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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山在諸同門中,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滿懷惱怒,不知如何發洩,眼前只有都大錦等一干鏢師在此,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個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找都大錦來,打他一頓出一口惡氣。張翠山生怕大師兄和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廳上一人背負雙手,不停步的走來走去。

黑暗矇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不能隱瞞,自當實言相告,那是自招一場訓斥了。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原來師父是在空臨王羲之的『喪亂帖』。」要知張翠山的外號叫作「銀鉤鐵劃」,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但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時見了師父指書的筆致,但見他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家數。

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然而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躲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只見他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鬱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原來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那裏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才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

張三丰寫了幾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了「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那便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到底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有什麼關連?

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是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父所書的二十四個字,分明是一套深奧高明之極的武功,每一個字包含數招,便有數種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之間形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其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殷利亨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鬱。張三丰情之所致,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九  龍門鏢局

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湧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於是走到廳口,說道:「弟子今日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鵰振,延頸協翼,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劃,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晒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自己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

張翠山伸袖一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原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張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

他騎了那匹高腳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日天時已晚,只行五十餘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鳥雲密佈,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牠仍是奔馳迅捷。

張翠山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流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狠狽。

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迴馬過來,攔在當路。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這些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麼?」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麼?」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咱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飯吃,有什麼力量救災?」張翠山低著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持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一張臉蛋脹成了紫醬之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上?當他交在咱們手中之時,他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要強辯,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可是手足折斷麼?」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爺,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吧。」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手骨腳骨,一個個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為人慎重,待要退縮,卻那裏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掃中他的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餘。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韁催馬向前急衝。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中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都大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與張翠山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原來張翠山這一拳勁力極是厲害,饒是都大錦練就了一身外門硬功,卻也經受不起。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竟是坐倒在地。鏢行中其餘三名年青鏢師和眾趟子手見了這等情景,只驚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狠狽,都大錦更是身受重傷,不自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這麼巨大的威力。這麼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門七十二口,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

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咀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咱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鏢局之中,咱們身在異鄉,這當口那裏有錢來救濟災民啊。」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

眾鏢師臉上變色,相顧駭然,不知張翠山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思細密,目光敏銳,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個年輕鏢師一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齊向這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張翠山一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身上馬,逕自去了。

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個字中的招數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招數神妙莫測,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檢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很愛惜這頭牲口,只得陪著牠緩緩而行。這麼一來,道上便走得慢了,到得臨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等這干人是否回了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在何處?今晚且上龍門鏢局去探一探。」

他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知那龍門鏢局坐落在裏西湖畔。張翠山先到街上買了一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周身換得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那裏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他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手上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一筆一劃,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是書法也大進了。」於是摺扇輕搖,踱著方步,逕往裏西湖而去。

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憶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那蒙古兵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處更是殘暴,而臨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茶毒,也比他處更是厲害數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坦殘瓦,滿眼肅索,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半成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行人已極是稀少,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遊人。他心中暗暗嘆息,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裏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玉石獅子,氣象甚是威武。張翠山不須覓人打聽,遠遠便即望見,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見鏢局門外的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船上點著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這等雅興!」只見龍門鏢局外掛著大燈籠中都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遊目環顧,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裏寂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矇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世間的人物。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

張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從黑暗無人之處,越牆而入龍門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似覺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噹噹噹的敲了三下。靜夜中聽來,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的傳了出去。但隔了好一陣,屋內卻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一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之聲。張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裏面竟是沒有上閂。張翠山遇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麼?」一面說,一面走進大廳。廳中黑越越的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似乎被風一吹,自行關上了。

張翠山心念一動,躍出大廳,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來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那麼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鬧什麼玄虛?」他藝高人膽大,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子。這一次左腳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個人搶上圍攻。張翠山身形一側,避開了敵人的突襲,黑暗中白光微閃,原來這四人手中都拿著兵刃。張翠山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中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卻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

他不知暗伏在廳中忽施突襲的敵手是何方人馬,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用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手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另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毒手,你那裏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甚表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吧?」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

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人面向著他,也看見了他的面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已之肉、寢已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吧!」說著四個人縱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道:「四位慢走!什麼血海……」但話未說完,四個僧人早已越牆出外。

張翠山但覺今晚之事大是蹊蹺,在廳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施突襲,又說什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於是提聲又道:「都總鏢頭在家嗎?都總鏢頭在家麼?」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逃難,鏢局中沒有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隻燭台,便點亮臘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只見地下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

