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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經典偵探小說 - 福爾摩斯 【恐怖谷】[C+]

【作者簡介】
柯南·道爾(1859——1930)英國傑出的偵探小說家、劇作家。畢業于愛丁堡醫科大學,行醫10餘年,收入僅能維持生活。後專寫偵探小說。《血字的研究》幾經退稿才發表,以《四簽名》聞名於世。1891年棄醫從文,遂成偵探小說家。代表作有《波斯米亞醜聞》《紅發會》、《五個桔核》等。1894年決定停止寫偵探小說,在《最後一案》中讓福爾摩斯在激流中死去。不料廣大讀者對此憤慨,提出抗議。柯南道爾只得在《空屋》中讓福爾摩斯死裏逃生,又寫出《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歸來記》、《恐怖穀》等偵探小說。塑造的福爾摩斯已成為世界上家喻戶曉的任務。福爾摩斯的辦公地點也成了旅遊點。作品合乎邏輯的推理引人入勝,結構起伏跌宕,人物形象鮮明,涉及當時英國社會現實。對於其藝術成就,英國著名小說家毛姆曾說:“和柯南道爾所寫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相比,沒有任何偵探小說曾享有那麼大的聲譽。”柯南道爾被成為“英國偵探小說之父”,成為世界最暢銷書作家之一。

【內容提要】
福爾摩斯接到一封以密碼寫成的信,背後竟隱藏著一件極為駭人的凶殺慘案。伯爾斯通莊園的主人道格拉斯不幸慘遭殺害,死狀奇慘無比,頭顱被炸得粉碎,四周血肉模糊,真是慘不忍睹!現場並沒有遺失什麼東西,不過一只啞鈴卻不知去向。此外,屍體旁邊遺留了一張寫著「V. V. 341」的卡片。難道是凶手留下來的嗎?又代表了什麼意義呢?真是一樁既離奇又棘手的懸疑慘案!  
傳說中的「恐怖谷」是否真的存在?那是個恐怖的地方嗎?當地人稱的「死酷黨」,究竟是什麼樣的組織,為何一提到它就令人心驚膽跳?道格拉斯與「恐怖谷」有什麼關係嗎?
《恐怖谷》是福爾摩斯系列中最後一個長篇,由於故事場景橫跨歐、美兩洲,時空縱橫交錯,情節錯綜複雜、驚悚離奇、懸疑刺激,出版後深受讀者歡迎,堪稱該系列中最佳作品。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18 at 03:03 PM ]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一章 警告

  “我倒以為……"我說。
  “我應當這樣做,"福爾摩斯急躁地說。
  我自信是一個极有耐性的人;可是,我得承認,他這樣嘲笑地打斷我的話,的确使我有點不快。因此我嚴肅地說:“福爾摩斯,說真的,你有時真叫人有點難堪啊。”
  他全神貫注地沉思,沒有即刻回答我的抗議。他一只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口未嘗的早餐,兩眼凝視著剛從信封中抽出來的那張紙條,然后拿起信封,舉到燈前,非常仔細地研究它的外觀和封口。
  “這是波爾洛克的筆跡,"他若有所思地說,“盡管我以前只見過兩次波爾洛克的筆跡,我也毫不怀疑這小條就是他寫的。希腊字母ε上端寫成花体,這就是它的特色。不過,這要真是波爾洛克寫的,那它就一定有极為重要的事了。”
  他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我說的,可是這番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使我的不快為之煙消云散。
  “那么,波爾洛克是什么人呢?”
  “華生,波爾洛克是個假名,它不過是一個人的身分符號而已;可是在它背后卻是一個詭計多端、難以捉摸的人物。在前一封信里,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不是他的名字,并且公然向我指出,要想在這大都會的茫茫人海中去追蹤他是徒勞無益的。波爾洛克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他所結交的那個大人物。你想想看,一條鯖魚和一條鯊魚,一只豺狼和一頭獅子——總之,一個本身雖不是了不起的東西一旦和一個凶惡的怪物攜起手來,那會怎么樣呢?那怪物不僅凶惡,而且陰險至极。華生,据我看來,他就是這樣一個怪物,你听說過有個莫里亞蒂教授嗎?”
  “那個著名的手段高超的罪犯,在賊党中的名聲猶如……”
  “別說外行話,華生,"福爾摩斯不贊成地嘟囔著。
  “我是想說,猶如在公眾中一樣默默無聞。”
  “妙!你真有過人的机靈!"福爾摩斯大聲說道,“真沒想到你說起話來也富有狡黠的幽默腔調呢。華生,這我可要小心提防著點呢。可是把莫里亞蒂叫做罪犯,從法律上講,你卻是公然誹謗——這正是奧妙之所在!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陰謀家,是一切惡行的總策划人,是黑社會的首腦,一個足以左右民族命運的智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一般人對他卻毫無怀疑,他從未受到任何指摘,他的善于處世為人和厭惡自我表現的風度又是那么令人欽佩。因此,就憑你說的這几句話,他就可以把你拖上法庭,罰你一年的年金去抵償他的名譽損失。他不就是《小行星力學》這部書的馳名作者么?這部書上升到純數學罕有的高度,据說科學界沒有人能對它提出什么批評。這樣的人,是可以中傷的么?信口雌黃的醫生和受人誹謗的教授——這就是你們兩人將分別得到的頭銜!那可真是個天才呢,華生,可是,只要那些小爪牙弄不死我,我們就總有一天會得胜的。”
  “但愿能看到這一天!"我熱誠地歡呼道,“可是你剛才提到波爾洛克……”
  “噢,不錯,這個所謂的波爾洛克是整個鏈條中的一環,离它連接著的那個龐然大物并不遠。波爾洛克不是十分堅固的一環——這只是咱倆之間這樣說罷了。就我所能測到的來說,他是這個鏈條中唯一的薄弱環節。”
  “可是一環薄弱,全局也不能堅固啊!”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華生。因此,波爾洛克就非常重要了。他還有點起碼的正義感,我又偶爾暗地里送給他一張十鎊的鈔票,在這一點适當的鼓勵下,他已經有一兩次事先給我送來了有价值的消息,其所以很有价值,因為它能使我預見并防止某一罪行,而不是讓我事后去懲辦罪犯。我毫不怀疑,如果手頭有密碼,我們就能發現這正是我上面說過的那种信。”
  福爾摩斯又把那張紙平舖在空盤子上,我站了起來,在他身后低頭注視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文字排列如下:
  534 C2 13 127 36 31 4 17 21 41
  DOUGLAS 109 293 5 37 BIRLSTONE
       26 BIRLSTONE 9 47 171
  “福爾摩斯,你從這些字能得出什么結論呢?”
  “很明顯,這是想用來傳達秘密消息的。”
  “可是沒有密碼本,密碼信又有什么用呢?”
  “在這种情況下,是完全沒有用的。”
  “為什么你說'在這种情況下'呢?”
  “因為有許多密碼,在我讀起來,就象讀報紙通告欄里的山海經一樣容易。那些簡單的東西對人的智力來講,只能使人感到有趣,而不感到厭倦。可是這次就不同了,它顯然指的是某本書中某頁上的某些詞。只要不告訴我是在哪本書的哪一頁上,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那為什么又要道格拉斯(DOUGLAS)和伯爾斯通(BIRLSTONE)兩個字呢?”
  “顯然是因為這本書上沒有那兩個字。”
  “那他為什么不指出是哪本書呢?”
  “親愛的華生,你有天賦的机智、生來的狡黠,使你的朋友們都感到高興;就憑這點机智,你也不至于把密碼信和密碼本放在同一信封里。因為信件一旦投遞錯了,那你就敗露了。象現在這樣,只有兩封信都出了差錯,才能出亂子。我們的第二封信現在已經該到了,如果未來的那封信里不給我們送來解釋的文字,或者更可能的是,查閱這些符號的原書,那才使我奇怪呢。”
  果然不出福爾摩斯所料,過了几分鐘,小仆人畢利進來了,送來了我們所期待的那封信。
  “筆跡相同,"福爾摩斯打開信封時說,"并且竟然簽了名,"當他展開信箋的時候,興高采烈地接著說,“喂,華生,咱們有進展了。"可是他看完信的內容以后,雙眉又緊鎖起來。
  "哎呀,這可太使人失望啦!華生,恐怕我們的期待都要變成泡影了。但愿波爾洛克這個人不會遭到不幸。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這件事我不愿再干下去了。這太危險了,他怀疑我了。我看得出來他怀疑我了。當我寫完通信地址,打算把密碼索引送給你時,他完全意想不到地來了。幸虧我把它蓋住了。要是他看到了的話,那對我就非常不利了。可是我從他目光里看出不信任的神色來,請你把上次寄去的密碼信燒了吧,那封信現在對你沒有用處了。

              弗萊德·波爾洛克'”

  福爾摩斯用手指搓弄著這封信,坐了一會儿,皺著眉頭,凝視著壁爐。
  “也許這并沒有什么。也許只不過是他作賊心虛罷了。他自覺是賊党中的叛逆者,所以可能從那個人的眼光里看出了譴責的神色。"福爾摩斯終于說道。
  “那個人,我想就是莫里亞蒂教授吧。”
  “一點不差!他們那一伙人,不管誰只要一提到'他',都知道指的是誰。他們全体只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樣呢?”
  “哼!這倒是個大問題。當有一個歐洲第一流的智囊在与你作對,而他背后還有黑社會的一切勢力,那就什么都可能發生了。不管怎么說,咱們的朋友波爾洛克顯然是嚇胡涂了——請你把信紙上的筆跡和信封上的比較一下看。這說明,信封上的字是那個人突然來訪前寫的,所以清楚而有力,可是信紙上的字就潦草得几乎看不清楚了。”
  “那他何必寫這封信呢?索性放下不管就算了。”
  “因為他怕那樣一來,我就會去追問他,給他找麻煩。”
  “不錯,"我說,“當然了,"我拿平原來用密碼寫的那封信,皺著眉頭仔細看著,“明知這張紙上有重大秘密,可是又毫無辦法去破譯它,簡直把人急瘋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推開他一口沒嘗過的早餐,點著了索然乏味的煙斗,這是他默然沉思時的伴侶。"我很奇怪!"他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天花板,說道,“也許你那馬基雅維里的才智,漏過了一些東西。讓我們靠單純推理來考慮一下1這個問題吧。這個人編寫密碼信的藍本是一本書。咱們就從這點出發吧。”
  “相當沒把握的出發點啊。”
  “那末讓咱們看看能不能把范圍縮小一點吧。當我把思想集中到它上面的時候,這件事就似乎不是那么莫測高深了。關于這本書,我們有什么可供查清的跡象沒有呢?”
  “一點也沒有。”
  “嗯,嗯,未必完全糟到這個地步。這封密碼信,開始是一個大534,不是嗎?我們可以假設,534是密碼出處的頁數。那么我們這本書就是一本很厚的書了。這樣我們就多少有所進展了。關于這本厚書的种類,我們有些什么別的可以查明的跡象沒有呢?第二個符號是C2,你看它是什么意思呢?華生。”1馬基雅維里系意大利政治家兼歷史學家。——譯者注
  “當然是說第二章了。"1
  “不見得是這樣,華生。我相信你會同意我的理由的:既然已經指出了頁碼,那章數就無關緊要了。再說,假如534頁還在第二章,那第一章就一定長得令人吃不消了。”
  “代表第几欄!”我喊道。2
  12英文的章為Chapter,欄為Column,均以字母"C"開頭。——譯者注
  “高明,華生。今天早晨,你真是才華橫溢呀。如果它不是第几欄,那我可就真是誤入歧途了。所以現在你看,我們設想有一本很厚的書,每頁分兩欄排印,每一欄又相當長,因為在這信中,有一個詞的標數是二百九十三。現在我們的推理是否到頂了呢?”
  “恐怕是到頂了。”
  “你太小看自己了,我親愛的華生。讓你的智慧再放一次光芒吧。再動一動腦筋看!如果這本書是一本不常見的書,他一定早已寄給我了。在他的計划遭到挫敗以前,他沒有把書寄給我,只是打算通過信件把線索告訴我。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這就足以表明,這本書一定是他認為我自己不難找到的。他有這樣一本,所以料想我也會有。總之,華生,這是一本很普通的書。”
  “你的話听起來确實合情合理。”
  “所以我們已經把探討的范圍縮小到一本厚書上了。書分兩欄排印,并且是一本常用的書。”
  “圣經!"我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
  “好,華生,好!可是,如果你不見怪的話,還不夠十分好。即使我接受對我的贊揚,我也不會列舉出一個莫里亞蒂党徒手邊不大會有的書來。此外,《圣經》的版本那么多,很難設想兩個版本頁碼都相同。這本書顯然是版本統一的書。他知道他書上的534頁肯定和我書上的534頁完全相同。”
  “可是符合這种條件的書卻很少呢。”
  “一點也不錯,我們的出路恰恰就在這里。我們的查找范圍又縮小到版本統一而又人人都會有的一本書了。”
  “肖伯納的著作!”
  “華生,這還是有問題的。肖伯納的文字洗煉而簡洁,但詞匯量有限。其詞匯很難選擇用來傳遞普通消息。我們還是把肖伯納的著作排除吧。由于同樣的理由,我看字典也不适合。那么還有什么書籍呢?”
  “年鑒!”
  “太好了,華生!如果你沒有猜中要害,那我就大錯特錯了!一本年鑒!讓我們來仔細考慮一下惠特克年鑒的條件吧。這是本常有的書。它有我們需要的那么多頁數,分兩欄排印,雖然開始詞匯很簡練,如果我沒記錯,它快到結尾時就很羅嗦了。"福爾摩斯從寫字台上拿起這本書來,“這是第534頁,第二欄,我看這是很長的一欄,是討論英屬印度的貿易和資源問題的。華生,請你把這些字記下來!第十三個字是'馬拉塔',我擔心這不是一個吉利的開始,第一百二十七個字是'政府',雖然這個字對我們和莫里亞蒂教授都有點离題,但至少還有點意義。現在我們再試試看。馬拉塔政府做了些什么呢?哎呀,下一個字是'豬鬃'。我的好華生,咱們失敗了!這下子算完了!”
  他說話時雖然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气,可是顫動的濃眉卻反映出了內心的失望和惱怒。我也無可奈何悶悶不樂地坐在那里,凝視著爐火。忽然間,福爾摩斯的一聲歡呼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他奔向書櫥,從里面拿出第二本黃色封面的書來。
  “華生,我們吃了太時新的虧了!"他大聲說道,“咱們追求時髦,所以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今天是一月七號,我們非常及時地買了這本新年鑒。看來很可能波爾洛克是根据一本舊年鑒湊成他那封信的。毫無疑問,如果他把那封說明信寫完的話,他一定會告訴我們這一點的。現在我們看看第534頁都講了些什么。第十三個字是‘There’,這就有希望得多了。第一百二十七個字里'is'——'There is'(兩個字連起來,是'有'的意思——譯者),"福爾摩斯興奮得兩眼發光,在他數一個個字的時候,他那細長而激動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著, “‘danger’('危險'——譯者),哈!哈!好极了!華生,把它記下來。
  ‘There is danger—may—come—very—soon—one’('有危險即將降臨到某人身上'——譯者),接下去是‘Douglas’('道格拉斯' ——譯者)這個人名,再下面是'rich—country—now—at—Birl-stone House—Birlstone——confidence——is——pressin-g'。('确信有危險即將降臨到一個富紳道格拉斯身上,此人現住在伯爾斯通村伯爾斯通庄園,火急'——譯者)。你看,華生!你覺得純推理和它的成果如何?如果鮮貨店有桂冠這种商品出售,我一定要叫畢利去買一頂來。”
  福爾摩斯一面破譯那密碼,我一面在膝上把它草草記在一張大頁書寫紙上。我不禁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這些奇怪的詞句。
  “他表達意思的方法是多么古怪而勉強啊。"我說道。
  “恰恰相反,他干得簡直太妙了,"福爾摩斯說道,“當你只在一欄文字里找那些用來表達你的意思的字眼時,你很難指望能找到你所需要的每個詞。因此你也只好留下一些東西,讓你的收信人靠他的智慧去理解了。這封信的意思,十分清楚。有些惡魔正在和一個叫道格拉斯的人作對,不管這個人是誰,信上說明他是一個富鄉紳。他确信——他找不到‘Confident’('确信'——譯者)這個字,只能找到与它相近的字‘Confi dence’('信任'——譯者)來代替——事情已經万分緊急了。這就是我們的成果——而且是一點非常象樣的分析工作呢!”
  福爾摩斯好象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樣,即使在他沒有達到自己孜孜以求的高標准而暗自失望的時候,對于自己比較好的工作成果還是會產生一种不帶個人品見的欣喜的。當畢利推開門,把蘇格蘭場的警官麥克唐納引進屋來時,福爾摩斯還在為自己的成績而輕聲發笑呢。
  那還是早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時候,亞歷克·麥克唐納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名噪全國。他那時還是個青年,可是,由于他經手的案子都辦得很出色,因而在偵探界已經成為深受信賴的一員了。他身材高大,体形健壯,使人一看就知道具有過人的体力;他那巨大的頭蓋骨和一雙深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清楚地說明他有敏銳的智力,這种机智就從他那兩道濃眉下閃爍出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一絲不苟的人,性格倔強,帶有很重的阿伯丁港的口音。
  福爾摩斯已經幫他辦了兩起案子,均告成功。而福爾摩斯自己所得到的唯一酬勞,就是享受用智力去解決疑難的快樂。因此,這個蘇格蘭人對他的業余同行非常熱愛和尊敬,這表現在,每逢他有什么困難,就老老實實地來向福爾摩斯求教。一個平庸的人看不到比自己高明的東西,但是一個有才能的人卻能立即認出別人的天才來。麥克唐納很有才干,他深知向福爾摩斯求援并不有辱身分,因為福爾摩斯無論在才能上和經驗上,都已經是歐洲獨一無二的偵探了。福爾摩斯不善交游,可是他對這個高大的蘇格蘭人卻并不討厭,每見麥克唐納,他總是面帶微笑。
  “你真來得早,麥克先生,"福爾摩斯說,“祝你順利,我擔心又有什么案件發生了吧?”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如果你不說'擔心',而是說'希望',倒還更近情理些。"這個警官會心地微笑著回答,“好,一小口酒就可以驅走清早陰冷的寒气。謝謝你,我不抽煙。我不得不赶路,因為一件案子發生后,最初的時刻是最珍貴的,這一點你是最清楚不過了,不過……不過……”
  警官突然停下來,非常惊异地凝視著桌上的一頁紙。這是我草草記下密碼信的那張紙。
  “道格拉斯!"他結結巴巴地說,“伯爾斯通!這是怎么回事?福爾摩斯先生。哎呀,這簡直是在變魔術了!你到底從哪儿搞到這兩個名字的?”
  “這是華生醫生和我兩個人偶然從一封密碼信中破譯出來的。可是怎么,這兩個名字出什么岔子了嗎?”
  警官茫然不解、目瞪口呆地看看我,看看福爾摩斯。“正是這樣,"他說,“伯爾斯通庄園的道格拉斯先生今天早晨被人慘殺了!”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二章 福爾摩斯的論述

  這又是一個富于戲劇性的時刻,我的朋友就是為這樣的時刻而生的。如果說這個惊人的消息使他吃了一惊,或者說哪怕使他有所激動,那都言過其實了。盡管在他的癖性中不存在殘忍的成分,可是由于長期過度興奮,他無疑變得冷漠起來。然而,他的感情固然淡漠了,他的理智的洞察力卻极端的敏銳。這個簡短的消息使我感到恐怖,可是福爾摩斯卻絲毫不露聲色,他的臉上顯得頗為鎮靜而沉著,正象一個化學家看到結晶体從過飽和溶液里分离出來一樣。
  “意外!意外!"他說。
  “看來你并不感到吃惊啊!”
  “麥克先生,這只不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罷了,決不是吃惊。我為什么要吃惊呢?我從某方面接到一封匿名信并知道這封信非常重要。它警告我說危險正威脅著某個人。一小時之內,我得知這個危險已成為現實,而那個人已經死了。正象你看到的那樣,它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并不吃惊。”
  他把這封信和密碼的來由向那警官簡單講了一遍。麥克唐納雙手托著下巴坐著,兩道淡茶色的濃眉蹙成一團。
  “今天早晨我本來是要到伯爾斯通去的,"麥克唐納說,
  “我來的目的就是問一下你和你的這位朋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不過,從你剛才的話來看,我們在倫敦也許能辦得更好些。”
  “我倒不這樣想,"福爾摩斯說。
  “真是活見鬼了!福爾摩斯先生,"警官大聲喊道,“一兩天內,報上就該登滿'伯爾斯通之謎'了。可是既然在罪行還沒有發生以前,已經有人在倫敦預料到了,那還算得上什么謎呢?我們只要捉住這個人,其余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麥克先生。可是你打算怎樣去捉住這個所謂的波爾洛克呢?”
  麥克唐納把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那封信翻過來說:“是從坎伯韋爾投寄的——這對我們也沒有太大幫助。你說名字是假名。這當然不會有什么進展。你不是說你曾給他送過錢么?”
  “送過兩次。”
  “怎樣送給他的?”
  “把鈔票寄到坎伯韋爾郵局。”
  “你沒有設法去看看是誰取走的?”
  “沒有。”
  警官顯出吃惊的樣子,而且有些詫异地說:“為什么沒有呢?”
  “因為我一貫守信用。他第一次寫信給我時,我曾經答應不去追查他的行蹤。”
  “你認為他背后有個什么人嗎?”
  “我當然知道有。”
  “就是我曾經听你提到過的那位教授嗎?”
  “一點也不錯!”
  警官麥克唐納微微一笑,他向我瞥了一眼,眼皮連連眨動著:“不瞞你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民間犯罪調查部都認為你對這位教授有一點儿偏見。關于這件事,我曾經親自去調查過。他很象是一個非常可敬的、有學問的、有才能的人啊!”
  “我很高興你們竟賞識起這位天才來了。”
  “老兄,人們不能不佩服他啊!在我听到你的看法以后,我就決心去看看他。我和他就日蝕的問題閒談了一陣。我想不起來怎么會談到這上面去的,不過他那時拿出一個反光燈和一個地球儀來,一下子就把原理說得明明白白了。他借給了我一本書,不過不怕你笑話,盡管我在阿伯丁受過很好的教育,我還是有些看不懂。他面容瘦削,頭發灰白,說話時神態嚴肅,完全可以當一個极好的牧師呢。在我們分手的時候,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就象父親在你走上冷酷凶殘的社會之前為你祝福似的。”
  福爾摩斯格格地笑著,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道:“好极了!好极了!麥克唐納,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這次興致盎然、感人肺腑的會見,我想大概是在教授的書房里進行的吧。”
  “是這樣。”
  “一個很精致的房間,不是嗎?”
  “非常精致——實在非常華麗,福爾摩斯先生。”
  “你是坐在他寫字台對面嗎?”
  “正是這樣。”
  “太陽照著你的眼睛,而他的臉則在暗處,對嗎?”
  “嗯,那是在晚上;可是我記得當時燈光照在我的臉上。”
  “這是當然的了。你可曾注意到教授座位上方牆上挂著一張畫嗎?”
