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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倚天屠龍記

一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游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
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
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
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
,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
「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
贊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
「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
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
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
,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
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
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
「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
。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
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游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
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回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
」。她一驢一劍,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
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
,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
,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
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
怎地五絕之中并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
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她下了
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
知寫著些甚么。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
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
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
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余十二僧不愿為官,唐太
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象:「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
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
分手后,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挂,于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游山
玩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
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后,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
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
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
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
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正出神間
,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后傳出一陣鐵鏈當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
于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
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
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郭襄低聲道:
「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于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
追了過去。只見樹后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
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
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余,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
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
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
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
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合十行禮,并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郭襄
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
?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后搖了几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
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
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
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
。」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當啷當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
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
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只見覺
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后,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
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
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
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
,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
,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于是坐在井欄
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
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
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
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后,心想
:「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么鬼。」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
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
你看甚么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
罷,怎么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么?」覺
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
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
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后。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
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么?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
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
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干么難為這位覺遠
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
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于他,哼哼,
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兩
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
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
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兩名
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
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
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
「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
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
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
走進少林寺出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范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
乖乖交出短劍,于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
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
,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那瘦長僧
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
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
「翻身劈擊」。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
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
劍鞘,正卻運勁里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
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
血,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
,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
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當啷啷几聲響,鐵鏈斷了三條
。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
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
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聽得身后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后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
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
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里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
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
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
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
:「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么?」兩人只是不動。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
中沖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里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
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
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
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后山頂上吆喝聲
響,又涌出七八名僧人來。郭襄見前后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
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
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
氣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
: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
大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
所在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于調兵遣將,也無余力
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并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
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
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
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
光么?」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
,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
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
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女
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郭襄聽他
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
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
干淨?」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里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
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風颯然,五只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
郭襄一番遲疑之后,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
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
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
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
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被他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
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
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沖去。眾僧人排成三列
,仰面擋住。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
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蕩,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
,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后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
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愿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
,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眾僧初
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
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正斗之間,一個
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斗。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
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么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
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么說,便道:
「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
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
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
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
,這便上來游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
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
于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
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她本來伶
牙俐齒,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
,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愿張揚。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
姑娘,說出去有甚么好聽?」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卷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愿
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
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
,一提之下,不禁一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
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
,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松,郭
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郭襄笑道:「桃花
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
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
歡喜。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
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
:「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郭襄道:「十招中瞧
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么
說的,自是唯命是聽。」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
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
」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
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
受罰,那也不算是甚么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
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
這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
。不如我占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
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
「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
,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回轉,自下而上倒刺,卻
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大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
。」短劍一刺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
然了得,在這如此凶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
短劍晃了几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
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于偷學了一
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
數著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無色
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
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划破了一條長
長的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么
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朮,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
打狗棒法過于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
瞠目不知所對。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
,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
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
菊」。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
,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驚又喜。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
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現于江湖,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朮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
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于少林各路劍朮,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
「容儀婉媚,庄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朮,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
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
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
出來。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几成,但劍朮之奇,
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
縱橫江湖,閱歷極富,十余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
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
能瞧出他的來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余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代第一
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哪里
說得出甚么名目。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
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
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划成弧形,
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
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過相斗,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
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色禪師也并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無色喝彩道:「好
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
」。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分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
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
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
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徑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
老」三穴。她于「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
,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
,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
并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郭襄嫣然一
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
開大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
狠下殺手,當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
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并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划
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
掌便須向后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
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
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
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
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里使
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愿便此傷她,二來卻也
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
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
忙收掌,退開半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么門派?」左手一
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
呼。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這一招
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
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
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
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
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
手到她頸后。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
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
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
離地,還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
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
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
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
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么?」說
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
究認不出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
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
:「我怎么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郭
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
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半晌
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
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
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么?」郭襄一
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自然認得。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的下
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
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后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
,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
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
「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
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几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
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沖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
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
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后,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
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
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于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分。她適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
,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于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
郭襄黯然道:「那沒甚么,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于這位
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鋪,讓老和尚
作個東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
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郭襄道:「
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后
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
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后,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
,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
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愿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說道:「走罷
!」二人并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后,只聽得身后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
后跟著,卻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
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
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
,低聲說了几句。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
商議。」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
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
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
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
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色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問道:「張
兄弟,他們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
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
奇道:「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
代人受過,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錯了。」張君寶嘆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
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伙偷去的經
書么?」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
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后,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
。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
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郭襄嘆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甚么罪有應
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几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
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里老禪師
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于精
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么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
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
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嘆了口氣,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干二淨了。」只聽得樹林中
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
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舍,卻又沒甚么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
,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
……」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
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
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
你回寺中去,別在山里亂走亂闖。」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無色
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么?」郭襄下了驢
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
西域有年,昆侖三聖前來一并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昆侖三聖是誰啊,這
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
識得他們。連『昆侖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
」郭襄道:「甚么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
箋是在哪里得來的?」郭襄道:「是昆侖三聖派人送來的么?」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
,也就沒甚么奇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
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
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
架,還算是佛門子弟么?」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
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
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
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
起我。」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哪里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
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
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
子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
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里,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侖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
亂,那三個家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
自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
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家伙。大和尚,你怕甚
么?十天之后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
。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系,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侖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
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
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
絕藝,這三個家伙要『一并領教』么?」她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
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么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
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
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
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昆侖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
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
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
,至今尚在,這昆侖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
,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昆侖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
,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
能算是佛門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
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
想個法兒,十天后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昆侖三聖未必是有
甚么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
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昆侖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郁郁,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
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
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
,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
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
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游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
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余章,
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云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后隱隱傳
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
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
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
聲尋去。走出十余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
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后,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
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
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
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么?
」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
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
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
公不在這里,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并世雙絕。
    那人彈到后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
,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几下短音,仰天長嘆,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
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
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
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來,划了一畫又是一畫。郭
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划,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
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划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
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
,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
划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
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
。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
十九著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
「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
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
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
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
,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
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占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
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
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
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棱棱,約莫三十歲
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
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
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
,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愿聞清音。」郭襄笑道
:「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
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
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于是調了
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她的手法自沒甚么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
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
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游蕩,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
,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
是痴痴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
,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
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云煙,風萍聚散,
不著痕跡。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侖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
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么事兒眼睛一轉
,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么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
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干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
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
。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挂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
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侖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
,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
馬的身后。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
遠,再也追趕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
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
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
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
。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
,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朱砂,一個
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瞇瞇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
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
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啦
?」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
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
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
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
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
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么?」青臉老者冷
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昆
侖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么?誰勝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
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昆侖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
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么?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干甚么?」郭襄俏臉一揚,道
:「你管得著么?」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
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
的短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人影閃動,佩劍便給他搶了
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
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
,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后,旁門左道之士几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
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
,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
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
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
?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
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
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
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
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
聲,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該這么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
」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
么?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
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瞇瞇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
將來到婆家去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么?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
,這几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
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號。」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
,尊師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
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
媽胡亂教一些兒。」三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
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的弟子?」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
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
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昆侖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
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么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
了。想必他們在昆侖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里,登時釋
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
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
」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
,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
排行中都有一個『天』字。」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
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么?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
聲,厲聲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几人知道,
你怎么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
」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么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
道:「甚么?」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么
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么?」衛天望喉頭胡胡几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
,胸脯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發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將她扯后數尺
,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
由得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
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
?」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
,這笑聲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里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
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只不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几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
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
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
弈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
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
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
衛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
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
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
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
,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
,竟爾不知他二位響當當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
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
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
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
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
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來歷。但聽
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
從他手臂底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
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
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么特異之處。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
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
間倒躍出亭。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
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
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
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
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
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
漸覺拳風壓體,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
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么?」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
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
地不動。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
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
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
,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后,頭發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
,呼呼呼的運了几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
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
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几乎呼
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
,要令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
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
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
出石亭之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回旋余地,不論衛
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
他口噴鮮血。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
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
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
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昆侖三
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
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
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
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
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
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
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几招。」說著抽出半截
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后,劍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
,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
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么劍法?
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后,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
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
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
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
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
光,扑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
喉。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
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
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
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
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
:「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
過了,沒甚么余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
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聽了几節,不由得又驚又喜
。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
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
韻中奏著:「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
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
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么?這琴韻何
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
巧妙,《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丰瞻華美
起來。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呆子的痴氣,既編了一
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
后。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里,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
?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游,遠遠望見水
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于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
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
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
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于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于是對
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
低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
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
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
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
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
。」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
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
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
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
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
底么?」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
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
。何足道搖頭嘆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
卻將琴弦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
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
,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
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
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几時
你給我引見引見。」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余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
。」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昆侖三聖,
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郁郁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昆侖三聖?你說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
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昆侖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
卻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
有甚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侖三聖,昆侖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驚,說
道:「你是昆侖三聖?那么其余兩個呢?」何足道道:「昆侖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
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
聖、棋聖。因我長年住于昆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昆侖三聖』。但我想這
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
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昆侖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
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侖三聖,定是三個人。那么
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么?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
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
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后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
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么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侖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
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
拚斗。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于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
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
于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
說:「那個跟他毆斗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
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
最后終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
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范,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
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
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
的和尚追索,于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
,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于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
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風。后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
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復。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
郭襄聽了這番話,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嘆道
:「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
下氣,他最后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么經書是在油中。
我聽得奇怪,甚么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准擬待他好
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
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
此游歷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
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
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
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
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么稀奇。這三人聽到了我『昆侖
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揚言說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
、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
可『二聖』,『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
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
快,居然前腳接后腳的也趕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
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
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
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
么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
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
麻煩。」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
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
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
句話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余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當當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突見寺
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
,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
,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
僧袍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
老。然后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
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后。最后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
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后
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
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
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
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范。方丈并傳下法旨,五
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聖乃是三人,后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
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
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劍朮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
個號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里
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后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家伙
,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后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
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哪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
、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
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
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
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
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天鳴心道
:「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
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聽
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
寶剎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
,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
分男女,心有滯礙。」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
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
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
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
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
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
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
几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
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
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斗起來,不論哪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于是朗聲說道:「
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
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
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于
他。」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
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
:「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么?」何
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
而去。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
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
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無相怒氣勃發,心
想你留書于先,事到臨頭,卻來推托,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
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聖」兩字,
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
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
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朮,到底『聖』到何等地步?」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
,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
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
用敝寺的尋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
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
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鋪成,
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划,竟然深陷盈寸,這
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興,咱
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划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
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
口認輸,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叮當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后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
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
。」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
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
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
:「何居士划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
    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
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氣,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
了過去。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線登
時抹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彩。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哪想得到這個
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
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極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
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這几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
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
便萬萬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
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
中真氣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么一喝,當即止步,微
笑吟道:「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
一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
手式怪異之極,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
「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晒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哪里肯信?嘿嘿冷笑
,縱身近前,長劍斗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
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后蓄勁彈出。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
發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
一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擋在身前,當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劍身柔
韌,彎成了個弧形。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何足
道心想:「你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極,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
,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
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后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聽得當當當當一十六
下響過,何足道這一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
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極,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
全給覺遠以極笨拙、極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
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
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
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何足道快擊無功,斗然間大喝一聲,
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當的一
聲巨響,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何足道使勁回奪,哪里動得半毫?他應變奇
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覺遠面門。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
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情深,縱身扑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
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
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門。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
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拚,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
肩頭中掌。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
斜退三步。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几劍直刺得我心驚
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何足道怒道:「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
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好小子,咱們來比划比划,你只須接得
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
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于他掌底。無相昂
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昆侖三聖,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
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
小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
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哪里來得及?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
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
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這一招氣凝如山
,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范,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
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
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
沉穩,當真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
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
「單鳳朝陽」、「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
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
。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
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
,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
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
哪里能夠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
相對,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不論何足道從
哪一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猛聽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
一聲彩,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
復的敵招。
    喝彩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這一拳竟然也是自
巧轉拙,卻是勁力非凡。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聽得
砰的一聲,何足道身子一晃,張君寶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
搶上了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
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
,你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
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
催動內力相抗。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但一經比拚內力,張君
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并無勝
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張君寶仆跌
在地,一時站不起來。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
」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
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
丈之外。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
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盡是泥塵。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
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
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極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
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
遠和張君寶。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
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出頭趕走
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
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
鐵羅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几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
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
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過甚么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朗
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并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
。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
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
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
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
本小書。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
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
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突然間一
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
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
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
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涌身往掌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
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
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
受重傷。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并非別家門派
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
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
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
拳招,機會良多。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但
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
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這才在
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數十年來的郁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
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離座而起,
伸手和他較量。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
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勝券。兩人
拆到一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
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余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
此傷了他性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
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
子使過,雙掌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
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
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斗之意。火工頭陀卻錯
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
身扑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苦智禪師一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
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氣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
臟已被震得重傷。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
。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
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
。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
創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經此一
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
后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范嚴密,再也無人
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
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
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
:「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
「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
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
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
「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
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幸不死
,也必成了廢人。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
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里轉了個圈子,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般勁風逼
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
,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
猶如流星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
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后,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
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
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后。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几條
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
得垂頭喪氣的回寺復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
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舍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
力將鐵桶卸下肩來。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只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
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
里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
:「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里古怪。」覺遠「嗯
」了一聲,并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
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
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
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里,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
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
不錯,我也真的累啦。」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
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念道:
「……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氣貫通。左重則左虛,而
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的佛經啊。甚么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一頓,又念道:「……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
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于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
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
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
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朮,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
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
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
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
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
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
只聽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
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
前進后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里,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
,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
,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
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
經功訣,卻說甚么「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
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
打么?」便這么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
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
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
」于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几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
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
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
夾不清。郭襄聽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
也能記得了二三成。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
清。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兒。」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
念道:「……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于腰
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兩膊,施于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
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于
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里烏云
四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
笑容。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后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驚,喝
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后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郭
襄又驚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
可么?」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
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
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驚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
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里叫他得醒?無色禪師合
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
舍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寧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
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
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后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
去?」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
到哪里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于你,這
樣罷。」從腕上褪下一只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
他們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
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
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
著她些兒,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
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
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嶺之間,一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淒淒惶惶,說不盡
的孤單寂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很遠。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原
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這日午后,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郁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一問過路
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
上經過,兩人并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
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聽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
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
干活兒自己吃飯,青菜蘿卜,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
為生于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
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
成了紫醬之色。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
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
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几句當
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几句甚么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
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
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
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飢
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數年之后,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
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
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托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
楞伽經夾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只不過
并無任何佐証,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他得覺遠傳授甚久,
于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后多讀道藏,于道家練氣之
朮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間閑游,仰望浮云,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
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
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
。后來北游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丰,那便是中國
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三   寶刀百煉生玄光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這一年
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
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
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
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
壽。」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
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
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
。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
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
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
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
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晒干以后,刮下含鹽
泥土,化成鹵水,再逐步晒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
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一瞥之間,便
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
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
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
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
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
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
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
步趕路。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
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
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
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
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
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
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見了
,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
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云滿天,星月無光
,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
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
庫,官兵又哪里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
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
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并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沖擊岩石,
轟轟之聲不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
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么?」領頭那人道:
「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轉念,登時
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
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
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几聲,卻不答話。俞岱岩
隱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
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于自己武功頗為自負。只聽海沙派
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
」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后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
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后便倒。眾人一驚
,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几
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里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
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
瞧得清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
」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
只聽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
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岩待他們去遠,走近尸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
,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
近。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么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么?」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
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
么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干
甚么?當真古怪,日后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
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岩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
,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
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
撒鹽,于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后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
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
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扑
面而來,只見廳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風箱,
向爐中扇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
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
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
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
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
岩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
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
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
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
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
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
去。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
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
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
法殊不相同。斗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
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里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
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
。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
俟機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
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
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后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
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
這么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余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
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
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扑面,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
。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凶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
,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
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發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
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
「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云縱』么?」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
微微一驚,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
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
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
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
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
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
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舋,不知存著甚么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几句無禮的
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
萬,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
」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
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
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几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
機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
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沖。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
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沖了
出去。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后追去。那提刀老
者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
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
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
,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
,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
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
分別勾著一只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
滾來滾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后心,腳踩高蹺
,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
刀搶走,眾人紛紛涌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余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
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后面,耳聽得各人大
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后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
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
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岩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
澎湃,后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并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
。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于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
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
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
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
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
,要怎樣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
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
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岩知他受傷后神智
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
。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于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
,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
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
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于是
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
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
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么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岩脾
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干害人之事?
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
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
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
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
臉頰貼著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么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
凶狠的神色,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得著么?」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几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么了?」那老
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
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
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卻笑不
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于天下
后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么?」
    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几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么『倚天不出
,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么寶刀。
」那老者問道:「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
惡氣。自此楊大俠有甚么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
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聽
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
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
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
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
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
。『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許便是他
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么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
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
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么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
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
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
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
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里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
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
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
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
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么毒藥,你只有去
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
,豈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
岩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
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
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
甚么異樣?」俞岱岩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
甚么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么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
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
之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
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岩道:
「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
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
,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
,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
過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
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于遼東的
一種大鷹,凶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
抬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
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
,人人便得聽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里,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
,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扇滅了神台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
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几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
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后退走。」俞岱岩道:「廟后也有人來
。」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
取解藥。在下可不愿趕這淌渾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
三俠,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
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
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
刷刷聲響,有甚么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岩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
后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
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
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几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岩曾眼
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
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彌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
,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
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
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
在神廟里。」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梁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
光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
天鷹教,大伙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
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
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
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
人家等閑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
里,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
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
,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几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
。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
……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
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
見了?」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
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
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
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并不答話,他那下屬
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
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
?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
,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
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
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
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
!」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岩不愿卷入
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后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
,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
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
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
是甚么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
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
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
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
氣,自是最后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
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
教是甚么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
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几處經脈,成了
白痴。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
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
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尸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
后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
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岩微覺奇怪,抓住那尸體
后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
常身材,并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
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
,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扑
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
體。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
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
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于是拾起地下火把,
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干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
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
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
」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
,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
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無船只。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
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
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
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
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
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岩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
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么?」俞岱岩笑道:「沒甚么,是我
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
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
「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
般。江浪洶涌,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
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只黑色的大鷹,展
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扑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
一沖,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岩忙搶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
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涌進來。
俞岱岩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
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
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云
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于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岩叫
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
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
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几下
,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云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
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
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岩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
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云縱輕功和震山掌掌
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
,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
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
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岩氣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
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
。」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
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几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聽不清
楚,問道:「你說甚么?」
    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几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聽到甚么「俞三俠……
屠龍刀……」几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么?」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
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
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尸數十,
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
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
解藥。」
    俞岱岩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
,只覺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
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
,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
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扑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岩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
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后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
物。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
器,雙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
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几下,說道:「俞
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
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岩急忙取几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
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
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
后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凶猛,順手提起一只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
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
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
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于是將刀擲在艙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
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岩覺得
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岩
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
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兒一言,快馬
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
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
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么?」
    俞岱岩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
低,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
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于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
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
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
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
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
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痛痒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
「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于盡。」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
岩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
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
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
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
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扑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
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于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
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扑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
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
得了寶刀,終于葬身江底。」驀地里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間,連人
帶刀一起卷上船來。俞岱岩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
,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
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
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岩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
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
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
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后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
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
,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
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
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
么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
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
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
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
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
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
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
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
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并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并不相識。只聽那姓殷
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干么?都總鏢頭,我有一單
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
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
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
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
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
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砰□几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
道:「這里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聽了,心下一驚:「二千
兩黃金,要值好几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几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
得起。」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
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岩雖不能見
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
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
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
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么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
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
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几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
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岩
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
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
。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
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岩聽到這句話,吁了一
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么梁子,但
是……但是,從來沒甚么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
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么這個那個的
?」都大錦道:「好,沖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
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
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余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只插
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
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
罷!」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
俞岱岩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么?」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無
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
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
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
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
龍門鏢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
人,別說自己手里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
俞岱岩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
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里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
躍,魚兒化為龍。」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縱橫江湖,生平沒
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
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
,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
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
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
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
知要有多少場惡斗,哪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
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
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
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于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伙兒人
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
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云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
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赫的萬
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云,常言道人杰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几下子。」祝鏢頭道:
「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
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
,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
,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
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余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
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
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并肩,史鏢頭勒馬退后几步。祝鏢頭道
:「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
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
前輩,向他磕几個頭,也沒甚么。」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
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几個頭
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么來歷。這人十
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几次,總是摸
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
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
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
蹄聲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
馳到離鏢行人眾十余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后,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
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
。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
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余四人是
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
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
,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
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干甚么?」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
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
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
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
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干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
番話把干系推得干干淨淨,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
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
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
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
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么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么?」那禿
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帘,向內張望。都
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
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范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
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么?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
,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挂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
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里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
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
脫卻干系,說道:「好,那么我們在這里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
小弟負責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
只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
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么都夠了,都某并不是貪得無厭之人。
」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
馬□,趕車先行,其余四人護在車后。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
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
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
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
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
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幸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
功力。」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
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
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几步路,那不
好么?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
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里,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
,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
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
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
可分到一筆丰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余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說道:「總鏢頭,
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
使得到几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么事?」
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后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閑,但說也奇
怪,那馬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
余,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
:「總鏢頭,咱們沒甚么干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
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氣盛,自
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
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么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
……」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几眼
,臉上大有詫異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
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
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
著那人后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
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
」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
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么事?」那少年望了
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么?」祝鏢頭道:「正是
!」那少年道:「請問几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
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
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走上几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
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
一驚。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
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
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划』的張五俠么?」那少年微笑道
:「甚么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
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后
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
。」于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
上了。」張翠山道:「怎么?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
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痴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
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么?」都大錦
道:「俞岱岩俞三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
內。」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几位師兄
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
」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并
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
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
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
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
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并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几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
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
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么?」都大錦回思適
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并無一句自表身分的
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
「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
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
。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
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
,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
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
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
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
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
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
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
,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
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
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
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
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
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
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
。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
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
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
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
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
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帘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
,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
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
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
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
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
,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
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
怒之下,便欲趕去□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
,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
,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
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后,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
三丰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
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
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
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后,也
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了,不料直到
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
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
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
,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
,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
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
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
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丰生
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
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么
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聽
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
著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
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
痛,終于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
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氣。張
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
。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
丹藥,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覺已失,哪里還會吞咽?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
,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
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
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
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
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
終于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
,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
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
穴,讓他醒轉之后,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么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
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
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么?」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
上誰人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
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縱身
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几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
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壞的大
事!」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
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
卻這般欺侮人么?」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開張翠山點
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
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哪里還敢羅
□?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
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
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
,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后慘然道:「宋大俠,我
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
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
說到這里,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
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
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
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么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
這姓都的胡涂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
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并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
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
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么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
,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
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么一喝
,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
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
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
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
,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
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后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
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
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
進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丰嘆了
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后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
,終是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淒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
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
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里
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
錦向后一讓,當的一聲,一只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
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
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
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
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几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
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
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
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
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
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
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
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
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
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
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
:「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
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
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
:「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
,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
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余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
」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后院休息,預備酒飯
,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
大錦還想辯解几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
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痴,哪里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
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于是
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
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
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
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
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
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
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
點了點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
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岩掌
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几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
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
,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
,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
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
?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么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
。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几百
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几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
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
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
,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
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
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
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
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
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
,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
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里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
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
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后,大家在
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里,不禁淒然,想不到
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
的哭了起來。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
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
」但說到后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于是和諸師弟向師
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注:據舊籍載,張三丰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松溪、張翠山、殷
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于《易經》「元亨利貞」,但與其余六人不類,茲
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四   字作喪亂意彷徨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
錦一頓出口氣。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大廳上一
人背負著雙手,不停步地走來走去。
    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動,心
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一場訓斥。只見
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划的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
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划瞧去,原來寫的
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几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
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
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后,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于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
一一遍習。這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這
「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
」、「十七帖」各帖的庄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后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
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划之中充滿了拂郁悲憤
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于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于喪亂之余,
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
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
,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丰寫了几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
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
個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几句話:「武林至
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
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
兵利器到底有甚么關連?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划
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后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
下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
,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划甚少,但筆划
多的不覺其繁,筆划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
,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于目眩
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
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
,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
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
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
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郁。張三丰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
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后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
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
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划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
,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后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
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師父雖不回
頭,卻早知道了,當即走到廳口,說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
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么?」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
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后,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朮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
,一筆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几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
覺揚波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凌云,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云駕霧一般,
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
日頭晒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
,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
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
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
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于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
服,拿了几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
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
,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
,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他騎了那匹長
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時天時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烏云密
布,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來,
但見四下里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
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是奔馳迅捷。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
,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水溝
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
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
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回馬過來,攔在當路。都大錦見是張
翠山追到,心下驚惶,結結巴巴的道:「張……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水災的
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么?」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么?」張
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我
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有甚么力量賑濟救災?」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
「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握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
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和都大錦并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
「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
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他
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強辯,我俞三哥從臨安出
來時,可是手足折斷么?」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俠,你到底要怎樣,划下
道兒來罷。」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
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
天」字訣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待要退縮,卻哪里來得及?張翠山
順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掃中他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余。原來
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
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催馬
向前急沖。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
后心。都大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
欲下馬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
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涌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鏢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張翠山初時怒
氣勃勃,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
,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身受重傷,不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
,這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
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
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
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最后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
說了出來。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
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我們雖
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
臨安府鏢局子中,我們身在異鄉,這當口哪里有錢來救濟災民啊。」
    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
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
,喀喇喇几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寶來。眾鏢師臉上大變,相顧駭然,不知他
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
多了。他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并不上
前救助,反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眼見黃金跌得滿地,
冷笑几聲,翻身上馬,徑自去了。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
,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
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豈知一經施展,竟
具如斯神威,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測,不自禁的又
是一聲長嘆。
    大雨中連接趕了几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
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愛惜牲口,只得緩緩而行。這么一來,到得臨安府時已是
四月三十傍晚。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
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不便徑去拜會,今晚且上鏢
局去一探。」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頭了一
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發梳頭,周身換得
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哪里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借過筆墨,
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一筆
一划,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自覺得意,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后,竟連
書法也大進了。」輕搖折扇,踱著方步,徑往里西湖而去。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已陷入
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蒙古兵
為了立威,比在他處更是殘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
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
,滿眼蕭索,昔年繁華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
上稀見行人,唯見蒙古騎兵橫沖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
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
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游人。他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白石獅子,氣象威武。張
翠山遠遠便即望見,慢慢走近,只見鏢局門外湖中停泊著一艘游船,船頭挂著兩盞碧紗燈
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雅興!」只見鏢局外懸著的
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
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
聽得背后有人幽幽嘆了口氣。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
霍地轉身,卻見背后竟無一人,游目環顧,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個單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
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游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
扮,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
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
,竟是一動也不動。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覺得夜逾人垣
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當當當的敲了三下。靜夜
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隔了好一陣,屋內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
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聲。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
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里面竟沒上閂。他邁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
么?」說著走進大廳。
    廳中黑沉沉地并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竟然關上了。張翠山心
念一動,躍出大廳,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
笑,心想:「鬧甚么玄虛?」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
    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后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人搶上圍攻。張翠山斜身躍開。黑暗
中白光微閃,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
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
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
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
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
「點」中拳的敵人退出几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
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里還有命
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
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划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
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
出几點火花。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
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著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
,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
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著四僧站起身來,往
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
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
牆而出。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么龍門鏢局
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
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么?都總鏢頭在家么?
」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
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
取出火折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枝燭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后堂,沒走得几步,便見地
下俯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
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
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
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后又僵臥著一
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張翠山心中大奇,
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里里
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尸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
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里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
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
顫栗起來。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
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
「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
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三哥仁俠正直
,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
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
:「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突然心
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么「你如
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
。」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里,不但親
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划兵刃。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么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
方武功家數,但四僧扑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
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
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
不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
理。這里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
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
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
「戈」,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發之際,轉
危為安。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絕不
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
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
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
斜向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對方如此驀
地里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
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
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
頓,當的一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
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
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
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聲
,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
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當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
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
僧人膂力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
「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
    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
師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么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
男女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后,要請張
五俠的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張翠山
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
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么?」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樹叢后走出四
名黃衣僧人,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風的僧人
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
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
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
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
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欺蒙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
」張翠山聽到這里,從牆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
,已轉到了慧風身后。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
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后,禪杖若是回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
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
到我殺害鏢局中人。」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
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怒,竟是凜然不懼,
朗聲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
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后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我們一進鏢局
,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
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后來怎樣?說下去!」慧風道:「
天黑之后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后廳動手,接著他長聲慘呼,似乎身
受重傷。我忙奔過去,只見他……他……已然圓寂,這姓張的惡賊……」他說到這里,霍
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
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后院殺人,接著
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后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
殺得精光,你才躍牆出去。」張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
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后來
么?后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我們四人敵你不過,只有瞧瞧
情形再說。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
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名號,叫做『銀鉤鐵划
張翠山』么?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
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么?」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
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
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干!」
    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他便再說一遍,
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
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証了。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
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
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這一身衣服么?」說著晃亮火折,在自己臉上照一
照。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
手拿著一把折扇,這把折扇,現下你插在頭頸里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
陷自己,高舉火折,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
旁人!」
    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
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
之色,卻已氣絕而死。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一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
固然驚怒交集,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后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
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
住暗箭傷人的凶手,自己難脫干系。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后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同時聽到兩僧喝道
:「惡賊休逃!」張翠山筆鉤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
,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樹叢時,只見樹梢
兀自輕晃,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
喝道:「追趕正凶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
還想抵賴甚么?」張翠山揮動虎頭鉤,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
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我們去少林寺罷。」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
走了凶手,還在這里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干么?」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
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樣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張翠山冷笑道:「枉你
身為少林派『圓』字輩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無知覺。」圓音道:「善哉,善
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
    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圓業見
招拆招,斗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
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
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
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圓音叫道:「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
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干甚么?」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極是悍勇,
竟不裹扎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
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
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
雖欲上前相助,卻怎有插手足處?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凶,沒來由跟他
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
吼,聲若霹靂,跟著背后有一股巨力推到。張翠山飄身下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
過牆頭,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
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
走了。」張翠山自藝成以來,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功更高,此時見
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三個
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
,嗤的一聲響,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左足飛
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豈知圓心的下盤功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
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
肋,一擊頭蓋,同時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
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
較量過,今日里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
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占了上風。少林和武當兩
派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潤傳授,究
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
僧雖然武功也算頗為了得,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時候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
定氣足,揮洒自如,驀地里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
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
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圓心
一驚之下,扑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
向前一扑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几
年。」說著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凶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
。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
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只是大叫:「捉殺人的凶手啊!惡
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舍。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
得身后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
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
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只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
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里?」武
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几聲,
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几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
    圓業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扑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
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報仇之事
,何必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么?」張翠山見三僧不
再追來,滿腹疑團:「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
,急步趕回客店,急奔出十余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
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
,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扑通一聲,落入了
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里干甚么?」只見蘆
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對他也不顧忌,走上几步俯身
看時,只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
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
…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干甚么?」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
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
么?」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划張翠山,便是…
…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
山額頭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于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
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張翠山雖
然大膽,但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
時,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么輕輕一推
,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
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瞧著三具尸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并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
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
想:「都大錦說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
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別說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
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跟你為難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
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心中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
拚命,只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
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
,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
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尸體,游船若是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
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抬起頭來
,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來?」說著將手一揮。后梢伏著的一個舟
子坐起身來,蕩起雙槳,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甚么,倒可向他打聽打聽。」于是走到
水邊,待小舟划近,輕輕躍上了船頭。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
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
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
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然倜儻瀟洒,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于女色
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
,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聽得槳聲響起,小
舟已緩緩蕩向湖心,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
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斗后,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
畔,不由得思如潮涌,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
,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
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
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
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
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
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五   皓臂似玉梅花妝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后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
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錢塘江
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挂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
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
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
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
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
:「昨晚烏云敝天,未見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
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
,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并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
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么,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
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
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
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涌起一大片烏云。當真
是天有不測風云,這烏云涌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
來。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
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
起,叫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
:「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
手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
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
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几
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致,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
手,但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并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
,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筋斗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
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
」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
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么?」張翠山于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
的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
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
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
其余的六字,余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
卻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
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這時天色更加黑了,
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
此別過。」她手一揚,后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
。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
……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
錦曾道,托他護送俞三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
」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
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并
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
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
定要問?」張翠山道:「委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
,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
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并肩而行
,竟沒落后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
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
,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
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
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
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手
,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
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
怎么……怎么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沖,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
」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
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
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
,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
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
怎么安排?」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制
,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
。那少女道:「請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
書生,方巾青衫,折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
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
裝,不用答復,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
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
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
她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
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后梢換一換罷。
」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
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于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
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么?」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
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
見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
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
字,顯然當面贊譽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几句話是
甚么意思。
    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
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么?」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
,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三枚鋼鏢尾部
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里。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
:「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
鏢上喂得有毒。」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
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
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
快些設法解毒要緊。」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中鏢已二十余日,毒性給我
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
四走。」張翠山道:「中鏢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后,肌膚上會
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
廢。」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
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么?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
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
道:「張五俠,你心中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卻又懊悔。
」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
托給了龍門鏢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鏢隊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
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
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
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
隊之后,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
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
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
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
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
,心中起了老大疑竇:『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
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會,反而
頗有喜色,大聲□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于是縱馬
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
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言兩語,我便沖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
的瘦子跟我相斗,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余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
,三十余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
這三枚梅花鏢,手臂登時麻痒。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
身。」說到這里,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
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
。」張翠山點了點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
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干么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
武當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彷徨無計,在道上悶走
,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后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
手,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么忙。那時我急于解毒,便即東還
,不知俞三俠后來怎樣了?」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嘆一聲,
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愿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愈,否則……否則……」張翠山聽
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
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
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
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
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
很是好看,于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
人,未免過于狠辣,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
我么?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
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
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卷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
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難治。」那
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
發鏢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
山,會遇上這六個惡賊么?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么?你倘
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么?」除了最后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
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
道:「那你認錯了么?」張翠山道:「我認甚么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
話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
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
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
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
少林門徒遍于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
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里,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
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
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
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
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么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
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那少
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道
:「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
,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
「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
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卷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
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
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
,忙道:「快卷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
不要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
:「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么算不算
的。你為甚么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
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張
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
一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
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
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
,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
眼,道:「就當我已經死了。」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
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
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
羞,不知正想到了甚么。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張翠
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
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
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
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
了出來,躍出丈余,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
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
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
船上的舟子叫道:「這里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
:「惡賊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鐘,
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
意。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
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
,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
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后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的一聲,這一掌力
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
,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
出,釘在船艙板上,余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
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么?」
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
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
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于是放開手掌,回過頭
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
名的武林好手,怎么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
…」瞧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
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
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扎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
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
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
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
點頭,不怎么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
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
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
?」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
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么好手?」常金鵬遲疑了一
下,道:「聽說昆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
里,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
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昆
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么,這么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
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
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龍寶刀
。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
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
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
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
仆役□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
,送到艙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后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
「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
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
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凶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
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
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
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
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
么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
,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里尋我的蹤跡,卻哪里尋得著?」張翠
山道:「這么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
他這几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贊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于我?」殷素
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
兩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
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
當真為此相斗,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殷素素折扇輕揮,神色自若,
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
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
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后面罷!」右首
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張翠山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么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
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
其名,可不是甚么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
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
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
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
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么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
可并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
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
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么。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
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么?」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
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么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巨鯨船靠
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
鏈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
你干甚么?」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只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
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
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
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
一對,系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
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
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
連響,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后桅之上,
后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余,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
,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
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
了一個大洞,海水涌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扑來。常金鵬待
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
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
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
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几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
兩只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
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
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于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
辣,十分工于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
,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
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
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
,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沖,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
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
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
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家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
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
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
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里,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
之八九,但終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
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干
么?」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
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
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于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
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
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
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
,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
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
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后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
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
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
的波濤一般洶涌起伏,卻哪里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涌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
,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開后艙艙門,走
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多時辰之后,上涌的潮水
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后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
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
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面大旗之間站著
一個老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
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
岸后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
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几句
。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
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
,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么便說甚么,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
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
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殷素素聽他這
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
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贊自己
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家伙早就到啦,
還有兩個昆侖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
這么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里,忽聽得山背后一人喝道
:「背后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么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
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那兩個昆侖派
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
然一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
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
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昆侖派的武學高手。想昆侖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
,高蔣兩位更是昆侖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
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
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沒有聽見他說些甚么,再看二人的
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
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侖派名播天下,號稱劍朮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
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
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
」,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
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
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
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
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
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么了?」高則成道:「
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
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
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
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凶手,這兩個昆侖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
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
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
天鷹教的這几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么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
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
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昆
侖派的名頭,心里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
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
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
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
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
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
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
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
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
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么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
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
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
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后武當七俠
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
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
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朮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
稱『劍聖』的昆侖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
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但他這
么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
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于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
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
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
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
來兩人并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
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
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
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
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
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
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于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
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斗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
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斗越狠,到后來竟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
推波助瀾,贊几句高則成,又贊几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痴,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
,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舍命惡
斗,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
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后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
。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
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昆侖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
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几路,也沒甚么看
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張翠山只覺一只溫
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
得隨著她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庄子﹒秋水篇
》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并不驕
傲,只說:『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
大!」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几句話
,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丰也常拿來跟他
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于他意料之外
。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殷素素聽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
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
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
庄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
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
般。用《庄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
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庄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
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
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
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
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么?」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
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張翠山
聽她引用《庄子》中顏回稱贊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
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
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
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几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
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余丈站著,雖然神色庄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
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贊嘆歡喜。殷素
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
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
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几步,和常
金鵬并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昆侖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張翠山心中似喜
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后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
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
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后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
谷口一站,并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
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
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
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
。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
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
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
一瞥眼,見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
「在下末學后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
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
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
是不配。」堅意辭讓。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
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
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
,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
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于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
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几招昆侖派的劍法,准擬
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
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
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
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
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
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
張五哥,到這里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
微笑道:「你坐這里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
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過于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
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
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
子上拂了几下,掃去灰塵,笑道:「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
,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
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后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
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
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
,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
在眼里,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
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昆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
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
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几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后笑吟
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
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
:「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
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
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
:「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
:「接住罷!」這么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
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
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白龜壽朗聲道:「
兩位昆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
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么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
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么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
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
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
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只
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
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里,對這位
「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后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
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
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張翠
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于
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于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
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后躍避開,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
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
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
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
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
丰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朮,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
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
的功夫,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
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
看來,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張翠山輕飄
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
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
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當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
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
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
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
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
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
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
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
「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只是此舉籌划費時,須得暇
以時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
,瞧一瞧寶刀的面目。」說著揮了揮手。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
洞中。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
,從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沖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
遠的,用長杆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
熱。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
錘。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
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
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里,舉目向眾人
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
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
此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
刀口上擊落。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杆,另一半跌落在
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
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當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
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
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
金鵬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
。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
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
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
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樹向外倒去。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只是那刀實在太過
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后,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
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
,其余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沖天的大鐵鼎中。大樹倒塌之聲
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
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天鷹
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
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
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
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只同時遭
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余人卻無一回轉。眾人面面
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
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盡數毀了,難道咱們
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
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划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
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
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
,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
!」白龜壽道:「是只獅子?」他聽到是只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
個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
。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
」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
對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里!」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后緩
步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發,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
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么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
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
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
一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
均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
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
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
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兒在這里瞧瞧。」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
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
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
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
?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
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
無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過去。謝
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后揮出,當的一聲巨響,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
,迅速無倫。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
時飛轉,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斃命。他在錢塘江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
船時何等神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
過去。兩人去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
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只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
同時壓倒。大鐵鼎余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
主和常金鵬尸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
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
,余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可是如謝
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
,也頗有不如。當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聲,點頭贊道:「無聲
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
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
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
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几個人物。」突然間右
手一揚,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
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
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
激飛出去。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
這一下擲刀取鞘,准頭之巧,手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
」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
,名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伙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
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
是惶恐。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么好事?」元廣波囁嚅道
:「這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
,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
這般無恥小人。給我站出來!」最后這几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
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
平常,專靠毒鹽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張登云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
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
:「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
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几
下,說道:「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
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里