只見這女子臉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極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張翠山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

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裏裏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俠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裏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上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

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七十二口,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中人人皆死,那顯是為了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俞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我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火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

他走近一看,只見兩僧身嵌牆壁之中,陷入數寸,顯是被人用重手法一擊震向牆壁,因而陷入。張翠山細看兩人身上並無傷痕,只是腰間「笑腰穴」上有一點紅痕,他點了點頭,心道:「這些人死時都露笑容,原來均是笑腰穴中了敵人的重手。」突然間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個僧人說什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中這筆數十口的血漬,都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裏,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個黃衣僧人卻是什麼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的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弟子,這些少林僧自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團已獲解答,心道:「這四個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這裏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於是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他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弋」,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歸,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張翠山也是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是絕不費力的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

張翠山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雖未看清敵人的來勢,但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高手。那忽施襲擊的敵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是有兩下子。」

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敵人驀地裏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位身披大紅金線袈裟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粗大禪杖。張翠山心中一驚,暗道:「這兩僧身穿大紅金線袈裟,難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

只見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杖尾擊在青石之上,噹的一聲巨響,聲音極是威猛,那僧人跟著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張翠山聽他直斥已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張五爺」,心頭有氣,他外表雖然謙和,但在武當七俠中性子最冷傲,當下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獨得之祕。」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這一招一交上,張翠山但覺雙臂發麻,不禁暗自吃驚,原來這僧人膂力之大,實是異乎尋常,心想另一個僧人倘若跟著功夫相捋,兩人聯手夾攻,自己只怕抵擋不住,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十八羅漢』中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吸喘急,說道:「這事關係少林武當兩派門戶大事,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末學後進,沒有咱們置喙的餘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張五俠,龍門鏢局這數十口性命,還有我兩個師侄也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的辭意似乎謙抑,但聲勢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

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麼?」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一下。」只見樹叢後走出四個黃衣僧人,依稀正是適才在鏢局之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語,此事關連著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什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歉矇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照實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裏,從牆頭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是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頂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迴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迴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

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激,竟是凜然不懼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都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咱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咱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再說下去。」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著他一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我忙奔到後廳去看,只見他……他……這姓張的惡賊……」

他說到這裏,霍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著八個鏢局子的人從後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滿門老小給你殺得清光,你才躍牆出去。」

張翠山一動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沬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後來麼?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一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咱四人敵你不夠,只有在鏢局中等候三位師伯到來,再請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大著膽子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姓名,叫做『銀鉤鐵劃張翠山』麼?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麼?」

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幹!」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你便再說一遍,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

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麼?我是穿這一身衣服麼?」說著一晃火摺,在自己臉上照了一照。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著一把摺扇,這把扇子,現下你插在頭頸裏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舉火摺,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猛地裏身子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色,卻已氣絕而死。

十  妙齡少女

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件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是驚怒交集,張翠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這一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那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左首圓音擊出的一記,比圓業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時聽得這兩僧喝道:「惡賊休得逃走!」張翠山一筆一鉤齊齊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那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輕搖晃,但隱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蹤不見。

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喝道:「追趕正兇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什麼?」張翠山揮動虎頭鉤,借力打力,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咱們去少林寺吧。」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在這裏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麼?」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種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羅漢』之一,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卻也不知。」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派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鬥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

圓音叫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性子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沒插手足處。

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張翠山腳底一晃,立腳處的那堵牆竟然被人運巨力推倒,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從牆頭的缺口中急衝而出,不等張翠山雙腳落地,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張翠山自藝成天下,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藝更高,這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羅漢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迴一曲,嗤的一聲,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一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

豈知圓心的下盤功夫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齊齊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量過。今日裏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

要知少林和武當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名列「十八羅漢」,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腳色。因之時間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完氣足,揮酒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噹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兩根禪杖也都變成弧形。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

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著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心也追了上來。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都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的輕功雖遠不及張翠山,但口中叫著:「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捨。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是各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像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得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裏?」原來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鋼鏢、袖箭、飛梭、鐵釘、金錢鏢、飛蝗石,無一不擅,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爺到了。

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那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何況受傷的眼中麻癢難當,那暗器上似乎還餵得有毒,忙拉住圓業,說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時?這事便是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伯能放過麼?」

