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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阳历大年三十晚上的这顿饭,吃得非常丰盛,但肖童却一直食不甘味,心神不宁。
他不知道阳历年的这顿年夜饭叫不叫年夜饭,在多数人的习惯上,是不是也像春节的年
三十晚上一样,全家人要聚在一块儿,吃饭,谈笑,守岁,一块儿度过年关的最后几个
小时。
他想,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二十二岁了。
席间,欧阳天和欧阳兰兰父女俩都喝了酒,和老黄建军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慷慨地
交换着各种吉利的祝愿:祝来年发财,祝开门见红,祝一切顺遂,祝欧阳天长寿,祝欧
阳兰兰心想事成但也悠着点……等等,等等。他们也祝了肖童,祝他新年好运,祝他吃
胖点儿吃壮点儿。也许他们不知道该祝他什么为妥当,所以只好祝这些笼而统之无关痛
痒的方面。
他随着他们,随着欧阳兰兰,逢场作戏地应着景,心里只钻心地想着庆春,他暗暗
地为她喝了好几杯酒,祝她此番功成名就,一切顺利,一切平安。当然他也祝了他们俩
的关系。他心里默默地问,庆春你还想着我吗?
他猜不出在这寒冷的年关,庆春是已经开赴天津,还是在家里陪着父亲。李春强逢
年过节是不是又凑过去串门。他一想到李春强会抓住自己吸毒的问题乘虚而入,乘人之
危,想到他会利用和庆春相处多年彼此了解且地位相同的优势不战而胜,就一阵阵地坐
立不安,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疼。他连做梦都在间离他们。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在毒瘾面前软弱无力,出尔反尔。恨自己经不住欧阳兰兰的诱
惑,毁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庄严承诺。难道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要吸了毒便意志崩溃轻言寡
信丧尽廉耻?他不爱欧阳兰兰却能和她睡觉,她稍一撩拨他便控制不了,他对自己在那
个清晨无耻的陷落而惊慌失措。他哭的时候就知道哭也晚了。
他感到绝望,感到事情已不可收拾。
晚饭过后,他们走出疗养院,让风吹着脸上微微的醉意。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猜测
着远处的人谁会是公安的便衣。他出来时庆春的“老板”告诉他到吉林后他并不是孤军
作战,周围始终会有人在保护着他。他在松花江宾馆和这个疗养院看到了许多形迹可疑
的人,但他不敢断定他们当中谁就是跟踪他们同时也保护他的便衣警察。也许是刚才邻
桌的那两个食客,也许是进餐厅时撞了他一下的那个醉鬼,也许是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
也许他们都是,也许他们都不是。
他东张西望地跟着欧阳兰兰他们走到湖边,登上一辆租好的夜游的爬犁,向夜幕中
寒意深重的雪海银湖悠然滑去。肖童注意到建军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这使他的心情稍
稍松快了一点,因为他最讨厌建军,建军从来都是对他阴沉着那张粗糙的脸子。
爬犁在夜风飒飒的湖中行进了不久,他们就看见了远处的冰面上明灭不定的渔火,
点点线线,连成浩荡的一片,肖童没想到夜间渔民凿冰捕鱼的场面如此壮观。头上繁星
闪闪,脚下灯光烁烁。渔民们一堆一堆地,散漫在开阔的湖面上,凿开坚冰,投下细网。
在灯光的诱惑之下,水面顷刻金鳞翻滚,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与渔夫的吆喝欢笑
谚骂,和谐相溶,构成一幅古朴。自然、粗犷、烂漫的风情画,让人在瞬间乐而忘忧。
欧阳天和老黄跳下爬犁,走近灯火,临渊羡鱼。肖童没有下去,他更喜欢远远地欣
赏和感受整个儿的场面,这场面像油画一样的浓烈。欧阳兰兰推推他,递过一包东西,
他以为是什么吃的。手指触及,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借着渔火,星光和雪地的反射,他
看见自己手上拿过来的,是厚厚一叠簇新硬挺的钞票。他知道这就是欧阳兰兰答应还给
他的钱。
一万美元!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清点,把钱放进皮衣内层的兜儿里。欧阳兰兰挥挥手,说:“我
们下去看鱼!”他点点头,跳下爬犁,跟在她身后,稳稳地向渔火走去。他想,用这笔
钱他一定要陪庆春和她爸爸一起出国旅游一趟,跟豪华团,到东南亚,到香港去!
他们看了捞鱼,还向渔民们买了几条大个儿的鳌花,扔在爬犁上,然后继续向湖的
腹地前进。肖童感到有些奇怪,他以为前面还会有什么夜间狂欢的景点之类,没想到前
方越走越黑。走了十来分钟,老黄低声对驭手说了句什么,驭手挥鞭策马,爬犁斜刺着
向左岸奔去。他们在一个布满浓密白烨林的岸边登陆。老黄付了显然足够的租钱,驭手
兴奋地吆喝着,驾着爬犁飞快离去,刹那间消失在静无一人的湖面上。
肖童心里突然紧张,拉住欧阳兰兰问道,“我们去哪儿?”
欧阳兰兰笑着反问:“这荒山野地,月黑风高,要是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你是不是
得吓得尿裤子?”
肖童问:“把爬犁放走了,咱们怎么回去?”
欧阳兰兰说:“你跟着走吧,还怕丢了你?”她看肖童警惕地站着不动。又拽拽地
说:“走吧,今晚要换个地方住。”
这时欧阳天和老黄已经轻车熟路地顺着岸边的树林向右绕行,肖童满腹狐疑地跟在
他们后面。只走了百余米,便看见一条白练般的小路蜿蜒而至,路边幽灵般地停着他们
那辆丰田旅行车,在雪地里黑黝黝地十分触目。见他们奔行而来,车里的建军将车前的
大灯果然亮起。肖童知道,这下公安局的便衣恐怕是彻底地被甩掉了。他心里顷刻间袭
来一阵孤立无援的恐惧。
旅行车穿过白桦林,仓皇驶向大路。车灯的光线在不足十米的前方便燃成余烬,四
周被厚厚的暗雪和重重的夜幕封锁着,前途茫茫。
他们在公路上整整走了一夜。天明时开进了一个尚未苏醒的城市。从街上的路标和
商店的牌子上肖童知道这是到了长春。他们在长春南湖公园附近的一个老式建筑——南
湖宾馆里开了房间。坐了一夜的车,每个人都感到疲倦。欧阳天看着表说时间还早,让
大家先睡个短觉,睡醒后再吃早饭。
肖童和欧阳兰兰进了房,欧阳兰兰哈欠连天,而他却了无睡意。他故做随意地问她:
“咱们干吗这么鬼鬼祟祟象仓皇逃命似的?我还有东西放在那疗养院没拿呢。”
欧阳兰兰睡意蒙眬,口齿不清地说:“老袁他们今天早上要和你们于老板交货了。
我爸怕万一出了事把咱们也给兜进去。如果他们在天津一切都挺顺的,咱们再回松花湖
取东西,如果出了事,咱们就没法儿回去了。”
肖童拉住想往床上倒的欧阳兰兰说:“他们要是出了事,你爸爸他们会不会赖我,
于老板可是我介绍给你们的。”
欧阳兰兰用自己的脸在他的脸上贴了一下,说:“他们都知道咱们的关系,你还能
成心害我吗。于老板也是你半路认识的。再说,老袁要是真折进去了,也不一定就是于
老板使的坏,于老板可能也是早让警察给盯上了,这都说不定。”
肖童舒了一口气。又问:“老袁在天津卫,你们怎么能知道他出没出事?”
欧阳兰兰说:“他们说好了今天一大早就交货。”欧阳兰兰看看表,“也许他们现
在正交着呢。交完货他会打老黄的手机的。”
欧阳兰兰毫无戒备地把她知道的情况一点不露地抖落出来。肖童也明白了自己现在
的处境,也许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会知道老袁连人带货都已落入法网。他们马上会疑
心到自己身上。庆春说过这帮人都是拎着脑袋活一天是一天的家伙,心狠手辣没有什么
事他们不敢干的。肖童感到自己心跳得快而混乱,坐立不安。按原计划天津那边只要一
见到货,马上就会通知吉林的公安动手抓了欧阳天,谁想到欧阳天半夜三更假装看鱼从
湖上一下子跑到了长春。夜里的松花湖十里无人,公安的便衣就是想跟都没法儿跟!
这时他甚至想到要不要自我保护先溜了再说。可又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万一天津
那边推迟了接货时间,这边他一溜,引起欧阳天的怀疑,导致这场胜利功败垂成,那他
回去将以何颜面对庆春和她的“老板”?他想,死也不能这么做。如果他这回真的死了,
庆春一定会感到难过,她会为自己落泪,想到此处肖童的眼眶突然湿了,心里有点悲壮。
也许正因为他总是不能彻底得到庆春的爱,所以他常常会想象用一个壮烈的死,去
震醒她对自己的认识和感情。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的各种死法和她相应的悲痛。
欧阳兰兰已经和衣歪在床上昏昏欲睡。肖童想,现在真正的保护伞只有她了。他看
着她那张疲倦的脸,心想这也是个浪漫激情的女孩,纯粹是让她这个家,让她爸爸给毁
了!也让她自己的无知和是非观念的混乱给毁了!这年头不要说欧阳兰兰,连肖童在大
学里的同学,也有那种自私自利全无是非道德的家伙。
欧阳兰兰睡了片刻又睁开眼,招呼他让他坐到她身边来。他不想和她那样亲密但出
于自己当前的险境不得不假装听话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让她拉住自己的手。她迷迷糊
糊又闭上眼睛,说肖童你不困吗干吗不躺一会儿?
他斟酌着词句,说:“我担心我们于老板可千万别出事,他要出了事连累了老袁,
你爸爸非恨死我不可,那咱们俩也就很难再好下去啦。”
欧阳兰兰又睁开眼,“那怎么会,他们出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是介绍他们
认识而已。”
“说是这么说,可他们总会怀疑我,你看那建军,本来就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建军?”欧阳兰兰一脸不放在眼里的神情,“他再这样下去有他后悔的时候。”
两人说着,老黄来敲门喊他们下去吃饭。他们跟着老黄去了楼下的咖啡厅,欧阳天
和建军已经在等他们。欧阳天的脸上像阴了天一样异常沉闷。肖童看见桌子上放了两只
手持电话,电话都开着,上面亮着小灯。老黄问了一句:
“来了吗?”
欧阳天没吭声,建军皱着脸说:“没有。”
欧阳兰兰拉着肖童去取自助餐台上的食物。肖童一边取食一边偷偷向餐桌那边张望,
只见老黄建军都凑在欧阳天跟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欧阳天一次又一次地看表,三个
人的神色都显得沉重而慌张。终于欧阳天说了句什么,老黄便用桌上的一只手机不知给
什么人打电话。肖童胸口狂跳,取菜的动作变得迟缓而盲目,他几乎控制不住用全部的
注意力去关注老黄打电话的表情。电话似乎打通了,但只说了一两句就挂断了,老黄马
上表情惊恐地小声向欧阳天学说着通话的内容,欧阳天的面色更加如丧考妣一样地死灰。
老黄又打了两个电话,情形也是大致相同。肖童心想,看来庆春他们在天津动手了。这
时他看见欧阳天离开座位匆匆走了,而老黄和建军则满脸严峻过来取菜。在自助餐台的
一侧,老黄拉住欧阳兰兰耳语几句,欧阳兰兰便跑过来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他:
“我爸有急事让我上去一下,你先帮我拿过去,我呆会儿下来。”
肖童点点头,他想反正餐厅里到处是人,他们要动手杀他也不会在这儿。他于是镇
定地端着盘子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吃饭,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和庆春取得联系,他不
知如果呆会儿在街上碰见个警察,上去就告诉他这几个人是罪犯他能管吗?还是听完以
后半信半疑地傻愣着?
老黄和建军一左一右地守着他,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吃着饭,各怀鬼胎。肖童不知道
他们两人对他是不是已经心照不宣。他想了想,让心情尽量沉下去,口吻平常地问道:
“老板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连早饭都不吃了?”
老黄和建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啊,可能昨晚上坐车累的。”
肖童故作糊涂地说:“我真不明白干吗非连夜赶过来,是不是老板今天在这儿有
事?”
老黄敷衍地:“啊,可能吧。”
建军一言不发,老黄也不多话,三人又低头吃饭。肖童脑子里拼命开动智力,他想
索性直问此事,可能反而显得正常,于是他壮着胆子问:“老袁和我们老板那生意做得
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做成了?”
他注意到两个人又隐蔽地对视一眼,还是老黄开口:“于老板这人,跟你交情究竟
怎么样?”
肖童想此时可绝对不能往外摘,他说:“好啊,我们的交情没问题。”
建军突然插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肖童想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腼腆,说:“他给我烟抽。这年头没亲没故能这么白
供着你的真不多。”他说到这儿故意涎脸笑了一下,“他老婆挺喜欢我,认我当干弟
弟。”
他编的故事看来合情合理,建军傻愣了片刻,不再多问,老黄眨着眼若有所思。
直到吃完了饭,也没见欧阳父女下来,老黄签单结了账。三个人就回到楼上来,老
黄借口房门钥匙放在前台了,让建军先去肖童屋里坐坐,他下楼去取。肖童心里知道他
是要去找欧阳天,故意让建军看着他。于是他脸上不动声色。把建军领进自己的房间,
建军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就坐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两人谁也不理谁。五分钟后,欧阳兰
兰回来了,眼睛显然是刚刚哭过,红肿不堪。她说,建军你过去吧,我爸爸叫你。建军
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走了。
欧阳兰兰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湿了手中擦脸。肖童跟到门口,问:“怎么了,
是不是你爸爸骂你了?”
欧阳兰兰哭腔未尽地深深地喘着气,她说:“他让我把你甩了,跟他们马上离开这
儿。”
肖童对形势的估计和分析,在欧阳兰兰这句话中得到了可靠的证实。他此时已经把
戏演得比较自如,装傻道:“你看,你爸爸还是不同意咱俩在一起,我早就估计到了。”
停了一下,又突然问:“还是老袁他们出事了?”
欧阳兰兰点头:“是老袁出事了,老袁没打电话来,打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陌
生的人。我爸说老袁肯定是栽了。他说你们于老板要不也跟着栽了,要不就是公安局的
便衣,他说必须得甩了你,要不然大家都不安全。我不同意甩了你,他就打我,……他
从来没打过我……”
欧阳兰兰靠在他怀里,抽泣着又哭起来。肖童用手拍拍她的背,尽量把口气放得温
情:“兰兰,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可我也不想因为我伤了你和你爸的感情。既然你爸
怀疑我,我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我走,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欧阳兰兰抱紧他,“你走,你上哪儿去?警察肯定也在抓你。我不让你走!”
肖童说:“我不走,你爸爸也许会杀了我。”
“他敢,我跟他说了,他要非让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要杀了你,就先杀了
我!”
肖童心里有点乱,有点迷惑,欧阳兰兰的海誓山盟使他的光荣感有了一种瞬间的危
机。她这样真挚地爱他,而他却如此坚决地扼杀着她的生命。他不知现在该怎样感觉自
己的角色,怎样评价和认同自己的这个角色。
他只能让自己暂时避开突然袭来的信念上的混乱,问道:“那你爸爸同意你跟我一
块儿走吗?或者,他同意让你跟我一块儿死吗?”
欧阳兰兰擦去眼泪,说:“他同意了,让咱们在一起,他同意不让你走了。不过他
让我看着你,不离你半步,他怕你给你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把大伙都给卖了,哪怕你是无
意的。公安局现在肯定把你认识的人都找了,一有你的消息他们都会报告的。”欧阳兰
兰仰脸看他。“那我看着你,一刻也不离开你,你不会再烦我了吧?”
