走了出來。只見小屋兩丈外站著一個白發蕭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
。她身后遠處有數十人分成三排奔來。奔到近處,眾人在滅絕師太兩側一站,其中約有半
數是尼姑,其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內。男弟子站在最后,原來滅絕師太
不喜男徒,峨嵋門下男弟子不能獲傳上乘武功,地位也較女弟子為低。滅絕師太冷冷的向
蛛兒上下打量,半晌不語。張無忌提心吊膽的伏在蛛兒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
兒下手,明知不敵,也要竭力一拚。只聽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轉頭問丁敏君道:「就是這
個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猛聽得喀喇、喀喇兩響,蛛兒悶哼一聲,身子已
摔出三丈以外,雙手腕骨折斷,暈倒在雪地中。
張無忌但見眼前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
手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
怪又雄偉的挺立在夜風里。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淨利落,張無忌都瞧得清清楚楚,
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他竟被這駭人的手法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張無忌,喝道:「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
師父,這人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橇,帶了他們去。」
眾弟子齊聲答應。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腳的扎成兩個雪橇。兩名女弟子抬了蛛兒,兩
名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橇,拖橇跟在滅絕師太身后,向西奔馳。張無忌凝神傾
聽蛛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奔出里許,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張無忌大
聲問道:「蛛兒,傷得怎樣?受了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斷了我雙手腕骨,胸腹間
似乎沒傷。」張無忌道:「內臟沒傷,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
處,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
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
子倒還精通醫理,你叫甚么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
你師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知道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干糧。周芷若拿了
几個冷饅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她將饅頭遞給張無忌時,向他瞧了一眼,便轉開了頭。
張無忌心中一陣激動,再也忍耐不住,輕聲說道:「漢水舟中喂飯之德,永不敢忘。」周
芷若全身一震,轉頭向他瞧去,這時張無忌已剃去了胡須,她瞧了好一會,突然間「啊」
的一聲,臉現驚喜之色,道:「你……你……」張無忌知她終于認出了自己,緩緩點了點
頭。周芷若輕聲問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嗎?」聲細如蚊,几不可聞。張無忌輕聲道:
「已經好了。」周芷若臉上一陣暈紅,便走了開去。
其時蛛兒在張無忌身后,見周芷若驀地里喜不自勝,隨即嘴唇微動,臉上又現羞色,
雙目中卻是光彩明亮,待她走開,便問張無忌:「她跟你說甚么?」張無忌臉上一紅,道
:「沒……沒……甚么?」蛛兒哼了一聲,怒道:「當面撒謊!」各人歇了三個時辰,又
即趕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有要務在身。一眾男女弟子不論趕路休息,
若不是非說話不可,否則誰都一言不發,似乎都是啞巴一般。這時張無忌腿上骨傷早已愈
合復元,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几時,好令滅絕師太不防,只待
時機到來,便可救了蛛兒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便給
追上,一時卻也不敢妄動。他替蛛兒接上腕骨,滅絕師太冷冷的瞧著,卻也沒加干預。日
間休息、晚間歇宿之時,張無忌忍不住總要向周芷若瞧上几眼,但她始終沒再走到他跟前
。
又行了兩天,這日午后來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積雪已融,兩個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間,忽聽得馬蹄自西而來。滅絕師太做個手勢,眾弟子立時在沙丘之后隱身伏
下。兩人分挺短劍,對住張無忌和蛛兒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擊敵人,張
無忌等若出聲示警,短劍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他們的性命。聽馬蹄聲奔得甚急,但相距
尚遠,過了好半天方始馳到近處,馬上乘客突然見到沙地上的足跡,勒馬注視。峨嵋大弟
子靜玄師太拂塵一舉,數十名弟子分從埋伏處躍出,將乘者團團圍住。張無忌探首張望,
只見共有四騎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四人陡見中伏,齊聲吶喊,拔
出兵刃,便往東北角上突圍。靜玄師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個也不可放走!」峨嵋
派雖然人多,卻不以眾攻寡。兩名女弟子、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呼喝號令,分別上前
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彎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
,個個武藝精強,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從馬上摔了下來。余下那人卻厲
害得多,砍傷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奪路而走,縱馬奔出數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
虛師太叫道:「下來!」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肯后,拂塵揮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擋架
,靜虛拂塵突然變招,刷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后腦。這一招擊中要害,拂塵中蘊蓄深厚
內力,那人登時倒撞下馬。不料那人極是剽悍,身受重傷之下,竟圖與敵人同歸于盡,張
開雙臂,疾向靜虛扑來。靜虛側身閃開,一拂塵又擊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時,挂在那人坐
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只白鴿振翅飛起。靜玄叫道:「玩甚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鐵
蓮子分向三鴿射去。兩鴿應手而落。第三枚鐵蓮子卻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
歪了准頭。一只白鴿沖入云端。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卻再也打它不著,眼見那鴿投東北
方去了。靜玄左手一擺,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自攻敵以至射鴿、擒人,
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張無忌心想:「她親自對蛛兒動手,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
了,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這老尼若要攔下那只白鴿,只一舉手之勞,有何難處?
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眾弟子自行處理。」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
父祝壽,隱然與昆侖、崆峒諸派掌門人分庭抗禮,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
頗有名望,任誰都能獨當一面,處分大事,對付魔教中的几名徒眾,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
出手,靜玄、靜虛親自動手,已然將對方的身分抬高了。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兩頭打死了
的白鴿,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呈給靜玄。靜玄打開一看,說道:「師父,魔
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個紙卷,道:「一模一樣
。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有甚么可惜?群魔聚會,一舉而殲,豈
不痛快?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四處搜尋。」靜玄道:「是!」張無忌聽到「向天鷹教告急
」這几個字,心下一怔:「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哼,你這老尼
如此傲慢自大,卻未必是我外公的對手。」他本來想乘機救了蛛兒逃走,這時好戲當前,
卻要瞧瞧熱鬧,不想便走了。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你們還邀了甚么人手?如何得知
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
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突然間一起扑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眾人吃了一驚。兩名男
弟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均已氣絕,驚叫:「師姐,四個人都死了!
」靜玄怒道:「妖人服毒自盡,這毒藥倒是厲害得緊,發作得這么快。」靜虛道:「搜身
。」四名男弟子應道:「是!」便要分別往尸體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眾位師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
尸體的衣袋,只見袋中蠕蠕而動,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時
便會給毒蛇咬中。眾弟子臉上變色,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滅絕師太冷冷的道:「
咱們從中土西來,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已然如此陰毒,魔
教中的主腦人物,卻又如何?」她哼了一聲,又道:「靜虛年紀不小了,處事這等草率,
還不及芷若細心。」靜虛滿臉通紅,躬身領責。張無忌心中,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六派
圍剿魔教」這六個字:「六派?六派?我武當派在不在內?」二更時分,忽聽得叮鈴、叮
鈴的駝鈴聲響,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眾人本已睡倒,聽了一齊驚醒。駱駝聲本從西南方
響來,但片刻間便自南而北,響到了西北方。隨即轉而趨東,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如
此忽東忽西,行同鬼魅。眾人相顧愕然,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決不能一會兒
在東,一會兒在西,聽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先后振鈴。過了一會兒,駝鈴聲自
近而遠,越響越輕,陡然之間,東南方鈴聲大振,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峨嵋派
諸人從未來過大漠,聽這鈴聲如此怪異,人人都暗暗驚懼。滅絕師太朗聲道:「是何方高
手,便請現身相見,這般裝神弄鬼,成何體統?」話聲遠遠傳送出去。她說了這句話后,
鈴聲便此斷絕,似乎鈴聲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虛。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到得晚
上二更時分,駝鈴聲又作,忽遠忽近,忽東忽西,滅絕師太又再斥責,這一次駝鈴卻對她
毫不理會,一會兒輕,一會兒響,有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但驀然地里卻又悄然而去
,吵得人人頭昏腦脹。張無忌和蛛兒相視而笑,雖然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但
定知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這般攪得峨嵋眾人束手無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滅絕師太手一揮,眾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會鈴聲。這鈴聲響了一陣,雖然花樣百
出,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覺得無趣,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就此寂然無聲
,看來滅絕師太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法子,倒也頗具靈效。次晨眾人收拾衣毯,
起身欲行,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只見身旁有一人躺著,呼呼大睡。這人
自頭至腳,都用一塊污穢的毯子裹著,不露出半點身體,屁股翹得老高,鼾聲大作。峨嵋
派余人也隨即驚覺,昨夜各人輪班守夜,如何竟會不知有人混了進來?滅絕師太何等功夫
,便是風吹草動,花飛葉落,也逃不過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時才
見?各人又驚又愧,早有兩人手挺長劍,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誰,弄甚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挑起毯子,只見毯子底下赫然
是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靜虛心知這人膽敢如此,定然大
有來頭,走上一步,說道:「閣下是誰?來此何事?」那人鼻鼾聲更響,簡直便如打雷一
般,靜虛見這人如此無禮,心下大怒,揮動拂塵,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
去。
猛聽得呼的一聲,靜虛師太手中的那柄拂塵,不知如何,竟爾筆直的向空中飛去,直
飛上十余丈高,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滅絕師太叫道:「靜虛,留神!」話聲甫落,只
見那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靜虛卻被他橫抱在雙臂之中。靜
玄和另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提氣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眼見萬萬追趕不上。滅絕師太一聲清嘯,手執倚天寶劍,隨后趕去。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
與眾不同,瞬息間已越過靜玄、蘇夢清兩人,青光閃處,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
得快極,這一劍差了尺許,沒能刺中。那人雖抱著靜虛,但奔行之速,絲毫不遜于滅絕師
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遠走,便繞著眾人急兜圈子。滅絕師太連刺數劍,始終刺
不到他身上。只聽得拍的一響,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
各人凝神屏息,望著數十丈外那兩大高手的追逐。此處雖是沙漠,但兩人急奔飛跑,塵沙
卻不飛揚。峨嵋眾弟子見靜虛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無不心驚。各人
有心向前攔截,但想以師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奪不下,卻要門人弟子相助?這以眾欺寡
的名聲傳了出去,豈不被江湖上好漢恥笑?各人提心吊膽,卻誰也不敢向前,只盼師父奔
快一步,一劍便刺入那怪容的后心。片刻之間,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眼見滅
絕師太只須多跨一步,劍尖便能傷敵,但總是差了這么一步。那人雖然起步在先,滅絕師
太是自后趕上,可是那人手中抱著一人,多了百來斤的重量,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
,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
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那人突然回身,雙手送出,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來。滅絕師太
只覺狂風扑面,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忙氣凝雙足,使個「千斤墜」功夫,輕輕將靜虛接
住。那人哈哈長笑,說道:「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只怕沒這么容易罷!」說著向北疾馳
。他初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一路滾滾而北,聲勢威
猛,宛如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峨嵋眾弟子涌向師父身旁,只見滅
絕師太臉色鐵青,一語不發。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呼:「靜虛師姐……」但見靜虛臉如黃蠟
,喉頭有個傷口,已然氣絕。傷口血肉模糊,卻齒痕宛然,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眾女弟
子都大哭起來。滅絕師太大喝:「哭甚么?把她埋了。」眾人立止哭聲,就地將靜虛的尸
身掩埋立墓。
靜玄躬身道:「師父,這妖人是誰?咱們當牢記在心,好為師妹報仇。」滅絕師太冷
冷的道:「此人吸人頸血,殘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聽說他輕功
天下無雙,果然是名不虛傳,遠勝于我。」
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之心,但這時看她身遭大變,仍是絲毫不動聲色,鎮
定如恆,而且當眾贊揚敵人,自愧不如,確是一派宗匠的風范,不由得心下欽服。丁敏君
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師父動手過招,一味奔逃,算甚么英雄?」滅絕師太哼了一聲
,突然間拍的一響,打了她一個嘴巴,怒道:「師父沒追上他,沒能救得靜虛之命,便是
他勝了。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己封的么?」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
,躬身道:「師父教訓的是,徒兒知錯了。」心中卻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丟了臉面,
這口惡氣卻來出在我頭上。算我倒霉!」
靜玄道:「師父,這「青翼蝠王」是甚么來頭,還請師父示知。」滅絕師太將手一擺
,不答靜玄的話,自行向前走去。眾弟子見大師姐都碰了這么一個釘子,還有誰敢多言?
一行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個沙丘旁露宿。滅絕師太望著那一火堆,一
動也不動,有如一尊石像。群弟子見師父不睡,誰都不敢先睡。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
滅絕師太突然雙掌推出,一股勁風扑去,蓬的一響,一堆大火登時熄了。眾人仍是默坐不
動。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頭。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
在西域一敗涂地,甚至全軍覆沒?」又想:「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
害,我又有甚么本事救人?」只聽得滅絕師太喝道:「熄了這妖火,滅了這魔火!」她頓
了一頓,緩緩說道:「魔教以火為聖,尊火為神。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后,
便沒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
使,誰都覬覦這教主之位,自相爭奪殘殺,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妖邪
數該覆滅,倘若魔數不起內哄,要想挑了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每當多問几句,父母均
各不喜,問到義父時,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
終莫名其妙。其后跟著太師張三丰,他對魔教也是深惡痛絕,一提起來,便是諄諄告誡,
叫他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可是張無忌后來遇到胡青牛、王難姑、常遇春、徐達
、朱元璋等好漢,都是魔教中人,這些人慷慨仗義,未必全是惡人,只是各人行動詭秘,
外人瞧著頗感莫測高深而已。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滅絕師
太說道:「魔教歷代教主,都以『聖火令』作為傳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
中,天奪其魄,聖火令不知如何地竟會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
,這教主便做得頗為勉強。陽頂天突然死去,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繼承
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有資格當教主的,少說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
,我不服你,內部就此大亂。直到此時,仍是沒推定教主。咱們今日所遇,也是個想做教
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
群弟子都沒聽見過「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聲。滅絕師太道:「這人絕
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因此這人武功雖強,在中原卻是半點名氣也無。
但白眉鷹王殷天正、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張無忌心中一凜。蛛兒輕輕
「啊」的一聲驚呼。
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武林中可說誰人不知,哪人不曉。靜玄問道:「師父
,這兩人也都在魔教?」滅絕師太道:「哼!豈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
金青』。紫衫龍王、白眉鷹王、金毛獅王、青翼蝠王,是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
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見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獅王喪心病狂,倒行逆
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終于不知所終,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殷天正沒能當上
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創天鷹教,自己過一過教主的癮。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
光明頂已勢成水火,哪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救。」張無忌心中混
亂之極,他早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
魔教中的「護教法王」,一時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甚么。過了一會,才聽
得滅絕師太說道:「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志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
又有何懼?只是相斗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心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幸,心有畏懼,
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
關系天資機緣,半分勉強不來。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惡魔之手,
誰都不會恥笑于她。咱們平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扑滅妖邪?今日靜虛
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是你們師父。少林、武當、峨嵋、昆侖、崆峒、華山六大派
此番圍剿魔教,吉凶禍福,咱們峨嵋早就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到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
耳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到這些江湖上的爭斗凶殺。只聽
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
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
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
,世上又有甚么峨嵋派?只須大伙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
道哉?」群弟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
。」
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然大都是弱
質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須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
,不僅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慨。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前便該說了,但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
舉手可滅,沒料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際,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
,局面登時大不相同。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魔王和金毛獅王自
然亦能來,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
楊逍,然后逐一掃蕩妖魔余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于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
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甚么惡毒的魔頭?」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
跡不著,我也是僅聞其名而已。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這
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
是極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楊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歷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
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
卻誰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是博聞廣見之士,但他們兩位也
不知道。咱們和楊逍正面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
使暗中偷放冷箭,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后瞧瞧,
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龍王會斗然奄至、前來偷襲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
。滅絕師太冷然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
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掌門之位,慣例由女子擔任,別說
男兒無份,便是出了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但本派今日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
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中,只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人,都可傳我衣缽。」群
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
,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淒然之意。滅絕師太縱聲長嘯,哈哈,哈哈,笑聲從大漠
上遠遠的傳了出去。群弟子相顧愕然,暗自驚駭。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
!」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
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一等高手半夜來襲,眾弟子哪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這一晚
峨嵋派的戒備外弛內緊,似疏實密,卻無意外之事。 [size=5]十八 倚天長劍飛寒芒[/size]
次日續向西行,走出百余里后,已是正午,赤日當頭,雖然隆冬,亦覺炎熱。正行之
際,西北方忽地傳來隱隱几聲兵刃相交和呼叱之聲,眾人不待靜玄下令,均各加快腳步,
向聲音來處疾馳。不久前面便出現几個相互跳蕩激斗的人形,奔到近處,見是三個白袍道
人手持兵刃,在圍攻一個中年漢子。三個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繡著一個紅色火焰,顯是魔教
中人。那中年漢子手舞長劍,劍光閃爍,和三個道人斗得甚是激烈,以一敵三,絲毫不露
下風。張無忌腿傷早愈,但仍是假裝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好讓峨嵋派諸人不加提防
,以便俟機和蛛兒脫身逃走。這時他眼光被身前一名峨嵋男弟子擋住了,須得側身探頭,
方能見到那四人相斗。只見那中年漢子長劍越使越快,突然間轉身過來,一聲呼喝,刷的
一劍,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過。峨嵋眾人喝彩聲中,張無忌忍不住輕聲驚呼,這一招「
順水推舟」,正是武當劍法的絕招,使這一招劍法的中年漢子,卻是武當派的六俠殷梨亭
。
峨嵋群弟子遠遠觀斗,并不上前相助。余下兩名魔教道人見己方傷了一人,對方又來
了幫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嘯一聲,兩人分向南北急奔。
殷梨亭飛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他腳下快得多,搶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后
。那道人回過身來,狂舞雙刀,想與他拚個兩敗俱傷。峨嵋眾人眼見殷梨亭一人難追兩敵
,逃向北方的道人輕功又極了得,越奔越快,瞧這情勢,殷梨亭待得殺了南方那纏戰的道
人,無論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殺北逃之敵。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著靜玄,盼
她發令攔截。眾女弟子大都和紀曉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惡,這位武當六俠本該是
本派的女婿,此時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靜玄心下也頗躊躇,但想武當六俠在武林中地位
何等尊崇,他若不出聲求助,旁人貿然伸手,便是對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發令攔截,
心想寧可讓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當殷六俠。便在此時,驀地里青光一閃,一柄長
劍從殷梨亭手中擲出,急飛向北,如風馳電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那道人陡然驚覺,待要
閃避時,長劍已穿心而過,透過了他的身子,仍是向前疾飛。那道人腳下兀自不停,又向
