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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看完這本書再疼女人》

第11章 割腕女孩

什麼女孩會為男生割腕?
                                 
有很多高中女生來彭醫師的婦產科診所,第一,彭醫師是女生,這點讓高中小女生很有安全感。第二,彭醫師人很好。第三,彭醫師雖然年紀像小女生的媽媽,但保養有道,看起來卻像姊姊。更重要的是,她不會像小女生的媽媽一樣那麼愛碎碎念。

彭醫師不愛碎碎念,內心確有戚戚焉:很多高中小女生看上去乖得不得了,就是坐公車一定會讓座那種。但一問之下,性接觸的經驗頻繁。

    「醫生,我那裡……好像一直流血。」一個十六歲女孩,面無表情。

    「多久了?」

    「不知道耶,我以為是月經,所以……可是……我上個禮拜有去診所,那個醫生有做內診,可是……」

    彭醫師點點頭:「嗯,沒關係,我幫妳看看。」

開始為她做內診,她問:「醫生,我可以問妳別的問題嗎?」

    「當然可以,我保證包妳滿意,而且不另外收費。」彭醫師看到單獨來婦產科看診的年輕女孩,總是緩和語氣,企圖使氣氛輕鬆。

    「安全期怎麼算?」她問。

    彭醫師心想:「算安全期?高中生跟人家算什麼安全期?妳要做什麼不安全的事嗎?」還是回答:「排卵日是下一次月經來的前十四天,假設她是二十八天來一次月經,她是這個月一日來,二十八日來,所以她十四日排卵。也有人週期是三十五天。也有人兩個月來一次,或是三個月來一次,不管週期多長,排卵日就是月經來的前十四天排卵。」

「準嗎?」

    彭醫師又想:「準嗎?如果準,人口會少很多,很多婦產科診所也許會關門大吉。天下最準的手錶、秤重的儀器也要校正吧?最貴、音最準的琴也要調音吧?飛機火車會不會誤點?機器都不能永遠准,更何況是人?」看著眼前充滿疑惑的小女生,慢慢說道:「危險期是排卵日的前三天后二天;問題是,哪有人的月經那麼乖?又不是機器,沒那回事。二十八,就二十八來。如果晚二天或早兩天,危險期變九天,偶而提前不算稀奇,偶爾延後更是常見。所以我覺得算安全期是最不安全的。」

其實,在彭醫師心中,她感到更不安全的就是:一個高中女生不該一個人來醫院的婦產科門診。

解答完問題,內診也做完了,彭醫師表情凝重:「妳的陰道有點感染。」她默不作聲,彭醫師又問:「妳最近有性接觸嗎?」

「嗯,大概一兩個……兩三個吧。」似乎怕承認又不得不回答醫生的問題。

「妳知道婦產科有所謂『乘以五』的演算法嗎?」

「什麼乘以五?」

「如果妳跟五個男孩發生性關係,妳實際上是跟二十五個人發生關係。」

她嗤之以鼻:「哪有那麼誇張!」

「沒有嗎?妳跟五個人發生關係,妳怎麼知道那五個人都只跟妳發生關係而已?跟那五人發生關係的人,又和多少人有過性接觸?這樣乘下去妳說有多少?」彭醫師音量加大,語氣更嚴。看著她驚訝中又帶著三分恐懼的表情,又說:「所以妳就知道,單一性伴侶有多重要,有一方不老實,一定會害對方。乘下去不得了。我們社會真的要好好教導男生:愛一個女生要尊重她。」

她把頭低下去,不敢看醫生:「我也知道單一性伴侶很重要,不過,有時候感覺來了,就很難說。我認識的男生,第一次跟我約會的時候,就會拉我的手,有時候還會想親我。」

彭醫師語氣轉溫和:「妳常常跟第一次見面的男生發生性關係嗎?」

「也沒有常常,如果感覺對了,又一見鍾情的話。喔,對了,醫生,妳相信一見鍾情嗎?」

「我不是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我建議:有時再多看兩眼也沒什麼損失。」

「那,如果第一次約會,一個男生親妳臉頰,那是禮貌還是他有點喜歡妳?」

「那叫性騷擾。」彭醫師接著說:「如果妳很容易一夜情,妳有沒有想過,可能會得性病?」

「性病,會死嗎?」

彭醫師看她表情似乎不是很在乎,反問:「妳怕死嗎?」

她沒有回答。看她的表情醫生也知道答案。那換個問題好了:「妳知道嗎,多重性伴侶是子宮頸癌的高危險群。」

「子宮頸癌?會死嗎?」

彭醫師知道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她會覺得有點煩。但還是決定要再煩一次,所以又問:「妳怕死嗎?」

她還是沒有回答。看她的表情彭醫師還是知道答案。

她說:「癌症喔?有什麼好怕?頂多三個月就『結束』啦!」

彭醫師不知該怎麼教育她還是乾脆狠狠說她一頓,問:「妳以為所有的癌症患者都是時間一到、呼吸一停,就安然地走了嗎?」看她樣子還是無所謂,那再換個問題好了:「妳希望妳三十歲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她笑了一下,顯然對醫生的問題很有興趣,「很普通啊,嫁人,做個家庭主婦,過著平凡的生活,有朋友信任、有家人相伴,有自己的小孩,我很喜歡小孩,非常喜歡。」

「聽起來很平凡,不過,這是財富買不到、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幸福。」

「妳這說話口氣真像我媽。」她終於笑了一下。

「我有一個女兒,她就跟妳差不多大。」

「我又不是小孩。」

「可是妳的行為很幼稚,比小孩還幼稚。」彭醫師停了一下,又問:「如果我告訴妳,妳有可能無法受孕,妳會怎樣?」

她愣住了,「什麼?妳別嚇我。」

「我是醫生,只救人,不嚇人。妳做過墮胎手術嗎?妳墮胎過幾次?」

她想了一下,很小聲說:「五次。」

「怎麼墮胎?吃RU486還是人工流產?」

「是子宮刮除術。」

彭醫師「嗯」了一聲,點點頭,忽然問:「妳有哭過嗎?」

「什麼?」她對這個問題真有點驚訝,因為完全無關病情與診斷。

她沒有回答,也許是答不出來,也許是不想回答,又或是不想在別人面前示弱,她的自尊心不讓她回答。

「一個人的時候,妳有哭過嗎?」彭醫師一直等她回答,但她沒有任何反應,看著她,心裡想:「要是妳是我女兒,我一定傷心死了。」又說:「有些孩子聽到我這句話,就一直哭。有些孩子根本沒反應,無所謂。我要很鄭重的告訴妳:用子宮刮除術來墮胎,會造成子宮腔沾黏,可能造成不孕的後遺症。子宮腔沾黏,月經不會來,月經不來當然不會懷孕。如果沾黏範圍太大,幾乎不會懷孕。」

她的頭越來越低,不敢看醫生。彭醫師繼續說:「墮胎的危險性,一般民眾並不瞭解,她以為醫生拿掉就好了。胎盤跟子宮之間會有一層蛻膜來保護。做過人工流產越多次,沒有蛻膜,發生『植入性胎盤』機率越高。所謂的植入性胎盤,生完孩子,因植入性胎盤,造成大出血,這樣就要切除子宮,因為胎盤長到子宮的肌肉裡面,剝離之後很可能繼續出血。為了保住產婦一命,情況緊急,只好切除子宮。切除子宮,妳終身不能懷孕,妳剛剛不是一直說妳有多喜歡小孩嗎?那如果我告訴你,妳不能生自己的小孩,妳希望這樣嗎?」

大顆大顆的淚水自她臉頰滑落,彭醫師拿了面紙塞在在她右手裡,赫然發現有兩道又深又大的割腕疤痕。微微一驚,看著她,一個在錯誤的地方用錯誤的方法尋找愛的女孩,心中感到不舍與疼惜,口氣緩和下來:「妳一直……一直找男朋友不能解決妳的問題,妳要先找到妳自己。」還是溫言勸她。

