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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王竹語作品集 [打印本頁]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8-27 03:37 PM     標題: 王竹語作品集


愛我,不要打我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愛我,不要打我



在遠方轉角處,我又看到她。在醫院一直看到同一個人,一再出現來複診,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她這次來是因為泌尿道感染,來泌尿科看診,我問她:「臀部還好吧?有沒有怎樣?」

「臀部沒事。」她很高興的回答。

一見面就關心一個女生的臀部,好像有點怪怪的。還好這裡是醫院,到處都充滿著令人難以接受的事,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

她今年二十五歲,進出醫院已經十九年。十九年前,她六歲,有一天,媽媽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大發脾氣,打她出氣,竟然把她的脊椎骨都打斷了。後來經過多次開刀治療,放固定器;如果不放釘子,身體會垮下來;從此下半身癱瘓,開始坐輪椅。十九年過去了,她的容貌已經從六歲長到二十五歲,但是,她的身高還是六歲。

她的媽媽很後悔,非常後悔,現在也是媽媽在照顧她,照顧脊椎損傷病人是很辛苦的。因果,是很可怕的,如果十九年前媽媽不打她,她現在早就在上班,回饋媽媽,媽媽也有經濟來源,生活也可以好過一點。說不定她還已經結婚生子,媽媽也可以含飴弄孫,寄樂天倫。這一切,都因為媽媽一怒之下而成了泡影。

***

脊椎損傷的她造成臀部壓瘡,很難再開刀,群醫絞盡腦汁,想盡辦法把她的傷口關起來,還是束手無策。我接手之後,發現她的傷口極度惡臭,無法以言語形容的臭,臭到不能再臭,根本沒辦法站在她旁邊。

我跟泌尿科郭主任研究半天,問他:「膀胱是否有廔管與傷口相通?」郭主任說沒有,確定找不到廔管。可是傷口一直冒水、一直冒水,是尿嗎?顏色不像;是膿嗎?濁度不像,非常難處理。那時靠非常傳統的方式換藥,先縮小傷口,最後好不容易關起來。

可是第二年,傷口又迸裂了,這次似乎更加棘手,因為能用的皮瓣組織幾乎都被用過了,所以又是另一階段傷腦筋的開始;後來,我好不容易想到用雙葉形的皮瓣,加上植皮手術,終於把這極困難的傷口解決掉了,三年內都沒有復發。三年後的某一天,她出現在我的門診,笑著跟我說:「我沒事了,最近很好,只是順道過來和你打個招呼,你還是這麼忙。」

傷口關起來之後,她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學校,繼續念高中。這是二十六歲的她第二次進高中。她上一次進高中是二十二歲,那時她以為傷口控制得不錯,高高興興去學校,才去了一天,第二天老師就對她說:「妳的求學精神我們很敬佩,妳的遭遇我們也很同情,可是學校還有其他同學,妳身體這樣發出味道,學生、家長都來跟學校反應,我們實在不願意說這樣的話,但是請妳先處理好身體的問題再來學校。」

她最大的心願是到學校上課,但是因為身體發出味道,她的心願受到最嚴厲的考驗。味道來自她的臀部。她的臀部破了一個好大的洞,雖然當初我把傷口整個切乾淨,轉皮瓣、再植皮,傷口是好了,但是脊椎損傷病人有兩大困難要克服:一是褥瘡,一是泌尿道感染,因為膀胱無力,擠不乾淨,尿液沉積,容易感染,所以進出泌尿科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因此,當我在泌尿科遇到她,當然要先關心她的臀部,她也很高興跟我說臀部沒事,因為只要身上沒有味道,她就可以去她最喜歡的地方--學校;做她最喜歡的事--念書。

***

她真的很喜歡上學,有一次我在火車站遇到她,她把行李放在輪椅後面,在月台等火車進站,跟一般旅客沒什麼兩樣。她看到我,很高興,因為終於看到一個認識的人,她用力揮手,「嗨!鄭醫師!」

