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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漢柔情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鐵漢柔情



他身體很臭。

那種臭不是你坐公車的時候,身旁人狐臭,或是飯菜放了三天發臭的那種臭;也不是荒廢公廁積了二十人大便,或是一大群死魚爛掉堆在河岸的那種臭;你一聞到他身上的臭,會嚇一跳,然後警覺到很臭,隨後你會發現已無法離開現場,因為被薰到神經麻木,無法移動;最後你只想把手指插進雙眼,把腦漿攪一攪,破壞嗅覺。

他身體很臭,所以他沒有什麼朋友,去過月球的人都比他的朋友多。

二十年前的一場車禍,造成他下半身癱瘓。他車禍之後第二年,太太也出了車禍。為了照顧太太,他雙腳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坐輪椅,就這樣把腳拖行著,拖到感染、拖到傷口潰爛,最後不得不截肢。他照顧太太三年後,太太過世了。

一般說來,如果有糖尿病,傷口非常不容易好;如果又感染,更不容易好;如果病人血液循環不好,那是最不容易好。他臀部的褥瘡越來越大,一直沒好。換藥換了十八年,進出醫院十八年,醫生告訴他傷口不會好,傷口不但極度惡臭,而且看來似乎永不癒合。

***

他來我門診,醫師不能選擇病人,只有病人才能選擇醫師。我看他傷口,覺得問題並不單純,要他立刻住院,同時會診內科,決定來個攘外必先安內,先讓內科處理好其他問題,我再把傷口關起來。

一星期後,就在我準備把他從內科病房接到整形外科的時候,護士群起反對,我從來沒看過護士那麼群情激憤的。原來他以前住過這個病房,總是不跟護理人員合作、不配合治療、不尊重護士,以致惡名昭彰,被列入黑名單。看護士的激烈反應,我如果把這個惡煞接過來,護士可能絕食抗議。

我到內科病房去看他,他立刻擺出不信任任何人的態度,而且一副大哥級的樣子,讓我心存戒心,所以我實在不敢跟他多說什麼。只告訴他:「你的傷口非常難治療,非常困難。」因為醫師與病人彼此互動尚未達到完全信賴的地步,治療更是難上加難。但我還是用醫生對一般病人的態度醫治他。就事論事,就傷口論傷口,我還是會告訴他,我要怎麼處理傷口,並詳細解釋。他的經歷是一回事,不表示他失去醫療的權利;就算被雙腿截肢,就算他再怎麼兇狠無禮,他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生命,生命有權受到應有的醫療照護。

但是,真正來到床邊面對他,我還是充滿戒心。

黑道大哥住院是怎樣的情況?小弟伺候、保鏢護衛、呼風喚雨、門庭若市?正好相反,孤單冷清,門可羅雀。孤獨的殺傷力很大,大哥可以擋子彈,但是教他一整天一個人待在病房裡,完全沒事可做,都沒人跟他說話,好像空氣一樣,沒人注意、沒人關心、沒人看一眼,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而且這個人存不存在根本無所謂,沒人擋得了這種孤獨的可怕。

我站在床邊,告訴他:「你明天轉到整形外科病房,我幫你做皮瓣手術。」

「什麼皮蛋手術?」他滿臉疑惑。

「就是利用鄰近較鬆的皮瓣組織來覆蓋,縫到傷口上。」

「那皮蛋呢?」

「重點。皮瓣手術的精神就在於: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我非常認真向他解釋,這是我一貫對病人的態度。

他滿臉興奮,突然變得很有興趣,「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是《九陰真經》第一句話。」

「正是。整形外科就是在玩這個,把皮像花瓣一樣切開,利用組織鬆軟的地方,把好的皮轉過去,平移過去,補好傷口。」

他搔搔平頭,滿臉疑惑:「醫院的醫生用九陰真經來治療我,這是什麼醫院?」

「你放心,我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了。歡迎來到我的遊樂場,如果你想繼續玩,就乖乖照我的遊戲規則,保證又快又好玩,很快出院。」

***

第一次皮瓣手術很成功,傷口往好的方向走。他態度大轉變,不但不再口出惡言,還會對護士說謝謝,簡直判若兩人。護士不敢相信,懷疑真正的他溜出醫院去解決什麼江湖恩怨,不知是誰扮成了他,住在病房。

我到病房看他,見到一個小男孩,好可愛,眼睛滴溜滴溜轉,原來是他孫子,天啊,他才大我幾歲,竟然已經有孫子了,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製造什麼更多的驚奇。之前他身體臭到連小孫子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跑。別人這樣也就罷了,自己最心愛的小孫子也這樣,他真是心如刀割。現在傷口往好的方向走,味道明顯消失,小孫子才跑來陪爺爺。我問小孩:「你幾歲啊?」

「我四歲,」小孩仰著頭,「醫生叔叔,你知道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完了,小孩子最流行的腦筋急轉彎,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我哪知道。有長就好了,管他前面後面?但是被一個小孩考倒,我還用混嗎?於是我說:「我是醫生,我當然知道。那你知道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這招還不錯吧?只聽小孩回答:「我知道,因為要往前看。」

我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

***

第二次皮瓣手術之後,情形更好,我又去看他,他正在逗小孫子玩,用粗粗大大的手和小孫子玩擊掌,大手碰小手,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種令我非常難以形容、非常難以忘懷的溫柔。我告訴他:「只要再做一次皮瓣手術,就可以把傷口關起來,然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聽了很高興,說:「鄭醫師,來,這個給你。」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串可以戴在手上的佛珠,每顆珠子跟貢丸一樣大,色澤暗沉。

「你別看它土土的,它會帶來好運呢!」他興致勃勃的介紹,臉上忽然有一種光彩、一種精神。

我從沒看過那種佛珠,但今天就算他送我一把月球泥土,也不會讓我比現在更驚訝。送我佛珠?有沒有搞錯?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後的覺悟?還是「未能自度、已能度人」的高深境界?但異人送異寶,確是異想天開,我只好說:「你先留著吧,我想,你目前比我還需要它。」

「沒關係,我有很多,我在夜市擺攤,就是賣佛珠的。」

「你在夜市擺攤?我有時會帶孩子去逛夜市,下次說不定會遇到你。」

「好,我等你。」他把佛珠高舉到右眼前面,透過佛珠中間的圈圈看我。

***

第三次皮瓣手術之後,他突然發高燒,體溫高達四十一度,有點昏迷,意識不清。我去看他,他說話很小聲,但我聽得很清楚:「我以前,……其實,我是專門幫人解決問題的。」

「我也是。」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生病。我認識的醫生大多很傲慢,不然就是很冷漠。」

「也許他們太忙、太累,而且壓力太大。」

「我原先以為,你想感化我,對我說一大堆大道理。如果那是真的,那我會非常討厭你,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討厭別人跟我說什麼做人的道理、什麼改邪歸正。我是魔鬼,想感化我,把我喚醒,沒有任何好處。」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我卻說:「如果喚得醒,也許根本不是魔鬼。」

他裝作沒聽見,問我:「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整整一個月沒人來看你的感覺嗎?我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他又說:「後來,我覺得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也沒關係,我只希望至少當一天的正常人,不要每天都這麼臭。」

    孤單是痛苦的,但比起被人當垃圾一樣惡而遠之,孤單的痛苦又不算什麼了。

他轉了身子,又翻回去,好像很不舒服,問我:「你知道真的黑道大哥有什麼特性嗎?」

「什麼特性?手下特別多?特別兇狠?坐牢比別人久?」

「錯了,是不說謊。」

「不說謊?就這樣?」

「對。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做起來很不容易。真的黑道大哥從不說謊,你可以相信他們。比起那些穿著西裝演戲,讓人想吐的騙子,實在好太多了。」

我還是沒有回答,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鄭醫師,上次你說,你會來夜市逛我擺的攤子,我……我其實很高興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會來。」

    「你不用特別期待,我很忙,不一定會去。」這是事實。

「因為沒有人理我,所以我很高興你那樣說。」

    「沒有人理你?難道我是鬼?」

他輕輕笑了,「醫生跟黑社會不可能扯在一起。」

「我沒有看到黑社會。」

「可是我有。」

我又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其實我不認為他是黑社會,因為他本性真的不壞,之前他太太車禍,他不離不棄,照顧了三年,可見也是個性情中人,極重感情。只是身體太臭了,被人像垃圾一樣拒而遠之,自卑感會殺死人。他又轉了身子,露出痛苦的樣子,皺著眉說:「我快死了。」

「別胡說。」手術後發高燒就可以把他嚇成這樣,平時再怎麼兇狠,生命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一定就地躺下。我認識一個退休警察,他槍林彈雨、跟亡命之徒槍戰,渾不怕死,一知道自己有肝癌,瘦了二十公斤。

他又說:「死亡在我四周,我感覺得到,我一輩子只對這件事有把握。」

其實,在醫院當了那麼久的醫生,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死亡的奧妙就在於我們永遠不知它何時會來。事實上,我遇過無數次病人術後高燒的情形,但他以為自己就快死了,所露出的那種脆弱、無助、膽怯、驚怕,一個黑道大哥完全變了樣,還真是令我訝異。我說:「你休息吧,你真的累了。」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個人一生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就是他快死的前一刻。如果我生病快死了,我不會這麼難過,可是我身上的臭味好不容易快治好了,我卻馬上就要死掉,我不甘心……我,我真的好不甘心。」

「別再亂想啦。睡一下,等你醒來,就好多啦。」

他露出愈來愈痛苦的表情,「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別再說了,睡一覺吧。」

他停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鄭醫師,我想問你,如果病人死掉,醫生如何還能繼續工作?」

「因為他們相信已經盡力。」

「那醫生怎麼調適?」

「根本不用調適。醫生沒看見死亡,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病人及家屬的笑臉。」

「我不懂。」

「你不懂什麼?」

「醫生怎麼能一直這樣的生活?病人死掉,挫折感不會很重嗎?」

「因為已經盡力,所以不會問心有愧,當然也不會有遺憾。醫生不是賭自已的生命,我們專門賭別人的生命,全世界還有比這更高的賭注嗎?」

他說話的速度忽然變得很慢:「我不是怕死,我們這種人根本不會怕死,死的感覺只有一瞬間。我怕死亡帶來那種延續的感覺。它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

看著眼前的他,我真覺得,死亡不是最後的睡眠,是最後的清醒。他那句「面臨死亡會有延續的感覺,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真是經典,他當大哥太可惜了,他應該去做一個哲學家,發表生死觀。

「你別死。」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裡是醫院,所有的人性都退回到原點。

「你別命令我。」他忽然笑了出來,「鄭醫師,我跟你說,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嘻皮笑臉的。你的笑,會使那可憐的人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向他微笑。你內在有一道光,很亮、很亮,足以指引別人走向光明,被指引的人也會發光,繼續指引別人。好好保存,不要讓它熄滅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又露出溫柔的表情,比上一次跟孫子玩的時候更溫柔、更令我震撼。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才不信,術後高燒我處理過好多次,我下醫囑,換一種抗生素,打退燒針。

他還是高燒不退,後來我會診中醫,終於退燒了。最後我再處理一次傷口,完全關起來,然後他就出院了。

***

有天晚上,我帶兒子去夜市,忽然有人大叫「鄭醫師!鄭醫師!」我回頭一看,他坐在輪椅上,笑嘻嘻的跟我說:「鄭醫師,這條路從頭到尾,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喜歡什麼也儘管拿,別客氣。誰敢跟你收錢,你跟我講,我教他明天不用擺攤了。」

他歷經截肢、手術、術後高燒、小孫子重新承歡膝下,個性早已大不相同,但說這話的時候,手勢依然虎虎生風,有股大哥的豪邁氣魄。我沒有問候他,他看來好多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完全走出自卑的陰影了。他被截肢完全不在意,但是身體發出惡臭,別人掩鼻而過的動作,那比拿刀刺他的心還痛。可是現在,他傷口完全好了,我真希望他好好過新的人生。

「鄭醫師,你很難得來夜市吧?當醫生很累?對不對?」

我隨意點頭,告訴他:「做這行最令我難過的,就是任何事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醫生,有成就感,也有挫折感,但最後成就感會超越挫折感,一切都值得。」

他不顧我的感性宣言,只是堅持說他想說的:「鄭醫師,你聽我說,我一定要說,以後你如果覺得挫折的時候,請你務必想起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會的。」我溫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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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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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瓣手術與植皮手術有何不同?