她擦乾眼淚,「其實……,其實我一直希望自己成熟一點。」

「妳不是唯一這樣希望的人。」

彭醫生開了抗生素給,叮嚀她,如果有任何狀況,一定要回診;跟異性交往,一定要保護自己。她拿了藥,一言不發離去。看著她纖弱的背影,蹣跚的步履,醫生歎息:「這麼年輕的生命,這麼年輕;當年,自己不也如此年輕過嗎?但是,為什麼她們還沒走向陽光,就偏偏一直往陰暗的地方走去呢?她們都這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任何一點點疏忽,都要付出代價;年輕時犯的錯,很可能一生有個難過的陰影。」

自己是兩個女兒的媽媽,彭醫師知道,身為家長最大的挑戰,就是眼睜睜看著孩子快要犯下和自己年輕時一樣錯誤的時候卻只能在一旁乾著急,因為她們不聽,做家長的只好直接跳過中間的勸告語而跟她們直接講結果,因為自己有經驗,只能提供幫助,最後,只能祝福自己的女兒,少一點嘮叨,有些孩子很討厭爸媽嘮嘮叨叨說教,其實爸媽是為了保護孩子。

什麼女孩會為男生割腕?
笨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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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出院

如果是跟生命健康有關,我建議人們最好還是相信醫生。

早上。   

    「醫生,我要出院了。」

    這個產婦由於需要安胎,所以到醫院臥床休息。但明明就休息得好好的,她竟然要求立刻進行剖腹生產。

    原來她經由親戚介紹,到深山求見一位算命大師,還說那位大師退隱已久,不問世事,她透過多方管道,輾轉拜託,終於見到大師,求得肚裡孩子的良辰吉時。根據大師神算,只要在這個時辰初生,一生順遂故不必說,榮華富貴更是指日可待。於是她就這樣拿著算命大師寫下的時辰,來要求婦產科醫師配合,立即剖腹。但仔細一算,若照著她說的時辰,出生時小孩連三十七周都不滿。

    「這邊不開,我寧可到別處去開。我要出院。」產婦的語氣超級堅定,一定要現在剖腹。

    醫生心裡非常清楚:如果她這麼堅持,小孩子生完不久,會馬上送到新生兒加護病房。但醫生想,可能產婦不清楚危險性,於是耐著性子慢慢解釋:「雖然醫學已相當進步,把早產兒救活、甚至恢復成健康兒童的比例越來越高,但三十六周以前的生產還是算早產;就算是滿三十七周,嬰兒出生後產生嚴重呼吸疾病的比率比三十九周才剖腹的嬰兒高出許多,因此美國婦產科醫學會建議類似這種選擇時間開刀的剖腹產,最好等到懷孕滿三十九周或等到痛了再開。」

    「算命大師的話不會錯。」她很堅定。

算命的不會錯?難道婦產科醫師的話就會有錯?實在很難相信都什麼時代了,還有人信這個,不但信,還深信不疑。許多產婦竟然讓一些沒有醫療專業的算命仙來決定嬰兒該甚麼時候出生,除了荒謬可笑外,實在沒有第二種感覺。有些產婦拿來要求醫生的時辰,離譜到只有三十四周,還說看來看去只有這個時辰。

    醫生還是耐著性子好好解釋:「現在生,真的太早,如果妳堅持出院,去別家醫院剖腹,小孩子生下來後,可能在住進豪宅前,先住進加護病房;早產兒的心、肺、肝、腦,重大器官都會受到影響,這件事非同小可。」
   
她不說話,一臉固執。醫生還是耐著性子慢慢解釋:「好,算命的有他的『專--業--』……,」故意把「專業」念得特別慢、特別大聲,她沒聽出來醫生微帶諷刺的言外之意。醫生繼續說:「妳要相信他的專業而不相信我的專業,那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可以用我的專業告訴妳,小孩本來是很健康,妳硬要提前剖腹,變早產兒,如果在保溫箱太久,將來出院後,可能會有後視網膜病變、聽力受損遺症,這些都是要細細考慮,不能輕率決定的。我想,沒有一個媽媽不希望自己的寶寶健健康康的吧?」

「也沒有一個媽媽不希望自己的寶寶將來能有好前途吧?」她以媽媽立場直言反駁。

「就算時辰絕佳,命中註定要穿金戴銀,但沒有健康的身體,他將來怎麼享受他的榮華富貴?花錢也要有個健康身體來花,不是嗎?」

「不,妳不瞭解,」她說:「我連小孩名字的筆劃都算好了,醫生,你知道嗎?出生時辰是要配合名字筆劃的,否則名字的筆劃就白算了,所以一定要提早剖腹。就算稍微早產一點,保溫箱只是待暫時的,對不對?那麼多早產兒,他們長大還不是好好的?所以,你不幫我剖腹,我要出院了,去別家剖腹。」

「不,妳才不瞭解,」醫生有點急了:「妳覺得孩子將來會感謝妳給他很棒的生辰八字,還是會埋怨妳沒給他原本可以擁有的好身體?」

    她忽然不說話,好像在搜尋什麼記憶,忽然問:「醫生,妳相信前世嗎?」

    「不信。」醫生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但還是不厭其煩的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只想好好過這一生。」

    「我想妳一定做得很好。」

    她還是出院了。

    晚上。

    「醫生,我要出院了。」

「妳才剛動完子宮肌瘤手術,怎麼要出院呢?」醫生實在很驚訝。

這個四十歲的婦人,當初因為經血過量與慢性下腹部疼痛來門診,經內診與超音波檢查,發現子宮長有肌瘤。一般而言,三十五歲以上的育齡婦女,大約三成至四成的機率會罹患子宮肌瘤,所以這類病人在婦產科並不算罕見。

「醫生,我要出院了,我女兒在等我回去。」婦人語氣急躁,表情憂慮,似乎心事重重,在掛念著什麼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出院不可。

醫生覺得奇怪:「媽媽動手術,女兒怎麼沒來醫院陪媽媽?還要讓媽媽趕著回去?」告訴她:「妳先別急,說不定妳女兒等一下就來了。」

「我要出院了,我女兒在等我回去。」她口氣越來越急。

「妳才剛開刀第二天,我建議妳還是多休息一下。」

「沒關係,我已經不痛了,我要出院。」她眼睛不斷打量病床邊的櫃子,準備收拾行李。
醫生又想:「奇怪,難道女兒不知道怎麼來醫院?或是家裡有長輩要照顧,所以不方便過來?唔,是了,說不定女兒根本不知道媽媽在醫院。」於是又說:「我請社工去妳家一趟,瞭解一下狀況,妳再多休息一下吧。」

「醫師,謝謝妳。真的不用了,我現在就要出院。」她說著說著就從床上跳下來。

醫生越來越疑惑:「妳要出院,到底是為什麼?」

「我女兒在等我回去。」

「妳丈夫呢?」

她想了一下,不說話,最後還是說:「我女兒在等我回去。」

「妳女兒多大?」

「如果,……應該是高一吧。」

什麼如果?什麼應該?越說醫生越疑惑,越疑惑就越要問清楚。

醫生又問了好幾次,又勸了好幾次,想辦法套她的話,但她說來說去,就是那句「我女兒在等我回去。」

「妳,不--准--出--院。」醫生耐心用完了,口氣超嚴厲,「但是,妳,可以請假。」

醫生陪她到護理站,辦好請假手續,準備送她回家,反正自己正好也要下班,順路而行,然後載她回來。車行途中,她反而平靜,沒有特別急躁,只是沉穩告知住家所在,不到二十分鐘,車子在一間矮房前停了下來。