我有點驚訝,「妳要去哪?」

「我要去彰化。」

「妳這樣一個人可以去彰化?」

「對啊,就這樣。」

「那……妳怎麼過月台?」

「台鐵有服務人員幫我,這裡的人也已經跟彰化那邊的服務員說好,我一下火車,就會有人幫我;而且,火車上有殘障座位。」

「妳去彰化做什麼呢?」

「上學啊!」她愈說愈開心,「我在彰化讀高中,一所特教學校,寒暑假回花蓮,因為要動手術,我手術一定要在這邊做,我這輩子跟醫院是脫不了關係了。」

她就這樣開開心心,如果我是她,我不知怎麼活下去。她還一個人去彰化,我好手好腳,都覺得去彰化好遠,要繞過半個台灣,但是她完全不怕路遠,不怕麻煩。她還告訴我,現在有領救濟金,快快樂樂在做著她最想做的事。                     

我看著她,覺得快樂原來這麼簡單,卻又是這麼的難。一般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嗎?如果是,能夠很愉快的做嗎?人生大概是這樣: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覺得很煩,那是痛苦;可以用快樂的心做不屬於自己的事,那是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事,卻很無奈,那是不夠知足;可以用快樂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叫幸福。

原來幸福這麼簡單。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恨意,看不到恨已經很了不起,也看不出一絲憂鬱。人群之中,她不管別人的眼光、不管別人的冷漠、不管別人的雙腳可以站立,她還是那麼輕鬆、那麼自在。我遠遠看去,雖然坐在輪椅上的她矮了別人半截,站立的人群幾乎遮住了她;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卻愈來愈巨大起來,大到我幾乎看不見月台上其他的人,只看到她一個人。

***

我偶爾和朋友聚會,朋友之中,有些也已經是當爸爸的,孩子也都高中、國中那麼大了,我有時聽他們說,孩子是令他們怎樣生氣,我都會勸他們。當然,平時勸別人很容易,什麼「別跟孩子計較」、「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又是什麼「大方一點」、「心胸開闊一點」、還有什麼「用愛管理」、「父子哪有隔夜仇」,一旦我自己那兩個讀國中的小孩惹我生氣,我還真想發飆。但是又不能;可是又怒氣難平,平時還勸別人「用講的、好好講」,可是自己在生氣的時候,根本不能好好講。氣都快氣瘋了,怎麼好好講?實在很難。我有時也是很氣,但絕不能打小孩,我只好打棉被或打牆壁發洩情緒。有小孩的人,自己一定曉得:怒氣一來,很難控制。

這位媽媽一怒之下把小孩脊椎打斷,造成下半身癱瘓,誰來照顧女兒?還不是自己。家暴問題層出不窮,在社會的角落裡,還有太多太多的受虐兒童需要我們關懷。因果,是很可怕的。你可以生小孩,但不一定有資格當父母。

話說重了,請容我再幫所有小孩說一次:「愛我,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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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的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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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髓損傷

顧名思義,即脊髓神經功能喪失,造成感覺、運動及排便功能失常;通常是由於巨大的外力,如車禍、墜落等;有些是由於腫瘤、或血管瘤等因素。由於下半身癱瘓,故最易造成褥瘡及泌尿道感染之併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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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BOYDWAN 於 2009-5-25 04:01 PM 編輯 ]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8-27 03:39 PM     標題: 一個抄寫佛經的媽媽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一個抄寫佛經的媽媽


       他是剛退伍的年輕人,正要開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騎摩托車,昏昏沈沈,撞到卡車,反彈回來,爆炸起火,全身燒成一個大火球。還好路邊剛好有人洗車,趕快拿水沖他,叫救護車送醫院。如果不是這樣,他當場就燒死了。

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那個洗車的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就在那時候洗,剛剛好及時滅火。我們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跟別人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似乎毫無牽扯,渺不相涉,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著令人難以言喻的微妙關聯。

腦出血,大腿骨折,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他先在別家醫院插管,太嚴重了,然後轉送來慈濟醫院。在燒燙傷中心外面,我跟媽媽說:「救活的機率不大。」媽媽聽了之後面無表情,從一種悲傷中沉默下去。

有肺水腫的併發症,骨科也開刀,還好傷口沒有感染。雖然傷口沒有感染,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燒傷還是太嚴重了。

媽媽告訴我:「 鄭 醫師,你知道嗎?我兒子很喜歡當義工,他都在幫助別人。他在伊甸基金會當義工,幫老人送飯,後來還跟我說,以後就算在上班,也要繼續當義工。」

「他是個好人。」

「我知道,但好人不一定會有好運。」

   該我沉默了,好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後的沉默。

媽媽又說:「他很喜歡服務別人,他是個好兒子。」

我輕聲回應:「妳是個好媽媽。」

***

從此這位媽媽每天到燒燙傷中心門口守候,原來她立刻把工作辭了,每天就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我不知道她去哪搬來一張小桌子和椅子,燒燙傷中心一天只開放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就坐在門口,每天在門口等我出來。