植皮手術:運用於大面積皮膚缺損時,但必須擁有豐富血流的肉芽組織、肌肉及皮下組織才可提供營養,使得由大腿或其它部位取得的皮膚,移植後得以存活,接著血管新生,使植皮手術成功。

皮瓣手術:一般運用於無法執行植皮手術的部位,如骨頭、肌腱、神經、軟骨等外露時,因這些部位本身無法提供血流營養,就像水泥地上無法種菜一樣,菜必須種在肥沃的土壤裡。因此,何謂皮瓣手術?即皮瓣本身必須擁有自己的血流營養,自給自足(不需要靠傷口區提供血流營養)來覆蓋傷口,使得傷口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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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要命的魚骨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一根要命的魚骨



阿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漁港工人,漁港濕滑,所以他都是穿著雨鞋。有一天,無意間踩到魚骨,雖然雨鞋很厚,照樣穿過腳底。他以為只是小傷口,沒想到愈來愈嚴重,引發壞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醫院急救,但血壓一直掉,醫生建議家屬要有準備。

家屬當然有準備,立刻進行轉院。送來本院之後,內科先控制血壓,因為在血壓不穩或過低時開刀,是很危險的;而且血壓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壓劑。我在傷口打洞、引流,並注射抗生素。血壓穩定後,進開刀房。

第二天,我告訴阿明的太太,有兩種治療方式可以選擇:一是把傷口切開,持續換藥,但這樣會持續很久,而且成功機率不大;二是截肢。

她問:「所以你的意思是,賭一睹,看還有沒有可能保腳又保命是吧?」我說是。

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訴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訝異她回答得這麼快,她說:「上次就是為了保腳又保命,結果賭輸了,最後休克,差一點連命都不保。你截肢吧。」

阿明的太太這樣決定,其他家屬非常不諒解。但是上一次的經驗,使她差點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該怎麼抉擇。

***

截肢後,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謝太太。昏迷了那麼多天,他一醒來就問太太,孩子有來醫院嗎?

阿明的孩子沒來。他跟小孩之間似乎處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沒有來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師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試著聯絡阿明的兒子,一方面準備與阿明進行訪談。

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師姊聊起以前的事,聊著聊著,聊到親子關係,阿明說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長過程中,我爸媽都很忙,我爸還做兩份工作,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他讓我衣食無虞,但我沒有很多機會親近他,他總是不在,去工作養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現在我當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這樣對他們並不公平。」

原來阿明一直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漁港事業,但兒子喜歡電腦,將來想當資訊工程師。阿明的漁港事業很成功,獲利非常可觀。他想培養接班人,自己的兒子當然是第一人選,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緣關係,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複製品。

***

我跟秀芳師姊聊天時,她告訴我阿明的「栽培計畫」,我仔細聽完,有感而發:「孩子承受的壓力跟大人成正比。社會不斷期待孩子做一個完美的人。」

「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兒子到中年才大夢初醒,然後驚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鋪好了。」

我點點頭,「有時大人會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什麼『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強。』、什麼『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怎麼都沒有人問問小孩,或是對小孩說『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快樂』、或是『孩子,我要你將來很有愛心』之類的?孩子壓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或根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秀芳師姊聳了聳肩:「也許阿明無意給兒子壓力。」

「壓力都是不自覺給的。你有沒有發現小孩子有時很沉默?」

「對,我小孩有時候都不跟我說話,問他,他也說沒事。」

秀芳師姊的表情似乎是說「此話深得我心」,我又繼續說,「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間的關係好到我可以問他任何事,我選擇用聽的。」秀芳師姊的兩個兒子讀國中,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父母經,爸媽心,實在很能體會阿明的困擾。

***

    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兒子還是沒出現。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秀芳師姊正在想辦法。

阿明忽然跟我說:「我跟我兒子一直處得不好。」

「你們常吵架?」

「吵架還不至於,我們,嗯,該怎麼說呢?」阿明眉頭越皺越緊,「我一跟他獨處,他就會覺得不自在,弄到最後,我自己也覺得不自在,最後是我們兩個 愈來愈不自在,就沒話說了。」顯然很挫折。

「你有想過怎麼跟他修好嗎?」

阿明很懊惱:「不知道,我們很久沒說話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認為這樣是愛他們,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廳裡而已。」

「我還不夠開明嗎?」

「開明不是萬靈丹啊。」

阿明搖搖頭,「不,我絕對相信我已經夠開明的。」

「也許他要的不是開明。」

「那他要什麼?」阿明疑惑。

「你花時間開明的同時,何不動腦筋想想這一點?」

***

秀芳師姊神通廣大,多方聯絡,三天之後,終於找到阿明的兒子,而他也真的來了。他名叫大餘,一般人以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餘說爸爸是做魚事業的,是取其「年年豐收、大大有餘」的涵意。

秀芳師姊跟大餘在祈禱室外面的長椅上聊天,為了拉近距離,她跟大餘說:「我最大的兒子也跟你一樣大了,不過,你的興趣是電腦,他是學機械工程的。」秀芳師姊輕聲笑了出來,「我先生根本不懂電腦,但他為了跟兒子哈拉,每次都裝做很懂的樣子,結果都被兒子吐嘈。」

老爸截肢,卻到很多天之後才現身的大餘,並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點靦腆。他說:「我跟爸爸並不親。」

雖然是隨口說,但顯得很沉重,秀芳師姊又問:「你努力過嗎?」

「努力什麼?」

「我是說,你曾經試著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大餘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過,但他不是很容易親近。」

「也許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許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爺爺對他更嚴肅。所以他只好用你爺爺的教育方法來教育你、來對待你,無論如何,我想,他其實很關心你。」

大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物表現過感情。」

「可能他表現了,你卻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表現。」

「沒有任何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漸行漸遠。」他愈說愈苦惱。

「我想那是因為,最親近的人最不好相處。不過,漸行漸遠也可以變成愈來愈靠近啊。」

「我想,」大餘沉默了一下,「家人對他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而且……」

「而且什麼?」

「我不是疏遠他,是我長大了,長大了自然就沒那麼親了。」

「誰說長大就沒那麼親近了?長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師姊非常不以為然。

大餘若有所思,久久不說一句話。秀芳師姊輕輕拍他的肩膀,說:「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漢,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從沒生過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他病了,我不相信,因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後來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嚴重,因為我從來沒看他哭過。我還記得他發病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麼痛苦的樣子,他是我爸,但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卻不知到我是誰。我就這樣看著我最深愛的人漸漸離我而去,漸漸不見了。」

大餘抬起頭來看著秀芳師姊,「妳一定很難過。」

「我爸比我更難過啊!大餘,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再不出現,你爸……我是說,今天你爸很幸運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來不及看到爸爸醒來呢?」

大餘又把頭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萬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魚事業,我又不答應,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輩子背負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來,又不敢來。」

秀芳師姊握住大餘的手:「沒關係,你能來,爸爸一定很高興。」

***

我又去看阿明,他幾乎可以出院了,沒有兒子陪伴的阿明很孤單,沒有人應該獨自生生活,更不用說獨自面對死亡。我不確定我能獨自面對死亡,身為一個醫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懦弱或堅強。

三個月後,阿明裝了義肢,花費三十五萬,活動力還不錯,還告訴我要繼續工作,我笑說:「你是工作狂,從來不休假。」

「我有休假啊。」

「你上次帶全家出遊是什麼時候?」

「忘了,我只記得上次休假的時候,台幣和美元的匯率還是四十比一。」

「你可以帶兒子去看電影啊!」

「我一進電影院就開始睡覺,打鼾的聲音連放映師都聽得到。」

鬼門關前走一遭,撿回一命,阿明顯然很高興,他的人生整個改變了,他的心境也整個改變了;或許可以說,因為他的心境改變了,整個人生也跟著改變了。他不再強逼大餘接收他的魚事業,而且他暗自下了決定:大餘不走進他的世界,他就設法走進大餘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來醫院看其它科門診,領完藥,大餘騎機車載著他,因為阿明說他從現在開始要練習騎機車,這樣可以跟兒子一起去釣魚,他還要跟大餘去跨年。阿明先用沒受傷的腳站穩,再把另一隻裝了義肢的腳跨過摩托車,雙手扶著兒子的肩膀。我走出醫院大門,阿明興高采烈的對我說:「鄭醫師,你也來跨年吧!」

「我不跨年,」我加快腳步,邊走邊笑著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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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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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死性肌膜炎

屬於更深層的細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層,造成筋膜壞死及連帶其上層的皮下組織(脂肪層)及皮膚壞死。一般發生在糖尿病、痛風、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嚴重度,有時須截肢、引發敗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療:必須執行清創,壞死性筋膜切除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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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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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生日禮物

 

下午接到通知後,我來到急診室,受傷的是一個外籍男子,彼得。他的腳是冰的,推測已經有四小時沒有血液流過,再仔細看了一下,真的有點嚇到:一塊衝浪板的導流板嵌入肌肉,導致血管受傷,血管受傷就形成栓塞,還好導流板堵住血管,不然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從血管攝影看不出靜脈是否斷了,要送進開刀房才知道。

基於過去處理外傷的經驗,我重建傷者受傷時的畫面:一個大浪打過來,衝浪板翻了,導流板斷裂,直接插進肌肉,卡住了。他拚命游回岸邊,周圍的海水都被染成一片殷紅。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瞬間大量失血,他還是奮力游泳,設法求援,才能暫時保住一命,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彼得被轉了三家醫院,最後才送到慈濟醫院來。來的時候很虛弱,以他的體型,一般血色素正常值應該有十四,但他的血色素只有七點多,估計失血一千西西以上,情況非常危急。

我判斷需要緊急開刀,立刻聯絡開刀房,開刀房回應:「要等。」

「我不能等。馬上就要進去。」

進了開刀房才知道,動脈要重接,靜脈也要重接。動脈栓塞,靜脈斷了,先分清楚,取十五公分大隱靜脈接合,從下午二點開到晚上十點,術後送到加護病房。

***

第二天彼得的太太從上海趕來,一進加護病房,兩人宛如歷經生離死別般,緊緊相擁。彼得的太太對我們醫院相當感謝,不問當時彼得是否有能力負擔醫療費用,立刻開刀。我進入加護病房,向這對夫妻自我介紹,隨後解釋整個手術情形,以及術後注意事項。

彼得只問我一件事:「能不能喝咖啡?」

我身體微向後傾,雙手大開,「當然可以!」

「你救了我的命。」彼得慢慢恢復體力,精神也變好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故意挑我生日的時候受傷。」原來社工秀芳師姊早就跟彼得說,昨天是我生日。

「我送你生日禮物好不好?」

「你已經送了。」

「什麼?什麼時候?」彼得非常驚訝。

「你能康復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

***

兩星期後,同樣是星期六下午,又接到急診室通知:一個二十五歲年輕人阿山,他騎摩托車,擦撞兩截式貨櫃車,整個人飛到貨櫃車輪子下面,剛好就卡在兩個輪子中間。就差那麼一秒,幸虧貨櫃車及時煞車,不然阿山便成了車下亡魂。

當時是冬天,天氣很冷,他穿著很厚重的衣服。經過巨大撞擊,他只是覺得左肩會痛。被送到急診室時,意識清醒,除了一直說左肩會痛,其他一切還好,值班醫師檢查之後,也沒發現特別的異狀。照了X光片,鎖骨骨折,所以他感到劇痛。原本可以出院了,但是他要等家人來,於是暫時留院觀察。

接著,阿山想上廁所,一下床,竟然昏倒在地上。護士立刻進行急救,原來他血壓已經掉了。因為一直躺著,沒有感覺,可是一起來,腦部的血液不夠,就昏倒了。護士一量血壓,太低了,而且沒有脈搏;再看手,手不能動,竟然癱掉了。整個肩膀腫了好大一包,大概有三條胳臂那麼腫。