她快步走向屋內,醫生在後面大叫:「走慢一點,妳剛開刀。」

像是沒聽到醫生的話,她又加快腳步,開了大門,只有天花板的小燈,屋內沒什麼傢俱,昏暗之中,醫生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味道,若有似無,很淡很淡,一般人大概聞不出來,但醫生工作的地方就會有這種味道,所以一聞就知道是什麼味道。

「醫生,妳在這裡等我一下。」她從客廳往內走去,醫生當然不在客廳等,立刻跟了過去。

往裡面走,更暗了。只見走道盡頭有左右兩間小房間,她進去左邊的房間,醫生站在門外,往內看去。

不同于客廳的昏暗,房內出奇的亮,只有一張床,一張小桌子,擺設卻比客廳更簡單。床上躺著的,就是她女兒吧。原來女兒生病了,怪不得沒來醫院陪媽媽。醫生看不到女兒的臉,媽媽擋住了,只看到媽媽的背加速起伏著,不知是太累了,還是因為終於離開醫院,回家看到女兒太高興。

    「小紅!小紅!讓妳等這麼久,我回來啦,都是那個醫生不讓我出院,不過沒關係,我回來了,我要開始念故事給妳聽啦。小紅,妳聽好喔。」

    房內竟然沒有任何回應。醫生一步跨進屋內,站在床邊。

她的女兒是植物人。

接下來媽媽念什麼故事,醫生實在沒有聽進去,只是看著床上的女兒,剃平頭,大眼,插著鼻胃管,對媽媽念的故事毫無反應。

媽媽念完一段,停了下來。醫生問媽媽:「她知道妳是誰嗎?」

「不知道。」媽媽拿了棉花棒沾水潤潤女兒的嘴唇,動作是那樣輕柔,「不過沒關係,我知道她是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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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個小孩

我一直相信:你不可能自己是小孩,又懷了小孩。
認識一個女孩,她是小孩,但她有小孩。

.......................................................................................
小芬來產檢,先生沒有陪她來。

    這位婦產科醫師已有十多年行醫經驗,看過那麼多產檢媽媽,先生沒陪,那沒什麼;一個人來,也屬正常;但是,眼前的小芬只有十四歲。

    她先生呢?她家人呢?她的父母呢?要迎接小孫子,應該是滿心歡喜吧?怎麼也沒來?莫非小芬是未婚小媽媽?

    在一連串的疑問裡,醫生接上超音波,開始檢查這位元懷孕二十二周,十四歲的小產婦。

    「這機器是幹嘛的?怎麼每次來都要照?」小芬一臉稚氣,完全沒有媽媽的味道,雖然懷了孩子,小孩子看起來還是小孩子。

    「這是超音波診斷,可確定懷孕的安全性;不但可在婦女懷孕的前三個月確定受精卵著床位置及發現其他妊娠併發症;即使孕婦月經日期計算錯誤也能判斷出正確的預產期;更可以及早篩檢胎兒是否罹患唐氏症等先天基因疾病,減少家有缺陷兒的悲劇。」

「什麼缺陷兒?」

「在懷孕第八周可由胎兒自軟骨轉為硬骨的骨化情形,判斷其骨骼系統發育是否良好;第十二周可看出胎兒的四肢、頭部大小等外形;十二周以後一旦發現胎兒頸部皮膚有增厚或小指指節缺損、耳朵過小現象,應懷疑是否罹患唐氏症;懷孕末期可以知道胎兒體重、頭圍,腹部、大腿及臉頰脂肪厚度,進一步瞭解胎兒的健康情形。」

「那我寶寶正常嗎?」

還沒回答,隔簾外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對護士說:「我是小芬的先生。」

「阿傑!醫師說寶寶很健康!」小芬躺在床上大叫著,聲音宏亮,清澈有力。

醫生拉開隔簾,只看到一個高中似的男孩,要不是他剛出聲,醫生差點要問護士:「先生人呢?」

阿傑穿著松垮垮的牛仔褲,一臉靦腆,頭髮像鳥巢一般雜亂,左鼻子穿了鼻環,皮膚倒也白晰。大概習慣別人對他們這對小夫妻的訝異,阿傑禮貌性的向醫生微一點頭,算是打招呼。小芬整理好衣服,坐在床上問:「將來我們一生完,阿傑也滿十八歲,就會先去當兵,我們暫時不生了。這個孩子是不小心有的。」

醫生想:不小心有的?相信你們的確是不小心。

阿傑說:「請醫生教我們避孕方法。」

醫生又想:好孩子。正等你開口,否則你們的暫時一定會比一般人的暫時更暫時,對阿傑說:「算安全期我不教了,因為那是最不安全的。保險套一定要全程使用,我遇過處女膜沒破照樣懷孕的,而且不只一人。男生體外射精,女性有分泌物,精蟲活力強,照樣遊進去,剛好排卵期,一次就中獎。體外射精也是不安全的。」

「處女懷孕?真的假的啊?我聽過最扯的事。」阿傑很驚訝。

「還排不上我行醫奇案前十名。」

小芬說:「我有在吃避孕藥。」

醫生點點頭:「有一種是天天吃的,為什麼可以天天吃?因為現在的藥越做越進步,劑量越做越低。還有一種是事後吃的。低劑量的避孕藥最危險的地方在於,妳只要漏吃兩天以上,妳就可能會懷孕。避孕藥的理論是避免妳排卵,所以一定不可乙太晚吃。慢到月經週期的第十天才吃,一定來不及。避孕藥必須依照指示吃,也不可以當保險套,有性行為才吃,那是絕對來不及的。」

阿傑問:「那事後吃的呢?」

「事後避孕藥是避免受精卵著床。事後避孕藥只能避前面辦的那次事。假設危險期,趕快吃。只能避往前算的七十二小時,所以越近吃越好。事後避孕藥不經濟,因為妳要考慮到,排卵會延後。」醫生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藥一定是越來越近步,事後避孕藥的效果一般來講比以前好。但也有人吃了事後避孕藥會不正常出血。其實吃了這些藥,對身體來說都有某種程度的傷害。」

「吃RU486呢?會有危險嗎?」小芬問。

    「RU486要在七周之內吃,七周之後,不完全流產及大量出血的比例會越來越高。流一半,胎盤還有一些在裡面,造成一直滴滴答答不會乾淨。不完全流產,如果不處理,有可能細菌感染,引起休克。」

    「吃墮胎藥吃到休克?不會吧?」阿傑實在很驚訝。

    「我知道一個個案,醫生在二十周,還給病人吃RU486墮胎,造成產後大出血,孩子流掉。醫學越進步,給人越方便,還是讓人越危險?有些人以為,我只要吃RU486就好了,但她不知道,吃RU486要先確定:第一,是子宮內懷孕。假設這個人九月七日該來月經,沒有來。又去買驗孕棒,發現自己真的懷孕,就吃RU486。假設她八月五日最後一次月經,九月七日驗起來,陽性。最大的危險就是九月七日,超音波還看不到,就吃RU486,吃了以後真的會出血。萬一這人是子宮外孕,九月二十日,症狀照樣出來。妳自己亂吃,就有這個危險。」

    小芬覺得奇怪:「可是,嗯,可是我朋友都自己吃啊!她們好像很容易就可以取得RU486,好像也沒人在管。」

    「理論來講,RU486在藥局是不可以賣的。有一次,我的一個病人問我,RU486是不是管制藥品?我說是。他說他在西藥房買到。我立刻向藥師公會理事長投訴。怎麼可以賣RU486?多危險?婦產科醫學會規定,是醫生要看著病人吃下去的。就是怕這個人是來診所買回去給別人--年紀太小,不小心懷孕--吃的。」

    「我認識的女生也常吃,而且每次吃都成功。這種墮胎藥也太好用了吧?」阿傑很好奇。
    「RU486是類似黃體素的東西,有些人體質不容易受孕,當不易受孕的原因是黃體素不足時,醫生補充下去,八到十周左右,補到體內黃體素穩定,她就有機會受孕。當受精卵著床,黃體素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是人體需要的賀爾蒙。RU486把黃體素競爭掉了,妳體內沒有黃體素,這個孩子就流掉了。」