前奔了兩丈有余,這才扑地倒斃。那柄長劍卻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閃
耀,筆直的插在沙中,雖是一柄無生無知的長劍,卻也是神威凜凜。眾人看到這驚心動魄
的一幕,無不神馳目眩,半晌說不出話來。待得回頭再看殷梨亭時,只見和他纏斗的那個
魔教道人身子搖搖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拋下了雙刀,兩手在空中亂舞亂抓,殷梨亭
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眾人走來。他跨出几步,那道人一聲悶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動,
至于殷梨亭用甚么手法將他擊斃,卻是誰也沒有瞧見。峨嵋群弟子這時才大聲喝起彩來。
連滅絕師太也點了點頭,跟著嘆息一聲。這一聲長嘆也許是說:武當派有這等佳弟子,我
峨嵋派卻無如此了得的傳人。更也許是說:曉芙福薄,沒能嫁得此人,卻傷在魔教淫徒之
手。在滅絕師太心中,紀曉芙當然是為楊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擊死的。張無忌一句「六
師叔」沖到了口邊,卻強行縮回。在眾師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親最為交好,待他也親厚
殊甚。他瞧著這位相別九年的六師叔時,只見他滿臉風塵之色,兩鬢微見斑白,想是紀曉
芙之死于他心靈有極大打擊。張無忌乍見親人,亟想上前相認,終于想到眼下耳目眾多,
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實,以免惹起無窮后患。周芷若雖已知道了自己真相,但顯然沒向別人
泄露。
殷梨亭向滅絕師太躬身行禮,說道:「敝派大師兄率領眾師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
十二人,已到了一線峽畔。晚輩奉大師兄之命,前來迎接貴派。」
滅絕師太道:「好,還是武當派先到了。可和妖人接過仗么?」殷梨亭道:「曾和魔
教的木、火兩旗交戰三次,殺了几名妖人,七師弟莫聲谷受了一點傷。」
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她知殷梨亭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其實這三場惡斗定是慘酷異常,
以武當五俠之能,尚且殺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俠莫谷聲甚至受傷。滅絕師太又問:「貴
派可曾查知光明頂上實力如何?」殷梨亭道:「聽說天鷹教等魔教支派大舉赴援光明頂,
有人還說,紫衫龍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滅絕師太一怔,道:「紫衫龍王也來了么?」
兩人一面說,一面并肩而行。群弟子遠遠跟在后面,不敢去聽兩人說些甚么。兩人說了一
陣,殷梨亭舉手作別,要再去和華山派聯絡。靜玄說道:「殷六俠,你來回奔波,定必餓
了,吃些點心再走。」殷梨亭也不客氣,道:「如此叨擾了。」
峨嵋眾女俠紛紛取出干糧,有的更堆沙為灶,搭起鐵鍋煮面。她們自己飲食甚是簡朴
,但款待殷梨亭卻是十分殷勤,自然是為了紀曉芙之故。殷梨亭明白她們的心意,眼圈微
紅,哽咽道:「多謝眾位師姊師妹。」蛛兒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突然說道:「殷六俠,我
跟你打聽一個人,成嗎?」殷梨亭手中捧著一碗湯面,回過頭來,說道:「這位小師妹尊
姓大名?不知要查問何事?但教所知,自當奉告。」神態很是謙和。蛛兒道:「我不是峨
嵋派的。我是給他們捉了來的。」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聽她這么說,不
禁一呆,但想這小姑娘倒很率直,問道:「你是魔教的么?」蛛兒道:「不是,我是魔教
的對頭。」殷梨亭不暇細問她的來歷,為了尊重主人,眼望靜玄,請她示意。靜玄道:「
你要問殷六俠何事?」蛛兒道:「我想請問:令師兄張翠山張五俠,也到了一線峽么?」
此話一出,殷梨亭和張無忌都是大吃一驚。殷梨亭道:「你打聽我五師哥,為了何事?」
蛛兒紅暈生臉,低聲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張無忌,是不是也來了。」張無忌自是更
加吃驚,心道:「原來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這時要揭露出來了。」殷梨亭道:「你這話
可真?」蛛兒道:「我是誠心向殷六俠打聽,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師哥逝世已
過十年,墓木早拱,難道姑娘不知么?」
蛛兒一驚站起,「啊」的一聲,道:「原來張五俠早死了,那么……他……他早就是
個孤兒了。」殷梨亭道:「姑娘認得我那無忌侄兒么?」蛛兒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
谷醫仙胡青牛家中見過他一面,不知他現下到了何處。」殷梨亭道:「我奉家師之命,也
曾到蝴蝶谷去探視過,但胡青牛夫婦為人所害,無忌不知去向,后來多方打聽,音訊全無
,唉,哪知……哪知……」說到這里,神色淒然,不再說下去了。蛛兒忙問:「怎么?你
聽到甚么惡耗么?」殷梨亭凝視著她,問道:「姑娘何以如此關切?我那無忌侄兒與你有
恩,還是有仇?」蛛兒眼望遠處,幽幽的道:「我要他隨我去靈蛇島上……」殷梨亭插口
道:「靈蛇島?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是你甚么人?」蛛兒不答,仍是自言自語:「……他
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得我一只手掌鮮血淋漓……」她一面說,一面左手輕輕撫摸著
右手的手背:「……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念他。我又不是要害他,我帶他去靈蛇島
,婆婆會教他一身武功,設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陰毒,哪知他凶得很,將人家一番好
心,當作了歹意。」
張無忌心中一團混亂,這時才知:「原來蛛兒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個少女阿離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便就是我。」側頭細看,見她臉頰浮腫,哪里還有初遇時
的半分俏麗?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記得仍如當年。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她師父
金花婆婆,聽說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實非正人,此刻我們不想多結仇家,暫
且將她扣著。」殷梨亭道:「嗯,原來如此。姑娘,你對我無忌侄兒倒是一片好心,只可
惜他福薄,前几日我遇到朱武連環庄的武庄主武烈,得知無忌已于五年多之前,失足摔入
萬丈深谷之中,尸骨無存。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哪知皇天不佑善人,竟連僅有的這
點骨血……」他話未說完,拍的一聲,蛛兒仰天跌倒,竟爾暈了過去。周芷若搶上去扶了
她起來,在她胸口推拿好一會,蛛兒方始轉醒。張無忌甚是難過,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
傷心,自己卻硬起心腸置身事外,一抬頭,只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
,似乎在問:「怎么她會不認得你?」張無忌卻知自己這些年來身材相貌均已大變,若不
是自己先行提到漢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
蛛兒咬了咬牙,說道:「殷六俠,張無忌是給誰害死的?」殷梨亭道:「不是給誰害
死的。據那朱武連環庄的武烈說,他親眼見到無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結義兄弟
『驚天一筆』朱長齡,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兒長嘆一聲,頹然坐下。殷梨亭道:「姑娘
尊姓大名?」蛛兒搖頭不答,怔怔下淚,突然間伏在沙中,放聲大哭。殷梨亭勸道:「姑
娘也不須難過。我那無忌侄兒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陰毒發作,也已難于存活。唉,他跌
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勝于受那無窮無盡陰毒的熬煎。」
滅絕師太忽道:「張無忌這孽種,早死了倒好,否則定是為害人間的禍胎。」蛛兒大
怒,厲聲道:「老賊尼,你胡說八道甚么?」峨嵋群弟子聽她竟然膽敢辱罵師尊,早有四
五人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兒毫不畏懼,仍然罵道:「老賊尼,張無忌的父親是
這位殷六俠的師兄,俠名播于天下,有甚么不好?」滅絕師太冷笑不答。靜玄道:「你嘴
里放干淨些。張無忌的父親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親呢?魔教妖女生的兒子,不
是孽種禍胎是甚么?」蛛兒問道:「張無忌的母親是誰?怎會是魔教妖女?」峨嵋眾弟子
齊聲大笑,只有周芷若垂頭瞧著地下。殷梨亭神態頗為尷尬。張無忌面紅耳赤,熱淚盈眶
,若不是決意隱瞞自己的身世,便要站起來為母親申辯。
靜虛為人忠厚,對蛛兒道:「張五俠的妻子便是天魔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兒,名叫殷素
素……」蛛兒「啊」的一聲,神色大變。靜玄續道:「張五俠便因娶了這妖女,以致身敗
名裂,在武當山上自刎而死。這件事天下皆聞,難道姑娘竟然不知么?」蛛兒道:「我…
…我住在靈蛇島上,中原武林之事,全無聽聞。」靜玄道:「這便是了。你得罪了我師父
,趕快謝罪。」蛛兒卻問:「那殷素素呢?她在何處?」靜虛道:「她和張五俠一齊自刎
。」蛛兒身子又是一顫,道:「她……她也死了?」靜玄奇道:「你認得殷素素?」
便在此時,突見東北方一道藍焰沖天而起。殷梨亭道:「啊喲,是我青書侄兒受敵人
圍攻。」轉身向滅絕師太彎腰行禮,對余人一抱拳,便即向藍焰奔去。
靜玄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著前去。
眾人奔到近處,只見又是三人夾攻一個的局面。那三人羅帽直身,都作童仆打扮,手
中各持單刀。眾人只瞧了几招便暗暗吃驚,這三人雖穿童仆裝束,出手之狠辣卻竟不輸于
一流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殺那三個道人武功高得多了,三人繞著一個青年書生,走馬燈似
的轉來轉去□殺。那書生已大落下風,但一口長劍仍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在酣斗的四人
之旁,站著六個身穿黃袍的漢子,袍上各繡紅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這六人遠遠站著,
并不參戰,眼見殷梨亭和峨嵋派眾人趕到,六人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叫道:「殷家兄弟
,你們不成了,夾了尾巴走罷,老子給你們殿后。」穿仆人裝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
得最慢,姓顏的,還是你先請。」靜玄冷冷道:「死到臨頭,還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
:「師姊,這些人是誰?」靜玄道:「那三個穿佣仆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仆,叫做殷無
福、殷無緣、殷無壽。」周芷若驚道:「三個奴仆,也這么……這么了得?」靜玄道:「
他們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盜,原非尋常之輩。那些穿黃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這個
矮胖子說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師父說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魔教教主爭位,向來
不和……」這時那青年書生已迭遇險招,嗤的一聲,左手衣袖被殷無壽的單刀割去了一截
。殷梨亭一聲清嘯,長劍遞出,指向殷無祿。殷無祿橫刀便封,刀劍相交。此時殷梨亭內
力渾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一聲,殷無祿的單刀震得陡然彎了過去,變成了一把曲尺。
殷無祿吃了一驚,向旁躍開三步。
突然之間,蛛兒急縱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無祿的后頸,立即躍回原處。
殷無祿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內力撞激之下,胸口氣血翻涌,兀自立足不定,竟
被蛛兒一指戳中,他痛得彎下了腰,只是低哼,全身不住顫抖。
殷無福、殷無壽大驚之下,顧不得再攻那青年書生,搶到殷無祿身旁扶住,只見他身
子不住扭曲,顯是受傷極重。兩人眼望蛛兒,突然齊聲說道:「原來是三小姐。」蛛兒道
:「哼,還認得我么?」眾人心想這兩人定要上前和蛛兒□拚,哪知兩人抱起殷無祿,一
言不發,便向北方奔去。這變故突如其來,人人目瞪口呆,摸不著頭腦。
那身穿黃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揚,手里已執了一面黃色大旗,其余五人一齊取出黃旗揮
舞,雖只六人,但大旗豬獵作響,氣勢甚是威武,緩緩向北退卻。
峨嵋眾人見那旗陣古怪,都是一呆。兩名男弟子發一聲喊,拔足追去。殷梨亭身形一
晃,后發先至,轉身攔在兩人之前,橫臂輕輕一推,那兩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三步,滿臉脹
得通紅。靜玄喝道:「兩位師弟回來,殷六俠是好意,這厚土旗追不得。」殷梨亭道:「
前日我和莫七弟追擊烈火旗陣,吃了個大虧,莫七弟頭發眉毛燒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
手衣袖,只見他手臂上紅紅的一大塊燒炙傷痕。兩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驚。滅絕師太
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兒臉上轉了几圈,冷冷的道:「你這是『千蛛萬毒手』?」蛛兒道:「
還沒練成。」滅絕師太道:「倘若練成了,那還了得?你為甚么要傷害這人?」蛛兒道:
「可惜沒當場戳死他。」滅絕師太問道:「為甚么?」蛛兒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
著嗎?」
滅絕師太身形微側,已從靜玄手中接過長劍,只聽得錚的一聲,蛛兒急忙向后躍開,
臉色有如白紙。原來滅絕師太在這一瞬間,已在蛛兒的右手食指上斬了一劍,手法奇快,
誰都沒有看清。哪知蛛兒因斷腕未愈,手上無力,兼之千蛛萬毒手亦未練成,這次出手之
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鋼套子,滅絕師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劍,這一劍竟然沒能斬去她手指。
滅絕師太將長劍擲還靜玄,哼了一聲道:「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使這等邪惡功夫,休教
撞在我手中。」她對小輩既然一擊不中,就自重身分,不肯再度出手。
殷梨亭見蛛兒練這門歹毒陰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她指戳殷無祿,乃是相助
自己,再者見她牽挂張無忌,一往情深,也不禁為之感動,不愿滅絕師太傷她,便勸道:
「師叔,這孩子學錯了功夫,咱們慢慢再叫她另從名師,嗯,或者……或者……」他本覺
滅絕師太如肯將她收入峨嵋門下,實是最好不過,但立即想起這小姑娘剛才罵她為「老賊
尼」,當即住口不說下去了,拉著那書生過來,說道:「青書,快拜見師太和眾位師伯師
叔。」
那書生搶上三步,跪下向滅絕師太行禮,待得向靜玄行禮時,眾人連稱不敢,一一還
禮。張三丰年過百歲,算起輩分來比滅絕師太高了實不止一輩。殷梨亭只因曾和紀曉芙有
婚姻之約,才算比滅絕師太低了一輩,倘若張三丰和峨嵋派祖師郭襄平輩而論,那么滅絕
師太反過來要稱殷梨亭為師叔了。好在武當和峨嵋門戶各別,互相不敘班輩,大家各憑年
紀,隨口亂叫。但那青年書生稱峨嵋弟子為師伯師叔,靜玄等人自非謙讓不可。眾人適才
見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嚴謹,招數精奇,確是名門子弟的風范,而在三名高手圍攻之
下,顯然已大落下風,但仍是鎮靜拒敵,絲毫不見慌亂,尤其不易,此時走到臨近一看,
眾人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好一個美少年!」但見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帶著三分軒昂氣
度,令人一見之下,自然心折。殷梨亭道:「這是我大師哥的獨生愛子,叫做青書。」靜
玄道:「近年來頗聞玉面孟嘗的俠名,江湖上都說宋少俠慷慨仗義,濟人解困。今日得識
尊范,幸何如之。」峨嵋眾弟子竊竊私議,臉上均有「果然名不虛傳」的贊佩之意。蛛兒
站在張無忌身旁,低聲道:「阿牛哥,這人可比你俊多啦。」張無忌道:「當然,那還用
說?」蛛兒道:「你喝醋不喝?」張無忌道:「笑話,我喝甚么醋?」蛛兒道:「他在瞧
你那位周姑娘,你還不喝醋?」
張無忌向宋青書望去,果見他似乎在瞧周芷若,也不在意。他自得知蛛兒即是當年在
蝴蝶谷遇見過的阿離之后,心中一直思潮翻涌,當時蛛兒用強,要拉他前赴靈蛇島,他掙
扎不脫,只得在她手上狠命咬了一口,豈知她竟會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不由得好生感激
。
殷梨亭道:「青書,咱們走罷。」宋書青道:「崆峒派預定今日中午在這一帶會齊,
但這時候還不到,只怕出了岔子。」殷梨亭臉有憂色,道:「此事甚為可慮。」宋青書道
:「殷六叔,不如咱們便和峨嵋派眾位前輩同向西行罷。」殷梨亭點頭道:「甚好。」滅
絕師太和靜玄等均想:「近年來張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務,實則宋遠橋才是真正的武當掌
門。看來第三代武當掌門將由這位宋少俠接任。殷梨亭雖是師叔,反倒聽師侄的話。」她
們卻不知殷梨亭性子隨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張,別人說甚么,他總是不加反對。一行人向
西行了十四五里,來到了一個大沙丘前。靜玄見宋青書快步搶上沙丘,便左手一揮,兩名
峨嵋弟子奔了上去,不肯落于武當派之后。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齊聲驚呼,只見沙丘之西
,沙漠中橫七豎八的躺著三十來具尸體。眾人聽得三人驚呼,都急步搶上沙丘,只見那些
死者有老有少,不是頭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個個受了巨棍大棒的重擊。殷梨亭見
識甚多,說道:「江西鄱陽幫全軍覆沒,是給魔教巨水旗殲滅的。」滅絕師太皺眉道:「
鄱陽幫來干甚么?貴幫邀了他們么?」言中頗有不悅之意。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對各幫會向
來頗有歧視,滅絕師太不愿和他們混在一起。殷梨亭忙道:「沒邀鄱陽幫。不過鄱陽幫劉
幫主是崆峒派的記名弟子,他們想必聽到六派圍剿光明頂,便自告奮勇,前來為師門效力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眾人將鄱陽幫幫眾的尸體在沙中埋了,正要繼續趕路,突然間最西一座墳墓從中裂開
,沙塵飛揚中躍出一個人來,抓住一名男弟子,疾馳而去。
這一下眾人當真嚇得呆了。七八個峨嵋女弟子尖聲大叫。但見滅絕師太、殷梨亭、宋
青書、靜玄四人一齊發足追趕。過了好一陣,眾人這才醒悟,從墳墓中跳出來的那人正是
魔教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陽幫幫眾的衣服,混在眾尸首之中,閉住呼吸,假裝死去,峨
嵋群弟子不察,竟將他埋入沙墳。他藝高人膽大,當時卻不發作,好在黃沙松軟,在沙下
屏息片時,也自無礙,直將眾人作弄夠了,這才突然破墳而出。初時滅絕師太等四人并肩
齊行,奔了大半個圈子,已然分出高低,變成二前二后。殷梨亭和滅絕師太在前,宋青書
和靜玄在后。可是那青翼蝠王輕功之高,當真世上無雙,手中雖抱著一個男子,殷梨亭等
又哪里追趕得上?第二個圈將要兜完,宋青書猛地立定,叫道:「趙靈珠師叔、貝錦儀師
叔,請向離位包抄,丁敏君師叔、李明霞師叔,請向震位堵截……」他隨口呼喝,號令峨
嵋派的三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峨嵋眾人正當群龍無首之際,聽到他的號令之中自有
一番威嚴,人人立即遵從。這么一來,青翼蝠王韋一笑已無法順利大兜圈子,縱聲尖笑,
將手中抱著那人向空中擲去,疾馳而逝。滅絕師太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弟子,只聽得韋
一笑的聲音隔著塵沙遠遠傳來:「峨嵋派居然有這等人才,滅絕老尼了不起啊。」這几句
話顯是稱贊宋青書的。滅絕師太臉一沉,看手中那名弟子時,只見他咽喉上鮮血淋漓,露
出兩排齒印,已然氣絕。
眾人圍在她身旁,愴然不語。隔了良久,殷梨亭道:「曾聽人說過,這青翼蝠王每次
施展武功之后,必須飽吸一個活人的熱血,果是所言不虛。只是可惜這位師弟……唉……
」滅絕師太又是慚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門以來,峨嵋派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
兩名弟子接連被敵人吸血而死。但連敵人面目如何竟也沒能瞧清。
她呆了半晌,瞪目問宋青書道:「我門下這許多弟子的名字,你怎地竟都知道?」宋
青書道:「適才靜玄師叔給弟子引見過了。」滅絕師太道:「嘿,入耳不忘!我峨嵋派哪
有這樣的人才?」當日晚間歇宿,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走到滅絕師太跟前,行了一禮,說道
:「前輩,晚輩有一不情之請相求。」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請,便不必開口
了。」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道:「是。」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眾人聽到他向
滅絕師太出言懇求,可是被拒絕,隨即不再多言,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甚么事。丁
敏君沉不住氣,便過去問他:「宋兄弟,你想求我師父甚么事?」宋青書道:「家父傳授
晚輩劍法之時,說道當世劍朮通神,自以本門師祖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前輩
。家父說道,武當和峨嵋劍法各有長短,例如本門這一招『手揮五弦』,招式和貴派的『
輕羅小扇』大同小異。但劍刃上勁力強了,出招時便不夠輕靈活潑,難免及不上『輕羅小
扇』的揮洒自如。」他一面說,一面拔出長劍比划了兩招,使那一招「輕羅小扇」時卻有
些不倫不類。
丁敏君笑道:「這一招不對。」接過他手中長劍,試給他看,說道:「我手腕還痛著
,使不出力,但就是這么一個模樣。」宋青書大為嘆服,說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
福薄,沒能見到尊師的劍朮。今日晚輩見到了丁師叔這招『輕羅小扇』,當真是開了眼界
。晚輩適才是想請師太指點几手,以解晚輩心中關于劍法是的几個疑團,但晚輩非貴派子
弟,這些話原本不該出口。」滅絕師太坐在遠處,將他的話都聽在耳里,聽他說宋遠橋推
許自己為天下劍法第二,心中極是樂意。張三丰是當世武學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
的,她從未想過能蓋過這位古今罕見的大宗師。但武當派大弟子居然認為她除張三丰外劍
朮最精,不自禁得頗感得意,眼見丁敏君比划這一招,精神勁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
下的峨嵋劍法豈僅如此而已?當下走近身去,一言不發的從丁敏君手中接過長劍,手齊鼻
尖,輕輕一顫,劍尖嗡嗡連響,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連晃九下,快得異乎尋常,但每
一晃卻又都清清楚楚。眾弟子見師父施展如此精妙劍法,無不看得心中劇跳,掌心出汗。
殷梨亭大叫:「好劍法,好劍法!妙極!」宋青書凝神屏氣,暗暗心驚。他初時不過為向
滅絕師太討好,稱贊一下峨嵋劍法,哪知她施將出來,實有難以想象的高妙,不由得衷心
欽服,誠心誠意的向她討教起來。宋青書問甚么,滅絕師太便教甚么,竟比傳授本門弟子
還要盡力。宋青書武學修為本高,人又聰明,每一句都問中了竅要。峨嵋群弟子圍在兩人
之旁,見師父所施展的每一記劍招,無不精微奇奧,妙到巔毫,有的隨師十余年,也未見
師父顯過如此神技。張無忌與蛛兒站在人圈之外,均覺不便偷看峨嵋的劍朮絕技。蛛兒忽
向張無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學到青翼蝠王那樣的輕功,真是死也甘心。」張無忌道:
「這些邪門功夫,學他作甚?殷六……殷六俠說,這韋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須吸飲人
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兒道:「他武功好,便殺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輕功差了
些,給老尼姑她們捉住,還不是一樣給人殺死,只是不吸他的血而已。可是人都死了,吸
不吸血又有甚么相干?名門正派,邪魔外道,又怎生不同了?」張無忌一時無言可答,忽
見人叢中飛起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直向天空。原來宋青書和滅絕師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
上使一招「黑沼靈狐」,將宋青書的長劍震上了天空。這一招是峨嵋派祖師郭襄為紀念當
年楊過和她同到黑沼捕捉靈狐而創。眾人一齊抬頭瞧著那柄長劍,突見東北角上十余里外
一道黃焰沖天升起。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敵,快去赴援。」這次六大派遠赴西域圍剿
魔教,為了隱蔽行動,采取分進合擊的方略,議定以六色火焰為聯絡信號,黃焰火箭是崆
峒派的信號。當下眾人疾向火箭升起處奔去,但聽得□殺聲大作,聲音越來越是慘厲,不
時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呼叫。待得馳到臨近,各人都大吃一驚。眼前竟是一個大屠殺的修
羅場,雙方各有數百人參戰,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劍影,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惡斗。張無
忌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大戰的場面,但見刀劍飛舞,血肉橫濺,情景慘不忍睹。他并
不盼望魔教得勝,但也不愿殷六叔他們得勝,一面是父親的一派,一面是母親的一派,可
是雙方卻在勢不兩立的惡斗,每一個人被殺,他都心中一凜,一陣難過。殷梨亭一面觀戰
,說道:「敵方是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這里,華山派到了,昆侖派也到
了。我方三派會斗敵方三旗。青書,咱們也參戰罷。」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嗡嗡作響。
宋青書道:「且慢,六叔你瞧,那邊尚有大批敵人,待機而動。」
張無忌順著他手指向東方瞧去,果見戰場數十丈外黑壓壓的站著三隊人馬,行列整齊
,每隊均有一百余人。戰場中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勢均力敵的局面,但若魔教這三隊投入
戰斗,崆峒、華山、昆侖三派勢必大敗,只是不知如何,這三隊始終按兵不動。滅絕師太
和殷梨亭都暗暗心驚。殷梨亭問宋青書道:「這些人干么不動手?」宋青書搖頭道:「想
不通。」蛛兒突然冷笑道:「那有甚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沒有了。」宋青書臉一紅,默然
不語。滅絕師太想要開口相詢,但終于忍住。殷梨亭道:「還請姑娘指點。」蛛兒道:「
那三隊人是天鷹教的。天鷹教雖是明教的旁支,但向來和五行旗不睦,你們若把五行旗殺
光了,天鷹教反而會暗暗歡喜。殷天正說不定便能當上明教的教主啦。」
滅絕師太等登時恍然大悟。殷梨亭道:「多謝姑娘指點。」滅絕師太向蛛兒瞪了一眼
,點了點頭,心想:「金花婆婆武功不弱,想不到她一個小小徒兒,卻也如此了得。」這
時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達,站在滅絕師太身后。靜玄道:「宋少俠,說到布陣打仗,咱們
誰也不及你,大伙兒都聽你號令,但求殺敵,你不用客氣。」宋青書道:「六叔,這個…
…這個……侄兒如何敢當?」滅絕師太道:「這當兒還講究甚么虛禮?發號令罷。」宋青
書眼見戰場中情勢急迫,昆侖派對戰銳金旗頗占上風,華山和洪水斗得勢均力敵,崆峒派
卻越來越感不支,給烈火旗圍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們分三路沖下去,一齊攻擊
銳金旗。師太領人從東面殺入,六叔領人從西面殺入,靜玄師叔和晚輩等從南面殺入……
」
靜玄奇道:「昆侖派并不吃緊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宋青書道:「昆侖派
已占上風,咱們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當能一舉面殲銳金旗,余下兩旗便望風披靡。倘
若去救援崆峒,殺了個難解難分,天鷹教來個漁翁得利,那便糟了。」靜玄大是欽服,道
:「宋少俠說得不錯。」當即將群弟子分為三路。蛛兒拉著張無忌的雪橇,道:「咱們也
罷,在這兒沒甚么好處。」說著轉身便行。宋青書發足追上,橫劍攔住,叫道:「姑娘休
走。」蛛兒奇道:「你攔住我干么?」宋青書道:「姑娘來歷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開。
」蛛兒冷笑道:「我來歷奇便怎樣?不奇又怎樣?」滅絕師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時大開
殺戒,將魔教人眾殺個干淨,聽得蛛兒和宋青書斗口,身形一晃,已欺近身去,伸手點了
她背上、腰間、腿上三處穴道。蛛兒和她武功相去太遠,這一下全無招架之功,膝彎一軟
,倒在地下。滅絕師太長劍揮動,喝道:「今日大開殺戒,除滅妖邪。」和殷梨亭、靜玄
各率一隊,直向銳金旗沖去。昆侖派何太沖、班淑嫻領著門人弟子對抗銳金旗本已頗占優
勢,峨嵋、武當兩派一沖入,聲勢更是大盛,滅絕師太劍法凌厲絕倫,沒一名明教的教眾
能擋得了她三劍,但見她高大的身形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東一刺,西一劈,瞬息間便有七
名教眾喪生在她長劍之下。
銳金旗掌旗使庄錚見情勢不對,手挺狼牙棒搶上迎敵,才將滅絕師太擋住。十余招一
過,滅絕師太展開峨嵋劍法,越打越快,竭力搶攻。但庄錚武藝甚精,一時竟和她斗了個
旗鼓相當。這時殷梨亭、靜玄、宋青書、何太沖、班淑嫻等人放手大殺,銳金旗下雖也不
乏高手,但如何敵得過峨嵋、昆侖、武當三派聯手,頃刻間死傷慘重。
庄錚砰砰砰三棒,將滅絕師太向后逼退一步,跟著又是一棒,摟頭蓋腦的壓將下來。
滅絕師太長劍斜走,在狼牙棒上一點,使一招「順水推舟」,要將他狼牙棒帶開。哪知庄
錚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實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內外功俱
臻上乘。這時狼牙棒上感到對方劍上內力,大喝一聲,一股剛猛的臂力反彈出去,拍的一
響,滅絕師太長劍斷為三截。滅絕師太兵刃斷折,手臂酸麻,卻不退開閃避,反手抽出背
上負著的倚天劍,寒芒吞吐,電閃星飛,一招「鐵鎖橫江」推送而上。庄錚猛覺手下一輕
,狼牙棒生滿尖齒的棒頭已被倚天劍從中剖開,跟著半個頭顱也被這柄鋒利無匹的利劍削
下。銳金旗旗下諸人眼見掌旗使喪命,盡皆大聲呼叫,紅了眼不顧牲命的狠斗,昆侖和峨
嵋門下接連數人被殺。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歸天,銳金、烈火兩旗退走,洪
水旗斷后。」烈火旗陣中旗號一變,應命向西退卻。但銳金旗眾人竟是愈斗愈狠,誰也不
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聲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勢不利,銳金旗諸人速退,日后
再為庄旗使報仇。」銳金旗中數人齊聲叫道:「請洪水旗速退,將來為我們報仇雪恨。銳
金旗兄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揚起黑旗,一人聲如巨雷,叫道:「銳金旗諸位兄弟,洪水旗決為你們
復仇。」銳金旗中這時尚剩下七十余人,齊聲叫道:「多謝唐旗使。」只見洪水旗旗幟翻
動,向西退走。華山、崆峒兩派見敵人陣容嚴整,斷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閃閃的圓筒,
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擊。各人回過頭來,向銳金旗夾攻。這時情勢已定,昆侖、峨嵋
、武當、華山,崆峒五派圍攻明教銳金旗,除了武當派只到了二人,其余四派都是精英盡
出。銳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龍無首,自然不是敵手,但旗下諸人竟然個個重義,視死如歸
,決意追隨庄錚殉教。殷梨亭殺了數名教眾,頗覺勝之不武,大聲叫道:「魔教妖人聽著
:你們眼前只有死路一條,趕快拋下兵刃投降。饒你們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
你把我明教教眾忒也瞧得小了。庄大哥已死,我們豈愿再活?」殷梨亭叫道:「昆侖、峨
嵋、華山、崆峒諸派的朋友,大伙兒退后十步,讓這批妖人投降。」各人紛紛后退。
滅絕師太卻恨極了魔教,兀自揮劍狂殺。倚天劍劍鋒到處,劍折刀斷,肢殘頭飛。峨
嵋派弟子見師父不退,已經退下了的又再搶上□殺,變成了峨嵋派獨斗銳金旗的局面。明
教銳金旗下教眾尚有六十余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吳勁草率領下
,與峨嵋派的三十余人相抗,以二敵一,原可穩占上風。但滅絕師太的倚天劍實在太過鋒
銳,她劍招又是凌厲之極,青霜到處,所向披靡,霎時之間,又有七八人喪于劍下。
張無忌看得不忍,對蛛兒道:「咱們走罷!」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哪知在她背心和
腰間推拿几下,蛛兒只感一陣酸麻,穴道卻解不開,才知滅絕師太內力深厚,出手輕輕一
點,勁力直透穴道深處,他解法雖然對路,卻非片刻之間所能奏功。他嘆了一口氣。轉過
頭來,只見銳金旗數十人手中兵刃已盡數斷折,一來四面昆侖、華山、崆峒諸派人眾團團
圍住,二來教眾也不想逃遁,各憑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滅絕師太雖然痛恨魔教,但以
她一派掌門之尊,不愿用兵刃屠殺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連伸,腳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
飄動,片刻之間,已鈄銳金旗的五十多人點住穴道。各人呆呆直立,無法動彈。旁觀眾人
見滅絕師太顯了這等高強身手,盡皆喝彩。這時天將黎明,忽見天鷹教三隊人眾分自東南
北三方影影綽綽的移近,走到十余丈外,便停步不動,顯是遠遠在旁監視著,不即上前挑
戰。蛛兒道:「阿牛哥,咱們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鷹教手中,可糟糕得緊。」張無忌心中
對天鷹教卻有一片難以形容的親近之感。那是他母親的教派,當想念母親之時,往往便想
:「母親是見不到了,几時能見外公和舅舅一面呢?」這時天鷹教人眾便在附近,只想看
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間,實不愿便此離去。宋青書上一步,對滅絕師太道:「前輩,
咱們快些處決了銳金旗,轉頭再對付天鷹教,免有后顧之憂。」滅絕師太點點頭。東方朝
日將升,朦朦朧朧的光芒射在滅絕師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長長的影子,威武之中,帶
著几分淒涼恐怖之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銳氣,不愿就此一劍將他們殺了,厲聲喝道:
「魔教的人聽著:哪一個想活命的,只須出聲求饒,便放你們走路。」隔了半晌,只聽得
嘿嘿、哈哈、呵呵之聲不絕,明教眾人一齊大笑,聲音響亮。滅絕師太怒道:「有甚么好
笑?」銳金旗掌旗副使吳勁草朗聲道:「我們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將我們殺了。」滅