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心想:「我自恃輕功了得,但暗中隱伏之人,卻高我甚多,看來這人對我並無惡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趕回客店,沒奔出數十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忽見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一刀向張翠山頭頂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一斜身,飛起右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一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麼?」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對他也不加顧忌,走上幾步俯身一看,只見躺著的三人正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什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道:「你受了內傷麼?」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上猛撞過去,卻是要跟他撞得頭碎骨裂,同歸於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來。張翠山生平無所畏懼,然而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一看,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那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致他的死命。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張翠山瞧著三具屍體,大是憮然,他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都大錦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他更是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總是不免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錦說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三百兩。其實別說我並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有跟他為難之理?」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伸指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張翠山忽興人生無常之感,這位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無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是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是無所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只聽他彈了幾句,曼聲作歌:「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歌聲清脆嬌嫩,似是女子的聲音。張翠山微微一驚:「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說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那人的遊船若是搖過來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絃輕輕撥三下,抬起頭來,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船,何不便來舟上?」說著將手一揮,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盪起雙槳,便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什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至一株大柳樹下,待小舟划近,輕輕一躍,上了船頭。

張翠山的輕功極是佳妙,從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揖,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紅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酒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悄的公子,但這時相向而坐,顯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絕色麗人。

張翠山雖倜儻瀟洒,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一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滿臉通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美書生不答,撫琴輕歌,歌日:「多慮令志散,寂寞使心憂,翱翔觀彼澤,撫劍登輕舟。」

張翠山聽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已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許多難解之事,這位姑娘若有所見,當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這姑娘素不相識,又是如此美貌絕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見,只怕於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間,忽聽得槳聲響起,那小舟竟緩緩盪向湖心,但聽那姑娘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之後,忽然遇上這等飄忽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龍門鏢局殺死數十口的大命案,在臨安城中已傳得人人皆知,好在張翠山蘊籍儒雅,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聯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若是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逕往錢塘江邊的六和塔下走去。

那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張翠山腳下雖快,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時,也已將黑,只見塔東的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繫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但船頭掛著的一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模一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悄然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立定主意要問她昨晚之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躇躊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動波,惘焉若酲。」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吧。」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雲蔽天,沒有月亮,今宵雲散天青,卻比昨晚好得多呢。」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問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轉過臉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張翠山面上轉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她的容光所逼,登時自慚形穢,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一躍上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張翠山奔出數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十年來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一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一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未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並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便撒下細細的雨點來。這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但張翠山心中怔怔的,卻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進船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一怔道:「難道你不怕雨了?」

她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裏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那傘向岸上擲來。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一張開,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還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的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那也不足為奇,但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是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是十分精緻,那七個字雖寫得微嫌勁力不足,但清麗脫俗,宛然是出自閨秀之手。張翠山抬起了頭欣賞,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一條小溝,他左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了個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當下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舟中的少女喝了聲采:「好!」張翠山轉過頭去,見她頭上戴了一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的書畫,還能入張先生雅眼麼?」張翠山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些含蓄,不像其餘的二個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經先生一說,這才恍然。」

這時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竟行出十餘里之遙。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先生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的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頗是悵然,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請教……」

張翠山聽到「我姓殷」這三字,心頭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託他護送俞三哥的,是一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提氣疾追,那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

張翠山道:「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麼?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很難過,也覺抱憾。」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是沒落後半步。在風雨之中,那少女說話聲音不響,卻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張翠山耳中,足見她中氣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淺。

那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個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要和少林寺結仇,不過他們對我言語無禮,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麼……怎麼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是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若如此?」

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十餘丈遠,無法一躍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擲,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數丈,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到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麼安排?」

但是船艙中黑沉沉的寂然無聲,張翠山正要舉步跨進,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頗有自制,心想:「擅自闖入婦女的船艙之中,未免無禮!」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來吧!」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卻不由得一怔,只見船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這一換裝,不用答覆,已使張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誰都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壼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的清興了。」

她這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吧。」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見示麼?」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

張翠山見她神色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傷,姑娘可能見示麼?」那少女道:「不單是都大錦走了眼,其實我也上了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是當面讚賞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了頭,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麼?」張翠山聽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手臂上釘著三枚小小的黑色鋼鏢。她膚白如雪,但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