肖童支吾地:“啊,不,不会。”
欧阳兰兰笑了,从她的笑容中,肖童意识到自己的这道生死关是过去了。他不由大
大地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感到无尽的倦意。看来马上又要启程了。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
带到哪里。他还要继续全力以赴地伪装无辜,伪装爱,被裹胁着开始一个危机四伏看不
到尽头的逃亡之旅。
四十二



这个旅程刚刚开始的时候,也许连欧阳天自己也没有想好确定的目的地。他们带着
些盲目仓皇启程,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先是顺着铁轨一下子开到了山西,在省会太原和
平遥古城喘息了三四天,又心神不定地向西走。在银川迟疑地停了一两日。复又向南,
在一个凄风愁雨的早上,他们到了成都。
一路上肖童尽量装出随和与服从的外表,而内心里却度日如年。应该说,脱险的机
会每天都有,却找不到能和庆春联络的一点时间,他也并不想就这样逃跑。当他的生命
安全暂时不存在迫切的危险时,他又有些好大喜功,总想着会有一天在什么地方与庆春
胜利会师,将欧阳天这帮人一网打尽。这样的结局当然就功德圆满了,他在庆春跟前也
就有了面子,当然比他一个人偷偷地逃回去光彩多了。掐指算来,这案子他投入进来也
有半年了,波波折折走到今天,他想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大获全胜锦上添花的结束。
每到一地,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三个人就躲在旅馆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商量。他们总
是住在一些小得连直拨长途电话都没有的小店里,用假身份证登记姓名。他们把以前帮
肖童办驾驶执照时办的那个假身份证拿出来,让他将错就错把上面的名字“夏同”作为
自己的化名。欧阳兰兰果然如其父所要求的那样和他寸步不离,连晚上上了床都要用手
摸着他睡去。老黄和建军也依然对他充满警惕,一软一硬红脸白脸地监管着他的每个动
作。只有欧阳天看上去不大把怀疑时刻挂在脸上,他说话很少,表情也不多,每日食宿
安排都听老黄的张罗。
在成都逗留了两天,第三大的清早他们突然带他登上了去西藏的飞机。
飞机在贡嘎机场落了地,他们租了一辆巴士穿过拉萨繁华的市区。隔着拉萨河远远
地望了一眼巍峨神秘的布达拉宫,便又继续南行。他们在离拉萨百多公里的一个偏僻的
村落下了车。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汉人,他是这村落里一位金银饰品作坊的老板,也是欧
阳天多年以前的一个故旧。
那位老板姓钟,生得细瘦干枯,一副广东人的外形,而脸上的皮肤和皱纹,却已如
真正的藏民一样刻满风霜。他们就在他的作坊住下来。这作坊是一个宽大的院落和一座
藏式的小楼,前店后坊,楼上是家。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西下。西藏和内地相
比有两个小时的时差,这里已经是晚上八点,主人已吃完晚饭。而他们手表上的北京时
间才刚刚走进黄昏。
那位钟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喝茶,指挥着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儿烧火
做饭。肖童看得出欧阳天和他交情甚笃,总有好多久违想念的惊喜表达个没完。也能听
出他们过去同甘共苦做过一段毒品买卖,互相毫无忌讳地询问过去的熟人,张三怎样李
四如何现在还做不做了等等。那钟老板说,我是早不做了。结婚有了孩子想想还是积点
德不做那买卖为好。欧阳天随声附和说役错我也早就金盆洗手彻底不干了。
欧阳天把女儿和女儿的“未婚夫,”以及同行的两个伙计,一一介绍给钟老板,说
这么多年了带孩子再来一趟西藏重游旧地是他的一个夙愿,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可惜是
冬天,要是夏天就更好看了,肖童听那钟老板有时管欧阳天叫“老罗”,有时又亲热地
叫他“罗长腿”,便小声问欧阳兰兰,他怎么管你爸叫“罗长腿”?欧阳兰兰笑着说:
我还叫罗兰呢,那是我的小名,我爸原来就姓罗,改了好多年了。其实我还是叫罗兰比
较好听。我爸当初真不应该改姓了欧阳,绕嘴还俗气。
肖童问:“那应该改姓什么?”
欧阳兰兰说:“应该还叫罗兰,然后姓索菲亚。”
肖童一点没有笑意,心想这欧阳兰兰真是头脑简单,这都什么处境了还没心没肺无
忧无虑。他改了话题问:“那你爸爸要带我们在这儿呆多久?这儿是海拔两三千米的高
原咱们可呆不习惯。”
欧阳兰兰好像无所谓似的,说:“你放心,你要抽的烟我这次带了好多,足够你用
一阵儿的。”
肖童从一下飞机就觉得呼吸急促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这究竟是高山反应还是毒瘾犯
了。
主人把饭菜端上桌子,藏式口味和四川口味杂在一起。肖童有点饿了,吃得狼吞虎
咽。钟老板打开一瓶自酒,欧阳天摆着手说不喝了,我好久没进藏了乍一来多少得适应
两天,喝酒太耗氧,不喝还喘不过气来呢。他又对埋头吃饭的肖童说,少吃点,乍到高
原肠胃消化都好不了,吃多了你自己难受。钟老板说对对,你们刚来头两天要少食多餐。
吃完饭,又兴高采烈地说话聊天,聊得连欧阳天都感到缺了氧,主人方安排他们休
息。肖童和欧阳兰兰被安顿在平常主人女儿住的小屋里,小女孩就搬到父母那边同住了。
女孩的妈妈在这屋里又为他们搭了张床,还在他们的被褥中放了些防跳蚤用的沙姜粉。
熄灯前,肖童要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慢慢地吸了。欧阳兰兰也有些头晕眼花呼吸短
促,因此也不来缠他。这使肖童有了一个安静而独立的被窝去想自己的心事。他当然还
是想庆春。他躺在这陌生的带着些沙姜味的干燥的被子里,万般思绪,蜂拥而来。他想
庆春和李春强和他们的“老板”一定在开会研究呢,一定在分析他们这些天跑到哪儿去
了。庆春的“老板”看上去老谋深算,很有经验,李春强在工作上也显得精明能干。但
肖童深信,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会儿正躺在世界屋脊的西藏,躺在这个雪山荒原的小
镇上,躺在这幢藏式的小楼里。他知道他现在离庆春很远很远。他现在更没法和她联系
了。这里显然不会有长途电话,这里的人和空气一样稀少。他连逃走的路都找不到。他
茫然得几乎无法入睡。这里的与世隔绝使他越发感到与庆春的重逢大概还很遥远。
正如肖童所料,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在欧阳天的脸色上,仍然没有一点要
走的迹象。他和老黄建军整日愁眉不展。在高山反应消失后,他们开始喝酒。有时竟喝
得酩酊大醉。钟老板每天埋头忙他的手艺和生意,肖童不清楚他和欧阳天究竟有多深的
神交和默契,只看到他对他们的借酒浇愁和长嘘短叹不闻不问。肖童觉得这位骨瘦如柴
的钟老板本身就像一个充满悬疑的故事,他这样一个地道的汉人怎么会隐居般地独自生
活在这个荒原上的藏人的村落,迷一样地深奥。欧阳兰兰也说不清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她只记得她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这个人。
肖童和欧阳兰兰每天只要不刮风就坐在院里晒太阳,和主人的狗玩。有时他们也走
出院子,到不远的山坡去逛。这里只有这样一座被风吹干了只留下片片积雪的小山。站
在山头可以看到整个儿弹丸小村的全貌。这里连汽车都不通。全村似乎只有钟老板拥有
一辆越野的吉普。人们的运输工具还是靠骆驼,牦牛和成群结队的羊群。
小山的山头上,有一座看上去已荒芜了百年的寺庙。庙里还残存着一些破损的塑像,
那是一些造型优美的菩萨和圣母。倒塌的金刚头部的表情依然清楚,圆睁怒目,剑眉倒
竖,大张着呐喊的嘴巴,让肖童看了触目惊心。这小山不高,但离天很近,有时肖童站
在院子门口,就可以看到雾一样的云低低地缠绕着那泥灰色的废寺,和它北面风化的塔
林。让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关于宇宙。自然、魔法。灿烂的艺术和生命的本源的种种疑问。
欧阳兰兰开始几天还比较快乐,在一个黄昏她父亲把她带到那山头废寺金色的夕阳
下,做了一次长谈之后,便沉闷下来。那天晚上肖童看她两眼红红地回来就知道又是欧
阳天和她说了什么。他没有问,他知道她肯定会主动地倾诉。
晚上,躺在床上,咝咝作响的酥油灯把屋子照得阴影深沉,欧阳兰兰拱在他的怀里
嘤嘤地哭着,她说,我爸爸破产了。
肖童不动声色,他问:“是因为老袁吗?”
欧阳兰兰说:“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只跟我说他没钱了,也回不去。他说他这么
多年惨淡经营的家业,为我挣的这份家业,全没了。你知道吗,我们大业公司让公安局
给抄了。帝都夜总会,还有燕京美食城,还有……,他们在成都就打电话去假装订餐订
房,结果都告诉停业了。我们回不了家了。”
肖童问:“那你爸爸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就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吗?”
欧阳兰兰没有回答,也许她和他一样,对他们今后的去向和前途茫然不知。她用力
搂着他,他被搂得有些心烦便抽身坐起来。欧阳兰兰在他背后用双臂环绕着抱着他的腰,
说:“肖童我问你,如果我真的穷了,你还跟不跟我,你会不会就把我甩了?”
肖童没法回答她,他只好有意无意地用了一种刺伤的说法:“先别说穷不穷,你能
把命保住就万幸了。别忘了警察现在准是到处在抓你们!”
“也抓你!”欧阳兰兰赌气似地反击,“你以为没你事吗,老袁要是供了,第一个
就得供你!”
肖童抱着自己的膝盖,不说话,他心里暗暗充盈着一种生存地位的优越感。他平静
地说:“我不怕死,可你怕。”
说到死欧阳兰兰有点天生绿林的豪迈,满不在乎地说:“如果和你死在一起,我也
不怕!”
肖童问:“你愿意怎么死?如果是我亲手杀死你,你愿意吗?”一 欧阳兰兰说:
“如果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路了,如果我们必须要死,真的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肖童看了她半天,拿过她的一只手,在上面拍了一下,击掌为盟地说:“好,说定
了。”
欧阳兰兰带着几分顽皮和好胜,说:“可我也想让你死在我手里,死在我的怀抱里。
我得等你死后,抱好了你,再死。这样我们就是上了天堂也能呆在一起,投生转世,也
能投在一起。”
肖童脸上半笑着,心里冷冷地,问:“你是说,你要我死在你头里?”
欧阳兰兰歪着头,措了半天词,说:“你先死,我跟着,就算是一起死吧。难道你
真的计较这一两秒钟的先后吗?”见肖童不语,她笑了,说:“咱们真是神经了,谈了
半天,全是死呀死的,太不吉利,你放心,我爸爸刚才说了,只要我们能过这一关,他
就有办法东山再起。他说他以前给我许的愿都算数,他一定能让我到国外去,让咱们俩
都去!我相信我爸爸。”
在以后的几天里,欧阳兰兰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未来家业的重振和死。她对未来,对
她无所不能的父亲,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但或许,她或许也隐约地,触摸到了死。
西藏,也正是这样一个潜藏着生命之源,布满了死亡之谷的带有象征意味的地方。
当欧阳天这些人的沉闷和叹息告一段落之后,他们开始有兴趣走出这个孤立的小楼和院
落,走向荒原,欧阳天借了钟老板的越野吉普带着他们游历了附近冰雪中的高山和湖泊,
寺院和城堡,草场和荒滩。他们开车经过一座座经幡飞舞的民村,看到一个个摇着摩尼
轮从草原深处走来的朝圣的藏人,听到一声声“唵、嘛、呢、叭、咪、哞!”的梵音咒
语,那神秘的声音从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和昆仑山那边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地四
面飘来。肖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湛的天空,蓝得像画报上的海。空气纯净透明,无可
形容地清新,清新得带着些大地之初的野气。有时他们走很远也看不到一个人,天上没
有云地上没有草,到处散落着灵性的石头和风干的动物尸骨,静卧着连绵的崇山峻岭,
给人一种苍凉超凡的极地气韵。冰清玉洁的湖边,成群的野马,一看见他们的汽车,就
狂奔如潮,像一片瞬息崩发的黑色的泥石流,一发而不可收拾。
偶尔他们也会邂遁一个集镇。欧阳兰兰便会忘掉所有忧愁挤在人群中挑选东西。只
有欧阳天懂得一点藏话,结结巴巴非常省略地当着翻译。建军一见到藏人便阴沉着土匪
一样的嘴脸不言不语,老黄则入乡随俗见人便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说一声“扎西德勒”。
欧阳兰兰买了一些珊瑚。琥琅和西藏特有的绿松石串成的项链。老黄则买了条念珠
拿在手里拨动着念念有词。肖童想,他是在祈求佛的保佑吧?侧目看看欧阳天和建军,
他们只是在卖法器的摊子上转了转,但什么也没买,他们不信神。他们是那种什么也不
信的人。
在他们与摊主用半生不熟的藏语和比比划划的手势讨价还价的时候,肖童突然不经
意地发现在这个小小的集镇上,竟有一个同样小小的邮电所,就在他的眼前,不过十米
远的地方。他假装向那边卖糍粑的小摊踱去,一闪身便溜进了这家邮局。这邮局只是个
十几米见方的屋子,破旧的柜台几乎横到了门口,唯一的营业员是个姑娘,肖童上前招
呼,竟惊喜地发现她能听懂汉语。肖童只迟疑了半秒钟便紧张地问她:“你们这里可以
发电报吗?”她好像有些反应迟钝,“电报?不,不可以。”他又问:“那,可以打长
途直拨电话吗?”姑娘点头说:“可以打长途电话,但是要在这里等,要等电话局给
接。”“要等多久呢?”“这个说不准的。可能十分钟,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一个小
时两个小时,都说不定。”
肖童有点泄气,他看一眼门口,只有静静的阳光投射进来。他说:“那么,你们这
里还可以干什么?”
“你要邮票吗?要寄东西吗?要寄信吗?要汇钱吗?都可以。”
肖童几乎没等她说完就说:“那你这儿有信封信纸吗?我寄一封信。”
姑娘拿出了一叠信纸和一张信封,又拿出邮票。肖童说:“借我一支笔行吗?”她
又拿出笔。肖童在信纸上快速地写下一行字:“西藏,乃巴,萨噶鲁村”,下面写了
“肖童”二字。在写信封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庆春的通信地址,他知道她家知
道她单位怎么走,但说不清街道胡同门牌号码。情急之下,只好写了:“北京,公安局,
欧庆春收”几个字,犹豫了一下,又在欧庆春下面,写了“李春强”三个字,他想欧庆
春在公安局的知名度也许不如李春强那么大。
他把信装进信封,递过去,那女营业员慢吞吞地看着,一脸疑惑,似乎担心这样简
单几个字会不会成为盲信。她最后还是决定替他发出这信,但把信封又递回来,指着上
面的六个方格,说:“邮编号!”
肖童愣了,他说:“我不知道邮编号,麻烦你帮我查一查好不好。”
“可以,那你得告诉我具体地址。”
肖童依稀记得前门东大街那边有个院子门口挂着公安局的牌子,信寄到那里大概总
能转到庆春的手里。于是他说了前门东大街。那姑娘翻开一个大册子在上面慢慢查找,
直急得肖童满头是汗,门外的每一个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想说不定欧阳天他们现在
正在找他,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这里。他对姑娘说:让我来查吧,我地名熟。姑娘说:
你先交钱吧,我自己查。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人民币,他毫不犹豫地拈了一张百元的美钞
送了上去。不料姑娘盯着那美钞左看右看不明白。
她问:“这是什么钱?”
“这是美元、一百美元相当于八百多人民币。不过你不用找。”肖童说。
姑娘却把钱推给他,“我们不收这个,只收人民币。”
真是民风朴实,连美元都不认。肖童急得眼睛冒火,比比划划地解释说,美元很值
钱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你以后要去北京吗?去上海吗?去南方吗?这钱那些地方都认。
他不知该怎样让那姑娘相信他不是个骗子。
姑娘坚持原则一丝不苟,“我们这儿有规定的,不能收外币,我们也不清楚你这钱
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过期。”她一边说一边收回了柜台上的邮票和那叠已经用了一张的
信纸,说:“你下次带人民币来,我再帮你发这封信,这信纸我先扣下,下次带钱来就
给你。”
正说着,门口一暗,肖童没回头也知道是有人进来了。他飞快地将已经写好的信封
和钱都揣进怀里。果然后脑勺响起了欧阳兰兰的声音:
“肖童,你在这儿干什么?”
肖童回头一看,是欧阳兰兰和建军。脸上挂着程度不同的怀疑。他竭力自然地笑着,
说:“这儿有个人会讲汉语,我们聊聊天。”
他说完便搂住欧阳兰兰的腰肢,亲热地拥着她出门,还回头挥手向那营业员告别:
“以后再和你聊,欢迎你到北京去!”也许他的声音和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一点不像
临时的编排,所以欧阳兰兰马上半嗔半笑地骂了句:“你怎么见着个年轻顺眼点儿的就
上去套磁,守着我你还这么不老实。”建军在屋里东看西看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也跟了
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们在一个荒凉的沟崖停车方便。肖童慢吞吞地留在后面,他看
见他们走上车子等他,便背向他们掏出那封未能发出的密信,扔进了泥灰斑驳的峭壁之
下。那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迹光顾的深壑。这时,黄昏的夕阳正使这里变成一个巨
大的阴影。
整个儿晚上他的心情都有些恍惚和压抑,也很疲倦。熄灯后欧阳兰兰拱到他的被子
里,在他耳边喃喃地说着肉麻的话,手脚并用地糊在他的身上。这是入藏以后她第一次
向他表达床第之事的信号。但肖童厌烦地坐起身子。
“怎么啦?”欧阳兰兰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很累。”肖童说:“我不希望现在伤了身体。”
“怎么伤身体啦,你这又是闹什么情绪呢,我不明白我又怎么你啦?”