「他今天怎樣?」媽媽問。

   「危險。」

我從開刀房出來,一定會經過那條路,沒別的路。每天碰到、每天碰到這位媽媽。每天每天看著媽媽期待的眼神,我告訴她:「我不能說妳兒子一定會好,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機率多大?」

「百分之十會活。」

   「百分之十會活?你怎麼不說百分之九十會死?」

「之前,有跟他類似的病人都好了,所以,我想,他還是有機會的。」

「別再安慰我了,除非你也經歷過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種煎熬。」

我不再說話。媽媽從此依然每天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我,她有時好像在寫什麼,有時口中唸唸有詞。只是每次遇到我,一定會問:「我兒子今天怎樣?」

   「還是很危險」、「還在昏迷」、「差不多」、「再觀察」、「植皮」、「還好」,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話,我一直重複回答,每天看到這位媽媽,看到我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媽媽每天一直到晚上九點多,醫院門禁時間開始,會客時間結束才回家。一大早就坐在那裡,一直等我,我幾乎每天進開刀房,所以每天會碰到她,因為從開刀房出來只有一條路,她就在那裡等我,一定要跟我說到話,才安心。那怕這些話是讓她失望的話,她還是安心,因為她一直抱著希望。

***

兒子昏迷十二天後,忽然醒過來。他之前昏迷的時候,換藥還不會覺得痛,之後他才知道痛,換藥是非常非常痛的,他全身像被通電一樣,在床上掙扎、扭曲、翻轉、頓足、哀嚎。他腦部嚴重受創,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但他就是從昏迷之中醒過來了;當然,後續還是要多次植皮、換藥。燒燙傷疤痕對外觀影響很大,要用心處理。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還要讓人有品質的生活。

   我告訴媽媽,兒子醒了。媽媽沒有特別高興,但是她的表情卻更令我深深震撼。

媽媽問:「現在呢?」

「妳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來。」

「就這樣?」

「對,就這樣。」我頓了頓,「但並不容易。」

「是不容易。」

媽媽沒有回家,還是坐在燒燙傷中心門口等,每天都在同一時間出現、每天都在同一地點出現,每天都問同樣的話。我還是每次回答「這星期三植皮」、「還好」、「這星期四植皮,取大腿的皮,補胸部的」、「這星期五要植皮,補小腿的。」補皮是一次補一些,因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塊皮,手術時間太久,麻醉太久,對病人會有一些影響。

***

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經過長走廊,一轉角,忽然發現眼前有個瘦小身影,正是那位媽媽。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後面,我故意放輕腳步。她左手扛著一張小桌子,右手提著一張小椅子,肩上還背了一個袋子,顯得很吃力,我在她身後就可以聽到她的喘氣聲。我故意放慢腳步,她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只見她走到燒燙傷中心門口,先放下椅子,再放下桌子。那桌子是折疊的,她左手扶著桌子下緣,右手抓著桌子上邊,雙手展開成一個大大的一字型,那桌子的鐵榫似乎卡住了,她用力往下扳,顯出努力的樣子,試了好幾下,才把桌子攤平,她似乎鬆了一口氣,把椅子放好,從袋子裡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電話簿,然後拿起筆,好像在寫什麼,有時口中唸唸有詞。

我被這個畫面釘在原地。

這個媽媽寫字的畫面我已經看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這麼感動,感動到忘了移動。她就這樣端坐著,坐得很挺、很直,手裡的筆一直動一直動,不曾停息;口中還是唸唸有詞,沒有間斷。那樣凝神、那樣專注,我眼裡的天地彷彿僅剩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媽媽。

我還是離開了,進了開刀房。一直到中午我開完刀,走出來,這是唯一的走廊,我當然又遇到她,但這時她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大概六歲,頗為乾淨乖巧。媽媽立刻問我:「今天怎樣?」

「我剛開完刀,還沒去看。」

媽媽點點頭,不說一句話,雖然神情略顯疲憊,但梳理整齊,目光溫潤,清朗有神,有股令我非常難以形容的氣勢。我回想起這個媽媽自從兒子住進燒燙傷病房,每天每天搬桌子在這裡等我,早上跟我講一次話、晚上講一次,媽媽一定要聽到我講話,才能安心的離開。我忍不住說:「真是難為妳了,受這樣的煎熬。」