那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鋼鏢上只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裏,張翠山大吃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的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的梅花鏢,鏢上餵得有毒藥。」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之下看來,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祕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餵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卻沒聽說還有那一派的人物會使。」那少女道:「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師所云,捏斷令師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絕技『金剛指』手法。」張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師父在武當山上說這幾句話,除了自己師兄弟外,並無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問:「姑娘遇到我二師哥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了?」那少女搖頭道:「除了在武當山見過一面,此後沒再見到。」張翠山大奇,道:「姑娘到過我武當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鏢有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說這些話時,關切之情見於顏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鏢已二十餘日,那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翠山知道這般逼住毒性,除了靈丹妙藥之外,尚須極深湛的內力,眼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欽佩,忍不住說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心中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又道:「如此美玉無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個疤痕……」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的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少女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麼?在下的內功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下疑團甚多,我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心下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付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猶如睡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子弟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那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卻出了岔子。」

十一  毒梅花鏢

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矇矇瞳瞳,語焉不詳,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矇矇瞳瞳,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是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人走過,但一瞥之下,卻看出了一個老大破綻。小妹當時心想:『武當七俠是同門的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他們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忽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說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這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極硬,三十餘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一中鏢,手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將我擒住,我還了他三枚金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裏,臉上微現紅暈,想是那瘦子見她是孤身的美麗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那比用右手發射又難得多,少林派的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得剃個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了。」張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說:『幹麼不上武當來跟咱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正自徬徨無計,一個兒在道門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你去找尋俞三俠,我便混在鏢隊之中,到了武當山上。大家驚駭悲痛之下,誰也沒有細問,你們當我是鏢局的,都大錦他們卻又當我是武當山上的。」張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一個車夫,帽簷兒壓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張五俠好厲害的眼力,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終究還是被宋大俠認了出來。」張翠山奇道:「我大師哥認了你出來?他可沒說啊。」

那少女道:「宋大俠為人極是厚道,他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安排住宿之處時,單獨給了我一間耳房。」張翠山道:「大師哥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後來我隨同都大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們將那二千兩黃金吐出來救濟災民。張五俠,你倒很會慷他人之慨,這二千兩黃金是我的啊。」張翠山笑道:「那我替災民們謝謝你啦。」那少女道:「可是財入光棍之手,他怎肯盡數吐出來?總算張五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三百兩。回到了這裏,我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中除了龍門鏢局,還能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逼迫他們取出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卻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舖去買了這套方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買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又和你沒有怨仇。」那少女登時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麼?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便請便吧,我這種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自己答應了助她治臂上之毒,於是說道:「請妳捲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用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什麼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會遇上這六個惡賊麼?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麼?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麼?」

除了最後兩句話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也是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那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麼?」張翠山道:「我認什麼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是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了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用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嗎?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麼?」張翠山道:「少林派門徒佈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只不過中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裏,傷得可就更加重了。張翠山萬料不到這少女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為勢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太重,她內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不及細加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便死。」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手法又極是怪異,這一下竟是令他閃避不及。張翠山一楞,放開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是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種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麼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那少女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微一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捲衣袖,你當真是拿自己性命來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是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什麼算不算的。你為什麼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殷素素心下大喜,嫣然而笑,猛地裏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裏取出一粒「百草護心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妳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道:「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要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死了一般。」

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也想到了什麼。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轉了開去,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有輕重,你別見怪。」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自己丹田中昇了上來,勁貫雙臂。

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著一層氳氤白氣,顯是用出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餘,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這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

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呼道:「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甚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狂徒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之慘。」這人聲若洪鐘,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

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鏢給殷素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得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時那裏想得到他是在運勁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蓬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的背心。

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但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得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餘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招既出,第二招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麼?」但見她手臂的傷口中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麼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是沒事人的一般,說道:「你……你……」瞧了瞧張翠山的臉色,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便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要知內功精湛之人,不但能暫停呼吸,且能使心臟暫時停跳,中國的內功和天竺瑜伽之術,凡功夫練到深處,均有這等本事。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大驚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更是嚇了一跳。張翠山笑道:「殷姑娘,這位是你朋友麼?你沒給咱們引見。」一面說,一面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替她包紮傷口。那人見他說話行事了無異狀,但一顆心終是不跳,右掌按住了他胸口,竟是驚訝得放不下來。