肖童闷声闷气地说:“我想戒毒!”
“戒毒?”欧阳兰兰疑惑地也坐起来,“在这儿?”
“对。”肖童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并且马上就决定了。他看着欧阳兰兰,冷冷地
说:“你愿意帮我吗?”
“在这儿怎么戒?你也没有药,也没有医生。你怎么想起现在就戒?”
“对,我想现在就戒。”肖童语气坚定。他说:“你要是同意我戒,就帮我。我想
在离开这儿的时候,在我将来有朝一日回家的时候,我要像个好人一样地回去!”
“好,”欧阳兰兰似乎被他的决心所感染,“我同意,我帮你。我知道你这毒一天
戒不了,你就会恨我一天。”
肖童恶毒地望着她,他觉得和她呆在一起真不是个滋味!她的每一个表情,无论软
硬,都带出一股子主宰的欲望,和她在一起他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种
挣扎和抵抗。他咬着牙说:“对了,是你毁了我,所以我恨你。我这毒戒不了我就恨你
一辈子!”
欧阳兰兰说:“我也恨你!你老是羞辱我,晾着我,我有时候真觉得杀了你也不解
气。可谁让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的呢。我他妈爱你都爱得不是我自己了。没准儿我将来
早晚有一天得毁在你手里。你这人的心其实狠着呢,我都看出来了!”
四十三



戒毒的艰难对肖童来说并非初次,但这一次的痛苦却来得异常凶猛。在这里找不到
一点戒毒的药物,无论是代替性或麻醉性或辅助性的戒毒药物全都没有。肖童忽略了药
物在减轻痛苦方面的作用,他只是依靠自己的体力和意志与之抗衡。也因为突然增大的
对氧气的消耗,他的高山反应并发而来,有几次竟活活窒息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极尽能
事地给他意料之外的袭击,打乱他的招架,让他昏昏醒醒。而最终支持他拼死抵抗的力
量源泉,就是与庆春共同拥有未来的幻想,和那篇烂熟于胸的对祖国母亲的赞颂。那不
知背诵了多少遍的演讲词配着疾风急浪的黄河协奏曲,常常响彻在他的耳畔脑海,让他
的苦难变得伟大和充满牺牲的激情,让他从肉体的折磨中找到心灵的感动。他想欧庆春
如果知道他的默默挣扎那一定会爱他的。她是一个爱慕坚强崇拜成熟喜欢深沉的女人。
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欧阳兰兰让老黄和建军把他绑起来,绑在床上,任他呻吟,喊
叫,哭泣,谩骂。谁也不去理他,有时他实在闹得厉害了,欧阳兰兰就忍不住跑进屋去
看他,看他的涕泪交加和苦苦哀求。他说我不戒了,你给我一口烟吧,你给我烟我保证
永远听你的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欧阳兰兰摆着冰冷的面孔不为所动,她说你
再坚持坚持吧,已经熬这个份上了,再坚持坚持就熬出来了。到后来她也说累了,说皮
了,索性不再说话,就坐在他身边看他折腾。那样子几乎是在欣赏他的痛苦,脸上甚至
还能看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肖童那时心里突然清楚起来,欧阳兰兰的表情让他一下子看
懂了她的性格。她是一个既缠绵又残忍的女人,既可以委曲求全柔弱如水,又在内心深
处充满霸欲、热烈、执著和冷酷。妄为兼而有之。他恨恨地想,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
经历,这样的父亲,她能学出什么好来!
她给他喂饭,给他吃烧得香喷喷的牛肉和羊肉,他不知是出于胃里的厌恶还是心里
的厌恶,摆着头坚决不吃。欧阳兰兰没办法,左哄右劝最后把碗往桌子上一顿,骂了句:
“你他妈爱吃不吃,谁还求着你!”她当着他的面自己吃,吃得吮吸有声津津有味。肖
童转过头不去看她。他万箭钻心般地想念着庆春,就觉得自己万分地孤独。在这举目无
亲的异乡的角落里,他一天到晚绳索交加,一动也不能动地忍受着酷刑般的痛苦和心灵
的荒凉,他为自己而流泪。有一两次,他怨恨地想到了他远在德国的父母。他们大概充
实得几乎忘了他这个儿子。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这半年来经历了什么样的变
故。他想象着他们大概又要和那些友善的德国同事去慕尼黑郊区的乡村度假了。他知道
那儿有一年四季都绿荫不断的山丘,有幽静的树林,湿润的林间小路和小路两侧时隐时
现的木屋。山脚下是一片湖水,深蓝的湖里常常游犬着几只雪白的野天鹅,把平滑如镜
的湖面犁出一个个人字形的微澜。是的,他相信他的父母此时就在那里,悠闲地散步,
坐在湖边原木搭就的钓鱼码头上,喝着气泡丰富的啤酒,把面包撕碎了丢进湖里,让野
天鹅觅食。他们对小动物一向充满了爱怜和人道主义。当然他们间或也会想起他来,会
议论起他的学业,担心他被一些不好的女人勾引。但那只是一瞬,很短很短的话题,说
说就过去了。从他很长时间才能收到的那一两封由母亲执笔的短信中,他知道关于他的
话题就是如此。
于是他集中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切要靠自己,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因为他要是带
着毒回去,庆春和她正统的父亲,是不会要他的。他要让他们看见,他已经彻底地把毒
戒了,是一个好人了,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了!
四天之后,他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屋子,走到充满阳光的院子里。
也许是这里离太阳太近的缘故,冬天的阳光也像春天般的温煦。他仰着苍白的脸,看着
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放开沙哑的喉咙大声地朗诵,想拼尽身体里最后
的余力,一句一句地,仰天大喊: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
还!”
他停了一下,看着站在阳光下惊奇地发愣的钟老板的小女儿,他笑了一下,冲她轻
轻地念道:“这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他觉得整个儿身心终于透出了一口气!
一周之后,他开始有了胃口,能够如常地吃饭和出门散步,晚上也能睡好,体力在
明显地恢复。他甚至能骑上一匹邻家的老马,歪着肩膀一颠一颠地在坡地上小跑。晚上,
他借口身体不能再有消耗,拒绝欧阳兰兰碰他,但他自己却在夜深人静时闭眼想着庆春。
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幻想中和庆春做爱一次,否则就不能入睡。但每当和庆春“爱”过之
后,他又会陷入一种心灵的空旷和虚无。于是他常常在梦中用各种浪漫的方式与她相会。
他梦见他和她一起到了松花湖上,坐着马拉爬犁,在铃铛和欢笑声中扬鞭飞驰。湖上没
有人,四周的冰峰雪峦只属于他们自己。他梦见他们去山上滑雪,像专业选手那样高水
平地在雪道上互相追逐。他还梦见开冰捕鱼的夜晚。他和她一齐用力拉网,一网出水,
金鳞毕现,灿若头顶的繁星,他们失去重心滑倒在冰上,周围的渔民们皆欢声大笑。他
有时也会梦见明朗辽阔的天空和一派银色的山系,那当然是西藏特有的雪域风光。他和
庆春驾驶着吉普车,穿越着旷野和湖泊,远处是奔腾的野马,身边是背负鼓鼓囊囊的毛
织口袋,成群结队涉过河滩的羊群。天上的云白得耀眼,低得像是伸手可触。他们看见
了寺庙群落五彩的经幡和辉煌的金顶。他们像朝圣的藏人一样在释迦牟尼。松赞干布和
文成公主的像前五体投地,匍匐而拜。肖童一拜再拜长拜不起,这种藏式的拜礼像做操
一样让他觉得十分有趣。拜毕起身,不见了庆春。他大声呼喊找遍了寺院,遥遥看见庆
春和李春强携手走远。他拼尽全力疯狂追去,半路杀出欧阳天、黄建军和欧阳兰兰,他
们拦住他,挂着满脸的怀疑,责问他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去通风报信?他矢口否认竭力
辩解赌咒发誓。不料那位邮局的女营业员突然惊喜地喊着他的名字不期而至。她递过那
封未能发出的密信,兴奋地说那个邮编号我帮你查到了,你找到人民币了吗现在可以去
寄。肖童面如土色,知道死期已近。欧阳天劈手夺过那信看后缓缓撕碎,将白色的纸片
从寺庙的殿顶重檐洒向空中。然后他们把肖童五花大绑,给他吸毒,注射海洛因,看他
毒瘾发作,嘶声惨叫,然后把他抬上山崖绝壁,向不毛的山谷里狠狠地抛下……肖童凌
空大喊,灵魂已然出窍。他用力睁开双眼,酥油灯下,欧阳兰兰正在俯身温柔地看他。
她用毛巾帮他擦头上的汗,问:“你做恶梦了吧?”
他闭上眼,想从惊恐中恢复一下。
她又问:“梦见什么了?”
他睁开眼说:“梦见我让人杀死了。”
她吃惊地笑笑:“你心里准是有什么鬼了,怎么老做这种梦,谁要杀你?”
他说:“你,还有你爸爸。”
她更乐了,蛮有兴趣地问:“我们怎么杀的你?用枪,还是用刀?我要杀你,一定
要让你一点一点慢慢地死,我最喜欢折磨人了。你梦见我把你大卸八块了吧?”
“你们用毒,给我吸了好多好多毒,还给我静脉注射,打进好多海洛因,然后把我
扔在山谷里不管了,我就死了。”
欧阳兰兰收住笑容,把毛巾用力扔在他的脸上,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吸毒可
是老袁使的坏,你要记仇就找他去。甭跟我念叨。我真后悔这么费心费力地帮你戒毒,
喂你吃饭,我对你有千条好万条好,你还是看不见!”
肖童拉开脸上的毛巾,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屋顶,冷淡地说:“我用不着你对我好。”
欧阳兰兰急了,扑上来揪住他就打,嘴里哭着骂着:“肖童,你给我说清楚!你得
了我的好现在又说用不着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
肖童用力和她扭打,互相用东西砸对方。老黄和建军闻声赶来,叫门门不开,便破
门而入,把他们拉开。欧阳兰兰扑在床上发着狠地无声哭泣,老黄连声劝着:“你们这
是搞什么呀,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还吵成这个样子。要吵,动动嘴
也就行了,怎么半夜三更动起手来了?”
建军见欧阳兰兰咬牙切齿哭个不停,便恶狠狠地揪住肖童质问:“你对她都干了什
么?你为什么总是欺负她,啊?”
肖童挣扎着,你拉我扯又和建军扭打起来,他最讨厌建军那土匪似的架式和垮里巴
唧的外地口音,以及总是刻意充当守护神的那副德行。但他现在的体力早已不是建军的
对手,只好发疯似地又踢又咬,直到欧阳天出现在门口,他们才住了手。
欧阳天看看他们,看看抽抽嗒嗒的兰兰,低声的,但却是威严地说了句:
“都去睡去!”
建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肖童恶狠狠地说:“建军,你他妈等
着!”建军回头咬牙道:“我等着你!”
老黄也走出去,欧阳天对女儿说了句:“先睡吧,明天再说。”便替他们把门关上
了。肖童觉得胸中的无名之火也发泄完了,他不理欧阳兰兰,自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他不知道欧阳天明天要说什么!
第二天,大家起床,吃饭,吃完饭帮钟老板干了点活儿。一切如常。除了建军和肖
童仇人似地谁也不理谁外,谁也没再说什么。
肖童晚间照常做梦,照常靠想象和庆春做爱。但梦的内容不再是往昔而换成了未来。
他梦见结婚。梦见陪庆春和她父亲出国去旅游。他们去了香港,去太平山看夜景,去太
古广场购物,去海洋公园看动物表演,去船上吃海鲜……。做完这种梦醒来后的心情是
最凄凉的,只有头上黑黑的屋顶和窗外高原的风。
于是这些美丽的梦就使他变得更加烦躁暴戾,喜怒无常,白天和欧阳兰兰的吵架成
了家常便饭。他虽然依然会跟着他们出去走走,但对远近那些奇异的民俗风情,和那些
神秘的名刹古堡,都已无动于衷。度日如年的寂寞与无端的烦闷与日俱增。他想逃跑,
想一个人先跑了再说。但和以前一样,一想到庆春那副严肃责问的表情他就打消了这个
念头。而且他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不算美元的话),在这交通隔绝的荒原
小村,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欧阳兰兰毕竟是个女的,她的高山反应去而复来。恶心呕吐的症状甚至比刚来时还
要严重。她一病肖童要照顾她便不能再与之吵架。她病了才觉得肖童对她也还是有情有
义。他除了依旧少言寡语之外该做的什么都做,端茶递饭也算尽了义务。某日欧阳天和
钟老板带上她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病,看到傍晚才回来。回来时欧阳兰兰有说有笑,
情绪突然变得蛮好,欧阳天却面色阴沉闷闷不乐。
吃完晚饭欧阳天找上钟老板坐在楼下的厅房里要商量什么事情。老黄和建军回房在
油灯下玩儿一种刚刚学会的藏式纸牌。肖童和欧阳兰兰回到屋里,肖童问:“你今天去,
医生说是什么病,不是什么绝症吧?”
欧阳兰兰腻腻地冲他笑一下,说:“要是我真得了绝症,你还要不要我了?”
“我现在也没说要你呀。”
“你不要我你干吗玩儿了我?”
肖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是自我!我还不想玩儿你呢!”
欧阳兰兰气得喘息起伏:“肖童,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是不是个男的?你玩儿完
了舒服了你翻脸不认人啦!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没看透你!”
肖童说:“好。现在你看透了,以后就别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玩儿你了,咱们今
天就两清了!”
欧阳兰兰伸手给了肖童一个响亮的耳光,肖童挥起手,欧阳兰兰尖叫一声哭起来。
肖童只是挥了一下,并没有打下去。他拉开门,大步跨出屋子,欧阳兰兰在他身后痛哭
起来。肖童不理她,把木板楼梯踏得砰砰响地走下楼去。楼下欧阳天正和钟老板谈着什
么,见他怒气冲冲下楼便站起身来,板着脸责问:
“肖童,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还要和她吵架?”
欧阳天这种公然袒护自己女儿的态度令肖童十分抵触。他没有回答就走向房门,想
走出这栋令人窒息的房子。欧阳天拦住他厉声说道:“你没听见她在哭吗,这种时候你
应该去安慰她!”
肖童站住了,他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欧阳天愣了片刻,说:“还是让她自己和你谈吧!”
肖童示威似地顶撞着欧阳天:“她得了什么病她不跟我说,她拿她的病威胁我。她
有病我可以照顾她,她于吗拿这个威胁我,她生病又不是我造成的!”
欧阳天一巴掌把肖童打了一个趔趄,骂道:“你他妈这是跟谁说话呢!她肚子里的
孩子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
这一巴掌把肖童打醒了,这一句话说得他目瞪口呆,心里一下子乱了方寸。欧阳天
指着他的鼻子,说:“要么,你有本事劝她把孩子打了去。要么你好好伺候她,让她高
高兴兴地替你把孩子生下来。这一段你再欺负她,小心我抽你!你也是快当爸爸的人了,
你连自个儿的女人都不知道心疼你还懂点人事不懂!”
肖童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着沉重而又混乱的步子回到楼上的。欧阳兰兰知道他回来
了,没有理他,继续趴在床上抽泣。他嗫嚅着凑近她,说:“你怎么不早说……”只说
了这一句便又无话。他的心情没有一点喜悦,反而坏到了极点。他想也许他和欧阳兰兰
之间真有一种逃不开的孽缘,他历尽艰辛吃尽苦头一心想逃离开去,结果阴差阳错反倒
越陷越深,他绝望地想这一下他该怎么向庆春解释,怎么向她交待啊!
欧阳兰兰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不由得不抱着她用抚摸来表示安慰。她的眼泪弄湿
了他的脸,他躲避不开顷刻被弄得一塌糊涂。她说我爱你肖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
子。刚才我是逗你呢,真的我怀了你的孩子我特别高兴。
肖童浑身不自在地搂着她,他说:“可是,可是,现在咱们的处境,还不方便要孩
子,咱们还是先把这孩子打了吧,以后,以后,以后再……,反正咱们都还年轻。”
欧阳兰兰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和我爸一样,非要把他打了?这是你的孩子,
你知道吗?是你的!难道你一点不想要他吗?打了他你不心疼吗?”