    余姚張登云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
中的兩件疑案。張登云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
,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
我姓謝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
均是窮凶惡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余辜,何
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
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
是來爭奪屠龍刀么?」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
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謝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
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几轉,蜷曲成一團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謝
遜道:「服甚么解藥?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
:「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
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么?」只見謝遜捧起酒壇,骨
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干干淨淨。他撫著高
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
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
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暈在地。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
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
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淨胃中的毒鹽,再
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
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謝遜
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
灰,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
怪你。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奸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
?」麥鯨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干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手
下人這般窮凶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干何異?是哪几個人干的?」麥鯨身當此境
,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三個有
份罷!」刷刷刷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
反抗余地,立時中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
不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么?」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
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總能逃走
,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
好,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里的人個個害死?」麥鯨
忙道:「其實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
那倒省事。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
,勝負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武的,
手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
武功的婦孺良善。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里,
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
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
動。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
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凶,袖手不
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
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
,和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
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
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
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
深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
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
凝神靜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
門人過三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謝
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過三拳
登時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
看去,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
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
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
進攻,他若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
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几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
,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
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
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么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
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兩拳擊出
,謝遜隨手化解。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
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
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
的英雄好漢。這時麥鯨面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
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機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發上拔下一根銀釵
,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准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
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于不敗之地
。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
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
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
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
。這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
,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后,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后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
三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
中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
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
:「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斗然間雙目如電,射向昆侖派
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面蒼白,
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
向高蔣兩人下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余辜
,罪有應得。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么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么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
」張翠山道:「人之異于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
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么?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
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么?」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
,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
岳飛是大忠臣,為甚么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么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
?」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于異族之手
,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
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惡,
以致受此無窮災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
割。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
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
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
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中,從
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
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
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謝遜淒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
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么?」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
岩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
,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嘆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
當為,至于為禍是福,本也不必計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
功冠絕當世,可惜緣慳一面。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
,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
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后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
過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
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哪知謝遜卻并不發怒,淡淡
的道:「張三丰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
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么
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聽謝遜向張翠山挑戰,眼見白龜壽、常金鵬、元廣波、麥鯨、過三拳等人個個
尸橫就地,和他動手過招的無一得以幸免,張翠山武功雖強,顯然也決非敵手,說道:「
謝前輩,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你還待怎地?」謝遜道:「關
于這把屠龍刀,故老相傳有几句話,你總也知道罷?」殷素素道:「聽人說起過。」謝遜
道:「據說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
普天下群雄欽服?」殷素素道:「謝前輩無事不知,晚輩正想請教。」謝遜道:「我也不
知道。我要找個清靜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時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緊啊。謝前輩
才識過人,倘若連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謝遜道:「嘿嘿,我姓謝的還不是
自大狂妄之輩。說到武功,當世勝過我的著實不少。少林派掌門空聞大師……」說到這里
,頓了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兩位大師,武當派張三丰
道長,還有峨嵋,昆侖兩派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是身負絕學?青海派僻處西疆,武功卻實
有獨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鷹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
那也是曠世難逢的人才,我未必便勝他得過。」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前輩稱譽
。」謝遜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今日王盤山島上無一人是我的敵手
,這一著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憑白壇主、常壇主二人,對付海沙派、巨鯨幫各人已綽綽
有余,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
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朮。」謝遜道:「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來我自忖武功最
多跟他半斤八兩,二來念著故人的交情,總也不能明搶硬奪,這么一想,姓謝的自然不會
來了。殷教主向來自負算無遺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譽有損。」殷素素聽
他說與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寬,于是繼續跟他東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讓他
不找張翠山比武,說道:「人事難知,天意難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
天。謝前輩福澤深厚,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卻反而不能
到手。」謝遜道:「此刀出世以來,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給它的主人惹下了多
少殺身之禍。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沒有強于我的高手,將我殺了,又取得此刀?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覺他這几句話頗含深意。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岩只因
與此刀有了干連,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過一見寶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謝遜嘆了
一口氣,說道:「你二人文武雙全,相貌俊雅,我若殺了,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未
免可惜,可是形格勢禁,卻又不得不殺。」殷素素驚問:「為甚么?」謝遜道:「我取此
刀而去,若在這島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這口屠龍刀是在我姓謝之手。這個來尋,
那個來找,我姓謝的又非無敵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旁的不說,單是那位白眉魔
王,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得過他。何況他天鷹教人多勢眾,謝某卻只孤身一人?」說著搖
了搖頭,說道:「殷天正內外功夫,剛猛無雙,謝某好生佩服。想當年……唉……」嘆了
一口長氣,又搖了搖頭。
    張翠山心想:「原來天鷹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當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殺人
滅口。」謝遜道:「不錯。」張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鯨派、神拳門這些
人的罪惡?」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這是叫你們死而無冤,臨死時心中舒服些。」張翠
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謝遜道:「世人孰能無死?早死几年和遲死几年也沒太大分別。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
當妙齡,今日喪身王盤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來,還不是一般。當年秦檜
倘若不害死岳飛,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么?一個人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別痛苦
萬分,也就是了。咱們學武之人,真要死而無憾,卻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
功夫,誰輸誰死,再也公平不過。你們年紀輕些,就讓你們占個便宜。兵刃、拳腳、內功
、暗器、輕功、水功,隨便哪一樁,由你們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氣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聽了謝遜的說話,知道
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王盤山島孤懸海中,天鷹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決
無差池,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她話雖說得硬,語音卻已微微發顫。謝遜一怔,心想她
若要跟我比賽縫衣刺繡,梳頭抹粉,那怎么成?朗聲道:「當然以武功為限,難道還跟你
比吃飯喝酒嗎?不過就算跟你比吃飯喝酒,你也勝不了我這酒囊飯袋。咱們以一場定勝負
,你們輸了便當自殺。唉,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一對璧人」四字,都是臉上一紅。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
說道:「你輸了也自殺么?」謝遜笑道:「我怎么會輸?」殷素素道:「此試便有輸贏。
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子弟,說不定有一門功夫能勝過了你。」謝遜笑道:「憑他有多大年紀
,便算招數再高,功力總是不深。」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舌相爭,心下盤算:「甚么功夫
我能僥幸和他斗成平局?輕功么?新學的這套拳法么?」突然間靈機一動,說道:「謝前
輩,你既逼在下動手,不獻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輸于前輩手下,自當伏劍自盡,但若僥
幸斗成個平手,那便如何?」謝遜搖頭道:「沒有平手。第一項平手,再比第二項,總須
分出勝敗為止。」張翠山道:「好,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
只是晚輩請前輩答允一件事。」謝遜道:「一言為定,你划下道兒來罷。」
    殷素素大是關懷,低聲道:「你跟他比試甚么?有把握么?」張翠山低聲道:「說不
得,盡力而為。」殷素素低聲道:「若是不行,咱們見機逃走,總勝于束手待斃。」
    張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盡數被毀,在這小小島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
了整衣帶,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謝遜道:「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划張翠山,今日正好讓
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你的爛銀虎頭鉤呢?怎地不亮出來?」張翠山道:「我不是跟
前輩比兵刃,只是比寫几個字。」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氣,猛
地里雙腳一撐,提身而起。他武當派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此時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
如何敢有絲毫大意?身形縱起丈余,跟著使出「梯云縱」絕技,右腳在山壁一撐,一借力
,又縱起兩丈,手中判官筆看准石面,嗤嗤嗤几聲,已寫了一個「武」字。一個字寫完,
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揮出,銀鉤在握,倏地一翻,鉤住了石壁的縫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著
又寫了個「林」字。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划,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其中包含的陰陽剛
柔、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筆划入石不深
,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雄健,有如快劍長戟,森然相同。
    兩個字寫罷,跟著又寫「至」字,「尊」字。越寫越快,但見石屑紛紛而下,或如靈
蛇盤騰,或如猛獸屹立,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這一番石壁刻書,當真如李白詩云: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
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張翠山寫到「鋒」字的最后一筆,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落地,輕輕巧
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沒有作聲,終于嘆了一
口氣,說道:「我寫不出,是我輸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
字,乃張三丰意到神會、反復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盡是融會著
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
凝神苦思的余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謝
遜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几句武林故
老相傳的言語。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几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
登時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輸了,可不許賴。」謝遜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寓武
學于書法之中,別開蹊徑,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請快說罷。」迫于
諾言,不得不如此說,心下大是沮喪。
    張翠山道:「晚輩末學后進,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輩獎飾,怎敢說得『吩咐』兩字
?只是斗膽相求一事。」謝遜道:「求我甚么事?」張翠山道:「前輩持此屠龍刀去,卻
請饒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不許泄露秘密。」謝遜道:「我才沒
這么傻,相信人家發甚么誓。」殷素素道:「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說道比試輸了,便
要聽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謝遜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轉念一想
,終覺無理,說道:「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旁人卻饒不得。」張翠山道:「昆侖派
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生平素無惡行……」謝遜截住他話頭,說道:「甚么惡行善行,
在我瞧來毫無分別。你們快撕下衣襟,緊緊塞在耳中,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
,不可自誤。」他這几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
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聽他說得鄭重,想來其中必有緣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
耳中,再以雙手按耳。突見謝遜張開大口,似乎縱聲長嘯,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不約
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見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臉現錯愕
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后倒地,不住
扭曲滾動。昆侖派高蔣二人大驚之下,當即盤膝閉目而坐,運內功和嘯聲相抗。二人額頭
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兩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
離耳數寸之處,終于又放了下來。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飛高丈許,直挺挺
的摔將下來,便再也不動了。謝遜閉口停嘯,打個手勢,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說
道:「這些人經我一嘯,盡數暈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過來后神經錯亂,成了瘋子
,再也想不起、說不出已往之事。張五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
命,我都饒了。」張翠山默然,心想:「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但這些人雖生猶死,只怕
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但見高則成、蔣濤
等一個個暈倒在地,滿臉焦黃,全無人色,心想他一嘯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實是可駭可
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實在難以想象。謝遜不動聲色,淡淡的道:
「咱們走罷!」張翠山道:「到哪兒去?」謝遜道:「回去啊!王盤山之事已了,留在這
里干么?」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想:「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這十二個時
辰之中,不知還會有甚么變故?」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見港灣中泊
著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謝遜走到船邊,欠身說道:「兩位請上船。
」殷素素冷笑道:「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謝遜道:「兩位到我船上,是我嘉賓,焉
能不盡禮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謝遜打個手勢,命水手拔錨開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
手,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始終是指手划腳,不出一聲,似乎人人都是啞巴。殷素素道
:「虧你好本事,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
    謝遜淡淡一笑,說道:「那又有何難?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刺聾了他們耳
朵,再給他們服了啞藥,那便成了。」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殷素素拍手笑道:「妙
極妙極,既聾且啞,又不識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們也不會泄露。可惜要他們駕船,
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張翠山橫了她一眼,責備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
姑娘,何以也如此殘忍?這是人間的大慘事,虧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頭,想要辯
駁,但一句話說到口邊,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縮了回去。謝遜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陸
,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張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惻然:「再過一日一夜,
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
    眼見風帆升起,船頭緩緩轉過,張翠山道:「謝前輩,島上這些人呢?你已將船只盡
數毀了,他們怎能回去?」謝遜道:「張相公,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太
喜多事。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干干淨淨,豈不美哉?」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
得默然,但見座船漸漸離島,心想:「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但如此遭際
,總是太慘,倘若無人來救,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又想:「昆侖派的兩名弟子這般
死在島上,他們師長定要找尋,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
    這几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事事占盡上風,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命懸他人之手,
毫無反抗余地。張翠山又是氣悶,又是惱怒,當下低頭靜思,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過了一會,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
閃爍不定,正出神間,忽地一驚:「夕陽怎地在船后落下?」回頭向謝遜道:「掌舵的艄
公迷了方向啦,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謝遜道:「是向東,沒錯。」殷素素驚道:「向
東是茫茫大海,卻到哪里去?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謝遜道:「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
了?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時日,要明白這寶刀為甚么
是武林至尊,為甚么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
今日這個來搶,明日那個來偷,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怎能靜得下心來?倘若
來的是張三丰先生、天鷹教主這些高手,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
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殷素素道:「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謝遜笑道
:「你們一回中原,我的行蹤豈不就此泄漏?」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待如
何?」謝遜道:「只好委曲你們兩位,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張翠山道
:「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謝遜笑道:「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
年,我一輩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輩子。你兩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島上成了夫妻,
生兒育女,豈不美哉?」張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別胡說八道!」斜眼一睨,只見
殷素素含羞低頭,暈紅雙頰。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要難以自制,謝遜是一個
強敵,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
,當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泄露前輩行蹤。我此刻可立下重
誓,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
山,江湖間早有傳聞。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
伸出左手,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只剩下四根手指。
    謝遜緩緩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
破人亡,父母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因此我斷指立誓,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相信
任何一個人。今年我四十一歲,十三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十
三年來我少殺禽獸多殺人。」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
默默無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憤世嫉俗,
離群索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几
句話,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
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
」的一聲,說:「比你還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干么要說出他的名字,自取其
辱?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
密?張相公,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讓你
二人多活些時日,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
時日?」謝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我遲一
天想出來,你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
有甚么秘密?甚么『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
」謝遜嘆道:「假若當真如此,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突然臉色慘然,心情
沮喪,覺得殷素素這几句話只怕確是實情,那么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几句安慰的話。哪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
說道:「睡罷!」跟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嘆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
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
,張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
一會,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
「還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說道:「不用。你
自己也冷。」張翠山道:「我不怕冷。」將長袍遞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
感到袍上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不殺謝遜,不能脫身。」
他側耳細聽,在洶涌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
重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臥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難道他有恃無恐,不怕我下手
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否則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
之上。」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哪知殷素素適于此時轉過臉來。
兩人兩下里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
舉并非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
充滿了柔情密意,但愿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
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
大紅花一般,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是很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
遇到了這般兒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心中又驚又喜,
又慌又亂,若不是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張翠山一怔,沒想到自己一句道
歉,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
這短短九個字中,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
于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陣陣送到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几
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
難道都忘得干干淨淨了?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終究出身邪教,
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
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正,低聲道:「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殷素
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么說,不由得一呆,問道:「怎么?」張翠山低聲道:「
咱們身處奇險之境,然而若于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我叫醒他,跟
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發銀針傷他。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
,只好占這個便宜。」
    這几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
謝遜在后艙卻已哈哈大笑,說道:「你若忽施偷襲,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總還
有一線之機,現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
」這個「了」字剛出口,身子晃動,已欺到張翠山身前,揮掌拍向他胸前。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早已凝聚真氣,暗運功力,待他一掌拍到,當即伸出右掌,以
師門心傳的「綿掌」還擊,雙掌相交,只嗤的一聲輕響,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張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因
此兩人掌力互擊,他手掌被擊得向后縮了八寸。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
論謝遜如何運勁,一時卻推不開他防御的掌力。謝遜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
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
謝遜左掌一起,往張翠山頭頂壓落。張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橫架金梁」擋住。武當派
的武功以綿密見長,于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但張翠山運起師
傳心法,謝遜在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持片刻,張翠山汗下如雨,全身盡濕,
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還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就算不
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備不可,只須氣息一閃,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
    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哪知他年
紀輕輕,內功造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兩人比拚掌力,同時都注
視著殷素素的動靜。張翠山氣凝于胸,不敢吐氣開聲。謝遜卻漫不在乎,說道:「小姑娘
,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否則我改掌為拳,一拳下來,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
殷素素道:「謝前輩,我們跟著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罷。」謝遜道:「張相公,你怎么說
?」張翠山焦急異常,心中只是叫:「發銀針,發銀針,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怎地不抓住
了?」殷素素急道:「謝前輩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
以銀針偷襲,船艙中地方既窄,銀針又必細小,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還真的不易抵擋,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將張翠山打死,卻又不愿,心想:「這小姑
娘震于我的威勢,不敢貿然出手,否則處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當下說道
:「你們若不起異心,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沒起異心。」謝遜道
:「你代他立個誓罷。」殷素素微一沉吟,說道:「張五哥,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就
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以他的聰明智慧,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我
就代你立個誓罷!」
    張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發銀針,快發銀針!」卻苦于這句話說不出口,黑暗
中又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雙手被敵掌牽住,根本就打不來手勢。
    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便道:「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
,直至發現屠龍刀中秘密為止。我二人若起異心,死于刀劍之下。」
    謝遜笑道:「咱們學武之人,死于刀劍之下有甚么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
,教我活不到二十歲!」謝遜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張翠山全身脫力,委頓在艙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點燃了油燈,見他臉如金
紙,呼吸細微,心中大急,忙從懷中掏出手帕,給他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謝遜笑道:「
武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好生了得。」張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誤良機,沒發射銀針襲敵
,但見她淚光瑩瑩、滿臉憂急之狀,確是發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嘆了一口長氣,待
要說几句安慰她的話,忽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聽見殷素素大叫:「姓謝的,你累死
了張五哥,我跟你拚命。」謝遜卻哈哈大笑。
    突然之間,張翠山身子一側,滾了几個轉身,但聽得謝遜、殷素素同時大叫,呼喝聲
中又夾著疾風呼嘯,波浪轟擊之聲,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
    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口中鼻中全是鹽水,他本來昏昏沉沉,給冷水一沖,登時便清
醒了,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船沉了?」他不識水性,當即掙扎著站起。腳底下艙板斗
然間向左側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但聽得狂風呼嘯,身周盡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猛聽得謝遜喝道:「張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這一喝聲如雷霆,雖
在狂風巨浪之中,仍然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張翠山不假思索,縱到后梢,只見黑影一晃
,一名舟子被巨浪沖出了船外,遠遠飛出數丈,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
    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又是一個浪頭扑將上來,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砰的一
聲大響,只打得船木橫飛,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顯出了功效,雙腳牢牢的站在船
面,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紋絲不動,待巨浪過去,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伸手穩穩掌住