我檢查之後,懷疑是臂叢神經受傷,緊急安排動脈血管攝影,發現左腋動脈斷裂,立刻推進手術室,一打開,肌肉已經斷了,不但胸大肌和支點已經斷掉,而且血管已經栓塞。因為斷掉,所以有血拴。有了上次處理彼得傷口的經驗,手術團隊很小心,彼得可以打止血帶,彈繃纏起來,阿山不行。我用血管夾夾住血管斷端,然後仔細分出動脈與靜脈,發現靜脈也斷掉,動脈血栓,跟彼得一樣。於是取大血管,取大隱靜脈,把血管接起來。神經看起來還好,應該只是受到壓迫,於是把傷口關起來,也將近八小時。。

***

第二天早上,在加護病房外,我跟家屬說,阿山的手因為臂叢神經受傷,要三個月才能動。家長也認了,能從兩個輪子中間拖出來,已經謝天謝地了,手暫時不能動,又算得了什麼?我進到加護病房,阿山意識很清楚,我對他說:「你的手要三個月後才能動。」

他很自然的揮了一下左手,說:「謝謝鄭醫師。」

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他的手又揮了一下,我太驚訝了:「什麼?你……你的手可以動?」

太神奇了!他騎車擦撞大卡車,滑到車底,還好大卡車即時煞車,否則早就死了,這是第一個奇蹟。他被拖出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清楚的。車禍發生的當下,巨大的撕扯力量,把血管撕裂了,血流在體內,會腫大,壓迫神經,所以手沒辦法動,有一定的空腔,壓住了,血不會繼續流,反而救了他一命。血塊壓迫神經,造成血腫,我把傷口減壓,果然恢復得很好。開完刀應該三個月才能復原,但是他的手卻馬上就可以動,這是第二個奇蹟。真的是太神奇了,神奇到神奇分兩次進行。

回想起車禍,他沒有任何心有餘悸的表情,只是說:「我媽媽早就叫我不要騎機車了。」

「你該聽媽媽的,媽媽是世上最聰明的種族。」

「也是世上最嘮叨的。」阿山頑皮的說。

我瞪了他一眼,又說:「出院要好好感恩媽媽啊!」

「我有啊,上次母親節,我親自下廚,做青椒牛肉炒飯給我媽吃,結果你知道嗎?我看到媽媽眼眶泛紅!」

「會不會是你弄得太難吃了?」

病房響起一片笑聲。

***

阿山真是命太大了,剎那間他會死的,他的父母感恩得要命,一直說「祖上積德」。拉他出來的人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阿山福大到讓人不敢相信;卡車司機嚇到臉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山轉到普通病房。彼得在他隔壁房,拄著柺杖去看他。一個是腳不方便,但雙手可以動;一個是手不方便,但腳可以走;一個說英語,一個國台語加手勢,兩人比手劃腳,彼此打氣,比賽誰先康復出院。阿山有保險金,捐十萬元給社福室,彼得也捐了十萬。他們說捐給醫院的錢,就當做是我的生日禮物。彼得還說,我家人一定會幫我慶生,慰勞一下長年辛苦又很少休息的我。結果我卻為了幫他開刀,生日就在手術室度過了。

攝影大師郎靜山很少過生日,他說:「避免過生日,是不要閻王爺知道我。」我也很少過生日,不過跟閻王爺無關,而是因為我實在太忙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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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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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出血

一般正常成年人,其血含量大約為體重的百分之七。例如:體重七十公斤的成年人,其身體血含量大約為五千CC(五公升)。依其嚴重程度可分四級:

第一級:約百分之十五的血容量流失,如一般的捐血者(七百五十CC左右)。

第二級: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血容量流失(七百五十CC至一千五百CC左右),心跳超過每分鐘一百次,病人出現會焦慮、不安現象。

第三級: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二千CC),病人意識會變化,明顯心跳快,呼吸急促。

第四級: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大於二千CC),意識昏迷,皮膚冷,膚色蒼白,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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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身巨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半身巨人



「你還好嗎?」我問。

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但我想這句話是醫院裡,醫生使用機率最高的一句話。

「我看起來像好嗎?」他搔搔頭,有點懶洋洋的回答。

他是布農族青年,體格壯碩。家境清寒的他,國一就休學到汽車廠當學徒。那天下午四點左右,老闆叫他測試一輛剛拼裝好卡車的耐壓程度,他開著車,行駛在路況尚稱良好的路上,但車子因超載巨石,在連下了幾天雨的鬆軟河床上翻覆。意外發生時,他反應很快,立刻跳車,但卡車卻往他落地的方向倒下,車上的石頭全部壓在他的下半身。

送到花蓮慈濟醫院急救時,醫師用了六十三加侖的食鹽水為他清洗傷口,緊急輸血兩萬西西,好不容易生命徵象穩定下來;但因下半身嚴重感染,骨頭、肌肉組織壞死,再不進一步處理,可能引發敗血症而喪命,所以醫師最後不得不對他進行雙腿截肢手術。              

    我回憶這段過程,看著眼前的半身巨人,忍不住稱讚:「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雖然不容易,你還是熬過來了,沒有過不去的事,我有信心你可以克服所有的情況。」

他若有似無的點點頭,好像是接受我的稱許,小聲的說:「理論上我不行,但現實上我可以。發生這樣的事,我還能怎樣?都已經發生了。我儘量不去想人生不公平的事,坦白說,我甚至不願意去回想那一刻,但我還是忍不住會想起。別人或許認為我很慘,但我現在很快樂。」露出疲憊的表情,又說:「為什麼大家都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需要別人對你這麼好,你讓我很感動,所以你值得我對你這麼好。」他大概早就習慣別人稱讚他毅力過人,故事感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低頭若有所思。

***

截肢之後,他失去了肛門與坐骨,不但活動力受限,還得忍受劇痛。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才能像他這樣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但是嚴格的考驗還在後面:泌尿系統和皮膚重建問題,不僅需時甚長,而且痛苦難耐。外科醫師為他重造人工肛門;而截肢後的傷口面積很大,整形外科醫師又為他進行皮膚移植,費了很大心力,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他在醫院住了一年半,可說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我常常鼓勵他,但這次他卻皺起眉頭:「你不要再說一些勵志的話,每一個人可以忍受痛苦的程度都不同。你們當醫生的都太自以為是了,自以為可以治好大多數人的病。你的工作不是減輕病人痛苦嗎?」

「我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啊。」

住院是最消磨心志的,他這樣的遭遇,任何鋼鐵毅力的人也倒下了。可是我還是想鼓勵他。忽然想起一個故事,順口對他說:「回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有一次帶著他的四十門徒在山谷裡講道,他說,信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心,沒有不能成功的。」

「用說的,誰不會啊?」他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沒錯,當時很多門徒都跟你想的一樣。一位門徒用充滿懷疑與挑釁的口氣對穆罕默德說:你有信心?你真的這麼有信心?好,你看遠方那座山,你能讓那座山移過來,讓我們站在山頂嗎?」

他還是愛聽不聽的,我卻很愛說,就繼續說:「四十門徒抬起頭,全部的眼睛都盯著穆罕默德,連眨都沒眨一下。穆罕默德看了遠方的山一眼,對著他的門徒,滿懷信心地頭了點頭,對著山大喊:山,你過來!山,你過來!山谷裡響起了回聲,回聲繚繞,然後逐漸消失,山谷又歸於寧靜。」

    「哈哈哈,三歲小孩都知道不可能,難道穆罕默德真的能行神蹟?」他覺得我說的寓言故事很可笑。

「四十門徒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座山,山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久,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們過去吧!他們開始爬山,從山腳到山坡,從山坡到山峰,經過一番努力,最後到了山頂。他們歡呼,他們高歌,他們相互擁抱,有的門徒還落淚了。信心,真的是因為有信心,他們才能站上山頂!」

    他忽然激動起來:「你不要再告訴我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你自己多有信心。」他愈說愈激動,很大聲的說:「難道你敢說,不管遇到任何病人,你們當醫生的,真的永遠都這麼有信心嗎?」

「你知道嗎?」我溫柔的回答,「做我們這行,沒有信心問題,只有良心問題。」

他聽了我的話,從一種迷惘中陷入沈思,我卻想起其他醫生的沈思。

***

當年,他下半身截肢之後,既要讓他坐得安穩,又不會破壞傷口;因為好不

容易完成植皮,如果傷口皮膚磨來磨去,還是會經常感染。主治醫師苦苦思索:「要讓他坐,又不讓細菌破壞皮膚傷口,唯有用空氣阻隔,但空氣是無形的啊!」於是主治醫師想出了一個妙法:「用氣球!」把氣球吹氣,再用塑膠袋包住,這樣氣球就不會跑來跑去。然後把塑膠袋放到輪椅下方的桶子,讓他坐在上面,便能減少傷處的摩擦與壓迫。用氣球當坐墊,可以幫助他坐穩,不然他坐的時候會歪一邊。為了不斷改良氣球坐墊的舒適度,醫師吹氣球吹了有上百顆之多,有次在家裡吹氣球時,正好醫師的父親從台北來訪,還笑他老大不小,怎麼還在玩小孩玩意!

這十多年來,他常進出醫院修補身體功能,以及治療因長期壓迫出現的褥瘡。這次住院長達半年,是為了做皮瓣修補。住半年醫院,再堅強的人也會意志消沉。

我不忍看他消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為什麼眼睛長在前面不是長在後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做腦筋急轉彎。」

「因為要你往前看。」

「你的話很有啟發性,但這跟眼前的狀況有關係嗎?如果是來開導我,可以省了。」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你的痛苦。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大哭大鬧沒有用,自暴自棄也沒用,拒絕別人關心更沒有用。」

「我知道我不能消沉,但我還是會有無力感,我沒辦法控制自己。」

「我想,那種痛苦一定很難受。也許我無法還給你尊嚴,但至少讓我減輕你的痛苦。」

「你要怎麼做?」他還是充滿期待的,燃起一線希望。

「你的傷口之所以一直出血和潰瘍,是因為你的左邊骨盆坐骨為骨突部位,很容易因接觸摩擦而弄壞傷口。這半年來,所有可以用的方法我都認真考慮過,除了幫你增加一點皮瓣覆蓋,也用最不傷身體的方式做過多次植皮、補皮手術,可是都沒有成功。接下來我用組織擴張術幫你擴張臀部的皮膚,每週撐一次、每次注入六十西西食鹽水,慢慢撐到足以覆蓋臀部下方的大洞。」

「但覆蓋上去後我開始發燒,還曾經燒到三十九度,你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的語氣充滿信心與堅毅,「不僅你睡不好,我也難以安眠啊!我找出原因,發現是皮瓣繃得太緊,組織血流變差壞死,而後感染,導致發燒;後來緊急進行清創手術,把壞死的組織拿掉,再採用高壓氧治療協助傷口癒合,同時也把感染問題解決了。」

    雖然他的問題獲得解決,但我聽說他偶爾會喝一點酒,藉著酒精來麻痺自己,還因此跌斷一隻手臂。於是我問:「你喝酒是為了忘掉一切?」

「不,是為了想起一切,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嚇了我一跳。

「為何大笑?」我問。

「因為太想哭了,所以只好大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很害怕打開心門,讓別人接近。」

「你先找到心門,這樣別人就好接近了。」

***

骨盆植皮,不易做得很牢固,也會讓他坐不住,更會使他因傷口而痛苦。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都想了一遍,最後決定用組織擴張球。這是治療燒燙傷病人都會用到的東西,跟懷孕一樣,把皮膚撐開、撐大,把疤痕組織切掉,再把皮瓣往前推移,整個移到下面覆蓋骨突部位,讓他坐起來。半年後成果展現,他原本必須傾斜而坐的身軀,如今已能坐得挺直,他還高興的對我說:「坐得正,得人疼!」

我也很高興對他說:「你的傷疤很快就會好。」

他想都不想,收起笑臉問我:「你是指內在的,還是外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但還是鼓勵他;「當你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連烏龜都會跳舞。」

「可是,烏龜不會跳舞啊!」

「你相信它會,它就會。你可以做到的,只是無法一個人做到,你真的要讓別人幫助你。」

***

回首來時路,十四歲的他因重傷,下半身截肢。十多年來,奮鬥不懈,曾和朋友合作成立電腦工作室;而在傷勢痊癒後,不懈奮鬥,也努力練習游泳,在各種比賽中屢獲佳績。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還分獲世界盃、亞洲盃健力比賽的金牌獎。想起這些成績,他忍不住感慨:「或許世間真的有神奇的力量,而我卻不知道。」