肖童说:“真的兰兰,我这是为了你,也为了,为了大家。现在大家不是都在逃命
吗。在这儿也不可能住太久,以后上哪儿去谁也不清楚,这到处流浪的生活不可能拖累
着一个孩子。”
欧阳兰兰盯问着他:“你究竟是怕什么?你是怕拖累你还是怕拖累我?我真心爱你
所以才要把他生下来。你非让我打了去是不是想将来甩了我更方便?”
肖童说:“不是。”
“没关系,如果将来你甩了我,你另有所爱,这孩子我就自己养着,他也算咱俩的
一个见证。就让他当这种有娘没爹的私生子吧,反正我是不怕难为情。孩子将来没准还
因为这个更出息了呢!”
肖童没了话,他知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他命中注定要彼这个女人死死拖住。他隐
隐觉得,他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个希望,那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幻想,那种信心,开
始在自己心里,真正地消亡。
从这一天开始他似乎在精神上失去了支撑。像一个没有信念的人那样陷入一种浑浑
噩噩的境况。大家虽然没人不希望欧阳兰兰把孩子打了去,但谁都明白凭欧阳兰兰的个
性要说服她是痴心妄想。所有人于是都对她表现出百倍的关爱,呵护有加。所有人都把
祝贺和忌妒的目光投在肖童的身上,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中最幸福最走运的人,仿佛他奔
前跑后为照顾兰兰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似乎只有建军看出他时常的发呆和语无伦次。他不知出于什么用心破天荒地主动找
肖童说话。那天他们俩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晒太阳,听着钟老板小女儿的录音机里放送
着一支未曾听过的流行歌曲,那歌子从容自信地唱着一段优美无比的男女爱情,那爱情
的优美就在于它的朴素和简单,简单得只是一个少年天真的心情——“……我能想起的
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这一句歌词竟把肖童唱得肝肠寸断,热泪横
流。建军问,你哭什么?想什么哪?他不说话,擦去眼泪,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这样脆弱。
建军又搭讪地问:“那玩意儿,你现在还吸吗?”
肖童说:“不吸了。”
建军说:“好样儿的,是不是连味儿都想不起来了?”
肖童低着头,像是躲避着高原上刺目的日照,他没有回答。
建军挑唆地笑着:“真不吸啦?”
肖童说:“真不吸了。”沉默了半天,他看了他一眼,问:“你有吗?”
建军把一件东西扔在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肖童看怀里那东西,在
阳光的直射下发出令人炫目的聚光。当那光芒移去的时候,他看见的竟是那个熟悉的金
灿灿的烟盒。
那天晚上他听见欧阳兰兰在楼下和建军大吵大闹,痛骂建军杀人不见血没安好心。
建军偶尔冷冷地解释说这是他自己非要不可,他现在是父以子贵牛屄大了我怎么敢不给。
但他的声音一再被欧阳兰兰的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威胁压住,间或传来老黄息事宁人的劝
解。肖童独自在楼上枯坐,面对着油灯慢慢吸完了一支海洛因。他的泪水无知无觉地滚
落下来。他这时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他的堕落,失败和幻灭,都是自找的,都是因为
自己的脆弱和无常。他白天的盼,夜里的梦,一点一点远远地离了他。他也不去追了,
因为他累了。他一动都不想动,麻木地听着欧阳兰兰在楼下尖厉的叫声:
“建军,你毁他就是毁我,早晚我会让你后悔的!现在你别美,等咱们出去了再
说!”
四十四



一连很多天,肖童都赖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
状态中,但夜里又顽固地失眠。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对包括吃饭在内的每天必须的
生存活动都变得无所谓,连春节那天他都没有下楼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到了半夜才爬
起来吃了一些冰冷的残汤剩菜。但是他对毒品的依赖,则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数量上,都
表现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贪婪。
他和欧阳兰兰照例争争吵吵,比过去更加易怒易躁,争吵时一句也不相让。除非在
那小金盒里为数不多的烟吸完了,他缠着欧阳兰兰要烟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万般温存,
低声下气的嘴脸。欧阳兰兰每一次给他一根,多了不给。那一根根混合着海洛因的粗大
的纸烟,就成了欧阳兰兰不战而胜的武器,成了调整双方关系的一个法宝。
这一天上午,欧阳兰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马上起床。她在他耳边大声说:
“我们要出发了,到拉萨去!”
肖童毫无兴趣地翻个身又躺下,嘟哝着说:“我不去,我要睡觉。”他自然没忘了
说:“你把烟给我留下,你们去多久?”
欧阳兰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把一切摆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这里集市上买
来的玩意儿,一古脑地塞进包里。她说:“你要不起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就死在
这里吧。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西藏了。”
肖童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以往敏捷的反应。他的声音颤抖着问:
“咱们要走吗?”
欧阳兰兰直起腰,喝问:“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生怕自己被丢下似地忙乱地收拾着东西。他的脑海里刹那
间闪现的,不是拉萨而是北京,但稍纵即逝。在那一秒钟内他几乎感觉马上就要回到自
己的家了。
他们下了楼,欧阳兰兰果然没有虚言,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他们都行装齐备地在院
子里和钟老板的老婆孩子告别。钟老板本人则把那辆越野吉普车擦得程亮,并且跳上车
把引擎发动起来。那一下一下像脉冲一样轰鸣的油门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几乎响彻整
个儿荒原。
欧阳兰兰被优待地安排坐在车子前边,肖童和其余三人一起挤在后座上,离开了村
子。他们沿着一个多月前来到这里时早已被风卷走的轮迹,穿过了干枯的河流和狂风大
作的山口,进入了一片荒无人迹的不毛之地。车行很久才会偶尔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牛
毛帐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遗址废墟。没有牛羊,也没有一个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车把
荒原的苍凉和悲壮,渐次抛向身后。肖童在后座上和他们挤着,颠簸一路,他和欧阳兰
兰几次停车呕吐。欧阳兰兰吐的是早上吃的饭,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里的苦水。
他们终于回到拉萨。
他们在拉萨住了两天,除了大昭寺和八角街之外,哪里都没去,第三天上午便乘飞
机去了成都。在飞机的轮子振动着离开贡嘎机场黑色的跑道时,肖童的心却仿佛怦地一
声落了地,心里欢呼般地念了一声:“唵、嘛、呢、叭、咪、哞!”他以前差点以为会
死在西藏这块高原极地呢。
在成都下了飞机他们没有停留,匆匆赶往火车站,他们几乎是盲目地买了车票登上
一列火车,半路上又不断换乘着车次和路线。但方向并不盲目。他们一直是朝着南方,
朝着广东的方向,辗转而来。肖童到后来已经记不清他们换了多少次车,在铁路上颠簸
了多少昼夜。长期的旅途劳顿使他食欲不振,精神疲倦,昼眠夜醒,晨昏错乱。每天就
靠躲在列车上的厕所里吸毒维持体力。在不知多少大以后,他们终于不再换车前行了。
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
他们在广东沿海的一个小镇上下了火车,又搭了一辆拉沙子的卡车,沿着海边崎岖
起伏的丘陵继续走了好几个小时。肖童坐在沙子上,他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往人烟稠密的
城镇走,前方的路越来越荒僻,他们渐渐地走进了丘陵的深处。但他心里却萌发出一股
活力和生机,因为在高原幽闭了那么多天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蔚蓝的大海,看到了成片
的绿荫,嗅到了南方早春的湿气和暖意。这满目的绿色和海的涛声再一次使他鼓足了勇
气,信心陡起。他想,这回只要安顿下来,他一定再把毒给戒了,他一定要像过去那样
健康地,生气勃勃地回到北京去。他一定要把大学的课程坚持读完,然后出国留学。然
后学成归来,然后成为那些大企业大公司都求之若渴的人才,然后平起平坐地和他所爱
的人相爱!
他们在天黑时来到一个看上去很穷的小村子。这里山环水抱,风景很美,但交通不
便,四周没有大的集镇,村民的房子都比较破旧,村里的街上,也只能看到两个点着灯
泡敞着门做生意的商店,和一家门前污水横流的饭馆。他们在村头下了车,用钱谢了司
机。步行穿过这个只有一条街的村子,来到村子的末梢。丛林掩映之下,在村边上竟奇
奇怪怪地露出一间小小的工厂,工厂的小院里赫然停着一辆全新的子弹头面包车,和一
辆半新的广州“标致”,加上三两间厂房和一支细细的烟囱,给这个还残留着些原始蒙
昧痕迹的村落,多少带来一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厂房的外表显得有些破败,但烟囱里却升浮着袅袅青烟。院子的墙根下,长了一些
自开自谢的闲花野草,早被青烟落下的尘埃熏染得枝叶枯黄无精打采,剩下一点勉强的
残红,虚应着春天的气氛。墙外几株南方的矮树,也是枝杠开裂,萎靡不振,一副苟延
残喘的败相,而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的“新田化工制剂厂”的字样,似乎解释了一切。
这厂子的一位厂主模样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他们要来,操着本地口音迎出院门,但并不
像西藏的钟老板那样久别重逢似地寒暄个没完。他把他们稍稍安顿便领着他们去了村里
的那家餐馆,要了一桌子菜还要了酒。餐馆的老板娘和伙计都喊他石厂长,他向老板娘
介绍说这些都是我们总公司的老板,来我这里检查工作,你可要招待好了。欧阳天和那
位石厂长喝着酒吃着菜,说一些陈年旧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无可掩饰的黯淡。
晚上他们就睡在厂里,肖童听他们聊天说这里离汕头很近,就想不通这村子为什么
守着粤东重镇还会如此贫穷。厂里的屋子十分简陋,临时搭起的床铺散发着怪怪的霉味
儿,墙上地上,不但潮湿且有爬虫出没。住下来几乎比西藏还不舒服。不过肖童这半年
来的千般苦难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已然百炼成钢,对任何艰苦的条件都满
不在乎。但他还是在欧阳天踱过来看他们的房间时间了一句: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欧
阳天说:住多久是我考虑的事,你就好好照顾兰兰。肖童理直气壮地说:这儿大潮太脏
兰兰怀孕了住这儿不合适。肖童的理直气壮毕竟是借了欧阳天的女儿和未来的外孙的名
义,让欧阳天不由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依然措词含混没做任何答复。欧阳兰兰出于领情
和回报也对父亲说肖童身体也不好住久了也会生病。欧阳天最后沉吟着说:我琢磨琢磨
吧,但是不可能马上走。
晚上在石厂长的陪同下,他们在这问只有几栋平房的小厂里转了转。这厂里设备的
简陋和零乱让肖童疑惑不解。他留意地四面观察,竟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找到。那位石厂
长有一两次和什么地方联系事情都是用手上的“大哥大”。直到晚上上了床,欧阳兰兰
才告诉他这间小型化工厂生产的唯一产品,叫做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冰
毒”。
“我也是才知道,是建军告诉我的。”欧阳兰兰拱在他的怀里,嘟哝地说道:“这
石厂长原来一直是靠我爸给他出货的,他的货大多数都是出给香港,再运到外国去。”
欧阳兰兰的口气平淡,就像是谈论一段父辈的家常。而肖童却听得心惊肉跳:“他
怎么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开厂子弄这个东西?”
欧阳兰兰见怪不怪地一笑,很内行地说:“所以他们才把厂子开到这么个穷乡僻壤
来,这种没人注意的角落挺安全的。这儿的农民只要你给他们点钱,说是租地开工厂,
没有不乐意的。这儿没人懂这种化学玩意儿。石厂长自己就是学化学出身的,从海洛因
中提炼这东西是他的专业。从当地再雇几个小工,再有我们帮他进货销货,这就齐了。”
肖童背脊上冒着凉气,问:“你爸来找他,是想就住下来跟他一块儿办这个厂吗?”
欧阳兰兰说:“不是,现在警察肯定在找我们,我们只能先到西藏或者这种没人想
得到的地方躲一躲。”欧阳兰兰满脸风霜地说:“唉,本来这些年我爸的生意一直做得
特顺,没想到去年连折了几笔大买卖。据建军说去年夏天光在云南就赔了几千万。还有
我爸存在龙庆峡十八盘旅店的一批货,刚存进去公安局就来抄。幸亏藏得巧,没让他们
抄走。可这次老袁在天津又栽了。去年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这么背!多少年打出来
的天下,说垮就垮,弄得现在东躲西藏,真是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刚才建军跟我聊的
时候眼圈都红了。他说我爸想先设法到香港去。我们在香港有个天蓝公司,是我爸让一
个香港人替我们注册的。我爸答应帮香港方面再出一次货,然后就坐他们的船走。到了
香港再想办法往其他国家走,到了那儿就好办了。”
欧阳兰兰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肖童身上摸索,肖童知道她又想要他了。于是翻了一
个身,想用问话来打断她:“那我们在这儿还要等多久?”
欧阳兰兰仍然急急地把他搂过来,嘴里胡乱地答着:“你急啦?放心吧,会带你出
去的。”
肖童再次挪开身体,说:“如果在这儿要住一段时间的话,那我想再戒一次毒。”
欧阳兰兰的动作越发表现得难耐难忍了,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等咱们出去再
说吧,就别在这儿折腾了。”
肖童索性直截了当地挡开她的手,说:“别闹了,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戒毒,
你别再耗我体力了。”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怒不可遏地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妈真
恨死你了,你别老再拿戒毒当幌子冷淡我,我还看不出你这一套!辛辛苦苦帮你戒了半
天,一转身,又觍着脸跟建军要,你要真想戒早戒了!”
肖童瞪着她,发誓说:“建军是他妈王八蛋,他是成心毁我,你也是成心毁我,我
就是让你们给毁的!这回我非戒给你们看,我不服!这回你们看着!”
欧阳兰兰恨恨地转过身去,不跟他吵,不时重重地喘气,发泄胸中的积郁。肖童关
了灯,闭眼躺着。床很窄,偶然翻身碰着她,她便报复似地发一声狠:“别碰我!”肖
童在黑暗中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是为你考虑,你现在怀着孩子,再干这种伤身子的事,
对你对孩子都不好。”欧阳兰兰回嘴道:“你别假惺惺的了,你要真关心我关心孩子就
不会这样对我,就应该让我顺心。”肖童问:“那得怎么让你顺心呀,你要干什么就干
什么,一切都得随你的意是吗?”欧阳兰兰说:“你至少得让人家痛快吧。”肖童支起
身子,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说:“那好,今天我让你痛快,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你把孩子打掉吧。”
欧阳兰兰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说:“肖童,我怎么老弄不明白,你究竟爱不爱我,
我弄不明白!”
肖童又躺下来,他不再说话,躺在这间四面露风的小屋里,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
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觉得这日子过得跟地狱差不多。他也不敢再想自己未来的生活和
自己所爱的人。因为除了毒品之外。”欧阳兰兰肚子里的孩子,又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
个沉重的负担!无论对庆春还是对欧阳兰兰,他觉得自己都是一个戴罪之人。
夜里的风很冷,在他还没有睡着时毒瘾就突然来了。他咬牙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
他叫醒欧阳兰兰,求她把自己捆起来,但欧阳兰兰置之不理。她说,你不是有骨气吗?
你不是说要戒给我看吗?我看着呢,我祝你成功!
后半夜他们谁也没睡,一个苦苦挣扎,一个冷冷旁观,像是要互相赌个输赢。到天
亮时肖童精疲力尽,开始求欧阳兰兰给他烟抽。这次决心最大的戒毒,经历了最短的过
程,再次以失败告终。
欧阳兰兰把烟给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
他抽完烟便昏然睡去,直到中午才醒。醒来后他的脸上被一片灰白色的挫折感占据
着,沮丧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为了表示一点歉意,欧阳兰兰拉着他去找父亲要钱,准备
和他一起到村里的饭馆去吃饭。
父亲说:“石厂长已经叫人做了饭,我们刚才都是在这儿吃的。你们不要搞特殊。”
欧阳兰兰说:“那饭我看了,一看就没胃口,怎么吃呀。我们昨天一宿没睡好,得
补一补。”
父亲说:“这次带出来的现金花得差不多了,信用卡上的钱又不敢取。咱们在这儿
还住几天也说不清楚。你花钱不能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了。”
老黄从旁插嘴:“兰兰,你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万美元现金吗,这毕竟是沿海
开放地区,这儿的人再不开化也认得美元呀。”
说到这一万美元,欧阳兰兰转脸看肖童,肖童说:“就在厂里吃吧,别出去花钱
了。”
欧阳兰兰不知是任性较劲儿还是真的馋了,皱着眉说:“就先用你这钱吧,我又不
是为我自己嘴馋。别那么守财奴似的好不好。”
肖童肯定不想动他这钱,他想自己不可救药一无所有了,只有这钱,还能帮他完成
以前许下的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庆春和她的爸爸出国。于是他像葛朗台似的小气地说:
“那我不去吃。我不想把这钱破了花在饭馆里。”
建军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钱都得拿出来统一使用。”
这话似乎提醒了欧阳天,他问肖童:“兰兰在你身上到底放了多少钱?”