絕師太哼了一聲,說道:「好啊。這當兒還充英雄好漢!你想死得爽快,沒這么容易。」
長劍輕輕一顫,已將他的右臂斬了下來。吳勁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說道:「明教替天
行道,濟世救民,生死始終如一。老賊尼想要我們屈膝投降,趁早別妄想了。滅絕師太愈
益憤怒,刷刷刷三劍,又斬下三名教眾的手臂,問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饒?」那人罵道
:「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靜玄閃身上前,手起一劍,斬斷了那人右臂,叫道:「讓弟
子來誅斬妖孽!」她連問數人,明教教眾無一屈服。靜玄殺得手也軟了,回頭道:「師父
,這些妖人刁頑得緊……」意下是向師父求情。滅絕師太全不理會,道:「先把每個人的
右臂斬了,若是倔強到底,再斬左臂。」靜玄無奈,又斬了几人的手臂。張無忌再也忍耐
不住,從雪橇中一躍而起,攔在靜玄身前,叫道:「且住!」靜玄一怔,退了一步。張無
忌大聲道:「這般殘忍凶狠,你不慚愧么?」
眾人突然見到一個衣衫襤褸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聽到他質問靜玄的
這兩句話理正詞嚴,便是名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為他的氣勢所懾。
靜玄一聲長笑,說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有甚么殘忍不殘忍的?」張無忌
道:「這些人個個輕生重義,慷慨求死,實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怎么說是邪魔外道?」
靜玄道:「他們魔教徒眾難道還不是邪魔外道?那個青翼蝠王吸血殺人,害死我師妹師弟
,乃是你親眼目睹,這不是妖邪,甚么才是妖邪?」張無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殺二人,
你們所殺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齒殺人,尊師用倚天劍殺人,一般的殺,有何善惡之分
?」
靜玄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將我師父與妖邪相提并論?」呼的一掌,往他面
門擊去,張無忌急忙閃身相避。靜玄是峨嵋門下大弟子,武功已頗得師門真傳,這一掌擊
他面門,實是虛招,待得張無忌一閃身,立時飛出左腿,一腳踢中他的胸口。但聽得砰□
、喀喇兩聲,靜玄左腿早斷,身子向后飛出,摔在數丈之外。原來張無忌胸口中了敵招,
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發生抗力,他招數之精固遠遠不及靜玄,但九陽神功威力何等厲
害,敵招勁力愈大,反擊愈重,靜玄這一腿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靜玄并沒想傷他
性命,這一腿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沒受厲害內傷。
張無忌歉然道:「真對不住!」搶上去欲扶。靜玄怒道:「滾開,滾開!」張無忌道
:「是!」只得退開。峨嵋派兩名女弟子忙奔過去扶起了大師姊。
旁觀眾人大都識得靜玄,知道她是滅絕師太座下數一數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濟,一
招之間便給這破衫少年摔出數丈?若說徒負虛名,卻又不然,適才她會斗銳金旗時劍法凌
厲,那是人人見到的。難道人不可以貌相,這襤褸少年竟具絕世武功?滅絕師太也是暗暗
吃驚:「這少年到底是甚么路道?我擒獲他多日,一直沒留心于他,原來真人不露相,竟
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便要將靜玄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當今之世,只怕唯有張三丰
那老道,以百年的修為,才有這等能耐。」滅絕師太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雖然不敢小
覷了張無忌,卻也無半分畏懼之心,橫著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這時張無忌正忙于替銳金旗的各人止血裹傷,手法熟練之極,伸指點了各人數處穴道
,斷臂處血流立時大減。旁觀各人中自有不少療傷點穴的好手,但他所使的手法卻令人人
自愧不如,至于他所點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吳勁草道:「多謝少俠仗義,請
問高姓大名。」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回過身來,好
小子,接我三劍。」張無忌道:「對不起,請師太稍候,救人要緊。」直到替最后一個斷
臂之人包扎好了傷口,這才回身,抱拳說道:「滅絕師太,我不是你的對手,更不想和你
老人家動手,只盼你們兩下罷斗,揭開了過去的怨仇。」他說到「兩下罷斗」這四個字之
時,辭意十分誠懇。他心中所想到的雙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一邊是父親武當派的名門
正派,一邊是母親天鷹教的邪魔外道。滅絕師太道:「哈哈,憑你這臭小子一言,便要我
們罷斗?你是武林至尊么?」張無忌心念一動,問道:「請問是武林至尊便怎樣?」滅絕
師太道:「他便有屠龍刀在手,也得先跟我的倚天劍爭個高下。當真成了武林至尊,那時
候再來發號施令不遲。」峨嵋群弟子聽師父出言譏刺張無忌,都笑了起來。別派中也頗有
人附和訕笑。
以張無忌的身分年紀,說出「罷斗」的話來原是大大不配,他聽得各人譏笑,登時面
紅耳赤,但忍不住說道:「你為甚么要殺死這許多人?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你殺死了他
們,他們家中孩兒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老人家是出家人,請大發慈悲罷。」他原
本不擅詞令,但想到自己身世,出言便即真摯。這几句話情辭懇切,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
動。滅絕師太臉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著你來教訓么?你自負內力深厚
,在這兒胡吹大氣。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這些人走路。」
張無忌道:「我連你徒兒的一掌都躲不開,何況是師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
悲為懷,體念上天好生之德。」吳勁草大聲叫道:「曾相公,不用跟這老賊尼多說。我們
寧可個個死在老賊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寬大。」滅絕師太斜眼瞧著張無忌,問道:「
你師父是誰?」張無忌心想:「父親、義父雖都教過我武功,卻都不是我的師父。」說道
:「我沒師父。」此言一出,眾人均是大感奇怪,本來心想他在一招之間震跌靜玄,自是
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還存著三分顧忌,哪知他竟說沒有師父。武林中人最尊師道,不肯
吐露師父姓名,那是常事,但決小敢有師而說無師,他說他沒有師父,那便是真的沒有師
父了。
滅絕師太不再跟他多言,說道:「接招罷!」右手一伸,隨隨便便的拍了出去。當此
情勢,張無忌不能不接,當下不敢大意,雙掌并推,以兩只手同時來接她一掌。不料滅絕
師太手掌忽低,便像一尾滑溜無比,迅捷無倫的小魚一般,從他雙掌之下穿過,波的一響
,拍在他的胸前。張無忌一驚之下,護體的九陽神功自然發出,和對方拍來的掌力一擋,
就在這兩股巨大的內勁將觸未撞、方遇未接之際,滅絕師太的掌力忽然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張無忌一呆,抬頭看她時,猛地里胸口猶似受了鐵錘的一擊。他立足不定,向后接連摔
了兩個筋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便似一堆軟泥。滅絕師太的掌力如此
忽吞忽吐,閃爍不定,引開敵人的內力,然后再行發力,實是內家武學中精奧之極的修為
。旁觀眾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識得這一掌的妙處,都忍不住喝彩。蛛兒大急,搶到張無忌身
旁,伸手待去相扶,不料腿膝一麻,便又摔倒。原來她雖得張無忌解穴,但血脈未曾行開
,眼見他受傷,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但過得片刻,終于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
,你……你……」
張無忌但覺胸口熱血翻涌,搖了搖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來。只聽得滅絕
師太對三名弟子道:「將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應道:「是!」挺劍
走向銳金旗眾人。張無忌忙道:「你……你說我受得你三掌,就要放他們走路。我……我
挨過你一掌,還有……還有兩掌。」滅絕師太擊了他一掌,已試出他的內功正大渾厚,絕
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學頗有相似之處,又見他雖然袒護魔教教眾,實則不是魔教中
人,說道:「少年人別多管閑事,正邪之分,該當清清楚楚。適才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
力道,你知道么?」張無忌知她以一派掌門人之尊,自是不會虛言,她說只用三分力道,
那便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論余下的兩掌如何難挨,總不能顧全自己性命,眼睜睜讓銳金
旗人眾受她宰割,便道:「在下不自量力,再受……再受師太兩掌。」吳勁草大叫道:「
曾相公,我們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義,人人感佩。余下兩掌千萬不可再挨。」
滅絕師太見蛛兒倒在張無忌身旁,嫌她礙手礙腳,左手袍袖一拂,已將她身子卷起,
向后擲出。周芷若搶上一步接住,將她輕輕放在地下。蛛兒急道:「周姊姊,你快勸他別
再挨那兩掌,你的說話,他會聽的。」周芷若奇道:「他怎會聽我的話?」蛛兒道:「他
心中很歡喜你,難道你不知道么?」周芷若滿臉通紅,啐道:「哪有此事?」
只聽滅絕師太朗聲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漢,那是自己找死,須怪我不得。」右手
一起,風聲獵獵,直襲張無忌胸口。張無忌這一次不敢伸手抵擋,身形側過,意欲避開她
掌力。滅絕師太右臂斜彎急轉,手掌竟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將過來,拍的一聲,已擊中他
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空中平平的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動也不動的伏在
沙里,似已斃命。滅絕師太這一招手法精妙無比,本來旁觀眾人都會喝彩,但各人對張無
忌的俠義心腸均已忍不住暗中欽佩,見他慘遇不幸,只有驚呼嘆息,竟沒一人叫好。蛛兒
道:「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傷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顆心突突跳動,聽蛛兒求得懇
切,原想過去瞧瞧,但眾目睽睽之下,以她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視一個青年
的傷勢?何況傷他之人正是自己師父,這一過去,雖非公然反叛本門,究是對師父大大不
敬,是以跨了一步,卻又縮回。這時天已大明,陽光燦爛,過了片刻,只見張無忌背脊一
動,掙扎著慢慢坐起,但手肘撐高尺許,突然支持不住,一大口鮮血噴出,重新跌下。他
昏昏沉沉,只盼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仍是記著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銳金旗眾人的性命
。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于硬生生坐起,但見他身子發顫,隨時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
了呼吸注視,四周雖有數百眾人,但靜得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
便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剎那間,張無忌突然間記起了九陽真經中的几句話:「他強由他
強,清風拂山岡。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誦讀這几句經文之時,始終不
明其中之理,這時候猛地里想起,以滅絕師太之強橫狠惡,自己決非其敵,照著九陽真經
中要義,似乎不論敵人如何強猛、如何凶惡,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于
我身,卻不能有絲毫損傷。然則如何方能不損我身?經文下面說道:「他自狠來他自惡,
我自一口真氣足。」他想到此處,心下豁然有悟,盤膝坐下,依照經中所示的法門調息,
只覺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潑潑地,真氣流動,頃刻間使遍于四肢百骸。那九陽神功的大威
力,這時方才顯現出來。他外傷雖重,嘔血成升,但內力真氣,竟是半點也沒損耗。
滅絕師太見他運氣療傷,心下也不禁暗自訝異,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她打張無忌
的第一掌乃是「飄雪穿云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厲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這
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華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將力道加到七成,料想便算不
能將他一掌斃命于當場,至少要叫他筋斷骨折,全身萎癱,再也動彈不得。哪知他俯伏半
晌,便又坐起,實是大出她意料之外。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慣例,滅絕師太原可不必等候他
運息療傷,但她自重身分,自不會在此時乘人之危,對一個后輩動手。
丁敏君大聲大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師父第三掌,乘早給我滾得遠
遠的。你在這兒養一輩子傷,我們也在這兒等你一輩子嗎?」周芷若細聲細氣的道:「丁
師姊,讓他多休息一會,那也礙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也來袒護外人,是不
是瞧著這小子……」她本來想說:「瞧著這小子英俊,對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
各大門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這些粗俗的言語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話沒說完,便即住口
。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話雖然沒說完,還是和說出口一般無異。
周芷若又羞又急,氣得臉都白了,卻不分辯,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顧念本門和師尊
的威名,盼望別讓旁人說一句閑話。」丁敏君愕道:「甚么閑話?」
周芷若道:「本門武功天下揚名,師父更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前輩高人,自不會跟這種
后生小子一般見識。只不過見他大膽狂妄,這才出手教訓于他,難道真的會要了他的性命
不成?本門俠義之名已垂之百年,師尊仁俠寬厚,誰不欽仰?這年輕人螢燭之光,如何能
與日月爭輝?便讓他再去練一百年,也不能是咱們師尊的對手,多養一會兒傷,又算得甚
么?」這一番話說得人人暗中點頭。滅絕師太心下更喜,覺得這個小徒兒識得大體,在各
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門增添光彩。張無忌體內真氣一加流轉,登時精神煥發,把周芷若的話
句句聽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極力回護自己,又以言語先行扣住,使滅絕師太不便對自己痛
下殺手,不由得心中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師太,晚輩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
滅絕師太見他只這么盤膝一坐,立時便精神奕奕,暗道:「這小子的內力如此渾厚,當真
邪門。」說道:「你只管出手擊我,誰叫你挨打不還手?」張無忌道:「晚輩這點兒粗陋
功夫,連師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說甚么還手?」滅絕師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
便乘早走開。少年人有這等骨氣,也算難得。滅絕師太掌下素不饒人,今日對你破一破例
。」張無忌躬身道:「多謝前輩,這些銳金旗的大哥們你也都饒了么?」滅絕師太的長眉
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名叫作甚么?」張無忌道:「前輩的尊名是上『滅』下『絕
』。」滅絕師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滅之絕之,決不留情,難道『滅
絕』兩字,是白叫的么?」張無忌道:「既然如此,請前輩發第三掌。」
滅絕師太斜眼相睨,似這般頑強的少年,一生之中確是從未見過,她素來心冷,但突
然間起了愛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這人究非妖邪一流,年紀輕輕
的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決,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
運內力震蕩他的丹田,使他立時閉氣暈厥,待誅盡魔教銳金旗的妖人之后,再將他救醒。
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擊出,忽聽得一人叫道:「滅絕師太,掌下留人!」這八個字的
聲音有如針尖一般的鑽入各人耳中,人人覺得極不舒服。
只見西北角上一個白衫男子手搖折扇,穿過人群,走將過來,行路足下生沙不起,便
如是在水面上飄浮一般。這人白衫的左襟上繡著一只小小黑鷹,雙翅展開。眾人一看,便
知他是天鷹教中的高手人物。原來天鷹教教眾的法服和明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明教教
袍上繡一個紅色火焰,天鷹教則繡一頭黑鷹。
那人走到離滅絕師太三丈開外,拱手笑道:「師太請了,這第三掌嘛,便由區區代領
如何?」滅絕師太道:「你是誰?」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觀眾人登時起了哄。殷野王的名聲,這二十年來在江湖
上著實響亮,武林中人多說他武功之高,跟他父親白眉鷹王殷天正實已差不了多少,他是
天鷹教天微堂堂主,權位僅次于教主。
滅絕師太見這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但一雙眼睛猶如冷電,精光四射,氣勢懾人,倒
也不能小覷于他,何況平時也頗聽到他的名頭,當下冷冷的道:「這小子是你甚么人,要
你代接我這一掌?」張無忌心中只叫:「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難道他認出我來了?」
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識,只是見他年紀輕輕,骨頭倒硬,頗不像武林中
那些假仁假義、沽名釣譽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領教一下師太的功力如何?」最后一句話
說得頗不客氣,意下似乎全沒將滅絕師太放在眼里。滅絕師太卻也并不動怒,對張無忌道
:「小子,你倘若還想多活几年,這時候便走,還來得及。」張無忌道:「晚輩不敢貪生
忘義。」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向殷野王道:「這小子還欠我一掌。咱們的帳一筆歸一筆,
回頭不教閣下失望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你有本事便打死這個少
年。這少年若是活不了,我教你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說完,立時飄身而退,穿過人
叢,喝道:「現身!」突然之間,沙中涌出無數人頭,每人身前支前一塊盾牌,各持強弓
,一排排的利箭對著眾人。原來天鷹教教眾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將眾人團團圍住了。
眾人全神注視滅絕師太和張無忌對掌,毫沒分心,便是宋青書等有識之士,也只防備
天鷹教教眾突然奔前沖擊,哪料得他們乘著沙土松軟,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占盡了周遭
有利的地形。這么一來,人人臉上色變,眼見利箭上的箭頭在日光下發出暗藍光芒,顯是
喂有劇毒,只消殷野王一聲令下,名派除了武功最高強的數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
難保。當地五派之中,論到資望年歲,均以滅絕師太為長,各人一齊望著她,聽她號令。
滅絕師太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雖然眼見情勢惡劣,竟是絲毫不為所動,對張無忌道
:「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間全身骨骼中發出劈劈拍拍的輕微爆裂之聲,炒豆
般的響聲未絕,右掌已向張無忌胸口擊去。
這一掌是峨嵋的絕學,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劍法總是連綿成套,多則數百招,
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論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變化,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余
招。可是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這一招也無其他變化,一招拍出,擊向敵
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頭也好,面門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變,其威力之生,
全在于以峨嵋派九陽功作為根基。一掌既出,敵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當今峨嵋派中,
除了滅絕師太一人之外,再無第二人會使。她本來只想擊中張無忌的丹田,將他擊暈便罷
,但殷野王出來一加威嚇之后,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寬大,而是貪生怕死,向敵人屈
膝投降了。因此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力,絲毫不留余地。張無忌見她手掌擊出,骨骼先響
,也知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決于這頃刻之間,哪敢有些微怠忽?在這一瞬
之間,只是記著「他自狠來他自惡,我只一口真氣足」這兩句經文,絕不想去如何出招抵
御,但把一股真氣匯聚胸腹。猛聽得砰然一聲大響,滅絕師太已打中在他胸口。旁觀眾人
齊聲驚呼,只道張無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說不定竟被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擊將身子打成了
兩截。哪知一掌過去,張無忌臉露訝色,竟好端端的站著,滅絕師太卻是臉如死灰,手掌
微微發抖。原來適才滅絕師太這一招「佛光普照」純以峨嵋九陽功為基,偏生張無忌練的
正是九陽神功。峨嵋九陽功乃當年郭襄聽覺遠背誦九陽真經后記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
本的九陽神功相較,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兩門內功威力有大小,本質卻是一致,峨
嵋九陽功一遇到九陽神功,猶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時無影無蹤。滅絕師太擊他
的第一掌是「飄雪穿云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陽神功所屬,是以擊在張無
忌身上,卻能使他受傷嘔血。這中間的道理,當時卻無一人能理會得,張無忌固然茫無所
知,滅絕師太雖見識廣博,也只道這小子內功深湛、自己傷他不得而已。是以圈子內外的
數百人,除了滅絕師太自己,個個均以為她手下留情,有的以為她愛惜張無忌的骨氣,有
的以為她顧全大局,不愿五派在天鷹教的毒箭下傷亡慘重,更有的以為她膽小害怕,屈服
于殷野王的威嚇之下。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多謝前輩掌底留情。」滅絕師太哼了一
聲,大是尷尬,若是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說過只擊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罷,那更是向天鷹
教屈服的奇恥大辱。便在她這微一遲疑之間,殷野王哈哈大笑,說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滅絕師太不愧為當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眾教徒陡然間翻翻滾滾的退了開去
,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極是整齊,看來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眾,進退攻拒之際
,頗具陣法。滅絕師太臉上無光,卻又如何能向眾人分辯,說自己這一掌并非手下留情?
各人明明見到她輕輕兩掌,便將張無忌打得重傷,但給殷野王一嚇之后,第三掌竟徒具威
勢,一點力道也沒使上。她便竭力申辯,各人也不會相信,何況她向來高傲慣了的,豈肯
去求人相信?當下狠狠的向張無忌瞪了一眼,朗聲道:「殷野王,你要考較我的掌力,這
就請過來。」殷野王拱手道:「今日承師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們后會有期。」滅絕
師太左手一揮,不再言語,領了眾弟子向西奔去。昆侖、華山、崆峒各派人眾,以及殷梨
亭、宋青書等跟隨而去。蛛兒雙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帶我走。」張無忌
卻很想和殷野王說說几句話,道:「等一會。」迎著向殷野王走了過去,說道:「前輩援
手大德,晚輩決不敢忘。」殷野王拉著他的手,向他打量了一會,問道:「你姓曾?」張
無忌真想扑在他懷里,叫出聲來:「舅舅,舅舅!」但終于強行忍往,雙眼卻不自禁的紅
了。有道是:「見舅如見娘」,他父母雙亡,殷野王是他十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親人,如
何不叫他心情激動?殷野王見他眼色中顯得對自己十分親近,只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
也不放在心上,眼光轉到在地下的蛛兒,淡淡一笑,說道:「阿離,你好啊!」
蛛兒抬起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隨即低頭,過了一會,叫道:「爹!」這個「爹
」字一出口,張無忌大吃一驚,但心中念頭迅速轉動,頃刻間明白了許多事情:「原來蛛
兒是舅舅的女兒,那么便是我的表妹了。她殺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親,又說爹爹一見到
便要殺她……哦,她使『千蛛萬毒手』戳傷殷無祿,想來這個家人跟著主人,也對她母女
不好。殷無福、殷無壽雖然心中痛恨,卻不能跟她動手,是以說了一句「原來是三小姐」
,便抱了殷無祿而去。」他回頭瞧著蛛兒時,忽又想道:「怪不得我總覺得她舉動像我媽
媽,原來她和我血肉之親,我媽是她的嫡親姑母。」
只聽殷野王冷笑道:「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將天鷹
教不瞧在眼里了。沒出息的東西,跟你媽一模一樣,練甚么『千蛛萬毒手』,哼,你找面
鏡子自己瞧瞧,我姓殷的家中有你這樣的丑八怪?」
蛛兒本來嚇得全身發顫,突然間轉過頭來,凝視父親的臉,朗聲道:「爹,你不提從
前的事,我也不提。你既要說,我倒要問你,媽好好的嫁了你,你為甚么要另娶二娘?」
殷野王道:「這……這……死丫頭,男子漢大丈夫,哪一個沒有三妻四妾?你忤逆不孝,
今日狡辯也是無用。甚么金花婆婆、銀葉先生,天鷹教也沒放在眼里。」回手一揮,對著
殷無福,殷無壽兩人道:「帶了這丫頭走。」
張無忌雙手一攔,道:「且慢!殷……殷前輩,你要拿她怎樣?」殷野王道:「這丫
頭是我的親生逆女,她害死庶母,累死母親,如此禽獸不如之人,怎能留于世間?」張無
忌道:「那時殷姑娘年幼,見母親受人欺辱,一時不忿,做錯了事,還望前輩念在父女之
情,從輕責罰。」殷野王仰天大笑,說道:「好小子,你究竟是哪一號的人物,甚么閑事
都管。連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你是『武林至尊』不是?」張無忌心下激動,真想便說
:「我是你外甥,可不是外人。」但終究忍住了。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
撿來的,再這般多管江湖上的閑事,再有十條小命,也不夠賠。」說著左手一擺。殷無福
、殷無壽二人上前架起蛛兒,拉到殷野王身后。張無忌知道蛛兒這一落入她父親手中,性
命多半無幸,情急之下,沖上去便要搶人。殷野王眉頭一皺,左手陡地伸出,抓住他胸口
輕輕往外一揮,張無忌身不由主,便如騰云駕霧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黃沙
之中。他有九陽神功護體,自是不致受傷,但陷身沙內,眼耳口鼻之中塞滿了沙子,難受
之極。他不肯甘休,爬起來又搶上去。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來
可不客氣了。」張無忌懇求道:「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她小的時候你抱過她,親
過她,你饒了她罷。」
殷野王心念一動,回頭瞧了蛛兒一眼,但見到她浮腫的臉,不由得厭惡之情大增,喝
道:「走開!」張無忌反而走上一步,便想搶人。蛛兒叫道:「阿牛哥,你別理我,我永
遠記得你待我的好處。你快走開,你打不過我爹爹的。」便在這時,黃沙中突然間鑽出一
個青袍人來,雙手一長,已抓住殷無福、殷無壽兩人的后領,跟著并臂一合,兩人額頭對
額頭猛撞一下,登時暈去。那人抱起蛛兒,疾馳而去。殷野王怒喝:「韋蝠王,你也來多
管鬧事?」青翼蝠王韋一笑縱聲長笑,抱著蛛兒向前急馳,他名叫「一笑」,這笑聲卻是
連綿不絕,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張無忌一齊發足急追。這一次韋一笑不再大兜圈子,
徑向西南方飄行。這人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殷野王內力深厚,輕功了得。張無忌體
內真氣流轉,更是越奔越快,但韋一笑快得更加厲害。眼見初時和他相距數丈,到后來變
成十余丈、二十余丈、三十余丈……終于人影不見。殷野王怒極而笑,見張無忌始終和自
己并肩疾奔,半步也沒落后,心下暗自驚異,這時明知已無法追上韋一笑,卻要考一考這
少年的腳力,足底加勁,身子如箭離弦,激射而出,卻見他不即不離,仍是和自己并肩而
行,忽聽他說道:「殷前輩,這青翼蝠王奔跑雖快,未必長力也夠,咱們跟他死纏到底。
」殷野王吃了一驚,立時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的輕功,已是竭盡平生之力,別說開
口說話,便是換錯了一口氣也不成。這小子隨口說話,居然足下絲毫不慢,那是甚么功夫
?」他陡然間停步,張無忌一竄已在數丈之外,忙轉身回頭,退回到殷野王身旁,聽他示
下。
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師父是誰?」張無忌忙道:「不,不!你千萬不能叫我兄弟
,我是你晚輩,你老人家叫我『阿牛』便了,我沒師父。」殷野王心念一動:「這小子的
武功如此怪異,留著大是禍胎,不如出奇不意,一掌打死了他。」便在此時,忽聽得几下
極尖銳的海螺聲遠遠傳來,正是天鷹教有警的訊號。殷野王眉頭一皺,心想:「定是洪水
、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銳金旗,又起了亂子。倘若一掌打不死這小子,這時候卻沒有功夫跟
他纏斗。不如借刀殺人,讓他去送命在韋一笑手里。」便道:「天魔教遇上了敵人,我須
得趕回應付,你獨自去找韋一笑罷。這人凶惡陰險,待得遇上了,你須先下手為強。」張
無忌道:「我本領低微,怎打得過他?你們有甚么敵人來攻?」殷野王側耳聽了一下號角
,道:「果然是明教的洪水、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張無忌道:「大家都是明教一脈
,又何必自相殘殺?」殷野王臉一沉,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又來多管閑事!」轉身向
來路奔回。張無忌心想:「蛛兒落入了大惡魔韋一笑手中,倘若給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
吸起血來,哪里還有命在?」想到此處,更是著急,當即吸一口真氣,發足便奔。好在韋
一笑輕功雖佳,手上抱了一個人后,總不能踏沙無痕,沙漠之中還是留下了一條足跡。張
無忌打定了主意:「他休息,我不休息,他睡覺,我不睡覺,奔跑三日三夜,好歹也追上
了他。」可是在烈日之下,黃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當真是談何容易,他奔到傍晚,已是
口干唇燥,全身汗如雨下。但說也奇怪,腳下卻毫不疲累,積蓄了數年的九陽神功一點一
滴的發揮出來,越是使力,越是精神奕奕。
他在一處泉水中飽飽的喝了一肚子水,足不停步,循著韋一笑的足印奔跑。奔到半夜
,眼見月在中天,張無忌忽地恐懼起來,只怕突然之間,蛛兒被吸干了血的尸體在眼前出
現。就在這時,隱隱聽得身后似有足步之聲,他回頭一看,卻沒有人。他不敢耽擱,發足
又跑,但背后的腳步聲立時跟著出現。他心中大奇,回頭再看,仍是無人,仔細一看,沙
漠中明明有三道足跡,一道是韋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卻是誰的?再回過頭來,
身前只韋一笑的一道足跡。那么有人在跟蹤自己,定然無疑的了,怎么總是瞧不見他,難
道這人有隱身朮不成?他滿腹疑團,拔足又跑,身后的足步聲又即響起。張無忌叫道:「
是誰?」身后一個聲音道:「是誰?」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你是人是鬼?」那聲音
也道:「你是人是鬼?」張無忌急速轉過身來,這一次看到了身后那人在地下的一點影子
,才知是個身法奇快之人躲在自己背后,叫道:「你跟著我干么?」那人道:「我跟著你
干么?」張無忌笑道:「我怎么知道?這才問你啊。」那人道:「我怎么知道?這才問你
啊。」張無忌見這人似乎并無多大惡意,否則他在自己身后跟了這么久,隨便甚么時候一
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道:「說不得。」張無忌道:「
為甚么說不得?」那人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還有甚么道理好講,你叫甚么名字?」
張無忌道:「我……我叫曾阿牛。」那人道:「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亂跑,在干甚么?」
張無忌知道這是一位身懷絕技的異人,便道:「我一個朋友給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
去救回來。」那人道:「你救不回來的。」張無忌道:「為甚么?」那人道:「青翼蝠王
的武功比你強,你打他不過。」張無忌道:「打他不過也要打。」那人道:「很好,有志
氣。你朋友是個姑娘么?」張無忌道:「是的,你怎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
年人怎會甘心拚命。很美罷?」張無忌道:「丑得很!」那人道:「你自己呢,丑不丑?