    但聽喀喇喇、喀喇喇几聲猛響,卻是謝遜橫過狼牙棒,將主桅和前桅先后擊斷。兩條
桅杆帶著白帆,跌入海中。但風勢實在太大,這時雖只后帆吃風,那船還是歪斜傾側,在
海面上狂舞亂跳,謝遜竭力想收下后帆,饒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卻
也束手無策,那后桅向左橫斜,帆邊已碰到水面。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鳥風!
」眼見稍有猶豫,座船便要翻轉,只得提起狼牙棒,將后桅也打斷了。三桅齊斷,這船在
驚濤駭浪中成了無主游魂,只有隨風飄蕩。張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連叫
數聲,聽不到答應,叫到后來,喊聲中竟帶著哭音。突然間一只手攀上他的膝頭,跟著一
個大浪沒過了他的頭頂,在海水之中,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頭掠過艙面,他懷
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的頭頸,柔聲道:「張五哥,你竟是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
聲音。張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緊緊反抱著她,說道:「謝天謝地!」心中驚
喜交集:「她好好的在這兒,沒掉入海中。」在這每一刻都可給巨浪狂濤吞沒的生死邊緣
,他忽地發覺,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竟勝于計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張五哥,咱
倆死在一塊。」張翠山道:「是!素素,咱倆死在一塊。」若在尋常境遇之下,兩人正邪
殊途,顧慮良多,縱有愛戀相悅之情,也決不能霎時之間兩心如一。這時候兩人相擁相抱
,周圍漆黑一團,船身格格格的響個不停,隨時都能碎裂,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
。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擊,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勵,立時精神大
振,任那狂濤左右沖擊,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絕不搖晃。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給沖入
海中,這場狂風暴雨說來就來,事先竟無絲毫朕兆,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帶同海嘯,氣
流激蕩,便惹起了一場大風暴。若非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武功,如何抵擋得住?幸
好那船造得分外堅固,雖然船上的艙蓋、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卻仍無恙。頭頂烏
云滿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濤山立,這當兒怎還分得出東南西北?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
,桅檣盡折,船只也已無法駕駛。謝遜走到后梢,說道:「張兄弟,真有你的,讓我掌舵
罷。你兩個到艙里歇歇去。」張翠山站起身來,將舵交給了他,攜住殷素素的手,剛要舉
步,驀地里一個巨浪飛到,將他兩人沖出船舷之外。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兩人全然的
猝不及防。張翠山待得驚覺,已是身子凌空,這一落下去,腳底便是萬丈洪濤,百忙中左
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當時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離
。」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繩套住,只覺身子忽地向后飛躍,沖浪冒
水,倒退回來。原來謝遜及時發覺,拾起腳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兩聲,
兩人摔在甲板之上。這一下死里逃生,張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謝遜也暗叫一聲:「僥幸!
」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難以相救了。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
艙中,船身仍是一時如上高山,片刻間似瀉深谷,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對這一切全已
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湊在他耳邊說道:「張五哥,我倆若能不死,我要永
遠跟著你在一起。」張翠山心情激蕩,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天上地下,人間
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悅無限,跟著說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
要永遠在一起。」兩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這場海嘯。在謝遜心中,卻是不住價的
叫苦,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對這狂風駭浪,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有聽天由命,任憑
風浪隨意擺布。這場大海嘯直發作了三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天上烏云慢慢散開,露出
星夜之光。
    張翠山走到船梢,說道:「謝前輩,多謝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謝遜冷冷的道:「這
話說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張翠山一生中,從沒聽人在
「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但轉
念一想,這一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看來多半無幸。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對人
世正加倍的留戀,便似剛在玉杯中嘗到一滴美酒,立時便要給人奪去,「造化弄人」這四
個字的意境,隨著謝遜「賊老天」三字這一罵,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
    他嘆了口氣,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謝遜累了大半晚,自到艙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張
翠山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順著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極星,只見座船順著海流,
正向北飄行,說道:「五哥,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張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
西,咱們便有歸家鄉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會神,道:「若是這船無止無息的向東,不知會到了哪里。」張翠山道
:「向東是永無盡頭的大海,只須飄浮得七八天,咱們沒清水喝……」殷素素初嘗情滋味
,如夢如醉,不愿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說道:「曾聽人說,東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長生
不老的仙人,我們說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島,遇到了美麗的男仙女仙……」抬頭望著天上的
銀河,說道:「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到了銀河之中,于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
會。」張翠山笑道:「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
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給了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又坐
甚么船啊?」張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
渡甚么銀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手,輕輕撫摸。
    兩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過了良久良
久,張翠山低下頭來,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臉有淒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甚么
?」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
上天,我……我……卻要入地獄。」張翠山道:「胡說八道。」
    殷素素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
」張翠山一驚,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實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
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過向善,多積功德,常
言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唱的是一曲
《山坡羊》:「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
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
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猛聽
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可合
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惡人,將來都沒好下場。」張翠山低聲道:「
倘若你沒好下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殷素素驚喜交集,只叫得一聲:「五哥!」
再也說不下去了。次日天剛黎明,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狼牙棒
上生有鉤刺,用以打魚,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餓了兩日。雖然生魚甚腥,卻也吃得津津有
味。船上沒了清水,擠出魚肉中的汁液,勉強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帶著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駛。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太陽總
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連續十余日,船行始終不變。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還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卻一天比
一天憔悴。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仍然無濟于事。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
,奮勇與寒風相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殷素素非凍死不可。哪知
天無絕人之路,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几頭海豹,三人剝
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還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為歡暢。這天晚上,
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問:「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么東西?」三人齊聲笑道:「
海豹!」便在此時,只聽得丁冬、丁冬數聲,極是清脆動聽。三人一呆,謝遜臉色大變,
說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這一來,三人
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
冰,日后勢必滿海是冰,座船一給凍住,移動不得,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張翠山道:
「《庄子﹒逍遙游》篇有句話說:『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
啦。」謝遜道:「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
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丁冬,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響。謝遜苦笑道:「我痴心妄
想,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來冰海,作冰人,當真是名副其實,作了你
倆位的冰人。」殷素素臉上一紅,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謝遜提起屠龍刀,恨恨的道
:「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屠你媽的龍去罷!」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脫手之際
,嘆了口長氣,終于又把寶刀放入船艙。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無幸,索性不再想生
死之事。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動。
    謝遜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隨即張臂
摟在一起,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顯是船底已破。只聽得謝遜叫道:「跳
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賊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對。」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眼前銀光閃爍,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顯得又
是奇麗,又是可怖。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
狼牙棒上一搭,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
之上,三人并肩坐下。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橫廣二十余丈,縱
長八九丈,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謝遜仰天清嘯,說道:「在船上氣悶得緊,正好在
這里舒舒筋骨。」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雖然滑溜,但謝
遜足步沉穩,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飄流。謝遜笑道:「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
迎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便已心滿意足,就是天塌下來
也全不縈懷。三人之中,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冰山又向北飄浮了
七八日。白天銀冰反射陽光,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眼目更是紅腫發痛。于是三人每到白
天,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魚,獵取海豹。說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
長,到后來每天几乎有十一個時辰是白日,黑夜卻是一晃即過。
    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
常自指手划腳的對天咒罵,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間,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
冰而臥,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張翠山急躍而起,在冰山
的閃光之下,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口中荷荷而呼,發聲有似野獸。張翠山這
几日看到謝遜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擔心,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不禁驚怒交
集,縱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謝遜陰森森的道:「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
單單的活在這世上。」說著左手?到殷素素咽喉之中。殷素素「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張翠山驚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沒殺你的妻子。謝前輩,你清醒些。我是張翠山,武當
派的張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謝遜一呆,叫道:「這女人是誰?是不是你的老婆?」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
心中大急,說道:「她是殷姑娘,謝前輩,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謝遜狂叫:「管她是誰。我妻子給人害死了,我母親給人害死了,我要殺死天下的女
人!」說著左手使勁,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一聲也叫不出了。
    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已屬無可理喻,當下氣凝右臂,奮力揮掌往他后心拍去。謝
遜左掌回過,還了一掌。張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過滑溜,登時一交滑倒。謝遜飛起右
足,便往他腰間踢去。張翠山變招也快,手一撐,躍起身來,伸指便點他膝蓋里穴道。謝
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半途縮回,右掌往他頭頂拍落。殷素素斜轉身子,左手倏出,
往謝遜頭頂斬落。謝遜毫不理會,只是使足掌力,向張翠山腦門拍去。張翠山雙掌翻起,
接了他這一掌,霎時之間,胸口塞悶,一口真氣几乎提不上來。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
的后頸,只感又韌又硬,登時彈將出來,掌緣反而隱隱生疼。但見謝遜雙目血紅,如要噴
出火來,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頭?來,忍不住大聲尖叫。便在此時,眼前一亮,北方映出
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縮,大片橙黃之中夾著
絲絲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長,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條條金光、藍光、綠光、紅光。謝遜
一驚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松手放開了殷素素。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壓力陡然減輕
。謝遜背負雙手,走到冰山北側,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原來他三人順水飄流,此時
已近北極,這片光彩,便是北極奇特的北極光了。中國之人,當時從來無人得見。張翠山
挽住殷素素,兩人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不再有何動靜。次晨光
彩漸隱,謝遜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言語舉止,甚是溫文。張翠
山與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也難怪他傷心。卻不知他仇人是誰?」
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過了數日,冰山不住北去。謝遜對老天爺
的咒罵又漸漸狂暴起來,偶然之間,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張翠山和殷素素雖然
互相不提,但兩人均暗自戒備,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
面,良久良久,始終不沉下海去。謝遜突然躍起,指著太陽大聲罵道:「連你太陽也來欺
侮我,賊太陽,鬼太陽,我若是有張硬弓,一枝長箭,嘿嘿,一箭射你個對穿。」突然伸
手在冰上一擊,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用力向太陽擲了過去。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落
入海中。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均想:「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
程也擲不到。」
    謝遜擲了一塊,又是一塊,直擲到七十余塊,勁力始終不衰,他見擲來擲去,跟太陽
總是不知相距多遠,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亂踢,只踢得冰屑紛飛。殷素素勸道:「謝
前輩,你歇歇罷,別理會這鬼太陽了。」謝遜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血絲,呆呆的望著她。
殷素素暗自心驚,勉強微微一笑。謝遜突然大叫一聲,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叫道:「擠
死你!擠死你!你為甚么殺死我媽媽,殺死我的孩兒?」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
,而這鐵箍還在不斷收緊。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卻哪里扳得動分毫?眼看殷素素
舌頭伸出,立時便要斷氣,只得呼的一掌,擊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這一拳
擊下,如中鐵石,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張翠山叫道:「你再不
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見他毫不理會,當即抽出判官筆,在他手臂彎「小海穴」中重重
一點。謝遜倏地回過右手,搶過判官筆,遠遠擲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松,忙矮身脫出了他的懷抱。謝遜左掌斜削,徑擊張翠
山項頸,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嗤的一響,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
的扯下一塊。張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閃避,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
「自在飛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微微一沾,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的粘
力,再也解脫不開,只得鼓起內勁,與之相抗。
    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之后,拖著他的身子,徑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縱身躍開,她
雙足尚未落地,謝遜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
聲:「啊喲!」橫身摔倒。謝遜突然發出掌力,將張翠山彈出數丈。這一下彈力極其強勁
,張翠山落下時已在冰山上的邊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聲,摔入了
海中。
七   誰送冰舸來仙鄉