  “我不會漏過什么的,福爾摩斯先生。也許這是我從你那里學來的本領。不錯,我看見那張畫了——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兩手托著頭,斜睨著人。”
  “那是讓·巴普蒂斯特·格羅茲的油畫。”
  警官盡力顯得很感興趣。
  “讓·巴普蒂斯特·格羅茲,"福爾摩斯兩手指尖抵著指尖,仰靠在椅背上,繼續說道,“他是一位法國畫家,在一七五○年到一八○○年之間是顯赫一時的。當然,我是指他繪畫生涯說的。和格羅茲同時代的人對他評价很高,現時的評价,比那時還要高。”
  警官雙眼顯出茫然不解的樣子,說道:“我們最好還是……”
  “我們正是在談這件事情啊,"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說,
  “我所說的這一切都与你所稱之為伯爾斯通之謎的案件有非常直接和极為重要的關系。事實上,在某种意義上可以說正是這一案件的中心呢。”
  麥克唐納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勉強地笑著說:“對我來講,你的思路轉動得有點太快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省略了一兩個環節,可我就摸不著頭腦了。到底這個已死的畫家和伯爾斯通事件有什么關系呢?”
  “一切知識對于偵探來說都是有用的,"福爾摩斯指出道,“一八六五年時,格羅茲一幅題名為'牧羊少女'的畫,在波梯利斯拍賣時,賣到一百二十万法郎——論英鎊也在四万以上——即使這樣一件瑣細的小事,也可以引起你的無限深思呢。”
  顯然,這确實引起警官的深思,他認認真真地注意听著。
  “我可以提醒你,"福爾摩斯繼續說下去,“教授的薪金可以從几本可靠的參考書中判斷出來,每年是七百鎊。”
  “那他怎能買得起……”
  “完全是這樣!他怎能買得起呢?”
  “啊,這是值得注意的,"警官深思地說,“請你繼續講下去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愛听极了,簡直太妙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他受到人家真誠的欽佩時總是感到溫暖——這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性格。他這時問道:“到伯爾斯通去的事怎么樣了呢?”
  “我們還有時間呢,"警官瞅了一下表說,“我有一輛馬車等在門口,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可以到維多利亞車站。可是講起這幅畫來,福爾摩斯先生,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一次,你從來沒有見到過莫里亞蒂教授啊。”
  “對,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
  “那你怎么能知道他房間里的情形呢?”
  “啊,這可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到他房中去過三次,有兩次用不同的借口等候他,在他回來之前,就离開了。還有一次,啊,我可不便對一個官方偵探講了。那是最后一次,我擅自把他的文件匆匆檢查了一下,獲得了完全意外的結果。”
  “你發現了什么可疑的東西嗎?”
  “一點也沒有。這正是使我惊奇的地方。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看到這張畫所具有的意義了。它說明莫里亞蒂是一個极為富有的人。他怎么搞到這些財富的呢?他還沒有結婚。他的弟弟是英格蘭西部一個車站的站長。他的教授職位每年是七百鎊。而他竟擁有一張格羅茲的油畫。”
  “嗯?”
  “這樣一推論,自然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有很大的收入,而這個收入是用非法的手段得來的嗎?”
  “一點不錯,當然我還有別的理由這樣想——許多蛛絲馬跡,隱隱約約地通向蛛网的中心,而這個毒虫卻一動也不動地在那里潛伏著。我僅只提起一個格羅茲,因為你自己已經親眼見到了。”
  “對,福爾摩斯先生,我承認剛才你所講的那些話是很有意思的,不只非常有意思,簡直奇妙极了。不過,如果你能把它講得再清楚一些就更好了。究竟他的錢是從哪儿來的?偽造鈔票?私鑄硬幣?還是盜竊來的?”
  “你看過關于喬納森·怀爾德的故事嗎?”
  “啊,這個名字听起來倒是很熟悉的。他是一本小說里的人物吧!是不是?我對于小說里的偵探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這些家伙做什么事總是不讓人家知道他們是怎樣做的。那只不過是靈机一動的事,算不上辦案。”
  “喬納森·怀爾德不是偵探,也不是小說里的人物,他是一個罪魁,生在上一世紀——一七五○年前后。”
  “那么,他對我就沒有什么用處了,我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
  “麥克先生,你一生最實際的事,就是應該閉門讀書三個月,每天讀十二個小時犯罪史。任何事物都是往复循環的——甚至莫里亞蒂教授也是如此。喬納森·怀爾德是倫敦罪犯們的幕后推動力,他靠他那詭譎的頭腦和他的組織勢力從倫敦罪犯那里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舊時代的車輪在旋轉,同一根輪輻還會轉回來的。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將來還是要發生的。我要告訴你一兩件關于莫里亞蒂的事,它會使你感興趣的。”
  “你講的一定會使我非常感興趣。”
  “我偶然發現莫里亞蒂鎖鏈中的第一個環節——鎖鏈的一端是這位罪大惡极的人物,另一端則有上百個出手傷人的打手、扒手、詐騙犯和靠耍弄花招騙錢的賭棍,中間夾雜著五花八門的罪行。給他們出謀划策的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而國法對這位'參謀長'和對莫里亞蒂本人一樣無能為力。你知道莫里亞蒂教授給他多少錢嗎?”
  “我很愿意听一听。”
  “一年六千鎊。這是他絞盡腦汁的代价。你知道這是美國的商業原則。我了解到這一詳情,完全出于偶然。這比一個首相的收入還要多。從這一點就可以想象莫里亞蒂的收入究竟有多少,以及他所從事的活動規模有多大了。另外一點:最近我曾有意地搜集了莫里亞蒂的一些支票——只不過是一些他支付家庭用度的無嫌疑的普通支票。這些支票是從六家不同的銀行支取的。這一點使你產生了什么印象呢?”
  “當然,非常奇怪!可是你想從這點得出什么結論呢?”
  “他不愿讓人議論他的財富。誰也別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我深信他開了足有二十個銀行賬戶。他的大部分財產很可能存在國外德意志銀行或者是利翁內信貸銀行。以后當你能有一兩年空閒時間的時候,我請你把莫里亞蒂教授好好研究一下。”
  這番談話給麥克唐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頗感興趣地听得出了神。現在他那种講究實際的蘇格蘭人性格又使他馬上轉回到當前的案子上來。
  “不管怎樣,他當然可以存在任何一家銀行的,"麥克唐納說,“你講這些饒有興味的軼聞舊史,引得我都离了題,福爾摩斯先生。真正重要的是你所說的:那位教授和這件罪案是有牽連的,就是你從波爾洛克那個人那里收到的警告信上所說的那點。我們能不能為了當前的實際需要再前進一步呢?”
  “我們不妨推測一下犯罪動机。我根据你原來所講的情況來推測,這是一宗莫名片妙的、或者至少是一起難于解釋的凶殺案。現在,假定犯罪的起因正象我們所怀疑的那樣,可能有兩种不同的動机。首先,我可以告訴你,莫里亞蒂用一种鐵的手腕來統治他的党羽,他的紀律非常嚴。在他的法典里,只有一种懲戒形式,那就是處死。現在我們可以假定這個被害人道格拉斯以某种方式背叛過他的首領,而他那即將臨頭的厄運卻被這個首領的某個部下知道了。繼之而來的就是對他的懲戒,而且這個懲戒也就會被所有的人都知道——其目的不過是要使部下都感到死亡的恐怖。”
  “好!這是一种意見。福爾摩斯先生。”
  “另一种看法就是慘案的發生是按照那种營生的常規做法由莫里亞蒂策划的了。那里遭到搶劫沒有?”
  “這個我沒有听說。”
  “當然,如果是這樣,那么第一种假設可能就不符合實際,而第二种假設就較接近實際了。莫里亞蒂可能是在分得部分贓物的應許下參加策划的,不然就是別人給他很多錢叫他主持這一罪惡勾當。兩种假設都有可能。可是,不管是第一种還是第二种可能,或者還有什么第三种綜合性的可能,咱們也必須到伯爾斯通去找答案。我對咱們這個對象可太了解了,他決不會在這里留下任何能使咱們跟蹤追擊到他名下的線索。”
  “那么,咱們非得到伯爾斯通去不可了!"麥克唐納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說道,“哎呀!比我想的要晚多了。先生們,我只能給你們五分鐘准備時間,就這樣吧。”
  “對我們倆來說,這就足夠了。"福爾摩斯跳起來,急忙脫下睡衣,換上外套說道,“麥克先生,等我們上了路,請你把一切情況詳細地告訴我。”
  “一切情況"少得令人失望,但是它卻足以使我們确信,我們面臨的案子是非常值得一位專家密切注意的。當福爾摩斯傾听那少得可怜但卻值得注意的細節時,他面露喜色,不住搓弄兩只瘦手。漫長而又百無聊賴的几個星期總算是過去了,眼下終于有了一個适合的案件來發揮那些非凡的才能了,這种非凡的才能,正象一切特殊的稟賦一樣,當它毫無用武之地的時候,就變得使它們的主人感到厭倦。敏銳的頭腦也會由于無所事事而變得遲鈍生銹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遇到了要求他解決的案子,他的兩眼炯炯傳神,蒼白的雙頰微現紅暈,急于求成的面龐神采奕奕。他坐在車上,上身前傾,聚精會神地傾听麥克唐納講述這個案子的簡要情況。這個案子正等待著我們到蘇塞克斯去解決呢。警官向我們解釋說,他是根据送給他的一份草草寫成的報告講的,這份報告是清晨通過送牛奶的火車帶給他的。地方官怀特·梅森是他的好朋友,在別處的人需要他們幫忙的時候,麥克唐納總是比蘇格蘭場收到通知要快得多。這是一樁無從下手的案子,這樣的案子一般需要由大城市的專家去解決的。“親愛的麥克唐納警官(他念給我們的信上這樣說):
  這信是寫給你個人的,另有公文送到警署。請打電報通知我,你坐早晨哪一班車到伯爾斯通來,以便我去迎候。如果我不能脫身,也將派人去接。這個案件不比尋常。請你火速前來,不要耽誤一點時間。如果你能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來,務請同行。他會發現一些完全合他心意的事。如果不是其中有一個死人,我們就會以為全部案子是戲劇性地解決了呢。哎呀,這真是個不尋常的案子啊!”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愚蠢,"福爾摩斯說道。
  “對,先生,如果讓我評价的話,怀特·梅森是一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
  “好,你還有什么別的話要說嗎?”
  “咱們遇到他時,他會把一切詳情告訴咱們的。”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慘遭殺害的事實的?”
  “那是隨信附來的正式報告上說的。報告上沒有用那'慘遭'二字,這不是一個公認的正式術語,只是說死者叫約翰·道格拉斯,提到他傷在頭部,是被火槍射中的;還提到案發的時間是昨晚接近午夜時分;還說這案件無疑是一樁謀殺案,不過還沒有對任何人實行拘捕。此案案件具有非常复雜和分外离奇的持點。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當前我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
  “那么,麥克先生,你如果贊成,我們就談到這里。根据不足過早做出判斷,這對咱們的工作是极為有害的。當前我只能肯定兩件事——倫敦的一個大智囊和蘇塞克斯的死者。我們所要查清的正是這兩者之間的聯系。”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三章 伯爾斯通的悲劇

  現在我把無關緊要的人物暫時放在一邊,先描述一下在我們到達發案地點以前所發生的事情,這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只有這樣,我才能使讀者了解有關人物以及決定他們命運的奇特背景。
  伯爾斯通是一個小村落,在蘇塞克斯郡北部邊緣地區,有一片古老的半磚半木的房屋,几百年來一成不變,但近年來由于風景优美、位置优越,有些富戶移居此地,他們的別墅在四周叢林中隱約可見。當地認為這些叢林是維爾德大森林的邊緣,大森林伸展到北部白堊丘陵地,變得越來越稀疏了。由于人口日益增長,一些小商店也就應需開設起來,因此,它的遠景已經顯然可見,伯爾斯通會很快從一個古老的小村落發展成一個現代化城鎮。伯爾斯通是一個相當大的農村地區的中心,因為离這里十或十二英里遠近,向東延伸到肯特郡的邊區,有一個离這里最近的重要城鎮滕布里奇韋爾斯市。
  离村鎮半英里左右,有一座古老園林,以其高大的山毛櫸樹而聞名,這就是古舊的伯爾斯通庄園。這個歷史悠久的建筑物的一部分興建于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代,當時休戈·戴·坎普司在英王賜給他的這個庄園中心建立起一座小型城堡。這座城堡在一五四三年毀于火災。直到詹姆士一世時代,一座磚瓦房又在這座封建城堡的廢墟上修建起來,原來那座城堡四角所用的已被熏黑了的基石,也被利用上了。
  庄園的建筑有許多山牆和菱形小格玻璃窗,仍象十七世紀初它的建造者所遺留下來的那种樣子。原來用于衛護其富于尚武精神的先輩的兩道護城河,外河已經干涸,被辟作菜園。那道內河依然存在,雖然現在只剩下几英尺深了,但寬度卻還有四十英尺,環繞著整個庄園。有一條小河流經這里,蜿蜒不絕,因此,水流盡管渾濁,卻從不象壕溝死水那樣不衛生。庄園大樓底層的窗戶离水面不到一英尺。
  進入庄園必須通過一座吊橋。吊橋的鐵鏈和絞盤早已生銹、毀坏。然而,這座庄園的新住戶具有獨特的精力,竟把它修复起來,這座吊橋不但可以吊起,而且實際上每天晚上都吊起來,早晨放下去。這樣就恢复了舊日封建時代的習俗,一到晚上,庄園就變成了一座孤島——這一事實是和即將轟動整個英國的這一案件有直接關系的。
  這所房子已經多年沒有人住了,在道格拉斯買它的時候,已有荒廢坍塌成引人注目的廢墟的危險。這個家庭只有兩口人,就是約翰·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從性格和人品方面來說,道格拉斯是一個非凡的人。他年約五十,大下巴,面容粗獷,蓄著灰白的小胡子,一雙特別敏銳的灰眼睛,瘦長而結實的体形,其健壯机敏絲毫不減當年。他總是喜气洋洋、和藹可親。但是在他的舉止中,有點不拘禮儀,使人產生一种印象,似乎他曾体驗過遠遠低于蘇塞克斯郡社會階層的生活。
  然而,盡管那些頗有教養的鄰居們以好奇而謹慎的眼光看待他,但由于他慷慨大方地捐款給當地一切福利事業,參加他們的煙火音樂會和其他盛大集會,加以他有著受人歡迎的男高音的圓潤歌喉,而且常常喜歡滿足大家的要求給人們唱一支优美的歌曲,所以道格拉斯很快便在村民中大得人心。他看起來很有錢,据說是從加利福尼亞州的金礦賺來的。從他本人和他的夫人的談話中,人們清楚地得知,道格拉斯曾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
  由于道格拉斯慷慨大方,平易近人,人們對他的印象格外好,而他那臨危不懼、履險如夷的精神更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聲望。盡管他是一個不很高明的槍手,每次狩獵集會他都應邀參加,令人吃惊地与別人較量,憑著他的決心,不僅堅持下來,而且一點也不比別人差。有一次教區牧師的住宅起火,當本地的消防隊宣告無法扑救之后,他仍無所畏懼地沖進火窟,搶救財物,從而嶄露頭角。因此,約翰·道格拉斯雖然來到此地不過五年,卻已譽滿伯爾斯通了。
  他的夫人也頗受相識者的愛戴。按照英國人的習慣,一個遷來本地的异鄉人,如果未經介紹,拜訪他的人是不會很多的。這對她來說,倒也無關緊要。因為她是一個性格孤獨的人。而且,顯然她非常專心致志地照顧丈夫,料理家務。相傳她是一個英國女子,在倫敦和道格拉斯先生相逢,那時道格拉斯正在鰥居。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高高的身材,膚色較深,体態苗條,比她丈夫年輕二十歲。年齡的懸殊似乎毫未影響他們美滿的家庭生活。
  然而,有時那些深知內情的人說,他們的相互信任并不是無懈可擊的,因為道格拉斯夫人對她丈夫過去的生活与其說不愿多談,還不如說是不完全了解。少數觀察敏銳的人曾注意到并議論過:道格拉斯太太有時有些神經緊張的表現,每逢她丈夫回來得過遲的時候,她就顯得极度不安。平靜的鄉村總喜歡傳播流言蜚語,庄園主夫人這一弱點當然也不會被人們默默地放過,而事件發生后,這件事在人們的記憶中就會變得更加重要,因此也就具有特殊的意義。
  可是還有一個人,說實在的,他不過是有時在這里住一下,不過由于這件奇案發生時,他也在場,因此在人們的議論中,他的名字就特別突出了。這個人叫塞西爾·詹姆斯·巴克,是漢普斯特德郡黑爾斯洛基市人。
  塞西爾·巴克身材高大靈活,伯爾斯通村里主要大街上人人都認識他,因為他經常出入庄園,是一個在庄園頗受歡迎的客人。對道格拉斯過去的生活,人們都不了解,塞西爾·巴克是唯一了解這种往事的人。巴克本人無疑是個英國人,但是据他自己說,他初次与道格拉斯相識是在美洲,而且在那里兩個人關系很密切,這一點是很清楚的。看來巴克是一個擁有大量財產的人,而且眾所周知是個光棍漢。
  從年齡上講,他比道格拉斯年輕得多——最多四十五歲,身材高大筆直,膀大腰圓,臉刮得精光,臉型象一個職業拳擊家,濃重的黑眉毛,一雙目光逼人的黑眼睛,甚至用不著他那本領高強的雙手的幫助,就能從敵陣中清出一條路來。他既不喜歡騎馬,也不喜歡狩獵,但卻喜歡叼著煙斗,在這古老的村子里轉來轉去,不然就与主人一起,主人不在時就与女主人一起,在景色优美的鄉村中駕車出游,借以消遣。
  “他是一個性情隨和慷慨大方的紳士,"管家艾姆斯說,“不過,哎呀!我可不敢和他頂牛!"巴克与道格拉斯非常親密,与道格拉斯夫人也一樣友愛——可是這种友誼似乎不止一次地引起那位丈夫的惱怒,甚至連仆人們也察覺出道格拉斯的煩惱。這就是禍事發生時,這個家庭中的第三個人物。
  至于老宅子里的另外一些居民,只要提一提艾姆斯和艾倫太太就夠了——大管家艾姆斯是個拘謹、古板、文雅而又能干的人;而艾倫太太則是個健美而快樂的人,她分擔了女主人一些家務管理工作。宅中其余六個仆人就和一月六日晚上的事件毫無關系了。
  夜里十一點四十五分,第一次報警就傳到當地這個小小的警察所了。這個警察所由來自蘇塞克斯保安隊的威爾遜警官主管。塞西爾·巴克非常激動地向警察所的門沖過去,拼命地敲起警鐘。他上豈不接下平地報告:庄園里出了慘禍,約翰·道格拉斯被人殺害了。他匆匆地赶回庄園,過了几分鐘,警官也隨后赶到了,他是在向郡當局緊急報告發生了嚴重事件以后,于十二點多一點赶到犯罪現場的。
  警官到達庄園時,發現吊橋已經放下,樓窗燈火通明,全家處于非常混亂和惊慌失措的狀態。面色蒼白的仆人們彼此緊挨著站在大廳里,惊恐万狀的管家搓著雙手,站在門口,只有塞西爾·巴克看來還比較鎮靜,他打開离入口最近的門,招呼警官跟他進來。這時,本村活躍而有本領的開業醫生伍德也到了。三個人一起走進這間不幸的房屋,惊慌失措的管家也緊隨他們走了進來,隨手把門關上,不讓那些女仆們看到這可怖的景象。
  死者四肢攤開,仰臥在屋子中央,身上只穿一件桃紅色晨衣,里面穿著夜服,赤腳穿著氈拖鞋。醫生跪在他旁邊,把桌上的油燈拿了下來。只看受害者一眼,就足以使醫生明白,毫無救活的可能了。受害者傷勢慘重,胸前橫著一件稀奇古怪的武器——一支火槍,槍管從扳机往前一英尺的地方鋸斷了。兩個扳机用鐵絲縛在一起,為的是同時發射,以便构成更大的殺傷力。顯然,射擊距离非常近,而且全部火藥都射到臉上,死者的頭几乎被炸得粉碎。
  這樣重大的責任突然降到鄉村警官身上,使他困惑不安,沒有勇气承擔。"在長官沒來之前,我們什么也不要動,"他惊惶失措地凝視著那可怕的頭顱,低聲說道。
  “到現在為止,什么也沒有動過,"塞西爾·巴克說道,“我保證,你們所看到的一切完全和我發現時一模一樣。”
  “這事發生在什么時間?"警官掏出筆記本來。
  “當時正是十一點半。我還沒有脫衣服。我听到槍聲時,正坐在臥室壁爐旁取暖。槍聲并不很響——好象被什么捂住了似的。我奔下樓來,跑到那間屋子時,也不過半分鐘的功夫。”
  “那時門是開著的嗎?”
  “是的,門是開著的。可怜的道格拉斯倒在地上,和你現在看見的一樣。他臥室里的蜡燭仍然在桌上點著。后來過了几分鐘,我才把燈點上。”
  “你一個人也沒看見嗎?”
  “沒有。我听見道格拉斯太太隨后走下樓來,我連忙跑過去,把她攔住,不讓她看見這可怕的景象。女管家艾倫太太也來了,扶著她走開。艾姆斯來了,我們又重新回到那屋里。”
  “可是我肯定听說過吊橋整夜都是吊起來的。”
  “是的,在我把它放下以前,吊橋是吊起來的。”
  “那么凶手怎么能逃走呢?這是不可能的!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自殺的。”
  “我們最初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你看!"巴克把窗帘拉到一旁,讓他看那已經完全打開的玻璃長窗。"你再看看這個!"他把燈拿低些,照著木窗台上的血跡,象一只長統靴底的印痕,
  “有人在逃出去的時候曾站在這里。”
  “你認為有人蹚水逃過護城河了嗎?
  “不錯!”
  “那么,如果你在罪案發生后不到半分鐘就來到屋中,罪犯當時必然還在水里。”
  “我毫不怀疑這點。那時我要是跑到窗前就好了!可是正象你剛才看見的那樣,窗帘遮住了窗戶。所以我沒有想到這點。后來我听到道格拉斯太太的腳步聲,我可不能讓她走進這間屋子。那情況簡直太可怕了。”
  “實在太可怕了!"醫生看著炸碎的頭顱和它四周的可怕血印說,“從伯爾斯通火車撞車事件以來,我還沒見過這樣可怕的重傷呢。”
  “不過,我看,"警官說道,他那遲緩的、被那鄉巴佬的常識局限住了的思路仍然停留在洞開的窗戶上面,“你說有一個人蹚水過護城河逃走,是完全對的。不過我想問你,既然吊橋已經吊起來,他又是怎么走進來的呢?”
  “啊,問題就在這里啊,"巴克說道。
  “吊橋是几點鐘吊起來的呢?”