殷素素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縮手退開,施了一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嘴巴和額角相距極遠,兩隻手掌伸開來便似兩把蒲扇,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顯是有極深的外門功夫,倘若張翠山所練的內功不正是這種硬功夫的剋星,那麼適才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卻只大刺刺的點一點頭,不怎麼理會。張翠山心下暗暗納罕,他背上受了常金鵬這掌,知道此人武功實非尋常,怎麼殷素素對他這般無禮,而他卻也受之若素,只聽他又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福建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的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王盤山島的事,諒白壇主一人料理起來也綽綽有餘。」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高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什麼好手?」

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崑崙派有兩名年青劍客,也趕來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裏,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這幾年武林中長江後浪推前浪,人才輩出,崑崙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臂上的輕傷算不了什麼,這麼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她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去吧!你武當派犯不著牽涉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吧!」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枉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上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吧!」她轉面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廝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

殷素素向後梢招了招手,喝道:「過來!」後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亂呼亂叫,闖出了禍,嚇得臉上沒半分血色,身子發顫,說道:「小……小人是無心之過,姑娘……姑娘饒命!」他見殷素素不動聲色,更是害怕,轉頭向著張翠山,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懇他代為求情。張翠山心想這舟子誤會自己侵犯殷素素,呼喚常金鵬來救,原是一片忠心,何必害怕成這個樣子,只聽殷素素道:「你有眼無珠、不生耳朵,要眼睛耳朵何用?」那舟子臉露喜色,知道殷素素說了這兩句話,已是饒了自己的性命,當下屈膝說道:「多謝姑娘恩典!」刷的一下從裏腿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雙頰旁一揮,登時割下了兩隻耳朵,翻過匕首,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

張翠山大吃一驚,探手長臂,其快如風,夾手將他的匕首搶了過來,說道:「殷姑娘,我斗膽說一個情!」殷素素幽幽的道:「好吧,你怎麼說便怎麼著。」向那舟子道:「還不謝過張五俠!」那舟子保全了一對眼睛,早忘了耳上疼痛,跪在船板上向著張翠山咚咚咚的連磕幾個響頭,又向殷素素磕頭,退到了後梢。只聽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昇帆轉舵,竟似死裏逃生,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

張翠山側頭瞧著殷素素,心想:「這位姑娘貌美如花,行事卻恁地兇狠,她手下人對她這般畏懼,想見她平素之暴虐。我闖蕩江湖,狠毒之輩也見了不少,卻沒逢到過這般厲害辣手的人物。」殷素素見他側著身子,默然不語,望了望他長袍背心上被常金鵬一掌擊破之處,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又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要酬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速即和她分手,再也不願和她相見了。

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慧風,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麼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麼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金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裏尋我蹤跡,卻那裏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麼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充滿了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我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武學的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鬥,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聽了這幾句話,心下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麼輕易。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天下武林中的一場浩劫。」

殷素素摺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貴船退在後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駕臨,咱們自當退讓,旁的人,那是不必了。」張翠山聽了「白眉教殷教主」六個字,心中一動:「白眉教?那是什麼邪教?怎地沒聽師父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近年來師父在山上清修,少到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推開船窗向外一望,只見右首那船彫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船尾高翹,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原來巨鯨幫是蘇浙閩三省沿海的一個海盜幫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所乘船隻構造特殊,行駛極快,官軍的海船無法追上,而搶劫商船時卻又極為便利,橫行東海已歷數十年。

常金鵬親自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只見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地上以你們白眉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咱們巨鯨幫了吧?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闊,數十艘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白眉教也未免太橫。」

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什麼。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只道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什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那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猛聽得呼的一聲響,常金鵬提起船頭的巨錨擲了出去,錨上的鐵鍊聲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的兩個水手長聲慘叫,那隻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

麥少幫主喝道:「你幹什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幫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那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也不理他,右手一揮,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原來這大西瓜乃是常金鵬所用的兵器,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繫之金鏈,使動時和流星鎚一般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左手的九十五斤,右手的一百零五斤,若非雙臂有千斤之力,如何使他得動?