」張無忌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道:「我不要看,那姑娘會武功么?」張
無忌道:「會的,是天鷹教殷野王前輩的女兒,曾跟靈蛇島金花婆婆學武。」那人道:「
不用追了,韋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張無忌:「為甚么?」那人哼了一聲,道:
「你是個傻瓜,不會用腦子。殷野王是殷天正的甚么人?」張無忌道:「他們兩位是父子
之親。」那人道:「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誰高?」張無忌道:「我不知道。請問前
輩,是誰高啊?」那人道:「各有所長,兩人誰的勢力大些?」張無忌道:「鷹王是天鷹
教教主,想必是勢力大些。」那人道:「不錯,因此韋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孫女,那是奇貨
可居,不肯就還的,他想要挾殷天正就范。」張無忌搖頭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輩
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那人奇道:「為甚么啊?」張無忌于是將蛛兒殺父親愛
妾、累死親母之事簡略說了。
那人聽完后,嘖嘖贊道:「了不起,了不起,當真是美質良材。」張無忌奇道:「甚
么美質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紀,就會殺死庶母、害死母親,再加上靈蛇島金花婆婆
的一番調教,當真是我見猶憐。韋一笑要收她作個徒兒。」張無忌吃了一驚,問道:「你
怎知道?」那人道:「韋一笑是我好朋友,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性。」張無忌一呆之下,大
叫一聲:「糟糕!」發足便奔。那人仍是緊緊的跟在他背后。張無忌一面奔跑,一面問道
:「你為甚么跟著我?」那人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熱鬧。你還追韋一笑干么?」張
無忌怒道:「蛛兒已經有些邪氣,我決計不許她再拜韋一笑為師。倘若她也學成一個吸飲
人血的惡魔,那怎生是好?」那人道:「你很喜歡蛛兒么?為甚么這般關心她?」張無忌
嘆了一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歡不歡喜她,不過她……她有點兒像我媽媽。」那人道:
「嗯,原來你媽媽也是個丑八怪,想來你也好看不了。」張無忌急道:「我媽媽很好看的
,你別胡說八道。」那人道:「可惜,可惜!」張無忌道:「可惜甚么?」那人道:「你
這少年有肝膽,有血性,著實不錯,可惜轉眼便是一具給吸干了鮮血的僵尸。」
張無忌心念一動:「他的話確也不錯,我就算追上了韋一笑,又怎能救得蛛兒,也不
過是白白饒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說道:「前輩,你幫幫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
,一來韋一笑是我好朋友,二來我也打不過他。」
張無忌道:「韋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勸勸他?」那人道:「勸有甚么用?韋
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飲人血,他是迫不得已的,實是痛苦難當。」張無忌奇道:「迫不得已
?哪有此事?」那人道:「韋一笑練內功時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內力,必須飲一次人血,
否則全身寒戰,立時凍死。」張無忌沉吟道:「那是三陰脈胳受損么?」那人奇道:「咦
,你怎么知道?」張無忌道:「我只是猜測,不知對不對。」那人道:「我曾三入長白山
,想替他找一頭火蟾,治療此病,但三次都是徒勞無功。第一次還見到了火蟾,差著兩丈
沒捉到,第二次第三次連火蟾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待眼前的難關過了之后,我總還得再去
一次。」張無忌道:「我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的內力倒夠,就是輕
功太差,簡直沒半點火候,到那時再說罷。喂,我問你,干么你要去幫忙捉火蟾?」張無
忌道:「倘若捉到了,不但治好韋一笑的病,也救了很多人,那時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
啊,前輩,他奔跑了這么久,激引內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兒的血呢?」那人一
呆,說道:「這倒說不定。他雖然想收蛛兒為徒,但是打起寒戰來,自己血液要凝結成冰
,那時候啊,只怕便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張無忌越想越是害怕,舍命狂奔。那人忽道
:「咦,你后面是甚么?」張無忌回過頭想看,突然間眼前一黑,全身已被一只極大的套
子套住,跟著身子懸空,似乎是處身在一只布袋之中,被那人提了起來。他忙伸手去撕布
袋,豈知那布袋非綢非革,堅韌異常,摸上去布紋宛然,顯是粗布所制,但撕上去卻紋絲
不動。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擲,哈哈大笑,說道:「你能鑽出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張
無忌運起內力,雙手往外猛推,但那袋子軟軟的絕不受力。他提起右腳,用力一腳踢出,
波的一聲悶響,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論他如何拉推扯撕,翻滾頂撞,這只布袋總是死
樣活氣的不受力道。那人笑道:「你服了么?」張無忌道:「服了!」
那人拍的一下,隔著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記,笑道:「小子,乖乖的在我的乾坤一
氣袋中別動,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你開口說一句話,給人知覺了,我可救不得你。」
張無忌道:「你帶我到哪里去?」那人道:「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氣袋中,我要取你小命,
你逃得了么?你只要不動不作聲,總有你的好處。」張無忌一想這話倒也不錯,當下便不
掙扎。那人道:「你能鑽進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緣。」提起布袋往肩頭上一掮,拔足便奔
。
張無忌道:「蛛兒怎么辦啊?」那人道:「我怎知道?你再羅唆一聲,我把你從布袋
里抖了出來。」張無忌心想:「你把我抖出來,正是求之不得。」嘴里卻不敢答話,只覺
那人腳下迅速之極。那人走了几個時辰,張無忌在布袋中覺得漸漸熱了起來,知道已是白
天,太陽晒在袋上,過了一會,只覺那人越走越高,似在上山。這一上山,又走了兩個多
時辰,張無忌這時身上已頗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極高的山上,峰頂積雪,因此這
么冷。」突然之間,身子飛了起來,他大吃一驚,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叫聲未絕,只覺身
子一頓,那人已然著地,張無忌這才明白,原來適才那人是帶了自己縱躍了一下,心想身
處之地多半是極高山峰上的危崖絕壁,那人背負了自己如此跳躍,山岩積了冰雪,甚是滑
溜,倘若一個失足,豈不兩人都一齊粉身碎骨?心中剛想到此處,那人又已躍起。這人不
斷的跳躍,忽高忽低,忽近忽遠,張無忌雖在布袋之中,見不到半點光亮,也猜得到當地
的地勢必定險峻異常。 [size=5]十九 禍起蕭牆破金湯[/size]
張無忌被那人帶著又一次高高躍起,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說不得,怎么到這時候
才來?」負著張無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點小事。韋一笑到了么?」遠處那人道:
「沒見啊!真奇怪,連他也會遲到。說不得,你見到他沒有?」一面問,一面走近。張無
忌暗自奇怪:「原來這個人就叫『說不得』,無怪我問他叫甚么名字,他說是『說不得』
,再問他為甚么說不得,他說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哪有甚么道理好講。』怎么一個人
會取這樣一個怪名?」又想:「原來他和韋一笑約好了在此相會,不知蛛兒是否無恙?他
是韋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何對付我?」只聽說不得道:「鐵冠道兄,咱們找找韋兄去
,我怕他出了甚么亂子」鐵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機警聰明,武功卓絕,會有甚么亂子。
」說不得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叫著:「
說不得臭和尚,鐵冠老雜毛,快來幫個忙,糟糕之極了,糟糕之極了。」說不得和鐵冠道
人齊聲驚道:「是周顛,他甚么事情糟糕?」說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傷,怎地說話中
氣如此弱?」不等鐵冠道人答話,背了張無忌便往下躍去。鐵冠道人跟在后面,忽道:「
啊!周顛負著甚么人?是韋一笑!」說不得道:「周顛休慌,我們來助你了。」周顛叫道
:「慌你媽的屁,我慌甚么?吸血蝙蝠的老命要歸天!」說不得驚道:「韋兄怎么啦,受
了甚么傷?」說著加快腳步。張無忌身在袋中,更如騰云駕霧一般,忍不住低聲道:「前
輩,你暫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緊。」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張無
忌大吃一驚,若他一脫手,將布袋擲了出去,后果當真不堪設想。
只聽說不得沉著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說,我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后面那人是
鐵冠道人張中,下面說話的是周顛。我們三個,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謙,彭瑩玉彭和尚,是
明教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么?」張無忌道:「知道。原來大師也是明教中人。」說不得
道:「我和冷謙不大愛殺人,鐵冠道人、周顛、彭和尚他們,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他
們倘若知道你藏在我這乾坤一氣袋中,隨隨便便的給你一下子,你就變成一團肉泥。」張
無忌道:「我又沒得罪貴教,為甚么……」說不得道:「鐵冠道人他們殺人,還要問得罪
不得罪嗎?從此之后,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說出一個字來,知道么?」張無忌點
了點頭。說不得道:「你怎么不回答?」張無忌道:「你不許我說出一個字來。」說不得
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韋兄怎么了?」
最后一句話,卻是跟周顛說的,只聽周顛啞著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頂,糕
之透頂。」說不得道:「嗯,韋兄心口還有一絲暖氣,周顛,是你救他來的?」周顛道:
「廢話,難道是他救我來的?」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受了甚么傷?」周顛道:「我見
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凍得氣都快沒有了,不合強盜發善心,運氣助他,哪知吸血蝙蝠身上
的陰毒當真厲害,就是這么一回事。」
說不得道:「周顛,你這一次當真是做了好事。」周顛道:「甚么好事壞事,吸血蝙
蝠此人又陰毒又古怪,我平素瞧著最不順眼,不過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的胃口,周顛
便救他一救。哪知道沒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體,反要賠上周顛一條老命。」鐵冠道人驚
道:「你傷得這般厲害?」周顛道:「報應,報應。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哪知
一做好事便橫禍臨頭。」說不得道:「韋兄做了甚么好事?」周顛道:「他激引內毒,陰
寒發作,本來只須吸飲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個女娃子,可是他寧愿自己送命
,也不吸她的血。周顛一見之下,說道:「啊喲不對,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顛也只
好胡作非為一下,要救他一救。」張無忌聽得韋一笑沒吸蛛兒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說不
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問道:「那女娃子是誰?」周顛道:「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他說
這是白眉老兒的孫女,他說眼前明教有難,大伙兒需當齊心合力,因此萬萬不能吸她的血
。」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一齊鼓掌,說道:「正該如此。白鷹、青蝠兩王攜手,明教便聲勢
大振了。」
說不得將韋一笑身子接了過來,驚道:「他全身冰冷,那怎么辦?」周顛道:「是啊
,我說你們快活得太早了,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
手,于明教有甚么好處?」鐵冠道人道:「你們在這兒等一會,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讓
韋兄飽飲一頓人血。」說罷縱身便欲下山。周顛叫道:「且慢!鐵冠雜毛,這兒如此荒涼
,等你找到了人,韋一笑早就變成韋不笑。死尸倘若會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說不得,你
布袋中那個小子,拿出來給韋兄吃了罷。」張無忌一驚:「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
中。」說不得道:「不成!這個人于本教有恩,韋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韋兄拼老命
不可。」于是將張無忌如何身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救活銳金旗數十人的事簡略說了,又
道:「這么來,五行旗還不死心塌地的服了這個小子么?」鐵冠道人問道:「你把他裝在
袋中,奇貨可居,想收服五行旗么?」說不得道:「說不得,說不得!總而言之,本教四
分五裂,眼前大難臨頭,天鷹教遠來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的人算起舊帳來,打了個落花流
水。咱們總得攜手一致,才免覆滅。袋中這人有利于本教諸路人馬攜手,那是決然無疑的
。」他說到這里,伸右手貼在韋一笑的后心「靈台穴」上,運氣助他抵御寒毒。周顛嘆道
:「說不得,你為朋友賣命,那是沒得說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鐵冠道人道:「
我也來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手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兩股內力同時沖入韋一笑體內。過
了一頓飯時分,韋一笑低低呻吟一聲,醒了過來,但牙關仍是不住相擊,顯然冷得厲害,
顫聲道:「周顛、鐵冠道兄,多謝你兩位相救。」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他兩人是過命的
交情,口頭的道謝反而顯得多余。鐵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韋一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
奮力相抗,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不得也是如此。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的几下琴聲,
中間挾著一聲清嘯,周顛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冷面先
生,彭和尚,有人受了傷,還是你們滾過來罷!」那邊琴聲錚的一響,示意已經聽到。
彭和尚卻問:「誰…受…了…傷…啦……」聲音遠遠傳來,山谷鳴響。跟著又問:「
到底是誰受了傷?說不得沒事罷?鐵冠兄呢?周顛,你怎么說話中氣不足?」他問一句,
人便躍近數丈,待得問完,已到了近處,驚道:「啊喲,是韋一笑受了傷。」周顛道:「
你慌慌張張,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來給想個法子。」最后那句話,卻是向冷
面先生冷謙說的。冷謙嗯了一聲,并不答話,他知彭和尚定要細問端詳,自己大可省些精
神。果然彭和尚一連串問話連珠價迸將出來,周顛說話偏又顛三倒四,待得說完經過,說
不得和鐵冠道人也已運氣完畢。彭和尚與冷謙運起內力,分別為韋一笑、周顛驅除寒毒。
待得韋周二人元氣略復。彭和尚道:「我從東北方來,得悉少林派掌門空聞親率師弟空智
、空性,以及諸代弟子百余人,正趕來光明頂,參與圍攻我教。」
冷謙道:「正東,武當五俠!」他說話極是簡潔,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多說半句廢話
,他說這六個字,意思是說:「正東方有武當五俠來攻。」至于武當五俠是誰,反正大家
都知是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和莫聲谷,那也不必多費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進合擊,漸漸合圍。五行旗接了數仗,情勢很不利,眼前之計,
咱們只有先上光明頂去。」周顛怒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楊逍那小子不來求咱們,五散
人便挨上門去嗎?」彭和尚道:「周顛,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頂,滅了聖火,咱們還能做人
嗎?楊逍得罪五散人當然不對,但咱們助守光明頂,卻非為了楊道,而是為了明教。」說
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話不錯。楊逍雖然無禮,但護教事大,私怨事小。」周顛罵道:「
放屁,放屁!兩個禿驢一齊放屁,臭不可當。鐵冠道人,楊逍當年打碎你的左肩,你還記
得嗎?」鐵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護教御敵,乃是大事。楊逍的帳,待退了外敵再
算。那時咱們五散人聯手,不怕這小子不低頭。」周顛「哼」了一聲,道:「冷謙,你怎
么說?」冷謙道:「同去!」周顛道:「你也向楊逍屈服?當時咱們立過重誓,說明教之
事,咱們五散人決計從此袖手不理。難道從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么?」冷謙道:「都是放
屁!」
周顛大怒,霍地站起,道:「你們都放屁,我可說的是人話。」鐵冠道人道:「事不
宜遲,快上光明頂罷!」彭和尚勸周顛道:「顛兄,當年大家為了爭立教主之事,翻臉成
仇,楊逍固然心胸狹窄,但細想起來,五散人也有不是之處……」周顛怒道:「胡說八道
,咱們五散人誰也不想當教主,又有甚么錯了?」說不得道:「本教過去的是是非非,便
再爭他一年半載,也無法分辯明白。周顛,我問你,你是明尊火聖座下的弟子不是?」周
顛道:「那還有甚么不是的?」說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難當頭,咱們倘若袖手不顧,死
后見不得明尊和陽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們在光明頂上戰死殉教,你來
收我們的骸骨罷!」周顛跳起身來,一掌便往說不得臉上打去,罵道:「放屁!」只聽得
拍的一聲響,說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張口,吐出几枚被打落的牙齒,一言不發,
但見他半邊面頰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瘀,腫起老高。彭和尚等人大吃一驚,周顛更是呆了
。要知說不得的武功和周顛乃在伯仲之間,周顛隨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閃避,無論
如何打他不中,哪知他聽由挨打,竟在這一掌之下受傷不輕。周顛好生過意不去,叫道:
「說不得,你打還我啊,不打還我,你就不是人。」說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氣力,
留著去打敵人,打自己人干么?」
周顛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波的一聲,也吐出几枚牙齒。彭和
尚驚道:「周顛,你搗甚么鬼?」周顛怒道:「我不該打了說不得,叫他打還,他又不打
,我只好自己動手。」說不得道:「周顛,你我情若兄弟,我們四人便要去戰死在光明頂
上。生死永別,你打我一掌,算得甚么?」周顛心中激動,放聲大哭,說道:「我也去光
明頂。楊逍的舊帳,暫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說道:「這才是好兄弟呢。」張無
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五人武功極高,那是不必說的,難得
的是大家義氣深重。明教之中高人當真不少。難道個個都是邪魔外道么?」正自思量,忽
覺身子移動,想是說不得又負了自己,直上光明頂去。他得悉蛛兒無恙,心中已無挂慮,
所關懷者,只是武林六大門派圍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頂后,當可遇到幼
時小友楊不悔,她長大之后,不知是否還認得自己。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過几個時
辰,說不得便解開袋上一道縫,讓張無忌透透氣,又將袋口緊緊縛上。到了次日午后,張
無忌忽覺布袋是在著地拖拉,初時不明其理,后來自己的腦袋稍稍一抬,額頭便在一塊岩
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這才明白,原來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氣
奇重,透氣也不大順暢,直行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鑽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
鑽入了隧道。前后一共過了五個隧道,才聽周顛叫道:「楊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來找你
啦!」過了半晌,聽得前面一人說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駕光臨,楊逍沒能遠迎
,還望恕罪。」周顛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罵,五散人說話有如放屁,說過
永遠不上光明頂,永遠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卻又自己送上門來。」楊逍道:「六大派四面
圍攻,小弟孤掌難鳴,正自憂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義相助,實是本教
之福。」周顛道:「你知道就好啦。」當下楊逍請五散人入內,童兒送上茶水酒飯。突然
之間,那童兒「啊」的一聲慘呼。張無忌身在袋中,也覺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緣故,過了
好一會,卻聽韋一笑說道:「楊左使,傷了你一個童兒,韋一笑以后當圖報答。」他說話
時精神飽滿,和先前的氣息奄奄大不相同。張無忌心中一凜:「他吸了這童兒的熱血,自
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聽楊逍淡淡的道:「咱們之間,還說甚么報答不報答?蝠王上得
光明頂來,便是瞧得起我。」
這七人個個是明教中的頂兒尖兒的高手,雖然眼下大敵當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
精神一振。食用酒飯后,便即商議御敵之計。說不得將布袋放在腳邊,張無忌又飢又渴,
卻記著說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動彈作聲。
七人商議了一會兒。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不知去向,金毛獅王存亡難卜
,這三位是不必說了。眼前最不幸的事,是五行旗和天鷹教的梁子越結越深,前几日大斗
一場,雙方死傷均重。倘若他們也能到光明頂上,攜手抗敵,別說六大派圍攻,便是十二
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得在布袋上輕輕踢了一腳,說道:「
袋中這個小子,和天鷹教頗有淵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將來或能著落在這小子身上,
調處雙方嫌隙。」
韋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紛爭一日不解,憑他有天大的本事
,這嫌隙總是不能調處。楊左使,在下要問你一句,退敵之后,你擁何人為主?」楊逍淡
淡的道:「聖火令歸誰所有,我便擁誰為教主。這是本教的祖規,你又問我作甚?」韋一
笑道:「聖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難道聖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沒有教主?六大門派所以膽
敢圍攻光明頂,沒將本教瞧在眼里,還不是因為知道本教乏人統屬、內部四分五裂之故。
」說不得道:「韋兄這話是不錯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韋派,是誰做教主都好,
總之要有個教主。就算沒教主,有個副教主也好啊,號令不齊,如何抵御外侮?」鐵冠道
人道:「說不得之言,正獲我心。」
楊逍變色道:「各位上光明頂來,是助我御敵呢,還是來跟我為難?」周顛哈哈大笑
,道:「楊逍,你不愿推選教主,這用心難道我周顛不知道么?明教沒有教主,便以你光
明左使為尊。哼哼,可是啊,你職位雖然最高,旁人不聽你的號令,又有何用?你調得動
五行旗么?四大護教法王肯服你指揮么?我們五散人更是閑云野鶴,沒當你光明左使者是
甚么東西!」楊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敵相犯,楊逍無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爭
,各位若是對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觀,便請下光明頂去罷!楊逍只要不死,日后再圖一一
奉訪。」彭和尚勸道:「楊左使,你也不必動怒。六大派圍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
護教有責,又不是你一個人之事。」楊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卻有人盼望楊逍給六大派宰
了,好拔去了這口眼中之釘。」
周顛道:「你說的是誰?」楊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顛怒道:「你
是說我嗎?」楊逍眼望他處,不予理睬。彭和尚見周顛眼中放出異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楊
逍動手,忙勸道:「古人說得好:兄弟鬩于牆,外御其侮。咱們且商量御敵之計。」楊逍
道:「瑩玉大師識得大體,此言甚是。」周顛大聲道:「好啊,彭賊禿識得大體,周顛便
只識小體?」他激發了牛性,甚么也不顧了,喝道:「今日偏要議定這教主之位,周顛主
張韋一笑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強,機謀多端,本教之中誰也及不上他。」其實
周顛平時和韋一笑也沒有甚么交情,相互間惡感還多于好感,但他存心氣惱楊逍,便推了
韋一笑出來。楊逍哈哈一笑,道:「我瞧還是請周顛當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
的局面,再請周大教主來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顛大怒,喝道:「放你媽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楊逍頭頂拍落。適才周顛一
掌打落說不得多枚牙齒,乃因說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楊逍豈是易與之輩?他于十余年前
,便因立教之事,與五散人起了重大爭執,當時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頂,今日卻又破
誓重來,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見周顛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約齊韋一笑前來圖謀自己,
驚怒之下,右掌揮出,往周顛手掌上迎去。
韋一笑素知楊逍之能,周顛傷后元氣未服,萬萬抵敵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搶在頭里
,接了楊逍這一掌。兩人手掌相交,竟是無聲無息。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但念在同教
之誼,究不愿一掌便傷他性命,因此這一掌未使全力,但韋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綿
掌」拍到,楊逍右臂一震,登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忙運內力抵御。兩人功
力相若,登時相持不下。周顛叫道:「姓楊的,再吃我一掌!」剛才一掌沒打到,這時第
二掌又擊向他胸口。說不得叫道:「周顛,不可胡鬧。」彭瑩玉也道:「楊左使,韋蝠王
,兩位快快罷手,不可傷了和氣!」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一掌,楊逍身形一側,左掌已和
周顛右掌粘住。說不得叫道:「周顛,你以二攻一,算甚么好漢?」伸手往周顛的肩頭抓
落,想要將他拉開,手掌未落,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內傷,說不得吃了一驚
,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絕頂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眼見周顛右
掌仍和楊逍左掌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顛,自己兄弟,拚甚么老命?」往他肩頭一
扳,同時說道:「楊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楊逍不撤掌力,順勢追擊。不料一拉之下,
周顛身子一晃,沒能拉開,同時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說不得更是
吃驚,暗想:「這是韋兄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怎地楊逍也練成了?」當下急運功
力與寒氣相抗。但寒氣越來越厲害,片刻之間,說不得牙關相擊,堪堪抵御不住。
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一護周顛,一護說不得。四人之力聚合,寒氣已不足為
患,然而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一陣輕一陣重,時急時緩,瞬息萬變,四人不敢撤手
,生怕便在撒手收力的一剎那間,楊逍突然發力,那么四人不死也得重傷。彭瑩玉叫道:
「楊左使,咱們大敵當前,豈可……豈可……豈可……」牙齒相擊,再也說不下去了,似
乎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原來他一開口說話,真氣暫歇,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
氣。
如此支持了一盞茶時分,冷面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但見韋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
緊張,楊逍卻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懷疑:「楊逍武功雖高,但和韋一笑也不過在伯仲之間