  “將近六點鐘時,"管家艾姆斯說。
  “我听說,"警官說道,“吊橋通常在太陽西下的時候吊起來。那么在一年中這個季節,日落應該是在四點半左右,而不會是六點鐘。”
  “道格拉斯太太請客人們吃茶點,"艾姆斯說道,“客人不走我是不能吊起吊橋的。后來,橋是我親手吊起來的。”
  “這樣說來,"警官說道,“如果有人從外面進來——假定是這樣——那他們必須在六點鐘以前通過吊橋來到,而且一直藏到十一點鐘以后,直到道格拉斯先生走進屋中。”
  “正是這樣!道格拉斯先生每天晚上都要在庄園四周巡視一番。他上床睡覺以前最后一件事是察看燭火是否正常。這樣他就來到這里,那個人正在等著他,就向他開槍了,然后丟下火槍,越過窗子逃跑了。我認為就是這樣;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其它解釋能与眼前的事實相符。”
  警官從死者身旁地板上拾起一張卡片,上面用鋼筆潦草地寫著兩個姓名開頭大寫字母V.V.,下面是數目字341。
  “這是什么?"警官舉起卡片問道。
  巴克好奇地看著卡片。
  “我以前從沒注意到這個,"巴克說道,“這一定是凶手留下來的。”
  “V.V.——341。我弄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警官的大手把名片來回翻著說道:
  “V.V.是什么?大約是人名的開頭大寫字母。醫生,你找到了什么?”
  壁爐前地毯上放著一把大號鐵錘,是一把堅固而精致的鐵錘。
  塞西爾·巴克指了指壁爐台上的銅頭釘盒子說道:
  “昨天道格拉斯先生換油畫來著,我親眼看見他站在椅子上把這張大畫挂在上面。鐵錘就是這么來的。”
  “我們最好還是把鐵錘放回發現它時的原地吧,"警官茫然不解,用手搔著頭說道,“只有頭腦极為靈敏的警探才能弄清這件事情的真相。還是請倫敦警探來清理這個案子吧。"他舉起了燈,環屋慢慢地走著。
  “喂!"警官興奮地把窗帘拉向一旁,大聲說道,“窗帘是几點鐘拉上的呢?”
  “在點起燈來的時候,"管家回答道,"四點鐘剛過沒多久。”
  “完全可以肯定,有人藏在這里,"警官又把燈拿低了。在牆角那里,長統靴子泥污的痕跡非常明顯。
  “我敢肯定,巴克先生,這就完全證實了你的推測。看來,凶手是四點鐘以后窗帘已經拉上,六點鐘以前吊橋還沒吊起來的時候溜進屋里來的。他溜進了這間屋子,因為這是他首先看到的一間。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身,所以就躲到這個窗帘后面。這一切看來非常明顯。看樣子,他主要是想盜竊室內的財物。可是道格拉斯先生正巧碰上了他,所以他就下了毒手,溜之大吉。”
  “我也是這樣想的,"巴克說道,“不過,我說,我們是不是在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們為何不趁凶手還沒走遠,把這個村鎮搜查一番呢?”
  警官想了一想,說道:“早晨六點种以前沒有火車,所以他決不能乘火車逃走。假如他兩腿水淋淋地在大路上步行,大約人們會注意上他的。在沒有人來和我換班以前,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离開這儿。但我認為你們在水落石出以前,也是不便走開的。”
  伍德醫生拿起燈,仔細地檢查尸体。
  “這是什么記號?"他問道,“這可和案情有什么關系嗎?”
  死尸的右臂露在外面,直露到臂肘。大約在前臂中間的地方,有一個奇特的褐色標記——一個圓圈,里面有一個三角形,每一條痕跡都是凸起的——在灰白的皮膚上顯得异常醒目。
  “這不是針刺的花紋,"伍德醫生的目光透過眼鏡緊盯著標記說道,“我從來沒見過象這樣的標記。這個人曾經烙過烙印呢,就象牲口身上的烙印一樣。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不過近十年間我曾多次看到他臂上的這個標記。"塞西爾·巴克說道。
  “我也看到過,"管家說道,“有很多次主人挽起衣袖,我就看到那個標記。我一直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這和案情沒有什么關系了,"警官說道,“但這是一件怪事。牽涉到這一案子的每樁事都這么怪。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指著死者伸出的手,惊呼起來:“他們把他的結婚戒指拿走了!"他气喘吁吁地說。
  “什么?!”
  “不錯,真是這樣!主人左手小指上總戴著純金結婚戒指,再上面戴著帶有天然塊金的戒指,中指上戴著盤蛇形戒指。現在天然塊金戒指和盤蛇戒指都還在,唯獨結婚戒指沒有了。”
  “他說得不錯,"巴克說道。
  “你是說那只結婚戒指戴在另一只戒指下面嗎?"警官問道。
  “始終如此!”
  “那么這凶手,或者不管他是誰吧,首先要把你說的那個天然塊金戒指取下來,再取下結婚戒指,然后再把塊金戒指套上去。”
  “是這樣。”
  這位可敬的鄉村警官搖起頭來,他說:“依我看我們最好把這個案子交給倫敦去辦吧,愈快愈好。怀特·梅森是一個精明人。當地案件沒有怀特·梅森應付不了的。過不多久他就要到這里來幫助我們了。不過我想,我們只好指望倫敦把事情辦到底。不管怎么說,不怕說出來讓人笑話,象我這樣的人,辦這樣的案子,實在是力所不及呢。”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四章 黑暗

  凌晨三點鐘,蘇塞克斯的偵探長,接到伯爾斯通警官威爾遜的急電,乘坐一輛輕便單馬車從總部赶來,馬被累得上豈不接下起。他通過清早五點四十分的那趟火車把報告送到了蘇格蘭場。中午十二點鐘他已在伯爾斯通車站迎候我們了。怀特·梅森先生性情文靜、面容安詳,穿著一件寬大的花呢外套,紅潤的臉刮得淨光,身体微胖,兩條微向里彎的腿剛勁有力,穿著帶絆扣的高筒靴子益發顯得精神,他看起來象個矮小的庄稼漢,象個退休的獵場看守人,或是說他象個世上的什么人都行,但就是不象地方警署典型的刑事警官。
  “麥克唐納先生,真是一件极不尋常的案子。"怀特·梅森反反复复地說,“報界的人听到這件事就會象蒼蠅一樣赶來的。我希望在他們來管這閒事并把一切手腳印跡弄亂之前,就把咱們的工作做完。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遇到過象這樣的案子呢。福爾摩斯先生,有某些情況是會使你感興趣的,要不然就是我弄錯了。華生醫生,還有你,因為在我們結束工作之前,醫生總要發表一些意見的。你們的住房在韋斯特維爾阿姆茲旅店,再找不到其它地方了,不過我听說房子倒還不錯,也挺干淨。仆人會把你們的行李送去的。先生們,請隨我來,好嗎?”
  這位蘇塞克斯的偵探,是一個非常活躍而又和藹的人。走了十分鐘,我們就到了住所,十分鐘以后,我們就坐在小旅店休息室里,議論起這件案子的概況了。這些我已在上一章敘述過了。麥克唐納有時做些記錄,福爾摩斯坐在那里,帶著吃惊和衷心欽佩的樣子專心傾听著,就象植物學家鑒賞珍奇的花朵一樣。
  “奇怪!"在听了案情介紹以后,福爾摩斯說,“奇怪极了!我想不起來以前有什么比這更奇怪的案子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早想到你會這樣說的,"怀特·梅森非常高興地說,“我們在蘇塞克斯算是赶上時代了。到今早三、四點之間我從警官威爾遜手里接過這樁案子為止的全部情況我都告訴你了。我拚著老命赶來!哎呀!結果證明,我本來用不著這么緊赶慢赶的。因為這里沒有我能馬上做的事。警官威爾遜已經掌握了全部情況。我查對了一下,仔細研究了一番,多少還加了几點我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是什么呢?"福爾摩斯急切地問道。
  “嗯,我首先把鐵錘仔細檢查了一下。醫生伍德也在旁幫忙。鐵錘上沒找到施用暴力的痕跡。我原來想,或許道格拉斯先生曾用這把錘子自衛過,他就可能在把錘子丟到地毯上以前,在上面留下印痕,可是錘子上一點痕跡也沒有。”
  “當然,這一點儿也證明不了什么問題,"警官麥克唐納說道,“因為有許多使用鐵錘的凶殺案,鐵錘上并沒有留下痕跡啊。”
  “完全是這樣。這并不一定能證明沒有用過它。不過要果真留下一些痕跡,那對我們就有用了。但事實上卻沒有。后來我又檢查了一下槍支。這是大號鉛彈火槍。正象警官威爾遜所指出的那樣,扳机縛在一起,所以只要你扣動后面一個扳机,兩個槍筒就會同時發射。不管是誰做的這樣的處理,肯定他是下了決心決不讓他的敵手逃脫厄運。這支截斷的槍最多不過二英尺長,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地把它藏在大衣里。槍上雖然沒有制造者的全名,可是兩支槍管間的凹槽上還刻有 'PEN'三個字母,名字的其它字母就被鋸掉了。”
  “那上面是一個花体的大寫字母'P',而'E'和'N'兩個字母則較小,是嗎?"福爾摩斯問道。
  “一點也不錯。”
  “這是賓夕法尼亞小型武器制造公司,是美國的一家有1名的工厂。"福爾摩斯說。
  1賓夕法尼亞(Pennsylvania),美國地名,此系軍火工厂名,前三個字母為"PEN"。——譯者注
  怀特·梅森緊盯著我的朋友,就好象一個小小的農村開業醫生望著哈利街的專家一樣,這個專家一句話就可以解開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所有疑難問題。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很有用的。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奇怪!奇怪!難道你把世界上所有軍火制造厂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福爾摩斯揮揮手,岔開了這個話題。
  “這支槍無疑是一支美洲火槍,"怀特·梅森繼續說道,
  “我似乎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截短的火槍是在美洲某些地區使用的一种武器。撇開槍管上的名字不談,我想到一個問題,有些跡象證明:進到屋里并殺死主人的是一個美國人。”
  麥克唐納搖了搖頭說道:“老兄,你實在想得太遠了。我還根本沒有听到過什么證据,說明這所庄園里有外人進來過呢。”
  “這大開的窗戶、窗台上的血跡、奇怪的名片、牆角的長統靴印及這支火槍又怎么說呢?”
  “那里的一切沒有什么不可以偽造的。道格拉斯先生是個美國人,或者說曾長期住在美國。巴克先生也是如此。你沒有必要從外邊弄個美國人來為你所見到的一些美國人的作為尋求解答。”
  “那個管家艾姆斯……”
  “他怎么樣?可靠嗎?”
  “他在查爾斯·錢多斯爵士那里呆過十年,非常可靠。他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買下這座庄園時到這里來的。他在庄園里從來沒見過一杆這樣的槍。”
  “這槍已經被改造得便于隱藏了。槍管就是為此而截斷的,任何箱子都裝得進,他怎么能發誓說庄園中沒有這樣的槍呢?”
  “啊,不管怎么說,他确實從來沒有見到過啊。”
  麥克唐納搖了搖他那天生固執的蘇格蘭人的腦袋。
  “我還不能相信有什么外人到房子里來過。我請你考慮考慮,"每當麥克唐納辯論輸了的時候,他的阿伯丁口音就變得更重了,“你假設這支槍是從外面帶進來的,并且所有這些怪事是一個外來人干的。我請你考慮一下,你這樣的假設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啊,老兄,這簡直不可思議!這也完全不合乎一般常識啊。福爾摩斯先生,我向你提出這個問題來。請根据我們所听到的一切判斷一下吧。”
  “好,麥克先生,講講你的理由吧,"福爾摩斯以一种非常公平的口气說。
  “假定凶手存在的話,他決不是一個盜竊犯。那只戒指和那張卡片都說明這是出于某种私怨的預謀凶殺案。好,有一個人溜進屋中,蓄意謀殺。他懂得,假如他還懂得點事理的話,他要逃跑是很困難的,因為房子周圍全是水。他要選擇什么樣的武器呢?你一定會說他要的是世界上聲音最小的武器。這樣他才能指望事成以后,很快就穿過窗戶,蹚過護城河,從容不平地逃跑。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他竟然帶著他能選擇的發聲最大的武器,明知槍聲一響,全庄園的人很快就能跑到出事地點,大半在他蹚過護城河以前,人們就會發現他,難道這是可以理解的嗎?福爾摩斯先生,這都是可信的嗎?”“好,你的理由很充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道,“确實需要有大量的理由來證明。怀特·梅森先生,請問,你當時是否立刻到護城河對岸去查過有沒有人蹚水上岸的痕跡?”
  “福爾摩斯先生,那里沒有痕跡。不過對面是石岸,很難設想能找到什么痕跡。”
  “沒有一點足跡或手印嗎?”
  “沒有。”
  “哈!怀特·梅森先生,你不反對我們立即動身到庄園中去么?那里可能會有一些小的線索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本想建議去的,可是我想在我們去以前,最好讓你先把一切詳情了解清楚。我想,如果有什么触犯了你……"怀特·梅森猶豫不決地看著這位同行說。
  “我以前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辦過案子,"警官麥克唐納說道,“他一向為人光明磊落。”
  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至少是按照我個人對這一工作的理解。我參加辦案是為了有助于申張正義,幫助警方工作。如果我不与官方合作,那是因為他們首先不与我合作。我從來不想去和他們爭功勞。同時,怀特·梅森先生,我要求有權利完全按我自己的思路辦案,并且在我認為适當的時間交出我的成果——自始至終,而不只是在某些階段上有這种權利。”
  “我确信,你參加辦案是我們的榮幸。我們一定把所知道的全部案情介紹給你,"怀特·梅森熱誠地說,“華生醫生,請隨我來。到時候,我們都希望在您的書里能有一席之地呢。”
  我們沿著古雅的鄉村街道走去,大街兩側各有一行截梢的榆樹。遠處是一對古代石柱,已因風吹雨淋而斑駁變色,長滿蘚苔,石柱頂上的東西已經失去原形,那過去曾經是伯爾斯通的兩個后腳立起的石獅。順著迂回曲折的車道往前走不遠,四周盡是草地和櫟樹,人們只有在英國農村才能看到這种景色。然后是一個急轉彎,眼前看到一片長長的、低矮的詹姆士一世時期的古別墅,別墅的磚已成了暗褐色的了。還有一個老式的花園,兩旁都有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紫杉樹。我們走到庄園跟前就看到了一座木吊橋和幽美寬闊的護城河,河中的水在寒冬的陽光下象水銀一樣,一譬如鏡,閃閃發光。
  這座古老的庄園自從建成以來,時光流逝,已有三百多年了,它反映出几百年的人事滄桑、悲歡离合。奇妙的是,由于歷史悠久,好象現在從這些古老的牆上可以顯出犯罪的先兆來。還有那些奇怪的高聳的屋頂以及古怪的突出的山牆,更适于掩護可怖的陰謀。當我看到那些陰沉沉的窗戶和前面一片暗淡的顏色和水流沖刷的景象時,我感到發生這樣一件慘案,沒有比這里更适當的場合了。
  “這就是那扇窗戶,"怀特·梅森說道,“吊橋右邊的那一扇,正象昨晚發現時那樣地開著。”
  “要想鑽過一個人去,這扇窗戶可夠窄的啊。”
  “也許這個人并不胖。我們不需要用你的推論來告訴我們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你和我完全可以擠過去。”
  福爾摩斯走到護城河邊,向對面望去。然后他又查驗了突出的石岸和它后面的草地的邊緣。
  “福爾摩斯先生,我已經仔細看過了,"怀特·梅森說道,“可這里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能說明有人上岸的痕跡。不過,他為什么一定要留下痕跡呢?”
  “對啊,他為什么一定要留下痕跡呢?護城河水總是這樣渾濁嗎?”
  “通常是這种顏色。因為河水流下來的時候,總是夾雜著泥沙的。”
  “河水有多深?”
  “兩側大約兩英尺左右,中間有三英尺深。”
  “那么,我們可以排除那個人在蹚過護城河時淹死的這种想法了。”
  “不會的,就是小孩也不會淹死的。”
  我們走過吊橋,一個古怪乖戾而又骨瘦如柴的人把我們迎了進去。這就是管家艾姆斯。可怜的老人受到惊嚇,面色蒼白,渾身微顫。鄉村警官威爾遜是個身材高大、鄭重其事和心情抑郁的人,仍然守在現場屋中。醫生已經离開了。
  “威爾遜警官,有什么新情況嗎?"怀特·梅森問道。
  “沒有,先生。”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你已經夠辛苦的了。假如有需要你的地方,我們再派人去請你。管家最好在門外等著。讓他通知塞西爾·巴克先生、道格拉斯太太和女管家,我們現在有些話要問他們。先生們,現在請允許我先把我的看法告訴你們,然后你們將得出自己的看法。”
  這個鄉鎮專家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著著實實地掌握著事實,他有冷靜、清楚的頭腦和丰富的常識。就憑這些,在他的本行事業里,他就應當是很有發展的。福爾摩斯專心致志地听他講話,絲毫沒有這位官方解說人經常流露出來的那种不耐煩的樣子。
  “我們現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案子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先生們,對嗎?假如說是自殺,那么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個人開始先把結婚戒指摘下藏起來,然后他穿著睡衣,走到這里,在窗帘后面的牆角上踩上泥印,以便使人產生印象:有人曾在這里等候他,打開窗戶,把血跡弄到……”
  “我們決不會這樣想的,"麥克唐納說道。
  “所以我想,決不會是自殺。那么必然是他殺了。我們所要決定的就是,凶手是外來人呢,還是庄園里面的人?”
  “好,讓我們听听你的高論。”
  “這兩种可能要下結論都相當困難,可是兩者必居其一。我們先假定是庄園內部的一個或几個人作案。在万籟俱寂、但人們還沒就寢的時候,他們在這里抓到了這個道格拉斯,然后用這种世上最古怪而聲音最響的武器去作案,以便搞得盡人皆知發生了什么事,而武器又是庄園內從沒見過的。這個理由看來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對嗎?”
  “是啊,不會是這樣的。”
  “好,那么,這里的人都說,在听到槍聲以后,至多不過一分鐘,住宅里所有的人都到了現場。雖然塞西爾·巴克先生自稱是第一個赶到的,但艾姆斯和所有的仆人也都到了。您難道能說,在那段時間,罪犯竟能做出在牆角留腳印、打開窗戶、在窗台上留血跡、從死者手指上取結婚戒指等等那許多事么?這是不可能的!”
  “你分析得很透徹,我倒有點同意你的見解。"福爾摩斯說道。
  “好,那么,我們回過頭來說,這是外來的人作案。可是我們仍然面對許多大難題。不過,無論如何,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了。這個人是在四點半到六點鐘之間進入庄園的,也就是說,是在黃昏和吊橋吊起之間這段時間里。曾經來過一些客人,房門是打開的,所以這個人沒有遇到什么阻礙,就溜了進來。他可能只是一般的盜竊犯,也許他和道格拉斯先生有什么私怨。既然道格拉斯先生大半生都住在美洲,而這支獵槍又象是一种美國武器,那么,看來出于私怨是最有可能的了。他溜進了這間屋子,因為他首先看到了它。他藏到窗帘后面,一直藏到夜晚十一點以后。這時,道格拉斯先生進到屋里。交談時間很短——如果真地交談過的話—— 因為道格拉斯太太說,她丈夫离開她沒有几分鐘,她就听到槍聲了。”
  “那支蜡燭,可以說明這一點。"福爾摩斯說道。
  “不錯,這支蜡燭是新的,燒了還不到半英寸。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先把蜡燭放在桌上,然后才遭到襲擊的。否則,他一跌倒,蜡燭一定會掉在地上。這說明在他剛走進屋時沒有遭到襲擊。巴克先生到這里時,把燈點上,把蜡燭熄滅了。”
  “這一點很清楚。”
  “好,現在我們可以照此設想當時的情形。道格拉斯先生走進屋來,把蜡燭放下。一個人從窗帘后面走出來,手中拿著這支火槍。他向他要這只結婚戒指——天知道這是為什么,不過一定是這樣。道格拉斯先生把戒指給他了。然后道格拉斯先生就被那人殘忍地、或是在一場搏斗的過程中,以如此可怕的方式開槍打死了。期間,道格拉斯可能拿起過后來我們在地毯上找到的那只鐵錘。事后,凶手丟下槍,大概還有這張奇怪的寫著'V.V.341'的卡片——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然后從這扇窗戶逃出去,并在塞西爾·巴克先生發現罪案的時候,蹚過護城河逃跑了。福爾摩斯先生,這么說你看怎么樣?”“你說得非常有趣,可就是有點不能令人信服。”“老兄,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沒有比這更不近情理的了。”麥克唐納大聲喊道,“有人殺害了道格拉斯,不管這個人是誰,我也可以向你們清楚地證明,他是用品它辦法作的案。他讓他逃跑的退路被那樣地切斷,那是什么意思啊?寂靜無聲是他逃跑的一個好條件,那么,他使用火槍作案,又是什么意思啊?喂,福爾摩斯先生,既然你說怀特·梅森先生的推論不能令人信服,那你就應該指點指點我們了。”
  在整個漫長的討論過程里,福爾摩斯都坐在那儿聚精會神地傾听著,不放過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眼儿,他那一雙敏銳的眼睛東看看,西瞧瞧,雙眉緊蹙,沉思不語。
  “麥克先生,我想再找些事實,然后才能進行推論,"福爾摩斯跪到死尸旁邊,說道,“哎呀!這傷處确實駭人啊。能不能把管家找來一下?……艾姆斯,我听說你常看到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有一個奇怪的標記,一個圓圈里套著三角形的烙印,對嗎?”
  “先生,我經常看到。”
  “你從未听說有人推測過這個烙印的意思嗎?”
  “沒听說過,先生。”
  “這一定是火烙的標記,烙的時候,一定要受很大痛苦。艾姆斯,我注意到道格拉斯先生下巴后部有一小塊藥膏。在他活著的時候,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先生,他昨天早晨刮臉時刮破的。”
  “以前你見過他刮破臉嗎?”
  “先生,很久沒有見過了。”
  福爾摩斯說道:“這倒值得研究!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然而,這也可能說明他有點緊張,說明他預知有危險存在。艾姆斯,昨天你發現主人有反常情況嗎?”
  “先生,我有一种感覺,他好象有點坐立不安,情緒激動。”
  “哈!看來這次襲擊不是完全意料不到的。我們已經有些進展了,對嗎?麥克先生,或許你還有些什么問題?”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你到底是個經驗丰富的人。”
  “好,那么我們可以研究這張寫著'V.V.341'的卡片了。這是一張粗紙硬卡片。在你們庄園里有這樣的卡片嗎?”
  “我想沒有。”
  福爾摩斯走到寫字台前,從每一個墨水瓶里蘸些墨水洒到吸墨紙上。
  “這張卡豈不是在這里寫的,"福爾摩斯說道,“這是黑墨水,而那張卡片上的字卻略帶紫色,寫時用的是粗筆尖,而這些筆尖都是細的。我認為,這是在別的地方寫的。艾姆斯,你能解釋這上面的字義嗎?”
  “不能,先生,一點也不能解釋。”
  “麥克先生,你的意見呢?”