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紛紛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那麥少幫主實在殊非庸手,只是他平素慣使分水蛾眉刺,那是一種尺許來長的兵器,於水底交鋒之際,轉折迴旋極是利便,這時兩船相隔數丈,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桿一一擊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雙瓜倏地收回,喝道:「有白眉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但見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逕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若是換作了張翠山,他輕功了得,只須施展「梯雲縱」絕技,不但能避開鐵瓜,還能就勢進擊,但麥少幫主的輕功雖然也不算弱,總是不能和武當子弟相提並論,那鐵瓜本身已重達百斤,再加上常金鵬一送之力,麥少幫主但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在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鍊,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白眉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

張翠山在窗後見了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猛聲勢,不禁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這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如何經受得起?這人瞬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的工於心計,可說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種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中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遇到波濤山立的怒潮,卻也是經受不起,何況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幫眾一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頭到窗外一望,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身碎骨。張翠山聽得幫眾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忽然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幫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吧!」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遵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吧!」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座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裏,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六七名水手已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了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一時答不出話來。要知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道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蝎,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那裏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十二  揚刀立威

就在此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一看,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卻又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解了下來。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破裂之處,那知她提起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張翠山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了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長袍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然比她高大得大,卻也不顯得窄小,只聞到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不敢向她觀看,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艙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那裏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船中本來點著臘燭,但一個巨浪湧來,船身一側,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暗道:「不好!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只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的掌著舵柄,穿波越浪,順流下駛。

一個多時辰之後,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速,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那王盤山在錢塘江的東海之中,是一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兩個人各舉一面大黑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張翠山見兩面黑旗上鑲以白邊,心道:「黑旗白邊,乃是金生水之意。常壇主說玄武壇壇主在島上主持揚刀立威,北方玄武,壬癸亥子水,主黑。看來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變化之術,並非尋常愚民的邪教。」沉吟間座船駛得更加近了,只見黑旗上繡著一隻飛龜之形。

兩面大黑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之極。片刻間坐船靠岸,那老者親自舖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不大痛快。一個是心中在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一個爭奪屠龍刀的辣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邪教邪派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親近結交。』我說啊,你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一聽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

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的人物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青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那如張五俠名揚天下,卻這麼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裏,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又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逕?」話聲一歇,便轉出兩個人來。兩人身材修長,一色的杏黃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

兩人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你們引見引見。」那兩個崑崙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一個人竟是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想崑崙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祕,天下武林,無不欽佩,高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手,讓咱們開一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二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蔣二人只是唯唯否否,似乎沒聽見他說些什麼。張翠山好生奇怪,再一看二人的神色,這才醒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崑崙派名播天下,號稱是劍術通神,那知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下流。」其實高蔣二人雖然生性傲慢了些,卻非下流好色之徒,只是殷素素實在容貌太美,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接觸,猶如磁石引鐵一般,竟然再也難以分開。何況高蔣二人都是青年子弟,喜愛美色亦是人情之常。他二人這般貪看,未必心中存了什麼猥褻之念,只是情不自禁,難以自持。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相公,這位是殷素素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是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是只稱他一聲「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那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含情脈脈。

高則成性較鹵莽,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兩人關係顯是不同尋常,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叢怒火,竟是在胸頭燃燒起來,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是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麼?」他二人一吹一唱,竟指名道姓的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邪教」二字,是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是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蘆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白眉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跟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白眉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什麼分別。」

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心裏就怕了咱們啦。」

白龜壽道:「各位賓客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有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之時請到那邊山谷中飲酒看刀。」

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雖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已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是疏遠越好,於是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林走去。

這王盤山是個極小的島嶼,島上除了山石樹木,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一個小小港灣,桅檣高聳,停舶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逕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是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的身上,心想:「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麼來頭?」又想:「白眉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會,白眉教卻只派一位壇主主持,似乎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白眉教將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當多摸一下他們的底細,日後咱們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叮叮噹噹,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

張翠山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兩株大樹之間,崑崙派的兩個劍客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平素說崑崙派的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之中,一派的師徒或師兄弟練習武功,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是名門弟子,不願貽人口實,雖然極想看個究竟,但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

那知他這麼一探頭,殷素素已看見了他,伸出纖纖素手,向他招了招,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吧。」還沒聽殷素素回答,卻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那知高則成哼也不哼一聲,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不是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鬥,不禁大是訝異。殷素素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