    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鉤住了冰山,借勢躍回,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不
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發出痛苦之聲,殷素素卻躺在冰上。張翠山
急忙縱上扶起。殷素素低聲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話沒說完,謝遜虎吼
一聲,扑了過來。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個滾,迅即避開,但聽得砰□、砰□几聲響亮
,謝遜揮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他隨即拋下狼牙棒,雙手捧起一大塊百余斤重的冰塊,
側頭聽了聽聲音,向張殷二人擲來。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張翠山一按她背心,兩人都藏
身在冰山的凹處,大氣也不敢透一聲。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后,一動也不動,顯是在找尋二
人藏身之所。張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一縷鮮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于射出了銀針
,而謝遜在神智昏迷下竟爾沒有提防,雙目中針,成了盲人。但他聽覺自仍十分靈敏,只
要稍有聲息,給他扑了過來,后果難以設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濤,海風又響,再夾著冰塊
相互撞擊的叮叮當當之聲,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否則決計逃不脫他的毒手。
    謝遜聽了半晌,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但覺雙目劇痛,眼前是一
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驀地大叫一聲,在冰山上一陣亂拍亂擊,抓起
冰塊四下亂擲,只聽得砰砰之聲,響不絕耳。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都已嚇得面無人
色,無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只須碰到一塊,便即喪命。
    謝遜這一陣亂跳亂擲,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張翠山二人卻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謝遜擲
冰無效,忽然住手停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適才我一時胡涂,狂性發作,以致多
有冒犯,二位不要見怪。」這几句話說得謙和有禮,回復了平時的神態。他說過之后,坐
在冰上,靜待二人答話。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哪敢貿然接口?謝遜說了几遍,聽二
人始終不答,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道:「兩位既不肯見諒,那也無法。」說著深深吸
了口氣。張翠山猛地驚覺,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震倒眾人,發嘯之前也是這么
深深的吸一口氣。他雙眼雖盲,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這時危機霎時即臨,要撕下衣襟塞
住耳朵,已然遲了,當下不及細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謝遜嘯聲已發。張翠山抱著她急沉而下,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
,也淹住了雙耳。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右手摟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
之外,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動,
帶著他二人在水底潛行。張翠山暗自慶幸,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就算逃得
過他的嘯聲,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過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換一口氣,雙耳卻仍浸在水中,直換了六七口氣,謝
遜的嘯聲方止。他這番長嘯,消耗內力甚巨,一時也感疲憊,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
活,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張翠山打個手勢,兩人悄悄爬上冰山,從海豹皮上扯下絨
毛,緊緊塞在耳中,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可是跟他共處冰山,只要發出半點聲息,立時
便有大禍臨頭。兩人愁顏相對,眼望西天,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兩人不知地近北極
,天時大變,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另外半年卻是長夜漫漫,但覺種種怪異,宛若到
了世界的盡頭。殷素素全身濕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戰,牙關相擊輕輕的得得几聲,謝
遜已然聽得。他縱聲大吼,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張殷二人早有防備,急忙躍開閃避,但
聽得砰的一聲,一棒打上冰山,擊下七八塊巨大冰塊,飛入海中,這一擊少說也有六七百
斤力道。二人相顧駭然,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閃起銀光千道,直逼過來。他這狼牙棒棒
身本有一丈多長,這一舞動,威力及于四五丈遠近,二人縱躍再快,也決計逃避不掉,只
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邊緣。殷素素驚叫:「啊喲!」張翠山拉著她
的手臂,雙足使勁,躍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聽得砰□猛響,冰屑濺擊到背上,隱
隱生痛。張翠山跳出時已看准一塊桌面大的冰塊,左手銀鉤揮出,搭了上去。謝遜聽得二
人落海的聲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塊,不住擲來。但他雙目已盲,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飄
動,第一塊落空,此后再也投擲不中了。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水底下
尚隱有巨大冰體,但張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下,還不到大冰山千
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到得天將黑時,回頭
遙望,謝遜的身子已成了一個個黑點,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二人攀著這一塊冰塊,
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長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
一座小小冰山出現,兩人待得鄰近,攀了上去。張翠山道:「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偏又
叫咱們吃這許多苦。你身子怎樣?」殷素素道:「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你沒受傷
罷?」兩人自管自你言我語,卻不知對方說些甚么,一怔之下,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
原來兩人顧得逃命,渾忘了耳中塞有物事。兩人得脫大難,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張翠山道
:「素素,咱倆便是死在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離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
話問你,你可不許騙我。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上,沒經過這一切危難,倘若我也是這般一心
一意要嫁給你,你也仍然要我么?」張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頭皮,道:「我想咱們不會
好得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咱們的門派不同……」殷素素嘆了
口氣,說道:「我也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謝遜比拚掌力,我几乎想發射銀針助你
,卻始終沒出手。」張翠山奇道:「是啊,那為甚么?我總當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
誤傷了我。」殷素素低聲道:「不是的。假如那時我傷了他,咱二人逃回陸地,你便不愿
跟我在一起了。」張翠山胸口一熱,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許你心中會怪我,但那時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個沒人的荒島,長
相聚會。謝遜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
,心中感激,柔聲道:「我決不怪你,反而多謝你對我這么好。」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
仰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我是一點也不怨,只
有歡喜。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于能回去中原,你師父定會憎
厭我,我爹爹說不定要殺你……」張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鷹王
殷天正,便是天鷹教創教的教主。」張翠山道:「啊,原來如此。不要緊,我說過跟你在
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殷素素雙眼發光,臉上起了一層紅暈,
道:「你這話可是真心?」張翠山道:「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
    當下兩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張翠山朗聲道:「皇天在上,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
素結為夫婦,禍福與共,始終不負。」殷素素虔心禱祝:「老天爺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
世,永為夫婦。」她頓了一頓,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隨我夫君行善,決不敢再殺一人。若違此誓,天人共棄。」張翠山大喜,沒想到她竟會
發此誓言,當即伸臂抱住了她。兩人雖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濕,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過了良久,兩人才想起一日沒有飲食。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見有游魚游上水
面,一鉤而上。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特別的肉厚多脂,雖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氣
。兩人在這冰山之上,明知回歸無望,倒也無憂無慮。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大反尋
常,已無法計算日子,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沖天而起,登時嚇得臉都白了,叫道:「五哥!
」伸手指著黑煙。張翠山又驚又喜,叫道:「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
    這黑煙雖然望見,其實相距甚遠,冰山整整飄了一日,仍未飄近,但黑煙越來越高,
到后來竟隱隱見煙中夾有火光。殷素素問道:「那是甚么?」張翠山搖頭不答。殷素素顫
聲道:「咱倆的日子到頭啦!這……這是地獄門。」張翠山心中也早已大為吃驚,安慰她
道:「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燒山。」殷素素道:「燒山的火頭哪有這么高?」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老天爺既不讓咱
倆凍死,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歡。」
    說也奇怪,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對准了那個大火柱緩緩飄去。當時張殷二人不
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禍是福,一切是命該如此。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
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噴射,燒得山旁海水暖了。熱水南流,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
充,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終于到了火山腳下,但見那火柱
周圍一片青綠,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樣,莫可名
狀。張翠山走遍了大半個中原,從未見過。他二人從未見過火山,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
山的熔漿千萬年來堆積而成。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而
成。該處雖然地近北極,但因火山萬年不滅,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黑龍江一帶相似,高
山處玄冰白雪,平野上卻極目青綠,蒼松翠柏,高大異常,更有諸般奇花異樹,皆為中土
所無。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躍起,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倆是到了仙
山啦!」張翠山心中也是喜樂充盈,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
低頭吃草,極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駭人之外,周圍一片平靜,絕無可怖之處。但冰山
飄到島旁,被暖水一沖,又向外飄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島又去不了啦!
」張翠山眼見情勢不妙,倘若不上此島,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不知何時方休?情急中鉤
掌齊施,吧吧吧一陣響,打下一大塊冰來。兩人張手抱住,扑通一聲,跳入了海中,手腳
划動,終于爬上了陸地。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顯得十分好奇,卻
殊無驚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几下,說道:「要是再
有几只仙鶴,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突然間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張翠山驚叫:「素
素!」搶過去欲扶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只聽得隆隆聲響,地面搖動,卻是
火山又在噴火。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波浪起伏,晝夜不休,這時到了陸地,腳下
反而虛浮,突然地面一動,竟致同時摔倒。兩人一驚之下,見別無異狀,這才嘻嘻哈哈的
站了起來。當日疲累已極,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個多時辰。醒來時太陽仍未下
山,張翠山道:「咱們四下里瞧瞧,且看有無人居,有無毒虫猛獸。」殷素素道:「你只
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這仙人島上定是太平得緊。」張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
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啊。」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仍是盡量保持容顏修飾,衣衫整
齊,這時到了島上,更細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張翠山理了理頭發,這才出發尋幽探勝
。她手提長劍。張翠山失了鐵筆,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南至
北的快跑了十來里路,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馳,實是說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見,除了
低丘高樹之外,盡是青草奇花。草叢之中,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看來也
皆無害于人。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只見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一個石洞。殷素
素叫道:「這地方妙得緊啊!」搶先奔了過去。張翠山道:「小心!」一言未畢,只聽得
呵的一聲,眼前白影閃動,洞中沖出一頭大白熊來。
    那熊毛長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驚,急忙躍后。白熊人立起來,提起
巨掌,便往殷素素頭頂拍落。殷素素彎過長劍,往白熊肩頭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飄流久了
,身子虛弱,出手無力,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卻只輕傷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白
熊縱身扑上,啪的一響,已將長劍打落在地。張翠山急叫:「素素退開!」躍上去用樹干
橫掃,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但聽得喀喇一響,樹干折為兩截,白熊的左足卻也
折斷了。白熊受此重傷,只痛得大聲吼叫,聲震山谷,猛向張翠山扑將過來。
    張翠山雙足一點,使出「梯云縱」輕功,縱起丈余,使一招「爭」字訣中的一下直鉤
,將銀鉤在半空中疾揮下來,正中白熊的太陽穴。這一招勁力甚大,銀鉤鉤入數寸。那白
熊驚天動地般大吼一聲,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在地下翻了几個轉身,仰天而斃。殷素素
拍手笑道:「好輕功,好鉤法!」一言甫畢,猛聽得張翠山叫道:「快跳過來!」殷素素
聽他呼聲中頗有驚惶之意,不暇詢問,向前一竄,直扑到他懷里,回過頭來,不禁「啊」
的一聲驚呼。原來她身后又站著一頭大白熊,張牙舞爪,猙獰可怖。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
,忙拉了殷素素躍上一株大松樹。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不時仰頭吼叫。張翠山折下了
一根松枝,對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聲輕響,樹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
上樹來。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對准熊頭,運勁摔將下去。噗的一聲,長劍沒入
了大半,那熊慢慢軟倒,死在樹下。張翠山道:「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撿起几塊石頭
投進洞內,過了一會,不見動靜,于是當先進洞。殷素素緊跟在后。但見山洞極是寬敞,
有八九丈縱深,中間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殘余食物,魚肉魚骨
,甚是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太臭。」張翠山道:「只須日日打掃
洗刷,過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歡喜,又
是淒涼。
    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扎成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殷素素也幫著收拾
。待得打掃干淨,穢氣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海水雖多
,可惜沒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几塊大冰,放在
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
沖洗一般,只是十分緩慢而已。張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割成條
塊。當地雖有火山,但究在極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殷素
素嘆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
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沖不去腥臭。」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
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
    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
浪起伏顛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
身下樹,但覺陣陣清香,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這許
多香花,那可真妙極了。」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
見他臉色鄭重,不禁一怔,道:「甚么?」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
笑道:「啊,你這壞蛋,我還道是甚么不好的事呢。甚么法子?快說,快說!」張翠山道
:「火山口火焰太大,無法走近,只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
繩,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繩上縛一塊石子,向
火山口拋去,火焰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
以整整兩天時光,搓了一條百余丈長的繩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進發。那火
山口望去不遠,走起來卻有四十余里。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來只穿
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又行里許,兩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見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
,只余光禿禿、黃焦焦的岩石。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瞥眼見殷素素几根長發的發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
說道:「你在這里等我,待我獨自上去罷。」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可從此不
理你啦。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張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許,兩人都已氣喘如牛。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頭腦中
嗡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里將繩子擲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種,那就……那就
……」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里,
身子一晃,險些暈倒,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這才站穩。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
在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了出去。
    但見石去如矢,將那繩子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可是十余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
足處又熱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極遠,未必便能點燃繩端。兩人等了良久,只熱得眼中如要
爆出火來,那長繩卻是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古人鑽木取火,
擊石取火,都是有的,咱們回去慢慢再試罷!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這法子雖然不行。但繩子已烤得干透。咱們找几塊火石,用劍來打火試
試。」張翠山道:「也說得是。」拉回長繩,解松繩頭,劈成細絲。火山附近遍地燧石,
拾過一塊燧石,平劍擊打,登時爆出几星火花,飛上了繩絲,試到十來次時,終于點著了
火。
    兩人喜得相擁大叫。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的火炬,兩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氣洋洋的
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融冰成水,烤肉為炙
。兩人自船破以來,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真是險些連
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
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樂。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抬頭遠眺,正自心曠神怡,驀地里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
,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實指望和
殷素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后,在島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霎時之間,他便如
變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動。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晃晃的向內陸走來。顯是他眼瞎之
后,無法捕魚獵豹,直餓到如今。他走出數丈,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
地下。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
忍住了。張翠山道:「那姓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低聲道:「他瞧見你了嗎?
」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們兩個亮眼之人,難道對付不了一
個瞎子?」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從衣
袖上撕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提了長劍,左手扣
了几枚銀針,一同走出洞去。
    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張翠山朗聲道:「謝前輩,可要吃些食物?」謝遜斗然間
聽到人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隔了
良久,才點了點頭。張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遠遠擲去,說道:「
請接著。」謝遜撐起身子,聽風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
情。殷素素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五哥也忒煞濫好人,讓他餓死了,豈不手腳干淨?這
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煩無窮,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
過重誓,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卻不說出口來。
    謝遜吃了半塊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張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個火堆。
    謝遜直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問道:「這是甚么地方?」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
見他坐起開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以便聽他說些甚么,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
不過數寸,只要一見情勢不對,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張翠山道:「這
是極北之處一個無人荒島。」謝遜「嗯」了一聲,霎時之間,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
呆了半晌,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是回不去了!」張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
。」謝遜破口罵道:「甚么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又
咬起熊肉來,問道:「你們要拿我怎樣?」
    張翠山望著殷素素,等她說話。殷素素卻打個手勢,意思說一切聽憑你的主意。張翠
山微一沉吟,朗聲道:「謝前輩,我夫妻倆……」謝遜點頭道:「嗯,成了夫妻啦。」殷
素素臉上一紅,卻頗有得意之色,說道:「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須得多謝你撮成。」
謝遜哼了一聲,道:「你夫妻倆怎么樣?」張翠山道:「我們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萬分
過意不去,不過事已如此,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無用。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說不
定這一輩子再也難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謝遜點了點頭,嘆道:「那
也只得如此。」張翠山道:「我夫妻倆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輩倘若狂病再發,害了我
夫妻任誰一人,另一人決然不能獨活。」謝遜道:「你要跟我說,你兩人倘若死了,我瞎
了眼睛,在這荒島上也就活不成?」張翠山道:「正是!」謝遜道:「既然如此,你們左
耳之中何必再塞著布片?」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心下卻均駭然:「此人眼
睛雖瞎,耳音之靈,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聰明機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
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
字。謝遜道:「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便稱之為冰火島罷。」自此
三人便在冰火島上住了下來,倒也相安無事。離熊洞半里之處,另有一個較小的山洞。張
殷二人將之布置成為一間居室,供謝遜居住。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余,燒陶作碗,堆土為
灶,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謝遜也從不和兩人羅唆,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低頭冥思。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
,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謝遜道:「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秘密,在這荒島之上又
有何用?只是無所事事,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兩人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忽
忽數月,有一日,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游,原來這島方圓極廣,延伸至北,不知盡頭,走
出二十余里,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的遮天蔽日。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
,殷素素膽怯起來,說道:「別要林中有甚么古怪,咱們回去罷。」張翠山微覺奇怪,心
想:「素素向來好事,怎地近來卻懶洋洋地,甚么事也提不起興致來?」想到此處,心中
一驚,問道:「你身子好嗎?可有甚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低聲道:「沒
甚么。」張翠山見她神情奇特,連連追問。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
寞,再派一個人來,要讓大伙兒熱鬧熱鬧。」張翠山一怔之下,大喜過望,叫道:「你有
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聲些,別讓人家聽見了。」說了這句話,忍不住噗哧一聲,
笑了出來。荒林寂寂,哪里還有第三個人在?天候嬗變,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到后來每
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白天,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懶,但一切烹
飪、縫補等務,仍是勉力而行。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熊洞中升了火,夫妻倆偎倚在一
起閑談。殷素素道:「你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
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歡是個男孩子。你先給他取定個名字罷!」張
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卻不言語。殷素素道:「這几天你有甚么心事?我瞧你心不
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甚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歡喜得胡里胡涂啦!」他這几句話
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殷素素柔聲道:「五哥,你瞞著我,只有更
增我的憂心。你瞧出甚么事不對了?」張翠山嘆了口氣,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謝
前輩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色越來
越凶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因
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眼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于盡,那也沒甚么。但
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肩膀,安慰道:「你說得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
好的便罷,要是行凶作惡,咱們只得將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殷
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几十個人也毫
不在意,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一頭小鹿直跟到熊
洞中來,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
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她偎倚在張翠山懷里,這么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
向著她神色溫柔的一笑,說道:「但愿他不發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
看能找到甚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張翠山道
:「我有個計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掘個深坑,上面鋪以皮毛軟泥
。」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張
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
追得我上?」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鐵鏟鋤頭,只得撿些形狀
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實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
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計挖到五丈
深時,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
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這日
午后,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得聲響,起了疑心,但
也不敢出外打獵,只是守在洞旁,瞧著他的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罵起
,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
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哪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
胸中頗有才學,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趣味。突然之間,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
,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可
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于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貶斥之際,往往一針見
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
郭靖、楊過,猛地里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
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譏,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弟子張
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

    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摔下
,并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見謝遜從坑中竄
將上來,兜頭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得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里一奪
。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
血。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墮入了坑底。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
此事,只怕給謝遜聽到了,他少了一層顧忌,更會及早發難。這時見情勢危急,顧不得腹
痛如絞,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
    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劍劈刺,仍是非
給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
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他剛想到此節,謝遜哈哈一笑,又縱躍而上。張翠山看准
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腦門,緊握不動。謝遜這一縱躍,勢道極猛,正是以自己腦
袋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只聽得擦
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額頭,深入寸許。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
門,立即將頭向后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
間,劍尖從腦門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插
在他額頭,不住顫動。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傷口,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
,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
,對准他不住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砸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躍出深坑,直欺
過來,張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
世的孩兒。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
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
逃走。驀地里「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
聽那嬰兒不住啼哭。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都
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那是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
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
老天,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氣。夫妻倆這時
已心滿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保得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絕無可能,因此
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
    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突然之間,謝遜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清醒過來,想
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嬰兒終于也難逃敵人毒手。這几聲嬰兒
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凶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
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竭盡全力,還是無法報仇,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
秘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站著呆呆出神,一時溫顏歡笑,一時咬牙切齒。在這一瞬之前
,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于嬰兒身上
。謝遜忽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很好。剪了臍
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
起,謝遜已然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并不動手,心中奇怪,回頭望了他一眼,只見謝遜臉
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來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懷里。謝遜又道:「
你有沒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么也沒預
備,這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
身形便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
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過了一陣,謝遜果真
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問道:「孩兒
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不大肥,是張瓜子臉。」謝
遜嘆了口氣,低聲道:「但愿他長大之后,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
,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么?」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
澤不厚,將來成人后入世,或會多遭災厄。」張翠山笑道:「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四人處
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是鄉,哪還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們可以不回去,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
這島上?几十年之后,我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
幼稟受父性,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向來行事狠辣
,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慈愛沛然而生,竟
全心全意的為孩子打算起來。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頭發,心道:「這荒
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謝遜忽道:
「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享不到半點人
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
起身來。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干甚么?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
,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几個頭,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謝遜搖手道:「不用,不
用。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張翠山道:「還沒有。前輩學問淵博,請給他取個名字罷!
」謝遜沉吟道:「嗯,得取個好名字,讓我好好來想一個。」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
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那么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縱然他
狂性發作,也不致驟下毒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
。」謝遜道:「甚么?」殷素素道:「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罷!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
父親一般奉養。得你照料,這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明
白妻子的苦心,說道:「妙極,妙極!謝前輩,請你不棄,俯允我夫婦的求懇。」謝遜淒
然道:「我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你們瞧見了沒有?」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不由得心中
惻然。謝遜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歲了。我將一身武功傳授于他,嘿嘿
,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甚么武當七俠。」這几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几分狂傲,但自負之中又
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
他的雙目,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無憂無慮,豈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張翠山道:「謝前輩,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
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說道:「你肯讓他姓謝?我那個死去的孩子,名叫謝無忌。
」張翠山道:「如果你喜歡,那么,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謝遜喜出望外,唯恐張
翠山說過了后悔,說道:「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那么你們自己呢?」張翠山道:「孩
兒不論姓張姓謝,咱們一般的愛他。日后他孝順雙親,敬愛義父,不分親疏厚薄,豈非美
事?素素,你說可好?」殷素素微一遲疑,說道:「你說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個人
疼愛,終是便宜了他。」謝遜一揖到地,說道:「這我可謝謝你們啦,毀目之恨,咱們一
筆勾消。謝遜雖喪子而有子,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張翠山、殷
素素,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
給人摔成一團肉漿,自己的孩子頂用這個名字,未免不吉,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料想
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只須于孩
子有益,一切全肯犧牲,抱了孩子,說道:「你要抱抱他嗎?」謝遜伸出雙手,將孩子抱
在臂中,不由得喜極而泣,雙臂發顫,說道:「你……你快抱回去,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
。」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甚么,但他這般說,顯是愛極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
要你喜歡,便多抱一會,將來孩子大了,你帶著他到處玩兒罷。」
    謝遜道:「好極,好極……」聽得孩兒哭得極響,道:「孩子餓了,你喂他吃奶罷!
我到外邊去。」實則他雙目已盲,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甚么,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
這時卻文質彬彬,竟成了個儒雅君子。
    張翠山道:「謝前輩……」謝遜道:「不,咱們已成一家人,再這樣前輩后輩的,豈
不生分?我這么說,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張翠山道:「你
是前輩高人,我夫婦跟你身分相差太遠,如何高攀得上?」謝遜道:「呸,你是學武之人
,卻也這般迂腐起來?五弟、五妹,你們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
,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輩,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張翠山道:「既是如
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從。」殷素素道:「咱們先就這么說定,過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
來祭告天地,行拜義父、拜義兄之禮。」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終身
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說著揚
長出洞,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顯是開心之極。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從未見
過他如此歡喜。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撫育孩子。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他號稱「金毛獅王
」,馴獸捕生之技,天下無雙,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
即記住。自此捕鹿殺熊,便由謝遜一力承擔。
    數年彈指即過,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長得甚是壯健。三人中倒
似謝遜對他最是疼愛,有時孩子太過頑皮,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每次都是謝遜從中
攔住。如此數次,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逢到父母發怒,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張殷二人
往往搖頭苦笑,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到無忌四歲時,殷素素教他識字。五歲生日那天,
張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學武啦,從今天起你來教,好不好?」謝遜搖頭:「不成,
我的武功太深,孩子無法領悟。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等他到八歲時,我再來教他。教得
兩年,你們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說我們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謝遜道:「
這几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長之時,總是刮北風,數十晝夜不停。
咱們可以扎個大木排,裝上風帆,乘著北風,不停向南,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說不
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殷素素道:「我們?難道你不一起去么?」謝遜道:「我瞎了雙
眼,回到中土做甚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孩子也不肯
啊,沒了義父,誰來疼他?」謝遜嘆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經足夠了。賊老天總是跟
我搗亂,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只怕賊老天遷怒于他,會有橫禍加身。」殷素素打
了個寒噤,但想這是他隨口說說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內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須健體強身,便已足夠,在這
荒島之上,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來也
是一時興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他夫婦
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遠遠避開,對無忌的武功進境,也不加考查,信得過謝遜所授,定
是高明異常的絕學。島上無事可紀,日月去似流水,轉眼又是一年有余。自無忌出世后,
謝遜心靈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半夜中出來散步
,月光下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卻捧著那柄屠龍寶刀,正自低頭沉思。張
翠山吃了一驚,待要避開,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說道:「五弟,這『武林至尊,寶刀
屠龍』八個字,看來終是虛妄。」張翠山走近身去,說道:「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大哥
這等聰明才智,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謝遜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聽少
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張翠山道:「啊,空見大師。聽說他是少林派掌
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謝遜點頭道:「不錯,空見已經死了,是我打
死的。」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那是指
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空聞、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來聽說空見大師得
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謝遜嘆了口氣,說道:「空見這人固執得很,他竟然只
挨我打,始終不肯還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終于將他打死了。」張翠山更是駭然,心想
:「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
一十三拳,身子之堅,那是遠勝鐵石了。」
    但見謝遜神色淒然,臉上頗有悔意,料想這事之中,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的過節,他
自與謝遜結義以來,八年中共處荒島,情好彌篤,但他對這位義兄,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
分懼意,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當下也不敢多問。卻聽謝遜說道:「我生平心中欽服
之人,寥寥可數。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但無緣識荊。這位空見大師,實是一位高僧
。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見,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
家。」
    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罵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
物,要他贊上一字,真是難上加難,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不禁頗感意
外,說道:「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動,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

    謝遜仰頭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可惜可惜,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
竟給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武功雖高,實是迂得厲害。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
我謝遜焉能活到今日?」張翠山道:「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竟比大哥還要深厚么?
」謝遜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遠了,差得遠了!簡直是天差地遠!」他說這句話時
,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不禁敬仰欽佩之情。
    張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師張三丰的武學舉世所罕有,但和謝遜相較,恐
怕也只能勝他半籌,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說得上「天差地遠」,豈不是將自
己恩師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遜」字,性子卻極是倨傲,倘若那人
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于他,他也決計不肯服輸。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說道:「你不
信么?好,你去叫無忌出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無忌早已
睡熟,去叫醒他聽故事,對孩子實無益處,但既是大哥有命,卻也不便違拗,于是回到熊
洞,叫醒了兒子。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大聲叫好,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
出來,坐在謝遜身旁。
    謝遜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無忌奇道:「甚么回歸中土?」謝遜將
手揮了揮,叫他別打斷自己的話頭,續道:「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飄得無
影無蹤,那也罷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說,世上人心險惡,誰都不要
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唉,便
是說了,當時我也不會相信。「我在十歲那一年,因意外機緣,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
門下學藝。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對我青眼有加,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我師徒情若父子
,五弟,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
師門,遠赴西域,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蒙他們瞧得起我,當我兄弟相待。五妹,
令尊白眉鷹王,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后來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過得極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全家竭誠款
待,我師父空閑下來,又指點我的功夫。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獸心,在
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忽對我妻施行強暴……」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啊」的一聲,師奸
徒妻之事,武林之中從所未聞,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謝遜續道:「我妻子大聲呼救
,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我師父見事情敗露,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
,將我甫滿周歲的兒子謝無忌……」
    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謝無忌?」張翠山斥道:「別多口!聽義父說話。
」謝遜道:「是啊,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也叫謝無忌,我師父抓起了他,將他摔
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無忌忍不住又問:「義父,他……他還能活么?」謝遜淒然搖頭,說道:「不能活了
,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叫他不可再問。謝遜出神半晌,才道:「那時我
瞧見這等情景,嚇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突然
間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沒想到抵擋,就此暈死過去,待得醒轉時,我師
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見滿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兒,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盡數斃于
他的拳下。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沒有再下毒手。「我大病一場之后,苦練武功,
三年后找我師父報仇。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所謂報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這一
十三條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罷休?于是我遍訪名師,廢寢忘食的用功,這番苦功,總
算也有著落,五年之間,我自覺功夫大進,又去找我師父。哪知我功夫強了,他仍是比我
強得很多,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我養好傷不久,便得了一本《七傷拳》拳
譜,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于是我潛心專練『七傷拳』的內勁,兩年后拳技大成,自忖
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決不能再是我敵手。不料第三次上
門去時,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始終訪查不到,想是他為了避禍,
隱居于窮鄉僻壤,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尋?「我憤激之下,便到處做案,殺人放火,無
所不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啊」了一聲。謝遜道:「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殷素素
點頭道:「嗯!你是『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弟子。」原來兩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
自遼東以至嶺南,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許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
,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便是交游極廣
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只要這樣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何況
接連三十余件。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竟不得半點頭緒。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
意嫁禍于成昆。這「混元霹靂手」成昆武功甚高,向來潔身自愛,聲名甚佳,被害者又有
好几個是他的知交好友,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但要查知凶手是誰,自非著落在他身上
不可,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音訊杳然。紛擾多時,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雖然
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誰,人人都是徒呼負負。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
露真相,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謝遜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
出,便算他始終龜縮,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殷素素道:
「此計不錯,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下,在陰世間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憐。」謝
遜道:「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便不是無辜么?便不可憐么?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
,嫁了五弟九年,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
:「大哥,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來你終于找到了成昆么?」謝遜道:「沒找
到,沒找到!后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張翠山大吃一驚,道:「我大師哥宋遠橋?