「或許你已經擁有了。」

「是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命運想讓我感到羞恥,但我沒有,也不會。我最近才知道,我不必跟別人比,也不用羨慕別人。他們有他們的成就,我也有我的,說不定他們也會羨慕我,我應該為別人的成就感到高興。我沒有後悔,我很滿意自己的人生。」

我用欣慰的微笑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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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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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擴張器(球)

是一種十分聰明的發明;其原理類似婦女懷孕時胎兒一天一天長大,將肚皮撐大、撐鬆。而組織擴張器就是將它植入在任何需要皮膚軟組織的區域附近部位的皮瓣下身體內,按時注入生理鹽水,平均大約每週注入一次。而注入的量,依病人的膨脹的感覺而決定。不要有太脹痛感,那表示注入量太多,會引起缺血性疼痛;易造成皮膚壞死,就必須抽回一些鹽水,不要太急,懷孕都要須時十個月,才將肚皮撐大、撐鬆。所以放久一點,所撐大、撐鬆的皮瓣以後回縮的機會減少,效果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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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擁抱蒼生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誰敢擁抱蒼生

        ──印尼亞齊義診



這一趟印尼亞齊義診行,大愛慈濟情,擴展了我生命意義的廣度,延伸我生命意義的深度。

平常看門診、開刀、查房,繁忙規律的生活,對生命似乎是一成不變的感受。但是一趟義診旅程下來,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回程,在亞齊飛往雅加達的飛機上,我有感而發,寫下感恩詩句。

其中一首〈發放〉詩句的情境,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發放的第一天,我協助居民們將發放物品帶回家。那一天,有一位媽媽剛開始本來是微笑著接受發放物品,走著走著,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紅紅的,眼眶開始泛著淚水,她的情緒慢慢失控,走到大愛屋後,她再也強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說,去年這天,她的大女兒一早出外工作,大海嘯發生,女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屍體至今也未尋獲,但她每天仍盼著女兒回家。

此情此景,我有感而發的寫下〈發放〉詩句:



微笑甜,淚水鹹,

家人有缺月難圓。

內心深處獲支援,

悲從中來盼奇緣。

思念親情滿週年,

大愛村大愛屋交屋;

也是大愛感恩一週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帳篷區發放大米時,看到二、三歲的小孩,幾乎都沒有鞋子可以穿。想想我們自己,在游泳池走動時,打赤腳都會覺得扎腳,何況在攝氏三十二度那樣的高溫下;且地面有石塊又泥濘,還有些小金屬物。我幫著一位婦人扛米,婦人手上抱著不滿一歲的小孩,後面跟著她二歲多的小女孩,邊走邊哭。因為媽媽怕我扛太久,所以走得比較快,小女孩跟不上。

我跟媽媽比手勢,「沒關係,慢一點」,我右肩扛著米,左手牽著小女孩的手,慢慢走著。

回想一九六○年代,當我如此小時,雖然貧窮,但至少還有鞋子可穿。小女孩似乎沒有感受到小石頭扎腳的刺痛,但當時我卻有些心痛。我在家一定會要求孩子穿拖鞋,避免無故刺傷的意外,但是這裡的小孩,連雙拖鞋都沒得穿。

俗語說的好:「找圖釘,往往被腳丫子找到。」果不出所料,有一個小孩的腳底,被釘子割傷,流了不少血。雖然發放現場有簡單的醫療站可以處理,但我想,這些小意外,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層出不窮的。除非是傷口感染,破傷風,那是非常危險的事。但若是可以讓小朋友有拖鞋穿,這些危險至少可以避免。

我願意與這些小朋友結緣,提供他們每一個小孩一雙拖鞋;還盼望印尼師兄師姊幫我完成心願,同時請告訴我如何執行,錢如何匯入。



〈鞋子〉

亞齊大愛帳篷屋,

安心安身受災戶;

赤足光腳踩大地,

焉知有鞋可保護。

慈濟送米又送鞋,

安心安身又安全。



義診在當地一所軍醫院進行,其設備水平約只有二十年前台灣的醫院,當地醫療資源缺乏,由此可知。在簡單的開刀房,進行很多疝氣手術,我推測是當地很多勞工以苦力為生,用力過度。此外較多手術病例為小腫瘤、上皮囊腫、唇裂。一個十七歲女生,一直用手摀著口。透過翻譯告訴我,她沒有朋友,因為她不敢交朋友,怕被人笑。唇裂患者心理創傷很大,唇裂手術不難,但患者沒錢,該醫院又沒有整形外科,我們去義診,經由手術幫助他們,外觀上可以改變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改變他們的一生。

總計兩天義診下來,醫療團隊總共進行白內障手術約一百人,疝氣七十人,小腫瘤四十人。

***

一百零六年前,在台灣傳教三十年,設立教會六十餘所,施洗信徒達三千人,跋山涉水於客、漳、泉、平埔、高山間,歷經千辛萬苦傳福音於苗栗以北,東達花蓮、台東,終其一生認同台灣的馬偕博士,曾經寫下他對這片美麗島的深情摯愛:



我衷心所愛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的生趣在於此;

我衷心難分難捨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望穿雲霧看見群山,

我從雲中的隙口俯視大地,

遠眺波濤大海,

遠眺彼方,

我好喜歡在此遠眺。

誠願在我奉獻生涯終了時,

在那大浪拍岸的聲響中,

在那竹林搖曳的蔭影下,

找到我的歸宿……



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多少多少外籍人士一如馬偕博士,對這片美麗島獻出歲月、獻出努力、獻出汗水與眼淚。他們把宗教信仰的虔誠,轉化為幫助別人的熱誠,當虔誠轉為熱誠,助人對象又怎麼可能有種族之分?國籍之別?他們化身上帝,做上帝做的事,他們真敢擁抱蒼生,集力量、智慧、毅力、愛心於一身,深入社會黑暗角落,上山下海,擁抱蒼生,他們真敢。他們不在這片土地出生,這片土地卻因他們而更好。在回台灣的飛機上,我不禁想起「誰敢擁抱蒼生」這首歌的歌詞: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致敬:

您在陌生的國度裡,

為受災的人送溫情。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感恩:

若不是大慈大悲和大勇,

有誰敢擁抱蒼生,

誰敢擁抱蒼生!



真正受苦的人,其實是不容易幫助的,如果是天災造成一大群人受苦,那就更不容易幫助:開會,評估,先遣人員,調動物資,入境,與當地政府單位、民間單位協調,沒有一個過程是容易的。因此,我總覺得,「誰敢擁抱蒼生」不是疑問句,是比肯定句更肯定的絕對肯定句。「誰將擁抱蒼生」、「誰去擁抱蒼生」、「誰會擁抱蒼生」,都比不上「誰敢擁抱蒼生」來得有氣勢,那是一種使命、一種責任、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台灣也有能力可以展現愛心實力,慈濟是佛教團體,到信奉回教的印尼義診。大愛地球村,大愛無國界,讓世界看見台灣,原來就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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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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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腫瘤

在這裡所謂的小腫瘤,大多是指脂肪瘤,上皮囊腫(皮脂腺囊腫),腱鞘囊腫,及一些良性的腫瘤;但這裡的小腫瘤幾乎養到滿大的,才來手術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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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一位病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的下一位病人

  

每個月我的太太都會有幾天特別痛苦,那就是她月經來的時候。女性的經痛很苦,但是為了延續下一代,每個月都得忍受一次不便和痛苦,這是女性最偉大的地方;然而,身為男性的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每個月受一次這種苦。

因為每次都痛到受不了,我太太決定把子宮拿掉。但她覺得這件事一定要經過我的同意,於是跟我討論,我不忍看她受苦,就答應了。

雖然子宮拿掉,但是留下一半卵巢。如果整個子宮拿掉,女性荷爾蒙就沒了,荷爾蒙會失衡。

子宮拿掉後就沒有月經,沒有月經她就變得很輕鬆,開始做很多運動,瘦了十五公斤。可是身體代償結果,卵巢腫得很大,常常有不明原因的心悸,但她還是繼續運動。

有一天她摸到乳房有硬塊,身為資深護理人員,她的警覺性很高,立刻做了很多檢查。醫師判定:良性的可能性滿大的。超音波下執行細胞抽吸,也沒抽到什麼東西;病理細胞檢查為非典型細胞;乳房攝影也不太像惡性腫瘤。每個醫師都說不像腫瘤,專家說不像,我當然也說觀察囉,我也不希望是。這時候全世界沒有人會反對專家的意見。

沒想到,硬塊愈來愈明顯,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幫她聯絡一般外科陳醫師做切片檢查。

都排好了時程,到了要檢查的時候,我太太卻臨陣脫逃。她跑去找中醫療法,因為那個中醫師說什麼「吃我的藥,可以把妳的腫瘤化掉。」

當時我實在很難理解我太太的想法,她是專業護理人員,怎麼會相信這個?我後來仔細想想,不但不生氣了,反而覺得很難過:人在無助的時候,一生累積的知識和信念,全部可能在一瞬間徹底瓦解,粉碎殆盡。

我還是忍不住告訴我太太:「妳相信的那個,是不可能。」

「你總要給我一點機會吧?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你怎麼知道沒有機會?」

「妳自己決定吧,我已經幫過妳。切片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不做切片,沒有辦法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組織。」

    我後來才知道,她不是迷信民俗療法,而是害怕切片結果。判決,永遠是最令人恐懼的。等待判決的人,永遠會不知不覺往壞的一方面想,不知不覺。

就這樣,我太太每天熬草藥,整個房間都是草藥味。又拖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忽然痛起來,痛到哭了,邊哭邊問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看醫生,做切片。」我的心真的好痛。

***

第二天立刻住院,我太太特別叮嚀我:陳醫師切片後,傷口由我縫合,因為整形外科縫傷口縫得比較漂亮。

切片檢查結束之後,一邊等病理報告,一邊準備縫合傷口。我才縫了兩針,電話響了。當那一聲電話響起時,我全身震動了一下。話筒那頭傳來病理科醫師的聲音:「乳房腫瘤是惡性的。」我聽了之後,突然間手開始發抖。我是外科醫生,手很少會抖,因為根本不允許抖,可是我當時就是一直抖。

手術室裡的人看我的手抖個不停,每個人輪流問一次:「福哥,你可以縫嗎?」

「我……可……可……可以……」我連講話也在抖。

陳醫師問我:「要不要直接切除乳房?」

我想了一下,告訴陳醫師:「不行,我還是要先跟她講,我不希望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乳房已經被切除了,我一定要跟她講。」

我縫完以後,跑到廁所,隨便找一間,把門關上,我哭了,我好恨好氣!這是什麼世界?我到底做錯什麼事?老天要這樣對我?我看門診不認真嗎?開刀不認真嗎?老天要用這種方法回報我。我辛辛苦苦到美國學乳房重建,為了什麼?原來,學回來是為了為我太太做乳房重建?這種戲碼太爛了,而我還要被迫一直演出,原來一切都安排好了,都注定好了嗎?一定有人騙了我,說什麼好心有好報、說什麼多做好事可以累積福報之類的話,如果有天理,那我算什麼?這樣被命運戲弄,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是我太太,一定有人騙了我,天理到底在哪裡?我真的好氣好恨!