  “我覺得象是某种秘密團体的名稱,和前臂上標記的意義一樣。”
  “我也是這樣想的,"怀特·梅森說道。
  “好,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合理的假設吧。由此出發,看一看我們的疑難究竟能解決多少。那個團体派來的一個人設法鑽進庄園,守候著道格拉斯先生,用這支火槍几乎打掉了他的腦袋,然后蹚過護城河逃跑了。他所以要在死者身旁留下一張卡片,無非為了一個目的,報紙上一登出來,那個團体的其他党徒就能知道:仇已報了。這些事情都是連貫在一起的。可是,武器有的是,他為什么單單要用這种火槍呢?”
  “是啊。”
  “還有,丟失的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呢?”
  “對呀。”
  “現在已經兩點多了,為什么還沒有拿獲凶手呢?我認為肯定從天亮以后,方圓四十英里內,每一個警察都在搜尋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外來人。”
  “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這樣。”
  “好,除非他在附近有個藏身之處,或者事先准備好一套替換的衣服,他們是不會讓他溜掉的。但現在他們不是已經把他放過了嗎?"福爾摩斯走到窗旁,用他的放大鏡察看窗台上的血跡,說道,“很顯然這是一個鞋印,很寬——大概是八字腳。真怪呀,不管是誰到這沾滿泥污的牆角來察看腳印,他都會說這個鞋底式樣倒不錯。可是,當然了,很不清楚。旁邊這桌子底下是什么呢?”
  “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啞鈴,"艾姆斯說道。
  “啞鈴?這里只有一個。另外那個啞鈴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也可能本來就只有一只。我有好几個月沒看到這東西了。”
  “一只啞鈴……"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急劇的敲門聲打斷了。一個身材高大、晒得黝黑、外表精干、臉刮得精光的人探頭看著我們。我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這就是我听人講過的塞西爾·巴克。他用傲慢的疑問目光迅速掃視了大家一眼。
  “對不起,打斷了你們的談話,"巴克說道,“不過,諸位應該听听最新的情況了。”
  “逮著凶手了嗎?”
  “沒有這樣的好事。不過人們已經找到他的自行車了。這家伙把他的自行車扔下了。請你們來看看,放在大廳門外一百碼的地方。”
  我們看到三四個仆人和几個閒漢站在馬車道上查看那輛自行車,車子原是藏在常青樹叢里,后來才被拖出來的。這是一輛用得很舊的拉奇·惠特沃思牌的自行車。車上濺著不少泥漿,好象騎過相當遠的路。車座后面有一個工具袋,里面有扳子和油壺,可是究竟車主是誰,卻沒有什么線索。
  “如果這些東西都曾登記、編號,對警方就很有幫助了,”警官說道,“不過咱們能得到這些東西,也就應該感激不盡了。即使我們弄不清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至少我們很可能弄清他是從哪儿來的了。不過,這個家伙究竟為什么要丟下這輛車子呢?這倒是件怪事。他不汽車子,又是怎么走的呢?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這件案子似乎還看不出一點眉目來呢。”
  “真看不出一點眉目來嗎?"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答道,“我看不一定!”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五章 劇中人

  我們重新回到屋里時,怀特·梅森問道:“你們對書房要檢查的地方,都檢查完了嗎?”
  “暫時就算完了,"警官麥克唐納回答道,福爾摩斯也點了點頭。
  “那么,現在你們愿意听听庄園里一些人的證詞嗎?我們就利用這間餐室吧,艾姆斯,請你先來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
  管家的敘述簡單、明了,給人一种誠實可靠的印象。他還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先生剛到伯爾斯通時受雇的。他知道道格拉斯先生是一個很有錢的紳士,是在美洲致富的。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善于体貼人的主人——或許艾姆斯對這個不完全習慣,不過,一個人不能事事具備。他從來沒見過道格拉斯先生有過什么惊恐的跡象,相反,道格拉斯先生是他所見過的最大膽的人。道格拉斯先生之所以叫人每晚把吊橋拉起,只是因為這是古老庄園的古老的習俗,道格拉斯先生喜歡把這种古老的習俗保持下去。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到倫敦去,也難得离開村子,不過,在被害的頭一天,曾到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去買過東西。那天,艾姆斯發現道格拉斯先生有些坐臥不安,情緒激動,看來他是一反往常,變得性情急躁,容易發火。發案那天晚上,艾姆斯還沒有就寢,正在房后面的餐具室里收拾銀器,忽然听到鈴聲大作。他沒有听到槍聲,因為餐具室和廚房在庄園的最后面,中間還隔著几重關著的門和一條長廊,所以确實很難听到。艾倫太太也因為听到急促的鈴聲,赶忙跑出來,他們就一起跑到前廳。他們跑到樓下時,艾姆斯看到道格拉斯太太正從樓梯上走下來。不,她走得并不急,艾姆斯覺得,道格拉斯太太并不顯得特別惊慌。她一到樓下,巴克先生就從書房里沖了出來,他极力阻攔道格拉斯太太,央求她回到樓上去。
  “看在上帝面上,你快回自己房里去吧!"巴克先生喊道,“可怜的杰克已經死了,你也無能為力了。看在上帝面上,快1回去吧!”
  巴克先生勸說了一會儿,道格拉斯太太就回到樓上去了。她既沒有尖叫,也沒有大喊大鬧。女管家艾倫太太陪她上了樓,一起留在臥室里。艾姆斯和巴克先生回到書房,他們所看1杰克為約翰的愛稱,死者的全名為約翰·道格拉斯。——譯者注到的屋內一切情況,完全和警署來人所看到的一樣。那時燭光已經熄滅了,可是油燈還點著呢。他們從窗里向外望,但那天晚上非常黑,什么東西也看不見,听不到。后來他們奔到大廳,艾姆斯在這里搖動卷揚机放下吊橋,巴克先生就匆匆地赶到警署去了。
  這就是管家艾姆斯的簡要證詞。
  女管家艾倫太太的說法,充其量也不過是進一步證實了与她共事的男管家的證詞。女管家的臥室到前廳比到艾姆斯收拾銀器的餐具室要近一些,她正准備睡覺,忽听一陣鈴聲大作。她有點儿耳聾,所以沒有听到槍聲,不過,無論如何,書房是离得很遠的。她記得听到一种聲響,她把它當作砰的一下關門聲。這還是早得多的事,至少在鈴響半小時以前。在艾姆斯跑到前廳時,她是同艾姆斯一起去的。她看到巴克先生從書房出來,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巴克先生看到道格拉斯夫人下樓,就截住了她,勸她轉回樓上。道格拉斯夫人答了話,但听不見她都說了些什么。
  “扶她上去,陪著她,"巴克先生對艾倫太太說道。
  所以艾倫太太把道格拉斯夫人扶到臥室,并竭力安慰她。道格拉斯夫人大受惊恐,渾身發抖,但也沒有表示要再下樓去。她只是穿著睡衣,雙手抱著頭,坐在臥室壁爐旁邊。艾倫太太几乎整晚都陪著她。至于其他仆人,都已入睡了,不曾受到惊恐,直到警察到來之前,他們才知道出了事。他們都住在庄園最后面的地方,所以多半也听不到什么聲音。
  至于女管家艾倫太太,她除了悲傷和吃惊以外,在盤問中一點也沒有補充出什么新情況。
  艾倫太太說完,塞西爾·巴克先生作為目擊者,接著講述了當時的情況。至于那晚發生的事情,除了他已經告訴警察的以外,補充的情況非常少。他個人确信,凶手是從窗戶逃走的。他的意見是,窗台上的血跡就是這一論點的确鑿證据。此外,因為吊橋已經拉起來,也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逃走。但他卻不能解釋刺客的情況是怎樣的,假如自行車确實是刺客的,為什么他不騎走呢?刺客不可能淹死在護城河里,因為河水沒有超過三英尺深的地方。
  巴克先生認為,關于凶手,他有一种非常明确的看法。道格拉斯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對他以前的生活,有些部分他從來不曾對人講過。他還非常年輕時,就從愛爾蘭移居到美洲了。他的景況日漸富裕,巴克是在加利福尼亞州和他初次相識,他們便合伙在該州一個叫做貝尼托坎營的地方經營礦業。事業很成功,不料道格拉斯突然把它變賣,動身到英國來了。那時他正在鰥居。巴克隨后也把產業變賣了,遷到倫敦來住。于是他們的友誼又重新恢复起來。道格拉斯給他的印象是:總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險在威脅著他。道格拉斯突然离開加利福尼亞,在英國這么平靜的地方租下房子,巴克先生一直認為都与這种危險有關。巴克先生料想一定有個什么秘密團体,或是說一個決不饒人的組織,一直在追蹤道格拉斯,不把他殺死誓不罷休。盡管道格拉斯從來沒講過那是一种什么團体,也沒講過怎樣得罪了他們,但道格拉斯的只言片語使巴克產生了上述想法。他僅能推測這張卡片上的字一定和那個秘密團体有些關系。
  “你在加利福尼亞和道格拉斯一起住了多長時間?"警官麥克唐納問道。
  “一共五年。”
  “你說,他是一個單身漢嗎?”
  “那時他是個鰥夫。”
  “你可曾听說他前妻的來歷嗎?”
  “沒有,我只記得他說過她是德國血統,我也看到過她的像片,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就在我和道格拉斯結識的前一年,她得傷寒病死去了。”
  “你知不知道道格拉斯過去和美國的某一地區有密切關系?”
  “我听他講過芝加哥。他對這個城市很熱悉,并且在那里作過事。我听他講過產煤和產鐵的一些地區。他生前周游過很多地方。”
  “他是政治家嗎?這個秘密團体和政治有關系嗎?”
  “不,他根本不關心政治。”
  “你可認為他做過犯罪的事么?”
  “恰恰相反,在我一生里,從來沒遇到過象他這樣正直的人。”
  “他在加利福尼亞州時,生活上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嗎?”
  “他最喜歡到山里來,來我們的礦區工作。他總是盡可能不到生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我才首先想到有人在追蹤他。后來,當他那么突然地离開那里到歐洲去,我愈發相信是這么回事了。我相信他曾經接到某种警告。在他走后的一星期里,曾有五六個人向我打听過他的行蹤。”
  “是些什么人呢?”
  “嗯,是一群看來非常冷酷無情的人。他們來到礦區,打听道格拉斯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們說,他已經到歐洲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不難看出,他們對他不怀好意。”
  “這些人是美國人,也是加利福尼亞人吧?”
  “這個,對于加利福尼亞人,我不太了解。但他們确實都是美國人,不過他們不是礦工。我不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只巴不得他們快點走開。”
  “那是六年以前的事吧?”
  “將近七年了。”
  “這么說,你們在加利福尼亞一起住了五年,所以,這樁事不是至少有十一年了么?”
  “是這樣。”
  “其中一定有不共戴天的冤仇,隔了這么長的時間,還不能忘怀。形成冤仇的原因看來決不是小事。”
  “我以為這就是道格拉斯一生中的隱患,使他永遠難以忘怀。”
  “不過,一個人大難臨頭,而且知道是怎樣的危難,你想,他哪有不求警察保護的道理呢?”
  “也許這种危險是別人無法保護他的。有一件事你們應當知道。他出門總是帶著武器的。他的手槍從來不离開他的衣袋。但是,不幸的是,昨晚他只穿著睡衣,把手槍留在臥室里了。我猜想,他一定以為吊橋一拉起來,他就安全了。”
  麥克唐納說道:“我希望再把年代弄清楚些。道格拉斯离開加利福尼亞州整六年了。你不是在第二年就隨之而來了嗎?”
  “是的。”
  “他再婚已經有五年了。你一定是在他結婚前后那年回來的吧。”
  “大約在他結婚前一個月。我還是他的男儐相呢。”
  “道格拉斯夫人結婚以前,你認識她嗎?”
  “不,我不認識她。我离開英國已經有十年了。”
  “可是從那以后,你常常和她見面吧?”
  巴克嚴肅地望著那個偵探。
  “從那時期,我常常和她見面,"巴克回答道,“至于我和她見面,那是因為你不可能去拜訪一個朋友,而不認識他的妻子。假使你想象其中有什么牽連……”
  “巴克先生,我什么也沒有想象。凡是与這案件有關的每一件事,我都有責任查問。不過,我不打算冒犯你。”
  “有些責問就是無禮的,"巴克怒气沖沖地答道。
  “這只不過是我們需要了解一些事實,弄清這些事實對你和大家都有好處。你和道格拉斯夫人的友情,道格拉斯先生完全贊成嗎?”
  巴克臉色更加蒼白,兩只有力的大手痙攣似地緊握在一起。
  “你沒有權力問這樣的問題!"他大聲喊道,“這和你所調查的事情有什么關系呢?”
  “我一定要提這個問題。”
  “那么,我拒絕回答。”
  “你可以拒絕回答,不過你要知道,你拒絕回答本身就是回答,因為你如果沒有需要隱瞞的事,你就不會拒絕回答了。”
  巴克繃著臉站了一會儿,那雙濃重的黑眉皺起來,苦思不已。然后他又微笑著抬起頭來說道:“嗯,不管怎么說,我想諸位先生們畢竟是在執行公事。我沒有權力從中阻梗。我只想請求你們不要讓這件事再去煩扰道格拉斯夫人了,因為她現在已經夠受的了。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怜的道格拉斯就是有一個缺點,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對我非常友愛——沒有人對朋友比他對我更友愛了。他對妻子的愛情也非常專一。他愿意叫我到這里來,并且經常派人去找我來。可是如果他的妻子和我一起談話或是我和他妻子之間好象有些互相同情的時候,他就會大發醋勁,勃然大怒,馬上說出最粗野的話來。我曾不止一次為此發誓不再到這里來。可是事后他又給我寫信,向我表示忏悔,哀求我,我也只好不計較這些了。不過,先生們,你們可以听我說一句結論性的話,那就是,天下再也沒有象道格拉斯夫人這樣愛丈夫、忠誠于丈夫的妻子;我還敢說,天下也沒有比我更忠誠的朋友了。”
  話說得熱情洋溢、感情真摯,然而警官麥克唐納還是沒有轉移話題,他問道:“你知道死者的結婚戒指被人從手指上取走了吧?”
  “看來象是這樣,"巴克說道。
  “你說'看來象'是什么意思?你知道這是事實啊。”
  巴克這時看來有些惊惶不安和猶豫不決。他說道:“我說'看來象',意思是,說不定是他自己把戒指取下來的呢。”
  “事實是戒指既然已經不見了,不管是什么人取下的,任何人都會由此想到一個問題:這婚姻和這樁慘案會不會有什么聯系呢?”
  巴克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
  “我不能硬說它使人想起什么,"巴克答道,“可是如果你暗示:這件事不管是什么理由,可能反映出不利于道格拉斯夫人名譽的問題的話,"一瞬間,他雙目燃起了怒火,然后他顯然是拚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那么,你們的思路就算是引入歧途了。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
  “我想,現在我沒有什么事要問你了,"麥克唐納冷冷地說道。
  “還有一個小問題。"歇洛克·福爾摩斯提問道,“當你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桌上只是點著一支蜡燭,是嗎?”
  “對,是這樣。”
  “你就從燭光中看到了發生的可怕事情嗎?”
  “不錯。”
  “你就馬上按鈴求援了嗎?”
  “對。”
  “他們來得非常快嗎?”
  “大概在一分鐘之內就都來了。”
  “可是他們來到的時候,看到蜡燭已經熄滅,油燈已經點上,這似乎有點奇怪吧。”
  巴克又現出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不出這有什么奇怪的,"停了一下,他才答道,“蜡燭光很暗,我首先想到的是讓屋子更亮一些。正好這燈就在桌子上,所以我就把燈點上了。”
  “你把蜡燭吹滅的嗎?”
  “是的。”
  福爾摩斯沒有再提什么問題。巴克不慌不忙地看了我們每個人一眼,轉身走出去。我覺得,他的行動似乎反映著對立情緒。
  警官麥克唐納派人給道格拉斯夫人送去一張紙條,大意是說,他將到她臥室去拜訪,可是她回答說,她要在餐室中會見我們。她現在走進來了,是個年方三十、身材頎長、容貌秀美的女子,沉默寡言,极為冷靜沉著。我本以為她一定悲慘不安、心煩意亂,誰知卻完全不是那樣。她确實面色蒼白而瘦削,正象一個受過极大震惊的人一樣,可是她的舉止卻鎮靜自若,她那纖秀的手扶在桌上,和我的手一樣,一點也沒有顫抖。她那一雙悲傷、哀怨的眼睛,帶著异常探詢的眼光掃視了我們大家一眼。她那探詢的目光突然轉化成出豈不意的話語,問道:“你們可有什么發現么?”
  這難道是我的想象么?為什么她發問的時候帶著惊恐,而不是希望的口气呢?
  “道格拉斯夫人,我們已經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麥克唐納說道,“你盡可放心,我們不會忽略什么的。”
  “請不要吝惜金錢,"她毫無表情、心平气和地說道,“我要求你們盡一切力量去查清。”
  “或許你能告訴我們有助于查清這件案子的事吧?”
  “恐怕說不好,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訴你們。”
  “我們听塞西爾·巴克先生說你實際上沒有看到,也就是說,你并沒有到發生慘案的屋子里面去,對嗎?”
  “沒有去,巴克讓我回到樓上去了。他懇求我回到我的臥室去。”
  “确實是這樣,你听到了槍聲,而且馬上就下樓了。”
  “我穿上睡衣就下樓了。”
  “從你听到槍聲,到巴克先生在樓下阻攔你,中間隔了多少時候?”
  “大約有兩分鐘吧,在這樣的時刻是很難計算時間的。巴克先生懇求我不要前去。他說我是無能為力的。后來,女管家艾倫太太就把我扶回樓上了。這真象是一場可怕的惡夢。”
  “你能不能大体上告訴我們,你丈夫下樓多久你就听到了槍聲?”
  “不,我說不清楚。因為他是從更衣室下樓的,我沒有听到他走出去。因為他怕失火,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在庄園里繞一圈。我只知道他唯一害怕的東西就是火災。”
  “道格拉斯夫人,這正是我想要談到的問題。你和你丈夫是在英國才認識的,對不對?”
  “對,我們已經結婚五年了。”
  “你听到他講過在美洲發生過什么危及到他的事嗎?”
  道格拉斯夫人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儿才答道,“對,我總覺得有一种危險在時刻威脅著他,但他不肯与我商量。這并不是因為他不信任我,順便說一句,我們夫妻一向無比恩愛,推心置腹,而是因為他不想叫我擔惊受怕。他認為如果我知道了一切,就會惊惶不安。所以他就不聲不響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道格拉斯夫人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說道:“做丈夫的一生保守著秘密,而熱愛著他的女人卻一點也覺察不出,這可能嗎?我是從許多方面知道的:從他避而不談他在美洲生活的某些片段;從他采取的某些防范措施;從他偶爾流露出來的某些言語;從他注視某些不速之客的方式。我可以完全肯定,他有一些有勢力的仇人,他确知他們正在追蹤他,所以他總是在防備著他們。因為我深信這點,所以這几年來,只要他回來得比預料得晚,我就非常惊恐。”
  “我可以問一句嗎?"福爾摩斯說道,“哪些話引起你注意呢?”
  “'恐怖谷',"婦人回答道,“這就是我追問他時,他用的詞儿。他說:‘我一直身陷"恐怖谷"中,至今也無從擺脫。''難道我們就永遠擺脫不開這"恐怖谷"了嗎?'我看到他更失常時曾這樣問過他。他回答說,'有時我想,我們永遠也擺脫不了啦。'”
  “你想必問過他,‘恐怖谷'是什么意思吧?”
  “我問過他,可是他一听就臉色陰沉,連連搖頭說:‘我們兩個人中有一個處于它的魔影籠罩之下,這就夠糟糕的了。''但愿上帝保佑,這不會落到你的頭上。'這一定是有某一個真正的山谷,他曾在那里住過,而且在那里曾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這一點,我敢肯定——其它我就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告訴你們的了。”
  “他從沒有提過什么人的名字嗎?”
  “提到過的。三年前,他打獵時出了點意外,在發燒中,曾經說過胡話。我記得他不斷說起一個名字,他說的時候,很是憤怒,而且有些恐怖。這人的名字是麥金蒂——身主麥金蒂。后來他病好了,我問他,身主麥金蒂是誰,他主管誰的身体?他哈哈一笑回答說,‘謝天謝地,他可不管我的身体。'我從他那里得到的全部情況也就是這些了。不過,身主麥金蒂和'恐怖谷'之間一定是有關系的。”
  “還有一點,"警官麥克唐納說道,“你是在倫敦一家公寓里和道格拉斯先生相識的,并且在那儿和他訂的婚,是嗎?關于你們的婚事,有什么戀愛過程,有什么秘密的或是神秘的事嗎?”
  “戀愛過程是有的,總是要有戀愛過程的。可是沒有什么神秘的。”
  “他沒有情敵嗎?”
  “沒有,那時我根本還沒有男朋友。”
  “你當然听說過,他的結婚戒指被人拿走了。這件事和你有什么關系嗎?假定是他過去生活里的仇人追蹤到這里并下了毒手,那么,把他的結婚戒指拿走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
  一瞬間,我敢說道格拉斯夫人唇邊掠過一絲微笑。
  “這我實在說不上,"她回答道,“這可實在是一件非常离奇古怪的事。”
  “好,我們不再多耽誤你了,在這樣的時刻來打扰你,我們很是抱歉,"麥克唐納說道,“當然,還有一些其它問題,以后遇到時,我們再來問你吧。”
  她站了起來。我看到,象剛才一樣,她又用輕捷而帶有疑問的眼光掃視了我們一下:“你們對我的證詞有什么看法呢?”這個問題真象是她已說出來一樣。然后,她鞠了一躬,裙邊輕掃地面,走出了房間。
  “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在她關上門以后,麥克唐納沉思地說道,“巴克這個人一定常常到這里來的。他大概是個起受女人青睞的男子。他承認死者是個愛吃醋的人。他可能最清楚道格拉斯的醋意何來。還有結婚戒指的事。你無法放過這些問題。對這個從死者手中奪走結婚戒指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朋友坐在那里,兩手托著下巴,深深地陷入沉思。這時他站起身來,拉響了傳呼鈴。
  “艾姆斯,"當管家走進來時,福爾摩斯說道,“塞西爾·巴克先生現在在哪儿?”
  “我去看看,先生。”
  艾姆斯一會儿就回來了,告訴我們巴克先生在花園里。
  “艾姆斯,你可記得昨晚你和巴克先生在書房時,他腳上穿的是什么?”
  “記得,福爾摩斯先生。他穿的是一雙拖鞋。在他要去報警時,我才把長統靴子交給他。”
  “現在這雙拖鞋在哪里?”
  “現在還在大廳的椅子底下。”
  “很好,艾姆斯,我們要知道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腳印,哪些是外來的腳印,這當然很重要了。”
  “是的,先生。我可以說我注意到了那雙拖鞋上已經染有血跡了,連我的鞋子上也是一樣。”
  “根据當時室內情況來看,那是很自然的。很好,艾姆斯。如果我們要找你,我們會再拉鈴的。”
  几分鐘以后,我們來到書房里。福爾摩斯已經從大廳里拿來那雙氈拖鞋。果然象艾姆斯說的那樣,兩只鞋底上都有黑色的血跡。
  “奇怪!"福爾摩斯站在窗前,就著陽光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真是非常奇怪!”