    謝遜道:「不錯,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我做下這許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鬧得天
翻地覆,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無忌道:「義父,他這樣壞,你還叫他師父?」
謝遜苦笑道:「我從小叫慣了。再說,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他雖然是個大壞蛋
,我也不是好人,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還是
叫他師父。」
    張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慘酷,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
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過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
    謝遜續道:「我見師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不
足以激逼他出來。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
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見效。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見到宋遠橋出
手懲戒一名惡霸,武功很是了得,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張翠山聽到這里,不由得栗
然而懼,他明知大師哥并未為謝遜所害,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凶險,仍是不免惴惴,謝遜的
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何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若是當真下手,大師哥決無幸免。殷素
素也知宋遠橋未死,說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
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謝遜哼了一聲,道:「那
有甚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可是那時我又不
識得五弟,別說是宋遠橋,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給我見到了,還不是殺了再說。」無忌奇
道:「義父,你為甚么要殺我爹爹?」謝遜微笑道:「我是說個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殺
你爹爹。」無忌道:「嗷,原來這樣!」這才放心。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發,說道:「
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否則我愧對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
兄弟了。」停了片刻,續道:「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店中打坐養神。我心知宋遠橋
既是武當七俠之首,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假若一擊不中,給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負
重傷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
我群起而攻,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也是無法對敵啊。我一死不打緊,這場血海冤仇,可
從此無由得報了。」張翠山問道:「你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后來如何了結?大師哥始終沒跟
我們說這件事,倒是奇怪。」
    謝遜道:「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恐怕他連『金毛獅王謝遜』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
見過,因為我后來沒去找他。」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殷素素笑道:「
謝甚么賊老天、賊老地,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俠才是真的。」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
八   窮發十載泛歸航

    謝遜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
,暗運真氣,將那『七傷拳』在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從未沒有見過我的『七傷拳』
,要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
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么?
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甚么『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
旁,一聲吆喝,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干之上。
    以他功力,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干,哪知他收回拳頭時
,那大樹竟絲毫無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
武功全然拋荒了。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彩。謝遜道:
「五妹,你這聲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
窮發極北的荒島之上,來來去去四個親人,還練甚么武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
了其中奧妙么?」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
沒一片晃動,這一點我甚是不解。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無忌叫道:「
我會!」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晃,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
不已。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頗為有力,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道理

    謝遜道:「三天之后,樹葉便會萎黃跌落,半個月后,大樹全身枯槁。我這一拳已將
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
假。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拔刀出鞘,擦的一聲,在大樹的樹干上斜砍一刀,只聽得
砰□巨響,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
可還在么?」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
震斷,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
著數般不同的勁力。張殷二人大是嘆服。張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
」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
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或內縮。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抵不住第二股
,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來。五弟,那日
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你便擋不住了。」張翠山道:「是。」無忌
想問爹爹為甚么跟義父比拚掌力,見母親連連搖手,便忍住不問,說道:「義父,你把這
『七傷拳』教了我好么?」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哀求。殷素
素笑道:「無忌,你不傻嗎?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如何能練
?」無忌道:「是,那么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
也罷!每人體內,均有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
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自身內臟便受一次損害,所謂
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
無法抑制了。」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何以他才識過人,武功高強,狂性發作時竟會
心智盡失。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
來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費
盡了心力,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
忙的練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已是無
法挽救,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以此拳功名揚天
下。我又貪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赫,有極大的好處。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罷?」
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甚么的功夫差不多?」謝遜道:「正是
。我師父外號叫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極是驚人。我找到他后,如用這路七
傷拳功跟他對敵,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驚覺不對,
可已遲了。五弟,你別怪我用心深刻,我師父外表粗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
人。若不是以毒攻毒,這場大仇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
師。且說那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我躍出牆外,身
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我大吃一驚,以我當時武功,竟有人伸手拍
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實是難以想象之事。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他掌上施出勁
力,我豈不是已受重傷?我當即回手一撈,卻撈了個空,反擊一拳,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
,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時,我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后一人嘆道: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無忌覺得十分有趣,笑了出來,說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么?」張翠山和殷素
素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
,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
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我聽得清清楚楚。但
那時我心中只感到驚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我轉身之時,
只道他離開我只不過兩三尺,哪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輕,實
是匪夷所思。「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來索命著!』若是活
人,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
怪,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說道:
『謝居士,老僧空見合十!』我一聽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說『少林神僧,見聞智
性』這兩句話來。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無怪武功如此高強。」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后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安。謝遜續道
:「當時我便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么?』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
。老衲正是少林空見。』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
豈敢戲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干系?』
空見道:『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是不是?』
    「我聽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驚。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
動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我聽他說出
了我師父的名字,更是駭異。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這件丑事我
師父掩飾抵賴也猶恐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
    「我當時身子劇震,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
所甘愿。』空見嘆道:『這成昆所作所為,罪孽確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牽累害死了
這許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我本來想說:『要你多管甚么閑事?』但想起適才他
所顯的武功,我可不是敵手,何況正有求于他,于是強忍怒氣,說道:『在下實是迫于無
奈,那成昆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哪里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
滿腔怨毒,無處發泄。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可實在
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來。』「空見道:『謝居士,
你要是害了宋大俠,那成昆確是非出頭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
他,這場血海冤仇是報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
楚。』
    「空見搖頭道:『他另投名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
拳」,卻也傷他不得。』我驚詫無比,這空見和尚我生平從未見過,但我的一舉一動,他
卻似件件親眼目睹。我呆了片刻,問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說的。』
」他說到這里,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謝遜道:「你們此刻聽著尚自驚奇,
當時我聽了這句話,登時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緩緩的道:『這几年來
,他始終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我道:『哼,我認
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
几年來,你一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
你不是認他不出,你壓根兒便沒去認他。』「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
天下的有道高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干淨?
』空見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敗了
,他要傷你性命,那時候為甚么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
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內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們為甚不來圍攻?要是五
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罷?』「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后,發覺其余二老竟也身受
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莫非崆峒派忽起內哄?還是另
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那二老竟難道
是成昆所傷?』」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云詭,兩人見聞均
廣,甚么古怪的事也都聽見過,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兩人心中均隱隱
覺得,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皆
勝他一籌。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么?」謝遜道:「當時我這般
沖口而問。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傷,謝居士親眼得見么?他二人臉色怎
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原來
當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
手以『混元功』逼回。這樣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
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
突起暴病。當時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空見大師點了點
頭,嘆道:『你師父酒后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
報仇,他都不傷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
,他始終無法脫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
』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在萬分危急之際,敵方攻
勢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勢最是凶險。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
,也不能求你饒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豈知你愈鬧愈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
。今日你若再去殺了宋遠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
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我們自己算帳,跟旁人不相干。』空見大師道:『你師父沒臉見
你。再說,謝居士,不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師是有
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難道我滿門血仇,就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
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傷。可是尊師酒后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懺悔,還望謝
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網開一面。』我怒發如狂,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
擊斃便了。此仇不報,我也不想活了。』「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
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也傷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几拳試試。』我
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相傷?在下武功雖然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
他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
若打傷了我,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尊師自會出來見你。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
我沉吟未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
不報了?「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
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否則你要找人報仇,
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報仇么?』「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狂性大
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之時,隨時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
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請發拳罷!』我見他身材矮小,
白眉白須,貌相慈祥庄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胸口
。」無忌叫道:「啊喲!義父,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脈的『七傷拳』么?」謝遜道:「
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霹靂拳』。我一拳擊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
。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將『七傷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
送了他的性命。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
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擊在他
身上仍是一模一樣。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但他體內并不生出反震
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將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
力,他非死即傷。我雖為惡已久,但對他舍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些肅然起敬,說道:『
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他
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
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謝某敬重大師,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
,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見大師合十說道:『善哉,善哉!謝居士有此一
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罷
。』
    「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
拳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
次用的是『七傷拳』拳勁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無忌道:
「這可奇了,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張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剛不
壞體』神功罷?」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我這拳擊出,和前三拳
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臟一齊翻轉。我心知
他也是迫于無奈,倘若不使這門神功,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我久聞少林派『金剛不壞體
』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非同小可。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
,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無忌道:「義父,
這老和尚說好不還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謝遜撫著他的頭發,說道:「我打
過第五拳,空見大師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我不運功回震,那
便抵擋不住。』我道:『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
八、九四拳一口氣打出。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
明,層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駭異,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他微
微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占了先機。」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么難處。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
料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
謝遜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我雖瞧不見
自己的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說
道:『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罷!』我雖萬分的要強好勝,但內息翻騰,
一時之間,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張翠山等聽到這里,都是甚為心焦。無忌忽道:
「義父,下面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謝遜道:「為甚么?」無忌道:「這老和尚
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
望一眼,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極不容易。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
覺得無忌心地仁厚,能夠分辨是非。只聽得謝遜嘆了口氣,說道:「枉自我活了几十歲,
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師父,那是決不甘休,明
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
,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
之上。他眉頭一皺,顯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太
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我呆了
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為他擋災?』空見大
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我聽他說話
氣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來他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
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
來見我么?』他道:『他親口跟我說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
拳便擊向他小腹。這一拳去勢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哪知道佛
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觸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滿全身。我但覺天旋地轉,心
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這才站住。「我心灰意懶之下,惡
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謝遜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間?』提起手來,一
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殷素素叫道:「妙計,妙計!」張翠山道:「為甚么?」隨即
醒悟,說道:「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來他也已想到,謝遜
拍擊自己的天靈蓋,空見自會出聲喝止,過來相救。謝遜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張翠山聰
明機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主意,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

    謝遜慘然嘆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們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
是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幸。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
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
師父報仇之事,再也休提。當時我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
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大叫:
『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躍將過來,伸手架開我右掌,我左手發拳擊出,砰的一聲,
打在他胸腹之間。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他血肉之軀,如何擋
得住這一拳?登時內臟震裂,摔倒在地。「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陡然間天良
發現,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張翠
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確是大大不該。
    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
你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
真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于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哪知隔了良久,始
終不見我師父到來。我心下詫異,望著空見大師。「這時他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
『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甚么人忽然絆住他么?』我大怒起來
,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
,真是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于他有
甚么好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不由得萬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
師,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給你了結?』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愿你今后殺人之際
,有時想起老衲。』「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道要
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
之際有時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
間想起了空見大師。」
    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謝遜嘆道
:「他氣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
了口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么?』我道:『沒來。』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我
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
』他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里,聲音越來越低。
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只聽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
…』他說到這個『秘』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
白,他為甚么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甚么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
野獸一般,為甚么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謝遜道:「后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
,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
當世,后來卻翻臉成仇。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我在得刀之前
,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后,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
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密。為了生怕你們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
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
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謝遜道:「這十
年之中,甚么荒誕不經、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
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疑。但我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自這晚長談之后,謝
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
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沖解被封
穴道之朮,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
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憐惜,向謝遜道:「大哥,你武功蓋世
,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
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么?」謝遜
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
傷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
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
今日起咱們來扎木排罷。」張翠山驚喜交加,問道:「你說扎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
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
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
自在,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
在可惜,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扎結木排。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
質致密,硬如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
,搓結帆索。無忌奔走傳遞。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沒有就手家生,扎
結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扎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
功。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
甚至將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
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
棗。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
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
中說几句招式,便能克敵制勝么?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
去。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這座大木排
直扎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
腌肉,縫制存貯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
。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
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
相對苦笑。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他坐起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
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
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淒厲辛酸。次晨張殷
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舍起
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
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謝遜說道
:「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愿你好自珍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
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于是非
善惡之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后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
。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
,顫聲道:「大哥,你說甚么?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么?」謝遜道:「早在數年之
前,我便與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么?」這几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
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
沒放在心上。當扎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
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
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
也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謝
遜心中實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
,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
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是逾于親兒。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
正派還是綠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于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
難免泄露出去。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
,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于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于盡。
一回歸大陸,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
說自己決意留下。他聽無忌這几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
你聽義父的話。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
而不快活。」無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你要吃甚么喝甚
么,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么?」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里快活。」
無忌道:「我也是在這里快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里的好。」殷素素
道:「大哥,你有甚么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划。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
如何不成。」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說到舌
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兒,讓他們離去?」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
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
往,豈非甚么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
」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托庇于尊師張真人的宇下。」張翠山深悔
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
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謝遜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
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
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嘆道:「好罷,大伙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
,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謝遜
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后,你們再沒甚么留戀了罷?」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
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張翠山大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
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
住,喝道:「甚么?」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
了几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
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
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
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后,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
無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萬萬不能出口。」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
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
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
才轉頭。無忌伏在母親懷里,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后果然
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
陽從左首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后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離中
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
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觸,便滑了開去。直至遠離冰山群,才
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
七八成指望。這几個月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無忌回到中土,終須
入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他傳授武
功的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只講解几遍,稍加點
撥,無忌便學會了。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
哥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准,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
張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
張翠山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會,道
:「不是鯨魚,沒見噴水啊。」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后,
張翠山歡聲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縱起身來,翻了個筋斗。他自生了無忌之后,終
日忙忙碌碌,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無忌哈哈大笑,學著父親,也翻了兩個筋斗。
又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斜照,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臉色
大變。無忌奇道:「媽,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張翠山握住她手,臉
上滿是關切的神色。殷素素嘆道:「剛回來便碰見了。」張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
:「你瞧那帆。」
    張翠山凝目瞧去,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展開雙翅,形狀威猛,想
起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心頭一震,說道:「是……是天鷹教的?」殷素素
低聲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
    霎時之間,張翠山心頭涌起了許多念頭:「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這邪教看來無
惡不作,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么話說?」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
手在輕輕顫動,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當即說道:「素素,咱們孩子也這么大了!
天上地下,永不分離。你還擔甚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回眸一笑,低聲道:「只
盼我不致讓你為難,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只,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心中說不出的好奇,沒理會爹媽在
說些甚么。
    木筏漸漸駛近,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竟似貼在一起。若是方向不變,木筏便會在兩
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張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
」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張翠山道:「嗯,
那也好。」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似有四五人在動武,說道:「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
」殷素素凝目看了一會,有些擔心,說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張翠山道:「既然
碰上了,咱們便過去瞧瞧。」于是斜扯風帆,轉動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對著兩艘船
緩緩駛去。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行駛仍是極慢,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聽得天鷹教
船上有人高聲叫道:「有正經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
,天鷹展翅,聖焰熊熊,普惠世人。這里是總舵的堂主。哪一壇在燒香舉火?」她說的是
天鷹教的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領青龍壇程壇主、神蛇
壇封壇主在此。是天微堂殷堂主駕臨嗎?」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邊船上聽得「
紫微堂堂主」五個字,登時亂了起來。稍過片刻,十余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
姑娘回來啦。」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從沒聽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他也從來不問
,這時聽得兩下里對答,才知她還是甚么「紫微堂堂主」,看來「堂主」的權位,還是在
「壇主」之上。他在王盤山島上,已見過玄武、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論是在殷
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當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個
極厲害的人物。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聽說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來
啦,大家暫且罷斗如何?」另一個高亮的聲音說道:「好!大家住手。」接著兵刃相交之
聲一齊停止,相斗的眾人紛紛躍開。張翠山聽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
:「是俞蓮舟俞師哥么?」那邊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蓮舟……啊……啊……你……
你……」
    張翠山道:「小弟張翠山!」他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
起一根大木,使勁一拋,跟著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俞蓮舟搶
上前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
了聲:「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天鷹教迎接殷素素,卻另有一番排場,八只大海螺嗚嗚歡起,李堂主站在最前,
封程兩壇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著百來名教眾。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七八名
水手用長篙鉤住木筏。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從跳板上走了過去。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殷
天正屬下分為內三堂、外五壇,分統各路教眾。內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壇
是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壇。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
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又是毛,又
是皮,還攜著一個孩童,不禁一怔,隨即滿臉堆歡,笑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這
十年來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說道:「師叔你好!」對無忌說道:「快向師叔祖磕頭。」無忌跪
下磕頭,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他斗然間見到船上這許多人,說不出的好奇。殷
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師叔,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無忌。」李天垣一怔,隨即哈哈大
笑,說道:「好極,好極!你爹爹定要樂瘋啦,不但女兒回家,還帶來這么俊秀的一個小
外孫。」殷素素見兩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體躺著,四下里濺滿了鮮血,低聲問道:「對
方是誰,為甚么動武?」李天垣道:「是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殷素素聽得丈夫大叫「
俞師哥」。跟著躍到對方船上,和一個人相擁在一起,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在內,這時
聽李天垣一說,便道:「最好別動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雖是師
叔,但在天鷹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為內堂之末。論到師門之誼,李天垣是長輩
,但在處理教務之時,殷素素的權位反高于師叔。只聽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素素
,無忌,過來見過我師哥。」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
兩壇主怕她有失,緊隨在后。
    到了對面的船上,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一個四十余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
著手,神態甚是親熱。張翠山道:「素素,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二哥,這是
你弟婦和你侄兒無忌。」俞蓮舟和李天垣一聽,都是大吃一驚。天鷹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
惡斗,哪知雙方各有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不但是夫婦,而且還生了孩子。
    俞蓮舟心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間說得清楚,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
    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道人是昆侖派的西華子,一個中年婦人是西華子的師妹閃電手衛
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稱她為「閃電娘娘」。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聽到過他二人的名頭。其
余几人也都是昆侖派的好手,只是名聲沒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亮。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
小,卻沒半點涵養,一開口便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哪里?你總知道罷?」張翠山
尚未回歸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
手;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哪里。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不禁暴躁起來,大聲道:「你沒聽見我的話么?
謝遜那惡賊在哪兒?」他在昆侖派中輩分甚高,武功又強,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的。天鷹
教神蛇壇封壇主為人陰損,適才動手時,手下有兩名弟子喪在西華子劍下,本就對他極是
惱怒,于是冷冷的道:「張五俠是我教主的愛婿,你說話客氣些。」西華子大怒,喝道:
「邪教的妖女,豈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婚配?這場婚事,中間定有糾葛。」封壇主冷笑道
:「我殷教主外孫也抱了,你胡言亂語甚么?」西華子怒道:「這妖女……」衛四娘早看
破了封壇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撥昆侖、武當兩派之間的交情,同時又乘機向張翠山和殷
素素討好,料知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聽的話來,忙道:「師兄,不必跟他作無謂
的口舌之爭,大家且聽俞二俠的示下。」俞蓮舟瞧瞧張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團滿腹
,說道:「大家且請到艙中從長計議。雙方死傷的兄弟,先行救治。」這時天鷹教是客,
而教中權位最高的則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攜了無忌的手,首先踏進艙中,跟著便是李
天垣。當封壇主踏進船艙時,突覺一股微風襲向腰間。他經歷何等丰富,立知是西華子暗
中偷襲,他竟不出手抵擋,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喲,打人么?」這一下將西華子一
招「三陰手」避了開去,但這么一叫,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
。西華子一張紫膛色的臉上泛出了隱紅。眾人均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封壇主等都是賓
客,西華子這一下偷襲,實頗失名門正派的高手身分。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殷素素是
賓方首席,無忌侍立在側。主方是俞蓮舟為首,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五弟
,你坐這里罷。」張翠山應道:「是。」依言就座。這么一來,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
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這十年之中,俞岱岩傷后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卜,其余武
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宋遠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
中,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眾高僧分庭抗禮。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
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這時當著
眾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隱。」于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昆侖、峨嵋、崆峒、武
當五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
毛獅王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
有死傷,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
突然現身,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決非
片刻之間說得清楚。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稟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
當告稟家師,然后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
……」西華子突然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哪兒?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聽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干戈,十年爭斗,死
傷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極,倘若
說了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隱瞞?他正自
遲疑,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蓮
舟、西華子、衛四娘等同聲驚道:「謝遜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
,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
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并未說謊,因自
謝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觸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于逼他三人離
島,更是舍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
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
是邪教妖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么?」
張翠山坦然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無忌在一旁聽得
各人不住的痛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
的諸般過節?謝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
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几聲哭叫,艙
中諸人盡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無忌哭道:「
媽,你為甚么說義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
人間的險詐機心,從來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
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
子多甚么口?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
。西華于微微冷笑,問無忌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哪里啊?」無忌
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極關重要,聽西華子這么問,便搖了搖頭,道:「我
不說。」他這「我不說」三個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并未身死。西華子瞪視張翠山,說
道:「張五俠,這位天鷹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嗎?」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
話,朗聲道:「不錯,她便是拙荊。」西華子厲聲道:「我昆侖門下的兩名弟子,毀在尊
夫人手下,變成死不死、活不活,這筆帳如何算法?」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殷素素
隨即斥道:「胡說八道!」張翠山道:「這中間必有誤會,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
何能毀傷貴派弟子?」西華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則成和蔣濤兩人被害,算來原已有十
年了。」殷素素道:「高則成和蔣濤?」西華子道:「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么?只怕你害
人太多,已記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痴
,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
素』!」他對「殷素素」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
大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几劍。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連清
規戒律也不守,還充甚么武林前輩?程賢弟,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于此的么?」
程壇主接口道:「再沒有了。名門正派之中,居然出了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華
子大怒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甚么可笑?」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
:「程賢弟,一個人便算學得几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
?」程壇主道:「昆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
話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
了艙口,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封壇主
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
當派和天鷹教的關系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
鷹教單獨對付昆侖派的几個,實可穩操勝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擋天
鷹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
我們船上,那是賓客,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
聲望地位,決不能處事偏私。哪知西華子草包之極,大聲道:「他武當派和天鷹教已結了
親家啦,同流合污,他還能有甚么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聽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衛四娘忙道:「師哥
,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昆侖派同氣連枝,淵源極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
誠無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
事,豈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涂,竟
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
起來,我可不管。」她口口聲聲只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西華子聽她
抬出師父與掌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
各大幫會,在下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也不爭再多花一年半
載功夫。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俞蓮
舟并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御功夫,
乃恩師張三丰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
,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
個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
精光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甚么高見,在下洗耳恭聽。」西華子給他適才
眼神這么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么?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
?」衛四娘尚未回答,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昆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
說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衛四娘道:「俞二俠,不
如聽聽崆峒、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
均微微變色。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
他傷過崆峒五老,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經》,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
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
他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起來。將他摟回懷里。無忌兀自不
放心,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
他耳邊,輕輕道:「沒有死。我騙他們的。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
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著臉頰,
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
人所累。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謝
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總是耳中聽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