肖童说:“多少钱都是我自己的,和你们无关。”
欧阳天说:“现在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现在要有难同当。当初你到我们家里每
天又吃又喝的我没亏待过你,兰兰在你身上也没少花钱,你现在倒分得清了。”
肖童斜眼看欧阳兰兰,“你问她,她搞得我倾家荡产。”
建军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废什么话,把钱拿出来!”
肖童拼命挣扎大叫:“你他妈松手,你再不松手别他妈后悔!……”
欧阳天喝住建军:“算了!”他看一眼兰兰,说:“你看你找的这人!”他阴沉着
脸踱到屋外去了。
建军悻悻地松了手,也走了。老黄也一脸鄙夷地出了门。欧阳兰兰脸上挂不往,恨
铁不成钢地埋怨说:“真没发现你这么贪财,你没见过钱是怎么的,你这不是让我没面
子吗!等出去了还怕我没钱还你?再说,你在钱上跟我分得那么清,你这不是让老黄建
军笑话我吗,役听我爸刚才说的那话吗,你不觉得难听是怎么着!”
肖童说:“我就不想去饭馆吃。”
“我想!”欧阳兰兰叫道:“我怀孕了,应该增加营养,你怎么那么不知道心疼
人。”
肖童说:“你是馋了,照你这么说,那贫困山区,农村的人,还没法生孩子了!”
欧阳兰兰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孩子。孩子是你的,你连孩子都不知道心
疼,你配要孩子吗!”
肖童一时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嚷嚷:“我就没想要孩子,就没想要这个
孩子!”
此话一出,自然又是一顿大吵大闹。他们吵闹惯了,再也没人进来劝,没人进来给
欧阳兰兰做主。欧阳兰兰骂了一通哭着跑出去了,屋里只留下肖童一人。
这是石厂长睡觉的屋子,又像是这厂子的办公室。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
相应的椅子,屋角还放着文件柜。家具都很简陋。肖童看欧阳天正在院子里和老黄建军
石厂长他们摇头叹气他说话,便不想出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一点不想吃饭。桌子
上一个黑黑的家伙怦然在他的视线里撞了一下,几乎把他的双眼撞得金星万道,——他
看见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只开着机的“大哥大”!
那是石厂长的“大哥大”。
他全身打了个冷战,看看窗外,他们还在聊着。他把那手持电话拿起来,假装把玩
着东看西看,眼睛的余光却留意着外面。依然没人注意他。外面的光线亮,屋里的光线
暗,也许他们不会看清他的细小动作。他想事不宜迟,这是他两个月来的唯一机会。他
哆嗦着按动了电话的号码,电话机发出的嘀嘀声把他的心震得几乎跳出来。他连拨了两
次都拨错,第一次没拨北京地区码,第二次拨到一半他竟拨得自己也乱了。终于,他拨
通了庆春家的电话。电话铃一声一声响着,没人来接,他突然省悟到现在是中午,庆春
不会在家,他正要挂断,不料这一瞬那边竟有人接了。他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就像终于见
到亲人那样激动万分。
他颤抖地说:“是伯伯吗?”
电话里问:“你找谁呀?”
显然庆春的父亲没有听出他声音,他说:“伯伯我是肖童。”
“肖童?”对方听出来了,“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儿,喂,你大声点,这电话听不
清楚。”
他哪儿敢大声,他说:“我在广东呢。伯伯你告诉庆春,我在广东!这儿好像叫林
西县,新田村,新田村,您记住了吗?……”
庆春的父亲在电话里沙沙的杂音中吃力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楚……”
紧接着电话就断掉了。他小声地喂喂了半天,听筒里才传出嘟嘟的盲音。他又拨了
一遍,这次他拨的是庆春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通了,他急切地听着那一声声的振铃,不
知是渴望马上把情报送出去还是渴望庆春的声音。但是听筒里的铃声不厌其烦地响着,
没人来接。这时他不得不再次挂掉电话,因为他看见建军已经走到门口,推门进来。他
心头狂跳,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建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脸上非常不自然。但建
军没问什么,只是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烟,一边点着火一边出去了。肖童深深地透出口
气,这才把藏在手里的“大哥大”放回了桌上。紧接着,石厂长也进了屋,打开屋角的
柜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包东西,又把柜子锁上,走出屋子,临走时拿走了桌上的“大哥
大”。
一切都过去了,屋里和院内都显得静下来,大概他们都到车间去了。这次突如其来
的冒险,尽管可能井没有成效,但毕竟是肖童这么多天孤身虎穴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千里
以外自己人的声音,这无疑给了他一个激励,一线希望。他兴奋地想,毕竟能找到机会!
但下一个机会还会有吗?他又茫然。
回到自己屋里,欧阳兰兰背朝外躺在床上,还在生气,听见门响也不回头。他在门
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下来,和解地说:“你还在生我气哪。还是起来去吃点东西吧。晚
上我再陪你出去吃,我请客行了吧。”
欧阳兰兰还是没理他,也不去吃饭。别扭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和缓下来,拉着肖童
出去吃饭。她还是跟欧阳天要了钱,因为用百元的美钞付钱确实也不方便。她要钱时老
黄和建军都表示了不满。建军说,兰兰你怀孕了,你特殊点吃好点我们没意见。他凭什
么沾这个光啊,他吸毒还吸出小灶来了,连老板都没吃小灶呢。欧阳天说,算了,让他
们吃去吧,就算是让他陪兰兰。
肖童就陪着欧阳兰兰去那村里的饭馆吃了晚饭。避着欧阳兰兰,他和饭馆的老板娘
做了简短的攀谈,他问她你们这里除了饭馆。小杂货店还有什么?有储蓄所吗,有图书
室吗,有邮局吗,有电视吗,有录像吗,有卡拉OK吗?好像你们这儿连电话都没有吧?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拉了许多陪衬,目的其实只是问邮局和电话。老板娘用十分艰难的普
通话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通,肖童连猜带分析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是这些统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在厂里跟着大伙儿一块随便吃了点工人做的大锅饭。到了晚上欧
阳兰兰又拉着肖童跑到了这家饭馆来了。当然她并不像在北京时点菜那么挥霍,挥霍得
带着点炫耀。她只是点了两三样普通的菜,主要是图这里的菜炒的味儿还可以。一顿饭
下来也很便宜,昨晚他们要了两菜一汤两听可乐,不过花了二十元钱。
南方的初春,天一样黑得早,不到七点钟,落日的余辉便已经泯灭在村里唯一的这
条短街上。只有这个餐馆和那两家敞开的小杂货店里泻出的灯光,凸现着门前泥上的坑
洼。饭馆里又来了两男一女三位新的客人,咋咋呼呼地坐下来点酒点肉,门口停了一辆
拉货的卡车。这村子经常有长途货运的司机路过打尖或留宿。那两个男的听口音像广州
一带跑长途的,那女的少言少语低眉羞目。肖童无意中抬眼去看,他的眼珠子顿时凝固
在眼眶里,半张着嘴差一点叫出声来。
那个女的就是欧庆春。
肖童几乎不敢相信地盯着她看,他想他会不会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天久思不得出了
幻觉?天下的美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会不会这女的与庆春仅仅是外表酷似?欧
阳兰兰看他眼神不对,也回头去看,半嗔半恨地用筷子戳了一下桌子:“嘿,看什么哪,
没见过漂亮姑娘是怎么的。”肖童这才醒悟过来,低头吃饭,额上却渗出一片汗迹。
欧阳兰兰说:“怪不得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呢,原来你还真是个花花公子,见个漂
亮点儿的眼就直了。”
肖童见她声音大得有些过份,怕欧庆春听了产生误会,连忙低声压制道:“你说什
么哪!”
“上次在西藏你就粘乎邮局那个小姑娘来着,你也太没起子了,连少数民族你都不
放过。”
肖童的耳朵已经被心跳塞住了,什么也听不清楚。他低头吃饭,用余光瞟着对面的
饭桌。越瞟越觉得那女的正是庆春无误,她的装束尽管变了,打扮像个搭车赶路的大学
生,但她的动作,举手投足,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肖童想:这真是从天而降!
他们要的汤来了,是一碗皮蛋鱼片汤。肖童知道欧阳兰兰对菜无所谓,最重视的是
汤。于是捂着肚子说:“不行我要上厕所,我好像有点要拉肚子。”欧阳兰兰说:“你
是不是水土不服呀,快去吧你有纸吗?”
肖童故意大声问老板娘厕所在哪里并且要了几张餐巾纸,起身从欧庆春身边目不斜
视地出去了。他绕到餐馆的房后,那儿有一个砖墙围出来的厕所,看上去男女不分。四
周黑黑的,餐馆里的声音显得很远,几棵高大的古榕也树静风止地沉默着。他四面观察,
附近没有人,就站在树下心焦如焚地等着。
两分钟后,果然有人过来了,从步伐上一眼可以认出庆春的特征。终于,他们站到
了一起,近得咫尺相隔,互相能把对方的脸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见庆春的脸上沉着而矜
持,不像他那么激动难抑。庆春说:“肖童,真高兴还能见到你。”肖童此时千言万语,
但他忍着,只说了一句:
“我们住在村东头,新田化工厂里。”
“欧阳天在吗?”
“在。还有他的助理和司机。那厂子里还有个姓石的,都是一伙的。”
“我们很可能今晚就动手抓他们。你准备好,别让他们伤了你。到时候你趴在地上
不动就行。”
“好。”肖童点头的这一秒钟,知道自己是熬到头了,这两个多月来,以至近一年
来,他倾力而为的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西天取经式的长途跋涉,在九九八十一难之后,
马上就要功德圆满,以理想中最棒的一种方式,终成正果了。他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
情,究竟是兴奋还是疲倦。他万幸地说:
“你们要再晚来两天就来不及了,欧阳天打算再替那姓石的出一批冰毒,从海上运
到香港去,然后他们就坐香港那边接货的船一起偷渡过去。”
庆春似乎对这个情况格外重视,问:“他们说了在哪一天和香港的船接头吗?在什
么地方交货?”
“不知道,可能就是最近几天吧。”
庆春思索一下,说:“肖童,你今天晚上还是按我说的做好准备,但如果我们今晚
没动手的话,你就想办法摸清关于香港那条船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再联络你的,你记住
一个电话号码65007852,这是广州的电话,广州的地区号020,有紧急情况你就打这个
电话。你就说你是肖童就行。这号码你记住了吗?”
肖童点头:“65007852!”
“你快回去吧。”庆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保重!”
这个他盼了整整两个月的秘密接头竟这么短暂地结束了,他握着庆春伸过来的手。
这只手的感觉和他第一次在医院里拉着她的手去卫生间时一模一样,既柔软又有力度。
他在她抽回手的刹那竟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眼泪几乎是轰的一声,奔涌而出!
他说,庆春我想死你了!
四十五



欧阳兰兰把那一大碗皮蛋鱼片汤几乎全快喝光了,肖童才从厕所姗姗而归。他的眼
圈发红,像是刚刚哭过似的,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她小声问他是不是瘾又犯了。他摇
摇头,说肚子疼。欧阳兰兰又心疼又好笑地奚落了一句:“肚子疼至于掉眼泪吗!别看
你这么大个子,就跟纸糊的一样娇气。”
他们吃完饭,她傍着肖童的胳膊走出饭馆。肖童甩开她的手,在邻桌那几位外乡的
过客面前,他似乎对她的这种亲呢还有些难为情。肖童的冷热无常使欧阳兰兰觉得她至
今也没摸透他的脾性,她到现在也搞不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位置。
他们回到了化工制剂厂,看见建军不知何故正把石厂长的子弹头面包车发动起来,
欧阳天和老黄正和石厂长在办公室里激烈地谈着什么。建军把欧阳兰兰叫到一边,小声
说:“兰兰,赶快收拾东西去,咱们马上要走。”
欧阳兰兰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建军看一眼五米外的肖童,低低地说:“别问了,回头我再告诉你。”
建军一向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向她献殷勤的,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欲言又止地卖
关子,欧阳兰兰最反感别人这样故作神秘。于是她跑到办公室里去问父亲。
她进屋的时候父亲与石厂长显然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争执,双方眉眼不睦,口气僵持。
父亲说:“老石,这么多年,我关照你没有,失过信没有,你十万块拿不出来,有个七
八万。五六万,也可以。几天之内,这批货我帮你出出去,我连本带息,如数奉还。咱
们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石厂长说:“十万块,小意思嘛,我不是不够朋友,我现在是拿不出来这么多现金
嘛。枪倒是有。不过罗老板你也是信不过我呀,怎么说走就要走,提前一个招呼都不给
我打。”
欧阳天说:“我不是告诉你我把和香港14K接头的时间记错了吗。我明天上午必须
赶到珠海。我就问你一句,我罗长腿讲话你还相信不相信?你怕我骗你钱骗你汽车是怎
么着?我们老黄不是说留下来吗,你是不是让我把女儿也留下来做人质?”
欧阳兰兰见说得这么严重,吓了一跳。老黄说:“石厂长是不是觉得我们大业公司
走背字会走一辈子?这么说吧,凭我们罗老板的关系、路子、信誉,不会没有翻身的时
候,你也别太认钱不认人了。”
石厂长干笑着:“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公司呀,大业公司不是早叫警察封了吗。”
话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老黄也只能憋着气干瞪眼,脸上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愤慨,
欧阳天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又把无名指上的钻戒扒下来,往桌子上一放,说:“石厂
长,姓石的,这昆仑表,这白金钻戒,加起来三十多万买的,押在你这儿,行了吧?”
石厂长尴尬地笑着:“罗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嘛。我这
边的货很久都出不去了,雇的人也都快发不出工钱了。我实在是拿不出多少现金。这样
吧,我这儿一共还有七万块钱,我全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石厂长当即从保险柜里取出钱,还有三支手枪和两盒子弹,欧阳天让走进屋子的建
军拿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出了屋子。石厂长紧追出来,说:“罗老板,这批货
什么时候起运,我等你电话,等你电话哟。”
老黄一语双关地劝他,“放心吧,有我陪着你,你还怕什么。你怕我们老板连我都
不要了吗?”这话其实是说给欧阳天听的。
欧阳兰兰也跟出来,她刚叫声:“爸!”父亲就冲她说道:“赶快收拾东西,我们
走!”欧阳兰兰从父亲的神色中知道此时不可细问,便匆匆跑进自己的屋里,并且一个
劲儿地催促肖童打点行囊准备起身。
肖童本来一直站在门口,此时疑惑地跟进屋子:“怎么啦,咱们要走?”
“对!快收拾你的东西。”
肖童站着没动,脸上比欧阳兰兰还要显得不安,“这么晚了往哪儿走?你去跟你爸
说,明天再走不行吗?”
“不行,你没看见吗,刚才我爸差点和石厂长吵起来。再说这破地方你还住上瘾
啦!”