    小芬的忽然皺起眉頭:「所以這種墮胎藥其實很危險的吧。」

    「當然危險。周數太大吃,容易造成不完全流產,RU486危險在這裡。RU486為什麼不太敢進口?因為太好用。害怕讓大家覺得很方便;但是,越好用,危險性也在,人們越容易忽略。」

    小夫妻產檢也做了,想得到的答案也滿意了,很高興離開,我還聽到阿傑說:「等一下先去借漫畫。」「好啊!《聖戰士》出到三十六集囉。」
   
    望著三個小孩離去的身影,醫生不禁輕輕歎息:「你不可能自己是小孩,又同時有一個自己的小孩。」

    醫生每個星期日都上教堂,教會有一位退休老師,她本身是護理系畢業的,在醫院做了八年多的護理工作,也升到護理長。因為健康因素,離開臨床,投入教育工作,當起高中職的軍訓護理老師。平時課程內容包括一般醫學保健常識、簡易的照護技術、急救技術、兩性教育,以及婦幼衛教。

    教了快三十年了,她一直非常努力的想把自己的人生體悟,告訴台下這群年輕的生命。把她在醫院所看、所聽、所經歷過的人生經驗,統統融入教材中;以一種很自然的方式,不是用說教式,來感動、來啟發學生。因為她覺得這些醫院的工作經驗和人生歷練,全都是最好的生命教育教材。

    但是,聯考不考護理,所以護理課常用來上別的課。就算是難得的機會來講課,學生愛聽不聽,愛上不上的。她們相信天長地久,男朋友永遠守候,結果自己有一天因為被拋棄而割腕。她們不相信上一次床就會懷孕,所以雖然教了避孕方法,她們從不避孕。她們到夜店解悶,因為她們相信一夜情比較有效率。她們不相信自己會得乳癌,所以她們不做乳房自我檢查,雖然老師藉由錄影帶及乳房模型教得非常仔細,她們卻當A片看。

    結果,學生失戀了自殺,有人說老師沒教好。學生懷了孕去墮胎,有人說老師沒教好。學生得愛滋病,有人說老師沒教好。學生畢業後一年內死於乳癌,有人說老師沒教好。每當發生這種事,這個老師除了自責,還要承受四周不明理的指責。

    「是我沒教好還是妳們沒學好?」這個退休老師真的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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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她是五個孩子的媽


學弟在北部一所醫院的婦產科執業,他常開玩笑的說,婦產科醫生就是比小學老師更早感受到「少子化社會」趨勢的人。昨天接到學弟的電話,他說他的醫療糾紛已經告一段落了,對方沒有告成。我為他鬆了一口氣,電話中的他,聲音也還平靜,大概可說是驚濤駭浪後的風平浪靜吧。掛上電話前,他說他不會忘記當年念書時,醫學院院長說的故事。

先說學弟的官司。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病人。結婚五年沒有懷孕,後來好不容易受孕,而且是個男孩。

追蹤了兩周,發現她的妊娠囊都沒有長大。於是持續追蹤,這個病人回門診的時候,學弟也特別再三告訴她,要很小心,很警覺,一定要繼續持續追蹤,因為有時候超音波看起來像子宮內懷孕,其實很可能是子宮外孕。

病人再度回診,她的妊娠囊依然沒有長大,診斷確定:是枯萎卵,也就是裡面沒有小孩。於是進開刀房,做人工流產。

可是做的時候,學弟發現竟然刮不太到東西。醫生手術時,很清楚「手感」,也就是醫生的手很敏感,有沒有括到,自己當下都很清楚,他自己都警覺沒有刮到。

後來病理報告出來之後,蛻膜並沒有絨毛組織,也確定沒有刮到絨毛組織,只有抓到小部分的蛻膜。這個報告的真正意義是:沒有預期的組織,有可能再做一次手術。

沒想到,這個病人十天后回來,竟然看到小寶寶的心跳!

一般來說,六周左右就看得到心跳。所以學弟的人工流產手術,以嚴格的醫學角度來講,是沒有做成功的,因為如果刮乾淨,就絕不會有寶寶;沒刮乾淨,至少也該刮到組織,那就會判斷是寶寶而不是空苞。現在既沒有抓到正常的組織,也沒有把它清乾淨,所以學弟失手了。

依據當時診斷,這是一個枯萎卵。而且以周數推測,也應該是一個枯萎卵。可是後來沒抓到組織,十天之後竟然聽到心跳。表示說這個媽媽受孕其實是很慢的。她排卵延後,所以她受孕延後;用正常的周數算,當然算不准的。

這下學弟很困擾,遲疑了。他到底要用什麼名目,再送進開刀房一次,幫她做第二次手術?十天之後,有了心跳,他到底要不要很負責任,再把她推進開刀房,再動一次手術?

學弟掙扎很久,不敢有進一步動作,因為「它」,根本不是一個枯萎卵;「他」,是一個有生命的孩子!

後來學弟跟媽媽說:「妳想把孩子生下來嗎?這個孩子應該沒有問題,因為當初我刮的時候,根本沒有抓到絨毛組織。」

媽媽問:「為什麼沒有抓到絨毛組織就表示沒有問題?」

「主要是因為絨毛裡面有供應寶寶的血管,有些產婦做絨毛取樣,造成寶寶血管受傷;血管受傷之後,造成寶寶肢體不全。絨毛取樣也有可能抓到重大器官的血管,重要器官沒有血液供應,這個孩子根本無法發育,到最後會流產。所以做絨毛取樣,流產率是會增加的。」

媽媽考慮了很久,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懷孕,所以決定把孩子生下。

孩子出生後,先天性心臟病。學弟成了被告,理由是第一次人工流產手術失敗。

這起醫療糾紛沒有告成,主要是因為判定的關鍵在病理報告。第一次人工流產,學弟是沒有拿乾淨。但病理報告出來,沒有任何絨毛組織,只有蛻膜組織。所以從醫學角度判定,連絨毛都沒有拿到,那表示做人工流產手術的時候不是寶寶,是後來才長成寶寶,學弟是站得住腳,於是官司沒有成立。

我認識一位元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最後出來自己開業,他曾對我說:「我最大的快樂不是自己開業,自由自在,而是我不用做人工流產手術。有些醫院是宗教醫院,所以它不拿活的小孩,所有有心跳的小孩都不能拿。」

不做人工流產,那的確是有些婦產科醫生最快樂的事。也許有人說:「你不做,別的婦產科醫生會做。表面上,你沒有做壞事,其實壞事只是轉移給別人做罷了。拿掉生命這種事還是在進行,並不是你不做,這種事就銷聲匿跡了。」但是,很多婦產科醫生還是堅持自己的理念。

我相信沒有一個醫生面對病人不是戰戰兢兢、全力以赴。以婦產科常做的「子宮搔刮」來說,婦產科有句話:「沒有一個婦產科醫生沒有經歷過病人子宮穿孔。」這句話是說,做子宮搔刮,先用探針,探子宮深度,很多病人在探針一探進去,子宮就破掉了。子宮搔刮都還沒刮,子宮先破。破掉不會大出血,除非醫生不知道已經破了,還繼續抓,這樣腸子都會被抓出來。如果這個醫生很年輕,沒有經驗,他有可能把腸子都抓出來;換言之,腸子就破一個洞,那就要開刀補腸子。碰到子宮穿孔,手術要立刻停止;通常來說,醫生發現--甚至已經開始懷疑--穿孔的時候,就不可以再做了。一般來講,這時會給她一些子宮收縮的藥,觀察有沒有出血;如果沒有出血,兩周後再重做同樣的手術,因為要等子宮恢復。