***

我太太醒了之後,我很平靜的告訴她:「妳得了乳癌。」她一聽,立刻嚎啕大哭,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有癌細胞,惡性腫瘤,你會瘋掉,因為你的生命受到威脅。在人們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永遠是最脆弱的,至於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那都是後來的事,在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情緒瞬間崩潰了。我事後分享這段心路歷程,外表也許可以看起來輕鬆,因為不是自己得癌症的時候,講一些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都是很輕鬆。如果是自己身邊的人得到癌症,自己一定會立刻感受到對方那種面臨生命受到威脅的驚恐、懼怕,會嚇到無法做任何事。

 

    我告訴太太:「我明天早上門診,下午我會把時間空出來,與一般外科陳醫師一起幫你開刀,由外科執行切除乳房,同時再做乳房重建。」

「多久?」

「最少也要十幾個小時。」

「那麼久?」

「對,先切除乳房,再重建乳房。」

「那麼辛苦。我不要做了。」

我滿懷疼惜,輕輕告訴她:「快別擔心了,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七。」

「那還有百分之三失敗率,我不要做。」

「我想,還是要做,因為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成功率。」

「我不要做。我不要給你太大壓力,我不要做了,把乳房切除就好了。」

「我……我覺得還是要做。」

她不再說話,我也沒有。第二天早上,她又告訴我:「我不要做乳房重建,把乳房切除就好。」

「沒什麼大問題,妳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該沒的就沒了,該有的也有了。」

看完門診開始上刀,從中午十二點一直開到凌晨兩點,總共十四小時。手術後她醒來,一直說腳好痛,因為約束帶綁太緊。我為她動了十四小時手術,她一點感謝都沒有,還一直抱怨、一直抱怨。如果是別的醫師開刀,她一定會滿口道謝,因為她本身是護理人員,當然知道開刀十四小時的辛苦。但人往往會用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宣洩最真實的情緒。我們對別人永遠比自己的家人還客氣,就是這個原因。在那個當下,我必須承受她所有的情緒,我不能煩,更不能說:「我開了十四小時的刀,那麼辛苦,妳還這樣抱怨。」因為情緒一下去,對彼此都會造成傷害。所以醫生常說:面對patient(病人)要有patient(耐心)。

***

我岳父來了,每天照顧她,在爸爸心中,女兒永遠是爸爸第一次抱起來的女兒,柔軟、脆弱,那麼令人疼惜,那麼需要令人保護,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永遠是女兒最堅強的支柱。我有時去病房,我太太睡著了,我岳父坐在陪病床上,頭靠著牆壁,發出輕微的鼾聲,整個畫面是靜止的,但對我來說,那畫面又像是流動的,把回憶流向從前: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見岳父的時候、想起結婚的時候、想起他抱孫子的時候、想起為他祝賀七十大壽的時候,最後流動的記憶又靜止在眼前的畫面:窗簾是拉上的,但陽光輕輕悄悄映著病房內的父女,那是一幅最美的油畫。

我白天照常看門診,晚上照顧她,就睡在陪病床上。但這樣下去我沒辦法全心全意照顧她。我本來計畫到美國進修三個月,學習最新的燒燙傷處理技術,假也已經請好了。但是太太生病後,出國的計畫就取消了,我申請留職停薪兩個月,以便照顧她。

從她四月開刀我就一直照顧她,後來七、八月留職停薪,等於自己一起和孩子放暑假,我已經忘記上次放暑假是什麼時候了。小孩也在家,我會帶全家一起去玩,有時到外面吃飯,享受一下極微難得的天倫之樂。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全家能在一起吃飯,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那時候我每天親自下廚,偶爾帶我太太出去走走,帶她去鹽寮。那時有一家飯店剛好開張,我們到山上,遠眺花蓮市的風景,風景如畫,霧氣迷濛,頓覺人生如夢如煙,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想起最痛苦時的「四不一沒有」:吃不下、睡不著、想不透、疲累不堪、沒有希望,分外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為了照顧她,留職停薪兩個月。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請看護?」

親人的照顧跟請看護照顧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多了親情。有些極為私密、不好啟齒的事,想請別人幫忙,也很難開口,所以我儘可能親自照顧她。她當時很無助,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我也被嚇到了,當她在化療期間,心理上更是脆弱,需要人陪伴,常常會叫我的名字,更需要我隨時在身邊,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碰觸到我,哪怕只是輕輕碰一下,那種肢體的接觸也會給她帶來極大的安全感。只是每當她叫我的時候,我心裡都會突然驚嚇一下,我開玩笑的告訴她:「我好怕聽到妳的聲音,不要隨便亂叫,叫一次要五塊錢;也不可以亂摸喔,摸一下要十塊錢。」

***

我太太做化療,每天都非常累,很想睡覺。那時她還在上班,她是護士,但毅力超強,上幾天班,休息幾天,休息的時候就做化療。她好幾次想辭職,做不下去了,完全做不下去,不是因為化療,也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對人性的感到絕望,徹底絕望。像是眼前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往前不敢走,是無奈;往後不敢退,是無助。她覺得沒有希望,每天非常憂鬱,竟然得了憂鬱症。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堅強。她去看身心醫學科,持續吃藥,最後慢慢走出來,參加「少奶奶病友會」。另一方面,教會的弟兄姊妹來安慰她,我一定固定送她去教會,這樣一路走下來,終於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來。

身為一個醫師,在醫院看盡生老病死,悲歡人生,我早就知道老天不公平。但我不得不承認,老天還滿有幽默感的。我再怎麼樣也想不到,下一個病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太,做過那麼多女性的乳房重建,有一天竟然要為自己太太重建乳房。為什麼要做乳房重建?如果不做,只能放墊子,這樣一來,穿衣、游泳都相當不便。而且塞墊子的話,如果身邊的人隨便一句:「妳的東西掉了。」即使他不是對妳說,但妳一定會馬上不由自主看一下自己,很尷尬;也會突然嚇一跳:「是不是自己墊的東西歪了。」做了乳房重建,這些都不是問題,穿衣服也很簡單,跟正常人完全一樣。

***

除了化療,我太太還需要電療,電到皮都破了,但日子一久,傷口也就慢慢好了。只是因為做化療頭髮一直掉、一直掉。我說:「那妳去理光頭好了,再戴個假髮。」當時我講起來很容易,就像我太太叫我去理光頭,我二話不說,馬上就走,但是,我後來才知道根本沒那麼簡單。

我太太總不能去美容院,只好去一般理髮廳。那個剃頭師一看,怎麼來了個小姐?我太太坐上椅子,小聲的說:「要理光頭。」

剃頭師問:「小姐,妳為什麼要理光頭?」他不是好奇,而是怕我太太一時賭氣,萬一後悔卻無法挽回,所以要問清楚。

「因為我生病,做化療,所以頭髮要理掉。」我太太還是很小聲說。

「滋!」的一聲,高速電動推剪啟動,剃頭師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推,我太太看到鏡中的自己,稀疏的頭髮不斷飄下、不斷飄下,整塊頭皮一下子露出白白一大塊,我太太開始哭,眼淚不斷落下、不斷落下,剃頭師嚇呆了,裝作沒看見,默默的把頭髮剃乾淨。

回家之後,她戴著帽子,我隨口問:「妳頭髮理好了?」她點點頭,我正要做別的事,她忽然哭了。她先是失去了乳房,現在又失去了頭髮,這兩大女性意象的喪失,讓她頓失安全感。她做化療那麼難受都沒有哭,做電療被電到脫皮也沒哭,但理髮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崩潰,再也不能堅強。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每次看到她,我也很難受,但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難過的樣子。確定她得的是癌症時,不僅無法接受,感覺一點也不真實,因為她的身體狀況很好,本身又是護士,身體有任何警訊,都在第一時間處理完畢。你以為永遠可以這樣健康,誰知健康竟然會稍縱即逝。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太太看我的眼神;我想,她在對抗病魔的時候,內心一定充滿恐懼和無助。

***

我太太漸漸走出傷痛,她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寫成一個小單子,如果別人碰到同樣的問題,她就拿給別人看,也許是同病相憐,對方馬上就覺得很受用。再加上她工作的地方是醫院,她的堅強、積極和樂觀,鼓勵了很多病友。

而我,又恢復以往的忙碌:門診、上刀、巡房、訓練住院醫師、授課、寫論文、看資料。有句話說:「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因為到最後你一定會失去她。」如果那是真的,我們人生會有多痛苦。因為,有了靈魂伴侶,相知相守,才足以彌補生命中的缺憾。我想起有一次去教會接我太太的時候,唱詩班所唱的歌詞:



妳明天起床如果沒有看到太陽,

請讓我陪伴妳。

如果在黑暗中妳看不到愛,

請妳握住我的手,別害怕。



每過一天,我們就會更堅強一點,因為愛的力量總是令人驚歎不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事。那種哭聲、表情,只要聽過一次,看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就是我太太,那種內心的傷痛永遠不會消逝,永遠不會。

*******************

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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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房重建

與隆乳手術不同之處在於,因為乳癌手術切除後,而造成的胸部畸形。為了改善身體形象及生活品質,而執行的乳房重建手術。其使用材料,可分為一、自體組織皮瓣重建;二、義乳(食鹽水袋)置入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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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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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手,丈夫心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殺豬手,丈夫心

1.



我站在床邊,看著斯文清秀、眼神明亮的他,有點難相信他是殺豬的。



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兒,這我並不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朋友。



護士來換藥,我刻意迴避,但沒有走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開口就是一連串三字經,後來不再罵,取而代之是一連串嘶吼,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痛了。



護士離開後,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麼?開什麼刀?越開刀越痛。我要打止痛針,叫人給我過來。」病房內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經熟悉他換藥之後的大叫,感覺就好像這個人根本不在病房內似的。



沒人過來。



沒人過來,我過去。我對他說:「剛剛我看到傷口,很像切開的豬肉。」實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訴他。



他嚇到了。他一定以為我過去看他,會說一些安慰的話;所以他楞了一下,對於前這個志工並沒有溫柔的安慰,有點訝異,但這種訝異只是一閃而過,他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怎麼可能像切開的豬肉?別的不講講到豬肉幹嘛?」



「因為我以前也是賣豬肉的,我一看到你的傷口,馬上聯想到以前攤子上那些切好的豬肉。」我當然也怕他一不高興之下,叫我別說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說越認真,問他:「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這麼久!我故作平靜,雖然我賣了多年豬肉,但我沒看過人家殺豬,於是我問他:「你們殺豬都是怎樣殺的?」



「先在喉嚨上狠狠用力刺一刀,豬會大叫特叫,」他輕描淡寫說著,「然後放血,有的豬還有知覺,會動來動去,想踢妳。」我正在避免聯想那個畫面,他大概以為我認為他說得不完整,又補上一句:「然後用開水燙豬毛,要燒得滾燙的開水才燙得動。」



我的確有聯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剛剛的叫聲很像豬正在被殺的叫聲,於是我自然而然對他說:「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要被殺的叫聲。」我有點害怕,因為他雖然長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殺豬經驗,無形之中練就了十分孔武有力的體格,我怕他聽了我這樣講,惱羞成怒,踢我一腳,那就輪到我叫救命。



但是他沒有。他覺得自己的叫聲像不像豬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勇敢,說他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著我,不發一語,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情,除了驚訝,好像有點生氣,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講一點。







2.



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走到護理站,卻看到他的老婆一個人坐在護理站外面的長椅上,滿面愁容,悶悶不樂。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發現她憂愁的臉上滿是疲憊,我心中感到一陣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難熬的。



我輕輕的問:「妳還好嗎?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前方,我撫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她看著我說:「師姊,妳昨天講話很直接,說我先生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我正要回答,她又說:「妳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怪妳,妳越直接越好,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他,所以他也很震撼,早就有人該這樣講了。」



「也許妳願意跟我多談一點,我可以幫助你們。」我很誠懇說著。



她沒有談先生、談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反而跟我說,她有乳癌和子宮頸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怕先生就是因為她的病所以才有外遇。她的病已經發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卻可以挽回,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說:「走,我們進去看看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你信不信因果?」一進病房我就開門見山直說,我知道要救這個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別再殺豬了,所以我絕不拐彎抹角。



「什麼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說,你別跟我說教,我不想聽。」他馬上顯出不友善的態度。



我沈住氣,一字一字慢慢說:「被燙豬毛的滾燙開水燙傷,這是因;到小診所隨便看看卻看不好,這是緣;傷口發炎潰爛,最後到我們醫院,這是果。」



「那又怎樣?」他一臉倔強。



他越強悍,我越柔軟。我很認真的問他:「你覺得殺豬的時候,豬會不會痛?」



好像一句廢話,但他就是回答不出這句廢話,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繼續說下去:「我跟你提過,我以前是賣豬肉的,」他露出愛理不理的表情,我不理會他的表情,繼續說:「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現在不賣豬肉。」



「妳不賣豬肉幾年了?」他忽然溫和下來。



「七年了。」



「是誰叫妳不要賣豬肉的?」



「我兒子叫我不要賣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來,「妳兒子叫你不要賣豬肉,妳就不賣豬肉?妳不賣豬肉你要做什麼?」



他越暴躁,我越溫和:「是真的,我不賣豬肉,我可以做別的,我不賣豬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為我還有其他病人要關懷,於是我簡短祝福他之後,轉身就走。



走了一步,哪知背後忽然傳來「謝謝妳」的聲音,我以為我聽錯了,猛一回頭,確定是他在跟我說話,大概是這一生太少說這三個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而且他講得很小聲,但完全沒有剛剛強悍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是很誠懇謝謝我。
    「不客氣。」我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3.