,未必便能勝得了他,再加上說不得等四個人,楊逍萬萬抵敵不住,何以他以一敵五,反
而似操勝算,其中必有古怪?」低頭沉思,一時會不過意來。只聽周顛叫道:「冷面鬼…
…打……打他的背心……打……」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
只有自己一個閑著,解危脫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楊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雖然好得
多,卻也未必定能制勝。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如再支持下去,陰毒入了內臟,那
便是無窮之禍,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五枚爛銀小筆,托在手中,說道:「五筆,打你曲池
、巨骨、陽豁、五里、中都。」這五處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并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
說了出來,意思是通知楊逍,并非和你為敵,乃是要你撤掌罷斗。楊逍微微一笑,并不理
會。冷謙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揚,右手一揮,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楊逍待五枚
銀筆飛近,突然左臂橫划,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的身前,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
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顛中了兩枚,彭瑩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
出手甚輕,所中又不在穴道,雖然傷肉見血,卻無大礙。彭瑩玉低聲道:「是乾坤大挪移
!」冷謙聽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時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歷代相傳一門最厲
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并不如何奧妙,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然后牽出挪移敵勁,
但其中變化神奇,卻是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
是以六人一時都沒想到。如此看來,楊逍其實毫不出力,只是將韋一笑的掌力引著攻向四
散人,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擊韋一笑,他居中悠閑而立,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
傳遞,隔山觀虎斗而已。冷謙道:「恭喜!無惡意,請罷斗。」他說話簡潔,「恭喜」兩
字,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無惡意」是說我們六人這
次上山,對你絕無惡意,原是誠心共抗外敵而來;「請罷斗」是雙方罷斗,不可誤會。楊
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一個字廢話,正因為不肯多說一個字,自是從來不說假話。他既說
「無惡意」,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而且他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顯為解圍,不在傷
人,于是哈哈一笑,說道:「韋兄,四散人,我說一、二、三,大家同時撤去掌力,免有
誤傷!」見韋一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便緩緩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剛出口,楊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間背心一寒,一股銳利
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楊逍大吃一驚:「蝠王好不陰毒,竟然乘勢偷襲。
」待要回掌反擊,只見韋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顯是也中了暗算。楊逍一生之中不知
見過多少大陣仗,雖然這一下變起倉卒,卻不慌張,向前一沖,先行脫卻身后敵人的控制
,回過身來,一瞥之下,只見周顛、彭瑩玉、鐵冠道人、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謙正向
一個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謙「哼」了一聲,聲音中微帶痛楚。
楊逍吸一口氣,縱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謙,突覺一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
,霎時之間自身柱、陶道、大椎、風府,游遍了全身督脈諸穴。楊逍心知不妙,敵人武功
既高,心又陰毒,抓正了自己與韋一笑、四散人一齊收功撤力的瞬息時機,閃電般猛施突
襲,當下只得疾運真氣相抗,這股寒氣與韋一笑所發的「寒冰綿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覺
是細絲般一縷冰線,但游到何處穴道,何處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對敵,楊逍有內力護體,
決不致任這指力透體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先行強忍,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他拔
步上前,右掌揚起,剛要揮出,突然全身劇烈冷戰,掌上勁力已然無影無蹤。這時冷謙已
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見不敵。楊逍心中大急,只見冷謙右足踢出,被那人搶上一步,
一指截在臂上,冷謙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楊逍驚怒交集,拚起全身殘余內力,右肘一個
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彈出,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楊逍登時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動
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虛傳,連中我兩下『幻陰指』,居然仍能站立
。」楊逍道:「你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這甚么『幻陰指』的內勁,哼哼,少林
派中卻沒這門陰毒武功。你是何人?」灰袍人哈哈一笑,說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
『空』下『見』。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你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楊逍道:
「六大門派和我明教為敵,真刀真槍,決一死戰,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空見神僧
仁俠之名播于天下,哪知座下竟有你這等卑鄙無恥之徒……」說到這里,再也支持不住了
,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圓真哈哈大笑,說道:「出奇制勝,兵不厭詐,那是自古已然。我圓真一人,打倒明
教七大高手,難道你們輸得還不服氣么?」
楊逍搖頭嘆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頂來?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楊逍死亦
瞑目。」他想圓真此次偷襲成功,固是由于身負絕頂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知道偷
上光明頂的秘道,越過明教教眾的十余道哨線,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手,才能將明教七
大高手一舉擊倒。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憑借危崖天險,實有金城湯池之固,豈
知禍起于內,猝不及防,竟至一敗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論語》中孔子的几句話:「邦
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圓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頂七巔十三崖,自己當作天險,在我少林僧侶眼中,也不過
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三日之內,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話
下。貧僧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几十斤火藥,再滅了魔教的魔火,甚么天鷹教啦、五行旗
啦,急急忙忙上來相救,轟的一聲大響,地下埋著的火藥炸將起來,煙飛火滅,不可一世
的魔教從此無影無蹤。有分教:少林僧獨指滅明教,光明頂七魔歸西天。」楊逍等聽了這
番話,均是大感驚懼,知他說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緊,只怕這傳了三十三世的明教
,便要亡在這少林僧手下。只聽圓真越說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們若非自相
殘殺,四分五裂,何致有覆滅之禍?以今日之事而論,你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貧
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又焉能一擊成功?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
哈,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明教,陽頂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場。」楊逍、彭瑩王、周顛
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聽了他這一番話,回想過去二十年來的往事,均是后悔無已,心
想:「這和尚的話倒也不錯。」周顛大聲道:「楊逍,我周顛實在該死!過去對不起你。
你這個人雖然不大好,但當了教主,也勝于沒有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楊逍苦笑道:「
我何德何能,能當教主?大家都錯了,咱們弄得一團糟,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
尊教主。」圓真笑道:「各位此時后悔,已然遲了。當年陽頂天任魔教頭子之時,氣焰何
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沒能親眼見到明教的慘敗。」周顛怒罵:「放屁!陽教
主倘若在世,大伙兒聽他號令!你這賊禿會偷襲得手么?」
圓真冷笑道:「陽頂天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有法子令他身敗名裂……」突然間拍的
一響,跟著「啊」的一聲,圓真背上已中了韋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時,韋一笑也被圓真反
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兩人搖搖晃晃的各退几步。原來韋一笑被圓真一指點中
后,雖然受傷極重,但他內力畢竟高人一籌,并非登時全無反擊之力,只是裝作暈去,等
到圓真得意洋洋、絕不防備之際,暴起襲擊。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勁力,為了挽教明教浩
劫,意圖與敵同歸于盡。圓真雖然厲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人護教法王之一,向與殷天
正、謝遜等人齊名,這奮力一擊,豈同小可?「寒冰綿掌」的掌力入體,圓真但覺胸口煩
惡欲嘔,數番潛運內力欲圖穩住身子,總是天旋地轉,便欲摔例,只得盤膝坐下,運氣與
那「寒冰綿掌」的寒氣相抗。
韋一笑連中兩下「幻陰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后便即動彈不得。剎那之間,廳堂
上寂靜無聲,八大高手一齊身受重傷,誰也不能移動半步。八人各運內力,企盼早一步能
恢復行動,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對方。各人心中都是憂急萬狀,均知明教存亡、
八人生死,實系于這一線之間。假若圓真能先一步行動,他雖傷重,卻能提劍一一將七人
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個能先動彈,殺了圓真,明教便此得救。本來七人這邊人
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較淺,中了一下「幻陰指」后勁力全失,而內功深湛的楊逍
和韋一笑卻均連中兩指。「寒冰綿掌」和「幻陰指」的勁力原是不易分別高下,可是韋一
笑拍出那一掌時已然受傷在先,圓真點他一指時卻未曾受傷,看來對耗下去,倒是圓真先
能移動的局面居多。楊逍等暗暗心焦,但這運氣引功之事,實在半分勉強不得,越是心煩
氣躁,越易大出岔子,這些人個個是內家高手,這中間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謙等吐納數
下,料知無法趕在圓真的前頭,但盼光明頂上楊逍的下屬能有一人走進廳來。只須有明教
的一名教眾入內,便是他不會絲毫武藝,這時只要提根木棍,輕輕一棍便能將圓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廳外哪里有半點聲息?其時已在午夜,光明頂上的教眾或分守哨防,
或各自安臥,不得楊逍召喚,誰敢擅入議事廳堂?至于服侍楊逍的童兒,一人被韋一笑吸
血而死,其余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早已遠遠散開,別說楊逍沒扯鈴叫人,就算叫到,只
怕一時之間也未必敢踏入廳堂,走到這吸血魔王的身前。張無忌藏身布袋之中,雖然眼不
見物,但于各人說話、一切經過,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但聽得一片寂靜,也知道寂靜
之中隱藏著極大的殺機。過了半晌,忽聽得說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
們一救不可。」張無忌問道:「怎么救啊?」
圓真丹田中一口氣正在漸漸通暢,猛地里聽得布袋中發出人聲,一驚非同小可,真氣
立時逆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他自潛入議室堂之后,一心在對付韋一笑、楊逍等諸位高
手,哪有余暇去觀察地下一只絕無異狀的布袋?突聞袋中有人說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暗叫:「我命休矣!」只聽說不得道:「這布袋的口子用『千纏百結』縛住,除我自己
之外,旁人是萬萬解不開的,但你可站起身來。」張無忌道:「是!」從布袋中站了起來
。
說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銳金旗數十位兄弟的性命,義烈高風,人人欽佩。
眼下我們數人的性命,也全賴你相救,請你走將過來,一拳一掌,將那惡僧打死了罷。」
張無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說不得道:「這惡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襲,這般卑鄙行徑,
你是親耳聽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數萬人眾,都要被人盡數誅滅。你去打死他,
乃是大仁大義的俠義行為。」張無忌仍是躊躇不答。
圓真說道:「我此刻半點動彈不得,你過來打死我,豈不被天下好漢恥笑?」周顛怒
道:「臭賊禿,你少林派自稱正大門派,卻偷偷摸摸的上來暗襲,天下好漢就不恥笑么?
」張無忌向圓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說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和六大門派之間的是非
曲直,小可實不深知。小可極愿為各位援手,卻不愿傷了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彭瑩玉
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時若不殺他,待這和尚功力一復,他非連你也害了不可。
」圓真笑道:「我和這位小施主無怨無仇,怎能隨便傷人?何況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
,看來還是被布袋和尚不懷好意的擒上山來。你們魔教中人無惡不作,對他還有甚么好事
做將出來。」雙方氣喘吁吁,說話都極艱難,但均力下說辭,要打動張無忌之心。張無忌
甚感為難,耳聽得這圓真和尚出手偷襲,極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將他打死,卻非本心所
愿,何況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遠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門派為敵。太師父、武當六俠
、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敵人。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認為邪魔異端,如韋一
笑吸食人血、義父濫殺無辜,確有許多不該之處,太師父當年諄諄告誡,千萬不可和魔教
中人結交,以免終身受禍,我父親便因和身屬魔教的母親成親,因而自刎武當山頭,殷鑒
不遠,覆轍在前。何況這圓真是神僧空見的弟子,空見大師甘受一十三拳七傷拳,只盼能
感化我義父,結果卻身死拳下,這等大仁大義慈悲心懷,實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
傷他弟子?」
只聽說不得又在催促勸說,張無忌道:「說不得大師,請你教我一個法子,不用傷害
這位大和尚,而他也傷你們不得,小可定然照辦。」
說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須拚個你死我活,哪里還能雙方都可保全?不是圓真死
,便是我們亡。」正自沉吟未答,彭瑩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懷,至堪欽佩。便請你伸出
手指,在圓真胸口『玉堂穴』上輕輕一點。這一下對他決無損傷,不過令他几個時辰內不
能運使內力。我們派人送他下光明頂去,決不損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嗎
?」張無忌深明醫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輕點一指,確能暫阻丹田中真氣上行,但并不
損傷身體,便道:「知道。」卻聽圓真道:「小施主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你點我穴道,
固然不打緊,但他們內力一復,立時便來殺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顛罵道:「放你
媽的狗臭屁!我們說過不傷你,自然不傷你,明教五散人說過的話,几時不算數了?」張
無忌心想楊逍和五散人都非出爾反爾之輩,只有韋一笑一人可慮,便問:「韋前輩,你說
如何?」韋一笑顫聲道:「我也暫不傷他便是,下次見面,大家再拚……再拚你死我…我
…我活。」他說到「你死我活」這四字時,聲音已微弱異常,上氣不接下氣。張無忌道:
「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個個是當世的英雄豪杰,豈能自毀諾言
,失信于人?圓真大師,晚輩可要得罪了。」說著走到圓真身前。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
能邁前尺許,但十余步后,終于到了圓真面前。這樣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動,本來甚是
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于一線,誰也笑不出來。張無忌聽著圓真的呼吸,待得離他
二尺,便即停步,說道:「圓真大師,晚輩是為了周全雙方,你別見怪。」說著緩緩提起
手來。圓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任你小輩胡作非為。」自從「蝶谷醫仙
」胡青牛一死,張無忌辨認穴道之技已是當世無匹,他與圓真之間雖然隔看一只布袋,但
伸指出去便是點向「玉堂穴」,竟無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于「紫宮
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屬于任脈。這穴道并非致命的大穴,但位當氣
脈必經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氣立受干撓。
猛聽得楊逍、冷謙、說不得齊叫道:「啊喲!快縮手!」張無忌只覺右手食指一震,
一股冷氣從手尖上直傳過來,有如閃電一般,登時全身皆冷。只聽得周顛、鐵冠道人等一
齊破口大罵:「臭賊禿,膽敢如此使奸!」張無忌全身簌簌發抖,心里已然明白,那圓真
雖然腳步不能移動,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自己「玉堂穴」之前。張無忌苦在隔著布袋,
瞧不見他竟會使出這一招,一指點去,兩根指尖相碰,圓真的「幻陰指」指力已隔著布袋
傳到他體內。
這一下圓真是將全身殘存的內力盡數逼出在手指之上,雙指一觸之后,他全身癱瘓,
臉色青白,便如僵尸。廳堂上本來有八人受傷后不能移動,這么一來,又多了一個張無忌
。周顛最是暴躁,雖然說話上氣不接下氣,還是硬要破口大罵少林賊禿奸詐無恥,楊逍等
人卻想,這倒也怪圓真不得,敵人要點他穴道,他伸手自衛,原無甚么不當。圓真一時之
間疲累欲死,心中卻自暗喜,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陰指后,料他
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氣當可在一個時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為所欲為
的局面。廳堂之上,又回復了寂靜無聲,過了大半個時辰,四枝蠟燭逐一熄滅,廳中漆黑
一片。
楊逍等聽著圓真的呼吸由斷斷續續而漸趨均勻,由粗重而逐步漫長,知他體內真氣正
自凝聚,但自己略一運功,那幻陰指寒冰般的冷氣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發抖。各人越
來越是失望,心中難受之極,反盼圓真早些回復功力,上來每人一掌,痛痛快快的將自己
打死,勝于慘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冷謙、周顛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說不得
和彭瑩玉兩人卻甚是放心不下。五散人中,說不得和彭瑩玉都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這兩
人最具雄心,最關心世人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業。這時局勢已定,最后終于是非喪
生在圓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壯志,盡付流水。說不得淒然道:「彭和尚,咱們處心積
慮只想趕走蒙古韃子,哪知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唉,想是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劫難未盡,
還有得苦頭吃呢。」
張無忌守住丹田一股熱氣,和幻陰指的寒氣相抗,于說不得這几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禁奇怪:「他說要趕走蒙古韃子?難道惡名遠播的魔教,還真能為天下百姓著想么?
」只聽彭瑩玉道:「說不得,我早就說過,單憑咱們明教之力,蒙古韃子是趕不了的,總
須聯絡普天下的英雄豪杰,一齊動手,才能成事。你師兄棒胡,我師弟周子旺,當年造反
起事,這等轟轟烈烈的聲勢,到后來仍然一敗涂地,還不是為了沒有外援么?」周顛大聲
道:「死到臨頭,你們兩個賊禿還在爭不清楚,一個說要以明教為主,一個說要聯絡正大
門派。依我周顛來看,都是廢話!都是放屁,咱們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無主,還主他
媽個屁!彭和尚要聯絡正大門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門派正在圍剿咱們,咱
們還跟他聯絡個屁?」鐵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陽教主在世,咱們將六大門派打得服服帖
帖,何愁他們不聽本教號令。」周顛哈哈大笑,說道:「牛鼻子雜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
當,陽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好辦,這個誰不知道?要你多說……啊喲……啊喲……」
他張口一笑,氣息散渙,幻陰指寒氣直透到心肺之間,忍不住叫了出來。冷謙道:「住嘴
!」他這兩個字一出口,各人一齊靜了下來。張無忌心中思潮起伏:「看來明教這一教派
,中間包藏著許多原委屈折,并非單是專做壞事而已。」便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宗旨
到底是甚么?可能見示否?」
說不得道:「哈,你還沒死么?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為明教送了性命,我們很是過
意不去。反正你已沒几個時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跟你說了,也沒干系。冷面先生,你說
是么!」冷謙道:「說!」他本該說「你對他說好了」,六個字卻以一個「說」字來包括
了。
說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國,唐時傳至中土。當時稱為祆教。唐皇在各
處敕建大云光明寺,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義是行善去惡,眾生平等,若有金銀財物,
須當救濟貧眾,不茹葷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歷朝貪官污吏欺
壓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臘方教主以來,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張
無忌也聽到過方臘的名頭,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間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慶、田虎
等人齊名,便道:「原來方臘是貴教的教主?」說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間,
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紹興年間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紹定年間有張三槍教
主在江西、廣東一帶起事。只因本教素來和朝廷官府作對,朝廷便說我們是『魔教』,嚴
加禁止。我們為了活命,行事不免隱秘詭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門派和本教積怨成仇
,更是勢成水火。當然,本教教眾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檢點、為非作歹之徒,仗著武功
了得,濫殺無辜者有之,奸淫擄掠者有之,于是本教聲譽便如江河之日下了……」楊逍突
然冷冷插口道:「說不得,你是說我么?」說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說不得』,凡是
說不得之事,我是不說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這叫做啞子吃餛飩,肚里有數。」
楊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張無忌猛地一驚:「咳,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圓真的幻陰指時寒冷難當,但
隔了這些時候,寒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他在十歲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陰毒,
直至十七歲上方才去淨,七年之間,日日夜夜均在與體內寒毒相抗,運氣御寒已和呼吸、
霎眼一般,不須意念,自然而成。何況他修練九陽神功雖未功行圓滿,最后的大關未過,
但體內陽氣已然充旺之極,過不多時,早已將陰毒驅除干淨。只聽說不得道:「自從我大
宋亡在蒙古韃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敵,我教向以驅除胡虜為己任。只可惜近年來明教
群龍無首,教中諸高手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自相殘殺。終于有的洗手歸隱,有的另立
支派,自任教主。教規一墮之后,與名門正派結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圓真和尚,
我說的可沒半句假話吧?」圓真哼了一聲,說道:「不假,不假!你們死到臨頭,何必再
說假話?」他一面說,一面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跨了一步。楊逍和五散人一齊「啊」的一
聲驚呼,各人雖明知他終于會比自己先復行動,卻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
翼蝠王韋一笑的「寒冰綿掌」后,仍然如此迅速的提氣運功。只見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
前跨了一步,身子卻沒半點搖晃。楊逍冷笑道:「空見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
你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啊。難道此中頗有曖昧,說不出口嗎?」圓真哈哈一笑,又邁了一
步,說道:「你若不知曉其中底細,當真是死不瞑目。你問我怎能知道光明頂的秘道,何
以能越過重重天險,神不知鬼不覺的上了山巔。好,我跟各位實說了,是貴教陽頂天教主
夫婦兩人,親自帶我上來的。」楊逍一凜,暗道:「以他身分,決不致會說謊話,但此事
又怎能夠?」只聽周顛已罵了起來:「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這秘道是光明頂的大
秘密,是本教的庄嚴聖境。楊左使雖是光明使者,韋大哥是護教法王,也從來沒有走過,
自來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陽教主怎會帶你一個外人行此秘道?」圓真嘆了一口
氣,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問底不可,我便將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隱事跟你說
了。反正你們終不能活著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顛,你說的不錯,這秘道是明教的庄嚴
聖境,歷來只有教主一人,方能進入,否則便是犯了教中決不可赦的嚴規。可是陽頂天的
夫人是進去過的,陽頂天犯了教規,曾私帶夫人偷進秘道……(周顛插口罵道:「放屁!