很多婦產科醫生即便是很資深了,每次拿探針要探子宮深度的時候,還是會頭皮發麻。

醫療界統計,在所有的疾病形態中,心病約占百分之六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為小毛病,即一般的輕症;實際上只有百分之十需住院。而所謂的重症,則約只占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這才是醫師角色最明顯之處。因此,醫師好不好,往往不是表現在處方及藥物的好壞,而在於對病人是否關心。每個醫學院的學生都知道一個笑話:「上帝和外科醫生有什麼不同?」

答案是:「上帝不會認為自己是外科醫生。」

    據說此笑話來自一電影的情節:一位表現十分優秀的醫師,被評論為具有著「上帝情結」,當人詢問他何謂「上帝情結」時,這位醫師心高氣傲地說道:「當人向神下跪,求主別讓他們的親人死去時,你們或他以為他們在向誰祈求?上帝真能到病床前幫助他們嗎?事實上,是醫師在拯救垂危的病人而我,就是上帝!」一直被人當成上帝,最後連自己也認為自己是上帝。

學弟掛電話前,提到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實習前,醫學院院長說的故事。我願意在此重述一次:

有一個來自杭州的青年,十八歲考進上海一所大學的醫學院,二十歲以全院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選派到德國慕尼克大學醫學院深造。他太優秀了,即便是在最嚴格、一絲不苟的德國學術研究環境中,依然鋒芒畢露,二十六歲就拿到醫學博士學位。他被學校留聘,在慕尼克大學附屬醫院工作。半年後,他有機會做了生平第一次手術。病人是一位來自鄉下的農婦;手術不難,是小小的闌尾炎手術。可是病人三天後去世了,他非常難過。後來醫學解剖,手術沒有任何問題,他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

但是,他的導師跟他說了一句話:她是五個孩子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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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什麼花不能送給太太?


人的記憶力最差是在什麼時候?
早上剛睡醒的時候?
一大堆事忙不過來的時候?
還是年紀大了腦筋衰退的時候?

最近有人讓我瞭解到:人的記憶力最差的時候是在闖禍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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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婦產科門診,主訴是外陰部其癢無比,有時在大庭廣眾之下癢到受不了,差點用手直接去抓。

醫生為她做內診,發現她長陰虱。這個結果不但她震驚,也震驚了醫生。因為頭蝨不會長在陰毛上,陰虱只會長在兩個地方:一是陰毛,一是睫毛。它不會長在頭髮上。

在醫生念小學的時候,班上幾乎有二分之一的人有頭蝨。那個時代,環境衛生還不是很進步,所以很多疾病。現在很少了。除非是很落後的鄉下。眼前這位年輕少婦,穿著打扮入時,談吐言語不俗,竟然也長陰虱,令醫生相當驚訝。

她為什麼會長陰虱?一定是毛髮跟毛髮接觸。所以可以推測她有不正常的性關係。

對這位太太來說,她堅定相信,先生不可能傳染給她。如果診間裡有聖經,她大概會當場發誓。她還說,就算先生的女性朋友,也都是與先生保持距離,安分守己,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情形。她為先生想了一大堆的理由。

她先生更是信誓旦旦,振振有詞,一副天地間自己最無辜的樣子,隨時可以到廟裡斬雞頭,對神明發毒誓,自己絕對,絕對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太太的錯事。認為自己應該是出差時,用了旅館不乾淨的毛巾。

就算把她一生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列出來,她也想不到這個。她離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像是思索埃及金字塔到底是不是外星人協助搭建之類的世紀之謎。醫生沒有問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問了等於白問,她不會說的。有些比較資深的婦產科醫師會責怪病人,但責怪她又能改變什麼呢?又能教育她什麼呢?人們並不想做壞事,如果做了,那是因為控制不了自己。
   
過了五年。

今年年初,她又來看婦產科門診。她怯怯的說,外陰部長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醫生想起她之前得過陰虱,所以不敢掉以輕心。

用肉眼看,不是很標準的菜花。因為無法分析,所以醫生做了切片。結果真的是菜花。

    「準確度有多高?」她還是無法置信。

    醫生淡淡的說:「准到不能再准。」

很困難的情形。

她上次說,是不正常毛巾接觸,那這一次呢?不乾淨的肥皂接觸?不乾淨的毛巾也不是不可能,但機會很小。她又不是國中小女生,心裡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太太幾近崩潰。連續兩次得到性病。這種病要不就是太太被丈夫傳染,要不就是太太被丈夫以外的人傳染。她說她絕對不可能,那是她丈夫?她說更不可能。

人們記憶力最差的時候是在闖禍之後。

    她又問醫生:「傳染這種東西,很難說吧?就好像我聽過一個網路傳說:電腦滑鼠可以傳染菜花。醫生,妳信不信?」

「我不信。濾過性病毒的東西,一定要在活體寄生。在不是活體的滑鼠上,濾過性病毒怎麼可能存留多久?這種感染機會,我不敢說絕對不可能,但機會真的是微乎其微。」

    「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吧?」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藉口為自己開脫,覺得理所當然。

    醫生理直氣壯:「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不代表每件事都可以發生。」

    她還是想找理由釋懷,堅持既不是丈夫的問題更不是自己出毛病,於是自圓其說:「如果真的找不出感染原因,就表示我們必須向未知的事物低頭。」

    「我才不要,我是醫生,每個症狀都有原因。」

「醫學也有極限吧?有些病人突然死掉,有些突然好起來。」

「不不不,一定有原因,只是我們不知道。」

「我覺得不是什麼原因不原因,人都會幻想,只是物件不同,是吧?鄰居、朋友、同事,甚至業務上短暫接觸的人,都有可能。時機一對了,會發生什麼事,自己也不知道。」

「期待某件事發生和讓它真的發生有很大的不同。」

她講一句,醫生厘清一句,不陷入她的詭辯邏輯。比理性,做醫生這一行最理性。醫師忽然想起以前一個病人說:「我很想不劈腿,但我的荷爾蒙不答應。」--這大概是劈腿族最想用的藉口吧。

醫生有點無奈,說:「我告訴妳另一個的病人的故事。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來的時候,整個頭皮像被老鼠啃過似的,禿成一個一個不規則圓形,是因性行為感染梅毒,而且,已經第二期了!

「從第一次就醫、得知診斷結果、驗血證實、接受盤尼西林注射,這一連串過程,她沒有特別沮喪,也沒有任何焦躁不安,更沒有驚慌失措,只是低著頭。所有治療,全部默默接受;任何預約時段,一定準時出現,從不多問一句話。兩年後,我告訴她:妳目前狀況一切正常,沒有梅毒問題,也不會傳染別人,不需要再回來檢驗了。唯一要注意的是,一旦感染梅毒,人體會產生抗體反應,稱為VDRL的這一項指標,在治癒後兩年內會消失。可是,稱為TPHA的這一項,卻會存留一輩子,醫學上稱為『血液上的疤痕』。已經沒有病了,可是痕跡還在,妳的情形就是這樣。」

太太如果得性病,一定會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因為先生一定打死不承認。哪個丈夫搞外遇搞成性病,還跟太太說:「親愛的,我極有可能要送妳一束菜花。」而且的確有太太長菜花長得一塌糊塗,明明是先生傳染的,但先生自己就是沒有長菜花。聽過傷寒瑪麗嗎?她是帶原,但本身不致病,沒有表現出來,可她到處傳染給別人。所以每個吃過她做菜的人都拉肚子。拉得一塌糊塗。

這個得到菜花的太太聽醫生講別人得梅毒的故事,不發一語,想了好久,最後終於說:「其實,偷情並非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只要斷得乾乾淨淨就好了。」

醫生還滿驚訝的,覺得:「好一段前後連貫、井井有條、生動活潑、頭頭是道的廢話!廢話的定義:聽起來好像很流暢,實際上是很空洞的話,看起來好像講到問題的征結了,實際上是在回避所有的答案,所以這段話聽起來很精彩,但註定是要作廢的。」