他有四個女兒,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們的爸爸聯想在一起,都沒結婚。有一次在病房外跟三女兒和二女兒聊天,三女兒眼神略帶憂鬱的說:「爸媽一天到晚吵架,吃飯也吵、洗澡也吵、睡覺也吵,我們姊妹看了爸媽的婚姻,誰還敢結婚呢?我們怎麼敢結婚?這不是害了下一代嗎?」



我聽了無言以對,父母的婚姻狀況真的影響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兒告訴我:「那天晚上爸爸幾乎整晚翻來翻去,我就問說,爸爸,傷口很痛嗎?要不要我叫護士來?爸爸說不用。但是沒多久又翻來翻去,我從未看過爸爸這樣,因為從來沒人當著爸爸的面說他的行為。而且……而且說得那麼直接。」我聽完點點頭,不動聲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該說什麼。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邊就說:「你現在要好好發願。」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發願,發願?發什麼願?我才不會。」



我深呼吸了一下,大膽的說:「出院以後,別再殺豬了。」



他不回答,沒有表情。



我不死心,「不回答是怎樣?傷口很痛?」



他搖搖頭。



「你在生我的氣?」



他搖搖頭。



我往前站了一步,說話聲音卻更大聲:「你不說話一直搖頭,我看不懂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小小聲的說:「殺豬很好賺。」臉上卻沒有任何驕傲或高興的表情。



「好賺?所以你存了很多錢是嗎?讓我想想,對了,你說殺了四十三年的豬,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萬?」



他搖搖頭。



「二千萬?」



他搖搖頭。



「三千萬?」



他搖搖頭。



過了好久,他沒有看著我,低著頭說:「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驚訝:「花去哪?這麼會花,我不信。」



「真的,我沒騙妳,都花光了。」他說,「一半花在裡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裡面?花在家裡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樣?」



他又不回答,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直接跟他說,「所以你花很多錢在女人身上?」我開始為他太太抱不平,同樣身為女人,我甚至有點生氣,「既然你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那些女人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結果呢?有嗎?」



他好像想說什麼,我完全不給他機會,「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她們是愛你的人還是想騙你的錢?那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來看你幾次?有來過嗎?」



他忽然哭了。



他這一哭把我的語氣緩了下來:「你真傻,你有一個很好的太太,出院後好好愛你太太,她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實在。你不要再想有兒子,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們絕不會比兒子差。」



他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兒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難道不是想要兒子?」看著他臉上越來越難過的表情,我說:「有女是命,無子注定。你要發願,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邊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切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忍心嗎?」



他更驚訝了:「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已經……已經癌症?」



「前幾天她自己告訴我的。她還說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就是擔心你是因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你太太這時候最需要關心,最需要疼愛,你還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時候,你還這樣對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說:「你都幾歲了,還看不開緣分?有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有四個這麼好的女兒,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兒子?哪裡比不上?你告訴我。」我以最嚴厲的口氣問。



他太太哭了。







4.



他出院後在家靜養,可是受傷的手還是有點不方便。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給他,他端著粥,怔怔望了一會,太太問:「怎麼了?」他回過神,「沒有,沒事。」太太又說:「很燙,慢慢吃。」「我知道。」「會不會太鹹?」「不會,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過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嚴重,一作化療就吐,最後在家休養。輪到先生煮粥,太太沒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驚訝,看著先生,說不出話,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費。」



有時候先生煮麵,也是放了一會,讓麵有點糊,才端給太太吃,太太還是吃得很少,最後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燙青菜,讓太太有胃口一點。



太太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醫師建議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可能撐不了多久。其實,太太得癌症這麼久,他和四個女兒都知道這天早晚都會到,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有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廳看電視,看了一會就聊天,聊著聊著,他忽然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看著他,好像看一個陌生人,然後又好像看一個仇人,最後用冷漠的眼神,不說一句話,又停了一下,大聲叫著說:「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對不對?你現在會說這些了,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誰叫你說的?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他還是牽著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氣的說:「你在外面喝酒、賭博、玩女人,你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嗎?你有想到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有了老大之後,你就開始在外面亂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他讓太太一直說,一直說,然後再一次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太太再也忍不住,開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他也哭了。







5.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兒在慈濟環保站幫忙,我擔心他會受不了別人的眼光,果不其然,他說:「師姊,人家都笑我傻。」邊說邊笑。



我問他:「你怎麼會來環保站做環保?」



「我女兒啊,她說想做環保,沒人開車載她來,所以我就載我女兒過來啦。」



三女兒告訴我:「師姊,我現在開始培訓慈濟委員了。」「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妳。」「不,是我應該謝謝師姊,爸爸出院後,陪著媽媽的最後那段日子,那段期間是媽媽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媽媽說,她好像回到剛結婚那樣幸福。」三女兒無限安慰的說:「謝謝妳,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那麼高興,最後媽媽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握著我們四個女兒的手,微笑離開。」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他右手的確沒有以前靈活,但沒有到殘廢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心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訴我:「師姊,我以前住院的時候,每天看大愛台,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又繼續說:「可是沒辦法,住院真的太無聊,又只有大愛台可以看,所以只好看,你們節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會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來我聽聽。」我頑心忽起,故意考他。



「幫助別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說:「你們很會給病人洗腦。」



我聽成「你們很會給病人洗澡。」因為他住院的時候手不方便,有幾次是慈誠師兄為他沐浴,於是我笑著說:「醫院志工都是無所求付出,你剛說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對了,師姊,妳講的話怎麼跟妳師父講的話一樣?」



「真的嗎?哪裡一樣?」



他越說越開心:「我現在每天都看大愛台,有一次看到上人開示,上人說,要對家人說愛。我想起住院的時候,妳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會說,妳講的話跟你師父說的話一樣。」



「你繼續看大愛台、然後多付出,跟著師父的腳步就沒錯啦!」







他的女兒今年初受證為慈濟委員了,他說這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他作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場意外,使他放下屠刀,作好丈夫;最後作環保清道夫,一夫三換,其變不可謂不大。當年他本來可以簡單生活,卻向外尋求,結果越弄越複雜,自尋煩惱和痛苦。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讓人體會到,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過每一天,才不會走錯路。我真高興他開始了新生活,雖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說他住院住到頭腦壞了,但他並不介意,因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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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母子

1.



早上我開手機,有一通張醫師的留言:「車禍重傷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外科加護病房,古天星的媽媽已經在了,像所有來到加護病房的家屬一樣,古媽媽臉上寫著焦慮、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不斷祈求奇蹟出現。



      多年的志工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肢體語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著古天星的手,右手拉著古媽媽的手。



「我的孩子傷得很重,醫生說他……」古媽媽的手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候妳要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萬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訴孩子:孩子,加油!孩子,媽媽一直在裡。」



我看著床上的古天星,問古媽媽:「你信什麼教?」



「我們信天主教。」



「好,那我們來唱天主教的聖歌。」我很誠懇的對古媽媽說著,然後開始對床上差滿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頌讚美,



全歸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頌與讚美;



我們高聲呼喚,高聲呼喚──



哈雷路亞!



讚美主,哈雷路亞!



啊!讚美主,哈雷路亞!







我握著的右手忽然鬆脫了,我看著古媽媽,微微一驚:「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難聽?」只見古媽媽只見她眼淚不斷落下,雙手趴在床邊對古天星說:「天星!天星!我們遇到一位朋友。」然後抱著我,放聲大哭。







2.



我把古媽媽帶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給她。古媽媽卻說:「我沒心情喝。」



雖然碰了軟釘子,我還是溫言勸說:「不要這樣。我知道妳現在心很亂,很擔心,也很煩惱,我們要把煩惱化為祝福,為孩子祈禱。上人說,讓父母擔心的孩子沒有福。妳越擔心,孩子就越沒有福。母子連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擔心他,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妳這樣,妳說對不對?」



「可是,可是醫生說……」古媽媽聲音都快哭了。



「妳先不要管醫生說什麼,母子如果有緣,就是有緣。把心放寬,為孩子祈禱。」我知道必須先安定她的心,「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過得了這一次的難關,活下來,求主賜給他健康的身體;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們也平靜的隨緣。」



古媽媽雙手捧著杯子,輕輕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靜了些,「剛剛看到妳為天星禱告,我就認定妳是我的好姊妹。」



「謝謝妳把我當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說,如果你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妳願不願意化無用為大用?」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古媽媽看著我,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把杯子還我,「我兒子還在加護病房,妳跟我說什麼?從現在開始,妳別再跟我說話。」







3.



「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我每次在醫院聽到這樣的廣播,內心都會揪一下。



下午三點,醫師對古媽媽說,病人狀況不好,請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古媽媽跟著我到社工室,對我說:「我知道妳說的化無用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點點頭,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愛台,看到大體捐贈的宣導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大體捐贈很好,將來我們誰先走誰就捐大體。」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媽媽面前毫無忌諱就說出「誰先走誰就捐大體」這樣的話,單純又有愛心。



「我就說,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體。」古媽媽回憶著,向是回憶昨天發生的對話。



下午六點,醫師告訴古媽媽,古天星可能半夜就會走。我和古媽媽又來到社工室的小房間,古媽媽面色凝重的問我:「師姊,我們原住民的習俗,人死後要全屍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贈,天星將來還可以上天堂嗎?」



「當然可以,」我握著古媽媽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還會派天使列隊歡迎他。只要妳簽字同意,他可以遺愛人間,能救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愛他。」



「好,我同意,簽字吧。」



沒想到古媽媽會這麼快答應,我全身振奮,說話聲音竟有點發抖:「等待器官的人,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著急,他們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禱,祈禱奇蹟出現,古媽媽,妳回應了這些家人的祈禱。」



「是嗎?那誰來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祈求天主的時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的太快,該說的話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我拉著古媽媽的手,輕輕的說:「天主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啊,一直都在。」







4.



第二天早上九點三十分,古媽媽來見我,帶著器官捐贈同意書,我還在奇怪她怎麼可以把簽好交出去的器官捐贈同意書又拿到手時,她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媽媽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



我十一點要演講,接下來檢察官要來作腦死判定,還有一大群各大醫學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組的醫師在準備摘取器官,而古媽媽反悔了。一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全都靜止了。



古媽媽很激動:「我回家以後,村民都罵我,他們問說,妳兒子有同意妳這樣做嗎?還有人說,妳兒子沒有全屍,怎麼去天國呢?也有人說,妳是被慈濟騙了嗎?更有人說,不歡迎我繼續住在村裡,因為我讓他們全村丟臉。」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感到一陣心痛,對古媽媽說:「古媽媽,他們說妳殘忍,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器官捐贈。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現在妳是唯一一位讓他的苦受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白白受苦,對不對?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後也只不過是像一般人一樣安葬,本來可以救很多人卻一個也沒救到,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願相反嗎?」



古媽媽似乎又回憶起兒子跟她說過要捐大體的話,我為她拭去眼淚,又繼續說:「之前我們心蓮病房有一位李鶴振師兄,癌症末期,不作任何化療,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體捐贈,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他寧願醫學系的學生在他身上劃錯一百刀,也不願未來的醫生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死後還要被人開腸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嗎?但那就是他的遺願,他不但教育了醫學系的學生,更教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古媽媽又平靜了不少,我說:「不久之前我們有一位器官捐贈者周清鋒,25歲,車禍送來醫院,昏迷指數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媽媽一衝進加護病房,哭著對他說,兒子啊,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玩嗎?你現在怎麼躺在這裡啊?你回答我啊?後來他的骨頭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受贈眼角膜者一年後寫信給這位媽媽,信上說:親愛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會帶著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作個幫助別人的人。」



古媽媽又哭了,我輕輕拍了拍她,讓她獨處。







5.