“我,我现在肚子疼,我现在想躺着。”
“你将就忍着点吧,我爸说要走,自然有要走的道理。”
欧阳兰兰把他的背包扔给他,率先走出房门。肖童像是对这里无限留恋似地,左顾
右盼很不情愿地跟她上了车。
汽车带着几分仓皇,开出了院子,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寂静的村路。欧阳兰兰回头望
去,看见石厂长和老黄并排站在厂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汽车辗转颠簸开上了山区的土路,
建军和父亲不停地商量着往哪个方向走为好,对前途都有些生疏。欧阳兰兰和肖童并排
坐在后座上,她不清楚此去珠海路有多远。车子像摇篮一样把她摇得睡意十足。
昏昏沉沉走了一夜,天亮时他们的汽车开进了一座城市。欧阳兰兰醒了,她看见他
们正在穿越雾气朦胧的珠江,然后又看见了黄花岗公园和越秀山上的五羊石雕。她大惑
不解地问道:“爸,咱们不是去珠海吗,这儿是广州!”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了广州著名的白天鹅宾馆的咖啡厅里,刀叉叮当地享
用着一份丰盛缤纷的美式早餐了。面对着眼前雪白的细瓷餐具,熨烫过的藕合色餐巾,
盘子里一份精致的配菜煎蛋,和杯子里香气扑鼻的哥伦比亚咖啡,欧阳兰兰仿佛又找回
了自己的往昔。她离开了一段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离不开这种富有的生存品质和贵族
情调。眼前的一切使她的心情格外兴奋,又不免有几分茫然和惆怅。她看看肖童,尽管
他在车上刚刚吸过烟了,但此时不知为什么在这些久违的珍瑶美味面前依然神不守舍,
食欲不振。她想大概是他的肠胃昨天晚上出了毛病。
吃完饭欧阳兰兰让肖童先去他们刚刚开好的房间,她自己则拉着建军打探昨夜突然
出走的原委。建军说得非常简短,因为他急着要跟父亲出去办事。他和父亲在这里连房
间都没有开,吃完早饭便开着车匆匆走了。在大堂送走建军和父亲,欧阳兰兰上楼回到
房间。肖童正在浴室里洗澡,她隔着门问他是想睡觉还是想出去转转。肖童问,你爸和
建军他们干什么去了?欧阳兰兰说,他们有事出去了。浴室里哗哗的冲水声停了,肖童
裹着浴中出来,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说:“那我睡觉。”
欧阳兰兰便也冲了澡,冲完了澡便挤上了肖童的床。和往常一样,她全身都赤裸着,
而肖童却穿着严严实实的内衣内裤。他们并排躺着,躺了一会儿,她侧过身子,拉过肖
童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目光问他的感觉,然后无比幸福地说:“你还没好好摸
过吧!这是你的,你的孩子。”
肖童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反应,或者说,那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知道他并
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这身份来得有些突然。于是她开始有意地与他谈论和孩子有关
的种种话题。她让他猜测这孩子是男是女,他说,可能是女的。她问为什么可能,他说,
因为你太强了,咱们俩在一起是你强迫我。书上说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结合的时候,
如果是男人的精子占了上风,生出的孩子就是男的。如果是女人的卵子占了上风,生出
的孩子就是女的,所以我估计是女的。她冷笑,你还真懂,你表面上孔老夫子似的一本
正经,闹了半天也净看这种研究男女事的淫书,说起来居然这么头头是道。又问:你喜
欢男孩还是女孩?肖童不假犹豫地说,女孩。为什么?她问。因为,女孩像父亲,男孩
像母亲。欧阳兰兰翻着眼睛说,又成心气我是不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仰天躺着各自想着心事。欧阳兰兰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你起。”
肖童说:“男女都不知道,怎么起。也没听说这么早起名字的。”
欧阳兰兰说:“好像你对这孩子一点没感情一点不上心似的,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你
自己还是个孩子。告诉你,以后生出来要真是个男的,真是像我的话,你也要对他好,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肖童像睡着似的,没有声息。欧阳兰兰抬起身子看他,却见他大睁着双眼。他风马
牛不相及地问:“你爸和建军到底干吗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和香港来的人见面去了?”
“不是,香港的人要到今天晚上才到呢。”
“那咱们半夜三更走这么急干什么,弄得一夜没睡,白天赶过来也来得及。”
欧阳兰兰坐起来,用被单围在胸前,半靠在床头板上,说:“那个又脏又潮又破的
地方,你还舍不得走似的,我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在那儿呆了。”停了一下,又说:“你
知道吗,我爸他们怀疑上那石厂长了。”
肖童问:“为什么?”
“姓石的好像跟公安局通着。”
肖童抬眼看她,有些吃惊的样子。欧阳兰兰接着说:“昨天晚上建军用石厂长的手
机想给香港那边打电话,结果看见那手机上还有个电话号码没销呢,是北京的电话。建
军疑心就试着打过去了,那边还真有人接,那边问建军找谁,建军就问他这是哪儿,那
边问建军要哪儿,建军就说这是房管局吗,那边说不是房管局是公安局。”
肖童干瞪了半天眼睛,说:“也许,那边是跟他恶作剧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把建军吓着了。跟我爸一说,我爸就决定连夜走。怕石厂长
不借车不借钱,还把老黄押在那儿当人质了。咱们俩幸亏吃饭快回来早,要不他们就该
开车到饭馆找咱们来了。”
肖童问:“老黄知道这些情况吗?”
“不知道,老黄那人,跟包蛋糕的纸似的,都油透了。要告诉他他还敢留下来吗。
我爸只告诉他我们要到珠海去和香港来的人接头,都没敢告诉他们咱们要到广州来。当
然,我爸也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他还是没放弃帮他出那批货的打算。所以,也需
要留下老黄盯这事。这货要真出到香港去了,对我们过去也有好处。”
肖童问:“怎么又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呢。”
欧阳兰兰看着肖童,脸上笑出几分杀气,说:“反正那个电话,不是姓石的打的,
就是你打的,再没别人了。”
“我?”肖童忽悠一下坐起来,脸一下白了,“怎么是我打的?”
“除了你们俩,还能有谁?是我爸自己打的?”
“老黄,建军,为什么不能是他们打的!”
欧阳兰兰想了一下,“老黄嘛,当然也有可能,建军绝对没可能。这人对我爸忠心
耿耿,讲义气。再说,以前他还追我呢,他总不致于害我吧。”
肖童说:“那,我就会害你了?”
欧阳兰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当然你也不会,只不过建军对你有点怀疑罢了,就
像你也怀疑他一样。我爸做事谨慎惯了,只要他觉得拿不准的,他就会防着一手。”
“他和建军这么早就跑出去,是不是躲着我?”
“也可能吧,万一你要抽出空来再打那个电话呢,那公安局弄不好半小时之内就能
把咱们都擒了。”
“那怎么不带走你呢,你不是你爸的心肝宝贝吗?”
“警察要抓的是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会动我的。”
肖童呆呆地愣着,若有所思,少顷,地说:“你为什么不甩了我,找他去?”
欧阳兰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没有爸爸。”
欧阳兰兰没走,是因为她深信父亲是绝不会甩了她独自逃生的。而她,也不会甩了
肖童。父亲刚才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钱和一只手机,他说他随时会和她联系。她把那只
手机始终开着。反正肖童也没心情出去,他们就这样躺在床上,聊着天,一·大没有离
开宾馆。中午,就在宾馆里的餐厅吃了饭,她点了一份菜胆鱼翅,一份素菜和一条蒸鱼。
她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鱼翅和这种地道的广式蒸鱼了。下午他们仍然回客房里躺在床上,
模棱两可地睡睡醒醒,养精蓄锐等待父亲的消息。她想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待到明
天凌晨,他们就会从某一个僻静的地方上船,开始最后的偷渡。
晚上,他们还是在宾馆里,换了个餐厅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的电话来了。
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让她单独出来,不要带肖
童。她看一眼坐在她对面吃饭的肖童,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肖童的事我会安排好的,
你现在先出来,有些话当着肖童不方便说。
她挂掉电话,想了想,极尽婉转也极尽轻描淡写地对肖童说,你先接着吃,吃完把
账签到房账上就行。我爸来电话叫我去一趟。可能,可能他是要用这部电话,让我送一
趟。
肖童平静地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她说着擦擦嘴站起来,“我一人去就行。”
肖童冷冷地抬头看着她:“你还回来吗?”
她愣了一下,说:“当然,你怎么这么问?”
“我想你爸可能不会让你回来了。”
欧阳兰兰当然明白肖童的意思,他的话里藏着尖锐的冷笑,于是她赌咒发誓地说:
“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以我肚里孩子的名义向你保证,你还不相信吗?”
肖童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去吃东西。欧阳兰兰从手包里把房间的钥匙拿出来,放到
他面前,他都没有看一眼。
她走出宾馆大门,叫了辆的士,按父亲交待的地点,赶到了省体育馆。又按照父亲
交待的方法,让出租车绕着体育馆一圈一圈地慢转,像是找路,又像是找人。她回头观
察,没见有什么车辆跟着。又绕了一圈,她突然发现建军开的那辆子弹头跟了上来。当
那子弹头和她并行的时候,她让司机停车,扔下一百元钱,也不等找零,就拉开车门下
了车,只几秒钟,就已经坐在了子弹头的前座上。
她和建军在大街小巷转了一阵,确信无人尾随,才把车子一直开到花园饭店的大门
口。父亲正在这饭店的露天茶座里等她。她从父亲平静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已经和香港
方面接上了头,而且顺利。她坐在父亲身边,要了饮料,建军则远远地坐在茶座的另一
端。
父亲问:“你和肖童今天都干什么了?”
她回答:“没干什么,我们一起在宾馆里呆着。”
父亲说:“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明天早上再回去。今天晚上你跟着我,
我们另外找地方住。”
欧阳兰兰怔怔地想,肖童果然不幸言中。她问:“为什么要另找地方住?”
父亲打开皮包,递过一个信封,说:“香港方面按照我的要求,都安排好了,我们
明天一早乘头班火车到福州去,然后从那儿直接飞汤加,那种小国,护照好办。护照和
票你都收好,万一我和建军出了意外,你就拿上这个护照和机票,按这个路线自己走,
在汤加会有人接你。”
欧阳兰兰接了那个信封,既兴奋又疑惑,她问:“您不是还要帮石厂长往香港出一
批货吗,您不管了吗?”
父亲疲惫地说:“我都联系好了,老黄和姓石的已经从新田出发了,明天早晨香港
方面在海上接货。如果姓石的没出问题,那就是老黄命大,他会跟着货一起过去。以后
也会到汤加来找我们。要是姓石的出了问题,那老黄……唉,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欧阳兰兰心里隐隐有点难过,尽管她并不喜欢老黄,但父亲的语气仍使她心里掠过
一丝物是人非的悲凉。想想自己,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她不由感叹一声:“还是
香港人利索,护照机票,一下子全替咱们办妥了。他们还真给您办事。”
父亲冷笑:“他们不敢不给我办,我要出了事,他们也不安全。他们的情况老黄、
建军不了解,我可是全都门儿清,他们不能不担心我这张嘴到时候会跟公安说什么。再
说,我对大陆的这种买卖太熟了,他们以后还用得着我。将来把大陆这条线再做起来不
是没可能的事。”
欧阳兰兰也笑笑,打开信封,一样一样查看着里面的东西:护照,从广州到福州的
火车票,从福州到汤加的飞机票。还有钱,一小叠又新又脆的美元。护照用的是假名字,
上面既有入境的印鉴又有出境的印鉴,还有一些在其他国家出入境的记录,伪造得足以
乱真。她一一鉴赏,似乎觉得还缺了什么,凝神想想,忽然猛醒,豁然变色。
“哎,怎么没有肖童的护照,他怎么走?”
“兰兰,”父亲板着脸,“你别再糊涂了,咱们只有这一条路了,活得成活不成在
此一举,为了咱们的安全,现在只能甩了他。”
“不行。”欧阳兰兰的心一下子乱了。“我不能甩了他,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她
拉住父亲的手,“爸爸,我求你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求你!”
父亲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说:“兰兰,跟我们一起走是绝对不可能了,就是现在我
同意了,护照也来不及办,机票也来不及搞。如果这次我们能出去了,以后可以再想办
法把他也办出去。那时候就简单了。”
“不行,爸!”欧阳兰兰急得眼泪几乎掉下来:“咱们一走他到哪儿去?让公安抓
住还不得枪毙了,我以后到哪儿找他去?”
“兰兰!”父亲突然目露凶光,“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欧阳兰兰红了眼圈也红了脸,她几乎叫喊起来:“这关系到我今后生活的大事,你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她说完跑出了茶座,跑到了花园里。她以为父亲会跟过来劝她,但父亲没有。他阴
沉地喝完杯里残剩的咖啡。把桌上的信封收在皮箱里,然后结了账,向建军使了个眼色,
建军出去了。父亲这才走进花园,走近她身边,用令人不敢相信的冷漠的口气,在她身
后说道:“那你就找他去吧,我和建军自己走。就算我,算我没你这个女儿!告诉你,
我现在怀疑给公安局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不怕死你就找他去吧!我,还有建军,我
们不会跟你去垫背!你……好自为之吧。”
父亲拎着皮箱走了。他的话故意说得冷静,但那声音几乎哆嗦得失了调子,这是欧
阳兰兰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对她如此冷酷无情。他的面孔和声音陌生得让人不寒而
栗,一下子打垮了她的任性和激动,让她心寒让她恐惧让她只能唯唯诺诺。是的,父亲
说得明白,现在就是想把肖童带走也没辙了,因为护照和机票都没有他的。她知道一切
都已无可挽回,她只能扑在栏杆上无声地痛哭。
建军已经在饭店的门口叫好了一部出租车,父亲上了车,坐着,没有急着开,他们
等着她从饭店的大门里丧魂落魄地跟出来,低眉垂首地蹒跚着上了车子。
出租车离开了花园饭店,绕了几条街,把他们带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东方宾馆。他们
从新田开来的那辆子弹头面包车,就扔在了花园饭店的停车场上。
在东方宾馆开了房间,父亲亲自督着她给白天鹅宾馆的肖童打了电话。电话拨通了,
她问肖童在干什么,肖童说没事在看电视,在等你。她想哭但忍住了。她按照父亲替她
编好的说法骗他,她说,我在我爸的一个朋友家呢。他们要玩儿麻将三缺一,你就先睡
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肖童问,你那边有没有电话,有事的话我好找你。她看着父亲
的眼色,支支吾吾地说,电话呀,人家家里的电话不想告诉别人,反正我明天一早就回
去,你先睡吧。再见,晚安,我爱你!
挂了电话,她又想哭,眼泪在眼窝里转着圈,没出来。她想,和肖童的这一场爱,
难道就这样完了吗?时至此刻她不能不承认,肖童至今也没有真正地爱上她。但是,她
的追求。努力,和计划,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吗?她得到了什么?难道只有一个孩子吗?
如果没有了肖童,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又算是什么!
这个晚上父亲就住在了她的屋里看着她。他们几乎都是一夜未眠。早上早早地,父
亲就把她叫起来,他和建军寸步不离地带她下了楼。建军在服务台结账,父亲和她坐在
大堂的沙发里等。建军不知是因为什么账目搞不清,跑过来对父亲说,可能上一个房客
还留了一笔账没结,让父亲过去核对一下自己的消费。父亲去了,皮包和手机都放在茶
几上。欧阳兰兰左顾右盼见父亲没有注意,便拿起手机,快速地拨了白天鹅宾馆的电话,
她知道这是和肖童最后告别的机会。
电话打通了,接到了肖童的房间,她一听到肖童的声音就止不住想流泪,肖童在电
话里问:“兰兰吗,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童……,再见了,你千万,保护自己,实在不行你可以再回西藏去,你找钟老
板让他再把你藏一阵。我会回来找你的……”
肖童在电话里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告诉我,兰兰,你在哪儿?”
“我,我在,在火车站附近。我要走了,我会来找你的,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就
这样吧。”
她不等肖童回答就挂掉电话,因为这时她看见父亲和建军已经结完了账,已向这边
走来。她把电话在原位放好,料想父亲没有发现。
父亲走近了,毫无察觉地拿起皮包,收好电话。他的神情已明显轻松下来,对着女
儿笑了一笑,说:“走,我们去吃个早饭。”
十六


欧庆春记不得她和肖童的聚散离合使她落了多少眼泪,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变得
脆弱易折。如果说,和胡新民的感情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幸福,一种常规而默契的生活,
那么和肖童的相爱,就是一条让人牵肠挂肚,死去活来,而又欲罢不能的心路。
当她走进那家山村的小饭馆一眼看见肖童时,他那又黑又瘦的脸使她几乎不敢确认。
无论是因为两个多月的颠沛流离,还是因为那顽固不化的毒瘾,肖童那几分脱形的样子,
都让她心疼不已。她强迫自己心情平定,靠深深的呼吸控制了情绪。在稍后和他接头时
她表现出异常地沉着镇静,直到在古榕树下肖童那依然有力的一抱,她的眼泪才破眶而
出。她本不想流泪,但他那倾力一抱,谁能不哭!