「這就是當媽媽的過程,一輩子都得對無法預料的事充滿信心。」

真了不起!我打從心底敬佩,又問:「妳的信心從哪裡來?」

她不說話。我看著桌上的紙筆,問她:「我可不可以看看妳在寫什麼?」

她微一點頭,我拿起桌上一張張的紙,原來那不是電話簿,是一張張薄薄的那種紅色格線的十二行紙,累積厚度已經達到像厚厚的電話簿一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娟秀,工整有力,上面寫的是:



假使興害意 推落大火坑 念彼觀音力 火坑變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龍魚諸鬼難 念彼觀音力 波浪不能沒

或在須彌峰 為人所推墮 念彼觀音力 如日虛空住

或被惡人逐 墮落金剛山 念彼觀音力 不能損一毛

或值怨賊繞 各執刀加害 念彼觀音力 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難苦 臨刑欲壽終 念彼觀音力 刀尋段段壞

或囚禁枷鎖 手足被鈕械 念彼觀音力 釋然得解脫

咒詛諸毒藥 所欲害身者 念彼觀音力 還著於本人

或遇惡羅剎 毒龍諸鬼等 念彼觀音力 時悉不敢害

若惡獸圍繞 利牙爪可怖 念彼觀音力 疾走無邊方

蚖蛇及蝮蠍 氣毒煙火然 念彼觀音力 尋聲自回去

雲雷鼓掣電 降雹澍大雨 念彼觀音力 應時得消散



我在震撼中不能言語,媽媽說:「我小時候,我阿嬤每晚都會點一枝香,然後唸一遍經。她說,每一枝香都代表沒有被回應的祈禱。」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千千萬萬枝香被燃起。其實,人們的祈求大多都會落空的,根本得不到回應,但夢想的美妙就在於,我們永遠無法預知它能不能實現;於是人們還是不斷祈求,一生之中一直在燃起希望、希望破滅、重燃希望的過程裡跌跌撞撞的前進;祈禱是信念的聲音,燻香有時盡,希望永無窮。

我微感悵然,問媽媽:「妳祈求什麼?」

「力量。」

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說,祈求重傷的兒子充滿力量,活著走出醫院。但是媽媽摸著小女孩的頭,卻說:「這是我女兒,當初我兒子出車禍,你跟我說可能救不活的時候,我就想,如果……如果我兒子死了,我希望我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女兒撫養長大。」

   「妳放心,妳兒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媽媽聽到我這麼說,這些日子以來的擔心、害怕、守候、祈求,全部的情緒在瞬間釋放,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小女孩睜大眼睛,抬頭看著媽媽,右手拉著媽媽的衣角,輕輕搖擺,問說:「媽媽,妳怎麼哭了?」

媽媽伸手抹了抹臉,回答:「媽媽沒有哭,只是有點難過。」

「妳為什麼難過?」

「因為當媽媽的有時候就是會這樣。」

***

   不久後他出院了,偶爾在醫院碰到他,他又恢復以前壯碩結實的身材,我問:「你怎麼在這裡?」

「好久沒來給你看,讓你看看我啊,我現在好很多。」

這肯定是醫生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把一個昏迷的垂死病人醫到會站著跟你說謝謝,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入行學到的第一件事: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時候得到任何病、發生任何意外。我們醫生被人視為金字塔頂端的人,被問「上面空氣好嗎?應該崇高偉大吧?」但是,我每天都被提醒自己有多渺小,不管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他們使我了解到:世上的確有力量可以突破醫學的極限。我們每天都經歷許多足以改變人生的瑣碎事物,沒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應該知道,因為那並不在我們的控制下。或許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發生的用意何在,但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還是不知道,那就表示我們根本不需要知道,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為何自尋煩惱,一定要去知道?

這個媽媽後來到醫院跟我說,兒子要結婚了,特地來邀請我參加婚禮。我欣然前往。那天晚上,我坐在遠遠的角落,靜靜看著全村歡欣慶祝,慶祝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從鬼門關前回來。「活在當下」,對他有了全新的意義。我還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時間太寶貴了,所以要花在你愛的人事物上面。他是海軍陸戰隊退伍,身上有些特種訓練留下的疤痕,他自豪地說,疤痕是軍人的勳章。因為在海軍陸戰隊被磨練過,他的意志力也很驚人;此外,他是原住民,這也讓我再一次領教:原住民的生命力真的太強了!