大放狗屁!」彭瑩玉喝道:「周顛,別吵!」)陽夫人又私自帶我走進秘道……(周顛插
口大罵:「他媽的,呸,呸!胡說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進秘道也算不得犯
了教規。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甚么了?」他說起這段往事之時,
聲音竟然甚是淒涼。鐵冠道人問道:「陽夫人何以帶你走進秘道?」圓真道:「那是很久
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歲的老人……少年時的舊事……好,一起跟你們說
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誰?陽夫人是我師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號『
混元霹靂手』的便是!」這几句話一出口,楊逍等固然驚訝無比,布袋中的張無忌更是險
些驚呼出聲。
冰火島上那日晚間義父所說的故事登時清清楚楚的出現在腦海中:義父的師父成昆怎
地殺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濫殺武林人士圖逼成昆出面、怎地拳傷空見神僧而成昆卻
不守諾言現身……張無忌猛地里想起:「原來那時這惡賊成昆已拜空見神僧為師,空見神
僧為要化解這場冤孽,才甘心受我義父那一十三記七拳傷。豈知成昆竟連他自己的師父也
欺騙了,累得空見神僧飲恨而終。」
他又想:「義父所以狂性發作、濫殺無辜,各幫各派所以齊上武當,逼死我爹爹媽媽
,推究這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都是由于這成昆在從中作怪。」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無比
,只覺全身燥熱,有如火焚。說不得這乾坤一氣袋密不通風,他在袋中耽了這許多時候,
早已氣悶之極,仗著內功深湛,以綿綿龜息之法呼吸,需氣極少,這才支持了下來。此時
猛地里心神一亂,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茫然亂闖起來,登時便似身處洪爐
,忍不住大聲呻吟。
周顛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頃刻,誰都苦楚難當,是好漢子便莫示弱出聲。」張
無忌應道:「是!」當即以九陽真經中運功之法鎮懾心神,調勻內息。平時只須依法施為
,立時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這時卻越是運功,四肢百骸越是難受,似乎每處大穴之中
,同時有几百枚燒紅了的小針在不住刺入。原來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雖然得窺天下最上
乘武學的奧秘,但以未經明師指點,只是自己暗中摸索,體內積蓄的九陽真氣越儲越多,
卻不會導引運用以打破最后一個大關。本來不加引發,倒也罷了,那圓真的幻陰指卻是武
林中最陰毒的功夫,一經加體,猶如在一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偏生他又身處乾坤一氣袋
中,激發了的九陽真氣無處宣泄,反過來又向他身上沖激。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刻中,他正
經歷修道練氣之士一生最艱難、最凶險的關頭,生死成敗,懸于一線。周顛等哪想到他竟
會遲不遲,早不早,偏偏就在此時撞到水火求濟、龍虎交會的大關頭,只道他中了幻陰指
后垂死的呻吟。他竭力抵御至陽熱氣的煎熬,圓真的話卻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
「我師妹和我兩家乃是世交,兩人從小便有婚姻之約,豈知陽頂天暗中也在私戀我師妹,
待他當上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師妹的父母固是勢利之輩,我師妹也心志不堅,竟爾嫁
了他,可是她婚后并不見得快活,有時和我相會,不免要找一個極隱秘的所在。陽頂天對
我這師妹事事依從,絕無半點違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陽頂天雖然極不愿意,但經不起她
的軟求硬逼,終于帶了她進去。自此之后,這光明頂的秘道,明教數百年最神聖庄嚴的聖
地,便成為我和你們教主夫人私相幽會之地,哈哈、哈哈……我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
數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頂,還會費甚么力氣?」周顛、楊逍等聽了他這番話,人人啞口無
言。周顛只罵了一個「放」字,下面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氣充塞,如要炸
裂,對于明教的侮辱,再沒比這件事更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滅,更由這秘道而起。
眾人雖然聽得眼中如欲噴出火來,卻都知圓真的話并非虛假。圓真又道:「你們氣惱甚么
?我好好的姻緣被陽頂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愛妻,只因陽頂天當上了魔教的大頭子
,便將我愛妻霸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陽頂天和我師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賀
,喝著喜酒之時,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氣在,定當殺了陽頂天,定當覆滅
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今日方見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瞑
目。」
楊逍冷冷的道:「多謝你點破了我心中的一個大疑團。陽教主突然暴斃,死因不明,
原來是你下的手。」圓真森然道:「當年陽頂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別說當年,只怕現下我
仍然及不上他當年的功力……」周顛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陽教主了,不是下毒
,便是如這一次般忽施偷襲。」圓真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我師妹怕我偷下毒手,
不斷向我告誡,倘若陽頂天被我害死,她決計饒不過我。她說她暗中和我私會,已是萬分
對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陽頂天,唉,陽頂天,他……他是自己死的
。」楊逍、彭瑩玉等都「啊」了一聲。
圓真續道:「假如陽頂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饒了你們明教啦……」他聲音漸
轉低沉,回憶著數十年前的往事,緩緩的道:「那一天晚間,我又和我師妹在秘道中相會
,突然之間,聽到左首傳過來一陣極重濁的呼吸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秘道隱秘之
極,外人決計無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卻又誰也不敢進入。我二人聽到這呼吸聲音,
登即大吃一驚,便即悄悄過去察看,只見陽頂天坐在一間小室之中,手里執著一張羊皮,
滿臉殷紅如血。他見到我們,說道:『你們兩個,很好,很好,對得我住啊!』說了這几
句話,忽然間滿臉鐵青,但臉上這鐵青之色一顯即隱,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忽青忽紅,
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三次。楊左使,你知道這門功夫罷?」楊逍道:「這是本教的『乾
坤大挪移』神功。」周顛道:「楊逍,你也已練會了,是不是?」楊逍道:「『練會』兩
字,如何敢說?當年陽教主看得起我,曾傳過我一些神功的粗淺入門功夫。我練了十多年
,也只練到第二層而已。再練下去,便即全身真氣如欲破腦而出,不論如何,總是無法克
制,陽教主能于瞬息間變臉三次,那是練到第四層了。他曾說,本教歷代眾位教主之中,
第八代鐘教主武功最高,據說能將『乾坤大挪移』神功練到第五層,但便在練成的當天,
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后,從未有人練到過第四層。」周顛道:「這么難?」鐵冠道人道
:「倘若不這么難,哪能說得上是明教的護教神功?」這些明教中的武學高手,對這「乾
坤大挪移」神功都是聞之已久,向來神往,因此一經提及,雖然身處危境,仍是忍不住要
談上几句。彭瑩玉道:「楊左使,陽教主將這神功練到第四層,何以要變換臉色?」他這
時詢問這些題外文章,卻是另有深意,他知圓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便即一一喪生在他
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談論往事,該當盡量拖延時間,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復行動
,便可和他抵擋一陣,縱然不敵,事機或有變化,總勝于眼前這般束手待斃。
楊逍豈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顛倒一剛一柔、
一陰一陽的乾坤二氣,臉上現出青色紅色,便是體內血液沉降、真氣變換之象。據說練至
第六層時,全身都能忽紅忽青,但到第七層時,陰陽二氣轉于不知不覺之間,外形上便半
點也瞧不出表征了。」彭瑩玉生怕圓真不耐煩,便問他道:「圓真大師,我們陽教主到底
是因何歸天?」
圓真冷笑道:「你們中了我的幻陰指后,我聽著你們呼吸運氣之聲,便知兩個時辰之
內萬難行功。想拖延時候,自行運氣解救,老實跟各位說,那是來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學
高手,便是受了再厲害的重傷,運了這么久的內息,也該有些好轉了。卻怎么全身越來越
僵硬呢?」
楊逍、彭瑩玉等早已想到了這一層,但只教有一口氣在,總是不肯死心。只聽圓真又
道:「那時我見陽頂天臉色變幻,心下也不免驚慌。我師妹知他武功極高,一出手便能致
我們于死地,說道:『頂天,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師哥下山,任何責罰,我都甘
心領受。』陽頂天聽了她的話,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
。』只見他雙目瞪視,忽然眼中流下兩行鮮血,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了。我師妹大驚,
叫道:『頂天,頂天!你怎么了?』」
圓真叫著這几句話時,聲音雖然不響,但各人在靜夜之中聽來,又想到陽頂天雙目流
血的可怖情狀,無不心頭大震。圓真續道:「她叫了好几聲,陽頂天仍是毫不動彈。我師
妹大著膽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卻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來已經氣絕。我知她心下過意不
去,安慰她道:「看來他是在練一門極難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氣逆沖,以致無法挽救。
』我師妹道:『不錯,他是在練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緊關頭,陡然間
發現了我和你私下相會,雖不是我親手殺他,可是他卻因我而死。』
「我正想說些甚么話來開導勸解,她忽然指著我身后,喝道:『甚么人?」我急忙回
頭,不見半個人影。再回過頭來時,只見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殺身死。
「嘿嘿,陽頂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師妹的心,卻
終于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愛之人,若不是陽頂天從中搗亂,我們的美滿姻緣
何至有如此悲慘下場?若不是陽頂天當上魔教教主,我師妹也決計不會嫁給這個大上她二
十多歲之人。陽頂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還是在世上橫行。當時我指著陽頂天
和我師妹兩人的尸身,說道:『我成昆立誓要竭盡所能,覆滅明教。大功告成之日,當來
兩位之前自刎相謝。』哈哈,楊逍、韋一笑,你們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長,
只不過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勝于你們萬倍了。這些年來,我沒一刻不在籌思摧毀
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愛妻為人所奪,唯一的愛徒,卻又恨我入骨……」
張無忌聽到他提到謝遜,更是疑神注意,可是心志專一,體內的九陽真氣越加充沛,
竟似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脹得要爆裂開來,每一根頭發都好像脹大了几倍。
只聽圓真續道:「我下了光明頂后,回到中原,去探訪我那多年不見的愛徒謝遜。哪
知一談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護教法王之一。我雖在光明頂上逗留,但一顆心全放
在師妹身上,于你們魔教的勾當全不留心,我師妹也從不跟我說教中之事。我徒兒謝遜在
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還竭力勸我也入魔教,說甚么戮心同力
,驅除胡虜,我這一氣自是非同小可。但我轉念又想:魔教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教中高
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是決計毀它不了的。別說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聯手,也
未必毀它得了。唯一的指望,只有從中挑撥,令它自相殘殺,自己毀了自己。」楊逍等人
聽到這里,都不禁惕然心驚,這些年來個個都如蒙在鼓里,渾不知有大敵窺伺在旁,處心
積慮的要毀滅明教,各人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混亂不堪,圓真這番話真如當頭棒喝,
發人猛省。只聽他又道:「當下我不動聲色,只說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過了几天,
我忽然假裝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兒謝遜的妻子,乘機便殺了他父母妻兒全家。我知這么一
來,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報仇。倘若找不到,更會不顧一切胡作非為。哈哈,知徒莫若
師,謝遜這孩兒甚么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便是易于憤激,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
因后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來義父這一切不幸遭
遇,全是成昆這老賊在暗中安排。這老賊不是酒后亂性,乃是處心積慮的陰謀。」
只聽圓真得意洋洋又道:「謝遜濫殺江湖好漢,到處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來,
哈哈,我哪會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謝遜結下無數冤家,這些血仇最后終
于會盡數算到明教的帳上,他殺人之時偶爾遇到凶險,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殺
人之刀,怎能讓他給人毀了?你們魔教外敵是樹得夠多了,再加上眾高手爭做教主,內哄
不休,正好一一墮在我的計中。謝遜沒殺了宋遠橋,雖是憾事,但他拳斃少林神僧空見,
掌傷崆峒五老,王盤山上傷斃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計其數,連他老朋殷天正天鷹教的壇主也
害了……好徒兒啊好徒兒。不枉我當年盡心竭力,傳了他一身好武功!」楊逍冷冷的道:
「如此說來,連你那師父空見神僧,也是你毒計害死的。」圓真笑道:「我拜空見為師,
難道是真心的么?他受我磕了几個頭,送上一條老命,也不算吃虧啊,哈哈,哈哈!」圓
真大笑聲中,張無忌怒發欲狂,只覺耳中嗡的一聲猛響,突然暈了過去,但片刻之間,又
即醒轉。他一生受了無數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義父如此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
竟在成昆的陰謀毒計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盲了雙目,孤零零在荒島上等死,這
等深仇大恨,豈能不報?他胸中怒氣一沖,布滿周身的九陽真氣更加鼓蕩疾走,真氣呼出
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氣袋漸漸膨脹起來,但楊逍等均在凝神傾聽圓真的說話,誰也沒留神
這布袋已起了變化。只聽圓真說道:「楊逍、韋一笑、彭和尚、周顛,你們再沒甚么話說
了么?」楊逍嘆了口氣,說道:「事已如此,還有甚么說的?圓真大師,你能饒我女兒一
命么?她母親是峨嵋派的紀曉芙,出身名門正派,尚未入我魔教。」
圓真道:「養虎貽患,軒草除根!」說著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緩緩往楊逍頭頂拍去
。
張無忌在布袋中聽得事態緊急,顧不得全身有如火焚,聽聲辨位,縱身一躍,擋在圓
真的面前,左掌反撩,隔著布袋架開了他的手掌。
圓真這時勉能恢復行動,畢竟元氣未復,被張無忌這么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
喝道:「好小子!你……你……」一定神,上前揮掌向布袋上拍去。這一掌拍不到張無忌
身子,卻被鼓起的布袋一彈,竟退了兩步,他大吃一驚,不明所以。這時張無忌口干舌燥
,頭腦暈眩,體內的九陽真氣已脹到即將爆裂,倘若乾坤一氣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脫困,
否則駕御不了體內猛烈無比的真氣,勢必肌膚寸裂,焚為焦炭。圓真見布袋古怪,當下踏
上兩步,又發掌擊去,這一次他又被布袋反彈,退了一步,但布袋卻也被他掌力推倒,像
個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個滾。張無忌人在袋中,跟著連接不斷的亂翻筋斗,胸中氣悶,
竭力鼓腹,欲將體內真氣呼出。可是那布袋中這時也已脹足了氣,再要呼出一口氣已是越
來越難。圓真跟著發了三拳,踢出兩腳,都被袋中真氣反彈出來,張無忌在袋中卻是渾然
不覺。圓真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擊中張無忌身子,此時他體內真氣充溢,圓
真手足非受重傷不可。楊逍、韋一笑等七人見了這等奇景,也都驚得呆了。這乾坤一氣袋
是說不得之物,他自己卻也想不出如何會鼓脹成球,更不知張無忌在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見圓真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時只凹陷入內,
卻不穿破。這布袋質料奇妙,非絲非革,乃天地間的一件異物,圓真這柄匕首又非寶刀,
連刺數刀,卻哪里奈何得了它?圓真見掌擊刀刺都是無效,心想:「跟這小子糾纏甚么?
」飛起一腳,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從廳門中直滾出去。
這時布袋已膨脹成一個大圓球,在廳門上一撞,立即反彈,疾向圓真沖去。圓真見勢
道來得猛烈,雙掌豎起擊出,發力將那大球推開。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猶似晴天打了個
霹靂,布片四下紛飛,乾坤一氣袋已被張無忌的九陽真氣脹破,炸成了碎片。圓真、楊逍
、韋一笑、說不得等人都覺一股炙熱之極的氣流沖向身來,又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
當地,滿臉露出迷惘之色。原來便在這頃刻之間,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
水火相濟,龍虎交會。要知布袋內真氣充沛,等于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時按摩擠逼
他周身數百處穴道,他內內外外的真氣激蕩,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沖破,只覺全身脈絡之
中,有如一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舒適無比。這等機緣自來無人能遇,而這寶袋一碎,此
后也再無人有此巧遇。圓真眼見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傷之下,若不抓
住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一被對方占先,那就危乎殆哉,當即搶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運
起「幻陰指」內勁,直點他胸口的「膻中穴」。
張無忌揮掌擋格,這時他神功初成,武朮招數卻仍是平庸之極,前時謝遜和父親所教
的武功也尚未融會貫通,如何能和圓真這樣絕頂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間,他手腕上「陽池
穴」已被圓真點中,登時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退后了一步。可是他體內充沛欲溢的真氣
,便也在這瞬息間傳到了圓真指上,這兩股力道一陰一陽,恰好互克,但張無忌的內力來
自九陽神功,遠為渾厚。圓真手指一熱,全身功勁如欲散去,再加重傷之余,平時功力已
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勢不利,脫身保命要緊,當即轉身便走。
張無忌怒罵:「成昆,你這大惡賊,留下命來!」拔足追出了廳門,只見圓真背影一
晃,已進了一道側門。張無忌氣憤填膺,發足急追,這一發勁,砰的一響,額頭在門框上
重重的撞了一下。原來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練成之后,一舉手,一提足,全比平時多了十倍
勁力,一大步跨將出去,失了主宰,竟爾撞上門框。他一摸額頭,隱隱有些疼痛,心想:
「怎地這等邪門,這一步跨得這么遠?」忙從側門中進去,見是一座小廳。他一心一意要
為父復仇,穿過廳堂,便追了下去。
廳后是個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動,但見西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火之光,他縱身而
前,推開房門,眼見灰影一閃,圓真掀開一張繡帷,奔了進去。
張無忌跟著掀帷而入,那圓真卻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時,不由得暗暗驚奇,原來置
身所在竟似是一間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靠窗邊的是一張梳妝台,台上紅燭高燒,照耀得
房中花團錦簇,堂皇富麗,頗不輸于朱九真之家。另一邊是張牙床,床上羅帳低垂,床前
還放著一對女子的粉紅繡鞋,顯是有人睡在床中。這閨房只有一道進門,窗戶緊閉,明明
見到圓真進房,怎地一剎那間便無影無蹤,竟難道有隱身法不成?又難道他不顧出家人的
身分,居然躲入了婦女床中?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開羅帳搜敵,忽聽得步聲細碎,有
人過來。張無忌閃身躲在西壁的一塊挂毯之后,便有兩人進了房中。張無忌在挂毯后向外
張望,見兩個都是少女,一個穿著淡黃綢衫,服飾華貴,另一個少女年紀更小,穿著青衣
布衫,是個小鬟,嘶聲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請安息了罷。」那小姐反手一記巴掌,
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臉上,那小鬟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晃,轉過臉來
,張無忌在燭光下看得分明,只見她大大眼睛,眼球深黑,一張圓臉,正是他萬里迢迢從
中原護送來到西域的楊不悔。此時相隔數年,她身材長得高大了,但神態絲毫不改,尤其
嘴角邊使小性兒時微微撇嘴的模樣,更加分明。只聽她罵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圍
攻光明頂,我爹爹和人會商對策,說了一夜,還沒說完,他老人家沒睡,我睡得著么?最
好是我爹爹給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辯,扶著她坐
下。楊不悔道:「快取我劍來!」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著的一柄長劍,她雙腳之間系
著一根鐵鏈,雙手腕上也鎖著一根鐵鏈,左足跛行,背脊駝成弓形,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
來時,張無忌更是一驚,但見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狀極是怕人,
心想:「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兒之上,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總能治愈,這小姑
娘卻是天生殘疾。」
楊不悔接過長劍,說道:「敵人隨時可來,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著小
姐,若是遇上敵人,也好多個照應。」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難聽,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
,楊不悔道:「誰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脈門,那小鬟登時動彈不
得,顫聲道:「小姐,你……你……」楊不悔冷笑道:「敵人大舉來攻,我父女命在旦夕
之間,你這丫頭多半是敵人派到光明頂來臥底的么?我父女豈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殺了
你!」說著長劍翻過,便往那小鬟的頸中刺落。張無忌自見這小鬟周身殘廢,心下便生憐
憫,突見楊不悔挺劍相刺,危急中不及細思,當即飛身而出,手指在劍刃上一彈。楊不悔
拿劍不定,叮當一響,長劍落地,她右手離劍,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的兩眼,那本來只是
平平無奇的一招「雙龍搶珠」,但她經父親數年調教,使將出來時已頗具威力。張無忌向
后躍開,沖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楊不悔聽慣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
下,說道:「是無忌哥哥嗎?」她只是認出了「不悔妹妹」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卻沒認
出張無忌的面貌。
張無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賴,只得說道:「是我!不悔妹妹,這些年來
你可好?」
楊不悔定神一看,見他衣衫破爛,面目污穢,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當
真是無忌哥哥么?怎么……怎么會到了這里?」張無忌道:「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
。那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后,突然不見,這里另有出路么?」楊不悔奇道:「甚么圓真
和尚?誰來到這房中?」張無忌急欲追趕圓真,此事說來話長,使道:「你爹爹在廳上受
了傷,你快瞧瞧去。」楊不悔吃了一驚,忙道:「我瞧爹爹去。」說著順手一掌,往那小
鬟的天靈蓋擊落,出手極重。張無忌驚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楊不悔這掌
便落了空。
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鬟,都受到他的干預,厲聲道:「無忌哥哥,你和這丫頭是一路
的嗎?」張無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剛才初見,怎會和她一路?」楊不悔道:「你
既不明內情,那就別多管閑事。這丫鬟是我家的大對頭,我爹爹用鐵鏈鎖住她的手足,便
是防她害我,此刻敵人大舉來襲,這丫頭要趁機報復。」張無忌見這小鬟楚楚可憐,雖然
形相奇特,卻絕不似凶惡之輩,說道:「姑娘,你可有趁機報復之意么?」那小鬟搖了搖
頭,道:「決計不會。」張無忌道:「不悔妹妹,你聽,她說是不會的,還是饒了她罷!
」
楊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講情,啊喲……」身子一側,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張無
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間后腰「懸樞」、「中樞」兩穴上一下劇痛,扑地跌倒。原來楊不悔
嫌他礙手礙腳,賺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她打倒張無忌后,
回過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陽穴上擊了下去。這一下將落未落,楊不悔忽然丹田一陣火
熱,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脫了那小鬟的手腕,雙膝一軟,坐在椅中。原來她使勁擊打
張無忌的穴道,張無忌神功初成,九陽真氣尚無護體之能,卻已自行反激出來,沖蕩楊不
悔周身脈絡。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長劍,說道:「小姐,你總是疑心我要害你。這時我要殺
你,不費吹灰之力,可是我并無此意。」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還挂壁間。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你瞧,我沒說錯吧!」他被點中穴道之后,片刻間便以真
氣沖解,立即回復行動。楊不悔眼睜睜的瞧著他,心下大為駭異,這時她手足上麻木已消
,心中記挂著父親的安危,站起身來,說道:「我爹爹傷得怎樣?無忌哥哥,你在這里等
我,回頭再見。這些年來你好嗎?我時時記著你……」一面說,一面奔了出去。張無忌問
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這房里,卻忽然不見了,你可知此間另有通道嗎?」那小
鬟道:「你當真非追他不可嗎?」張無忌道:「這和尚傷天害理,作下了無數罪孽,我…
…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抬起頭來,凝視著他的臉。張無忌道:「姑娘,要是你知道,求你指點途徑。
」那小鬟咬著下唇,微一沉吟,低聲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帶你去。」張口吹
滅了燭火,拉著張無忌的手便走。 [size=5] 二十 與子共穴相扶將[/size]
張無忌跟了她沒行出几步,已到床前。那小鬟揭開羅帳,鑽進帳去,拉著張無忌的手
卻沒放開。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小鬟雖然既丑且稚,總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
何況此刻追敵要緊,當下縮手一掙。那小鬟低聲道:「通道在床里!」他聽了這五個字,
精神為之一振,再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但覺那小鬟揭開錦被,橫臥在床,便也躺在她
身旁。不知那小鬟扳動了何處機括,突然間床板一側,兩人便摔了下去。這一摔直跌下數
丈,幸好地上鋪著極厚的軟草,絲毫不覺疼痛,只聽得頭頂輕輕一響,床板已然回復原狀
。他心下暗贊:「這機關布置得妙極!誰料得到秘道的入口處,竟會是在小姐香閨的牙床
之中。」拉著小鬟的手,向前急奔。跑出數丈,聽到那小鬟足上鐵鏈曳地之聲,猛然想起
:「這姑娘是個跛子,足上又有鐵鏈,怎地跑得如此迅速?」便即停步。那小鬟猜中了他
的心意,笑道:「我的跛腳是假裝的,騙騙老爺和小姐。」張無忌心道:「怪不得我媽媽
說天下女子都愛騙人。今日連不悔妹妹也來暗算我一下。」此時忙于追敵,這念頭在心中
一轉,隨即撇開,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數十丈,便到了盡頭,那圓真卻始終不見。
那個鬟道:「這甬道我只到過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開門的機括。
」張無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沒一處縫隙,在凹凸外用力推擊,紋絲
不動。那小鬟嘆道:「我已試了几十次,始終沒能找到機括,真是古怪之極。我曾帶了火
把進來細細察看,也沒發見半點可疑之處,但那和尚卻又逃到了哪里?」
張無忌提了一口氣,運勁雙臂,在石壁上左邊用力一推,毫無動靜,再向右邊推,只
覺石壁微微一晃。他心下大喜,再吸兩口真氣,使勁推時,石壁緩緩退后,卻是一堵極厚
、極巨、極重、極實的大石門。原來光明頂這秘道構筑精巧,有些地方使用隱秘的機括,
這座大石門卻全無機括,若非天生神力或負上乘武功,萬萬推移不動,像那小鬟一般雖能
進入秘道,但武功不到,仍只能半途而廢。張無忌這時九陽神功已成,這一推之力何等巨
大,自能推開了。待石壁移后三尺,他拍出一掌,以防圓真躲在石后偷襲,隨即閃身而入
。過了石壁,前面又是長長的甬道,兩人向前走去,只覺甬道一路向前傾斜,越行越低,
約莫走了五十來丈,忽然前面分了几道岔路。張無忌逐一試步,岔路竟有七條之多,正沒
做理會處,忽聽得左前方有人輕咳一聲,雖然立即抑止,但靜夜中聽來,已是十分清晰。
張無忌低聲道:「走這邊!」搶步往最左一條岔道奔去。這條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
是崎嶇不平,他鼓勇向前,聽得身后鐵鏈曳地聲響個不絕,便回頭道:「敵人在前,情勢
凶險,你還是慢慢來罷。」那小鬟道:「有難同當,怕甚么?」
張無忌心道:「你也來騙我么?」順著甬道不住左轉,走著螺旋形向下,甬道越來越
窄,到后來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突然之間,驀覺得頭頂一股烈風壓將下來,當下反
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間,急縱而下,左足剛著地,立即向前扑出,至于前面一步外是萬丈
深淵,還是堅硬石壁,怎有余暇去想?幸好前面空蕩蕩地頗有容身之處。只聽得l囊簧□巨響,泥沙細石,落得滿頭滿臉。張無忌定了定神,只聽那小鬟道:「好險,那賊禿躲在
旁邊,推大石來砸咱們。」張無忌已從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舉過頂,只走了几步,手掌
便已碰到頭頂粗糙的石面。只聽得圓真的聲音隱隱從石后傳來:「賊小子,今日葬了你在
這里,有個女孩兒相伴,算你運氣。賊小子力氣再大,瞧你推得開這大石么?一塊不夠,
再加上一塊。」只聽得鐵器撬石之聲,接著呼的一聲巨響,又有一塊巨石給他撬了下來。
壓在第一塊巨石之上。那甬道僅容一人可以轉身,張無忌伸手摸去,巨石雖不能將甬道口
嚴密封死,但最多也只能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萬萬不能鑽出。他吸口真氣,雙手挺著巨
石一搖,石旁許多泥沙扑面而下,巨石卻是半動不動,看來兩塊數千斤的巨石疊在一起,
當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開。他雖練成九陽神功,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等
小丘般兩塊巨石,如何挪動得它半尺一寸?只聽圓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傷之
后,使力撬動這兩塊巨石,也累得筋疲力盡,只聽他喘了几口氣,問道:「小子……你…
…叫……叫甚么……名……」說到這個「名」字,卻又無力再說了。
張無忌心里想:「這時他便回心轉意,突然大發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絕不能
夠。不必跟他多費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于是回身而下,順著甬道向前走
去。那小鬟道:「我身邊有火折,只是沒蠟燭火把,生怕一點便完。」張無忌道:「且不
忙點火。」順著甬道只走了數十步,便已到了盡頭。兩人四下里摸索。張無忌摸到一只木
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將木桶劈散,只覺桶中散出許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還
是面粉,他撿起一片木材,道:「你點火把!」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絨,打燃了火
,湊過去點那木片,突然間火光耀眼,木片立時猛烈燒將起來,兩人嚇了一大跳,鼻中聞
到一股硝磺的臭氣。那小鬟道:「是火藥!」把木片高高舉起,瞧那桶中粉末時,果然都
是黑色的火藥。她低聲笑道:「要是適才火星濺了開來,火藥爆炸,只怕連外邊那個惡和
尚也炸死了。」只見張無忌呆呆望了自己,臉上充滿了驚訝之色,神色極是古怪,便微微
一笑,道:「你怎么啦?」張無忌嘆了口氣,道:「原來你……你這樣美?」那小鬟抿嘴
一笑,說道:「我嚇得傻了,忘了裝假臉?」說著挺直了身子。原來她既非駝背,更不是
跛腳,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直是秀美無倫,只是年紀幼小,身材尚
未長成,雖然容貌絕麗,卻掩不住容顏中的稚氣。張無忌道:「為甚么要裝那副怪樣子?