    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
禮。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這干人見到
天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
    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
大虧。」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
子,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到西華子這么說,都是一怔。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
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
真?」俞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
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唐文亮唐
三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
卻瞞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
」的名字,又驚又怒,喝道:「他在哪里?」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
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哪里?他殺死我的親
侄兒,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間,他在哪里?你到底說是不說?」最后這几句話聲
色俱厲,竟是沒半分禮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几歲
的人物,憑著甚么,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的掌門張真人嗎?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
林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向張翠山道:「這一位是?」張翠山
道:「便是拙荊。」西華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
么好東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有一個
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聽到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大為忌憚,只道:「
好,好!好得很!」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后,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這時才道:「此
事原委究竟若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
,一時三刻之間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之后,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
關的各大門派幫會一齊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了點頭
,道:「如此甚好。」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后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
處,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
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后,如何
向天下群雄交待,當下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后再見,告辭。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几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么
不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么一來,顯是
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
尊,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件事請教。」西華子愕
然回頭,道:「甚么事?」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
,妖在何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說
?否則好好一位武當派的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殷素素
道:「好,多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几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甚么,
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然
相距兩丈來遲,跳板也就甚長。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過去。
他正走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后風聲微動,跟著擦的一聲輕響。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
不低,江湖上閱歷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轉過身來,長劍也已拔
在手中。便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
空蕩蕩的無物可以攀援,只見足底是藍深深的大海,一躍之后未能再躍,扑通一聲,掉入
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几大口咸水,雙手亂抓亂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繩子
,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覺有人拉動繩子,將他提出了水面。西華子抬頭一看,那一端
握住繩子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
待各人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
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見他
飛刀飛來時若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斷。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划,跳板
已斷。程壇主早在一旁准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將他吊將上來。衛四娘、
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面
,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斷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西華子強忍怒
氣,只等一上船頭,便出手與對方搏斗。哪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便不再拉,
叫道:「道長,千萬不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
心想他若裝傻扮痴,又將自己拋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繩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他膂力著實了得,這
么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蕩出七八丈,跟著一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子,雙足落上甲板。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這時憤怒如狂,只聽得天
鷹教船上彩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扑過去拚命。但其時兩
船相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
俞蓮舟全瞧在眼里,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
相煩稟報殷教主,三月后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若是不棄,務請駕臨。今日咱們便
此別過。五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
夫妻分離,當下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
你弟媳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准許,再去拜見岳父。你說可好?」俞蓮舟微
一躊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殷素
素心下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
日便回總舵,來拜見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
,便和俞蓮舟等作別。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
有比從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
武功突飛猛進,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實是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
我們晚輩說笑了。」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贊他青出于藍,你說厲
害不厲害?」殷素素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贊,卻不怕
俞二俠見笑。」李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么?」說著抱
拳團團為禮,轉身出艙。
    俞蓮舟聽了這几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微皺眉頭,卻不說話。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
離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后來怎樣?他……痊可了罷?」俞蓮舟「嗯」的一聲,
良久不答。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心頭涌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
個「死」字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
。俞岱岩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心頭一喜,
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著問道:「害他的仇
人是誰?可查出來了么?」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
,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
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俞蓮舟道:「不錯。你不知是誰么?」殷素
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
龍門鏢局老小,又殺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張翠山道:「這個……」殷
素素插口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隱,臉上隨即回復
平和,說道:「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為了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
論,但五弟突然失蹤,武林中盡皆知聞,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証。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
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尊敬恩師,
竭力約束門下弟子,不許擅自生事,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輕時
作事不知輕重好歹,現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殺了,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決不認帳
便了。」俞蓮舟臉露詫異之色,向張翠山瞧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殷
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稱「殷姑娘」不稱「弟媳」,心下早已有氣,說道
:「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俞蓮
舟朗聲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
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咱們也當憑理處事,不能仗勢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劍相向,這時
她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訓得是。」暗想:「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
呢。但若我沖撞于你,倒是令張郎難于做人,我且讓你一步便了。」便攜了無忌的手,走
向艙外,說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我……」俞蓮舟左手一擺,說
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你夫妻
之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
跪地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
說道:「多謝二哥。」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几個小師弟對他
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于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
,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
,但還是疾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他
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
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張翠山又問:「二哥,咱們跟天鷹教大
起爭端,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么?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俞蓮舟不答,卻問:「王盤
山之會,到底如何?」
    張翠山于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如何識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
刀立威,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奪得屠龍寶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蓮舟
聽完這番話后,又詢明昆侖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來如此。倘
若你終于不歸,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解開。」張翠山道:「是啊,我義兄……嗯
,二哥,那謝遜其實并非怙惡不悛之輩,他所以如此,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此刻我
已和他義結金蘭。」俞蓮舟點了點頭,心想:「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張翠山續道
:「我義兄一吼之威,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
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再也不會泄漏出去了。」
    俞蓮舟道:「這謝遜行事狠毒,但確也是個奇男子,不過他百密一疏,終于忘了一個
人。」張翠山道:「誰啊?」俞蓮舟道:「白龜壽。」張翠山道:「天鷹教的玄武壇壇主
?」俞蓮舟道:「正是。依你所說,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厚
。他被謝遜的酒箭一沖,暈死了過去,后來謝遜作了獅子吼,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只怕
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張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聽不
到吼聲,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卻也沒想到此節。」俞蓮舟嘆了口氣
,道:「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龜壽一人。昆侖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但高
蔣二人功力尚淺,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廢人。旁人問他二人,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
,蔣濤只是搖頭不答,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頓了一頓,又
道:「這時我方明白,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瞧我怎
生對付他。他昆侖弟子行止不謹,還來怪責人家。」張翠山道:「白龜壽既然神智不失,
他該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蓮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說。你道為甚么?」張翠山略加尋思
,已然明白,說道:「是了,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因此始
終推說不知。」俞蓮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昆侖派說殷素素害了高
蔣二人,我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的毒手。」張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
是白龜壽說的么?」俞蓮舟道:「不,他甚么也不肯說。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
,見到你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揚刀立威之會』
。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他言語不遜,動起手來,被我
打了一掌。不久昆侖派也有人找上門去,卻吃了一個大虧,被天鷹教殺了兩人。十年來雙
方的仇怨竟然愈結愈深。」
    張翠山甚是歉仄,說道:「為了小弟夫婦,因而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我心中如何能
安?小弟稟明師尊之后,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領受罪責。」
    俞蓮舟嘆了口氣道:「這是陰錯陽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
,保護龍門鏢局,但行至江西上饒,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兩無法不出手。終于耽擱了
几日,救了十余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趕到臨安,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本來嘛,
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也只昆侖、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但天鷹教為了要
搶奪那屠龍刀,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于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都把
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的頭上。天鷹一教,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張
翠山嘆道:「其實那屠龍刀有甚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過?」俞蓮舟道:「我從未
和令岳會過面,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這份魄力氣概,所有與他為敵之人,也都不禁
欽服。」張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門派,并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怎地也跟天鷹
教結了怨仇?」俞蓮舟道:「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
,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遍訪各處海島,找尋謝遜的下落。須知紙包不住火,白龜壽的口
再密,這消息還是泄漏了出來。你這義兄曾冒了『混元霖靂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
過三十几件大案,各門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此事你可知道么?」張翠山
黯然點頭,低聲道:「人家終于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蓮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
牆上大書『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其時我們奉了師命,曾一同下山查訪,當時誰也
不知道真凶是誰,那成昆也始終不曾露面。但當天鷹教得知謝遜下落的消息一經泄露,各
門各派中深于智謀之人便連帶想起,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
和,翻臉成仇,然則冒名成昆之名殺人的,多半便是謝遜了。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牽連
何等廣大?單是少林派中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張翠山神色慘然,說道:「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唉,二哥
,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蓮舟道:「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昆侖派為
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
道黑道人物,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這些年來,雙方大戰過五場,小戰不計其
數。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實在算得
是個人杰。當然,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間隱晦難解之
處甚多,看來天鷹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卻
是出手決不客氣的。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我們
便暗中跟了下來,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硬不許我們跟隨
,昆侖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
了。」張翠山默然,細細打量師哥,見他兩鬢斑白,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說道:「二哥
,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終于能見你一面,我……我……」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說道:「武當七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從三弟受傷
,你又失蹤,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嘿嘿,今日七俠重振聲威……」但想到俞
岱岩手足殘廢,七俠之數雖齊,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終究是再
也不可能的了,不禁淒愴心酸。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
而上。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台雙璧,風采不減當年。無忌穿上
了新衫新褲,頭上用紅頭繩扎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
卻是冷冷的。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閑,便纏著師伯問東問
西。他生于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么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俞蓮舟竟是不感
厭煩,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船家上岸去
買肉沽酒。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閑談。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
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那條黑蛇
忽兒盤到了他頭上,一忽兒橫背而過,甚是靈動。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看得甚
是有趣。那老丐見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彈,那黑蛇突然躍起,在空中打了個筋斗
,落下時在他的胸口盤了几圈。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著。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
几個手勢,示意他走上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里面
還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無忌道:「甚么東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
便知道了。」無忌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見甚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
個明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
那老丐隔袋按住,跟著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兩人雖在艙中,
相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著撕
破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將黑蛇之口對准了他背心皮肉。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
兒被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
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
點也是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准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
去,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不動
聲色,說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干甚么?」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
五六丈,我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
易,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來
斤的鐵錨應手而起,從水中飛了上來。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
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
。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么?」那老丐微笑道:
「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張翠山只得又
將坐船撐退丈余。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
的污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只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
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
鐵錚錚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的巫山幫已
投靠了丐幫么?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
素又道:「賀老三,你搗甚么鬼。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
十七廿八塊!」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認得我賀老三。在下正是
受梅幫主的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
,好大的膽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只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
把公子送回,梅幫主自當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甚么話?」賀老三道:「
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
……不,小人失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
,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
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殷
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
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
氣,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泄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
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大丈夫豈
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哪知張
翠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
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
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
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將孩子放下。」他離岸六七丈,說這
几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
好生佩服,暗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干出這件
事來,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
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在
站在船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
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濺。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干么打我?」在船頭縱聲大
叫大跳。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是詫異
之極。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嗤的
一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黑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
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來。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
足在船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去。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
,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几個筋斗,右手已將無忌抱過。賀
老三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
兩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每人一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
見,到了安慶后便想舍舟乘馬。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數日
,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下落。」殷素
素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
聯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只盼此事
能善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擬過夜。
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只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馬上乘
客只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里只怕要惹是非,
咱們連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
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風遠避,從未避過人家。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是昆侖、
崆峒這些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
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三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船家雖然疲倦,但三兩銀子已
是几個月的伙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
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張翠山道:「恩師百歲
大壽轉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
道:「就可惜倉促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俞蓮舟道:「弟妹,你
可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
你二伯。」俞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我們師
兄弟七人,師父日夕挂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
我不信。」俞蓮舟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易理,沖淡弘遠。三師弟精明強
干,師父交下來的事,從沒錯失過一件。四師弟機智過人。六師弟劍朮最精。七師弟近年
來專練外門武功,他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
己呢?」俞蓮舟道:「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
刻苦勤懇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張
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唉,
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五
年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
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
,五年來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張翠山感激無已,眼角微微濕潤。俞蓮舟道:「現下五
弟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
馬蹄聲響。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
乘馬連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三人雖然不想惹事,豈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閉關靜修。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關
。」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所欽佩的人物只有兩位,一是明教陽教主
,他已經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師張真人。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
怎么佩服。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無有其匹。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
不老之朮么?」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
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甚么?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
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
全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只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是
尚有缺陷。這《九陽真經》據覺遠祖師說是傳自達摩老祖。但恩師言道,他越是深思,越
覺未必盡然。一來真經中所說的秘奧與少林派武功大異,反而近于我中土道家武學;二來
這《九陽真經》不是梵文,而是中國文字,夾寫在梵文的《楞伽經》的字畔行間。想達摩
老祖雖然妙悟禪理,武學淵深,他自天竺西來,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筆錄這樣一部要緊的
武經,又為甚么不另紙書寫,卻要寫在另一部經書的行間?」
    張翠山點頭稱是,問道:「恩師猜想那是甚么道理?」俞蓮舟道:「恩師也猜想不出
,他說或許這是少林寺后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卻假托了達摩老祖的名頭。恩師心想于《九
陽真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制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
世間所傳的各門武功全然不同。」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贊嘆。俞蓮舟道:「當年
聽得覺遠祖師傳授《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
位是個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
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
,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
一面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
婦為榜樣。」他出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
也大有差異。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
武功全無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學反而最精純。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
高』,一個得其『博』,一個得其『純』。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殷
素素道:「那位覺遠祖師,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
會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書不讀,無經不背。他無
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于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
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只是內功,武朮卻全然不會。」于是將《九陽真經》如何
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講給了她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
上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這一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
手之后,此后沒再見過面。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
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
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后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
過來。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
可就幸運得多了。」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
山久別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他和殷素素相處十余日后,覺她本性其實
不壞,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盡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
分,任性殺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
逐日消除,覺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這時
忽聽得馬蹄聲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張翠山只作沒聽
見,說道:「二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
都可大進。」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
人,果真一點也不錯。」張翠山道:「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浪子若是
遠游不歸,在慈母心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
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遠遠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
昌大武學的重任。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
精研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
,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
心朮,次重悟性。說到心朮,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張翠山搖手
道:「那是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面的事有我和五
弟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
光閃爍,伏得有人。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殷素素游目四顧,但見四下里靜悄悄的絕無異狀,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罷?忽聽得俞
蓮舟朗聲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道經貴地,請恕禮數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興,
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他這几句話一完,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六艘小船飛也似的
划了出來,一字排開,攔在江心。一艘船上嗚的一聲,射出一枝響箭,南岸一排矮樹中竄
出十余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臉上卻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
素素心下好生佩服:「這位二伯名不虛傳,當真了得。」眼見敵人甚眾,急忙回進艙中,
見無忌已然驚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聲道:「乖孩兒,不用怕。」
    俞蓮舟又道:「前面當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當俞二、張五問好。」但六艘小船中除
了后梢的槳手之外不見有人出來,更無人答話。
    俞蓮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躍入江中。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水性極佳
,剛一下江,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潛水而來,顯是想錐破船底,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抓
。他隱身船側,待四人游近,雙手分別點出,已中兩人穴道,跟著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
「志室穴」。第四人一驚欲逃,俞蓮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來。他想那三人穴道
被點,勢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拋在船頭,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個漢子
在船頭打了個滾,縱身躍起,挺錐向張翠山胸口剌落。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也不閃避,
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著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漢子一聲輕哼,便即摔倒

    俞蓮舟道:「岸上似乎有几個好手,禮數已到,不理他們,沖下去罷!」張翠山點了
點頭,吩咐船家只管開船。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拍開他們身
上穴道,擲了過去。但說也奇怪,對方舟中固然沒人出聲,岸上那十余個黑衣人也是悄無
聲息,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不再現身。
    座船剛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過之時,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
下,砰砰兩聲,木屑紛飛,座船船舵已然炸毀,船身登時橫了過來。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
兩枚漁家炸漁用的漁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裝火藥,因此炸力甚強。俞蓮舟不動聲色,輕
輕躍上了對方小舟,他藝高人膽大,仍是一雙空手。小舟上的槳手手持木槳,眼望前面,
對他躍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俞蓮舟喝道:「是誰擲的漁炮?」那槳手木然不答。俞蓮舟
搶進艙去,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見他進艙,仍是一動不動,絲毫不現迎敵之意。俞
蓮舟一把掀住他的頭頸,提了起來,喝道:「你們瓢把子呢?」那人閉目不答。俞蓮舟是
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問,當即回到后梢,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已抱著無忌過
來小舟。
    俞蓮舟奪過木槳,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賊放水!」但見船艙中
水涌上來。原來小舟中各人拔開艙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蓮舟躍到第二艘船時,見舟中也
已小半船水。他回頭說道:「五弟,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罷!」那六艘小舟
顯是事先安排好了,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帶同無忌,躍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這十余人
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另一小半或持雙刀,或握軟鞭,沒一個使沉重兵刃。俞蓮舟抱臂
而立,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說話。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眾人忽
地兩旁分開,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禮,讓出路來。俞蓮舟還了一禮
,昂然而過。這干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間一合,封住了道路,將張翠山等三人
圍住,青光閃爍,兵刃一齊挺起。張翠山哈哈一笑,說道:「各位原來沖著張某人而來。
擺下這等大陣仗,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垂下劍尖,又
讓開了道路。張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風聲響動
,五柄長劍一齊指住了無忌。殷素素吃了一驚急忙倒退。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劍尖不住
顫動,始終不離無忌身周尺許。俞蓮舟雙足一點,倏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雙手連拍四
下,每一記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這四下拍擊出
手奇快,四柄長劍竟似同時飛上。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順勢
點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覺著手處柔軟滑膩,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開。那人手腕麻痺,當
的一聲,長劍落地。那五人長劍脫手,急忙退開。月光下青光閃動,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
來,但見劍刃平刺,鋒口向著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劍勢不勁,似無
傷人之意。俞蓮舟心道:「昆侖劍法!原來是昆侖派的!」待劍尖離胸將近三寸,突然胸
口一縮,雙臂回環,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面上。
    這兩下敲擊中使上了武當心法,照理對方長劍非出手不可,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陡
覺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長劍并未脫手。但那二人終究
抵擋不住,騰騰騰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喲」一聲,吐出一口
鮮血。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這時「啊喲」一聲驚呼,聲音柔脆,
聽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間那黑衣人左手一擺,各人轉身便走,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后。但
見這干人大半身材苗條,顯是穿了男裝的女子。俞蓮舟朗聲道:「俞二、張五多多拜上鐵
琴先生,請恕無禮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話,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仍是女子之聲
。殷素素將無忌放下地來,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們都是
昆侖派的么?」俞蓮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張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說多多
拜上『鐵琴先生』?」俞蓮舟嘆道:「她們自始至終不出一聲,臉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
是不肯以真面目來示人了。五劍指住無忌,那是昆侖派的『寒梅劍陣』。兩人平劍刺我,
又使昆侖派的『大漠平沙』。她們既然冒充昆侖派,我便將錯就錯,提一提昆侖的掌門鐵
琴先生何太沖。」殷素素道:「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認出了人么?」俞蓮舟道:「不
,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或許是她的小弟子,我
并不認得。但她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確是峨嵋心法。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不
難,但一使到內勁,真相就瞞不住了。」張翠山點頭道:「二哥以指擊劍,她們還是撒劍
的好,受傷倒輕。峨嵋派的內功本是極好的,只是未有適當功力便貿然運使,遇上高手,
不免要吃大虧。二哥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尸橫就地了。可是峨嵋派
跟咱們向來是客客氣氣的啊。」俞蓮舟道:「恩師少年之時,受過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
好處,因此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
指擊劍,發覺到對方內勁不對時,收勢已然不及,終于傷了二人。雖然這是無心之失,總
是違了恩師的訓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不算是正面得罪
了峨嵋派。」這時他們的座船早已順水向下游,影蹤不見。六艘小船均已沉沒,舟中槳手
濕淋淋的一個個爬上岸來。殷素素道:「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低聲道:「多半
是巢湖的糧船幫。」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蓮舟道
:「別動她們的兵刃,倘若劍上刻得有名字,咱們以后便無法假作不知。這就走罷!」殷
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應道:「是!」攜了無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經
過一叢灌木,只見數丈外的一株大柳樹上系著三匹健馬。無忌喜呼起來:「有馬,有馬!
」他在冰火島上從未見過馬匹,來到中土后,一直想騎一騎馬,只是一路乘船,始終未得
其便。四人走近馬匹,見柳樹上釘著一張紙。張翠山取下看時,見紙上寫道:「敬奉坐騎
三匹,以謝毀舟之罪。」字是炭條寫的,倉卒之際,字跡甚是潦草,筆致柔軟,顯是女子
手筆。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們畫眉用的炭筆,今日用來寫字條給武當大俠。」俞蓮
舟道:「她們倒也客氣得很。」于是解下馬匹,三人分別乘坐。無忌坐在母親身前,大是
興奮。張翠山道:「反正咱們形跡已露,坐船騎馬都是一般。」俞蓮舟道:「不錯。前邊
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萬不可重了。」他適才無意間傷了兩名
峨嵋門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慚愧,心想:「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本
意亦非傷人,只是逼對方撒劍,她們自行硬挺,這才受傷。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
林門人,過錯之輕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一身作事一身當,以后不可再讓二伯為難。
」說道:「二伯,這干人全是沖著我夫婦而來,對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攔,由
弟妹打發便是,倘真不行,再請你出手相援。」俞蓮舟道:「你這話可見外了。咱兄弟同
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說,問道:「他們明知二伯跟我夫婦在一起,怎地
只派些年輕的弟子來攔截?」俞蓮舟道:「想是事急之際,不及調動人手。」張翠山見了
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料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說道:「原來義兄跟峨嵋派也結
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
    俞蓮舟嘆道:「峨嵋派門規極嚴,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女弟子們
隨便行走江湖。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鷹教為難,我們當時頗感詫異,直到最近方始明白
了其中緣故,原來河南開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牆上留下了『殺人者混
元霹靂手成昆也』十一個血字。」殷素素問道:「那方評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道:「
不是。滅絕師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滅絕師太的親哥哥。」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哦
」的一聲。
    無忌忽然問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俞蓮舟道:「聽說方老英雄
種田讀書,從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壞人。」無忌道:「唉,義父這般胡亂殺人,那就不
該了。」俞蓮舟大喜,輕舒猿臂,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撫著他頭,說道:「孩子
,你知道不能胡亂殺人,二伯很是喜歡。人死不能復生,便是罪孽深重、窮凶極惡之輩,
也不能隨便下手殺他,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
    無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蓮舟道:「甚么?」無忌道:「倘若他們找到
了義父,你叫他們別殺他。因為義父眼睛瞎了,打他們不過。」俞蓮舟沉吟半晌,道:「
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決計不殺他便是。」無忌呆呆不語,眼中垂下淚來。天明時
四人到了一個市鎮,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趕路。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讓
無忌一試控□馳聘之樂。無忌究是孩子心情,騎了一會馬,為謝遜擔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無話,不一日過了漢口。這天午后將到安陸,忽見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來,
見了俞蓮舟等四人,急忙搖手,叫道:「快回頭,快回頭,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一
人對殷素素道:「你這娘子忒也大膽,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蓮舟道:「有多
少韃子。」一人道:「十來個,凶惡得緊哩。」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張三丰平素督訓甚嚴,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
,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惡,對之下手卻不必容情。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只有
走避,若見少數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張二人聽說只有十來名元兵,心想正好為
民除害,便縱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張翠山一馬當先,但見十
余名元兵手執鋼刀長矛,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大肆殘暴。地下鮮血淋漓,已有七八個百姓
身首異處。只見一名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用力一腳,將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
空中大聲慘呼,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揮足踢上,將他如同皮球踢來踢去。只踢得几腳,
那孩子早沒了聲息,已然斃命。張翠山怒極,從馬背上飛躍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
已擊在一名伸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軟癱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
長矛,往張翠山背心刺到。無忌驚叫:「爹爹小心!」張翠山回過身來,笑道:「你瞧爹
爹打韃子兵。」但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轉,抓住矛杆,跟著向前一送,
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聲,翻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發一聲喊,四下里圍了上來。殷素素縱身下馬,搶過元兵
手中長刀,砍翻了兩個。眾元兵見勢頭不對,落荒逃竄,但這些元兵凶惡成性,便在逃走
之時,還是揮刀亂殺百姓。俞蓮舟大怒,叫道:「別讓韃子走了。」急奔向西,攔住四名
元兵的去路。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凶惡,武功卻是平常,無忌
比他們要強得多,不用分心照顧。無忌跳下馬來,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拍手叫道:「
好,好!」突然之間,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杆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伸臂抱住了無忌,翻身
躍上馬背,縱馬疾馳。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齊聲呼喊,發足追趕。俞蓮舟兩個起落
,已奔到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隨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頭,倏地反
擊一掌。波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極陰寒的
內力沖將過來,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
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著無忌,順勢向前一躍,已縱出丈余,
展開輕身功夫,頃刻間已奔出十余丈。
    張翠山跟著追到,見二哥臉色蒼白,受傷竟是不輕,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愛子,沒
命的追趕,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越追越遠,到后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轉了一
個彎,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
自己便算追上了,也決非他的敵手,心中只是一個念頭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將無忌
奪回。」俞蓮舟低聲道:「快叫弟妹回來,從長……從長計議。」張翠山挺起長矛,刺死
了身前的兩名元兵,問道:「傷得怎樣?」俞蓮舟道:「不礙事,先……先將弟妹叫回來
要緊。」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自己一走開,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
下手,當下四下里追逐,一個個的盡數搠死,這才拉住一匹馬來,上馬向西追去。
    趕出數里,只見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腳步蹣跚,顯已筋疲力盡,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
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見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張翠山終是挂念俞蓮舟的安危,心道:「該當先顧二哥,再顧無忌。「勒轉馬頭,奔了
回來,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殷素素悠悠醒轉,叫道:「無忌,無
忌!」俞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睜開眼來,低聲道:「好厲害的掌力!」張翠山聽
師兄開口說話,知道生命已然無礙,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俞蓮舟緩緩站起身
來,低聲道:「無影無蹤了罷?」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蓮舟道:
「你放心,無忌沒事。這人武功高得很,決不會傷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
他擄了無忌去啦。」俞蓮舟點了點頭,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閉目沉思,隔了好一會,睜
眼說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咱們上山去問師父。」殷素素大急,說道:「二伯,
怎生想個法兒,先行奪回無忌才是。那人是何門派,不妨日后再問。」俞蓮舟搖了搖頭。
張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傷,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咱們便尋到了他,也是無
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難道便……便罷了不成?」張翠山道:「不用咱們去尋他,他
自會來尋咱們。」殷素素原甚聰明,只因愛子被擄這才驚惶失措,這時一怔之下,已然明
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自然是假扮的。他打傷俞蓮舟后,
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非難事,但只將無忌擄去,用意自在逼問謝遜的下落。當時張翠
山長矛隨手一撞,那人便假裝昏暈,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來,
那人依稀是滿腮虯須,和尋常的元兵也沒甚么分別。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馬□,三騎馬緩緩而行。到了安陸,找一家小
客店歇了。張翠山吩咐店伴送來飯菜后,就此閉門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
人在途中殺死了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報復泄忿
,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但當時遇到這等不平之事,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這正是
亡國之慘,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難之中。俞蓮舟潛運內力,在周身六道流轉療傷。張翠
山坐在一旁守護。殷素素倚在椅上,卻又怎睡得著?到得中夜,俞蓮舟站起身來,在室中
緩緩走了三轉,舒展筋骨,說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師之外,從未遇到過如此
高手。」殷素素終是記挂愛兒,說道:「他擄去無忌,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不知無忌
肯不肯說。」張翠山昂然道:「無忌倘若說了出來,還能是我們的孩兒么?」殷素素道:
「對!他一定不會說的。」突然之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忙問:「怎么啦?」殷
素素哽咽道:「無忌不說,那惡賊……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說不定還會用……用毒刑。

    俞蓮舟嘆了口氣。張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未必沒
有好處。」他話是這么說,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又是不
勝悲憤憐惜。然而倘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呢?那定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如此
忘恩負義,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張翠山心想:「寧可他即刻死了,也勝于做無義小人
。」轉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驀地一驚:「那惡賊倘若
趕來,以無忌的性命相脅,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說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蓮舟一瞧他夫
婦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說道:「好,咱們連夜趕路。」
    三人乘黑繞道,盡揀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
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將諸般慘酷手段加于無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無事。但
殷素素心懸愛子,山中夜騎,又受了風露,忽然生起病來。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讓俞蓮
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自己騎馬在旁護送。這日過了襄陽,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帘,闖進房來。這漢子
身穿青布短衫褲,手提馬鞭,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聲
,轉身便走。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心下惱他無禮,眼見那漢子摔下門帘蕩向身前,左手
抓住門帘,暗運內勁,向外送出。門帘的下擺飛了起來,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
。那漢子身子一晃,跌了個狗吃屎,爬起身來,喝道:「武當派的小賊,死到臨頭,還逞
凶!」口中這般說,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徑往外走,但步履踉蹌,適才吃門帘這么一
擊,受創竟是不輕。俞蓮舟瞧在眼里,并不說話。到得傍晚,張翠山道:「二哥,咱們動
身罷!」俞蓮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張翠山微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
心意,登時豪氣勃發,說道:「不錯!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咱師兄弟再不濟,也
不能墮了師門的威風。在武當山腳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那算甚么話?」俞蓮舟
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當下兩人一起走到張翠
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閉目打坐。這一晚紙窗之外,屋頂之上,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
窺伺,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

    次日用過早飯后動身。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四邊空蕩蕩的
,便于觀看。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跟在騾車之后,相距十余丈,不
即不離的躡著。再走數里,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待俞蓮舟一行過去,四乘馬便跟
在后面。數里之后,又有四乘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趕車的驚慌起來,悄聲對張翠
山道:「客官,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強人?須得小心在意。」張翠山點了點頭。在中
午打尖之處,又多了六人,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飾富麗,有的卻似販夫走卒,但
人人身上均帶兵刃。一干人只聲不出,聽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膚色黝黑,似乎來
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個大膽的縱馬逼近,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
馬不前。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
    傍晚時分,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空著雙手。第二騎的乘者
卻是個艷裝少婦,左手提著一對雙刀。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擋住了去路。張翠山強抑怒
氣,在馬背上抱拳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這廂有禮,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者
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金毛獅王謝遜在哪里?你只須說了出來,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
。」張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須得先向師尊請示。那老者道:「俞二受傷,張五
落單。你孤身一人,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說著伸手腰間,取出一對判官筆來。判
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
    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划」,右手使判官筆,于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
一見這對蛇頭雙筆,心中一凜。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筆頭鑄作
蛇形,其招數和點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陰柔毒辣之性,招朮滑溜狠惡
,這一派叫做「青龍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卻連師父也不知道,
于是抱拳說道:「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那老者微微一驚
,心想:「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恁地見識廣博,竟知道我的來歷。」這老者便是
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名叫泉建男,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
他到中土未久,從未出過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當下蛇頭雙筆一擺,說道:
「老夫便是泉建男。」張翠山道:「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不知武當派如何得
罪了泉老英雄,還請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肌肉一動,說道:「老夫跟閣
下無冤無仇,我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老夫只
請問閣下一句話:金毛獅王謝遜躲在哪里?」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但詞鋒咄咄逼人,同
時判官筆這么一擺,跟在騾車之后的人眾便四下分散,團團圍了上來,顯是若不明言謝遜
的下落,便只有動武之一途。張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說呢?」泉建男道:「張五俠武
藝了得,我們人數雖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俠身上負傷,尊夫人正在病中,我們有
此良機,只好乘人之危,要將兩位留下。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他說中國話咬字不准,
聲音尖銳,聽來倍加刺耳。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乘人之危」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
來,說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
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輸了,大伙兒便一擁而上,我們可不講究甚
么單打獨斗那一套。倘若武當派人多,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從前中國隋煬帝、唐太宗、
唐高宗侵我高麗,哪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自來相斗,總是人多的占便宜。
」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脅,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
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輕飄飄的落下馬背,左足著地,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右
手握著鑌鐵判官筆,說道:「你是客人,請進招罷!」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于大海
之中,現在手中這枝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尺寸分量雖不甚就手,卻也可將就用得。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雙筆互擊,錚的一聲,右筆虛點,左筆尚未遞出,身子已繞到張
翠山側方。張翠山尋思:「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素素跟我夫婦一體,她和義兄也
有金蘭之誼,為他喪命,那也罷了。但二哥跟義兄不相識,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
,那可萬萬不該。」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伸鉤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鉤筆相交
,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卻也不
過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當下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
。張翠山左支右絀,勉力擋架,便還得一鉤一筆,也是虛軟乏勁。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
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當下雙筆飛舞,招招向張翠山的
要害點去。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但見他出招輕靈,筆上頗
有韌力,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
陣,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自靈台、至陽、筋縮、中
樞、脊中、懸樞、命門、陽關、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右手判官筆所點,則是腰
腿上各穴,自五樞、維道、環跳、風市、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張翠山心下了然,他
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右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看似繁復,其實大有理路可
尋,暗想:「當年師父曾說,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雖然狠辣,并不足畏。今
日一見,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對方招式,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其實裝模作樣,只須
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會。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長,大聲吆喝,威風凜凜。張翠山心道:「憑著這點兒武功,居然
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龍」字訣中的一鉤,嗤的一響,鉤中了
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泉建男「啊」的一聲,右腿跪地。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
動,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使的是「鋒」字訣中最后一筆的一直,便如書法中的顫筆
,至陽、筋縮、中樞、脊中……至長強、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這一
筆下來,疾如星火,氣吞牛斗,泉建男哪里還能動彈?這一筆所點各穴,正是他畢生所鑽
研的諸處穴道,暗想:「罷了,罷了!對方縱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
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遠了。」
    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請退開!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
山腳下,便解他穴道放還!」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屬下,定當心有所忌,就此退開。
豈知那艷裝少婦舉起雙刀,叫道:「并肩子齊上,把騾車扣了。」張翠山喝道:「誰敢上
來,我先將這人斃了!」那少婦冷笑一聲,叫道:「大伙兒上啊!」縱馬舞刀沖上,竟絲
毫沒將泉建男放在心上。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名舵主,他們這次大舉出動,用意在
劫持俞蓮舟和殷素素,逼問謝遜的下落。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既不能為本幫效力
,則死于敵手,也無足惜。張翠山吃了一驚,看來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于事,只見六
七名漢子搶到殷素素車前,六七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車前,只有少數几人和那少婦圍住了自
己,正沒做理會處,俞蓮舟忽然朗聲道:「六弟,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罷!」張翠山一愕
:「二哥擺空城計么?」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
小弟了。」數丈外的一株大樹上縱落一條人影,長劍顫動,走向前來,正是六俠殷梨亭到
了。張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只聽得啊
喲啊喲、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每人手腕的「神門」穴上一一中劍,一一撒下兵刃。這「神
門穴」在手掌后銳骨之端,中劍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
揚長而來,遇有敵人上前阻擋,他長劍一顫,嗆啷一聲,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婦回身
喝道:「你是武當……」嗆啷、嗆啷兩聲,她雙手各執一刀,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