  福爾摩斯象貓似地猛跳過去,俯身把一只拖鞋放在窗台的血跡上。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朝著几個同事笑了笑。
  麥克唐納興奮得失去体統。他用地方口音象棍棒敲在欄杆上一樣喋喋不休地講起來。他大聲喊道:“老兄!這是毫無疑義的了!是巴克自己印在窗上的。這比別的靴印要寬得多。我記得你說過是一雙八字腳,而答案就在這里。不過,這是玩的什么把戲呢,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什么把戲呢?”
  “是啊,這是什么把戲呢?"我的朋友沉思地重复著麥克唐納的話。
  怀特·梅森捂著嘴輕聲地笑著,又以職業上特有的那种滿意的心情搓著他那雙肥大的手,滿意地大聲叫道:“我說過這樁案子了不起。果真一點不假啊。”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六章 一線光明

  這三個偵探還有許多細節要去調查,所以我就獨自返回我們在鄉村旅店的住所。可是在回去以前,我在這古色古香的花園里散了散步,花園在庄園側翼,四周環繞著一排排非常古老的紫杉,修剪得奇形怪狀。園里是一片連綿的草坪,草其中間有一個古式的日晷儀。整個園中景色雅靜宜人,不禁使我的緊張神經為之松弛,頓時心曠神怡起來。在這樣清雅幽靜的環境里,一個人就能忘掉那間陰森森的書房和地板上那個四肢伸開、血跡斑斑的尸体,或者只把它當做一場噩夢而已。然而,正當我在園中散步,心神沉浸在鳥語花香之中時,忽然遇到了一件怪事,又使我重新想起那件慘案,并在我心中留下不祥的印象。
  我剛才說過,花園四周點綴著一排排的紫杉。在距庄園樓房最遠的那一頭,紫杉很稠密,形成一道連綿的樹篱。樹篱的后面,有個長條石凳,從樓房這方向走過去是看不見的。我走近那個地方就听到有人說話,先是一個男人的喉音,隨后是一個女人嬌柔的笑聲。我轉眼來到了樹篱的盡頭,對方還沒有發現我,我就看到了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這個大漢。她的樣子使我大吃一惊。在餐室里,她那么平靜而又拘謹,而現在,她臉上一切偽裝的悲哀都已煙消云散,雙眼閃爍著生活歡樂的光輝,面部被同伴的妙語逗樂的笑紋未消。巴克坐在那里,向前傾著身子,兩手交握在一起,雙肘支在膝上,英俊的面孔答以微笑。一看到我,他倆立刻恢复了那种嚴肅的偽裝——只不過太晚了點。他倆匆匆說了一兩句話,巴克隨即起身走到我身旁,說道:“請原諒,先生,你可是華生醫生嗎!”
  我冷冷地向他點了點頭,我敢說,我很明顯地表露出內心對他們的印象。
  “我們想可能是你,因為你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友情是盡人皆知的。你可愿意過來和道格拉斯夫人說會儿話嗎?”
  我臉色陰沉地隨他走過去,腦海里清楚地浮現出地板上那個腦袋几乎被打碎了的尸体。慘案發生后還不到几小時,他的妻子竟在他的花園的灌木叢后面和他的至愛男友說說笑笑。我很冷淡地向這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在餐室時,我曾因她的不幸而感到沉痛,而現在,我對她那祈求的目光也只能漠然置之了。
  “恐怕你要以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人了吧?”道格拉斯夫人說道。
  我聳了聳雙肩,說道:“這不干我的事。”
  “也許有那么一天你會公平地對待我,只要你了解……”
  “華生醫生沒有必要了解什么,"巴克急忙說道,“因為他親口說過,這不干他的事嘛。”
  “不錯,"我說道,“那么,我就告辭了,我還要繼續散步呢。”
  “華生先生,請等一等,"婦人用懇求的聲音大聲喊道,“有一個問題,你的回答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有權威,而這個答案對我卻有重大關系。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福爾摩斯先生,了解他和警署的關系。假使有人把一件事秘密告訴他知道,他是不是絕對必須轉告警探們呢?”
  “對,問題就在這里,"巴克也很懇切地說道,“他是獨立處理問題,還是全都要和他們一起解決?”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談這樣一個問題。”
  “我求你,我懇求你告訴我,華生醫生,我相信你一定能有助于我們,只要你在這點上給我們指點一下,你對我的幫助就太大了。”
  婦人的聲音是那么誠懇,竟使我霎時忘掉她的一切輕浮舉動,感動得只能滿足她的要求。
  “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個獨立的偵探,"我說道,“一切事他都自己作主,并根据自己的判斷來處理問題。同時,他當然會忠于那些和他一同辦案的官方人員,而對那些能幫助官方把罪犯緝拿歸案的事情,他也絕不隱瞞他們。除此以外,我不能說別的。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詳細,我希望你找福爾摩斯先生本人。”
  說著,我抬了一下帽子就走開了,他倆仍然坐在樹篱擋1住的地方。我走到樹篱盡頭,回頭看到他們仍坐在樹篱后面,熱烈地談論著;因為他們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這就很明顯,他們是在議論剛才和我的對話。
  福爾摩斯用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和他的兩個同行在庄園里商量案情,五點左右方才回來,我叫人給他端上茶點,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福爾摩斯時,他說道:“我不希望他們告訴我什么隱秘。華生,也根本沒有什么隱秘。因為如果我們以同謀和謀殺的罪名去逮捕他們的話,他們就會十分狼狽了。”
  “你覺得這件事會引向這樣的結果么?”
  福爾摩斯興高采烈、意趣盎然,幽默地說道:“我親愛的華生,等我消滅了這第四個雞蛋,我就讓你听到全部情況。我不敢說已經完全水落石出了—— 還差得遠呢。不過,當我們追查到了那個丟失的啞鈴的時候……”1歐洲人的一种禮節,將帽子稍稍拿起一些,并稍點頭,隨即戴上。——譯者注
  “那個啞鈴!?”
  “哎呀,華生,難道你沒看出來,這個案子的關鍵就在于那個丟失的啞鈴嗎?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垂頭喪气,因為,這只是咱們兩個人說說,我想不管是警官麥克,還是那個精明的當地偵探,都沒有理解到這件小事的特殊重要性。只有一個啞鈴!華生,想想,一個運動員只有一個啞鈴的情況吧!想想那种畸形發展——很快就有造成脊椎彎曲的危險。不正常啊,華生,不正常啊!”
  他坐在那里,大口吃著面包,兩眼閃耀著調皮的神色,注視著我那搜索枯腸的狼狽相。
  福爾摩斯食欲這樣旺盛,說明他已經是胸有成竹了。因為我對他那些食不甘味的日日夜夜記憶猶新,當他那困惑的頭腦被疑難問題弄得焦躁不安的時候,他就會象一個苦行主義者那樣全神貫注,而他那瘦削、渴望成功的面容就變得愈發枯瘦如柴了。
  最后,福爾摩斯點著了煙斗,坐在這家老式鄉村旅館的爐火旁,不慌不忙地,隨意地談起這個案子來,這与其說是深思熟慮的講述,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回憶。
  “謊言,華生,是一個很大的、出奇的、不折不扣的彌天大謊,我們一開頭就碰到這個謊言,這就是我們的出發點。巴克所說的話完全是撒謊。不過巴克的話被道格拉斯夫人進一步證實了。所以說,道格拉斯夫人也是在撒謊。他們兩個都撒謊,而且是串通一起的。所以現在我們的問題很清楚,就是查清楚他們為什么要撒謊?他們千方百計力圖隱瞞的真相又是什么?華生,你我兩人試試看,能不能查出這些謊言背后的真情。
  “我怎么知道他們是在撒謊呢?因為他們捏造得非常笨拙,根本違背了事實。試想一想吧!照他們所說,凶手殺人后,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從死者手指上摘去這個戒指,而這個戒指上面還套著另一只戒指,然后再把這另一只戒指套回原處——這是他肯定做不到的,還把這張奇怪的卡片放在受害者身旁。我說這顯然是辦不到的。你也可能會爭辯說,那指環也許是在他被害以前被摘下去的。可是,華生,我非常尊重你的判斷能力,因此我想你是不會這么說的。蜡燭只點了很短時間,這個事實說明,死者和凶手會面的時間不會很長。我們听說道格拉斯膽量很大,他是那种稍經嚇唬就自動交出結婚戒指的人嗎?我們能想象他竟然會交出結婚戒指嗎?不,不會的,華生,燈點著后,凶手獨自一人和死者呆了一段時間。對于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
  “不過致死的原因,很明顯是槍殺。所以,開槍的時間比他們所說的要早許多。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這是決不會錯的。因此,我們面臨的是一种蓄意合謀,是由兩個听到槍聲的人,也就是巴克這個男人和道格拉斯夫人這個女人干的。首先,只我能證明窗台上的血跡是巴克故意印上去的,目的是給警方造成假線索時,你也就會承認,這一案件的發展變得對他不利了。
  “現在,我們必須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凶殺究竟是在什么時間發生的呢?直到十點半鐘,仆人們還在這屋里來來往往,所以謀殺肯定不是在這之前發生的。十點四十五分,仆人們都回到了下處,只有艾姆斯還留在餐具室。你在下午离開我們以后,我曾作過一些試驗,發現只要房門都關上,麥克唐納在書房不管發出多大聲音,我在餐具室里也休想听到。
  “然而,女管家的臥室就不同了。這間臥室离走廊不遠,當聲音非常響時,我在這間臥室是可以模模糊糊地听到的。在從极近距离射擊時——本案無疑是如此——火槍的槍聲在某种程度上消聲了,槍聲不會很響,但在寂靜的夜晚艾倫太太臥室是能听到的。艾倫太太告訴我們她有些耳聾,盡管如此,她還是在證詞中提到過,在警報發出前半小時,她听到砰的一聲象關門的聲音。警報發出前半小時當然是十點四十五分。我确信她听到的就是槍聲,那才是真正的行凶時間。
  “假如确實如此,我們現在必須查明一個問題:假定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不是凶手,那么,十點四十五分他們听到槍聲下樓,到十一點一刻他們拉鈴叫來仆人為止,這段時間里他們倆都干了些什么。他們在干些什么呢?為什么他們不馬上報警呢?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這個問題一經查明,就向解決問題前進了几步。”
  “我也相信,"我說道,“他們兩個是串通一起的。道格拉斯夫人在丈夫死后不到几小時,竟然听見笑話就坐在那里哈哈大笑,那她一定是個毫無心肝的東西了。”
  “不錯。甚至當她自己講述案情時,也不象個被害人的妻子。華生,我不是一個崇拜女性的人,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可是我的生活經驗告訴我,那种听了別人的話就不去看她丈夫尸体的妻子,很少是把丈夫放在心上的。華生,要是我娶妻的話,我一定愿意給我妻子灌輸一种感情,當我的尸体躺在离她不遠的地方時,她決不會隨管家婦走開。他們這种安排非常拙劣,即使是最沒有經驗的偵探,也會因為沒有出現通常會有的婦女尖聲悲號的場面而感到吃惊的。即使沒有其它原因,單憑這件小事也會使我認為這是預謀。”
  “那么,你一定認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就是殺人犯了?”
  “你的這些問題真夠直截了當的,"福爾摩斯向我揮舞著煙斗說,“就象對我射來的子彈一樣。如果你認為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知道謀殺案的真情,并且合謀策划,隱瞞真相,那我打心眼里同意你,肯定他們是這樣干的。不過你那擊中要害的前提還不那么清楚。我們先來把妨礙我們前進的疑難問題研究一下吧。
  “我們如果設想他們兩個人因曖昧關系而沆瀣一气,而且他們決心除掉礙手礙腳的那個人。這只是一种大膽的設想,因為我們經過對仆人們和其他人的周密調查,從哪一方面也不能證明這一點。恰恰相反,有許多證据說明道格拉斯夫婦恩愛無比。”
  “我敢說這都不是真的,"我想起花園中那張美麗含笑的面孔,說道。
  “好,至少他們使人產生這种印象。然而,我們假定他們是一對詭計多端的人,在這一點上欺騙了所有的人,而且共同圖謀殺害道格拉斯。碰巧道格拉斯正面臨著某种危險……”
  “我們只是听到他們的一面之詞啊。”
  福爾摩斯沉思著,說道:“我知道,華生,你概括地說明了你的意見,你的意見是,從一開始他們說的每件事都是假的。按照你的看法,根本就沒有什么暗藏的危險,沒有什么秘密團体,也沒有什么'恐怖谷',沒有什么叫做麥金蒂之類的大頭目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啊,這也算是一种不錯的總歸納。讓我們看看它會使我們得到什么結果。他們捏造這种論點來說明犯罪原因。然后,他們配合這种說法,把這輛自行車丟在花園里,作為凶手是個外來人的物證。窗台上的血跡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尸体上的卡片也是如此,卡片可能就是在屋里寫好的。所有這一切都符合你的假設,華生。可是現在,我們跟著就要碰到這樣一些難于處理、頗為棘手、處處對不上碴儿的問題了。為什么他們從所有武其中單單選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槍,而且又是美國火槍呢?他們怎么能肯定火槍的射擊聲不會把別人惊動,向他們奔來呢?象艾倫太太那樣把槍聲只當關門聲而不出來查看,這不過是偶然現象罷了。華生,為什么你所謂的一對罪犯會這樣蠢呢?”
  “我承認我對這些也無法解釋。”
  “那么,還有,如果一個女人和她的情夫合謀殺死她的丈夫,他們會在他死后象炫耀胜利似地把結婚戒指摘走,從而讓自己的罪行盡人皆知嗎?華生,難道你認為這也是非常可能的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
  “再說,假如丟下一輛藏在外邊的自行車是你想出來的主意,難道這樣做真有什么价值嗎?即使最蠢的偵探也必然會說,這顯然是故布疑陣,因為一個亡命徒為了逃跑,首要的東西就是自行車呀。”
  “我想不出怎樣才能解釋了。”
  “然而,就人類的智力而言,對于一系列相互關聯的事件想不出解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來指一條可能的思路吧,就當做是一次智力練習,且不管它對還是不對。我承認,這僅僅是一种想象,不過,想象不始終是真實之母嗎?
  “我們可以假定,道格拉斯這個人生活中确實有過犯罪的隱私,而且實在是可恥的隱私。這就使他遭到某人暗殺,我們設想凶手是個從外面來的仇人。出于某种我到目前還無法解釋的原因,這個仇人取走了死者的結婚戒指。這种宿怨可以認為是他第一次結婚時造成的,而正因如此,才取走他的結婚戒指。
  “在這個仇人逃跑以前,巴克和死者的妻子來到屋中。凶手使他們認識到,如果企圖逮捕他,那么,一件聳人听聞的丑事就會被公諸于世。于是他們就改變了主意,情愿把他放走了。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完全可能無聲無息地放下吊橋,然后再拉上去。凶手逃跑時,出于某种原因,認為步行比起自行車要安全得多。所以他把自行車丟到他安全逃走以后才可能被發現的地方。到此為止,我們只能認為這些推測是可能的,對不對?”
  “對,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我稍有保留地說。
  “華生,我們一定要想到我們遇到的事無疑是极為特殊的。現在我們繼續把我們想象的案情談下去。這一對不一定是罪犯的人,在凶手逃离后,意識到自己處于一种嫌疑地位,他們既難說明自己沒有動手行凶,又難證明不是縱容他人行凶。于是他們急急忙忙、笨手笨腳地應付這种情況。巴克用他沾了血跡的拖鞋在窗台上做了腳印,偽作凶手逃走的痕跡。他們顯然是兩個肯定听到槍聲的人,所以在他們安排好了以后,才拉鈴報警。不過這已經是案發后整整半個小時了。”
  “你打算怎樣證明所有這一切呢?”
  “好,如果是一個外來人,那么他就有可能被追捕歸案,這种證明當然是最有效不過了。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嗯,科學的手段是無窮無盡的。我想,要是我能單獨在書房呆一晚上,那對我會有很大幫助的。”
  “獨自一個人呆一晚上!”
  “我打算現在就去那里。我已經和那個令人尊敬的管家艾姆斯商量過了,他決不是巴克的心腹。我要坐在那間屋里,看看室中的气氛是否能給我帶來一些靈感。華生,我的朋友,你笑吧。我是篤信守護神的。好,走著瞧吧。順便問你一下,你有一把大雨傘吧?帶來了沒有?”
  “在這儿。”
  “好,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借用一下。”
  “當然可以了,不過,這是一件多么蹩腳的武器啊!如果有什么危險……”
  “沒什么嚴重問題,我親愛的華生,不然,我就一定會請你幫忙了。可是我一定要借這把傘用一用。目前,我只是等候我的同事們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回來,他們現在正在那里查找自行車的主人呢。”
  黃昏時分,警官麥克唐納和怀特·梅森調查回來了。他們興高采烈,說是調查有了很大進展。
  “伙計,我承認我曾經怀疑過是否果真有個外來人,"麥克唐納說道,“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經認出了自行車,并且還查訪到車主的外貌特征,所以,這一趟可是收獲不小啊。”
  “你們這么說,好象這案子就要了結了,"福爾摩斯說道,
  “我衷心地向你們二位道喜啊。”
  “好,我是從這個事實入手的:道格拉斯先生曾經到過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從那一天气,他就顯得神情不安了。那么,正是在滕布里奇韋爾斯市,他意識到了有某种危險。很明顯,如果一個人是騎自行車來的話,那就可以料想是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來的了。我們把自行車隨身帶上,把它給各旅館看。車馬上被伊格爾商業旅館的經理認出來了,說車主是一個叫哈格雷夫的人。他兩天前在那里開過房間。這輛自行車和一個小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他登記是從倫敦來的,可是沒有寫地址。手提箱是倫敦出品,里面的東西也是英國貨,不過那人本身卻無疑是美國人。”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高興地說道,“你們确實做了一件扎實的工作,而我卻和我的朋友坐在這里編造各种推論。麥克先生,這的确是一次教訓呢。是得多做些實際的工作啊。”
  “當然,這話不錯,福爾摩斯先生,"警官麥克唐納滿意地說道。
  “可是這也完全符合你的推論啊,"我提醒說。
  “那也說不定。不過,讓我們听听結果如何吧,麥克先生。沒有什么線索可以查清這個人嗎?”
  “很明顯,他非常小心謹慎提防著,不放別人認出他來。既沒有文件也沒有書信,衣服上也沒有特記。他臥室桌上有一張本郡的自行車路線圖。昨天早晨,他吃過早飯,騎上自行車离開旅館,直到我們去查問為止,也沒有再听到他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這正是使我迷惑不解的,"怀特·梅森說道,“如果這個人不想叫人怀疑他,他就應當想到,他必須返回旅館,并且象一個与事無關的游客那樣呆在那里。象現在這樣,他應當知道,旅館主人會去向警察報告的,必然要把他的失蹤和凶殺案聯系起來。”
  “人家是要這樣想的。既然還沒有捉到他,至少直到現在證明他還是机智的。不過他的外貌特征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麥克唐納查看了一下筆記本。
  “這里我們已經把他們所說的完全記下來了。他們似乎說得不太詳細,不過那些茶房、管事的和女侍者們所說的大致相同。那人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五十歲左右,有點儿頭發灰白,淡灰色的胡子,鷹鉤鼻子和一張凶殘無比、令人生畏的面孔。”
  “好,別說了,這几乎是道格拉斯本人的寫照了,"福爾摩斯說道,“道格拉斯正好是五十多歲,須發灰白,身高也是這樣。你還得到什么情況了?”
  “他穿一身厚的灰衣服和一件雙排扣夾克,披一件黃色短大衣,戴一頂便帽。”
  “關于那支火槍有什么情況?”
  “這支火槍不到二英尺長,完全可以放到他的手提箱里。他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放在大衣里,帶在身上。”
  “你認為這些情況同這件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噢,福爾摩斯先生,"麥克唐納說道,“你可以相信,我听到這些情況以后,不到五分鐘就發出了電報。當我們捉住這個人時,我們就可以更好地判斷了。不過,恰恰在這件案子停滯不前時,我們肯定是前進了一大步。我們知道一個自稱哈格雷夫的美國人兩天前來到滕布里奇韋爾斯市,隨身攜帶一輛自行車和一個手提箱,箱子里裝的是一支截短了的火槍。所以他是蓄意來進行犯罪活動的。昨天早晨他把火槍藏在大衣里,騎著自行車來到這個地方。据我們所知,誰也沒看到他來。不過他到庄園大門口用不著經過村子,而且路上騎自行車的人也很多。大概他馬上把他的自行車藏到月桂樹叢里(人們后來就在這里找到那輛車),也可能他自己就潛伏在這里,注視著庄園的動靜,等候道格拉斯先生走出來。在咱們看來,在室內使用火槍這种武器是件怪事。不過,他本來是打算在室外使用的。火槍在室外有一個很明顯的好處,因為它不會打不中,而且在英國愛好射擊運動的人聚居的地方,槍聲是很平常的事,不會引仆人們特別注意的。”
  “這一切都很清楚了!"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道格拉斯先生沒有出來。凶手下一步怎么辦呢?他丟下自行車,在黃昏時走近庄園。他發現吊橋是放下來的,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他就利用了這個机會,毫無疑問,假如有人碰到他,他可以捏造一些借口。可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他溜進了他首先看到的屋子,隱藏在窗帘后面。從那個地方,他看到吊橋已經拉起來,他知道,唯一的生路就是蹚過護城河。他一直等到十一點一刻,道格拉斯先生進行睡前的例行檢查走進房來。他按事先預定計划向道格拉斯開槍以后就逃跑了。他知道,旅館的人會說出他的自行車特征來,這是個對他不利的線索,所以他就把自行車丟在此地,另行設法到倫敦,或是到他預先安排好的某一安全隱身地去。福爾摩斯先生,我說得怎么樣?”
  “很好,麥克先生,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你說得很好,也很清楚。這是你所說的情況發展的結局。我的結論是:犯罪時間比我听說的要早半小時;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先生兩個人合謀隱瞞了一些情況;他們幫助殺人犯逃跑了,或者至少是在他們進屋以后凶手才逃走的;他們還偽造凶手從窗口逃跑的跡象,而十有八九是他們自己放下吊橋,讓凶手逃走的。這是我對案子前一半情況的判斷。”
  這兩個偵探搖了搖頭。
  “好,福爾摩斯先生,假如這是真的,那我們愈發弄得莫名其妙了。"這個倫敦警官說道。
  “而且是更加難于理解了,"怀特·梅森補充說道,“道格拉斯夫人一生中從未到過美洲。她怎么可能和一個美洲來的凶手有瓜葛,并使她庇護這一罪犯呢?”
  “我承認存在這些疑問,"福爾摩斯說道,“我打算今天晚上親自去調查一下,也可能會發現一些有助于破案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能幫你的忙嗎?”