两个月来,他们在欧阳天可能会去的省份和城市,动员大批警力进行了搜索,一无
所获。处长还亲自带人去了趟吉林,参与搜捕的组织工作,同样没有线索。也许是处长
对短期内找到他们不再抱有幻想的缘故,于是在天津行动取得成功的一个半月后。处里
终于向局里做了6.16案的总结汇报。经过了半年多细致浩繁地调查取证,内外结合,
主动出击,他们使这个规模庞大,隐藏很深的贩毒集团受到连续重创,终于土崩瓦解。
它的物质基础已经崩溃,主要网络已经瘫痪,重要据点已经摧毁,缴获毒品及毒资数额
之巨,居全国之最。虽然主犯尚未抓获归案,但战果之显著之辉煌,亦可载人史册了。
这个汇报会庆春是参加了的,会上自然谈到了肖童。处长说,从目前的情况分析,
肖童很可能已经遇难,否则,不会这么长时间没有和我们取得联络。
这是这么多天来一直被避讳的话题,第一次被处长说破了。庆春知道这已经是心照
不宣的共识。但处长此话一出,她的心还是忽悠一下提到了喉咙。会议为此暂停了十几
秒钟,像是为肖童默哀。庆春想哭,但众目之下,无法落泪。她知道如果她真的当众为
他而哭的话,大家一定会觉得她太感情化了,因为除了李春强外,没人知道她和肖童的
故事。
这一天恰是李春强伤愈出院。下午她和刑警队的几个同志到医院去接他。她亲自开
车把他送到了家里。李春强让她上去坐坐。她心情郁闷,说不上去了,我身体不舒服想
早点回家。她此时确实渴望能够一个人独处。
李春强点点头,并不勉强她下车。他说:“肖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别太难过。
跟毒贩子打交道,还不就是这样残酷。包括你我,都是提着脑袋,朝不保夕,这次那家
伙的枪要是正一点,我不也一样完了。干咱们这事,必须放松点,生死谈笑间,随他去
了。不能像电影小说里那样,死个人一咏三叹。”
庆春看看他,表示理解地笑笑,但依然感叹了一句:“咱们都是公安干部人民警察,
咱们出生入死为国牺牲,理所当然。可肖童不是,他上大学上得好好的,被我硬拉出来
干这事,他死得太冤。将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在国外的父母交待。”
李春强只能劝慰,又说了些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死得其所之类
的话。庆春听了点头,但心里的伤痛一点没有减轻。她一连几天彻夜不眠,肖童和她相
识相处时的每一句话,都依次浮上心头。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个愤怒,
每一次哭,都历历在目。她至此才后悔以前对他的冷淡和轻视。她对他的爱,他为她的
事业所做的牺牲,回报得太少了,太被动了。以致于现在,肖童的全部音容笑貌,都出
来缠绕她,折磨她。他的率直和好斗,热烈与开朗,男子气和孩子气,都不肯甘休地盘
踞了她的脑海,无时无刻地刺痛着她那些已经伤痕累累的神经。
父亲是敏感的,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发现庆春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的皮夹
里放上了她和肖童在司马台长城的相片,那是一张把两个人单独的相片剪贴在一起的
“合影”,他没问缘由。直到客厅茶几上那个水晶相框里的照片也换上了肖童,并且在
照片的一角,压上了一支枯萎的玫瑰时,父亲才小心地问了庆春。
庆春没有隐瞒,如实告诉父亲,肖童失踪了。
父亲问:会出事吗?
她说:会。
父亲沉默了,他的沉默是对她的一个抚慰。也许父亲和她一样,非要待到此情此景,
才会想起肖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可爱之处。
父亲和肖童显然也有一种特别的缘份,他是在肖童失踪后,第一个真切地听到他的
声音而且证明他还活着的人。他接到肖童那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电话后,马上打电话告
诉了庆春。庆春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她在当天傍晚带了一个小组离开北京赶赴广州,又在第二天由广东省厅派出侦察员
和她一起赶到了离汕头不远的新田村。在与肖童顺利接头之后,她马上用手机与广东省
厅和北京进行了联系,建议改变当晚逮捕欧阳天的方案,等待香港贩毒组织与他交接毒
品时一网打尽。当一切还没有决定的时候,散在村东的便衣警察就紧急报告说,欧阳天
带了好几个人突然离开了新田化工制剂厂,驾车不知去向了。
她没想到案子到了最后关头,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失误。她几乎已经把
他们肯定地抓到了手里,一眨眼又得而复失无影无踪了。经过请示,广东省厅要她呆在
新田村不要动。晚上她就把车子开到新田村附近的隐蔽处,在车上和大家一起过了焦灼
的一夜。当地公安局对新田化工厂进行了一夜的监视,未再发现异常动静。第二天早上
广东省厅发来消息,说肖童刚刚打了庆春留给他的那个电话,他和欧阳兰兰已经到了五
百公里外的广州,现在住进了广州的白天鹅宾馆。
她立即带人赶到了广州。傍晚她登上广州市局的一只小艇,顺着珠江开到白天鹅宾
馆外的岸边停靠,等待着与肖童接头的机会。市局的侦察员看见肖童与欧阳兰兰在西餐
厅里吃了一半的饭,欧阳兰兰突然弃席而走。肖童一个人草草吃完独自到河边散步,一
个化装成宾馆清洁工的便衣从他身后走上来,在超越他时小声说了句:“向前走!”肖
童便远远尾随着他走,一直走到了泊在岸边的那艘小艇上。
那小艇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用于拉货和牵引的机动船。船舱里只亮着一盏罩子肮脏的
顶灯,发散着蜡烛似的昏昧的光芒。船舱的正中摆放着木箱拼成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几
只喝过的茶杯和吃剩的快餐盒。一只用可乐听截成的烟灰盒里,堆满了狼藉不堪的烟头
和废纸。除了庆春之外,木箱上还坐着两位一看就是本地人的便衣。
肖童一见到庆春便急不可待地说了欧阳兰兰被叫走的情况,庆春说:“不用担心,
我们的人已经盯上去了,她跑不了。”实际上她现在唯一不清楚的是欧阳天此时藏匿的
地点。关于他将要与香港黑社会组织14K的海上接头,公安部今天中午已经把一份翔实
的情报材料发到了广东省厅,时间地点人数都已掌握,这个情报也分析欧阳天一伙正是
准备搭乘香港那条接货的船偷渡出去。
她没有让肖童坐,也没有为他介绍她的两位本地同事,这本身就预示着这次接头的
短暂。庆春说:“今大晚上如果欧阳兰兰给你电话,你尽可能问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
也可能他们会让你过去,也可能会来接你。你能不去尽量不去。”
肖童说:“不用我跟着他们了吗?”
庆春说:“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看出肖童愣了一下,随即身上便有种释然的松弛。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说:
“我就知道你该说这句话了。”
“你怎么知道?”
肖童低头想了一下,有些腼腆地,想笑,又没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
预感。昨天我在车上半睡不睡的还做了一个梦呢,梦见我又回学校了,还参加演讲比赛
呢。我的朋友,老师,我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你也去了。熟悉我的人都去了。我朗诵的
还是‘祖国啊,我的母亲’这个题目。我发挥得特别好,特别投入。我念到‘上下五千
年,英雄万万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一段时,我自己都把自己感动
得哭了。我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也许想到我自己受的那些苦,在梦中就大哭了一场,
结果没朗诵完就醒了。”
船上的两位广东省厅的同志都为肖童的孩子气暗暗发笑。庆春也笑了一下,却是一
种很温暖很理解的笑,她说:“不,你已经朗诵完了。你朗诵了很多遍,一遍比一遍
好!”
她说了这话,和肖童久久对视着。目光里交流着互相的感激。她想象得到肖童这两
个月来都经历了什么,一切都不难想见。肖童的脸红着,他想用话语来掩饰自己的激动。
“我现在也理解了,一个人为国家为社会而牺牲而奋斗,也是有快乐的。他自己会
觉得很神圣,很光彩,很充实,很满足。以前报纸上这样说我觉得特假,现在我理解了。
我帮你们干了这一段事情,我就明白了你们这些人,包括你们李队长,你们的‘老板’,
都特别伟大!”
庆春笑道:“那你下次再参加演讲比赛,就把我们也写到词儿里去。连你自己,也
可以写进去。”
肖童眼里闪着兴奋的异彩说:“欧阳天他们不是还没抓到吗,如果需要我,我可以
继续。”
庆春说:“真的不用了。明天早上海上的抓捕任务主要由武警部队承担,连我们都
是配角儿。而且,他们那边也来不少人,说不定战斗会很残酷。你这方面没经过训练,
枪子儿可不认人。”
肖童低了头,像在想什么,庆春说:“你别在这儿呆太久,说不定欧阳兰兰会很快
打电话找你。我在你隔壁租了一间客房,你有情况找我很方便。”
肖童点了头,告辞转身,走到舱口又站住,回头看庆春,又看看那两位本地的便衣,
欲言又止。庆春问:
“还有什么情况吗?”
他嗫嚅着,甚至把脸低下,回避开庆春的注视,他说:“我有一个要求,不知道你
们能不能答应。”
庆春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鼓励地回答他:“你说吧,什么要求?”
肖童抬了头复又低下,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庆春又说:“没事,你尽管说。”
“你们,你们,在海上,明天早上你也去吗?”
“我不去。”
“那你,能不能,让他们,让那些武警,别伤着欧阳兰兰,他们可以活捉她。”
庆春不明白肖童的表情何以如此郑重,而出语却又如此踌躇。她说:“当然,如果
他们缴械投降,我们优待俘虏,将来怎么样由法律决定。”
肖童的目光仍然躲闪着,说:“我是怕,欧阳兰兰那个性子,她手里有枪的话她会
跟着她父亲和建军抵抗的。她做事不顾后果的。我希望,你们,你们能保护一 下她。”
欧庆春疑惑地说:“你要知道,欧阳兰兰也是有罪的。”
肖童说:“她有罪可以判她刑,如果可以的话,别打死她,她是女的。”
肖童的这副表情,欧庆春已经看不懂了。那闪避的目光,歉意的眉毛,牵强的借口,
和吞吞吐吐的措词,几乎暗示出一种隐私的成分。她用和缓的,却是坚决的口气,说:
“肖童,告诉我原因,好吗?”
肖童不说。
庆春说:“你跟她呆了两个月,是不是觉得她还不错,还有不少优点,是吗?你们
在一块儿呆长了,多少有了点感情了,是吗?你用不着说不出口,其实这是挺正常的事
情,我能理解。和一只小猫处长了都有感情。”
肖童摇头,“不是,我跟她没有感情,一点没有,你不信就算了。”
“那为什么?”庆春抬高了声音。
“因为,她肚子里有孩子了。”
连那两位旁听的便衣,也面面相觑起来,整个船舱都愣了半天,庆春也半张着嘴,
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她终于还是用了一种镇定的声态,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的吗?”
肖童僵直地站着,没有回答,这显然是一种明确的默认。
庆春低头咬了一下牙,然后,抬起头,她想笑一下,脸上的肌肉却挤得十分难看。
“好的,我会通知武警部队,尽量不伤害她。”
肖童当然看到了她脸上那被极力掩饰的震惊。他因此而有些无措,也有些绝望。因
此而使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几乎让人听不见。
“谢谢。”
他说完这句就走了。
庆春站在原地,发着呆,几乎听不清两位同船的便衣如何跟她评论着这位年轻帅气
的“特情”,他们问她这小伙子是不是跟欧阳天的女儿在谈恋爱呀?能这么大义灭亲还
真是觉悟不低……
庆春想,他对她没感情为什么有了孩子!
十分钟后她走进宾馆,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路过肖童的房门时她留意地听
了一下,里边没有一点动静。
进了房她先打电话向马处长汇报了刚才和肖童接头的情况。处长嘱咐她别让肖童离
开房间,因为刚刚接到市局的报告,欧阳兰兰在省体育场外面动作明显地测梢甩梢。市
局怕暴露了影响明天早晨海上的围捕,所以放弃了跟踪。那个出租车司机只知道欧阳兰
兰在体育场下了车,不知道她具体去了哪里。估计她还会给肖童打电话的,也不排除她
返回去找肖童的可能。庆春一一点头,说我知道了处长。
处长是今天下午赶到广州参加此案最后一役的指挥工作的。李春强、杜长发来了,
他们这会儿都在离广州六十多公里远的一个渔村里,对明天清晨的海上围捕做最后的检
查部署。这次行动将动用十来条快艇和上百名武警,此时应已进入了各隐蔽点整装待发。
不要说肖童,连庆春自己,作为6.16案的主办人之一,现在也已经算完成任务,只须
静候佳音了,但她心里却突然黯淡下来,没有一点喜迎收获的兴奋,没有一点胜利在望
的心情。
没感情可居然有了孩子!
她搞不清肖童是怎么回事,他对欧阳兰兰没感情是可信的,因为正是由于他的一次
一次的情报,才将欧阳兰兰和她的父亲推上了灭亡的边缘。可他居然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庆春怎么也想不通,难道爱和性,灵与肉,真是可以这样截然分离的吗?也许像肖童这
种二十岁出头的人,才可以并且乐于去和自己完全不爱的人睡觉,图个生理的快感。但
这对于她来说,真是最最难以接受的行径。
电话铃响了。是肖童在隔壁打来的。他说,庆春我想和你谈谈,是我对不起你,希
望你给我机会。庆春说,现在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你马上把电话挂了,万一他们打进
来你占着线他们会怀疑的。肖童还想说什么,庆春自己把电话挂了。
她想,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永远没有两全的结局,向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托以终身
是最激情也是最不牢靠的事情。她想自己和肖童这半年多来的分分合合。她的所有的彷
徨和苦闷,其实都是在激情与理智间的选择和犹豫。一方面她曾经几次试图甚至决心离
开他,但最终还是离不开。另一方面她常常以为自己了解他了也适应他了,但又不断发
现他的新的缺点和恶习,好像永远离不开他同时也永远适应不了他似的,永远永远。
她想不出肖童以后将怎么处理他的这个孩子。一想到这个孩子庆春便心情败坏。明
天早上,只要欧阳兰兰不是负隅顽抗自取灭亡,肖童就必然地,成了一个父亲。即使欧
阳兰兰被判死刑,按法律规定,也要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并度过哺乳期,才能执行。作为
父亲,肖童对这孩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庆春自己,她能接受这个现实吗?
很晚的时候,电话的铃声又响了。又是肖童,他说欧阳兰兰来电话了,她现在在她
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和他们一块儿打麻将呢。庆春问,她说她还回来吗?肖童说,她说明
天早上回来,庆春说,明天早上他们已经在六十公里以外的海上登船走了,看来她就没
想带你走。这样更好,省得你搅在里面我们的人更不好下手。肖童说,庆春,我想过去
和你当面谈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庆春说,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关于这两个月来的
情况我们会找机会认真听你说的,现在你应该好好休息。她用了一种非常事务性的口吻
结束了他们的通话,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可过了没多久,肖童当当当地过来敲她的门。
她问清楚是他以后,犹豫半天才打开了门。肖童一进屋她就先发制人,她说肖童,现在
我们都是在工作,现在不是谈私事的时候。她没料到肖童居然说,我不想谈了,我只是
想,抱抱你。
庆春愣了一下,还是拒绝:“我说了,现在我们是在工作……”
肖童打断她,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我知道,可这两个月来,我以为我不会活着再
见你了。这两个月一直在支撑我的就是你,是你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念。现在,我只想
再抱一下你,然后我就走。”
庆春有些感动,她点点头,说:“好,肖童。”
他们两个抱在一起,肖童只是紧紧地,一动不动地抱住她。她感觉到他流泪了。她
听到他在她耳边说:“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缘份了。”说完,他松开手,转身离开了
她。她听见那扇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住!
然后,她彻夜未眠。
她希望他还能再打电话来,她希望他能和她谈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把
他们俩连结在一起的案件就要胜利结束的时候,在他们久别重逢的时候,隔着一堵墙,
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离散的凄凉?他为什么就不能再打个电话来,细说原委,商量商量?
他真的绝望了吗?
凌晨,天还没有全亮,电话响了。静了一夜的电话在此时叫得异常尖锐。果然还是
肖童。他的声音急促而慌乱:
“庆春,是我,刚刚欧阳兰兰又给我来了电话,她没去海上,她说她现在在火车站
附近。”
庆春心里一怔,问:“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说她要走了,向我告别。”
“她又在骗你,她一定和她爸爸在一起,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海上了。”
“也许吧,可我觉得,她没必要骗我。”
庆春想了一下,说:“你马上下楼,在宾馆大门口等我。”
她放下电话,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边下楼一边用手持电话向省公安厅报告,请
求支援。尽管她这时仍然认为这个突然的变化有百分之八十是虚惊一场。
省公安厅在宾馆的车库里给她留了一辆车。她把车开出来,在大门口接了等在那里
的肖童和一直守在大堂的两位市局的便衣。他们向着破晓的霞光,穿过清晨冷清的街道,
直奔火车站驶去。
他们赶到火车站时,站前的大钟刚刚敲了沉重的一响。他们几乎没顾上看是几点了
便跑进了候车大厅。已经有几个线路的早班车开始检票了。市局的同志出示了工作证,
检票员便让他们全都进了站台。庆春说,咱们得分开找,如果谁发现了他们,能抓就抓,
不能抓就跟踪他们上车。注意别伤了群众,她又对肖童说,要是你发现了,你就缠上欧
阳兰兰,要她带你一块儿走,然后你有机会还是打那个电话!肖童说好!