十一點,我開始對來自台中的七百位會員演講。由於今天早上古媽媽尚未來時,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腦死判定後的他血壓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狀況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我對古天星說:「孩子啊,加油!難道你不想救人嗎?」於是我利用演演講結束前,對著七百位會員說:「各位大德,我現在要向你們每一個人借一分鐘,一位32歲的年輕人古天星,他正在加護病房,他的心願是往生之後還能救人,我們來虔誠祈禱,讓他順利如願。」



演講結束後,我來到加護病房,檢察官已經和古媽媽在交談。



檢察官問古媽媽:「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鍾阿花。」



「床上躺的是誰?」



「是我兒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讓你兒子器官捐贈嗎?」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讓你兒子作器官捐贈嗎?」



「沒有。」



「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媽媽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後她說:「我想過了,我兒子器官捐贈救活的人,將來也都是我的親人。」



檢察官又問了一些問題,確認無誤,辦完手續,隨即離去。



我對古媽媽說:「天星待會進手術室,醫師就會開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們中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會說,求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廟裡的菩薩、神桌上的菩薩都沒有回應這些家屬,妳回應了他們,所以妳是真的菩薩。」



「我寧願不當菩薩,我只想當我兒子的媽媽,這個要求很過份嗎?」古媽媽的聲音太平靜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輕輕搖搖頭。卻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七科醫師全到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連麻醉科的醫師都來了,他說:「我們把他當一個活人麻醉,因為我們怕他會痛。」我忍不住想:怕一個已經被判腦死的病人會痛,這是何等慈悲的胸懷?







6.



告別式那天,村裡好多人好多人都來了。我買了一套慈誠隊的西裝給古天星,因為他生前最想穿這套西裝去幫助別人;也買了一雙新鞋;依照原住民習俗,我也買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神父、修女、牧師都來到彌撒會場,神父走到棺木旁說:「安息吧!你已經走過榮耀的路,你已經走過一生的美好,你的博愛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見證,你的靈魂聖潔崇高,我們以你為榮,我們永遠敬愛你。」



告別式是以音樂會的方式舉行的,非常溫馨。古媽媽告訴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歡唱一首歌,叫「愛的真諦」,現在她只要一想起兒子,就唱這首歌。於是在告別式的最後,我跟大家說,來,讓我們大家合唱這首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後來一位信仰天主教的社工告訴我,這段歌詞是《聖經》「哥林多前書」的一段。







7.



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我們幫古媽媽修好了屋頂漏水問題,也把地板和牆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誠隊師兄開玩笑說:「對啊,我們慈濟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後續關懷我們也作得很好。」



在2004年終,南亞海嘯造成世紀大災難,全球慈濟人募款募心,慈院社服室也是全員出動,全心募款。一個下午我正忙於手邊事務,古媽媽忽然來找我,小小聲、堅定的說:「師姊,我來捐一點錢。」



我簡直無法相信,幾乎就要當場收下這筆最得來不易的善款。但我說:「古媽媽,我不能收。」我的聲音很堅定,「古天星留下了三個孩子,老大、老三重度智障,妳的經濟狀況需要錢。」



「家扶中心有補助智障兒的補助款,請妳一定要收下。」古媽媽固執的眼神令我感動。她真是上人所說「貧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帶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長椅坐下。她說:「我有丈夫,也有兒子,很多年以前我丈夫死了,現在,我兒子也死了,師姊,妳知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死了丈夫跟死了兒子哪一個比較痛?」她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靜靜的望著她,她又繼續說道:「我後來才知道,死了兒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個最了不起的媽媽,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古媽媽,妳為什麼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



她搖搖頭,反而問我:「師姊,妳為什麼要勸人器官捐贈?」



我說:「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我並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對器官捐贈並不認同,其實不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贈的觀念。上人說,信己無私,信人有愛。我想,化無用為大用,這樣的觀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為我不是為己,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愛。」



古媽媽又說:「妳們這一群志工師姊的真誠讓我很感動,還有,那時候我去加護病房,看到醫師和護士很認真的把一個快死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在搶救,我也真的很感動。其實,我一撕同意書就後悔了。」



我也作了一個比喻來向古媽媽說明:「一間房子如果壞了,我們把還可以用的樑柱拆下來,或是把還可以用的屋頂或牆壁拆下來,拿去蓋別的房子,讓別的房子可以繼續住人,這不是很好嗎?」古媽媽還告訴我,她得到更多人的愛,不只是來自慈濟人的,還有來自村裡其他人,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原先不瞭解後來會瞭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兩枚腎臟、肝臟、眼角膜分別由振興醫院、台大醫院、大林慈濟醫院、花蓮慈濟醫院救了七個人。因為古媽媽,古天星在人間永遠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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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英雄的心願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一個英雄的心願

1.


慈濟醫院外圍人行道上,媽媽帶兩個兒子快步走著。弟弟忽然問媽媽:「媽,爸爸住哪一間病房?」媽媽皺了一下眉頭,沒有回答,只說:「跟著我走。」



三人繼續走,過沒多久,讀國中的弟弟忽然對大他五歲的哥哥說:「哥,等一下見到爸爸,你千萬不能先哭。」



「這我知道。」哥哥很肯定的回答。



對於弟弟的成熟懂事,媽媽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一直快步走。三人來到慈濟醫院,上了三樓,走過迴廊,來到另一段走廊的入口。



弟弟看了走廊入口的大匾額,忽然停住,大叫:「這是什麼地方?」哥哥說:「這就是心蓮病房。」



弟弟馬上哭了:「媽,爸爸怎麼會住這?你騙我。還是我們走錯了?媽,我們走錯地方了,對不對?」



從來沒有人教過弟弟,「心蓮病房」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裡面住些什麼樣的病人。但是弟弟已經國中了,不用別人告訴他,光看「心蓮病房」四個字,就知道是怎樣的病房。



媽媽伸手抹了抹弟弟的臉,「別哭了,進去吧。」







2.



我第一次看到簡健雄,是在急診室。他是極少數在急診室還能站著跟我說話的病人。他是胰臟癌末期,才四十二歲,桃園人。當時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病,只感覺他精神煥發,說話極有條理;開朗幽默,談話間不時哈哈大笑,讓身邊的人感染到他的生命力。



後來得知他的背景,非常欽佩。看到常住志工穿梭病房,他也常問我:「寶彩師姊,有沒有病人需要我去幫妳跟他說說話的?」他就是這麼熱心,我當然要善加利用。於是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到有一群人,你可以去跟他們說說話的,不過他們不在醫院裡面,你想去嗎?」其實我知道他想。



果然,簡健雄很有興趣,問我:「是誰?他們在哪裡?」



「花蓮看所守。去不去?」



「去去去,當然去,我是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



我帶著簡健雄和另一位癌末鬥士呂芳淑,到花蓮看守所去跟孩子們分享。由於孩子們普遍反應很好,看守所又請我們去,所以我們前後一共去了三次。最後一次簡健雄因為身體不適並未前往,只有癌末鬥士呂芳淑跟孩子們鼓勵與分享。



三個月後,孩子們有了這樣的回應:



「簡師伯,一聽師姑說您的病情又加重了,心情頓時沈重起來。我們都還想聆聽您的教誨與開導,所以您不可以就此輕易的放棄。我姊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所以這其中的心疼與不捨我可想而知。您千萬不可以輕易放棄大家而離去,知道嗎?這樣會有多少人為您傷心您知道嗎?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加油!我們都相信您可以輕易辦到,也請您能早日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把信拿給簡健雄看,看完之後他不發一語,眼中含淚。







3.



這天下午我們志工帶著簡健雄一起去居家關懷,途中簡健雄問我:「師姊,等一下要去看的個案,大概是怎樣的情形?」



「案主李秋香,三十六歲,腎臟惡性腫瘤,本來跟你一樣開朗,知道自己的病以後,封閉自己,不出家門,也很少跟人講話。」



車子在七星潭邊的小村停了下來,我指著不遠的一戶,「就是這家。」我帶著簡健雄和其他志工下車前行,門口鄰居三三兩兩,我正要出言相詢,背後一個宏亮的聲音大喊:「秋香師姊!我們來看妳了!」



我跟身旁一位師姊對望一眼,心中均想:「說不定今天可以解開李秋香的心結。」



我們坐在客廳跟李秋香聊天,帶著她跟我們一起唱手語歌「感謝天感謝地」,簡健雄還唱了一首改編歌詞版的「要拼才會贏」,最後我們將要離去前,簡健雄笑嘻嘻對李秋香說:「我們要走啦,別太想我們,因為我們一定還回再來。要快樂喔!雖然我也是癌症,可是妳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很快樂。」



李秋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家以前是作餐廳的,常常有個情況,早上還沒準備好,十點、十一點就有客人來了,我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覺得這跟我後來的人生真像。」



簡健雄問說:「哪裡很像了?」



「剛開始是我的一個腎有問題,在洗腎,後來醫生說我可以換腎,而且後來我也真的換腎了。可是當我還陶醉在換腎的喜悅中,卻發現另一枚腎臟有惡性腫瘤。發病這麼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準備。」



「妳是來不及準備,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準備。」簡健雄忽然收起笑臉,「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準備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不叫人生叫什麼?」李秋香問。



「叫天堂。很可惜,我們都活在人間,我們都是凡人。所以我們永遠來不及準備。可是妳知道嗎?人間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有些事不用準備,也可以做得很好。」



「是嗎?比如說什麼事?」



「比方說十七年前我當爸爸。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只記得一回家,我老婆說,喂,你要當爸爸了。我說好,然後我就當爸爸了。」



「然後呢?」



「什麼然後?雖然我沒準備就當爸爸,我這個爸爸當得還真不錯。」簡健雄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有自己說自己當爸爸當得不錯!」



「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帶我兩個兒子來看妳。另一種情況是,有些事妳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妳剛說妳以前是作餐廳的,妳就應該很清楚,一天之中如果客人來得少,東西就剩多了,所以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



「這樣還是有服務到客人。」



簡健雄不理會她的回答,「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事妳不準備反而對妳比較好。」



李秋香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麼?」



「因為妳根本不知道已經輪到妳準備。不過,就算不知道,妳也會應付。這就叫做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所以不準備反而比較好。」簡健雄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問我:「寶彩師姊,妳準備好得癌症了嗎?」



我愣住了,這什麼問題啊?問他:「你說什麼?」



簡健雄繼續對李秋香說:「看吧,誰會把自己準備好,等著癌症送上門來?等不到癌症,難道還問:癌症啊癌症,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笑了,笑聲未停,李秋香忽然問:「師兄你裝這樣裝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呆掉了,李秋香嘆了一口氣,「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別忘了我也是癌症。」



大家以凝固的表情看著簡健雄,我呼吸好像停了。



簡健雄停下來,看了李秋香一會兒,說:「妳說對了,我用裝的,我真的用裝的,從我知道得癌症那一天起,我就告訴我自己,從現在開始不論我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跟他相反。他要我哭哭啼啼,我就越哈哈大笑,他要我骨肉分離,我就在花蓮買房子,他要我得癌症,死氣沈沈,我就越健康,跑來跑去。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沒話說。就是因為我已經夠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所以如果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我如果不裝,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如果不裝,我什麼也不是。假如妳覺得我裝得不像,那妳就來裝啊,妳來裝啊。」



「真像,裝得真像。」李秋香慢慢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慢慢閉上,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4.