我眼中看著觥籌交錯的熱鬧情景,耳邊傳來陣陣敬酒祝賀之詞,但我的心卻愈來愈安靜下去。過去一直有人問我,相不相信奇蹟,相不相信運氣,這實在很難回答。我們用的是最精密的儀器,得到最精準的數據,再加上個人二十年的經驗,傷勢會怎麼走,心裡大概都有個底;可是決定病人能不能痊癒的,有時不只儀器和醫術。以這個年輕人來說,他運氣好,竟然可以在發生重大意外之後,被一個剛好在路邊洗車的人滅火,然後立刻送到醫院,再用最好的儀器、一流的醫療團隊、最有愛心的志工團隊、還有他個人最堅強的求生意志力,再加上最偉大的母愛,才能發生奇蹟。我每天都在醫院,看到那麼多病人,一個人只要生一場病、一次意外,就可以造成絕望的人生、破碎的家庭。

   ***

「 鄭 醫師,謝謝你!」

媽媽親切的招呼把我從深刻的思慮中喚回來,她知道我不喝酒,特地為我準備了果汁,兒子和媳婦就站在旁邊,兒子神采飛揚,精神奕奕;媳婦嬌豔亮眼,光采照人。兩人齊向我道謝。我滿臉笑意,大聲說:「乾杯吧!」端起果汁,一飲而盡,終於知道:活著,原來是一件這麼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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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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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燙傷的分級

燒燙傷的嚴重度與傷口的深淺、受傷的體表面積相關。大致分為四個等級:

一度燙傷:如日光下曬傷,紅燙的皮膚、刺痛、沒有水泡,侷限於表皮層,約五至七天癒合,不會留下疤痕。

二度燙傷:大部分為熱水燙傷。

1.淺二度燙傷:傷口潮濕,有水泡,粉紅色的傷口,很痛。傷及表皮層及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真皮層,約十四至二十一天癒合,超過二十一天癒合的傷口,疤痕機會增加。

2. 深二度燙傷:傷口暗紅色,有較厚層的水泡,傷及表皮層及三分之二至八分之七的真皮層,約需一個月至兩個月才癒合。有增生性疤痕,有時需要植皮手術。

三度燒燙傷:傷口呈現白蠟色,沒有彈性,硬皮,即全層皮膚壞死,必須執行切除及植皮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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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8-28 09:53 AM     標題: 糖尿病足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糖尿病足

 

我看了一下行事曆,確認去台北上課的行程,接著就去看一個病人。她叫顏曼,可是她的人生卻不太圓滿。

    四十歲,糖尿病患者,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因為身體內都是毒素。人體內所代謝的廢物和水份都要經由腎臟排除,她的腎臟功能不到正常人的十分之一,毒素累積在體內,常常出現噁心、嘔吐的症狀。身體狀況已經夠糟了,醫生說的話又不配合,菸癮又大,全身菸臭味薰人,更是糟糕。

她的右腳有兩個傷口,嚴格說來是有兩個洞:腳底一個,腳背一個,叫「糖尿病足」。足部因為神經病變而失去知覺;因血管病變又使得血液循環變差,傷口容易感染,換藥不方便,沒辦法碰水,傷口愈來愈髒。我想起早期慈濟委員訪視的時候,探望一位長年臥床的老爺爺,委員一邊問他的生活現況,一邊看到老鼠正在咬他的腳而他毫無感覺。

我來到病房,仔細幫她檢查了一下,發現她腳的血液功能不是那麼好。我告訴她:「我可能要把妳的腳截掉,不然妳的傷口不會好……再怎麼換藥也不會好。」

她搖搖頭:「我不要截肢。」

「妳本身狀況不好,在洗腎,而且妳有糖尿病。」

「我不要截肢。」

「傷口真的不會好。如果再拖下去,恐怕會很嚴重,我打算下週一幫妳截肢。」

「如果不截肢呢?」

「細菌感染,會從腳一直上去,最後全身血液都是細菌。」

「然後呢?」

「敗血症。」

「然後呢?」

「休克。」

「然後呢?」

「死亡。」

她簡單問,我簡單答。病人不配合醫生,醫生配合病人。

***

多年來的經驗,病人一定會問我的意見,要我建議最佳處理方式。而我向病人宣布我的決定時,只要有一點婦人之仁,病人會拖很久,她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一直猶豫、考慮、搖擺不定;但是,如果不那麼婦人之仁,直截了當告訴她:「兩個字:截肢。妳要命還是要妳的腳?」病人受的傷害也滿大的,拿捏真的很難。