    張翠山大喜,說道:「師父的『神門十三劍』創制成功了。」原來這「神十三劍」共
有一十三記招數,每記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處,全是敵人手腕的「神門穴」。張翠山
十年前離武當之時,張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們商量過几次,但許多艱難之處并未想通。
此時殷梨亭使將出來,三江幫的硬手竟沒人能抵擋得一招。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但見
殷梨亭每一劍剌出,無不精妙絕論,只使了五六記招式,「神門十三劍」尚未使到一半,
三江幫幫眾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劍,撤下了兵刃。那少婦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
幫眾有的騎馬逃走,有的不及上馬,便此轉身急奔。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
頭雙筆,插在他腰間。泉建男滿面羞慚,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幫幫眾同行。
    殷梨亭還劍入鞘,緊緊握住了張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張翠山
笑道:「六弟,你長高了。」他二人分別之時,殷梨亭還只十八歲,十年不見,已自瘦瘦
小小的少年變為長身玉立的青年。當下張翠山攜著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見。殷素素病
得沉重,點頭笑了笑,低聲叫了聲:「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極了,
不但是我嫂子,還是我姊姊。」張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樹之上,我一直
不知,二哥卻早瞧見了。」
    殷梨亭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
    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采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見到兩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
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當派威震天下,難道還有甚么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須?
」于是暗中躡著,偷聽兩人說話,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三江
幫」和「五鳳刀」都想截攔,逼問謝遜的下落。張松溪大喜過望,匆匆回山,其時山上只
殷梨亭一人,兩人便分頭赴援,均想:有俞二、張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
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們急于和張翠山相會,早見一刻好一刻,這才迎接出
來。至于俞蓮舟已然受傷之事,那兩個江湖人物并未說起,是以張殷二人并沒知曉。張松
溪去打發「五鳳刀」門中派來的兩個好手。這三江幫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蓮舟嘆道:「若非四弟機警,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張翠山愧道:「
單憑小弟一人之力,保護不了二哥。唉,離師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
殷梨亭笑道:「五哥說哪里話來?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幫那些家伙,五哥打發起來,還
不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你定然先顧二哥,說不定五嫂會受點兒驚嚇。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
頭兒的功夫,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你這次回山,師父他老人家一歡喜,不知會有多少精
妙的功夫傳你,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這『神門十三劍』的招朮,我便說給你聽如何?」

    他師兄弟情深,久別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將十年所學的功夫,頃刻之間便盡數說給張
翠山知道。兩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說個不停。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張翠山同榻而臥。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
小師弟,見他雖是又高又大,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
,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顯得遠比師弟稚弱。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一向對
他也是照顧特多。
    俞蓮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還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來得正好,咱們喝
了師父的壽酒之后,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張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極,妙極!
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門之女?」殷梨亭臉一紅,忸怩著不說。俞蓮舟道:「便是漢陽金鞭紀
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張翠山伸了伸舌頭,笑道:「六弟若是頑皮,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
,可不是玩的。」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紀姑娘是使劍的。幸好那日江邊蒙面的諸女
之中,沒紀姑娘在內。」張翠山一驚,道:「紀姑娘是峨嵋門下?」俞蓮舟點了點頭,道
:「咱們在江邊的峨嵋諸女的武功平平,不會有紀姑娘在內。否則為了五弟妹,卻得罪了
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這二伯偏心了。咱們這位未過門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
門弟子,畢竟不凡,和六弟當真天生一對……」
    他說到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兒,自己這么稱贊紀姑娘,只怕張翠山
心有感觸,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得一人走到房門口,說道:「俞爺,有几位爺們來拜訪你
老人家,說是你的朋友。」卻是店小二的聲音。
    俞蓮舟道:「誰啊?」店小二道:「一共六個人,說甚么『五鳳刀』門下的。」師兄
弟三人都是一凜,心想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一路的人馬,怎地敵人反而找上門來了,
難道張松溪有甚失閃?張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傷未愈,在店中跟敵人動手
不甚妥善。俞蓮舟卻道:「請他們進來罷。」一會兒進來了五個漢子、一個容貌俊秀的少
婦。張翠山和殷梨亭空著雙手,站在俞蓮舟身側戒備。卻見這六人垂頭喪氣,臉有愧色,
身上也沒帶兵刃,渾不像是前來生事的模樣。領頭一人頭發花白,四十來歲年紀,恭恭敬
敬地抱拳行禮,說道:「三位是武當俞二俠、張五俠、殷六俠?在下五鳳刀門下弟子孟正
鴻,請問三位安好。」
    俞蓮舟等三人拱手還禮,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蓮舟道:「孟老師好,各位請坐。」孟
正鴻卻不就坐,說道:「敝門向在山西河東,門派窄小,久仰武當山張真人和七俠的威名
,當真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拜見。今日到得武當山下,原該上山去叩見張真人,但聽聞
張真人百歲高齡,清居靜修,我們粗魯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
山后還請代為請安,便說山西五鳳刀門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寧,福壽無疆。」俞蓮
舟本因受傷未愈,坐在炕上,聽他說到師父,忙扶著殷梨亭的肩頭下炕,恭敬站立,說道
:「不敢,不敢,在下這里謝過。」孟正鴻又道:「我們僻處山西鄉下,真如井底之蛙,
見識淺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膽妄為,擅自來到貴地。今蒙武當諸俠寬宏大量,反
而解救我們的危難,在下感激不盡,今日特地趕來,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三位大人
不記小人過。」說著躬身下拜。張翠山伸手扶住,說道:「孟老師不必多禮。」孟正鴻囁
囁嚅嚅,想說又不敢說。俞蓮舟道:「孟老師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孟正鴻道:「在下
求俞二爺賞一句話,便說武當派不再見怪,我們回去好向師父交代。」俞蓮舟微微一笑,
道:「各位遠自晉來鄂,想必是為了打聽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獅王跟貴門有
何過節?」孟正鴻慘然道:「家兄孟正鵬慘死于謝遜的掌下。」
    俞蓮舟心中一震,說道:「我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奉告那金毛獅王的下落,還
須請孟老師和各位原諒。至于見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見到尊師烏老爺子時,便說俞二
、張五、殷六問好。」孟正鴻道:「如此在下告辭。日后武當派如有差遣,只須傳個信來
,五鳳刀門下雖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勞,決不敢辭。」說著和其余五人一齊抱拳行禮,
轉身出門。那少婦突然回轉,跪倒在地,低聲道:「小婦人得保名節,全出武當諸俠之賜
。小婦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諸俠的大恩大德。」俞蓮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聽她說
的是婦人名節之事,也不便多問,只得含糊謙遜了几句。那少婦拜了几拜,出門而去。「
五鳳刀」六人剛走,門帘一掀,閃進一個人來,扑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張翠山喜極而
呼:「四哥!」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師兄弟相見,均是歡喜之極。張翠山道:「四哥,
你足智多謀,竟能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實是不易。」張松溪笑道:「那是機緣湊巧,
你四哥也說不上有甚么功勞。」當下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原來那美貌少婦娘家姓烏,是
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兒,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訪查謝遜的下落
,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主,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主
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但這一次卻決計不從,他說武當子弟極是
了得,不如依禮相求,對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烏氏言道:「時機可遇不可求,若是
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他們師兄弟一會合,又有張三丰庇護,如何再能逼問?」兩人言語
不合,吵嘴起來。其余四人都是師弟師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烏氏怒道:「你這膽小鬼
,是給你兄長報仇,又不是給我兄長報仇。哼,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卻沒有半分擔當,便
是那張翠山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你有膽子去找他么?嫁了你這膽小鬼,算是我一輩子
倒霉。」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不敢再說,但要依烏氏之見,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
倒張翠山夫婦,卻是堅決不肯。烏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著,就此悄悄離去。她是
想獨自下手,探到謝遜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
中。他見烏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隨其后,烏氏想使蒙汗藥,反給他先下了迷藥。不
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鳳刀六人的動靜,等到烏氏情勢危急,這才
出手相救,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只說是武當派門
下弟子。烏氏又驚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見,說明情由。這一來,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
,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張松溪待那六人去后這才現身,以免烏氏羞慚。
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嘆道:「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之徒,雖非難事,但四哥行事處處
給人留下余地,化敵為友,最合師父的心意。」張松溪笑道:「十年不見,一見面就給四
哥一頂高帽子戴戴。」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長談了一宵。張松溪雖然多智,但對
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也猜不出半點端倪。次晨張松溪和殷素
素會見了。五人緩緩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當。張翠山十年重來,回到自幼生長
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和大師哥、三師哥、七師弟相會,雖然妻病子散,卻也是
歡喜多于哀愁。到得山上,只見觀外系著八頭健馬,鞍轡鮮明,并非山上之物,張松溪道
:「觀中到了客人,咱們不忙相見,從邊門進去罷。」當下張翠山扶著妻子,從邊門進觀
。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無不歡天喜地。張翠山念著要去拜見師父,但服侍
張三丰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然后去見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輕聲道:「三師伯睡著了,要不要叫醒他?」張翠山搖了搖手,輕
手輕腳走到房中。只見俞岱岩正自閉目沉睡,臉色慘白。雙頰凹陷,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
條剽悍漢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張翠山看了一陣,忍不住掉下淚來。張翠山在床
邊站立良久,拭淚走出,問小道僮道:「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廳會
客。」張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終不走。張翠山問送
茶的道人道:「是甚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鏢的。」殷梨亭對這位久別重逢的
五師兄很是依戀,剛離開他一會,便又過來陪伴,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說道:「是三
個總鏢頭金陵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云鶴,還有一個是京師燕
云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張翠山微微一驚,道:「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十年之前,普
天下鏢局中數他三位武功最強,名望最大,今日還是如此罷?他們同時來到山上,為了甚
么?」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么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
好來求大師兄。五哥,這几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么疑難大事,往往便
來請大哥出面」張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十年不見
,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
,我到屏風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后,悄悄向外張望。只見宋遠橋和
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遠橋穿著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
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宋遠橋
并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現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
才改換俗裝。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
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著宋遠橋三字,難
道三位還信不過么?」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不知他為了何事,
又在跟人吵嘴?」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氣度威猛,一
個高高瘦瘦,貌相清□,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個人垂手
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俠既這般說,我們怎敢不信?
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可能賜一個確期么?」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
,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只聽莫聲谷道:「我們師兄弟七人,雖然本領微薄,但
行俠仗義之事向來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賜了『武當七俠』這個外號。這『武
當七俠』四個字,說來慚愧,我們原不敢當……」張翠山心道:「十年不見,七弟居然已
如此能說會道,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臉孔紅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間,除了
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只聽莫聲谷續道:「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上奉
恩師嚴訓,行事半步不敢差錯。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順,我們七兄弟
中,脾氣數他最好。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
張翠山心中一寒:「原來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素聞大江以南,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
局馬首是瞻,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于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燕云兩家鏢局的總鏢
頭,上門問罪來啦。」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武當七俠名頭響亮,武林中誰不尊仰?莫
七俠不用自己吹噓,我們早已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臉色大變,
說道:「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
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么?少
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
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殷梨亭只聽得怒
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張
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
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贊他。」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
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話。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
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紅皂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好!這一切便全算
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盡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
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老實跟你說,莫某的武功智謀,遠遠不及我五哥,你們找
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不壞。」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聲道:「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
野,天下武學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太過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
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咽不下去,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余口也殺了,
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濺
于武當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們上山之時,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攜帶兵刃,祁某
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兩人
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來覆去,一口咬
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一時,待見了
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干枯,猶似病夫的燕云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
:「祁總鏢頭且請坐下。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終究不易了斷,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
,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話下來。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漢,
莫不敬仰,難到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他這几句話雖說得客氣,但含意
甚是厲害。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當即說道:「家師閉關靜修,尚未開關。再說,近年來
我武當門中之事,均由我大哥處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師極少見客。」
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身分可還夠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云鶴冷笑
一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可是龍門鏢
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几句話說得太重,忙使
眼色制止。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云
鶴冷笑一聲,并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著武當七俠之面,竟
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
,我們不敢得罪,送客!」說著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卷出,祁天彪、云鶴
、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被風卷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
碗緩緩卷起,輕輕落下,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几響,竟不濺出半點茶水。祁天彪等三人當
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被這一股看似柔和、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登時呼吸
閉塞,喘不過氣來,三人急運內功相抗,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壓
陡消,波波三聲巨響,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宋遠橋只須
左手袖子跟著一揮,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沖,就算不立斃
當場,也須身受重傷,內功損折大半。這一來,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恂恂
儒雅的宋大俠,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
    張翠山在屏風后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實感惶愧無地,待見到宋遠橋這
一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心下大為驚佩,尋思:「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后來,進境越
快。我在王盤山之時,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但到冰火島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當年
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
大師哥多少。再過十年,大師哥、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
「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告辭!」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轉身道:「兩位
請留步,不勞遠送。」宋遠橋道:「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當再
赴京師、太原、金陵貴局回拜。」祁天彪道:「這個如何克當?」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
之后,覺得這位宋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心中對他甚是
欽佩。初上山時那興師問罪、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兩人正在說客氣話,祁天彪突
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宋遠橋:「四弟,來見過這三位朋
友。」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
    張松溪笑道:「三位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給各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
包裹,每人交了一個。祁天彪問道:「那是甚么?」張松溪道:「此處拆開看不便,各位
下山后再看罷。」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莫聲谷一待三人走
遠,急問:「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沒有?」張松溪笑道:「你先進去見五弟,我和大哥
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莫聲谷叫道:「五哥在里面?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干么?
」心下記挂著張翠山,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急奔入內。莫聲谷剛進內堂,果然祁天彪等
三人匆匆回來,向宋遠橋、張松溪納頭便拜,二人急忙還禮,云鶴道:「武當諸俠大恩大
德,云某此刻方知。適才云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當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提起手來,左
右開弓,在自己臉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極重,只打得雙頰紅腫,兀自不停。宋
遠橋愕然不解,急忙攔阻。
    張松溪道:「云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那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
華好漢,無不同心。些些微勞,正是我輩分所當為,云總鏢頭何必如此?」
    云鶴道:「云某老母幼子,滿門性命,皆出諸俠之賜。云某渾渾噩噩,五年來一直睡
在夢里。適才言辭不遜,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云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
    張松溪微笑道:「過去之事誰也休提。云總鏢頭剛才的言語,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
心敬云總鏢頭的所作所為,也決不會放在心上。」但云鶴始終惶愧不安,深自痛責。宋遠
橋不明其中之理,只順口謙遜了几句,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但瞧張松溪的
神色語氣之間,對祁宮二人并不怎么,對云鶴卻甚是敬重親熱。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丰
坐關的屋外磕頭,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張松溪一一辭謝,這才作別。三人走后,張松溪
嘆了口氣,道:「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
。看來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場禍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遠橋待問情由,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
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蕩之下,仍是不失
禮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于回來了。」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莫
聲谷心急,便問:「五哥,那三個鏢客無禮,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你也涵
養忒好,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張翠山慘然長嘆,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一
言可盡。我詳告之后,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龍門鏢局護送
三哥不當,害得他一生殘廢,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時義
憤……」俞蓮舟喝道:「六弟你胡說甚么?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
怪。殺人全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我輩怎可做得?」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但
見他神色甚是淒厲,過了半晌,說道:「龍門鏢局的人,我一個也沒殺。我不敢忘了師父
的教訓,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都舒了一口長氣。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但
少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還說是親眼目睹,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他
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這時聽他這般說,無不放下一件大
心事,均想:「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終能解說明白。」當下
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張松溪笑道:「這三個鏢客之中,倒是那出言無
禮的云鶴人品最好,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暗中聯絡了山西、陝西的豪杰,歃血為盟,
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彩。莫聲谷道:「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
實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說下去,等我歸來再說……」說著急奔出門。張松溪果然住
口,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之時,四人盡皆
駭異。張翠山道:「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太陽出來之處,也不能算是東方。
」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說話之間,莫聲谷已奔了回來,說道:「我趕去向
那云總鏢頭賠了個禮,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
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絲毫不以為累,他既知云鶴是個好男兒
,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言歸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著覺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
的故事等著你不講,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可更加好聽。」莫聲谷跳了起來,道
:「啊,是嗎?」張松溪道:「那云鶴一切籌划就緒……」莫聲谷搖手道:「四哥,對不
住,請你再等一會……」張翠山微笑道:「七弟總是不肯吃虧。」于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
事重述了一遍。莫聲谷道:「奇怪,奇怪!四哥,這便請說了。」張松溪道:「那云鶴一
切籌划就緒,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陽三地同時舉義,哪知與盟的眾人之中
竟有一名大叛徒,在舉義前的三天,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以及云鶴所寫的舉義策划書,
去向蒙古韃子告密。」莫聲谷拍腿叫道:「啊喲,那可糟了。」
    張松溪道:「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半夜里
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一面調兵遣將、將舉義
人等一網打盡。于是我跳進屋去,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划書,回來
南方。云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划書被盜,知道大事不好,不但義舉不成,而且單上有
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連夜送出訊息,叫各人遠逃避難。但這時城門已閉,訊息送不出
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云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
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不料提心
吊膽的等了數日,竟是安然無事,后來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這件事竟不了
了之。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
上。」
    殷梨亭道:「你適才交給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划書?」張松溪道:「正是。」
    莫聲谷道:「那宮九佳呢?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
    張松溪道:「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為,決不能跟云總鏢頭相提并論。六
年之前,他保鏢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托,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
寶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在鄱陽湖邊,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搶去
了紅貨。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批珠寶,何況他燕云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
他招牌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尋短見。「鄱陽三
義不是綠林豪杰,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給關入了南昌
府的死囚牢,轉眼便要處斬。三義劫了兩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卻反而防范得更加緊了
。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減輕老大的罪名,我見他四人甚有義
氣,便設法將那老大救出牢來,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言
語無味,但生平也沒做過甚么惡事,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欺壓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
是好的。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鍛包袱留了下來。適才
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他自是心中有數了。」俞蓮舟點頭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宮
九佳也還罷了,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莫聲谷道:「四哥,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么
?」張松溪道:「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五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這斷魂蜈蚣鏢
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張松溪道:「這一件事我做得忒
也大膽了些,這時想來,當日也真是僥幸。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
的弟子,兩人動起手來,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后,知道闖下了大
禍,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便想連夜趕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對付那吳一氓。但
他剛到洛陽,便給吳一氓追上了,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殷梨亭道:「這吳一
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張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
,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無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喬氏兄弟一口答應,
說道:『憑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場,
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好,明日午時,洛陽西門外,我兄弟准到。」莫聲谷道:「
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敵一,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只
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張松溪道:「吳一氓倒沒有幫手。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
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喬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哪知喬家看門的說道:『大
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趕去了鄭州,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祁天彪一聽之下,几乎
氣炸了肚子。喬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
難求援,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竟是腳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
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于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處分后事,交給了趟子手,自己到洛
陽西門外赴約。」
    「這件事的前后經過,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個乞丐,易容改裝,躺在西門外的
一株大樹之下,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來,兩人動起手來,斗不數合,吳一氓便下殺
手,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只有閉目待死,我搶上前去,伸手將鏢
接了,吳一氓又驚又怒,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
蜈蚣鏢,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本
也不難,但我防他瞧出疑竇,故意裝作左足跛,右手斷,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
鏢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划破,算是十
分凶險。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裝聾作啞,跟他咿咿啊啊的
胡混。吳一氓自知不敵,慚怒而去,回到涼州后杜門不出,這几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
。」莫聲谷搖頭道:「四哥,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
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掌,這可如何是好?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
    張松溪笑道:「這是我一時好事,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莫聲
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張松溪這些行徑的真意,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四哥盡心竭力,為的
是要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冀魯一帶眾鏢局的
頭腦是燕云鏢局,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龍門鏢局之事日后發作起來,這三家鏢局
定要出頭,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樁恩惠。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但張松溪明查暗訪,
等候機會,不知花了多少時日,多少心血?
    張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體,我也不必說這個『謝』字,都是你弟妹當日
作事偏激,闖下這個大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裝扮成他的模樣、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
門之事從頭至尾的說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結,你給我拿個主意。」張松溪沉
吟半晌,道:「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已改過遷善,不再是
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說是不是?」宋遠橋面臨這數十
口人命的大事,一時躊躇難決。俞蓮舟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說話,二哥卻嫉惡如仇,鐵面無私,生
怕他跟五嫂為難,一直在提心吊膽,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
他見二哥點頭,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問起來,五哥只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
你又不是撒謊,本來不是你殺的啊。」宋遠橋橫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賴,五弟心中何
安?咱們身負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遠橋道:「依我之見
,待師父壽誕過后,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然后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交代了金毛獅
王謝遜這回事后,咱們師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內,咱們每人
要各作十件大善舉。」張松溪鼓掌叫道:「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
十件善舉,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么勉強也可抵過了。」俞蓮舟也道:
「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師父也必允可。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
過多死一人,于事何補?」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聽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
「我跟她說去。」將宋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便同下
山去尋訪無忌。殷素素本來無甚大病,只是思念無忌成疾,這時聽了丈夫的話,心想憑著
武當六俠的本事,總能將無忌找得回來,心頭登時便寬了。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岩。師
兄弟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十   百歲壽宴摧肝腸
   