」
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見到我丑怪的模樣,心中就高興了。倘若我不裝怪
樣,她早就殺了我啦。」張無忌道:「她為甚么要殺你?」那小鬟道:「她總疑心我要害
死她和老爺。」張無忌搖搖頭,道:「真是多疑!適才你長劍在手,她卻已動彈不得,你
并沒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也不會疑心你了。」那小鬟道:「我帶了你到這里,小姐只有
更加疑心。咱們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她疑不疑心,也不必理會了。」她一面說,一面
高舉木條,察看周遭情景。只見處身之地似是一間石室,堆滿了弓箭兵器,大都鐵鏽斑斑
,顯是明教昔人以備在地道內用以抵御外敵。再察看四周牆壁,卻無半道縫隙,看來此處
是這條岔道的盡頭,圓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兩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爺,我叫小昭。我聽小姐叫你『無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無忌
』嗎?」張無忌道:「不錯,我姓張……」突然間心念一動,俯身拾起一枝長矛,拿著手
中掂了一掂,覺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來斤,說道:「這許多火藥或能救咱們脫險,說不
定便能將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她拍手時腕上鐵鏈相擊,錚錚
作聲。張無忌道:「這鐵鏈礙手礙腳,把它弄斷了罷。」
小昭驚道:「不,不!老爺要大大生氣的。」張無忌道:「你說是我弄斷的,我才不
怕他生氣呢。」說著雙手握住鐵鏈兩端,用勁一崩。那鐵鏈不過筷子粗細,他這一崩少說
也有三四百斤力道,哪知只聽得嗡的一聲,鐵鏈震動作響,卻崩它不斷。他「咦」的一聲
,吸口真氣,再加勁力,仍是奈何不得這鐵鏈半分。小昭道:「這鏈子古怪得緊,便是寶
刀利劍,也傷它不了。鎖上的鑰匙在小姐手里。」張無忌點頭道:「咱們若是出得去,我
向她討來替你開鎖解鏈。」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給。」張無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尋
常,她不會不肯的。」說著提起長矛,走到大石之下,側身靜立片刻,聽不到圓真的呼吸
之聲,想已遠去。小昭舉起火把,在旁照著。張無忌道:「一次炸不碎,看來要分開几次
。」當下勁運雙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間的縫隙中用長矛慢慢刺了一條孔道。小昭遞過火藥
,張無忌便將火藥放入孔道之中,倒轉長矛,用矛柄打實,再鋪設一條火藥線,通到下面
石室,作為引子。
他從小昭手里接過火把,小昭便伸雙手掩住了耳朵。張無忌擋在她身前,俯身點燃了
藥引,眼見一點火花沿著火藥線向前燒去。猛地里轟隆一聲巨響,一股猛烈的熱氣沖來,
震得他向后退了兩步,小昭仰后便倒。他早有防備,伸手攬住了她腰。石室中煙霧?漫,
火把也被熱氣震熄了。
張無忌道:「小昭,你沒事罷?」小昭咳嗽了几下,道:「我……我沒事。」張無忌
聽她說話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點燃火把,只見她眼圈紅了,問道:「怎么?你不
舒服么?」小昭道:「張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識,為甚么對我這么好?」張無忌奇
道:「甚么呀?」小昭道:「你為甚么要擋在我身前?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
貴重的千金之軀,怎能遮擋在我身前?」
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我有甚么貴重了?你是個小姑娘,我自是要護著你些兒。
」
待見石室中煙霧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見那塊巨石安然無恙,巍巍如故,只炸
去了極小的一角。張無忌頗為沮喪道:「只怕再炸七八次,咱們才鑽得過去。可是所余火
藥,最多只能再炸兩次。」提起長矛,又在石上鑽孔,鑽刺了几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
忽然一塊斗大的岩石滾了下來,露出一孔。他又驚又喜,伸手進去,扳住旁邊的岩石搖了
搖,微覺晃動,使勁一拉,又扳了一塊下來。他連接扳下四塊尺許方圓的岩石,孔穴已可
容身而過。原來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這一次爆炸沒炸碎大石,卻將甬道的石壁震松了。
這甬道乃是用一塊塊斗大花岡石砌成。
他手執火把先爬了進去,招呼小昭入來。那甬道仍是一路盤旋向下,他這次學得乖了
,左手挺著長矛,提防圓真再加暗算,約莫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處石門。他將長矛和火
把交給小昭,運勁推開石門,里邊又是一間石室。這間石室極大,頂上垂下鐘乳,顯是天
然的石洞。他接過火把走了几步,突見地下倒著兩具骷髏。骷髏身上衣服尚未爛盡,看得
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邊。張無忌高舉火把,在石洞中巡視了一遍,道:「這里看
來又是盡頭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長矛,在洞壁上到處敲打,每一處都極沉
實,找不到有聲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兩具骷髏,只見那女子右手抓著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他一
怔之下,立時想起了圓真的話。圓真和陽夫人在秘道之下私會,給陽頂天發見。陽頂天憤
激之下,走火身亡,陽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難道這兩人便是陽頂天夫婦?」再走到
那男子的骷髏之前,見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攤著一張羊皮。張無忌拾起一看,只見一面有毛
,一面光滑,并無異狀。小昭接了過來,喜形于色,叫道:「恭喜公子,這是明教武功的
無上心法。」說著伸出左手食指,在陽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條小小口子,將鮮血涂在
羊皮之上,慢慢便顯現了字跡,第一行是「明教聖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個字。張無
忌無意中發見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卻并不p何歡喜,心想:「這秘道中無水無米,倘若走
不出去,最多不過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餓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學了也是無用。」向兩具
骷髏瞧了几眼,又想:「那圓真如何不將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這
件大虧心事后,不敢再來看一眼陽氏夫婦的尸體,當然,他決不知道這張羊皮上竟寫著武
功心法,否則別說陽氏夫婦已死,便是活著,他也要來設法盜取了。」問小昭道:「你怎
知道這羊皮上的秘密?」小昭低頭道:「老爺跟小姐說起時,我暗中偷聽到的。他們是明
教教徒,不敢違犯教規,到這秘道中來找尋。」張無忌瞧著兩堆骷髏,頗為感慨,說道:
「把他們葬了罷。」兩人去搬了些炸下來的泥沙石塊,堆在一旁,再將陽頂天夫婦的骸骨
移在一起。小昭忽在陽頂天的骸骨中撿起一物,說道:「張公子,這里有封信。」張無忌
接過來一看,見封皮上寫著「夫人親啟」四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霉爛不堪,那四個字也
已腐蝕得筆划殘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筆致中的英挺之氣,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
好。張無忌道:「陽夫人未及拆開,便已自殺。」將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
堆上沙石。小昭道:「拆開來瞧瞧好不好?說不定陽教主有甚遺命。」
張無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陽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轉告老爺小
姐,讓他們為陽教主辦理,那也是好的。」張無忌一想不錯,便輕輕拆開封皮,抽出一幅
極薄的白綾來,只見綾上寫道:「夫人妝次:夫人自歸陽門,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無
足為歡,甚可歉咎,茲當永別,唯夫人諒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遺命,令余練成乾坤大挪移
神功后,率眾前赴波斯總教,設法迎回聖火令。本教雖發源于波斯,然在中華生根,開枝
散葉,已數百年于茲。今韃子占我中土,本教誓與周旋到底,決不可遵波斯總教無理命令
,而奉蒙古元人為主。聖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華明教即可與波斯總教分庭抗禮也。」張
無忌心想:「原來明教的總教在波斯國。這衣教主和陽教主不肯奉總教之命而降順元朝,
實是極有血性骨氣的好漢子。」心中對明教又增了几分欽佩之意,接著看下去:「今余神
功第四層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氣翻涌不能自制,真力將散,行當大歸。天也命也,復
何如耶?」張無忌讀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陽教主在寫這信之時,便已知
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會的事了。」見小昭想問又不敢問,于是將陽頂天夫婦及成昆間
的事簡略說了。小昭道:「我說都是陽夫人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著成昆這個人,原不
該嫁陽教主,既已嫁了陽教主,便不該再和成昆私會。」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她小
小年紀,倒是頗有見識。」繼續讀下去:「今余命在旦夕,有負衣教主重托,實為本教罪
人,盼夫人持余親筆遺書,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頒余
遺命曰:『不論何人重獲聖火令者,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殺無赦。令謝遜暫攝
副教主之位,處分本教重務。」張無忌心中一震,暗想:「原來陽教主命我義父暫攝副教
主之位。我義父文武全才,陽教主死后,我義父已是明教中第一位人物。只可惜陽夫人沒
看到這信,否則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殘殺,鬧得天翻地覆。」想到陽頂天對謝遜如此
看重,很是喜歡,卻又不禁傷感,出神半晌,接讀下去:「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
,日后轉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驅除胡虜,行善去惡,持正除奸,令我明尊聖火普惠天下
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張無忌心想:「照陽教主的遺命看來,明教的宗旨實在正大得緊啊。各大門派限于門
戶之見,不斷和明教為難,倒是不該了。」見那遺書上續道:
「余將以身上殘存功力,掩石門而和成昆共處。夫人可依秘道全圖脫困。當世無第二
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無第二人能推動此『無妄』位石門,待后世豪杰練成,余及成昆
骸骨朽矣。頂天謹白。」最后是一行小字:「余名頂天,然于世無功,于教無勛,傷夫人
之心,□恨而沒,狂言頂天立地,誠可笑也。」
在書信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圖,注明各處岔道門戶。張無忌大喜,說道:「陽教主本
想將成昆關入秘道,兩人同歸于盡,哪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讓那成昆逍遙至今。幸
好有此圖,咱們能出去了。」在圖中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宛如一桶冰水從
頭上淋將下來,原來唯一的脫困道路,正是被圓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條,雖得秘道全圖
,卻和不得無異。小昭道:「公子且別心焦,說不定另有通路。」接過圖去,低頭細細查
閱,但見圖上寫得分明,除此之外,更無別處出路。張無忌見她臉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
道:「陽教主的遺書說道,倘若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動石門而出。當世似乎只有
楊逍先生練過一些,可是功力甚淺,就算他在這里,也未必管用。再說,又不知『無妄位
』在甚么地方,圖上也沒注明,卻到哪里找去?」
小昭道:「『無妄位』嗎?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乾盡午中,坤盡子中,其
陽在南,其陰在北。『無妄』位在『明夷』位和『隨』位之間。」說著在石室中踏勘方位
,走到西北角上,說道:「該在此處了。」
張無忌精神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過一柄大斧,將石壁
上積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門戶的痕跡來,心想:「我雖不會乾坤大挪移之法,但
九陽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遜于此法。」當下氣凝丹田,勁運雙臂,兩足擺成弓箭步,緩
緩推將出去。推了良久,石門始終絕無動靜。不論他雙手如何移動部位,如何催運真氣,
直累得雙臂疼痛,全身骨骼格格作響,那石門仍是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連一分之微也
沒移動。
小昭勸道:「張公子,不用試了,我去把剩下來的火藥拿來。」張無忌喜道:「好!
我倒將火藥忘了。」兩人將半桶火藥盡數裝在石門之中,點燃藥引,爆炸之后,石門上炸
得凹進了七八尺去,甬道卻不出現,看來這石門的厚度比寬度還大。張無忌頗為歉咎,拉
著小昭的手,柔聲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
小昭一雙明淨的眼睛凝望著他,說道:「張公子,你該當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帶你進
來……那便不會……不會……」說到這里,伸袖拭了拭眼淚,過了一會,忽然破涕為笑,
說道:「咱們既然出不去了,發愁也沒用。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好不好?」張無忌實在
毫沒心緒聽甚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小昭坐在他身邊,唱了起
來: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藏吉。」張無忌聽到「
吉藏凶,凶藏吉」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際,果真如此,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
,滿腹煩憂登時大減。又聽她繼續唱道:
「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張
無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甚么好
聽?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來了,也不知是誰做的。」張無忌想著「天地尚無完體」這
一句,順著她的調兒哼了來來。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張無忌笑
道:「怎么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
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輕輕按捺,唱了起來:「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于昨
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
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
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張無忌年紀雖輕,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
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那兩句,不禁魂為之銷。
所謂「那一日」,自是身死命喪的「那一日」。他以前面臨生死關頭,已不知凡几,但從
前或生或死,都不牽累別人,這一次不但拉了一個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毀,楊逍、楊
不悔諸人的安危、義父謝遜和圓真之間的深仇,都和他有關,實在是不想就此便死。他站
起身來,又去推那石門,只覺體內真氣流轉,似乎積蓄著無窮無盡的力氣,可是偏偏使不
出來,就似滿江洪水給一條長堤攔住了,無法宣泄。
他試了三次,頹然而廢,只見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鮮血涂在那張羊皮之上,說道
:「張公子,你來練一練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說不定你聰明過人,一下子便練會了
。」張無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們窮終身之功,也沒几個練成的,他們既然當了教主
,自是個個才智卓絕。我在旦夕之間,又怎能勝得過他們?」
小昭低聲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便練一朝,也是好的。」張無忌微微一笑,
將羊皮接了過來,輕聲念誦,只見羊皮上所書,都是運氣導行、移宮使勁的法門,試一照
行,竟是毫不費力的便做到了。見羊皮上寫著:「此第一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
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這有甚么難處?何以要練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層心法,依法施為,也是片刻真氣貫通,只覺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
絲絲冷氣射出,但見其中注明:第二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練
至二十一年而無進展,則不可再練第三層,以防走火入魔,無可解救。他又驚又喜,接著
去看第三層練法。這時字跡已然隱晦,他正要取過匕首割自己的手指,小昭搶先用指血涂
抹羊皮。張無忌邊讀邊練,第三層、第四層心法勢如破竹般便練成了。小昭見他半邊臉孔
脹得血紅,半邊臉頰卻發鐵青,心中微覺害怕,但見他神完氣足,雙眼精光炯炯,料知無
礙。待見他讀罷第五層心法續練時,臉上忽青忽紅,臉上青時身子微顫,如墮寒冰;臉上
紅時額頭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額上替他抹汗,手帕剛碰到他額角,突然間手臂一震,身子一
仰,險些兒摔倒,張無忌站了起來,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時之間不明其理,卻不知已然將
這第五層心法練成了。原來這「乾坤大挪移」心法,實則是運勁用力的一項極巧妙法門,
根本的道理,在于發揮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潛力,每人體內潛力原極龐大,只是平時使不出
來,每逢火災等等緊急關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負千斤。張無忌練就九陽神
功后,本身所蓄的力道已是當世無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點,使不出來,這時一學到
乾坤大挪移心法,體內潛力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這門心法所以難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于運勁的法門復雜巧妙無比,
而練功者卻無雄渾的內力與之相副。正如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去揮舞百斤重的大鐵錘,錘
法越是精微奧妙,越會將他自己打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但若舞錘是個大力士,那便得
其所哉了。以往練這心法之人,只因內力有限,勉強修習,變成心有余力不足。昔日的明
教各位教主都明白這其中關鍵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個個是堅毅不拔、不肯服輸之人,
又有誰肯知難而退?大凡武學高手,都服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話,于是孜孜兀兀
,竭力修習,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張無忌
所以能在半日之間練成,而許多聰明才智、武學修為遠勝于他之人,竭數十年苦修而不能
練成者,其間的分別,便在于一則內力有余,一則內力不足而已。張無忌練到第五層后,
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所之,周身百骸,
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這時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門,跟著便練第六層的心法,一個多時辰
后,已練到第七層。那第七層心法的奧妙之處,又比第六層深了數倍,一時之間實是難以
盡解。好在他精通醫道脈理,遇到難明之處,以之和醫理一加印証,往往便即豁然貫通。
練到一大半之處,猛地里氣血翻涌,心跳加快。他定了定神,再從頭做起,仍是如此。自
練第一層神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等情形。他跳過了這一句,再練下去時,又覺順利,但
數句一過,重遇阻難,自此而下,阻難疊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練。張無忌
沉思半晌,將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個頭,祝道:「弟子張無忌
,無意中得窺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脫困求生,并非存心窺竊貴教秘籍。弟子得脫險境之后
,自當以此神功為貴教盡力,不敢有負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几個頭
,低聲禱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請你們保佑張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師父的教訓,將來也決不敢身屬明教。
但我展讀陽教主的遺書后,知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當竭盡所能,向各大門派解釋誤
會,請雙方息爭。」小昭道:「張公子,你說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練成,何不休息一會,
養足精神,把它都練成了?」張無忌道:「我今日練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層心法,雖有一十
九句跳過,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說:『日盈昃,月滿虧蝕。天地尚無完體。』
我何可人心不足,貪多務得?想我有何福澤功德,該受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
句練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說得是。」接過羊皮,請他指出那未練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誦几遍,
記在心中。張無忌笑道:「你記著干甚么?」小昭臉一紅,說道:「不干甚么,我想連公
子也練不會,倒要瞧瞧是怎樣的難法。」
哪知道張無忌事事不為己甚,適可而止,正應了「知足不辱」這一句話。原來當年創
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內力雖強,卻也未到相當于九陽神功的地步,只能練到第
六層而止。他所寫的第七層心法,自己已無法修練,只不過是憑著聰明智慧,縱其想象,
力求變化而已。張無忌所練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單憑空想而想錯了的,似是
而非,已然誤入歧途。要是張無忌存著求全之心,非練到盡善盡美不肯罷手,那么到最后
關頭便會走火入魔,不是瘋癲痴呆,便致全身癱瘓,甚至自絕經脈而亡。
當下兩人搬過沙石,葬好了陽頂天夫婦的遺骸,走到石門之前。這次張無忌單伸右手
,按在石門邊上,依照適才所練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運勁,那石門便軋軋聲響,微微
晃動,再加上一層力,石門緩緩的開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來,拍手叫好,手足上鐵練相擊,叮叮當當的亂響。張無忌道:「
我再拉一拉你的鐵鏈。」小昭笑道:「這一次定然成啦!」張無忌拉住她雙手之間的鐵鏈
,運勁分拉,鐵鏈漸漸延長,卻是不斷。小昭叫道:「啊喲,不好!你越拉越長,我可更
加不便啦。」張無忌搖頭道:「這鏈子當真邪門,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長,它還是不斷。」
原來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塊天上落下來的古怪隕石,其中所含金屬質地不同于世間任何金
鐵,銳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試鑄兵刃不成,便鑄成此鏈。張無忌見小昭垂頭喪氣,安慰她道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給你打開鐵鏈。咱們困在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難道還奈何不
了這兩根小小鐵鏈?」他要找圓真報仇,返身再去推那兩塊萬斤巨石,可是他雖練成神功
,究非無所不能,兩塊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動,卻終難掀開。他搖搖頭,便和小昭從另一
邊門的石門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攏石門,見那石門又哪里是門了?其實是一塊天然生成
的大岩石,岩底裝了一個大鐵球作為門樞。年深日久,鐵球生鏽,大岩石更難推動了。他
想當年明教建造這地道之時,動用無數人力,窮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他手持地道秘圖,循圖而行,地道中岔路雖多,但毫不費力的便走出了山洞。出得洞來,
強光閃耀,兩人一時之間竟然睜不開眼,過了一會,才慢慢睜眼,只見遍地冰雪,陽光照
在冰雪之上,反射過來,倍覺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條,在雪地里挖了個小洞,將木條
埋在洞里,說道:「木條啊木條,多射你照亮張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沒有你,我們可就一
籌莫展了。」
張無忌哈哈大笑,胸襟為之一爽,轉念又想:「世人忘恩負義者多,這小姑娘對一根
木條尚且如此,想來當是厚道重義之人。」側頭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過來的強光照在她
的臉上,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不禁贊嘆:「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
:「張公子,你不騙我么?」張無忌道:「你別裝駝背跛腳的怪樣子,現下這樣子才好看
。」小昭道:「你叫我不裝,我就不裝。小姐便是殺我,我也不裝。」張無忌道:「瞎說
!好端端的,她干么殺你?」又看了她一眼,但見她膚色奇白,鼻子較常女為高,眼睛中
卻隱隱有海水之藍意,說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們中原女子,另外有一
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寧可像你們中原的姑娘。」張無忌走到崖邊,四顧身
周地勢,原來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當時說不得將他藏在布袋中負上光明頂來,他于沿途
地勢一概不知,此時也不知身在何處。極目眺望,遙見西北方山坡上有几個人躺著,一動
不動,似已死去,道:「咱們過去瞧瞧。」攜著小昭的手,縱身向那山坡疾馳而去。這時
他體內九陽真氣流轉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練到了第七層,一舉手,一抬足,在旁人看來
似非人力所能,雖然帶著小昭,仍是身輕如燕。到得近處,只見兩個人死在雪地之中,白
雪中鮮血飛濺,四人身上都有刀劍之傷。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個僧人,似是
少林派子弟。張無忌驚道:「不好!咱們在山腹中呆了這許多時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
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顯已死去多時。忙拉著小昭,循著雪地里的足跡向山上
奔去。走了十余丈,又見七人死在地下,情狀可怖。張無忌大是焦急,說道:「不知楊逍
先生、不悔妹妹等怎樣了?」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將小昭的身子提著飛行,轉了一個彎,
只見五名明教徒的尸首挂在樹枝之上,都是頭下腳上的倒懸,每人臉上血肉模糊,似被甚
么利爪抓過。小昭道:「是華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張無忌奇道:「小昭,你年紀輕輕,
見識卻博,是誰教你的?」
他這句話雖然問出了口,但記挂著光明頂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帶著她飛
步上峰。一路上但見尸首狼藉,大多數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們
在山腹中一日一夜之間,六大派發動猛攻。明教因楊逍、韋一笑等重要首領盡數重傷,無
人指揮,以致失利,但眾教徒雖在劣勢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雙方死傷均重。張無忌
將到山頂,猛聽得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打得極為激烈,他心下稍寬,暗想:「戰斗
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許尚未攻入大廳。」快步往相斗處奔去。
突然間呼呼風響,背后兩枚鋼鏢擲來,跟著有人喝道:「是誰?停步!」張無忌腳下
毫不停留,回手輕揮,兩枚鋼鏢立即倒飛回去,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跟著l囊簧□,有人摔倒在地。張無忌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地下倒著一名灰袍僧人,兩枚鋼鏢釘在他
右肩之上。他更是一呆,適才回手一揮,只不過想掠斜鋼鏢來勢,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
,哪料到這么輕輕一揮之力,竟如此大得異乎尋常。他忙搶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誤傷
大師,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鋼鏢。
那少林僧雙肩上登時血如泉涌,豈知這僧人極是剽悍,飛起一腳,l囊簧□□□謖□無忌小腹之上。張無忌和他站得極近,沒料到他竟會突施襲擊,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
飛出去,背脊撞在一棵樹上,右足折斷,口中狂噴鮮血。張無忌此時體內真氣流轉,一遇
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擊,比之當日震斷靜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見那僧人重傷,更是不安,上前扶起,連聲致歉,那僧人惡狠狠的瞪他,驚駭之心
更甚于憤怒,雖然仍想出招擊敵,卻已無能為力了。忽聽得圍牆之內傳出接連三聲悶哼,
張無忌無法再顧那僧人,拉著小昭,便從大門中搶了進去,穿過兩處廳堂,眼前是好大一
片廣場。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西首人數較少,十之八九身上鮮血淋漓,或坐或臥,是
明教的一方。東首的人數多出數倍,分成六堆,看來六派均已到齊。這六批人隱然對明教
作包圍之勢。張無忌一瞥之下,見楊逍、韋一笑、彭和尚、說不得諸人都坐在明教人眾之
內,看情形仍是行動艱難。楊不悔坐在她父親身旁。廣場中心有兩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
觀戰,張無忌和小昭進來,誰也沒加留心。張無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時,見相斗雙方都是
空手,但掌風呼呼,威力遠及數丈,顯然二人都是絕頂高手。那兩人身形轉動,打得快極
,突然間四掌相交,立時膠住不動,只在一瞬之間,便自奇速的躍動轉為全然靜止,旁觀
眾人忍不住轟天價叫了一聲:「好!」
張無忌看清楚兩人面貌時,心頭大震,原來那身材矮小、滿臉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
正是武當派的四俠張松溪。他的對手是個身材魁偉的禿頂老者,長眉勝雪,垂下眼角,鼻
子鉤曲,有若鷹嘴。張無忌心想:「明教中還有這等高手,那是誰啊?」忽聽得華山派中
有人叫道:「白眉老兒,快認輸罷,你怎能是武當張四俠的對手?」張無忌聽到「白眉老
兒」四個字,心念一動:「啊,原來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鷹王!」心中立時生
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認。但見殷天正和張松溪頭頂都冒出絲絲熱氣,兩人便
在這片刻之間,竟已各出生平苦練的內家真力。一個是天鷹教教主、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
一,一個是張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屬威震天下的武當七俠,眼看霎時之間便要分出勝敗。
明教和六大派雙方都是屏氣凝息,為自己人擔心,均知這一場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當雙
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決勝,敗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憂。只見兩人猶似兩尊石像,
連頭發和衣角也無絲毫飄拂。殷天正神威凜凜,雙目炯炯,如電閃動。張松溪卻是謹守武
當心法中「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的要旨,嚴密守衛。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歲,
內力修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自己正當壯年,長力充沛,對方年紀衰邁,時刻一久,便有
取勝之機。豈知殷天正實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紀雖大,精力絲毫不遜于少年,
內力如潮,有如一個浪頭又是一個浪頭般連綿不絕,從雙掌上向張松溪撞擊過去。張無忌
初見張松溪和殷天正時,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憂來,一個是自己的外公,乃是肯肉至親
;一個是父親的師兄,待他有如親子,當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當諸俠均曾不惜損耗內功
,盡心竭力的為他療傷,倘若兩人之中有一人或傷或死,在他都是畢生大恨。
張無忌微一沉吟,正想搶上去設法拆解,忽聽殷天正和張松溪齊聲大喝,四掌發力,
各自退出了六七步。張松溪道:「殷老前輩神功卓絕,佩服佩服!」殷天正聲若洪鐘,說
道:「張兄的內家修為超凡入聖,老夫自愧不如。閣下是小婿同門師兄,難道今日定然非
分勝負不可嗎?」張無忌聽他言中提到父親,眼眶登時紅了,心中不住叫著:「別打了,
別打了!」張松溪道:「晚輩適才多退一步,已輸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氣閑的退了
下去。
突然武當派中搶出一個漢子,指著殷天正恕道:「殷老兒,你不提我張五哥,那也罷
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惱恨。我俞三哥、張五哥兩人,全是傷折在你天鷹教手中,此仇
不報,我莫聲谷枉居『武當七俠』之名。」嗆啷啷一聲,長劍出鞘,太陽照耀下劍光閃閃
,擺了一招「萬岳朝宗」的姿式。這是武當子弟和長輩動手過招時的起手式,莫聲谷雖然
怒氣勃勃,但此時早已是武林中極有身分的高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舉一動自不能失了
禮數。殷天正嘆了口氣,臉上閃過一陣黯然之色,緩緩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動
刀劍。但若和武當諸俠空手過招,卻又未免托大不敬。」指著一個手執鐵棍的教徒道:「
借你的鐵棍一用。」那明教教徒雙手橫捧齊眉鑌鐵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
呈上。殷天正接過鐵棍,雙手一拗,拍的一聲,那鐵棍登時斷為兩截。
旁觀眾人「哦」的一聲,都沒有想到這老兒久戰之后,仍具如此驚人神力。莫聲谷知
他知他不會先行發招,長劍一起,使一招「百鳥朝鳳」,但見劍尖亂顫,霎時間便如化為
數十個劍尖,罩住敵人中盤,這一招雖然厲害,但仍是彬彬有禮的劍法。殷天正左手斷棍
一封,說道:「莫七俠不必客氣。」右手斷棍便斜砸過去。數招一過,旁觀眾人群情聳動
,但見莫聲谷劍走輕靈,光閃如虹,吞葉開闔之際,又飄逸,又凝重,端的是名家風范。
殷天正的兩根斷鐵棍本已笨重,招數更是呆滯,東打一棍,西砸一棍,當真不成章法,但
有識之士見了,卻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境界。他腳步移動也極
緩慢,莫聲谷卻縱高伏低、東奔西閃,只在一盞茶時分,已接連攻出六十余招凌厲無倫的
殺手。
再斗數十合后,莫聲谷的劍招愈來愈快。昆侖、峨嵋諸派均以劍法見長,這几派的弟
子見莫聲谷一柄長劍上竟生出如許變化,心下都暗暗飲服:「武當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今
日里大開眼界。」可是不論他如何騰挪劈刺,總是攻不進殷天正兩根鐵棍所嚴守的門戶之
內。莫聲谷心想:「這老兒連敗華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對耗內力,我已是跟他相
斗的第五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勝,師門顏面何存?」猛地里一聲清嘯,劍法忽
變,那柄長劍竟似成了一條軟帶,輕柔曲折,飄忽不定,正是武當派的七十二招「繞指柔
劍」。旁觀眾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時,忍不住齊聲叫起好來。這時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馭巧,
身形游走,也展開輕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間莫聲谷長劍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劍到
中途,劍尖微顫,竟然彎了過去,斜刺他右肩。這路「繞指柔劍」全仗以渾厚內力逼彎劍
刃,使劍招閃爍無常,敵人難以擋架。殷天正從未見過這等劍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錚
的一聲輕響,那劍反彈過來,直刺入他的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爾陡
然間長了半尺,在莫聲谷手腕上一拂,挾手將他長劍奪過,左手已按住他「肩貞穴」。白
眉鷹王的鷹爪擒拿手乃百余年來武林中一絕,當世無雙無對。莫聲谷肩頭落入他的掌心,
他五指只須運勁一捏,莫聲谷的肩頭非碎成片片、終身殘廢不可。武當諸俠大吃一驚,待
要搶出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殷天正嘆了口氣,說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右手一縮,拔出長劍
,左臂上傷口鮮血如泉涌出。他向長劍凝視半晌,說道:「老夫縱橫半生,從未在招數上
輸過一招半式。好張三丰,好張真人!」他稱揚張三丰,那是欽佩他手創的七十二招「繞
指柔劍」神妙難測,自己竟然擋架不了。莫聲谷呆在當地,自己雖然先贏一招,但對方終
究是有意的不下殺手,沒損傷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輩手下留情。」殷天正一
言不發,將長劍交還給他。莫聲谷精研劍法,但到頭來手中兵刃竟給對方奪去,心下羞愧
難當,也不接劍,便即退下。張無忌輕輕撕下衣襟,正想去給外公裹傷,忽見武當派中又
步出一人,黑須垂胸,卻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說道:「我替老前輩裹一裹傷。」從
懷中取出金創藥,給殷天正敷在傷口之上,隨即用帕子扎住,天鷹教和明教的教眾見宋遠
橋一臉正氣,料想他以武當七俠之首的身分,決不會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說了聲:「多
謝!」更是坦然不疑。張無忌大喜,心道:「宋師伯給我外公裹傷,想是感激他不傷莫七
叔,兩家就如此和好了。」哪知宋遠橋裹好傷后,退一步,長袖一擺,說道:「宋某領教
老前輩的高招!」這一著大出張無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俠,用車輪
戰打他老人家,這不公平!」
這一言出口,眾人的目光都射向這衣衫襤褸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諸人,以及宋青書、
殷梨亭、楊逍、說不得等少數人之外,誰都不知他的來歷,均感愕然。
宋遠橋道:「這位小朋友的話不錯。武當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私怨,今日暫且閣下不提
。現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決生死存亡的關頭,武當派謹向明教討戰。」
殷天正眼光緩緩移動,看到楊逍、韋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癱瘓,天鷹教和五行旗下
的高手個個非死即傷,自己兒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鷹教之中,除自己
之外,再無一個能抵擋得住宋遠橋的拳招劍法,可是自己連戰五個高手之余,已是真氣不
純,何況左臂上這一劍受傷實是不輕。
殷天正微微一頓之間,崆峒派中一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道:「魔教已然一敗涂地,再
不投降,還待怎的?空智大師,咱們這便去毀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罷!」少林寺方
丈空聞大師坐鎮嵩山本院,這次圍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領。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
中的聲望地位,便舉他為進攻光明頂的發號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聽華山派中一人叫道:「甚么投不投降?魔教之眾,今日不能留一
個活口。除惡務盡,否則他日死灰復燃,又必為害江湖。魔崽子們!見機的快快自刎,免
得大爺們動手。」殷天正暗暗運氣,但覺左臂上劍傷及骨,一陣陣作痛,素知宋遠橋追隨
張三丰最久,已深得這位不世出的武學大師真傳,自己神完氣足之時和他相斗,也是未知
鹿死誰手,何況此刻?但明教眾高手或死或傷,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撐大局,只有拚掉這條
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斷送。只聽宋遠橋道:「殷老前輩,
武當派和天鷹教仇深似海,可是我們卻不愿乘人之危,這場過節,盡可日后再行清算。我
們六大派這一次乃是沖著明教而來。天鷹教已脫離明教,自立門戶,江湖上人人皆知。殷
老前輩何必趟這場渾水?還請率領貴教人眾,下山去罷!」
武當派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鷹教結下了極深的梁子,此事各派盡皆知聞,這時聽宋
遠橋竟然替天鷹教開脫,各人盡皆驚訝,但隨即明白宋遠橋光明磊落,不肯撿這現成便宜
。殷天正哈哈一笑,說道:「宋大俠的好意,老夫心領。老夫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
雖已自樹門戶,但明教有難,豈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俠請進招罷!」說著踏
上一步,雙掌虛擬胸前,兩條白眉微微顫動,凜然生威。宋遠橋道:「既然如此,得罪了
!」說罷左手一揚,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請手式」揮擊出去,乃是武當派拳法中晚輩和
長輩過招的招數。殷天正見他彎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態,便道:「不必客氣。」雙手一圈
,封住心口。依照拳法,宋遠橋必當搶步上前,伸臂出擊,哪知他伸臂出擊是一點不錯,
卻沒搶步上前,這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
殷天正一驚:「難道他武當拳朮如此厲害,竟已練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當下不敢
怠慢,運起內勁,右掌揮出,抵擋他的拳力。不料這一掌揮出,前面空空蕩蕩,并未接到
甚么勁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聽宋遠橋道:「久仰老前輩武功深湛,家師也常稱道。但
此刻前輩已力戰數人,晚輩卻是生力,過招之際太不公平。咱們只較量招數,不比膂力。
」一面說,一面踢出一腿這一腿又是虛踢,離對方身子仍有丈許之地,但腳法精妙,方位
奇特,當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擊,可就十分難防。殷天正贊道:「好腳法!」以攻為
守,揮拳搶攻。宋遠橋側身閃避,還了一掌。霎時之間,但見兩人拳來腳往,斗得極是緊
湊,可是始終相隔丈許之地。雖然招不著身,一切全是虛打,但他二人何等身分,哪一招
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兩人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怠忽,便和貼身肉搏無異。
旁觀眾人不少是武學高手,只見宋遠橋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拳腳出手卻是極快,
殷天正大開大闔,招數以剛為主,也絲毫沒慢了。兩人見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別
練拳,各打各的,其實是斗得激烈無比。
張無忌初看殷天正和張松溪、莫聲谷兩人相斗時,關懷兩邊親人的安危,并沒怎么留
神雙方出招,這時見殷天正和宋遠橋隔著遠遠的相斗,知道只有勝負之分,卻無死傷之險
,這才潛心察看兩人的招數。看了半晌,見兩人出招越來越快,他心下卻越來越不明白:
「我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數之中,何以竟存著這許多破綻?外公這一
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這一抓若再遲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
了我外公左臂?難道他二人故意相讓?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其實殷天正和宋遠橋雖然離
身相斗,招數上卻絲毫不讓。張無忌學會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學上的修為已比他們均要
勝一籌。但說殷、宋二人的招數中頗有破綻,卻又不然。張無忌不知自己這么想,只因身
負九陽神功之故,他所設想的招數雖能克敵制勝,卻決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
更萬萬無法做到。正如飛禽見地下獅虎搏斗,不免會想:「何不高飛下扑,可制必勝?」
殊不知獅虎在百獸之中雖然最為凶猛厲害,要高飛下扑,卻是力所不能。張無忌見識未夠
廣搏,一時想不到其中的緣故。忽見宋遠橋招數一變,雙掌飛舞,有若絮飄雪揚,軟綿綿
不著力氣,正是武當派「綿掌」。殷天正呼喝一聲,打出一拳。兩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剛
,各逞絕技。
斗到分際,宋遠橋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發先至,跟著左掌斜穿,又從后面搶了上
來。殷天正見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勢罩住,大吼一聲,雙拳「丁甲開山」,揮擊出去。兩
人雙掌雙拳,便此膠在空中,呆呆不動。拆到這一招時,除了比拚內力,已無他途可循。
兩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條手臂虛擬斗力之狀,此時看來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斗,卻已面
臨最為凶險的關頭。宋遠橋微微一笑,收掌后躍,說道:「老前輩拳法精妙,佩服佩服!