  “不,不用!我的需要很簡單。只要天色漆黑再加上華生醫生的雨傘就行了。還有艾姆斯,這個忠實的艾姆斯,毫無疑問,他會破例給我些方便的。我的一切思路始終縈繞著一個基本問題:為什么一個運動員鍛煉身体要這么不合情理地使用單個啞鈴?”
  半夜時候,福爾摩斯才獨自調查回來。我們住的屋子有兩張床,這已經是這家鄉村小旅館對我們最大的优待了。那時我已入睡,他進門時才把我惊醒。
  “哦,福爾摩斯,"我喃喃地說道,“你可發現什么新情況了嗎?”
  他手里拿著蜡燭,站在我身邊,默默不語,然后他那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向我俯過來。
  “我說,華生,"他低聲說道,“你現在和一個神經失常的人,一個頭腦失去控制的白痴,睡在同一個屋子里,不覺得害怕么?”
  “一點也不怕。"我吃惊地回答道。
  “啊,運气還不錯,"他說道,這一夜他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第七章 謎底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到當地警察局去,看見警官麥克唐納和怀特·梅森正在警官的小會客室里密商某事。他們面前的公事桌上堆著許多書信和電報,他們正在仔細地整理和摘錄,有三份已經放在一邊了。
  “還在追蹤那個難以捉摸的騎自行車人嗎?"福爾摩斯高興地問道,“關于這個暴徒有什么最新消息?”
  麥克唐納沮喪地指了指他那一大堆信件,說道:“目前從萊斯特、諾丁漢、南安普敦、德比、東哈姆、里士滿和其他十四個地方都來了關于他的報告。其中東哈姆、萊斯特和利物浦三處有對他明顯不利的情況。因此,他實際上已受到注意了。不過好象全國到處都有穿黃大衣的亡命徒似的。”
  “哎呀!"福爾摩斯同情地說道,“現在,麥克先生,還有你,怀特·梅森先生,我愿意向你們提出一個非常誠懇的忠告。當我和你們一起研究這件案子時,你們一定還記得,我曾經提出過條件:我不會對你們發表未經充分證實的見解;我要保留并制定出我自己的計划,直到我認為它們是正确的,而使自己滿意為止。因此,眼下我還是不想告訴你們我的全部想法。另一方面,我說過我對你們一定要光明磊落,如果我眼看你們白白把精力浪費在毫無益處的工作上,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所以今天早晨我要向你們提出忠告,我的忠告就是三個字:'放棄它'。”
  麥克唐納和怀特·梅森惊奇地瞪著大眼望著他們這位出名的同行。
  “你認為這件案子已經沒法辦了嗎?"麥克唐納大聲說道。
  “我認為你們這樣辦這件案子是沒有希望的,但我并不認為本案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騎自行車的人并不是虛构的啊。我們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手提箱,他的自行車。這個人一定藏在什么地方了,為什么我們不應當緝拿他呢?”
  “不錯,不錯,毫無疑問,他藏在某個地方,而且我們一定可以捉到他。不過我不愿讓你們到東哈姆或是利物浦這些地方去浪費精力,我相信我們能找到破案捷徑。”
  “你是對我們瞞了什么東西了。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福爾摩斯先生,"麥克唐納生气地說。
  “麥克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工作方法的。但是我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保一下密,我只不過希望設法證實一下我想到的一切細節,這很容易做到。然后我就和你們告別,回倫敦,并把我的成果完全留下為你們效勞。不這樣做,我就太對不起你們了。因為在我的全部經歷中,我還想不起來哪件案子比這件更新奇、更有趣。”
  “我簡直無法理解,福爾摩斯先生。昨晚我們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回來看到你的時候,你大体上還同意我們的判斷。后來發生了什么事,使你對本案的看法又截然不同了呢?”
  “好,既然你們問我,我不妨告訴你們。正如我對你們說過的,我昨夜在庄園里消磨了几個小時。”
  “那么,發生了什么事?”
  “啊!現在我權且給你們一個非常一般的回答。順便說一下,我曾經讀過一篇介紹資料,它簡明而又有趣,是關于這座古老庄園的。這份資料只要花一個便士就可以在本地煙酒店買到,"福爾摩斯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冊子,書皮上印有這座古老庄園的粗糙的版畫。
  他又說道:“我親愛的麥克先生,當一個人在周圍古老環境气氛中深受感染的時候,這本小冊子對調查是很能增加情趣的。你們不要不耐煩,因為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即使象這樣一篇簡短的介紹資料,也可以使人在頭腦中浮現出這座古廈的昔日情景。請允許我給你們讀上一段吧。'伯爾斯通庄園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第五年,在一些古建筑物的遺址上建造的,它是殘留的詹姆士一世時代有護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
  “福爾摩斯先生,你別捉弄我們了。”
  “嘖!嘖!麥克先生!我已經看出你們有些不耐煩了。好,既然你們對這個問題不太感興趣,我就不再逐字地念了。不過我告訴你們,這里有一些描寫,談到一六四四年反對查理一世的議會党人中的一個上校取得了這塊宅基;談到在英國內戰期間,查理一世本人曾在這里藏了几天;最后談到喬治二世也到過這里;你們會承認這里面有許多問題都与這座古老別墅有种种的關系。”
  “我不怀疑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与我們的事毫無關系啊。”
  “沒有關系嗎?是沒有關系嗎?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干咱們這一行,一個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須開闊。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識的間接使用始終是非常重要的。請原諒,我雖然只是一個犯罪問題專家,但總比你歲數大些,也許經驗多一些。”
  “我首先承認這一點,"麥克唐納懇切地說道,“我承認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你做起事來未免太轉彎抹角了。”
  “好,好,我可以把過去的歷史放下不談,回到當前的事實上來。正象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昨晚我曾經到庄園去過。我既沒有見到巴克先生,也沒有見到道格拉斯夫人。我認為沒有必要去打扰他們,不過我很高興地听說,這個女人并沒有形容憔悴的樣子,而且剛吃過一頓丰盛的晚餐。我專門去拜訪了那位善良的艾姆斯先生,和他親切地交談了一陣,他終于答應我,讓我獨自在書房里呆一陣子,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么!和這個死尸在一起!"我突然喊出來。
  “不,不,現在一切正常。麥克先生,我听說,你已許可這么做了。這間屋子已恢复了原狀。我在里面呆了一刻鐘,很有啟發。”
  “你做了些什么事呢?”
  “噢,我并沒有把這樣簡單的事情神秘化,我是在尋找那只丟失了的啞鈴。在我對這件案子的判斷中,它始終顯得很重要。我終于找到了它。”
  “在哪儿找到的?”
  “啊,咱們已經到了真相大白的邊緣了,讓我進一步做下去,再稍微前進一步,就能答應你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好,我們只好答應根据你自己的主張去做,"麥克唐納說道,“不過說到你叫我們放棄這件案子……那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理由很簡單,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因為你們首先就沒有弄清楚調查對象啊。”
  “我們正在調查伯爾斯通庄園約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對,對,你們的話不錯。可是不要勞神去搜尋那個騎自行車的神秘先生了。我向你們保證,這不會對你們有什么幫助的。”
  “那么,你說我們應當怎樣去做呢?”
  “如果你們愿意,我就詳細地告訴你們應該做些什么。”
  “好,我不能不說,我總覺得你的那些古怪的作法是有道理的。我一定照你的意見去辦。”
  “怀特·梅森先生,你怎么樣?”
  這個鄉鎮偵探茫然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偵探法對他來說是夠陌生的了。
  “好吧,如果警官麥克唐納認為對,那么我當然也一樣,”怀特·梅森終于說道。
  “好极了!"福爾摩斯說道,“好,那么我建議你們兩位到鄉間去暢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對我說,從伯爾斯通小山邊一直到威爾德,景色非常好。盡管我對這鄉村不熟悉,不能向你們推荐一家飯館,但我想你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飯館吃午飯。晚上,雖然疲倦了,可是卻高高興興……”
  “先生,您這個玩笑可真是開得過火了!"麥克唐納生气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叫道。
  “好,好,隨你們的便好了,怎么消磨這一天都可以,"福爾摩斯說道,高興地拍拍麥克唐納的肩膀,“你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不過,務必在黃昏以前到這里來見我,務必來,麥克先生。”
  “這听起來還象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說的話。”
  “我所說的,都是极好的建議,可是我并不強迫你們接受。只要在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在這里就行了。可是,現在,在我們分手以前,我需要你給巴克先生寫一個便條。”
  “好!”
  “如果你愿意的話,那我就口述了。准備好了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我們有責任排淨護城河的水,
  希望我們能找到一些……'”
  “這是不可能的,"麥克唐納說道,“我已做過調查了。”
  “嘖,嘖,我親愛的先生!寫吧,請照我所說的寫好了。”
  “好,接著說吧。”
    “'……希望我們能找到与我們的調查有關的什么東
  西。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清早工人們就來上工,把河水
  引走……'”
  “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還是預先說明一下。'

  “現在簽個名吧,四點鐘左右,由專人送去。那時我們再在這間屋里見面。在見面以前,我們可以一切自便。我可以向你們保證,調查肯定可以暫停了。”
  將近黃昏時分,我們又重新聚集在一起。福爾摩斯態度非常嚴肅,我怀著好奇的心理,而兩個偵探顯然极為不滿,异常气惱。
  “好吧,先生們,"我的朋友嚴肅地說道,“我請你們現在和我一同去把一切情況都考察一下,然后你們自己就會作出判斷,我所作的觀察究竟是否能說明我得出的結論有道理。夜間天气很冷,我也不知道要去多長時間,所以請你們多穿一些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天黑以前赶到現場。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現在立即出發。”
  庄園花園四周有欄杆圍著,我們順著花園向前走,直到一個地方,那里的欄杆有一個豁口,我們穿過豁口溜進花園。在越來越暗的暮色中,我們隨著福爾摩斯走到一片灌木叢附近,几乎就在正門和吊橋的對過。吊橋還沒有拉起來。福爾摩斯蹲下來藏在月桂樹叢后面,我們三個人照他的樣子蹲下來。
  “好,現在我們要干什么呢?"麥克唐納唐突地問道。
  “我們要耐心等待,盡量不要出聲,"福爾摩斯答道。
  “我們到底要在這儿干什么?我認為你應該對我們開誠布公一些!”
  福爾摩斯笑了,他說道:“華生一再說我是現實生活中的劇作家,我怀有藝術家的情調,執拗地要作一次成功的演出。麥克唐納先生,如果我們不能常使我們的演出效果輝煌,那我們這個營生就真的是單調而令人生厭的了。試問,直截了當的告發,一刀見血的嚴峻處決——這种結案法能演出什么好劇呢?但敏銳的推斷,錦囊妙計,對轉眼到來的事件作机智的預測,而又胜利地證實自己的推斷——難道這些不說明我們的營生值得自豪、干得有理嗎?在當前這一時刻,你們會感到獵人預期得手前的激動。假如象一份既定的時間表那樣,還有什么可激動呢?麥克先生,我只請你們耐心一點,一切就會清楚了。”
  “好哇,我倒希望在我們大家凍死以前,這种自豪、有理等等可以實現。"這個倫敦偵探無可奈何、幽默地說道。
  我們几個人都頗有理由贊同這种迫切的愿望,因為我們守候得實在太久、太難忍了。暮色逐漸籠罩了這座狹長而陰森的古堡,從護城河里升起一股陰冷、潮濕的寒气,使我們感到錐心刺骨,牙齒不住打顫。大門口只有一盞燈,那間晦气的書房里有一盞固定的球形燈。四處是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這要呆多長時間啊?"麥克唐納突然問道,“我們在守候什么呢?”
  “我不打算象你那樣計較等了多長時間,"福爾摩斯非常嚴厲地答道,“要是罪犯把他們的犯罪活動安排得象列車時刻表那樣准時,那對我們大家當然是方便多了。至于我們在守候什……瞧,那就是我們守候的東西啊!”
  他說話的時候,書房中明亮的黃色燈光,被一個來回走動的人擋得看不清了。我們隱身的月桂樹叢正對著書房的窗戶,相距不到一百英尺。不久,窗子吱地一聲突然打開了,我們隱約地看到一個人的頭和身子探出窗外,向暗處張望。他向前方注視了片刻,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好象怕讓人看到。然后他向前伏下身子,我們在這寂靜中听到河水被攪動的輕微響聲,這個人手里好象拿著什么東西在攪動護城河水。后來他突然象漁夫撈魚一樣,撈上某些又大又圓的東西,在把它拖進窗子時,燈光又被擋住了。
  “馬上!"福爾摩斯大聲喊道,“快去!”
  我們大家都站起來,四肢已經麻木了,搖搖晃晃地跟在福爾摩斯后面。他急速地跑過橋去,用力拉響門鈴。門吱拉一聲打開了,艾姆斯惊愕地站在門口,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把他推到一邊,我們大家也都隨他一同沖進室內,我們所守候的那個人就在那里。
  桌上的油燈重新放出剛才我們在窗外看到的光芒來。現在油燈正拿在塞西爾·巴克手中,我們進來時,他把燈舉向我們。燈光映射在他那堅強、果敢、刮得光光的臉上,他的雙眼冒出怒火。
  “你們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巴克喊道,"你們在找什么?”
  福爾摩斯很快地向周圍掃視了一下,然后向塞在寫字台底下的一個浸濕了的包袱猛扑過去。
  “我就是找這個,巴克先生,這個裹著啞鈴的包袱是你剛從護城河里撈起來的。”
  巴克臉上現出惊奇的神色,注視著福爾摩斯問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這些情況的呢?”
  “這很簡單,是我把它放在水里的嘛。”
  “是你放進水里的?你!”
  “也許我應該說'是我重新放進水里的'。"福爾摩斯說道,
  “麥克唐納先生,你記得我提到過缺一只啞鈴的事吧,我讓你注意它,可是你卻忙于別的事,几乎沒有去考慮,而它本來是可以使你從中得出正确推論的。這屋子既然靠近河水,而且又失去一件有重量的東西,那么就不難想象,這是用來把什么別的東西加重使之沉到水中去了。這种推測至少是值得驗證的。艾姆斯答應我可以留在這屋中,所以說,我在艾姆斯的幫助下,用華生醫生雨傘的傘柄,昨晚已經把這個包袱鉤出來,而且檢查了一番。
  “然而,最首要的是,我們應當證實是誰把它放到水中去的。于是,我們便宣布要在明天抽干護城河水,當然,這就使得那個隱匿這個包袱的人一定要取回它來,而這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去做。我們至少有四個人親眼見到是誰趁机搶先打撈包袱。巴克先生,我想,現在該由你講講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這個濕包袱放在桌上油燈旁邊,打開捆著的繩索。他從里面取出一只啞鈴來,放到牆角上那一只的旁邊。然后他又抽出一雙長統靴子。
  “你們看,這是美國式的,"福爾摩斯指著鞋尖說道。他又把一柄帶鞘的殺人長刀放在桌上。最后他解開一捆衣服,里面有一整套內衣褲、一雙襪子、一身灰粗呢衣服,還有一件黃色短大衣。
  “這些衣服,"福爾摩斯指著說,“除了這件大衣以外,都是平常的衣物,這件大衣對人很有啟發。”
  福爾摩斯把大衣舉到燈前,用他那瘦長的手指在大衣上指點著繼續說道:“你們看,這件大衣襯里里面,有做成這种式樣的一個口袋,好象是為了有寬敞的地方去裝那支截短了的獵槍。衣領上有成衣商的簽條——美國維爾米薩鎮的尼爾服飾用品店。我曾在一個修道院院長的藏書室里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增長了我的知識,了解到維爾米薩是一個繁榮的小城鎮,在美國一個馳名的盛產煤鐵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記得你同我談起道格拉斯先生第一位夫人時,曾經談到產煤地區的事。那么就不難由此得出推論: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V.V.兩個字,可能是代表維爾米薩山谷(Vermissa Valley),或許就是從這個山谷中,派出了刺客,這山谷可能就是我們听說的恐怖谷。這已經完全清楚了。現在,巴克先生,我好象是有點妨礙你來說明了。”
  這個偉大的偵探解說時,塞西爾·巴克臉上的表情可真是怪相百出:忽而气惱無比,忽而惊奇不已,忽而惊恐万狀,忽而猶疑不決。最后他用帶挖苦味道的反話回避福爾摩斯的話語,冷笑著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既然知道得這么詳細,最好再多給我們講一點。”
  “我當然能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了,巴克先生,不過還是你自己講体面一些。”
  “啊,你是這樣想的嗎?好,我只能告訴你,如果這里面有什么隱私的話,那也不是我的秘密,叫我說出來是找錯人了。”
  “好,巴克先生,假如你采取這种態度,"麥克唐納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證再逮捕你了。”
  “隨你們的便好了,"巴克目中無人地說。
  看來從他那里再也弄不出什么來了,因為只要望一望他那剛毅頑強的面容,就會明白,即使對他施以酷刑,也絕不會使他違背自己的心意。然而,正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話聲,打破了這場僵局。原來,道格拉斯夫人正站在半開的門外听我們談話,現在她走進屋里來了。
  “你對我們已經很盡力了,塞西爾,"道格拉斯夫人說道,
  “不管這個事將來結局如何,反正你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只很盡力,而且過分盡力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庄重地說道,“我對你非常同情,太太,我堅決勸你要信任我們裁判的常識,并且自愿完全把警探當知心人。可能我在這方面有過失,因為你曾通過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向我轉達過你有隱私要告訴我,我那時沒有照你的暗示去做,不過,那時我認為你和這件犯罪行為有直接關系。現在我相信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然而,有許多問題還需要說清楚,我勸你還是請道格拉斯先生把他自己的事情給我們講一講。”
  道格拉斯夫人听福爾摩斯這么一說,惊奇万狀,不由得叫出聲來。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個人好象從牆里冒出來一樣,正從陰暗的牆角出現并走過來,我和兩個偵探也不由得惊叫了一聲。
  道格拉斯夫人轉過身,立刻和他擁抱起來,巴克也抓住他伸過來的那只手。
  “這樣最好了,杰克,"他的妻子重复說道,“我相信這樣最好了。”
  “是的,确實這樣最好,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斷定你會發現這樣最好。”
  這個人剛從黑暗的地方走向亮處,眨著昏花的眼睛站在那里望著我們。這是一張非同尋常的面孔——一雙勇敢剛毅的灰色大眼睛,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須,凸出的方下巴,嘴角浮現出幽默感來。他把我們大家細細打量了一番,后來,使我惊訝的是,他竟向我走來,并且遞給我一個紙卷。
  “久聞大名,"他說道,聲音不完全象英國人,也不完全象美國人,不過卻圓潤悅耳,“你是這些人中的歷史學家。好,華生醫生,恐怕你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你手中這樣的故事資料,我敢拿全部財產和你打賭。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它,不過只要你有了這些事實,你就不會使讀者大眾不感興趣的。我曾隱藏了兩天,用白天的時光,就是在這种困難處境中所能利用的時光,把這些事寫成文字的東西。你和你的讀者大眾可以隨意使用這些材料。這是恐怖谷的故事。”
  “這是過去的事了,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爾摩斯心平气和地說道,“而我們希望听你講講現在的事情。”
  “我會告訴你們的,先生,"道格拉斯說道,“我說話的時候,可以吸煙嗎?好,謝謝你,福爾摩斯先生。假如我記得不錯的話,你自己也喜歡吸煙。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兩天,明明衣袋里有煙草,卻怕吸煙時煙味把你暴露了,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
  道格拉斯倚著壁爐台,抽著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雪茄,說道:“我久聞你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可從來沒想到竟會和你相見。但在你還沒有來得及讀這些材料以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紙卷點頭示意說,"你將會說,我給你們講的是新鮮事。”
  警探麥克唐納非常惊奇地注視著這個新來的人。
  “啊,這可真把我難住了!"麥克唐納終于大聲說道,“假如你是伯爾斯通庄園的約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這兩天來我們調查的死者是誰呢?還有,現在你又是從哪儿突然冒出來的呢?我看你象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樣是從地板里鑽出來的。"1“唉,麥克先生,"福爾摩斯不贊成地搖晃一下食指,“你沒有讀過那本出色的地方志嗎?上面明明寫著國王查理一世避難的故事。在那年頭要是沒有保險的藏身之處是無法藏身的。用過的藏身之地當然還可以再用。所以我深信會在這所別墅里找到道格拉斯先生的。”
  “福爾摩斯先生,你怎么捉弄我們這么長時間?"麥克唐納生气地說道,“你讓我們白白浪費了多少時間去搜索那些你本早已知道是荒謬的事情。”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對這案件的全盤見解,我也是昨夜才形成的。因為只有到今天晚上才能證實,所以我勸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休息。請問,此外我還能怎1玩偶匣——一种玩具,揭開蓋子即有玩具跳起。——譯者注樣做呢?當我從護城河里發現衣物包袱時,我立即清楚了,我們所看到的那個死尸根本就不是約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來的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結論了。所以我只有去确定約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可能在什么地方,而最可能的是,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幫助下,他隱藏在別墅內對一個逃亡者最适宜的地方,等待能夠逃跑的最穩妥的時机。”
  “好,你推斷得很對,"道格拉斯先生贊許地說道,“我本來想,我已經從你們英國的法律下逃脫了,因為我不相信我怎么能忍受美國法律的裁決,而且我有了一勞永逸地擺脫追蹤我的那些獵狗們的机會。不過,自始至終,我沒有做過虧心事,而且我做過的事也沒有什么不能再做的。但是,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們听,你們自己去裁決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費心警告我,我決不會在真理面前退縮的。
  “我不打算從頭開始。一切都在這上面寫著,"道格拉斯指著我手中的紙卷說道,“你們可以看到無數怪誕無稽的奇事,這都歸結為一點:有些人出于多种原因和我結怨,并且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著,他們也活著,世界上就沒有我的安全容身之地。他們從芝加哥到加利福尼亞到處追逐我,終于把我赶出了美國。在我結婚并在這樣一個宁靜的地方安家以后,我想我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晚年了。
  “我并沒有向我的妻子講過這些事。我何必要把她拖進去呢?如果她要知道了,那么,她就不會再有安靜的時刻了,而且一定會經常惊恐不安。我想她已經知道一些情況了,因為我有時無意中總要露出一兩句來。不過,直到昨天,在你們這些先生們看到她以后,她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你們,巴克也是這樣,因為發生這件案子的那天晚上,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向他們細講。現在她才知道這些事,我要是早告訴她我就聰明多了。不過這是一個難題啊,親愛的,"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現在我做得很好吧。
  “好,先生們,在這些事發生以前,有一天我到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去,在街上一眼瞥見一個人。雖然只一瞥,可是我對這類事目力很敏銳,并且毫不怀疑他是誰了。這正是我所有仇敵中最凶惡的一個——這些年來他一直象餓狼追馴鹿一樣不放過我。我知道麻煩來了。于是我回到家里作了准備。我想我自己完全可以對付。一八七六年,有一個時期,我的運气好,在美國是人所共知的,我毫不怀疑,好運气仍然和我同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備著,也沒有到花園里去。這樣會好一些,不然的話,在我接近他以前,他就會搶先掏出那支截短了的火槍照我射來。晚上吊橋拉起以后,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不再想這件事了。我万沒料到他會鑽進屋里來守候我。可是當我穿著睡衣照我的習慣進行巡視的時候,還沒走進書房,我就發覺有危險了。我想,當一個人性命有危險的時候——在我一生中就有過數不清的危險——有一种第六感官會發出警告。我很清楚地看到了這种信號,可是我說不出為什么。霎時我發現窗帘下露出一雙長統靴子,我就完全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這時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燭,但房門開著,大廳的燈光很清楚地照進來,我就放下蜡燭,跳過去把我放在壁爐台上的鐵錘抓到手中。這時他扑到我面前,我只見刀光一閃,便用鐵錘向他砸過去。我打中了他,因為那把刀子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了。他象一條鱔魚一樣很快繞著桌子跑開了,過了一會,他從衣服里掏出槍來。我听到他把机頭打開,但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槍管,我們互相爭奪了一分鐘左右。對他來說松手丟了槍就等于丟了命。
  “他沒有丟下槍,但他始終讓槍托朝下。也許是我碰響了扳机,也許是我們搶奪時震動了扳机,不管怎樣,反正兩筒槍彈都射在他臉上,我終于看出這是特德·鮑德溫。我在滕布里奇韋爾斯市看出是他,在他向我起過來時又一次看出是他,可是照我那時看到他的樣子,恐怕連他的母親也認不出他來了。我過去對大打出手已經習慣了,可是一見他這副尊容還是不免作嘔。
  “巴克匆忙赶來時,我正倚靠在桌邊。我听到我妻子走來了,赶忙跑到門口去阻攔她,因為這种慘象決不能讓一個婦女看見。我答應馬上到她那里去。我對巴克只講了一兩句,他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我們就等著其余的人隨后來到,可是沒有听到來人的動靜。于是我們料定他們什么也沒有听見,剛才這一切只有我們三人知道。
  “這時我不由想起了一個主意,我簡直為這主意的高明而感到飄飄然了。因為這個人的袖子卷著,他的臂膀上露出一個會党的標記。請瞧瞧這里。”
  道格拉斯卷其他自己的衣袖,讓我們看一個烙印——褐色圓圈里面套個三角形,正象我們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就是一見這標記才使我靈机一動,我似乎轉眼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身材、頭發、体形都和我自己一模一樣。再沒有人能認出他的面目了,可怜的惡魔!我把他這身衣服扒下來,我和巴克只用了一刻鐘就把我的睡衣給死者穿好,而死者就象你們看到的那樣躺在地上。我們把他的所有東西打成一個包袱,用當時僅能找到的重物使它加重,然后把它從窗戶扔出去。他本來打算放在我尸体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他自己的尸体旁邊。
  “我又把我的几個戒指也戴到他的手指上,不過至于結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他那只肌肉發達的手來,說道,“你們自己可以看到我戴得緊极了。從我結婚時期,我就沒有動過它,要想取下它除非用銼刀才行。總之我不知道當時是否想到把它銼下來,即使當時想這么做也是辦不到的。所以只好讓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拿來一小塊橡皮膏貼在死者臉上,那時我自己在那個位置正貼著一塊,福爾摩斯先生,這地方你卻疏忽了。象你這樣聰明的人,如果你當時碰巧揭開這塊橡皮膏,你就會發現下面沒有傷痕。
  “好,這就是那時的情況。假如我能夠躲藏一陣子,然后再和我的'姘婦'妻子一同离開這里,我們自然有机會在余生中過平安生活了。只要我活在世上,這些惡魔們當然不會讓我安宁;可是如果他們在報上看到鮑德溫暗殺得手的消息,那么,我的一切麻煩也就結束了。我沒有時間對巴克和我的妻子說明白,不過他們很是心領神會,完全能幫助我。我很清楚別墅中的藏身之處,艾姆斯也知道,可是他万万想不到這個藏身之地會和這件事發生關系。我藏進那個密室里,其余的事就由巴克去做了。
  “我想你們自己已能補充說明巴克所做的事。他打開窗戶,把鞋印留在窗台上,造成凶手越窗逃跑的假象。這當然是困難的事,可是吊橋已經拉起,沒有別的道路逃走了。等一切都安排就緒以后,他才拚命拉起鈴來。以后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就這樣,先生們,你們要怎樣辦就怎樣辦吧。可是我已經把真情告訴你們了。千真万确,我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你們了。現在請問英國法律如何處理我?”