    過了數日,已是四月初八。張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
。雖然俞岱岩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也算難得,同時
閉關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不輸
于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這天清晨,他便開關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丰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
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扑在他懷里,聲音嗚
咽,連叫:「師父!」心情激蕩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
五弟回來了!」張三丰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几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
七個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
奇情異物。張三丰聽他說已經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張翠
山雙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丰捋須笑
道:「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了我再娶么?笑話,笑話!
快起來,不用告罪,張三丰哪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
子的媳婦來歷不正。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
    張三丰仍是捋須一笑,說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
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于她么?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
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
正派弟子若是心朮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張翠山大
喜,想不到自己擔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下滿臉笑容,站起身
來。張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
奇男子,他雖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宋遠
橋等均想:「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
正說到此處,一名道童進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丰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道:「是!」殷
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張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
么?」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
的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
福、殷無祿叩見。」張翠山還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
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
叫作『無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
過鼻尖,直至左邊嘴角方止。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兩人相貌都極丑陋,均已有五十來
歲年紀。張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
拜見尊親,不料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兩位遠來辛苦。請坐喝杯茶。」殷無福和
殷無祿卻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
。」張翠山道:「多謝!」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余張泥金箋上,一共寫
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珠寶之后
,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
。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于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余衣履冠帶
、服飾器用,無不具備。殷無福轉身出去,領了十名腳夫進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擺
在廳側。張翠山心下躊躇:「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朴,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道
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稱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
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見。」殷無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挂小姐,叮囑即
日回報。若不過于勞累小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張翠山道:「既是如此
。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說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
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張翠山心想:
「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
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
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無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五俠一面,甚于千金
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殷無福
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
風采。」張翠山一笑。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
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
他們說了些什么?」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七俠于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
的七十余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他三人說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
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張翠山點了點頭,并不言語。殷無祿
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
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張翠山一見三面小旗,不禁一驚,只見第一面旗
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面小旗上繡著
一頭白鶴在云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云中白鶴是總鏢頭云鶴。第三面小旗上
用金線繡著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張翠
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
九佳他們是什么東西,明知武當七俠于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什么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
瑞來這老家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
…」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么無禮。」殷無福道:「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
所不及。我們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張翠山吃
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
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
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杆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
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杆鏢旗
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
。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張翠山愈聽
愈奇,愈是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后來怎樣?」殷無福道:「后來也沒甚
么,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湖北省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殷無
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
!不輕!已重得很。」殷無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
傷了人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
還有一位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后,怕那神槍譚
老頭終于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羅□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無壽叫小
人代他向姑爺磕頭請安。」說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
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哪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
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
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
不必擔心,那姓譚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閑事,他會乖乖的聽話
。」張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
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
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并有重大
的把柄落在我們手中。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
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
是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么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么來歷?」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
年,但知他對天鷹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談起,張翠山
亦從來不問。這時她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
,后來受許多高手的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
伸手救了他們。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
誓,終身替他為奴,拋棄了從前的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我從小對他們
很是客氣,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
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們三人。」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于是將他三個斷人左
臂、奪人鏢旗之事說了。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
子行事跟他們邪教大不相同。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嘆了口氣,說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
道:「五哥,快來大筆一揮,寫几幅壽聯兒。」又笑道:「五嫂,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
誰教他叫作『鐵划銀鉤』呢?」
    當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童在紫霄宮四處打掃布置,廳堂上都
貼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前前后后,一片喜氣。次日清晨,宋遠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
正要去攜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童進來,呈上一張名帖。宋遠橋接了過來
。張松溪眼快,見帖上寫道:「昆侖后學何太沖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驚道
:「昆侖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他几時到中原來的?」莫聲谷問道:「何夫人有沒
有來?」何太沖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昆侖掌門之下。張松溪道:「名帖
上沒寫何夫人。」宋遠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
三丰。張三丰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當下率領六名弟子
,迎了出去。只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象沖和,
儼然是名門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四娘也在其內。何太
沖向張三丰行禮致賀。張三丰連聲道謝,拱手行禮。宋遠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沖也跪
拜還禮,說道:「武當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
    張三丰剛將何太沖師徒迎進大廳,賓主坐定獻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張名帖進來,
交給了宋遠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當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名頭最響,昆侖、峨嵋次
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論到輩分地位,不過和宋遠橋平起平坐。但張三丰甚是謙沖
,站起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稍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
    何太沖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時崆峒五
老帶了弟子進來。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派,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
來到山上拜壽。宋遠橋等事先只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
名弟子分別接待,卻哪里忙得過來?張三丰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每逢七十歲
、八十歲、九十歲的整壽,總是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中
貴賓云集。到得后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宋遠橋只得派人去捧些圓石
,密密的放在廳上。各派掌門、各幫的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
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飯碗、菜碗奉茶。張松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張松溪道:「五
弟,你瞧出甚么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面之時,顯是成竹在
胸。雖然有些人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松溪道:「不錯,他們并非誠心來給師
父拜壽。」張翠山道:「拜壽為名,問罪是實。」張松溪道:「不是興師問罪。龍門鏢局
的命案,決計請不動鐵琴先生何太沖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
謝遜。」
    張松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門人瞧得忒也小了。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門
下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
中吐露他的行蹤。」張翠山道:「四哥說的是。咱們怎么辦?」張松溪微一沉吟,道:「
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七俠大風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得了他們?
」俞岱岩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七俠」,而七兄弟之后,還有一位武學修為
震鑠古今、冠絕當時的師父張三丰在。只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然眼前遇到了重
大難關,但眾兄弟仍當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張松溪
口中這么安慰師弟,內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大廳之
上,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閑話。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
不對,心中各自嘀咕。正說話間,小道童又進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
位師弟妹,來向師祖拜壽。」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這時莫聲谷正從外
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廳,張松溪、張翠山剛從內堂轉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
梨亭微笑。殷梨亭滿臉通紅,神態忸怩。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
接貴賓。」
    兩人迎出門去。只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神態威猛,雖是女子
,卻比尋常男子還高半個頭。她身后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
,其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只見一個抿嘴
微笑,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
、金鞭紀家的紀曉芙姑娘了。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殷梨亭極是□腆,一
眼也不敢向紀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紀曉芙望去。這時紀曉芙
低著頭剛好也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聲。兩人羞
得滿面通紅,一齊轉頭。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
會害臊。」突然之間,紀曉芙身子顫抖了几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松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稍寬心,暗想:「紀姑娘是六弟
未過門的妻子,待會兒若是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繹而至,轉眼已是正午。紫霄宮中絕無預備,哪能開甚么筵席?火工道人
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鋪些青菜豆腐。武當七弟子連聲道歉。但見眾人一面扒飯
,一面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遠橋等細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
很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侖、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遠橋
等都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
大都是從山下鎮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面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丰這位武學
大宗師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腦的氣勢。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
十六色珍貴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繡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
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靜玄師太向張三丰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繡成的。」
張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繡了這件壽袍,
那真是貴重之極了。」張松溪眼瞧各人神氣,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甚么強援?偏生師
父不喜熱鬧,武當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
無援。」他想,師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善緣,若是事先有備,自可
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后,發出英雄帖,在武昌黃
鶴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制。」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在英雄大宴之中
,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
,張翠山只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
少和武當派交好的高手,當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哪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
,竟以祝壽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涌上山來,攻了武當派措手不及。
    張松溪低聲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戰。」武當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
遇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危為安。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
今日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是以一敵一,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
,可是此刻山上之勢,不但是二十對一,且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
角,兩人走到廳后。張松溪道:「待會說僵之后,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斗,以
六陣定輸贏,咱們自是立于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決不會答允只
斗六陣便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俞蓮舟點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
讓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
顧她,應敵御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張松溪點頭道:「好,便是這樣。」微一
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險僥幸。」俞蓮舟喜道:「行險僥幸,那也說不得了。四
弟有何妙計?」張松溪道:「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
一招之內便擒在手中。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俞蓮舟躊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
擒住,旁人必定上來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張松溪道:「大難當頭,出手狠些也
說不得了。使『虎爪絕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
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蓮舟學會之后,總嫌其一
拿之下,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于是自加變
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張三丰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
資質悟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后,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并
能分別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創新招。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原本不是奇事。但張三
丰見他試演之后,只點了點頭,不加可否。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
存著極大毛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數月之后,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丰嘆了口氣,道
:「蓮舟,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
誰受了一招,都有損陰絕嗣之虞。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
絕子絕孫?」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栗然,當即認錯謝罪。

    過了几日,張三丰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后道:「蓮舟創
的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
家便跟蓮舟學一學罷,只是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
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當下
七弟子拜領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
次也沒用過。今日到了緊急關頭,張松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是頗為躊躇。張松溪道:「
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后,或許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
只找和尚、道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四
弟果然心思靈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兩人計議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
橋和三個師弟,每人認定一個對手,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
手」扣住對手。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張翠山則選了昆侖派道人
西華子。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張松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
朋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只是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
諒。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
張翠山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
家師大喜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斗殺,未免不詳,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
,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賞玩風景如
何?」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
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
戰,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梁子。倘
若數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
冤大頭。眾人面面相覷,僵持了片刻。昆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
不用把話說在頭里。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
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甚么怪不得?」莫聲谷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
是來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來送
給家帥作壽禮么?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西華子一拍身子,跟著解
開道袍,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
著。」
    莫聲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
出手快極,這么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
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均是大變。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
落,那么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張松溪正要大呼「啊喲」為號,先發制人,忽然門外
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
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張三丰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門
外那聲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
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
盡數到來。張松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知道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
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昆侖、崆峒等派中的人物,還是無用。昆侖派掌
門何太沖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門外另一個較
為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昆侖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
來遲,實是不恭。」張三丰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云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
勞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峨嵋
派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
口去。其余各幫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張三丰率領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那空聞大
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
卻是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于風鑒相人之學,心道:「常人生
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
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丰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論起年紀,張三丰比他們大
上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么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
。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
遠橋等反而矮了一輩。張三丰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
,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后輩弟子都要合
十為禮,招呼几句,亂了好一陣,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聞說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
班輩說,都是你的后輩。今日除了拜壽,原是不該另提別事。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
几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張三丰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
「三位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么?」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
站了起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情,要請教張五俠。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
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了少林僧人六人,這七十七人的性命,該當如何了結?第
二件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
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龍門鏢局和少
林僧人這七十七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
。至于傷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愿明言。這是第一件。那第二
件呢,空見大師圓寂西歸,天下無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獅王和晚輩有八拜之交,義結金蘭
。謝遜身在何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
頭可斷,血可濺,我義兄的下落,我決計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師無關,跟我眾同門亦無
干連,由張翠山一人擔當。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殺要剮,便請下手。姓張的生平沒做過
半件貽羞師門之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有死而已。」他這番話
侃侃而言,滿臉正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便在
此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
正是無忌,驚喜交加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巫山派和神拳門
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只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張翠
山思子心切,雙臂一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長窗之外,只見空空蕩蕩,哪有
半個人影?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并無回音。廳中十余人追了出來,見他并未逃
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監視。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是無人答應。殷
素素這時身子已大為康復,在后堂忽聽得丈夫大叫「無忌」,急忙奔出,顫聲叫道:「無
忌回來了?」張翠山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時卻又不見。」殷素素好生
失望,低聲說道:「想是你念著孩子,聽錯了。」張翠山呆了片刻,搖頭道:「我明明聽
到的。」他怕妻子出來,和眾賓客會見后多生波折,忙道:「你進去罷!」他回到大廳,
向空聞行了一禮,道:「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空智說道:「善哉,
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如痴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么?」他
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卻聲如洪鐘,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張翠山心亂如麻,無
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張三丰道
:「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
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敢打誑,少
林門人便會打誑么?」左手一揮,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
圓業。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斗殺之事,
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几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凶殺人
,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
不加庇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是暴躁,
依他的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于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
將他叫了出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
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
混賴么?」張翠山這時只好辯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
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
金針、銀針之類么?至于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上山來的那
些武林人物確是難以相信。圓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我和圓
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誰?」張翠山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
著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矩?」他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圓業在
狂怒之下,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竟說成了強辭奪理
一般。
    張松溪接口道:「圓業師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一時也辯不明白。
可是敝師兄俞岱岩,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各位來得正好,我們正要請問,
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師哥的是誰?」
    圓業張口結舌,說道:「不是我。」
    張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他頓了一頓,又
道:「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傷在金剛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學
藝不精,既然動手過招,總有死傷,又有甚么話說?難道動手之前,還能立下保單,保証
毛發不傷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動彈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硬
生生折斷他四肢,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說到這里,聲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
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
見過一眼,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
,生平行俠仗義,替武林作過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十年來臥床不起
。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作個交代。」為了俞岱岩受傷、龍門鏢局滿門被殺之事,少林武當
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只因張翠山失蹤,始終難作了斷。張松溪見空智、圓業等
聲勢洶洶,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空聞大師道:「此事老衲早已說過,老衲曾詳查本派
弟子,并無一人加害俞三俠。」張松溪伸手懷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寶,金錠上指痕明晰,
大聲道:「天下英雄共見,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
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還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圓音、圓業指証張翠山,不過憑著口中言語,張松溪卻取了証物出來,比之徒托空言
,顯是更加有力了。空聞道:「善哉,善哉!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除了我師兄弟三人,
另外只有三位前輩長老。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傷
得了俞三俠?」莫聲谷突然插口道:「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說他是一面之辭,難道大
師所說的,便不是一面之辭么?」空聞大師甚有涵養,雖聽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氣,只道
:「莫七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無法。」莫聲谷道:「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只是
世事變幻,是非真偽,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傷于我五師哥之手,我們
又認定敝三師兄傷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以晚輩之見,此事應當從長
計議,免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倘若魯莽從事,將來真相大白,徒貽后悔。」空聞點
頭道:「莫七俠之言不錯。」空智厲聲道:「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
張五俠,龍門鏢局之事,我們暫且不問,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不
說也要你說。」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眼見僵局已成,朗聲道:「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
,大師還是這般急于尋訪他的下落么?」他說話不多,但這兩句話卻極是厲害,竟是直斥
空智覬覦寶物,心懷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響,那桌
子四腿齊斷,桌面木片紛飛,登時粉碎,這一掌實是威力驚人。他大聲喝道:「久聞張真
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張真人功夫青出于藍,我們仰慕已久,卻不知此說是否言
過其實。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他此言一出,大廳中群
相聳動。張三丰成名垂七十年,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干干淨淨,世上再無一人。他
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除了他嫡傳的七名弟子
之外,誰也沒親眼見過。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師父本領不可言
喻。少林、武當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丰挑戰,無不大為振奮,心想今日可
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實是不虛此行。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丰臉上,瞧他是否
允諾,只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說道:「張真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我少林三
僧自非張真人對手。但實逼處此,貴我兩派的糾葛,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總是難解。
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聯手請張真人賜教。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倘若以一對一,那
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眾人心想:「你話倒說得好聽,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張三丰
武功雖高,但百齡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俞蓮舟說道
:「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眾人聽到這里,都想:「武當派果
然不敢應戰。」哪知俞蓮舟接下去說道:「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
不合,若真動手,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武當七弟子,便討教少
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眾人聽了這話,又是轟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空聞、空
智、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眾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殘廢,武當七俠只
剩下六俠,以六人對十二人,那是以一敵二之局。俞蓮舟如此叫陣,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
分了。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實則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紀
遠比自己師兄弟為大,修為亦自較久,若是單打獨斗,大師哥宋遠橋當可和其中一人打成
平手,自己傷后初愈,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論張松溪、殷梨亭或
莫聲谷,都非輸不可。他這般叫陣,明是師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實那九名少林
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說起來武當派是以少敵多,其實卻是武當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空
智如何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哼了一聲,說道:「既是張真人不肯賜教,那么我們師兄弟
三人,逐一向武當六俠中的三人請教,三陣分勝敗,三陣中勝得兩陣者為贏。」張松溪道
:「空智大師定要單打獨斗,那也無不可。只是我們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
弟子毒手以致無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卻是誰也不敢退后。我們六陣分勝敗,武當六弟子
分別迎戰少林六位高僧,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莫聲谷大聲道:「便是這樣,倘若武
當派輸了,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讓,便請三位高
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尋事為實的朋友,一齊下山去罷!」張松溪提出這個六人對戰之
法,可說已立于不敗之地,料知大師哥、二師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
僧,卻勢必連輸三陣。空智搖頭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卻又難以明言。張松
溪道:「三位向家師叫陣,說是要以三對一。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
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斗。我們答允單打獨斗,大師卻又說不妥。這樣罷,便由晚輩一人斗
一斗少林三大神僧,這樣總是妥當了罷?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便算是少林派勝了,這樣
豈不爽快?」空智勃然變色。空聞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空性自上武當山后未說過一
句話,這時忽然說道:「兩位師哥,這位張小俠要獨力斗三僧,咱們便上啊。」他武功雖
高,但自幼出家為僧,不通世務,聽不懂張松溪的譏刺之言。空聞道:「帥弟不可多言。
」轉頭向宋遠橋道:「這樣罷,我們少林六僧,領教武當六俠的高招,一陣定輸贏。」宋
遠橋道:「不是武當六俠,是武當七俠。」
    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么?」宋遠橋道:「大師此言錯矣。與家
師動手過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師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
傳下弟子,但想我師兄弟七人自來一體,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
顧?我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當七弟子會斗少林眾高僧,你們
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空聞微一沉吟,心想:「武當派除了張三
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
助陣,那便不是武當派對少林派的會戰了。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七俠』的威名,致有此
言。」于是點頭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斗武當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橋這番話的用意。原來張三丰有一套極得意的武
功,叫做「真武七截陣」。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
將,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
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
、龜山庄穩之形中間,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礡,從山勢
演化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張三丰悄立大江之
濱,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
升,照得江面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山上,將七名弟
子叫來,每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
兼備,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四人相當于八位高
手,五人相當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
流高手同時出手。當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哪有這等機緣,
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張三丰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制,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
他當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
后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
總不免遺憾,但轉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世六十
四位第一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于荒誕狂妄了。」不禁啞然失笑。武當七俠成名以來,
無往不利,不論多么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
從未用過一次。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
,自己雖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涂地
,因此才想到那套武當鎮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
少林七僧會斗武當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
武當七弟子之數。」向俞蓮舟等使個眼色,六人向張三丰躬身告退,走進內堂。莫聲谷第
一個開言:「大師哥,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弟子的本事
。只是誰來接替三哥啊?」宋遠橋道:「此事由大伙兒公決。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
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何。」莫聲谷道:「好!」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宋遠橋在掌心
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掌,將筆遞給俞蓮舟。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橋、
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殷梨亭
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紅,不肯伸掌。莫聲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
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紀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愈,
不宜劇斗,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曉芙出馬。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
色制止。宋遠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張翠山回進臥室,邀了殷素素出來,
將大廳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等少林僧都
是我殺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派眾位哥哥兄弟。我叫他們去找天
鷹教我爹爹算帳便是。」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么彼此?何況我瞧這
批人上山之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
屠龍寶刀是主。」莫聲谷道:「四哥之言一點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
論怎么,他們定要逼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
說過,屠龍寶刀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懾武林的武功。空見既知,空聞、空智、空
性想來也必知曉。」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憑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
這片刻之間,如何能領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宋遠橋道:「其實我師兄弟六人
聯手,對付七個少林僧已操必勝之算。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
」武當六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岩。要知武當六
俠聯手合擊,那「真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縱
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于三十二位一流高
手的實力,乃可斷言。只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而勝
,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遠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
學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七俠」并
稱。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會,說道:「好,我便向三
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遠,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殷梨亭道:「不會的,
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臨時倘若忘了,大伙兒都會提醒你。」當下七人一齊
走到俞岱岩臥室之中。張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談過几次。殷素素卻因臥病,直到此
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見面。
    俞岱岩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
「真武七截陣」去會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淒涼。但他殘廢已達十年,一切也都慣了
,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么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
這陣法的方位步法。待會退敵之后,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
。」殷素素喜道:「多謝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
,雙目直視,凝神思索。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
神,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張翠山回
頭瞥了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盡是恐懼和憂慮之色。宋遠橋、俞蓮舟等望
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
不祥之感。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几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只見俞岱岩喘氣越來越急
,蒼白的雙頰之上涌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
素身子發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過了好一陣,俞岱岩嘆了口氣,說道:
「你不肯過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几句話:『第
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
天之內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
能夠活命。』」各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
「三哥,你果然了不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托都大錦將你
送上武當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謝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來龍門鏢局
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俞岱岩冷
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嘆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不過我得
說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后,從此……從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
之情?你們都去罷!武當六俠會斗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虛名了。」俞岱岩
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張三丰悉心調治,以
數十年修為的精湛內力度入他體內,終于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
,直至今日,才說出這几句悲憤的話來。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
聲來。殷素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
忍不說。不錯,那日在錢塘江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殷素素道:「傷害你
三師哥的罪魁禍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頭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來以
掌心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我們天鷹教跟
武當派素無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山
。至于途中另起風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
俞岱岩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板一齊壓斷,人
卻暈了過去。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
蒙你憐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七俠之義。」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
溫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涌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殷素素、宋遠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
跟出。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丰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
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張三丰不明緣由,溫顏道:「甚么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
。」張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
救他脫出魔掌,撫養他長大成人。」站起身來,走上几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
沖、崆峒派關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划,鮮
血迸濺,登時斃命。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
是以置身于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張三丰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
四人齊聲驚呼搶上。但聽砰砰砰几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
張三丰師徒掌力震開。但終于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宋遠橋、莫聲
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
,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張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長窗之外,只
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
扎。張三丰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
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
,原來張三丰悄沒聲的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
丰只須內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
。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于大聲
叫了出來。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后,繼
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么?」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
說。」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
    張三丰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無忌
扑在母親懷里,哭道:「媽,他們為甚么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
里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
年紀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
一句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
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
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殷素素淒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
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
聽了。」無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
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
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
發出一點聲音。空聞問道:「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
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甚么?」殷素素道:「便
是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罷。」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盡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她抱著
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
多會騙人!」說著淒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無忌扑
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
。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
為甚么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
這么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無忌眼中
淚水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
,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張三丰還
了一禮,淡淡的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們
……你們逼死了我五哥……」但轉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
他們無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尸身之上,放聲大哭。眾
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丰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
不肯善罷甘休。從此后患無窮。」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
眼淚已奪眶而出。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峨嵋派眾人最后起身告辭。紀曉芙見
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
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
我五哥為難么?」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
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几乎血也咬出來了,
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
」殷梨亭覺得她說得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紀曉芙臉色慘
白,道:「不……不是這個……」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
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照顧你。」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
,柔聲道:「這個給了你……」無忌將頭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紀曉芙大是尷尬,
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于流了下來。靜
玄師太臉一沉,道:「紀師妹,跟小孩兒多說甚么?咱們走罷!」紀曉芙掩面奔出。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咕咚
一聲,摔倒在地。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
你哭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
是微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靈台穴」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隔衣傳送過去。以張三丰此時
的內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損傷,他內力一到,定當好轉,
哪知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張三丰
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
服之內,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若非張三丰武功已至化境
,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發抖,便道:「遠橋,抱孩子進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
」宋遠橋應聲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
也去。」兩人并肩出廳。張三丰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
又自盡殉夫,各人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丰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
。張三丰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
,無忌身受此傷,其難當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
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張三丰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
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
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紀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于俞蓮舟等,連這路武
功的名字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丰嘆了口氣,并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尸身,說
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托于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
活到一百歲有甚么用?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眾弟子盡皆大
驚。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真無救了么?」張三丰雙臂橫抱無忌,在廳
上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師覺遠大師復生,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于我。」眾
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愈了。眾人沉默半晌。俞蓮
舟道:「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場受傷。
可是此刻弟子傷勢已愈,運氣用勁,尚無窒滯。」張三丰道:「那是托了你們『武當七俠
』大名的福。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
免受大禍。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
    俞蓮舟應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于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
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
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只怕……只怕……」宋遠橋道
:「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聲谷道:「這
人擄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干么?」張松溪道:「這人逼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
了他,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莫聲谷怒道:
「這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山撒野的人,今日
難道少了?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
久。無忌忽然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緊緊摟住張三丰,將頭
貼在他懷里。俞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練好了武
功,為你爹爹報仇雪恨。」無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
。二伯,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張三丰等聽了這几句話,忍
不住又流下淚來。張三丰說道:「咱們盡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几時,瞧老天爺的慈悲罷。
」對著張翠山的尸體揮淚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自己的
云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
來愈濃。張三丰知道綠色一轉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
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這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俞蓮舟、
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云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
氣。張三丰并未婚娶,雖到百歲,仍是童男之體,八十余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
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俞蓮舟等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丰臉上隱隱
現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他睜開眼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
松溪,千萬不可勉強。」
    俞蓮舟應道:「是。」解開長袍,將無忌抱在懷里,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
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
火點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蕩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的
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里
,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體內寒毒。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
童去請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這種以內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
得。莫聲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
,立時大叫一聲,全身打戰。張三丰驚道:「把孩子給我。你坐一旁凝神調息,不可心有
他念。」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
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
逐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
療傷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漸可稍進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
來了。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陡然發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無忌身上的寒
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
當即跟師父說了。張三丰一試,竟也無法可施。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
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
三丰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你在太師父的床上
睡一會兒罷。」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
來咱們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
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
當時先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
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
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復,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
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庫」流注,折而走
向尾閭關,然后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
「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然后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
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于「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于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
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
」。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
卻截然不同。張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
了兩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寒毒膠固于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
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
在這兩年之中,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么百
年以上的野山人參、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
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
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于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于救傷治病,也無余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
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
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
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
父賀節,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咬
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
旺旺的炭火。張三丰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
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
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張三丰一代宗師,以百余歲的高齡
,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
教,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
得一份「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丰曾數次致書通候,命
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
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于武當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
「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
林派低頭,均是郁郁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几杯悶酒之后草草散席。次日一
早,張三丰帶同無忌啟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丰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
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
當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
折而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丰舊地重游,
憶起八十余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
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
,可是覺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
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張三丰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山張三丰求見方丈
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丰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須
發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瞇瞇的甚是可親,一件青布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丰任
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里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
遢」的,直到后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丰
是武當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
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么威勢。一名僧人問道:「
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張真人么?」張三丰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
人聽他說話全無一派宗師的庄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么?」張三丰
笑道:「張三丰有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
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后跟
著十几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丰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
,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
迎。
    張三丰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
等齊合十為禮。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丰道:「
便有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丰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
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
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聞說道:「張
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
,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
張三丰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
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
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張三丰氣往上沖,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
,雖是我后來潛心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
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后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
于是心平氣和的道:「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干甚么?想來不見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
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丰道:「適才空智大師
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
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后覺遠大師
荒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
另一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
當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
」,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
張三丰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
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
通世務;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丰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
□□然有凌駕少林派之勢,向來心中不忿。他認定張三丰這次來到少林,是為張翠山之死
報仇泄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東」
之計使得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
,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空聞發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
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
說,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
卻也損折了不少。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
,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
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丰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
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
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不由得均各變色
,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
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么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接口。最后
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
,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里雖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
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張三丰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乃是真的請求
指點。只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
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丰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
行了一禮。張三丰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
九十載,當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分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
林派求教。空聞急忙還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
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
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
,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后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
,再無他途可循,因此愿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
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
能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
太多,便是只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
然于本派而言,卻為多余。」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
交換武學,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
人手上得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
卻如此宥于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
三位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
所請,貧道實感高義。」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后空
聞道:「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
到這里來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
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
,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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