    這位太太離開後,醫生很感慨:我們教導孩子誠實,可悲的是成人卻無法遵循這人性最基本的一點。佛蘭克林說:「人們有宗教還這麼壞,假如沒有宗教,他們該成什麼樣子呢?」我是一個婦產科醫師,不是教公民與道德的老師。但我堅定相信:「婚姻是責任,婚姻是道德。」偷情若不算錯事,天下沒有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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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美麗同學


認識一個婦產科醫師,曉真。她跟我說了一句很好的話:「如果你沒有美麗人生,那你最好有美麗的人生觀。」我問曉真這麼美麗的話是不是有什麼背景故事?她就真的跟我說了一個美麗的故事。

* * *

    醫學系四年級學生錢美麗,個性爽朗,常常哈哈大笑。如果有人說她笑太大聲了,建議她笑的時候嘴巴小一點,這樣比較有淑女氣質。她會直接回答:「大嘴可以產生環繞音效。」

    錢美麗說話很好玩。她說她如果姓甄,就變真美麗;姓郝,又變成好美麗。姓錢,將來則是又有錢又美麗。

    妙語如珠,反應特快,所以很多人很喜歡找她聊天,問她問題,她也樂於當起免費顧問。學弟問她:「怎樣追求醫學院的女孩?」

    她答:「愛情是最不符合人們期待的一門學問。女人是右腦動物,她們憑直覺、憑本能,擅長自我表達,你想要成為一個百分百情人,要用你的語言,包括肢體語言。」

「可是,我沒有肢體語言。」

「我知道你有,而且我還要告訴你,如果你不追,你後來的人生一定常常都會想起:如果我當年追就好了。」

    學妹問她:「有個社團的同學在追我,我也有點喜歡她。但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很好追,所以,對於他的追求,我該裝傻嗎?」

    她答:「裝傻不會讓妳看起來更聰明,只會讓妳弄假成真。」
   
    要追錢美麗並不容易,有一段時間她學長追她追得很勤,他知道錢美麗喜歡玫瑰花,時常約她一起看花。

    學長:「今天晚上,你能到花園來嗎?」

    錢美麗:「做什麼?」

    學長:「我想看看玫瑰花看到妳而羞愧的樣子。」

    甜言蜜語派的多情俏公子,直接出局。

畢業前一年,錢美麗陷入熱戀。身邊如果有人墜入愛河,那種感覺是會傳染的,錢美麗的好姊妹們感覺陽光更耀眼、空氣更清新、全世界變得更美好起來。

    畢業後兩年,錢美麗嫁給了同在醫院的另一位住院醫師,生了一個男孩,非常俊美。一家三口,幸福甜蜜。三年之後,懷第二胎,懷孕後期,也是給她另一位同班同學曉珍產前檢查。但是,這一次得到的回應不是恭喜,而是「這個孩子有問題,可能會有先天性異常。」

    以錢美麗的個性,就算有人告訴她明天彗星要撞地球,她還會問「撞就撞,你怎麼知道地球一定會輸?」

    但這一次,她表情凝重,心情沉重,步伐笨重,非常慎重問曉珍:「情況怎樣?妳可以坦白跟我說。」

    「妳自己也是醫生,」曉真很慎重回答:「應該知道我的話可以相信。這個孩子只是外觀上跟其它小孩不同,他骨骼發育出了問題。小孩長骨短,四肢短小。」

錢美麗本身是小兒麻痹,但天資聰穎,學習能力又強,學生時代成績優異,令人側目。她自己有缺陷,在成長過程中,很辛苦,遭受異樣的眼光,克服多少自卑感,她多麼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健康的長大,在正常的環境下長大,不要被瞧不起,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下長大;可是,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很痛苦。她知道兒子將活得很辛苦,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難過的。

她真的很難過。

非常痛苦。母親不該讓孩子再走一次母親的路,再承受一次母親的苦。身為醫生,錢美麗太清楚有太多方法可以讓孩子「自然消失」,透過一些管道,拿到一些藥,這對她來說,實在不是什麼難事。打一針,沒錯,只要一針,孩子很快死掉,不會有任何痛苦。

媽媽會痛。

    錢美麗的媽媽還在,只說了一句話:「妳這樣想真的讓我很心痛,妳知道嗎?那時候妳小兒麻痹,我們也沒讓妳死。還不是照樣把妳養大?我還不是照樣帶妳上街,到處跟人炫耀,這是我孫女。妳怎麼可以這樣?」老阿嬤書讀得不多,但智慧很高。不但沒有迷信,講一些奇怪的話,或是求神明指示、符咒、符水、作法、香灰和民俗療法。老阿嬤還開導她,真的很了不起。

    錢美麗更了不起,把孩子生下。因為老阿嬤的一番話,孩子留下了,慢慢長大。

有一天錢美麗和曉真一起回臺北,「一起去看看我家寶寶吧。」錢美麗忽然想起什麼。

曉真看到寶寶了,寶寶看起來,只不過是頭稍微大一點。她忍不住逗寶寶玩,只聽到錢美麗不改樂天知命的本性說:「頭大又怎樣?可以說我兒子像卡通哆啦A夢。」

寶寶跟一般小孩外觀上沒什麼兩樣,只是稍微矮了些。他跟侏儒不一樣,侏儒還有解,他是無解的。侏儒是生長激素不足,有些打生長激素,再長高個十公分、十五公分,那不成問題。因為也有正常人一百三十、一百四十公分的,其實差距不大。但這個孩子無解,什麼藥物都沒用。軟骨發育不全是因為染色體異常,是染色體缺陷的疾病。所以外在藥物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對這對醫生夫婦而言,花再多的錢也願意,但偏偏世上很多東西是用錢治不好的。

曉真看得出來錢美麗很痛苦,自己和丈夫都是醫生,每天都在治別人,自己的小孩卻治不好,這是一個無解的疾病,所以對夫妻來講是很痛苦的。

錢美麗輕輕撫摸寶寶臉蛋,淡淡的說:「他不該這樣的,我救了那麼多人,他不該這樣的。」

    「妳不可能救每一個人。」

    「難道我救得了別人的兒子,救不了我自己的?」

    基於對錢美麗的認識,曉真說:「我相信妳會調適得很好的。」

    「妳怎麼知道?」

    「因為妳不管什麼事都可以調適得很好。」
    錢美麗像是自言自語:「基因突變的機率好像是越來越高了。保守估計四百四十種以上的昆蟲和害蟲都已產生抗藥性,七十種以上的真菌不怕殺菌劑了!更糟的是,一百種以上的農藥成分含有致癌、基因突變、生產畸形嬰兒的可能。」
兩個從大學時代就情同姊妹的人一起逗弄寶寶,曉真不禁想到,懷孕到孩子都已經八個多月,才發現孩子有問題,錢美麗內心抉擇的煎熬,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她是醫生,也是先天殘障。人生路,走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但她知道孩子先天異常後,還是勇敢的把孩子生下來。曉真自己是婦產科醫師,當醫生越久,就越常常想到:「產前檢查越進步,是不是抹煞掉更多值得留下來的生命?或許只是為了自己方便,不想花比養正常孩子數倍的心力去養一個殘缺的孩子。或許只是為了自己的想法:這樣做對孩子最好,免得他辛苦,我們夫妻也辛苦。然而,我們到底憑什麼認定這樣做對孩子最好?我們到底憑什麼終止一個孩子的生命?我們既不是死神,又不是上帝,我們到底憑什麼?」

而今,看到這麼可愛的小生命,曉真忍不住告訴錢美麗:「別難過,妳做的是正確的事。」

    「我知道。做正確的事不表示心裡會好受。」

    曉真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過了好久,錢美麗忽然問:「妳記不記得我們念醫學院的時候,那個來代課的解剖學教授?」