她和肖童分开了,他们分头在两个站台上寻找。提着大包小包操着各地方言的乘客
从她身边争先恐后地跑过。因为是刚刚检票,列车上倒是空空的还没上去多少人。
这是开往柳州的车。
在这个站台上她没有找到欧阳兰兰,却在人群中找到了刚刚赶到的省厅和市局的同
志。市局至少进来了十几个便衣。省厅的同志说,火车站的各个出口已经封锁,欧阳天
只要进来了,就是瓮中之鳖。各出口的同志都看过通缉令上的照片,对他的相貌早就烂
熟于胸。现在关键是别伤了群众。
车站派出所的同志也来了。介绍了情况:西边的站台是广州至湛江的“普快”,再
往西那个站台还没有车,在那空着的站台的右邻,是广州至福州的特快,也已经开始检
票放人了。
便衣们四散而去,庆春跳下站台,穿过路轨向西边的站台走。时间还早,大多数站
台都还空着,发着寒光的铁轨静静地把躯干延伸进稀薄的朝阳和青白的晨雾中,越远越
显得朦胧。
庆春这时还不知道,她和肖童等人一进站台就被欧阳天他们发现了。他们一直在站
台的柱子。楼梯。货亭的掩护下,和便衣们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捉迷藏的游戏。欧阳
天本来决定他们三个人分散开走,但由于欧阳兰兰撕心裂肺地目睹了肖童带着便衣警察
追杀过来的一幕,精神已经崩溃,他只能和建军架着她往前走。去福州的站台上,便衣
重重,要上车显然已不可能。于是他们就往天桥上走,因为在另一个站台上,刚刚有一
列客车到站,天桥一端的出站口已经打开,他们显然是想从天桥走出车站。但他们刚刚
走上空无一人的楼梯,身后突然传来肖童的喊声:
“兰兰!”
欧庆春和另两个便衣这时恰从另一侧走上天桥,她一方面想站在高处向下看一看,
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欧阳天会从这里往外走。肖童的喊声使她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楼梯,她
看见欧阳兰兰绊倒在楼梯上,回过头来与肖童四目相视。肖童的喊声也惊动了周围的便
衣,空荡荡的楼梯上,三个被搜寻的目标立时暴露无遗。欧阳天和建军都张皇地没有动,
反倒是欧阳兰兰从怀里拔出了一支手枪,凶恶地对准肖童。肖童躲都没躲,依旧坦然地
向她走去。他面目平静地向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庆春听不见,因为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
声:“不许动,把手举起来!”许多支手枪从不同方向对准了楼梯上的人。
庆春看到,欧阳天首先举起了双手,接着建军也举起了手。但这时她听见了枪声,
像小孩子玩儿的那种麻雷子,那种在北京禁放烟花炮竹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的麻雷子,
响得那么震耳,那么突然。连续的几声之后,她才看清欧阳兰兰手上还平端着一支枪,
而肖童已经瘫在了天桥的楼梯上。庆春嘶声大喊,同时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离开了
自己的躯壳。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竭尽全力想挽留住那个东西。
这时便衣们的枪声也响了,欧阳兰兰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坐着,已被击毙。欧阳天和
建军拔出枪向天桥上挣扎逃去。便衣警察们从上至下两个方向奋勇地追击拦截,喊声和
枪声响成一片。欧庆春则反向地冲下去,她冲下去抱起了躺在台阶上的肖童,她哭喊着
肖童肖童!肖童的面容一片宁静。他胸口上全是血,嘴巴动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把
插在胸前衣服里的手拿出来,惨白的手上像花开一样点染着血的红色。那手上拿着厚厚
的一卷钱,一卷簇新的美元,递到庆春的怀里。他的嘴拼命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听
不见声音。从他的表情和动作的配合上,庆春听懂他是在说这钱,他在说这钱是给她的,
让她收好,收好。然后,他就不动了。市局的同志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七手八脚
地抬起他来。战斗显然已经结束了。她看见他们抬着肖童磕绊着飞快地向外跑去,有人
打着手持电话呼喊着急救车。人们把她抛在身后,她孤独地伫立在天桥的楼梯上,手里
拿着那一万美元,她知道她的肖童已经死了。
四十七



几乎是必然地,她梦见了金山岭。
金山岭还停留在落叶的深秋。满山的荒林萎草,风凛烈而萧瑟,吹散了稀薄的凉雾,
也吹干了清晨的那一点点湿润,于是深秋的司马台就比任何时候更透出一份老到与成熟。
但是当太阳冉冉升起,寒秋的凄凉和苍茫便仓皇地退避三舍。初升的太阳是多么让人振
奋啊!一草一木都点染出欣欣向荣的昌盛,这使她用充满希望的心情毫不费力地向上攀
登。斑驳的长城在山岭中沉着地出没,阳光给它带来明亮与色彩,也带来阴影。阴影更
加凸现了长城的险峻和雄劲,也让你看到那些悲壮的残缺和销损。这残缺和销损不仅暗
示了生命的规律,同时也展览了死亡的美丽。
她不觉得一点冷,一口气爬到了顶峰。从这里她再次看到了千古大险古北口,看到
了瘴气空蒙的雾灵山,看到了碧水晴天的密云水库和若隐若现的北京城。她想欢呼,想
笑,却发现自己有点孤独。
她没有看见肖童。
她惊醒的时候才想起肖童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呢,身上盖着白布,和她一样的
孤独。她早上赶去的时候,短暂的抢救刚刚结束。医生拿了死亡鉴定书要求单位里的人
或者死者的亲属签字,市局的同志推给省厅,省厅的同志正在犹豫,她来了。
省厅的同志说:“哎,你来的正好,这里有个字,得你来签。他算是你们的人吧,
我们签不太好。”
她问:“人呢?”
答:“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她说:“我要看看他。”
省厅的同志迟疑了一下,还是帮她联系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带她去了太平间。太平
间里空空的,只躺着他一个人。省厅的同志担心她是女同志,见了死人会害怕,因此主
动帮她把盖在肖童身上的白布掀开,让她看了一下脸马上又盖上,而她却说:“麻烦你
们,在外边等一下好吗,我想单独陪他坐一会儿。”
省厅的同志和医院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用一种理解的表情,对她的胆大
无畏和与死者深厚的同志感情给予了敬佩,默默地退到门外去了。她坐在肖童的身边,
自己轻轻地把白布拉开。肖童的脸上安详而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和恐怖。这使
她回忆起天桥楼梯上枪响前的瞬间,肖童也是这样坦然。他面对那歇斯底里的枪口,还
向欧阳兰兰平静地说了句什么。他说了句什么?是说他的孩子吗?也许他没有想到自己
会死,也许他想到了却迎着死而去。这个场面逼使庆春想到了昨晚,在白天鹅宾馆的客
房里,他最后一次抱她时已经说了绝望的话。他说他知道和她已经没有了缘份,她不敢
再想他是不是因此才视死如归!
此时,肖童栩栩如生的面容竟给了她一个幻想,她让自己感觉他没有死,只是他太
累了睡得很深。他在白布下的身体是赤裸的。她没有去看他胸前的伤口,她怕血腥破坏
了他的宁静和纯洁。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捧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手有些冷,但还是柔
软的。她轻轻抚摸着那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泪打湿了他的手,她用自己的
嘴唇又替他擦拭干净。在这个大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拥有着彼此,这一刻竟是如
此地缠绵和美丽。
省厅的同志又进来了,有的人眼圈有点红。他们和肖童素不相识,并非为他而悲痛。
他们是为她,她和肖童告别的情形令人动容。他们默哀了一会儿,扶起她,把她扶到外
面,他们看到了她满目的泪水。他们劝她,她说不用担心我没什么。
她要求省厅的同志帮她找到医院的一位负责人,向他表示肖童可以向他们捐献一对
角膜。那位负责人负责地问,请问你是他什么人,你能不能代表他呀?她说我是他的未
婚妻,他生前有这个愿望。负责人似乎觉得未婚妻有些不够法定,又问,死者还有别的
亲人吗?庆春说,他父母都在国外,我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人。省厅的同志也义务地为
她作证,于是那负责人握了她的手,说,我代表医院感谢你,也感谢死者。
她替肖童填了表,签了字。又看着一群白衣天使把肖童抬出太平间,推进手术室。
她在手术室外一直想着肖童的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确信那眼睛已经永恒地留在了自己的
心里。
中午,处长和李春强。杜长发他们都回到了广州,脸上挂着凯旋的笑容。午饭后他
们就和省厅。市局和武警部队的负责人一起开会,归纳此次破案的情况和战果,以便联
合上报省委和公安部,并对新闻界发布消息。海上的围捕由于情报准确,又有压倒优势
的兵力,所以几乎不战而胜。一举抓获境内外贩毒分子六人,缴获冰毒十七公斤,毒资
港市六百余万元,运毒船艇两艘和武器若干。火车站这边的行动虽然事发突然,但各方
面出击果断,依然取得成功,击毙毒贩一人,击伤并擒获二人。整个儿6.16案的主犯
至此无一漏网。领导们神情满意而又兴奋地提前议论起该给哪些同志哪些单位记什么功
授什么奖来了,因为这一仗不仅战果辉煌而且打得真叫漂亮,如果不是特情人员肖童不
幸身亡,这案子破得就更是百分之一百的圆满了。
说到肖童大家感叹了几句,谈到他的后事,李春强说,肖童虽然也是个吸毒人员,
但在这个案子上是立了大功的,我认为也应该给他评功摆好,追记个几等功什么的。一
说肖童处长自然把目光投向庆春。庆春从开会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她从随身的皮
包里取出一叠钱来,是一叠数目不小的美元。大家的目光都惊讶着,听见庆春的声音抖
得厉害,她说,这是一万美元,可能是欧阳天放在他身上的毒资,他临牺牲以前托我上
交给组织。他死得很英勇,很壮烈,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革命烈士!
处长迟疑了一下,点头,说,他是在战斗中牺牲的,按条例中规定的条件,倒是可
以申报为烈士的。李春强看一眼欧庆春,随即附议,也说没错,应该给肖童追认这个称
号。广东省厅的同志说他是你们的人,这要你们回去自己申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工作依然忙碌。处长先期回北京去了。李春强和杜长发
等都留在广州处理案件的收尾工作,包括对嫌疑人的审讯和物证的汇集。他们让庆春用
更多的时间去处理肖童的后事。他是她负责联络的特情,理应由她料理这些事情。
她首先往北京打电话给郑文燕,在她那里查到了肖童父母在德国的电话。然后在中
午十二点把电话打到了慕尼黑,这正是那边的清晨六点钟。肖童的母亲在电话里哭了,
庆春也忍不住相隔万里同她一起唏嘘。肖童的父母在接到电话的第三天便乘飞机赶到了
广州,见了儿子最后一面。虽然肖童追认为烈士的问题只限于一种非正式的议论,但省
厅还是以烈士亲属的规格认真接待了他们。这使庆春从内心里十分感激。她想如果肖童
真的获得了烈士的荣誉,她一定要把他的烈士证书送到对他有深深误解的母校燕京大学
去,让他昔日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看到。她确信这是肖童的心愿。
她确信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肖童的人,但是她一连几天脑子里总是绕不开肖童死
时的那个情景。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他那一刻的面部表情,那张脸面对欧阳兰兰的枪口
竟是那么安详平静。他还向欧阳兰兰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话。他究竟说什么呢?庆春越
想越觉得他显然是意识到死亡了,至少面对死亡他并不想躲避!
除了生命终止前的这个刹那,庆春确信自己已经了解了全部的肖童。就是对这个奇
怪的刹那,她仿佛也能隐隐感知。肖童面对的毕竟不仅仅是欧阳兰兰的枪口,而且还有
她肚子里怀着的,他的孩子!
肖童的父母非常通情达理,同意儿子的遗体在当地火化。在火化的那天举行了一个
简朴的,内部的,只有亲属和6,16案侦破工作参加者在场的送别仪式。郑文燕也从北
京赶来了,在这个仪式上见到了昔日情人的遗容,哭了,但很节制。李春强和杜长发替
肖童穿了衣服。衣服是庆春上街买的。她原先想买他日常总是穿的时髦的衣服和牛仔裤,
但思想再三还是买了一套西服。因为她想起肖童第一次接她去他家时,就穿了西服,在
学校演讲比赛时也穿了西服。看来重要时刻他还是选择西服的。而且西服能给他一种意
外的潇洒和风度。经过请示,处里同意报销一千元的服装费,包括内衣和鞋子。这似乎
已经是按照烈士的标准了。但庆春光买那套皮尔·卡丹的西服,就花了四千多元,加上
一双五百元的皮鞋以及和西服同一个牌子的衬衣,加上皮带领带之类,总共用去了六千
多元。庆春想,这个钱理应由她自己出。
送别仪式就在医院的一间不大的空房里举行。没有遗像,没有横幅,甚至也没有花
圈和松柏。肖童被简单地化了妆,躺在白布铺底的一个担架车上,胸口放着父母送上的
一束鲜花。庆春也想买一束鲜花放到他的胸前,但那是亲人才能放花的地方。她什么也
不是。人们依次向遗体鞠躬,然后向肖童的父母表示慰问。自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人所
共知,他的父母是这送别仪式上被安慰的主角。没有人理会庆春,她预先是想好了不在
这里哭的,她的悲痛只属于她和肖童两人,是他们两人共享的秘密。她尽量挨到最后,
才上去和他告别。她没有像所有人那样冲他鞠躬,而是走到他的近前,她看到那张双眸
紧闭的脸上带着几分庄严,依然如活着一样清俊,他的面容使欧庆春一下子想起了和他
在一起的每一时刻,她想他好多次让她主动和他亲吻可她从来还没有答应过,以及诸如
此类很多很多让她此刻痛悔万分的事,她把那张将自己和肖童剪贴在一起的合影照片,
放进了他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然后当着肖童父母和李春强郑文燕以及所有人的面,亲吻
了肖童的紧闭的双唇。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亲他的嘴,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她爱的人,
她爱的躯体,这躯体的每一个部分,除了那一对由他和胡新民共享的角膜外,都将永远
不复存在了。她无法离舍地抱着他,眼泪终于滚滚而下,她抱住他大声地痛哭起来。
连郑文燕和肖童的父母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疑惑地拉她起来,把她拉开。
只有李春强上来搀住她,说了理解和劝慰的话。有人快速推走了肖童,她没有像肖童的
父母那样抓住车子哭着想再看一眼。她知道她和他终有一别!
她只是望着肖童被远远推走的影子,心里替他默念:“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
千……”她想她的声音是随了他去的,她坚信他走到哪里也会听到这个声音!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她和肖童的关系在肖童成为一撮寒灰之后,才变得公开了。人们悄悄地议论,没有
褒贬。杜长发悄悄地问李春强以前是否知道,李春强面目严肃不置是否。
春天到了,南方的暖风开始鼓足势头,从容不迫地向北吹去,草油油地绿了,花娇
艳地开了。三月里阳光明媚的一大,欧庆春。李春强和杜长发,还有肖童的父母,做为
特邀客人,参观了东莞市虎门镇著名的威远炮台,以及虎门改革开放的现代化标志——
全长十五公里的虎门大桥。然后,观看了由全国禁毒委员会、广东省人民政府和东莞市
人民政府组织的销毒大会。下午四点,设在虎门镇人民广场的五个焚烧炉内的三百公斤
海洛因和二百公斤冰毒,随着熊熊烈火,化为灰烬!此刻距离民族英雄林则徐在这里当
众销毁二百四十万斤鸦片烟的那一天,已过了一百五十九年!
观看了虎门销烟之后,他们准备离开广州回到北京去了。肖童的父母也买好了回慕
尼黑的机票。欧庆春在与肖童的父母做了一夜长谈之后,他们同意把儿子的骨灰留下来
由她保存。和6.16案一样,所有悲欢聚散都成为过去,谁也不知道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和情感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消磨和记忆的褪色,而变得淡漠。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欧庆春又来到医院。她在一间单人的病房里,看到了接受肖童角
膜的那位幸运的患者。那患者眼睛上还蒙着纱布,纱布下露出半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他
不甚礼貌地沉默不语,听着陪在一边的女朋友啰啰嗦嗦地向这位充满爱心的捐献者,表
达着空洞而俗套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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