  大家都默不作聲,歇洛克·福爾摩斯打破了沉寂,說道:“英國的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你不會受冤枉的刑罰的。可是我要問你這個人怎么知道你住在這儿?他是怎樣進入你屋里的,又藏在哪里想暗害你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福爾摩斯的面容非常蒼白而嚴肅。
  “恐怕這件事還不算完呢,"福爾摩斯說道,“你會發現還有比英國刑罰更大的危險,甚至也比你那些從美國來的仇敵更危險。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面前還有麻煩事。你要記住我的忠告,繼續小心戒備才是。”
  現在,請讀者不要厭倦,暫時隨我一起遠离這蘇塞克斯的伯爾斯通庄園;也遠离這個叫做約翰·道格拉斯的人的怪事發生的這一年。
  我希望你們在時間上退回二十年,在地點上向西方遠渡几千里,作一次遠游。那么,我可以擺在你們面前一件稀奇古怪、駭人听聞的故事——這故事是那樣稀奇古怪,那樣駭人听聞,即使是我講給你听,即使它是确鑿的事實,你還會覺得難以相信。
  不要以為我在一案未了以前,又介紹另一件案子。你們讀下去就會發現并非如此。在我詳細講完這些年代久遠的事件,你們解決了過去的啞謎時,我們還要在貝克街這座宅子里再一次見面,在那里,這件案子象其他許多奇异事件一樣,都有它的結局。

第二部 死酷黨人 第一章 此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天气嚴寒,吉爾默敦山峽谷中積滿深雪。然而,由于開動了蒸汽掃雷机,鐵路依然暢通無阻,聯結煤礦和鐵工區這條漫長線路的夜車,遲緩地從斯塔格維爾平原,響聲隆隆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向維爾米薩谷口的中心區維爾米薩鎮駛去。火車行駛到這里,向下駛去,經巴頓支路、赫爾姆代爾,到農產丰富的梅爾頓縣。這是單軌鐵路,不過在每條側線上的無數列滿載著煤和鐵礦石的貨車,說明了礦藏的丰富。這丰富的礦藏使得美國這個最荒涼的角落遷來了許多粗野的人,生活開始沸騰起來。
  以前這里是荒蕪不毛之地。第一批到這里進行詳細考察的開拓者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片美景如畫的大草原和水草繁茂的牧場,竟是遍布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荒涼土地。山坡上是黑壓壓几乎不見天日的密林,再往上是高聳的光禿山頂,白雪和巉岩屹立兩側,經過蜿蜒曲折的山谷,這列火車正在向上緩緩地蠕動著。
  前面的客車剛剛點起了油燈,一節簡陋的長車廂里坐著二三十個人,其中大多數是工人,經過在深谷底部的整天的勞累,坐火車回去休息。至少有十几個人,從他們積滿塵垢的面孔以及他們攜帶的安全燈來看,顯然是礦工。他們坐在一起吸煙,低聲交談,偶而平視車廂對面坐的兩個人一眼,那兩個人身穿制服,佩戴徽章,說明他們是警察。
  客車廂里其余的旅客,有几個勞動階層的婦女,有一兩個旅客可能是當地的小業主,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年輕人獨自坐在車廂一角。因為和我們有關的正是這一位,所以值得詳細交代一下。
  這個年輕人品宇軒昂,中等身材,不過三十歲左右。一雙富于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不時好奇地迅速轉動,透過眼鏡打量著周圍的人們。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善于交際、性情坦率的人,熱衷于和一切人交朋友。任何人都可以立即發現他那善于交際的脾气和愛說話的性格,他頗為机智而經常面帶微笑。但如有人細細地進行觀察,就可以從他雙唇和嘴角看出剛毅果斷、堅韌不拔的神色來,知道這是一個思想深沉的人,這個快活的褐色頭發的年輕的愛爾蘭人一定會在他進入的社會中好歹使自己出名。
  這個年輕人和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個礦工搭了一兩句話,但對方話語很少而又粗魯,便因話不投机而默不作聲了,抑郁不快地凝視著窗外逐漸暗淡下去的景色。
  這景色不能令人高興。天色逐漸變暗,山坡上閃著爐火的紅光,礦渣和爐渣堆積如山,隱隱呈現在山坡兩側,煤礦的豎井聳立其上。沿線到處是零零落落的低矮木屋,窗口燈光閃爍,隱約現出起輪廓來。不時顯現的停車站擠滿了皮膚黝黑的乘客。
  維爾米薩區盛產煤鐵的山谷,不是有閒階層和有文化的人們經常來往的地方。這儿到處是為生存而進行最原始搏斗的嚴竣痕跡,進行著原始的粗笨勞動,從事勞動的是粗野的健壯的工人。
  年輕的旅客眺望著這小城鎮的凄涼景象,臉上現出不快和好奇的樣子,說明這地方對他還很陌生。他不時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看看它,在信的空白處潦草地寫下一些字。有一次他從身后掏出一樣東西,很難使人相信這是象他那樣溫文爾雅的人所有的。那是一支最大號的海軍用左輪手槍。在他把手槍側向燈光時,彈輪上的銅彈閃閃發光,表明槍內裝滿了子彈。他很快把槍放回口袋里,但已被一個鄰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這個工人說道,“你好象有所戒備啊。”
  年輕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說道,“在我來的那地方,有時我們需要用它。”
  “那是什么地方呢?”
  “我剛從芝加哥來。”
  “你對此地還不熟悉吧?”
  “是的。”
  “你會發現在這里也用得著它,"這個工人說道。
  “啊!果真么?"年輕人似乎很關心地問道。
  “你沒听說這附近出過事么?”
  “沒有听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
  “嗨!這里出的事多极了,用不多時你就會听個夠。你為啥事到這里來的?”
  “我听說這里愿意干活儿的人總是找得到活儿干。”
  “你是工會里的人么?”
  “當然了。”
  “我想,那你也會有活儿干的。你有朋友嗎?”
  “還沒有,不過我是有辦法交朋友的。”
  “怎么個交法呢?”
  “我是自由人會的會員,沒有一個城鎮沒有它的分會,只要有分會我就有朋友可交。”
  這一席話對對方產生了异常作用,那工人疑慮地向車上其他人掃視了一眼,看到礦工們仍在低聲交談,兩個警察正在打盹。他走過來,緊挨年輕旅客坐下,伸出手來,說道:
  “把手伸過來。”
  兩個人握了握手對暗號。
  “我看出你說的是真話。不過還是要弄清楚些好。”
  他舉起右手,放到他的右眉邊。年輕人立刻舉起左手,放到左眉邊。
  “黑夜是不愉快的,"這個工人說道。
  “對旅行的异鄉人,黑夜是不愉快的,"另一個人回答說。
  “太好了。我是維爾米薩山谷三四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很高興在此地見到你。”
  “謝謝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會的約翰·麥克默多兄弟。身主J.H.斯科特。不過我很幸運,這么快就遇到了一個弟兄。”
  “好,附近我們有很多人。你會看到,在維爾米薩山谷,本會勢力雄厚,這是美國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可是我們要有許多象你這樣的小伙子才成。我真不明白象你這樣生气勃勃的工會會員,為什么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找到過很多工作呢,"麥克默多說道。
  “那你為什么离開呢?”
  麥克默多向警察那面點頭示意并且笑了笑,說道:“我想這些家伙知道了是會很高興的。”
  斯坎倫同情地哼了一聲。"有什么麻煩事嗎?"他低聲問道。
  “很麻煩。”
  “是犯罪行為嗎?”
  “還有其他方面的。”
  “不是殺人吧?”
  “談這樣的事還太早,"麥克默多說道,現出因說過了頭而吃惊的樣子,“我离開芝加哥有我自己的充分理由,你就不要多管了。你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對這种事問個不休呢?”
  麥克默多灰色的雙眸透過眼鏡突然露出气憤的凶光。
  “好了,老兄。請不要見怪。人們不會以為你做過什么坏事的。你現在要到哪儿去?”
  “到維爾米薩。”
  “第三站就到了。你准備住在哪里?”
  麥克默多掏出一個信封來,把它湊近昏暗的油燈旁。
  “這就是地址——謝里登街,雅各布·謝夫特。這是我在芝加哥認識的一個人介紹給我的一家公寓。”
  “噢,我不知道這個公寓,我對維爾米薩不太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領地,現在就要到了。不過,在我們分手以前,我要奉告你一句話。如果你在維爾米薩遇到困難,你就直接到工會去找首領麥金蒂。他是維爾米薩分會的身主,在此地,沒有布萊克·杰克·麥金蒂的許可,是不會出什么事的。再見,老弟,或許我們有一天晚上能夠在分會里見面。不過請記住我的話:如果你一旦遇到困難,就去找首領麥金蒂。”
  斯坎倫下車了,麥克默多又重新陷入沉思。現在天已完全黑了,黑暗中高爐噴出的火焰在嘶列著、跳躍著發出閃光。在紅光映照中,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隨著起重机或卷揚机的動作,和著鏗鏘聲与轟鳴聲的旋律,彎腰、用力、扭動、轉身。
  “我想地獄一定是這個樣子,"有人說道。
  麥克默多轉回身來,看到一個警察動了動身子,望著外面爐火映紅的荒原。
  “就這一點來說,"另一個警察說道,“我認為地獄一定象這個樣子,我不認為,那里的魔鬼會比我們知道的更坏。年輕人,我想你剛到這地方吧?”
  “嗯,我剛到這里又怎么樣?"麥克默多粗暴無禮地答道。
  “是這樣,先生,我勸你選擇朋友要小心謹慎。我要是你,我不會一開頭就和邁克·斯坎倫或他那一幫人交朋友。”
  “我和誰交朋友,這干你屁事!"麥克默多厲聲說道。他的聲音惊動了車廂內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們爭吵,“我請你勸告我了嗎?還是你認為我是個笨蛋,不听你的勸告就寸步難行?有人跟你說話你再張口,我要是你呀,嗨!還是靠邊呆會儿吧!”
  他把臉沖向警察,咬牙切齒,象一只狺狺狂吠的狗。
  這兩個老練、溫厚的警察對這种友好的表示竟遭到這么強烈的拒絕,不免都大吃一惊。
  “請不要見怪!先生,"一個警察說道,“看樣子,你是初到此地的。我們對你提出警告,也是為了你好嘛。”
  “我雖是初到此地,可是我對你們這一類貨色卻并不生疏,"麥克默多無情地怒喊道,“我看你們這些人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收起你們的規勸吧,沒有人需要它。”
  “我們不久就要再會的,"一個警察冷笑著說道,“我要是法官的話,我敢說你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東西了。”
  “我也這樣想,"另一個警察說,“我想我們后會有期的。”
  “我不怕你們,你們也休想嚇唬我。"麥克默多大聲喊道,
  “我的名字叫杰克·麥克默多,知道嗎?你們要找我的話,可以到維爾米薩謝里登街的雅各布·謝夫特公寓去找,我決不會躲避你們,不管白天晚上,我都敢見你們這一類家伙。你們別把這弄錯了。”
  新來的人這种大膽的行動引起了礦工們的同情和稱贊,他們低聲議論,兩個警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又互相竊竊交談。
  几分鐘以后,火車開進一個燈光暗淡的車站,這里有一片曠地,因為維爾米薩是這一條鐵路線上最大的城鎮。麥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准備向暗處走去,一個礦工走上前和他攀談起來。
  “哎呀,老兄,你懂得怎樣對這些警察講話,"他敬佩地說,
  “听你講話,真叫人痛快。我來給你拿旅行包,給你領路。我回家路上正好經過謝夫特公寓。”
  他們從月台走過來時,其他的礦工都友好地齊聲向麥克默多道晚安。所以,盡管還沒立足此地,麥克默多這個搗亂分子已名滿維爾米薩了。
  鄉村是恐怖的地方,可是從某种程度上來說,城鎮更加令人沉悶。但在這狹長的山谷,至少有一种陰沉的壯觀之感,烈焰映天,煙云變幻,而有力气和勤勞的人在這些小山上創造了當之無愧的不朽業績,這些小山都是那些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積而成的。但城鎮卻顯得丑陋和肮髒。來往車輛把寬闊的大街軋出許多泥泞不堪的車轍。人行道狹窄而崎嶇難行,許多煤气燈僅僅照亮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屋都有臨街的陽台,既雜亂又肮髒。
  麥克默多和那礦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舖燈光明亮,那些酒館、賭場更是燈光輝煌,礦工們則在那里大手大腳地揮霍他們用血汗掙來的錢。
  “這就是工會,"這個向導指著一家高大而象旅社的酒館說道,“杰克·麥金蒂是這里的首領。”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麥克默多問道。
  “怎么!你過去沒听說過首領的大名嗎?”
  “你知道我對此地很陌生,我怎么會听說過他呢?”
  “噢,我以為工會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經常登報呢。”
  “為什么呢?”
  “啊,"這個礦工放低了聲音,“出了些事唄。”
  “什么事?”
  “天哪,先生,我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你可真是個怪人,在此地你只會听到一類事,這就是死酷党人的事。”
  “為什么,我好象在芝加哥听說過死酷党人。是一伙殺人凶手,是不是?”
  “噓,別說了!千万別說了!"這個礦工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惊訝地注視著他的同伴,大聲說道,“伙計,要是你在大街上象這樣亂講話,那你在此地就活不了多久了。許多人因為比這還小的事都已經送命了。”
  “好,對他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這僅僅是我听說的。”
  “不過,我不是說你听到的不是真事。"這個人一面說,一面忐忑不安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緊緊盯著暗處,好象怕看到什么暗藏的危險一樣,“如果是凶殺的話,那么天知道,凶殺案多著呢。不過你千万不要把這和杰克·麥金蒂的名字聯在一起。因為每個小聲議論都會傳到他耳邊,而麥金蒂又是不肯輕易放過的。好,那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就是街后的那一座。你會發現房主老雅各布·謝夫特是本鎮的一個誠實人。”
  “謝謝你,"麥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識握手告別時說道。他提著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走到門前,用力敲門。
  門馬上打開了,可是開門的人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是一個年輕、美貌出眾的德國型女子,玉膚冰肌,發色金黃,一雙美麗烏黑的大眼睛,惊奇地打量著來客,白嫩的臉儿嬌羞得泛出紅暈。在門口明亮的街燈下,麥克默多好象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丰姿;她与周圍污穢陰暗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對照,更加動人。即使在這些黑煤渣堆上生出一支紫羅蘭,也不會象這女子那樣令人惊奇了。他神魂顛倒、瞠目結舌地站在那里,還是這女子打破了寂靜。
  “我還以為是父親呢,"她嬌聲說道,帶點德國口音,“你是來找他的嗎?他到鎮上去了。我正盼他回來呢。”
  麥克默多仍在滿心愛慕地痴望著她,在這矜持的來訪者面前,那女子心慌意亂地低下了頭。
  “不是,小姐,"麥克默多終于開口說道,“我不急著找他。可是有人介紹我到你家來住。我想這對我很合适,現在我更知道這是很合适的了。”
  “你也決定得太快了,"女子微笑著說。
  “除非是瞎子,誰都會這樣決定的。"麥克默多答道。
  姑娘听到贊美的話語,莞爾一笑。
  “先生,請進來,"她說道,“我叫伊蒂·謝夫特小姐,是謝夫特先生的女儿。我母親早已去世,我管理家務。你可以在前廳爐旁坐下,等我父親回來。啊,他來了,有什么事你和他商量吧。”
  一個老人從小路上慢慢走過來。麥克默多三言兩語向他說明了來意。在芝加哥,一個叫墨菲的人介紹他到這里來。這個地址是另一個人告訴墨菲的。老謝夫特完全答應下來。麥克默多對房費毫不猶豫,立刻同意一切條件,顯然他很有錢,預付了每周七美元的膳宿費。
  于是這個公然自稱逃犯的麥克默多,開始住在謝夫特家里。這最初的一步引出漫長而暗淡的無數風波,其收場則是在天涯的异國。

第二部 死酷黨人 第二章 身主

  麥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無論他到哪里,周圍的人立刻就知道了。不到一個星期,麥克默多已經變成謝夫特寓所的一個极為重要的人物。這里有十到十二個寄宿者,不過他們是誠實的工頭或者是商店的普通店員,与這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晚上,他們聚在一起,麥克默多總是談笑風生,出語不凡,而他的歌聲則异常出色。他是一個天生的摯友,具有使他周圍的人心情舒暢的魅力。
  但是他一次又一次象他在火車上那樣,顯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來的暴怒,使人敬畏。他從來不把法律和一切執法的人放在眼里,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興,使另一些人惊恐不安。
  一開始,他就做得很明顯,公然贊美說,從他看到她的美貌容顏和嫻雅丰姿起,這房主人的女儿就俘獲了他的心。他不是一個畏縮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表訴衷情,從此以后,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愛她,完全不顧她會說些什么使他灰心喪气的話。
  “還有什么人呢!"他大聲說道,“好,讓他倒霉吧!讓他小心點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机緣和我全部身心所向往的人讓給別人嗎?你可以堅持說'不',伊蒂!但總有一天你會說'行',我還年輕,完全可以等待。”
  麥克默多是一個危險的求婚者,他有一張愛爾蘭人能說會道的嘴巴和一套隨机應變、連哄帶騙的手段。他還有丰富的經驗和神秘莫測的魅力,頗能博得婦女的歡心,最終得到她的愛情。他談其他出身地莫納根郡那些可愛的山谷,談到引人入胜的遙遠的島嶼、低矮的小山和綠油油的湖邊草地,從這种到處是塵埃和積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景色,更仿佛使人覺得它愈發美妙無窮。
  他然后把話題轉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執安州一些伐木區新興的市鎮,最后還到過芝加哥,他在那里一家鋸木厂里作工。然后就暗示地說到風流韻事,說到在那個大都會遇到的奇事,而那些奇事是那么离奇,又是那么隱秘,簡直非言語所能講述。他有時忽然若有所思地遠离話題,有時話題突然中斷,有時飛往一個神奇的世界,有時結局就在這沉悶而荒涼的山谷里。而伊蒂靜靜地听他講述,她那一雙烏黑的大眼里閃現出怜憫和同情的光彩,而這兩种心情一定會那么急速、那么自然地轉變成愛情。
  因為麥克默多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個記帳員的臨時工作。這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白晝時間,也就無暇去向自由人分會的頭目報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伴邁克·斯坎倫來拜訪他,才提醒了麥克默多。斯坎倫個子矮小,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他很高興又看到了麥克默多。喝了一兩杯威士忌酒以后,斯坎倫說明了來意。
  “喂,麥克默多,"斯坎倫說道,“我記得你的地址,所以我冒昧地來找你,我真奇怪,你怎么沒有去向身主報到,為什么還不去拜謁首領麥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太忙了。”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你一定要找時間去看看他。天啊,伙計,你到這里以后,第一天早晨竟沒有到工會去登記姓名,簡直是瘋了!要是你得罪了他,唉,你決不要……就說到這吧!”