    「妳說那個三板老師?」

    「對啊!」錢美麗終於笑了一下。

    「我當然記得。他上課從來不看學生,他上課只看『三板』:天花板、黑板、地板。我的目光從來沒跟他的目光接觸過,他綽號『三板』。」

    「對。因為他上課從來不看學生,所以他上起課來人神共眠。不過,有一次我大概是因為教室光線太亮,難以入睡,剛好聽到他說一個關於禪的故事」

    「什麼故事?」

    「有個老和尚吃自己的心。旁人問:好吃嗎?老和尚說:真苦。旁人又問:那你還吃?老和尚回答說:再苦也是我的心。」

    曉真沉默了,想著眼前這位最好的朋友,再度陷入深思:錢美麗一出生就是小兒麻痹,在自卑感中奮鬥出成就感,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實壓力很大。念完醫學院,取得醫師執照,結婚,生子,開業,如何走到今天,她自己也一言難盡。多次挫敗,多次失戀,多次崩潰,多次站起。校刊對錢美麗做過專訪:「妳覺得妳的人生像什麼?」她回答:「我就像一株生長在陰影中的植物,渴望著陽光,而且持續著這份渴望,永不放棄這份渴望,即便是我彎曲了,但我不折斷;好,就算我折斷了,也要生出新的枝葉,繼續這份渴望。」

孩子回應了錢美麗的渴望。孩子慢慢長大之後,四歲時讀中班,她發現孩子非常聰明:還沒上幼稚園就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看電視學出來的。父母都是開業醫生,沒時間教。除了語言,小孩也極有數學天賦。四歲的他已有負數概念,一般孩子的數學觀念,一定用大的減小的,萬一沒辦法減,就把它加起來。可是問他七減九,他說不夠二。

錢美麗講過一句經典名句:「如果妳沒有美麗人生,那妳最好有美麗的人生觀。」自幼殘障,她發誓一定要讓孩子有最好的環境。沒想到她又生下先天缺陷的孩子。令人想起《海邊的卡夫卡》裡說的:「有時候所謂命運這東西,就像不斷改變前進方向的區域沙風暴一樣。你想要避開而改變腳步,結果,風暴也好像配合你似的改變腳步。」小兒麻痹的錢美麗,她的人生腳步從來就不輕鬆,但她每跨一步,都留下最美麗的足跡。她不再發出「為什麼我有先天缺陷,我兒子也是缺陷」的怨氣,遺傳學上的無解就讓它永遠無解,她終於默默接受命運的一切。

    她終於默默接受命運的一切,她曾問「為什麼我救得了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卻無法讓它正常?」在她默默接受命運的一切之後,她改問「如果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放棄,我還有什麼資格去救別人的孩子?」

詩人惠特曼說:「與命運爭吵的人,永遠無法瞭解自己。」錢美麗默默接受命運的一切,不與命運爭吵,她瞭解自己要做什麼:她深知天生殘障的痛苦,她早就立志當一個最能減輕別人痛苦的醫生。這種理念是很動人的,不讓理念只是理念,她真的去做;不但去做,而且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我們的價值不在於我們瞭解什麼動人的理念,而在於我們對於動人的理念到底做了多少。這位活潑而樂觀的小兒麻痹症患者,自幼在關愛與鼓勵的環境裡,培養出積極向上、單純熱忱的特質,徹底瓦解醫生一直以來的高傲冰冷形象。而她勇敢生下先天異常的孩子,用心撫養,顯然已經對「母親」這一角色的深邃美好,做了安靜而有力的最佳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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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記憶裡的淚滴

她因急性下腹痛,來到醫院急診室。住院醫師檢查後,留院觀察。

第二天晨會,這個住院醫師被主治醫師罵到臭頭:「一個女生急性腹痛,你沒有做驗孕?」住院醫師慌了,只說沒有。

為什麼住院醫師會被罵?主治醫師第一個想到的是子宮外孕。於是立刻補驗懷孕試驗,真的是陽性。主治醫師很緊張,因為住院醫師讓病人在留觀區停留一個晚上。這個病人來的時候都已經肚子痛了,主治醫師最怕一種情形:病人一直到休克死亡都沒人發現。

會診婦產科,很明顯內出血狀況,立刻開刀,發現子宮已經破掉,破一個大洞。

她才剛生完孩子半年左右。

病理報告出來以後,大家都嚇了一跳:她得了絨毛膜癌。

追病史,她在產後,惡露(產後出血排出髒東西)就一直沒有完全結束。在別家醫院做過兩次子宮搔刮,可是竟然沒有醫生送病理報告,所以她就一直沒有診斷出來。後來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侵犯性癌症。

如果子宮搔刮,病理報告出來,早期發現,做化療,應該有很好的預後。來的時候,子宮都已經破裂,被癌細胞吃掉了。

立刻開刀,將子宮切除。之後緊接著化療。

病房裡的她,看起來跟一般住院病患實在沒什麼兩樣。只是她很安靜,非常安靜。床頭抽屜櫃上面,有那種早期的打印紙,A4大小,兩側有小圓孔那種,現在很少見了。

她在紙上塗鴉,畫了簡單的線條,不成圖案,只是抽象的線條組合,除此之外,還隨便寫點東西:

「以前我知道目的在哪,卻不知道怎麼走,現在我知道怎麼走,卻不知道走向何處。」「我們一生下來就跟失望一起生活。根本沒有什麼成功的秘訣,只有失敗的原因。」「生存不過是為了實現某個無聊的預言罷了。千萬不要回到從前,因為我們沒那個能力。」「如果死亡是人生的結局,結局提前發生了,妳要我怎樣?」

    也許她藉由文字抒發心情,讓自己好過一點?接受不幸,是消化不幸的第一步。每個人消化苦難的方式都不一樣,也不可能一樣。只要能稍稍消解,略作緩和,心情也會影響病情,因為心中的期待會增加身體的免疫力。

    她的訪客不多,就算來訪,停留不久,無言以對,默默離開。有時在悲傷中保留下一些空間和空間,讓她自己面對,反而是一種仁慈。

這種病,現在已經越來越少看到。以前一個婦產科醫師一年可能碰到幾個葡萄胎之類的病患,現在很少,幾乎沒有。葡萄胎引起絨毛膜病變,預後好不好,是可以打分數的。原則上,一個急性下腹痛的女性,千萬別光相信她講上一次月經來是什麼時候。就是一定要驗懷孕試驗。

持續追蹤,兩個月後,癌細胞轉移肝臟。她不甘心,她好恨,最後還是在遺憾與飲恨中離開人間。她那密密滿滿的塗鴉紙上,最後一行是:「我沒有得過癌症,因為我不該得癌症的。」

    她不該得癌症的。她的確不該。那誰該得呢?你告訴我。沒有人一早起床就知道自己今天會得什麼病。在死亡面前,機率一律平等。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伴隨死亡而來的種種感覺。

    在醫院,永遠可以看到無法改變的事。其實,絨毛膜病變,化療的預後非常好。她太晚治療了,太晚了。前面的醫生沒有送病理報告。有病理報告,對病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保障。有病理報告,提早發現,有助診斷,即時治療。對病人來講,就是一個生命延續的黃金機會。有些小手術,很多醫生總以為「不用送病理報告,沒什麼意思。」一條人命算不算意思?如果連人命都不算意思,什麼還有意思?