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迴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劍法!」蔣濤縮身一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一抖,「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未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使出崑崙派中的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全是走的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也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中的均非要害,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意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卻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讚幾句高則成,又讚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興發如狂,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好討得殷素素的歡喜,顯得自己劍法多強。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而她所以要挑動兩人相鬥,當是因他們瞧不起白眉教而致。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各人動了狂興,竟是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非闖出大禍不可。看這二人的劍法果是極為精妙,只是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殷素素拍手嬉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她聽張翠山不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沒什麼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吧!」說著拉了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殷素素呆呆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有這麼博大的胸襟。」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心中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莊子」一書,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讀的,張翠山在武當時,張三丰也常拿來和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貶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殷素素聽他也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來回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是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麼知道?」原來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大不所窮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

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想起極敬重的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是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麼?」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於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膛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書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是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縱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很快的過去,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極是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吧。」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

他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嘆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常金鵬極是識趣,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獃子打得怎樣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站起身來,大聲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位香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白眉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起立避席。

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心下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原來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白眉教只派壇下的一名香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意含輕視。這一節張翠山並不知道。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一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吧。」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仰」之訓,心想:「若是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的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有獨到的造詣。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說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見到殷素素容顏嬌麗絕倫,早已迷迷糊糊,聽她求懇試練幾式,當下毫不退辭的便拔劍餵招。初時不過想勝過對方,但越打越狠,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瀾,大加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道上了她的當,兩人收劍裹傷,心中又羞憤,又是妒忌,卻又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張翠山卻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吧!」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道:「張五哥,到這裏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什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邊,微笑道:「你坐這裏吧。」張翠山萬料不她竟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是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令人面上無光,簡直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忍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去。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了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揮動衣袖,在椅子上拂了幾拂,掃去灰塵,笑道:「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香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心中均想:「這膿包不敢坐此首席,武當派的威風顯是被崑崙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齊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下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是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則成心知是白龜壽適才用衣袖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實是厲害,自己還沒有這份功力。他本來十分自負,把白眉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絲毫沒瞧在眼裏,這才在王盤山如此飛揚跋扈,這時見到白龜壽衣袖輕拂之下,顯示了如此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崙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的諸君沒有一位不會吧?」說著將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道:「你們也練一練吧!」但聽得喀喇喇幾聲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香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閒,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

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多數瞧出是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大夥兒都放聲大笑。笑聲中只見白眉教的兩名香主各抱了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吧!」原來這兩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個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但要接住這般巨大的岩石卻萬萬不能。須知白眉教以已之長攻敵之短,有心要這崑崙二劍獻醜。高則成皺眉道:「放下吧!」兩名大力香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雙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吧!」

這麼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七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被他壓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心中雖氣,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去自履險地。

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崙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吧!」張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孽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什情緣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白龜壽聽常金鵬極口誇讚張翠山本事,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個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個眼色。兩個香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聲中,兩塊巨石一齊向張翠山頭頂壓了下去。

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身來。白龜壽本意只是要試一試張翠山的武功到底如何,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一見,不過是個溫文蘊籍的青年書生,頗有些出於意料之外,二來這位殷素素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裏,但對這位張五哥卻是傾心無已,此人居然能引動殷姑娘的芳心,日後與白眉教必有極大的干連。但他一見這兩個神力香主莽莽撞撞的將巨石擲了過去,心下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子弟,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醜,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這人深沉毒辣,心下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加禍在那兩個香主頭上,寧可將兩個香主斃於掌底,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

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如果跳後避開,那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會發生出來,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大塊巨石本身已有七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每一塊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張翠山並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這兩塊巨石,那是一塊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丰這一套以書法中化出來的拳招,實有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後世武當名家王宗岳著有太極拳經,論到一般拳術時說道:「斯技旁門甚多,雖勢有區別,概不外乎壯欺弱、慢讓快耳。有力打無力,手慢讓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關學力而有也。」白眉教這兩名香主膂力過人,那是有生俱來的先天自然之能,但張翠山的功夫卻是從學力得來的。正如王宗岳拳經中所云:「察四兩能撥千斤,類非力勝!觀耄耄能禁眾人,快何能為?」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動千斤。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那兩個香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個香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群豪驚慌之下,連喝采也都忘了。只見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擊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噹噹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香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香主卻驚得目瞪口呆,獃獃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暴出轟雷價一聲采來,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顏色。白龜壽大喜,知道自己險險做下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這件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咱們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神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巨鯨幫的一席之上,突然一個黃衫漢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五俠武功神妙,當在其次,最令人敬服的卻是仁心俠骨,可不同那些奸詐陰惡、鬼計多端的小人。在下也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也舉杯喝乾,杯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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