  麥克默多有點惊奇,說道:“斯坎倫,我入會已經兩年多了,可是我從來沒听到過象這樣緊急的義務呢。”
  “在芝加哥或許不是這樣!”
  “嗯,那里也是同樣的社團啊。”
  “是嗎?"斯坎倫久久地凝視著他,眼里閃出凶光。
  “不是嗎?”
  “這些事你以后可以在一個月的時間內給我講清楚。我听說我下車后你和警察爭吵過。”
  “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呢?”
  “啊,在這地方,好事坏事都傳得很快。”
  “嗯,不錯。我把我對這幫家伙的看法告訴了他們。”
  “天哪,你一定會變成為麥金蒂的心腹人的!”
  “什么?他也恨這些警察嗎?”
  斯坎倫迸發出一陣笑聲。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計,"斯坎倫在告辭起身時對麥克默多說道,“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現在,請你接受一個朋友的規勸,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這天晚上,麥克默多遇到一個更緊急的情況,使他不得不這樣去做。也許因為他對伊蒂的關心比以前更明顯,也許這种關心被好心的德國房東逐漸覺察出來。但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房東把這個年輕人招呼到自己房中,毫不掩飾地談到正題上來。
  “先生,据我看來,"他說道,“你漸漸地愛上我的伊蒂了,是這樣嗎?還是我誤會了?”
  “是的,正是這樣,"年輕人答道。
  “好,現在我對你直說吧,這是毫無用處的。在你以前,已經有人纏上她了。”
  “她也對我這么說過。”
  “好,你應當相信她說的是真情。不過,她告訴你這個人是誰了嗎?”
  “沒有,我問過她,可是她不肯告訴我。”
  “我想她不會告訴你的,這個小丫頭。也許她不愿意把你嚇跑吧。”
  “嚇跑!"麥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不錯,我的朋友!你怕他,這也不算什么羞恥啊。這個人是特德·鮑德溫。”
  “這惡魔是什么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個首領。”
  “死酷党!以前我听說過。這里也有死酷党,那里也有死酷党,而且總是竊竊私語!你們大家都怕什么呢?死酷党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房東象每一個人談起那個恐怖組織時一樣,本能地放低了聲音。
  “死酷党,"他說道,“就是自由人會。”
  年輕人大吃一惊,說道:“為什么?我自己就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
  “你!要是我早知道,我決不會讓你住在我這里——即使你每星期給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這個自由人會有什么不好呢?會章的宗旨是博愛和增進友誼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這樣的。這里卻不然!”
  “它在這里是什么樣的呢?”
  “是一個暗殺組織,正是這樣。”
  麥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問道:
  “你有什么證据呢?”
  “證据!這里怕沒有五十樁暗殺事件做證据!象米爾曼和范肖爾斯特,還有尼科爾森一家,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證据嗎?還要證据!這個山谷里難道還有一個男女不了解死酷党么?”
  “喂!"麥克默多誠懇地說道,“我希望你收回你說的話,或是向我道歉。你必須先做到其中一點,然后我就搬走。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在這個鎮子里是一個外鄉人,我是一個社團成員,但我只知道這是一個純洁的社團。你在全國范圍內到處可以找到它,不過總是一個純洁的組織。現在,正當我打算加入這里的組織時,你說它全然是一個殺人的社團,叫做'死酷党'。我認為你該向我道歉,不然的話,就請你解釋明白,謝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訴你,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先生。自由人會的首領,就是死酷党的首領。假如你得罪了這一個,那一個就要報复你。我們的證据太多了。”
  “這不過是一些流言蜚語!我要的是證据!"麥克默多說道。
  “假如你在這儿住長些,你自己就會找到證据的。不過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你很快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坏。不過你可以住到別處去,先生。我不能再留你住在這里了。一個死酷党人來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絕,這已經夠糟糕了,我還能再收另一個做我的房客嗎?對,真的,過了今晚,你不能再住在這里了。”
  因此,麥克默多知道,他不僅要被赶出舒适的住處,而且被迫离開他所愛的姑娘。就在這天晚上,他發現伊蒂獨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傾訴了遇到的麻煩事。
  “誠然,盡管你父親已經下了逐客令,"麥克默多說道,“如果這僅僅是我的住處問題,那我就不在乎了。不過,說老實話,伊蒂,雖然我認識你僅僅一個星期,你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离開你我無法生活啊!”
  “啊,別說了,麥克默多先生!別這么說!"姑娘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沒告訴過你嗎?你來得太晚了。有另外一個人,即使我沒有答應馬上嫁給他,至少我決不能再許配其他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行了嗎?”
  姑娘雙手掩著臉,嗚咽地說:“天哪,我多么愿意你是先來求婚的啊!”
  麥克默多當即跪在她的面前,大聲說道:
  “看在上帝面上,伊蒂,那就按你剛說的那樣辦吧!你難道愿意為了輕輕一諾而毀滅你我一生的幸福嗎?我心愛的,就照你的心意辦吧!你知道你剛才說的是什么,這比你任何允諾都要可靠。”
  麥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兩只健壯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間,說道:
  “說一聲你是我的吧,讓我們同心合力應付不測。”
  “我們不留在這儿吧?”
  “不,就留在這儿。”
  “不,不,杰克!"麥克默多這時雙手摟住她,她說道,“決不能在這儿。你能帶我遠走高飛嗎?”
  麥克默多臉上一時現出躊躇不決的樣子,可是最后還是顯露出堅決果敢的神色來。
  “不,還是留在這儿,"他說道,“伊蒂,我們寸步不移,我會保護你的。”
  “為什么我們不一起离開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開這儿。”
  “到底為什么呢?”
  “假如我覺得我是被人赶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再說,這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們難道不是一個自由國家里的自由人嗎?如果你愛我,我也愛你,誰敢來在我們中間插手呢?”
  “你不了解,杰克,你來這儿的時間太短了。你還不了解這個鮑德溫。你也不了解麥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們,可是我不怕他們,我也不相信他們!"麥克默多說道,“我在粗野的人群里混過,親愛的,我不光是不怕他們,相反,到頭來他們總是怕我——總是這樣,伊蒂。乍看起來這簡直是發瘋!要是這些人,象你父親說的那樣,在這山谷中屢次為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們的名字,那怎么沒有一個人受法律制裁呢?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伊蒂!”
  “因為沒有人敢出面對證。如果誰去作證,他連一個月也活不了。還因為他們的同党很多,總是出來作假證說被告和某案某案不沾邊。杰克,肯定說這一切你會自己看出來的!我早知道美國的每家報紙對這方面都有報道。”
  “不錯,我确實也看到過一些,可我總以為這都是編造出來的。也許這些人做這种事總有些原因。也許他們受了冤屈,不得已而為之吧。”
  “唉,杰克,我不愛听這种話!他也是這樣說的——那個人!”
  “鮑德溫——他也這么說嗎?是嗎?”
  “就因為這個,我才討厭他。啊,杰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實話了,我打心眼儿里討厭他,可是又怕他。我為我自己而怕他,不過,主要是為我父親,我才怕他。我知道,要是我敢向他說出真心話,那我們爺儿倆就要遭大難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實我們爺儿倆也只剩這點儿希望了。只要你能帶我遠走高飛,杰克,我們可以把父親也帶上,永遠擺脫這些惡人的勢力。”
  麥克默多臉上又顯出躊躇不決的神色,后來又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會大禍臨頭的,伊蒂,你父親也一樣。要說惡人,只要我倆還活著,你會發現,我比他們最凶惡的人還要凶惡呢。”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
  麥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對我太不了解了!親愛的,你那純洁的靈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經歷過的事。可是,喂,誰來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家伙以主子的架式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這是一個面目清秀、衣著華麗的年輕人,年齡和体形同麥克默多差不多,戴著一頂大沿黑氈帽,進門連帽子也不勞神摘掉,那張漂亮的面孔,長著一雙凶狠而又盛起凌人的眼睛和彎曲的鷹鉤鼻子,粗暴無禮地瞪著坐在火爐旁的這對青年男女。
  伊蒂馬上跳起來,不知所措,惊恐不安。
  “我很高興看到你,鮑德溫先生,"她說道,“你來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過來坐吧。”
  鮑德溫雙手叉腰站在那里看著麥克默多。
  “這是誰?"他粗率無禮地問道。
  “鮑德溫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麥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鮑德溫先生嗎?”
  兩個年輕人相互敵視似地點點頭。
  “也許伊蒂小姐已經把我倆的事告訴你了?"鮑德溫說道。
  “我不知道你倆有什么關系。”
  “你不知道嗎?好,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气很好,散步去。”
  “謝謝你,我沒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嗎?"那人一雙暴眼皮得冒出火來,“也許你有決斗的心思吧,房客先生?”
  “這個我有,"麥克默多一躍而起,大聲喊道,“你這話最受歡迎不過了!”
  “看在上帝面上,杰克!唉,看在上帝面上!"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亂地喊道,“唉,杰克,杰克,他會殺害你的!”
  “啊,叫他'杰克',是嗎?"鮑德溫咒罵道,“你們已經這樣親熱了嗎?是不?”
  “噢,特德,理智點吧,仁慈點吧!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假如你愛我,發發善心饒恕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讓我們兩個人單獨留下來,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的,"麥克默多平靜地說道,“要不然,鮑德溫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區有許多空曠的場地。”
  “我甚至用不著髒了我的兩只手,就可以干掉你,"他的敵手說道,“在我結果你以前,你會懊悔不該到這宅子里來的。”
  “沒有比現在更适合的時候了,"麥克默多喊道。
  “我要選擇我自己的時間,先生。你等著瞧吧。請你看看這里!"鮑德溫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個怪標記:一個圓圈里面套個三角形,“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好,你會知道的,我敢擔保。你也不會活得太久了。也許伊蒂小姐能夠告訴你這些事。說到你,伊蒂,你要跪著來見我,听見了嗎?丫頭!雙膝跪下!那時我會告訴你應受怎樣的懲罰。你既然种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轉眼間大門砰地一聲在他身后關上了。
  麥克默多和姑娘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儿。然后她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他。
  “噢,杰克,你是多么勇敢啊!可是這沒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今天晚上走!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要害你。我從他那凶惡的眼睛里看出來了,你怎么能對付他們那么多人呢?再說,他們身后還有首領麥金蒂和分會的一切勢力。”
  麥克默多掙開她的雙手,吻了吻她,溫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來。
  “我親愛的,請你不要為我擔惊受怕,在那里,我也是自由人會的一會員。我已經告訴你父親了。也許我并不比他們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當圣人。或許你也會照樣恨我的。現在我已經都告訴你了。”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著,我永遠不會恨你的。我听說除了此地,在哪儿當個自由人會會員都不妨,我怎么會因此拿你當坏人呢?可是你既然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杰克,為什么你不去和麥金蒂交朋友呢?噢,赶快,杰克,赶快!你要先去告狀,要不然,這條瘋狗不會放過你的。”
  “我也這樣想,"麥克默多說道,“我現在就去打點一下。你可以告訴你父親我今晚住在這里,明早我就另找別的住處。”
  麥金蒂酒館的酒吧間象往常一樣擠滿了人。因為這里是鎮上一切無賴酒徒最喜愛的樂園。麥金蒂很受愛戴,因為他性情快活粗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蓋了他的真面目。不過,且不要說他的名望,不僅全鎮都怕他,而且整個山谷三十英里方圓之內,以及山谷兩側山上的人沒有不怕他的。就憑這個,他的酒吧間里也有人滿之患了,因為誰也不敢怠慢他。
  人們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勢力以外,麥金蒂還是一個高級政府官員,市議會議員,路政長官,這都是那些流氓地痞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護,才把他選進政府去的。苛捐雜稅愈來愈重;社會公益事業無人管理,乃至聲名狼藉;到處對查帳人大加賄賂,使帳目蒙混過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們公開的敲詐勒索,并且都噤若寒蟬,生怕橫禍臨頭。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首領麥金蒂的鑽石別針變得愈來愈眩人眼目,他那非常豪華的背心下露出的金表鏈也愈來愈重,他在鎮上開的酒館也愈來愈擴大,几乎有占据市場一側之勢。
  麥克默多推開了酒館時髦的店門,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館里煙霧彌漫,酒气熏天,燈火輝煌,四面牆上巨大而光耀眩目的鏡子反映出并增添了鮮艷奪目的色彩。一些穿短袖襯衫的侍者十分忙碌,為那些站在寬闊的金屬柜台旁的游民懶漢調配飲料。
  在酒店的另一端,一個身軀高大,体格健壯的人,側身倚在柜台旁,一支雪茄從他嘴角斜伸出來形成一個銳角,這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麥金蒂本人。他是一個黝黑的巨人,滿臉絡腮胡子,一頭墨黑蓬亂的頭發直披到他的衣領上。他的膚色象意大利人一樣黝黑,他的雙眼黑得惊人,輕蔑地斜視著,使外表顯得格外陰險。
  這個人品他的一切——他体形勻稱,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裝出來的那种快活、誠實的樣子。人們會說,這是一個坦率誠實的人,他的心地忠實善良,不管他說起話來多么粗魯。只有當他那雙陰沉而殘忍的烏黑眼睛對准一個人時,才使對方畏縮成一團,感到他面對著的是潛在的無限災禍,災禍后面還隱藏著實力、膽量和狡詐,使這种災禍顯得万分致命。
  麥克默多仔細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象平常一樣,滿不在乎,膽气逼人地擠上前去,推開那一小堆阿諛奉承的人,他們正在极力諂媚那個權勢极大的首領,附和他說的最平淡的笑話,捧腹大笑。年輕的來客一雙威武的灰色眼睛,透過眼鏡無所畏懼地和那對嚴厲地望著他的烏黑的眼睛對視著。
  “喂,年輕人。我想不起你是誰了。”
  “我是新到這里的,麥金蒂先生。”
  “你難道沒有對一個紳士稱呼他高貴頭銜的習慣嗎?”
  “他是參議員麥金蒂先生,年輕人,"人群中一個聲音說道。
  “很抱歉,參議員。我不懂這地方的習慣。可是有人要我來見你。”
  “噢,你是來見我的。我可是連頭帶腳全在這儿。你想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哦,現在下結論還早著哩,但愿你的心胸能象你的身体一樣宏偉,你的靈魂能象你的面容一樣善良,那么我就別無所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哎呀,你竟有這樣一個愛爾蘭人的妙舌,"這個酒館的主人大聲說道,不能完全肯定究竟是在遷就這位大膽放肆的來客呢,還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你認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當然了,"麥克默多說道。
  “有人讓你來見我?”
  “是的。”
  “誰告訴你的?”
  “是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我祝你健康,參議員先生,并為我們友好的相識而干杯。"麥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翹起小拇指,把它舉到嘴邊,一飲而盡。
  麥金蒂仔細觀察著麥克默多,揚其他那濃黑的雙眉。
  “噢,倒很象那么回事,是嗎?"麥金蒂說道,“我還要再仔細考查一下,你叫……”
  “麥克默多。”
  “再仔細考查一下,麥克默多先生,因為我們這儿決不靠輕信收人,也決不完全相信人家對我們說的話。請隨我到酒吧間后面去一下。”
  兩人走進一間小屋子,周圍排滿了酒桶。麥金蒂小心地關上門,坐在一個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著雪茄,一雙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對方,一言不發地坐了兩分鐘。
  麥克默多笑眯眯地承受著麥金蒂的審視,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著他的褐色小胡子。麥金蒂突然彎下腰來,抽出一支樣式嚇人的手槍。
  “喂,我的伙計,"麥金蒂說道,“假如我覺出你跟我們耍什么花招,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麥克默多庄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會的身主這樣對待一個外來弟兄,這种歡迎可真少見。”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證明來呢,"麥金蒂說道,“要是你辦不到,那就別見怪了。你在哪里入會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
  “什么時間?”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誰?”
  “詹姆斯·H·斯特科。”
  “你們地區的議長是誰?”
  “巴塞洛謬·威爾遜。”
  “呵!在這場考查中,你倒很能說善辯呀。你在那儿干什么?”
  “象你一樣,做工,不過是件窮差事罷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的,我總是對答如流的。”
  “你辦事也快嗎?”
  “認識我的人都曉得我有這個名片。”
  “好,我們不久就要試試你,對于此地分會的情況,你听到了什么嗎?”
  “我听說它收好漢做弟兄。”
  “你說的不錯,麥克默多先生。你為什么离開芝加哥呢?”
  “這事我不能告訴你。”
  麥金蒂睜大眼睛,他從未听到過這樣無禮的回答,不由感到有趣,問道:
  “為什么你不愿告訴我呢?”
  “因為弟兄們對自己人不說謊。”
  “那么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這么說。”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為一個身主,接受一個不能說出自己的履歷的人入會啊。”
  麥克默多現出為難的樣子,然后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來的舊報紙,說道:
  “你不會向人泄漏嗎?”
  “你要是再對我說這种話,我就給你几記耳光。"麥金蒂發火地說。
  “你是對的,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溫順地說著,“我應當向你道歉。我是無意說出來的。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請看這剪報吧。”
  麥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這份報道: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場街雷克酒店,一個叫喬納斯·平托的被人殺害了。
  “是你干的?"麥金蒂把剪報還回去,問道。
  麥克默多點點頭。
  “你為什么殺死他?”
  “我幫助山姆大叔私鑄金幣。也許我的金幣成色沒有他1的好,可是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鑄起來便宜。這個叫平托的人幫我推銷偽幣……”
  “做什么?”
  “啊,就是說讓偽幣流通使用。后來他說他要告密。也許他真告過密,我毫不遲疑地殺死了他,就逃到這煤礦區來了。”
  “為什么要逃到煤礦區來呢?”
  “因為我在報上看到殺人犯在此地是不太引人注目的。”
  麥金蒂笑道:1Uncle Sam美國政府的綽號。——譯者注
  “你先是一個鑄造偽幣犯,后是一個殺人犯,你到這里來,因為你想在這儿會受歡迎吧。”
  “大体就是這么回事,"麥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前途無量。喂,你還能鑄偽幣嗎?”
  麥克默多從衣袋里掏出六個金幣來,說道:“這就不是費城鑄幣厂制造的。”
  “不見得吧!"麥金蒂伸出猩猩爪子一樣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幣舉到燈前細看,“我真看不出什么不同來!哎呀,我看你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弟兄。麥克默多朋友,我們這伙子里沒有一兩個坏漢子不成,因為我們得保護自己呀。要是我們不把推我們的人猛推回去,那我們可要馬上碰壁了。”
  “好,我想我要和大家一起盡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膽量。在我把手槍對准你時,你卻毫不畏縮。”
  “那時危險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誰呢?”
  “是你,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從他粗呢上裝口袋里掏出一支張開机頭的手槍,說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開起槍來是不會比你慢的。”
  麥金蒂气得滿臉通紅,后來爆發出一陣大笑。
  “哎呀!"他說道,“喂,多年沒見象你這樣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會一定將以你為榮的……喂,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不能單獨和一位先生談五分鐘嗎?為什么你非打扰我們不行呢?”
  酒吧間的侍者惶惑地站在那里,報告說:“很抱歉,參議員先生。不過特德·鮑德溫先生說他一定要在此刻見你。”
  其實已用不著侍者通報了,因為這個人本人已經把他凶惡的面孔從仆役的肩上探進來。他一把推出侍者,把門關上。
  “那么說,"他怒視了麥克默多一眼,說道,“你倒搶先到這儿來了?是不是?參議員先生,關于這個人,我有話對你說。”
  “那就在這儿當著我的面說吧,"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我什么時候說,怎么說,全由我。”
  “嘖,嘖!"麥金蒂從酒桶上跳下來說道,“這樣絕對不行。鮑德溫,這儿來的是個新弟兄,我們不能這樣歡迎他。伸出你的手來,朋友,和他講和吧!”
  “決不!"鮑德溫暴怒地說道。
  “假如他認為我沖撞了他,我建議和他決斗,"麥克默多說道,“可以徒手搏斗,他要不同意徒手干,隨他選擇什么辦法都行。嗯,參議員先生,你是身主,就請你公斷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為一個年輕姑娘。她有選擇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這樣做嗎?"鮑德溫叫道。
  “既然要選的是我們分會里的兩個弟兄,我說她可以這樣做,"首領說道。
  “啊,這就是你的公斷,是不是?”
  “對,是這樣,特德·鮑德溫,"麥金蒂惡狠狠地盯著他說道,“你還要爭論么?”
  “你為了袒護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難道要拋棄一個五年來恩難与共的朋友嗎?你不會一輩子都做身主的,杰克·麥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選舉時……”
  麥金蒂餓虎扑食一般扑到鮑德溫身上,一只手掐住鮑德溫的脖子,把他推到一只酒桶上去,要不是麥克默多阻攔,麥金蒂盛怒之下准會把鮑德溫扼死的。
  “慢著,參議員先生!看在上帝份上,別著急!"麥克默多把他拉回來。
  麥金蒂松開手,鮑德溫嚇得奄奄一息,渾身顫抖,活象一個死里逃生的人,坐在他剛才撞著的酒桶上。
  “特德·鮑德溫,好多天來你就在自找這個。現在你總算滿意了吧,"麥金蒂呼呼地喘著,大聲叫道,“也許你以為我選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可是只要我是這里的首領,我決不讓一個人提高嗓門反對我,違抗我的公斷。”
  “我并沒有反對你啊,"鮑德溫用手撫摸著咽喉,嘟嘟噥噥地說道。
  “好,那么,"麥金蒂立刻裝成很高興的樣子,高聲說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這事就算完了。”
  麥金蒂從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檳酒來,打開瓶塞。
  “現在,"麥金蒂把酒倒滿三只高腳杯,繼續說道:“讓我們大家為和好而干杯。從今以后,你們明白,我們不能互相記仇。現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鮑德溫,我是跟你說話呢,你還生气嗎?先生。”
  “陰云依然籠罩著。”
  “不過即將永遠光輝燦爛。”
  “我發誓,但愿如此。”
  他們飲了酒,鮑德溫和麥克默多也照樣客套了一番。
  麥金蒂得意地搓著雙手高聲喊道:“現在一切怨隙都消釋了。你們以后都要遵守分會紀律。鮑德溫兄弟,會中章法很嚴,你是知道的。麥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煩,那你很快就會倒霉的。”
  “我擔保,我不輕易去找麻煩的,"麥克默多把手向鮑德溫伸過去,說道,“我很容易和人爭吵,吵過就忘掉:他們說這是我們愛爾蘭人容易感情沖動。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會記在心里的。”
  因為麥金蒂正目光凶狠地瞪著他,鮑德溫只好和麥克默多敷衍地握握手。可是,他那悶悶不樂的面容顯然說明:麥克默多剛才說的話,絲毫也未能感動他。
  麥金蒂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
  “唉!這些姑娘啊,這些姑娘啊!"麥金蒂大聲說道,“要是我們的兩個弟兄之間夾著一個這樣的女人,那就該倒邪霉了。好,因為這不是一個身主所能裁斷的,這個問題就由這個當事的佳人去解決吧。這樣做連上帝也會贊同的。咳,沒有這些女人我們已經夠受了。好吧,麥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會。我們和芝加哥不同,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們要開會,如果你來參加,那么我們就可以使你永遠分享維爾米薩山谷的一切權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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