    太晚了,她太晚治療了。我也最痛恨命中註定,但生命中總有一些無法改變的事。她曾經對我說:「妳不應該為我的病情傷心,而且妳也不用同情我,我從來就不相信別人的同情會讓自己的痛苦好過一點。我也不認為自己跟別人沒有不一樣的地方;如果真的要說有,只是我比正常人多痛一點,但我學會了麻木,用麻木態度來面對人生,還是很有效的。我還是覺得自己沒得過癌症,要不是結果太悲哀,我還滿想笑的。只不過,人總有離去的一天,那一天來的時候妳一定會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道她一直含著的眼淚從來沒有在我記憶裡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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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她生女兒的那一夜


她是一個婦產科醫生,個性很急,很沒耐心。後來她生了一個女兒,個性大轉變,從非常沒有耐性轉為耐心又有同理心。她常說她的耐性就是生產過程中,女兒教她的。

她個性非常急,尤其走外科系統,搶時間,很少有耐性的;而且,掌握病患生命,更不容有絲毫遲疑。但她常常可以感受到上帝不斷透過各種方式,教導她要有耐性。

住院醫師第三年,她準備生第一胎,是個女兒。她是婦產科醫師,之前就已經接生過很多孩子,常常看到產婦生產過程中,亂叫,屁股動來動去,扭來扭去;對於那些不合作的病人,她不見得很有耐性;所以,如果產婦不照指示合作,一直亂扭,她有時實在忍不住,「啪」的一聲,一巴掌打在產婦屁股上。

她會打病人屁股,沒錯,真的會打,而且每次打,每次都很有效。其實這樣是保護產婦,保護寶寶:因為當產婦腳跨上產台,如果在極度痛苦中,大力扭動自己,醫生很怕產婦在不自覺的狀況下弄傷寶寶。

見過產婦各種極度痛苦的表情和反應,她冷靜而無特別感覺,只是認為:「真的有那麼痛嗎?」

自然生產是不麻醉的,只有當孩子生出來,有時造成陰道嚴重裂傷,切開會陰,才局部麻醉。看著產婦所感到生產的劇痛,那種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心裡想:「真的有痛成這個樣子嗎?就算真的很痛,這種痛都不能忍,將來怎麼當媽媽?」

當然,那是她太年輕,自己有沒生過小孩。所以才會這樣想。

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好生,本身是婦產科醫師,具備專業知識,對自己身體狀況又瞭若指掌。所以產前都沒休息,每天照常上班,她心裡想:產痛開始再去待產就好了嘛。

那天是星期一,她下班回家,開始陣痛,就這樣痛一整個晚上,痛到無法睡覺,有時好不容易睡一下,不到一小時又被痛醒,可是早上卻又不痛了。早上很累,但睡不著,只好照常上班。

星期二下班回家,又開始陣痛,就這樣一次痛八個小時,然後就不痛。那種痛不會很痛,但就是讓她無法入睡。有時還好,有時太痛了,只好坐在床邊休息。

孕婦應該是好好記憶體力,做好大保養,準備來生產;但是,身為一位婦產科的專業醫師,她自認我的忍痛力是超乎常人的。她心裡想:「痛就讓它去痛吧,又沒有很痛,何必住院?」所以決定星期三還是照常上班,反正自己是婦產科醫師,這麼有經驗--雖然那都是接生別的產婦的經驗--只要痛點的時候再住院就好了。

到了星期三的時候,她一早就去醫院,正常上班。兩天沒有睡覺,真的覺得好累。大家紛紛關心她的狀況,她卻面帶微笑,一派輕鬆,總是說:「安啦!安啦!沒問題。」

中午,開始痛了。她心裡很清楚:「終於,今天中午要生了,太好了,趕快生一生。」她隱隱約約感受到:「原來生產是很折磨人的。」

沒想到,中午十二點痛到下午兩點,又不痛了。下午四點又開始痛,但不是很痛,不是那種快要生的痛,套句婦產科的行話:「痛得不是很好。」是假痛,但光是假痛就痛了將近三天,把她弄得筋疲力盡。

陣痛,理論來講,越痛越密:剛開始三十分鐘痛一次,之後十五分鐘痛一次、然後五分鐘痛一次、最後三分鐘痛一次。但是有人會越來越不痛。也有人五分鐘痛一次,然後就休息十分鐘,然後又變成三十分鐘痛一次。如果產婦有此情形就要幫她一個忙:催生。

眼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預產期已過,她也沒力氣了,耐心也沒了。她決定開始催生,藉由藥物協助,速戰速決。下午六點,她不再拖延,開始打催生的藥。

打完針,果然開始陣痛,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好生,但開了四公分,怎麼還是進展這麼慢?
後來她才知道,肚裡的女兒是「枕後位」。孩子出來的時候,臉要朝媽媽脊椎,這樣才好出來。可她女兒完全相反,是臉朝媽媽肚子!她心裡想:「難不成寶貝女兒上輩子是奧運仰式金牌得主,這輩子還意猶未盡,堅持以自己擅長的姿勢迎接自己的新生?啊!我的親親小寶貝,妳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精神固然可嘉,但卻苦了媽媽啊!」很多產婦第一胎就是這樣生不出來,推進開刀房。

產程實在進行得太很緩慢了,一直到下午六點才開了四公分。淩晨兩點,還沒分娩。正常來講,催生之後六個小時,寶寶出生。所以她應該在淩晨十二點就可以生。但已經兩點了,她還是生不出來!

她想:「我不會這麼可憐吧?痛這麼久,折騰個半死,自然生產生不出來,又被推進去開刀。」時常有這樣的情形,生到最後生不出來,被抓去開刀。

她不服氣!

到了淩晨二點半,護士說:「好像看到頭了!頭慢慢下來了!」因為寶寶位置不對,所以擠了一個明顯的大血腫,所以其實護士看到的是寶寶的頭的血腫。

淩晨三點,她真的沒力了。整個團隊振作精神,準備將「吸拉推」三大絕技上場。另一個主治醫師用真空吸,把孩子吸出來。他也捨不得,真空吸耶,光聽就很恐怖。你看過購物頻道推銷強力吸塵器都怎麼推銷?直接拿吸塵器從三樓垂下一條長長的管子來吸保齡球。你想像一下那個畫面就知道。

醫生一邊吸一邊叫護士推她肚子,醫生自己還要一邊拉管子,手差點拉到抽筋!

「吸拉推」三大絕技果然奏效,三點半,生完了。從不規則產痛,到孩子生出來,整整折騰三天半!終於大功告成。從此她就知道:「生孩子真的很辛苦。」

她自己是所有接生過產婦中,最不乖的產婦。因為生不出來,太痛了。平時那個端莊優雅的醫師,全走了樣。產婦的力氣是非常非常驚人的,因為她竟然可以把如此牢固的產台踢歪!實在太痛了,無法控制自己。在她不計形象、搏命演出後,孩子終於生出來了。

她想,真的是上帝要她體會產婦的辛苦。不然之前她還沒生的時候,前三年住院醫師,根本無法體會產婦的痛苦。自己經歷生產,才知道生產真的很辛苦很辛苦。自己走過生產路,對產婦都有一種特別的憐憫。

生產完,她謝絕訪客。理由是:她都已經好痛好痛,難道還要她像便利商店門口的電子問候聲一樣,每進來一個訪客就要說一次「我很好,謝謝你來看我」?這樣會不會太辛苦?住院已經很焦躁了,還要她擠出微笑。

就在她快出院時,學弟來看她。學弟帶菊花來探病,才過護理站,還沒到病房,就被攔下來,被罵到臭頭。這不能怪他,他是馬來西亞僑生,可能沒有想那麼細。護理站的護士輪番上陣,毫不留情:「謝絕訪客你還來?」、「來就算了,還送什麼花?醫院中央空調系統吹散花粉,萬一有的病人對花粉過敏,你要負責嗎?」、「送花就算了,你什麼花不好送,送菊花?那家花店是剩菊花?還是你只認識菊花?」好心的學弟像犯錯的小學生,靜靜的站著,乖乖被訓話。

探病也要看情形吧?熱心不見得每次都會發生功效。

折騰三天半,痛四十小時,又打催生劑,動用真空吸,踢歪了產台,生出她女兒。她忽然覺得:「偉大,妳的另一個名字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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