這天早上,簡健雄聽說上人已經來到慈濟醫院,精神為之一振。很高興對我說:「師父待會說不定會來。」



其實他心中明白,上人有那麼多事要處理,很可能沒有機會過來心蓮病房,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我們彼此都不說,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同門師兄師姊的默契,從不用刻意培養,因為這種默契會自己形成。



「師姊,以前我看師父摸小孩子的頭,就覺得好可愛。」



「對啊,小孩子總是可愛的。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一群小菩薩排隊要捐撲滿給師父,一位四歲的小菩薩來到師父面前的時候,忽然重心不穩,往前一跌,師父反應好快,左手扶住小孩的手,右手把小撲滿接過了,結果那小菩薩還說,師公,我來捐零用錢給你蓋醫院。」我想著那些溫馨逗趣的畫面。



簡健雄馬上笑了:「我記得那些畫面,真的好可愛!」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我小孩也給師父摸過頭。」



「嗯,那很好啊。」



「而且,師姊妳知道嗎?師父對特別乖的小孩會摸三次頭,這是我細心的觀察。」他得意的向我說著他的發現。



其實上人對所有來捐撲滿的小孩都是滿心歡喜,一視同仁,對於許多不到六歲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愛心,均同感欣慰,又怎會有摸一次頭與摸三次頭的分別?這一切都是簡健雄的孺慕之情,但見他如此真心,我也不禁感動,於是我說:「對,乖小孩才有福。」



「師姊,妳給師父摸過頭嗎?」



他忽然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沒有啊,怎麼這樣問?」



「我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望向遠方,「等我再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我知道他說「再來」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默契又開始發酵。正是這種無言的默契,讓我們偷偷交談,私下溝通。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靠的正是這種默契;我心中一陣陣不捨得酸楚,也是因為這種默契。我正想跟他再說些話,上人忽然來到心蓮病房。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簡健雄見到上人,想都不想,伏地頂禮,隨即起身,對上人說:「師父,請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我去了以後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上人說:「不用等到你去,我現在就幫你摸頭。」往前一步,摸了簡健雄的頭。



簡健雄在醫院到處鼓勵病人,跟著我去居家關懷,也解開了很多案主的心結,在家人朋友面前永遠笑容可掬,對醫護人員總是爽朗開懷,但是上人這一摸頭,他像是長年在外飽受委屈的孩子受到慈母膚慰,一剎那間,癌症發病以來所有心中的不平和隱藏的心事,瞬間全部爆發,他崩潰了,直接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說:「感恩師父。師父,你看,我……我很乖吧,這樣……如果……如果我再來的時候,就可以給師父摸三次頭了。」



上人說:「這哪裡需要再來?師父現在就如了你的願。」又摸了三次簡健雄的頭,鼓勵之後離去。







雖然得了癌症,簡健雄許下心願,要當兩個兒子的好爸爸,他的心願完成了;他也曾許下心願,要好好照顧妻子,他的心願也完成了;他又許下心願,要當慈濟志工,他的心願又完成了;他還許下心願,要來花蓮定居,他的心願還是完成了。他真不愧叫做英雄,雖然得了癌症,他所有的心願都完成了。簡健雄的毅力在生命最後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自己看完門診幫我上病房區看病人,他作完化療跟我去作居家關懷。他人如其名,是生命力最強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得癌症,也不怕心願落空的,因為他永遠都有最後一個心願:「乘願再來」。對,就是「乘願再來」。我總認為「乘願再來」是佛教裡最動人的一個觀念,這輩子心願未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心願又未了,還有下下輩子;下下輩子心願再未了,還有下下下輩子,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我相信簡健雄最後一個心願還是會成真的,我真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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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聽話腎臟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我的不聽話腎臟

1.



「秋香,妳最近有沒有覺得,妳的腿好像……嗯,好像一支粗粗的大象腿耶。」秋香的好友這樣告訴她。



「妳是沒被大象腿踩過?要不要試試試?」秋香快要翻臉了。一個才二十四歲的女生,如果被人叫「蘿蔔腿」就已經夠慘的,還被人叫「大象腿」,秋香當然生氣。生氣歸生氣,秋香心裡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越來越胖?我明明沒有狂吃狂喝啊。奇怪,怎麼會這樣?」秋香越來越疑惑,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自己突然肥胖的原因。



秋香開始服用各種中藥,她認為沒有到大醫院檢查的必要,因為只是小小的突然肥胖,應該沒有什麼。秋香心裡想:反正我少吃一點,多運動一點,再吃一些中藥,應該就可以好了。吃中藥其實是很不錯的,搞不好又可減肥,又可強身,一舉兩得。

秋香又想:現在不是很流行什麼中藥減肥嗎?說不定我可以藉這個機會把自己弄苗條一點,這樣我以前買的那些洋裝就可以穿了,而且我如果比以前更瘦,一定更好看,這樣我又可以買好看的新衣服,所以我一定要瘦下來。



就這樣,秋香相信自己沒病,當然也沒有到醫院檢查。直到三年之後,秋香跟家人到南部玩,一天晚上,晚餐時秋香食不下嚥,心跳忽然加速,於是家人立刻把她送到醫院。醫師診斷是急性毒素造成腎發炎,秋香住院了。住院其間醫師告訴秋香:「這種急性毒素造成的腎發炎,有的病人洗腎三個月就會好。」



由於需要短期洗腎,秋香出院後回到花蓮,但是,短期洗腎後秋香才知道她並不在「有的病人」範圍內,她必須長期洗腎了,不過外向的秋香還是那麼樂觀。後來秋香聽從長輩的意見轉到慈濟醫院洗腎,她的主治大夫廖晉興醫師建議秋香登記換腎,秋香欣然接受建議,登記換腎。



繼續洗腎的秋香生活並未受太大影響,過了三年,有一天秋香接「又」獲通知:「住院準備接受腎臟移植。」為什麼說「又」呢?因為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接受換腎通知了,高興還是很高興,但是秋香當然會想:這次是真的嗎?她之前就已經被通知過有兩次可以換腎的機會,後來都因為配對不合,都沒有順利移植,難道這一次又要空歡喜一場?



在一個偶然機會下,我問秋香前兩次會不會有被命運「戲弄」的感覺,秋香完全不那麼認為,她說:「就好像你買刮刮樂以後,心裡充滿希望,結果一刮,什麼都沒中,那你能怎樣?甩甩頭,笑一個,等下一次吧。」







2.



今天是秋香腎臟移植後的第七天,一般說來,腎臟移植都是住院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秋香的情況有點不順利。她一直未排尿,這表示她不太適應新腎臟,新腎臟也不太適應新主人。



「不排尿就不能出院囉。」醫師告訴秋香。



秋香倒是不著急,一派輕鬆:「我的新腎臟還在睡覺,不工作,真奇怪。」



秋香不急,我很著急,頻頻問她:「醫生怎麼說?」



「開刀之前醫生就跟我說清楚啦,這枚腎臟的主人曾經休克過。我仔細聽完醫生的解釋,也同意一切,才動手術。醫生說能自動排尿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它拿出來。我也說好,不能排尿的腎臟留在體內做什麼?我覺得奇怪嘛,怎麼這麼久都不排尿呢?難道這腎臟還在休克嗎?早就該醒了吧。」



我覺得秋香還滿能苦中作樂的,於是我說:「妳給腎臟取名字了嗎?」



秋香眼睛一亮:「妳說什麼?」



「我們來給腎臟取名字,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孩。」



「然後呢?」



「既然是自己的小孩,就要叫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



「那……如果他不聽話呢?」



「那你就罵他!」



我以為秋香會覺得這個點子很無聊,沒想到她比我還高興:「這個好,這個好。」



我問秋香:「取什麼名字?」



「首先嘛,我姓李,所以我的腎臟也應該姓李。」



我拍手贊成:「聽起來很有道理。」



秋香認真思考:「叫什麼名呢?它是取代我那個壞掉的腎,又來的腎,所以應該叫又腎,所以它姓李,名又腎,就叫李又腎!」



我嚴肅的說:「這不是扮家家酒,這是來真的。從現在開始,妳要跟李又腎說,要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好,連拐帶騙,恩威并施,剛柔並濟,軟硬兼顧,多管齊下,他就是:要──排──尿。」



秋香真的把頭低下去,對著腎臟說話:「李又腎啊李又腎,如果你還在睡覺,你趕快給我醒來啊,別再偷懶了。醒來以後乖乖工作,讓我排尿,這樣我就可以早一點出院了。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就要叫醫生把你拿出來了。」表情認真,莊嚴肅穆。







3.



就這樣,秋香真的照三餐跟她的腎臟說話,後來覺得這樣心戰喊話不夠,早晚追加各一次,共五次;後來應家人要求,再追加四次,變成早中晚各三次,共九次。



過了三天我再去看秋香,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特好,告訴我說:「師姊師姊,我開始尿尿了。」



我為她高興:「真的?情形怎樣?」



「我又聽到我的尿尿聲了。」秋香怕我不瞭解,說得更詳細:「我尿在白鐵尿盆上。一滴就會有一滴的聲音,所以尿尿會有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已經有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了。」



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我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會怎樣,會尿尿似乎是天生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會特別珍惜。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一直到我們失去了,才後悔?如果什麼事都是錯過了才覺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後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讓我們失去、讓我們錯過呢?



我問秋香:「為什麼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



「因為洗腎的人幾乎沒有尿。」秋香解釋,「前天晚上,我覺得下腹有點怪怪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膀胱,反正有一點點感覺,好像漲漲的,又好像不是。沒多久,我就聽到答的一聲,我不用聽第二聲,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後來又是答的一聲,然後滴滴答答,我知道我尿尿了,我也哭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握著秋香的手,「妳用什麼方法讓你的李又腎乖乖聽話的?」



「哈!我也沒有用什麼特別方法,」秋香越來越高興,「就照妳講的,每天跟他說話,他大概是被我唸到煩了,所以就乖乖排尿了。」



我說:「好啊,李又腎已經乖乖了,妳現在要跟另一枚腎臟說,你也要乖乖的,讓我健健康康一直活下去。」







新的李又腎的確從此乖乖聽話,秋香出院後,李又腎一直保持乖乖的個性。



沒想到三年後,秋香原本的另一枚腎臟開始不乖,他不但比李又腎更不聽話,而且更壞、更兇狠──他有惡性腫瘤。雖然秋香每天叫他好好聽話,但他就是不聽話,由於他的不聽話,讓秋香住進了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







4.



    心蓮病房內,秋香靜靜的望著窗外,我靜靜的望著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其實,我是不敢去想她在想什麼。



「外面天氣真好。」秋香忽然說。



「對。」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這麼好天氣就好了。」



「是啊。」



「花蓮的山真好看。」



「如果你不累,我可以帶你去散散步。」



「不用了,我是花蓮人,路我很熟。」



「嗯,應該是你帶我走走。」我勉強笑了一下。



秋香又不說話了。



我有點不知道如何跟平靜的癌末病人互動。如果他大吵大鬧、大哭大叫,我還可以想辦法開導、勸說、安慰。但是,他面對生命中最殘酷打擊,卻表現出最冷靜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平靜的癌末病人沒有說什麼,我卻學到更多。他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但你自己去發現、去體會到的卻更多。我像一個第一天剛上小學的小學生,對眼前的老師充滿了敬畏。



我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妳想說什麼就說出來。」我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



「妳心裡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



「我削蘋果給妳吃好不好。」



「不用。」



「那我陪你聊天吧。」



「好。」



秋香又安靜了。



靜了好一會,秋香忽然說:「生命是很奇妙的,有些人好像快要活不久了,卻又活下來;有些人好像很健康,卻又一下子就死了。」

我也說:「我們永遠沒有答案的,永遠沒有,我們只能好好去活,好好去活每一天。」

我不再刻意找話題,只是看著秋香。看著她,我忽然發現,她比我三年前認識的時候蒼老不少。一個好好的女孩,家族沒有任何重症病史,就算生病,頂多是感冒之類的小病。但是,一次旅遊中發現自己有腎臟病,從此走上洗腎之路。沒想到竟然獲得換腎機會,帶著新腎臟又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更沒想到新的人生之路沒走多久,原來的另一枚腎臟竟然惡性腫瘤。我心裡想,這是怎樣的人生啊?忍不住對秋香說:「沒想到老天爺跟妳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沒關係。」



「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活到現在我已經很感恩了,就算是我明天要死,我也準備好了。妳不要再說了。」



「好,我不說。」



「老天爺跟我開的玩笑,我已經給他開回去了。」



我小小聲、小小聲的問:「怎麼開回去?」



「我死了以後要捐眼角膜。這樣一來,我既是器官受贈者,回饋社會,又變成器官捐贈者。我死了以後,我的眼睛還在看世界,老天爺根本開不到我的玩笑,所以叫做開回去。」



我看著她,她的形象在我眼中越來越巨大起來。可能是形象太巨大了,把我的眼睛撐得好痛,我幾乎要花一生最大的力氣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個月後,李秋香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不聽話腎臟,再也不能聽話,永遠乖乖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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