」殷天正也即收拳,說道:「武當拳法,果然冠絕古今。」兩人說過不比內力,斗到此處
,無法再行繼續,便以和局收場。武當派中尚有俞蓮舟和殷梨亭兩大高手未曾出場,只見
殷天正臉頰脹紅,頭頂熱氣裊裊上升,適才這一場比試雖然不耗內力,但對手實在太強,
卻已是竭盡心智,眼見他已強弩之末,俞殷二俠任何一人下場,立時便可將他打倒,穩享
「打敗白眉鷹王」的美譽。俞蓮舟和殷梨亭對望一眼,都搖了搖頭,均想:「乘人之危,
勝之不武。」
他武當二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卻未必都有君子之風,只見崆峒派中一個矮小老者縱
身而出,正是適才高叫焚燒明教歷代主牌之人,輕飄飄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說道:「我姓
唐的跟你殷老兒玩玩!」說話的語氣極是輕薄。
殷天正向他橫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時,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
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斷送在武當七俠手底,那也罷了,可萬萬不能讓
你唐文亮豎子成名!」雖然全身骨頭酸軟,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長臥不起,但胸中豪氣一
生,下垂的兩道白眉突然豎起,喝道:「小子,進招罷!」唐文亮瞧出他內力已耗了十之
八九,只須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動手,他自己就會跌倒,當下雙掌一錯,搶到殷天正身后
,發拳往他后心擊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躍開,他腳下靈活之極,猶如一只猿
猴,不斷的跳躍。斗了數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再也站立
不定,一交坐倒。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張無忌
只見唐文亮縱起身子,凌空下擊,正要飛身過去救助外公,卻見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
到巔毫,正是對付敵人從上空進攻的一招殺手,眼看兩人處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然無法
自救,果然聽得喀喀兩響,唐文亮雙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鷹爪擒拿手」折斷,跟著又是喀
喀兩響,連兩條大腿也折斷了,砰的一響,摔在數尺之外。他四肢骨斷,再也動彈不得。
旁觀眾人見殷天正于重傷之余仍具如此神威,無不駭然。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
慘敗,崆峒派人人臉上無光,眼見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過近,竟然無人敢上
前扶他回來。過了半晌,崆峒派中一個弓著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塊
石頭,直向殷天正飛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兒,我姓宗的跟你算算舊帳。」這人是崆峒
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維俠。他說「算算舊帳」,想是曾吃過殷天正的虧。這塊石頭飛
去,突的一聲,正中殷天正的額角,立時鮮血長流。這一下誰都大吃一驚,宗維俠踢這塊
石頭過去,原也沒想能擊中他,哪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沒能避讓。當此情勢之下,宗
維俠上前只是輕輕一指,便能致他于死地。但見宗維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當派中走
出一人,身穿土布長衫,神情質朴,卻是二俠俞蓮舟,身形微晃,攔在宗維俠身前,說道
:「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傷,勝之不武,不勞宗兄動手。殷教主跟敝派過節極深,這人
交給小弟罷。」宗維俠道:「甚么身受重傷?這人最會裝死,適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虛,唐
三弟哪會上他的這惡當。俞二俠,貴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這老兒也有過節,讓我先打他
三拳出氣。」俞蓮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喪命,又想到張翠山與殷素素,說道:「
宗兄的七傷拳天下聞名,殷教主眼下這般模樣,怎還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維俠道:「好!他折斷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斷他四肢便了。這叫做眼前報,還得
快!」他見俞蓮舟兀自猶豫,大聲說道:「俞二俠,咱們六大派來西域之前立過盟誓。今
日你反而回護魔教的頭子么?」俞蓮舟嘆了口氣,說道:「此刻任憑于你。回歸中原以后
,我再領教宗二先生的七傷拳神功。」宗維俠心下一凜:「這姓俞的何以一再維護他?」
他對武當派確是頗有忌憚,但眾目睽睽之下,終不能示弱,當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過
一個理字。你武當派再強,也不能恃勢橫行啊。」這几句話□□然牽扯到了張三丰身上。
宋遠橋便道:「二弟,由他去罷!」俞蓮舟朗聲道:「好英雄,好漢子!」便即退開
。這「好英雄,好漢子」六個字,似乎是稱贊殷天正,又似乎是譏刺宗維俠的反話。宗維
俠不愿和武當派惹下糾葛,假裝沒聽見,一見俞蓮舟走開,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師大聲發令:「華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請將場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誅滅了
。武當派從西往東搜索,峨嵋派從東往西搜索,別讓魔教有一人漏網。昆侖派預備火種,
焚燒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后,雙手合十,說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誦念往生經文
,替六派殉難的英雄、魔教教眾超度,化除冤孽。」眾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維俠一拳之下喪
命,六派圍剿魔教的豪舉便即大功告成。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眾俱知今日大數已盡
,眾教徒一齊掙扎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
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著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
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
世人,憂患實多!」明教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諸人之下,天鷹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
廚工夫役,個個神態庄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空智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
俞蓮舟心道:「這几句經文,想是他魔教教眾每當身死之前所要念誦的了。他們不念
自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當年創設明教之人,真
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傳到后世,反而變成了為非作歹的淵藪。」張無忌在六大門派
高手之前本來心存畏懼,遲遲不敢挺身而出,待聽得空智下了盡屠魔教人眾的號令,又見
宗維俠徑自舉臂向外公走去,當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搶出,擋在宗維俠身前,說道:「且
慢動手!你如此對付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么?」這几句話聲音清朗,響
徹全場。各派人眾奉了空智大師的號令,本來便要分別出手,突然聽到這几句話,一齊停
步,回頭瞧著他。宗維俠見說話的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絲毫不以為意,伸手推出,要將
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張無忌見他伸掌推到,便隨手一掌拍出,砰的一響,
宗維俠倒退三步,侍要站定,豈知對方這一掌雄渾無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盤功夫
扎得堅實,但覺上身直往后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點,縱身后躍,借勢縱開丈余。落下地
來時,這股掌勢仍未消解,又踉踉蹌蹌的連退七八步,這才站定。這么一來,他和張無忌
之間已相隔三丈以上。他心中驚怒莫名,旁觀眾人卻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維俠這老兒
在鬧甚么玄虛,怎地又退又躍,躍了又退,大搗其鬼?」便是張無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
這么輕輕拍出一掌,何以竟有如許威力。宗維俠一呆之下,登時醒悟,向俞蓮舟怒目而視
,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地暗箭傷人?」他料定是俞蓮舟在暗中相助,多半還是武
當諸俠一齊出手,否則單憑一人之力,不能有這么強猛的勁道。俞蓮舟給他說得莫名其妙
,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裝模作樣,想干甚么?」宗維俠大步上前,指著張無忌喝道:
「小子,你是誰?」張無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說,一面伸掌貼在殷天正背心「靈
台穴」上,將內力源源輸入。他的九陽真氣渾厚之極,殷天正顫抖了几下,便即睜開眼來
,望著這少年,頗感奇怪。張無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緊輸送內力。片刻之間,殷天正胸口
和丹田中閉塞之處已然暢通無阻,低聲道:「多謝小友!」站起身來,傲然道:「姓宗的
,你崆峒派的七傷拳有甚么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
宗維俠萬沒想到這老兒竟會又是神完氣足的站起身來,眼看這個現成便宜是不易撿的
了,忌憚他「鷹爪擒拿功」的厲害,便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既然沒甚么了不起,你便接
我三招七傷拳吧!」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單是拳掌相對,比拚內力,那么自己以逸待
勞,當可仗七傷拳的內勁取勝。張無忌聽他一再提起「七傷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島的那
天晚上,義父叫醒自己,講述以七傷拳打死神僧空見之事,后來他叫自己背誦七傷拳的拳
訣,還因一時不能記熟,挨了他好几個耳光。這時那拳訣在心中流動,當即明白了其中的
道理。要知天下諸般內功,皆不逾九陽神功之藩籬,而乾坤大挪移運勁使力的法門,又是
集一切武功之大成,一法通,萬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無秘奧之可言。只聽殷天正
道:「別說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卻又怎地?」他回頭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姓殷的還
沒死,還沒認輸,你便出爾反爾,想要倚多取勝嗎?」
空智左手一揮,道:「好!大伙兒稍待片刻,又有何妨!」原來殷天正上得學明頂后
,見楊逍等人盡皆重傷,己方勢力單薄,當下以言語擠住空智,不得仗著人多混戰。空智
依著武林規矩,便約定逐一對戰。結果天鷹教各堂各壇、明教五行旗,及光明頂上楊逍屬
下的雷電風云四門中的好手,還是一個個非死即傷,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認
輸,便不能上前屠戮。張無忌知道外公雖比先前好了些,卻萬萬不能運勁使力,他所以要
接宗維俠的拳招,只不過是護教力戰,死而后已,于是低聲道:「殷老前輩,待我來替你
先接,晚輩不成時,老前輩再行出馬。」殷天正已瞧出他內力深厚無比,自己便在絕無傷
勢之下,也是萬萬不及,但想自己為教而死,理所當然,這少年不知有何干系,他本領再
強,也決計敵不過對方敗了一個又來一個、源源不絕的人手,到頭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
重傷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斷送在光明頂上?當下問道:「小友是
哪一位門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嗎?」張無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晚輩不屬明教
,不屬天鷹教,但對老前輩心儀已久,今和前輩并肩抗敵,乃是份所應當。」殷天正大奇
,正想再問,宗維俠又踏上一步,大聲道:「姓殷的,我第一拳來了。」
張無忌道:「殷老前輩說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勝得過我,再跟他老人家動手不遲。
」
宗維俠大怒,喝道:「你這小子是甚么東西?我叫你知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張
無忌尋思:「今日只有說明圓真這惡賊的奸詐陰謀,才能設法使雙方罷手,若是單憑動手
過招,我一人怎斗得過六大門派這么多英雄?何況武當門下的眾師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
能跟他們為敵?」當下朗聲說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
見大師,不就是喪生在貴派七傷拳之下么?」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聳動,那日空見大
師喪身洛陽,尸身骨骼盡數震斷,外表卻一無傷痕,極似是中了崆峒派「七傷拳」的毒手
。當時空聞、空智、空性三僧密議數日,認為崆峒派眼下并無絕頂高手,能打死練就了「
金剛不壞體」神功的空見師兄,雖然空見的傷勢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為。后來
空智又曾率領子弟暗加訪查,得知空見大師在洛陽圓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帶。既
然非五老所為,那么崆峒派中更無其他好手能對空見有絲毫損傷,因此便將對崆峒派起的
疑心擱下了。何況當時洛陽客房外牆上寫著「成昆殺神僧空見于此牆下」十一個大字,少
林派后來查知冒名成昆做下無數血案的均是謝遜所為,那更是半點也沒疑惑了。眾高僧直
至此時聽了張無忌這句話,心下才各自一凜。宗維俠怒道:「空見大師為謝遜惡賊所害,
江湖上眾所周知,跟我崆峒又有甚么干系?」張無忌道:「謝謝前輩打死神僧空見,是你
親眼瞧見了么?你是在一旁掠陣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維俠心想:「這乞兒不像乞兒、
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地跟我纏上了?多半是受了武當派的指使,要挑撥崆峒和少林兩
派之間的不和。我倒要小心應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雖沒重視張無忌,還是正
色答道:「空見神僧喪身洛陽,其時崆峒五老都在云南點蒼派柳大俠府上作客。我們怎能
親眼見到當時情景?」
張無忌朗聲道:「照啊!你當時既在云南,怎能見到謝前輩害死空見大師?這位神僧
是喪生在崆峒派的七傷拳手下,人人皆知。謝老前輩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禍于人
?」宗維俠道:「呸!呸!空見神僧圓寂之處,牆上寫著『成昆殺空見神僧于此牆下』十
一個血字。謝遜冒著他師父之名,到處做下血案,那還有甚么可疑的?」
張無忌心下一凜:「我義父沒說曾在牆上寫下這十一個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見
后,心中悲悔莫名,料來決不會再寫這些示威嫁禍的學句。」當下仰天哈哈一笑,說道:
「這些字誰都會寫,牆上雖然有此十一個字,可有誰親眼見到謝前輩寫的?我偏要說這十
一個字是崆峒派寫的。寫字容易,練七傷拳卻難。」他轉頭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令
師兄空見神僧確是為崆峒派的七傷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獅王謝遜前輩卻并非崆峒
派,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紅袈裟的高大僧人閃身而出,手中金光閃閃的長大禪
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大聲喝道:「小子,你是哪家哪派的門下?憑你也配跟我師父說話。
」這僧人肩頭拱起,說話帶著三分氣喘,正是少林僧圓音,當年少林派上武當山興問罪之
師,便是他力証張翠山打死少林弟子。張無忌其時滿腔悲憤,將這一干人的形相牢記于心
,此刻一見之下,胸口熱血上沖,滿臉脹得通紅,身子也微微發抖,心中不住說道:「張
無忌,張無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調解六大門派和明教的仇怨,千萬不可為了一己私嫌,鬧
得難以收拾。少林派的過節,日后再去算帳不遲。」雖然心中想得明白,但父母慘死的情
狀,霎時間隨著圓音的出現而涌向眼前,不由得熱淚盈眶,几乎難以自制。
圓音又將禪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頸就戮,否
則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懷,也不來難為于你,即速下山去罷!」他見張無忌的服飾打扮絕非
明教中人,又誤以為他竭力克制悲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這几句說話。張無忌道:「貴
派有一位圓真大師呢?請他出來,在下有几句話請問。」圓音道:「圓真師兄?他怎么還
能跟你說話?你快快退開,我們沒空閑功夫跟你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誰的門下?」他
見張無忌適才一掌將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維俠擊得連連倒退,料想他師父不是尋常人物,這
才一再盤問于他,否則此刻屠滅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際,哪里還耐煩跟這來歷不明的少年糾
纏。張無忌道:「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哪一派的門下這次六大門派圍攻明教,實
則是受了奸人的挑撥,中間存著極大的誤會,在下雖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
斗膽要請雙方罷斗,查明真相,誰是誰非,自可秉公判斷。」他語聲一停,六大派中登時
爆發出哈哈、呵呵、□□、嘩嘩、嘻嘻……各種各樣大笑之聲。數十人同聲指斥:「這小
子失心瘋啦,你聽他這么胡說八道!」「他當自己是甚么人?是武當派張真人么?少林派
空聞神僧么?」「哈哈,哈哈」「他發夢得到了屠龍寶刀,成為武林至尊啦。」「他當咱
們個個是三歲小孩兒,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門派死傷了這許多人,魔教欠下了
海樣深的血債,嘿嘿,他想三言兩語,便將咱們都打發回去……」峨嵋派中卻只有周芷若
眉頭緊蹙,黯然不語。那日她和張無忌相認,知他便是昔日漢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
舊之意,后來又見他甘受她師父三掌,仗義相救銳金旗人眾,對他更感欽佩,這時聽到這
番不自量力的言語,又見眾人大肆譏笑,不自禁的心中難過。
張無忌站立當場,昂然四顧,朗聲道:「只須少林派圓真大師出來,跟在下對質几句
,他所安排下的奸謀便能大白于世。」這三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將出來,雖在數百人的
哄笑聲中,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六大派眾高手心下都是一凜,登時便將對他輕視之心
收起几分,均想:「這小子年紀輕輕,內功怎地如此了得?」圓音待眾人笑聲停歇,氣喘
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圓真師兄已不能跟你對質,便指名要他相見?你何以
不叫武當派的張翠山出來對質?」
他最后一句話一出口,空智立時便喝:「圓音,說話小心!」但華山、昆侖、崆峒諸
派中已有許多人大聲笑了出來。只有武當派的人眾臉有慍色,默不作聲。原來圓音一只右
眼被殷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終以為是張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于心。
張無忌聽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聲喝道:「張五俠的名諱是你亂說得的么?你…
…你……」圓音冷笑道:「張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報……」張無
忌心中一再自誡:「今日主旨是要使兩下言和罷斗,我萬萬不可出手傷人。」但一聽到這
几句話,哪里還忍耐得住?縱身而前,左手探出,抓住圓音后腰提了起來,右手搶過他手
中禪杖,橫過杖頭,便要往他頭頂擊落。圓音被他這么一抓,有如雛雞落入鷹爪,竟無半
分抵御之力。少林僧隊中同時搶出兩人,兩根禪杖分襲張無忌左右,那是武學中救人的高
明法門,所謂「圍魏救趙」,襲敵之所不得不教,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搶前來救的
兩僧正是圓心、圓業。張無忌左手抓著圓音,右手提著禪杖,一躍而起,雙足分點圓心、
圓業手中禪杖,只聽得嘿嘿兩聲,圓心和圓業同時仰天摔倒。幸好兩僧武功均頗不凡,臨
危不亂,雙手運力急挺,那兩條數十斤重的鍍金鑌鐵禪杖才沒反彈過來,打到自己身上。
眾人驚呼聲中,但見張無忌抓著圓音高大的身軀微一轉折,輕飄飄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
八個人叫了出來:「武當派的『梯云縱』!」張無忌自幼跟著父親及太師父、諸師伯叔,
于武當派武功雖只學過一套入門功夫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但所見所聞畢竟不少,這
時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論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為用。他對武當派的功夫耳濡
目染,親炙最多,突然間不加思索的使用出來之時,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這當世輕功最著
名的「梯云縱」。俞蓮舟、張松溪等要似他這般縱起再在空中輕輕回旋數下,原亦不難,
姿式之圓熟飄逸,尤有過之,但要一手抓一個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禪杖,仍要這般
身輕如燕,卻萬萬無法辦到。
少林諸僧見這時和他相距已七八丈遠,眼見圓音給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動彈,他只須
挺起禪杖,立時便能將圓音打得腦漿迸裂,要在這一瞬之間及時沖上相救,決難辦到。唯
一的法門是發射暗器,但張無忌只須舉起圓音的身子一擋,借刀殺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
。雖有空智、空性這等絕頂高手在側,但以變起倉卒,任誰也料不到這少年有如此的身手
,竟被他攻了個措手不及。只見他咬牙切齒,滿臉仇恨之心,高高舉起了禪杖,眾少林僧
有的閉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擁而上為圓音報仇。哪知張無忌舉著禪杖的手并不落
下,似乎心中有甚么事難以決定,但見他臉色漸轉慈和,慢慢的將圓音放了下來。原來在
這一瞬間,他已克制了胸中的怒氣,心道:「倘若我打死打傷了六大派中任誰一人,我便
成為六大派的敵人,就此不能作居間的調人。武林中這場凶殺,再也不能化解,那豈不是
正好墮入成昆這奸賊的計中?不管他們如何罵我辱我、打我傷我,我定當忍耐到底,這才
是真正為父母及義父復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這節,便即放下圓音,緩緩說道:「圓音
大師,你的眼睛不是張五俠打瞎的,不必如此記恨。何況張五俠已自刎身死,甚么冤仇也
該化解了。大師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對舊事如此念念不忘?」
圓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著張無忌,說不出話來,見他將自己禪杖遞了過來,自然而
然的伸手接過,低頭退開,隱隱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滿懷怨憤,未免也有不是。少林諸高僧
、武當諸俠聽了張無忌這几句話,都不由得暗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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