她當然不死心,又問我:「你到底有沒有仔細評估過?我的腳真的不會好?」

「評估過了,真的不行。妳要保腳還是保命?今天妳腳如果保得住,我當然會儘量用各種方法去保。如果妳狀況好,身體的免疫力、抵抗力很強,那當然另當別論,可是妳身體狀況很糟,不可能做大手術;而且傷口又感染,不可能了,不可能再好了。」

「如果當初我腳的傷口沒感染呢?」

「每天換藥,只要不感染,就不會威脅到生命,乖乖換藥,傷口相安無事。有些病人八十幾歲了,截肢吧?太殘忍;做血管繞道手術吧?年紀太大,手術危險。就這樣持續換藥,也撐了半年,沒事。每個月來看門診,但傷口不會好。」

「如果換藥還不行?」

「高壓氧、繞道手術。我剛說過,妳狀況很糟,不可能做大手術。」

「那怎麼辦?」

「腳保不住,就保命,只好截肢。妳的傷口不癒,加上長期洗腎,妳的生命已經面臨很危急的狀態所以必須先把傷口的問題做個了斷。」

她從一種脆弱中沉默下去,臉上充滿猶豫、不安、徬徨無助,目光渙散。我看起來似乎很殘忍;但是,真的很抱歉,還是要截肢。

病人不願意截肢,不是不願意就可以解決問題。我當然知道病人不願意,沒有一個人願意被截肢,非到必要時刻,沒有一個醫生會跟病人說,我要把你的腳切掉。可是,當危及生命的時候,很抱歉,我要拿回主導權,醫生必須為病人的生命著想。

她想了好久,最後終於還是簽好同意書,下週一截肢。她的名字只有兩個字,但是她簽名的時候那兩個字卻彷彿永遠寫不完。建議病人截肢,這永遠都是最困難、也最簡單的決定,困難是因為我會一直考慮病人的感受、家屬的心情,不是截肢完就沒事,截肢完還要養傷口、復健、心理層面的調適,沒有一樣是容易的事。簡單是因為不截肢就危及生命,我很清楚該怎麼做。

***

晚上我坐火車到台北,準備到三峽的恩主公醫院上課。到台北已經半夜了,我先找旅館過夜。火車票、住宿費,都是自掏腰包。對一個外科醫師而言,學習永遠是最重要的。別人有更好的技術,我一定不惜用自己的時間、金錢、心力去學,只要可以學到東西,一切都值得。

八小時的課,內容是傷口照護。課程由專師示範,我在旁邊看,我不會因為她是護士而有任何不屑;相反地,我很專心的觀察她怎麼做。有一節課是講「負壓抽吸」,我一直很仔細看,看她怎麼用海綿、一根負壓抽吸管和一個幫浦機,處理最難照護的傷口。我們醫師的吸收力還是滿強的,看專師操作一遍,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打算學會之後,回來教我們的住院醫師、專師。

***

回到花蓮的第二天,我去找顏曼,告訴她:「我不幫妳截肢了,改用特製海綿的負壓抽吸治療,如果有幫助,也許腳可以保住,如果沒有幫助,還是要截肢。因為我沒什麼經驗,也沒什麼把握。」

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剛被特赦的死刑犯,回答:「第一次遇到這麼坦白的醫生。不知該高興還是……還是……」還是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來。

「如果妳同意,我們馬上開始治療。」

「同意同意,你趕快開始吧!」她向來慘白的臉色忽然泛起一片紅暈。

我用了新學到的「負壓抽吸」處理她的腳,但她傷口狀況依然不是很好,精神狀態也變得更糟了,別人和她說話常常沒有反應,有時還會自言自語或囈語。我感到十分不解,把上課筆記全部複習一次,想破了腦袋要找出原因。

後來,會診腎臟科醫師,抽血後發現她血中電解質不平衡,推測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用腹膜透析。腹膜透析與血液透析的差別在於:腹膜透析需要良好的衛生習慣,正確的操作技術,才可以大大減低腹膜炎機會;但是血液透析一星期要來醫院三次,還要扎針。如果病人時間無法配合,可能造成不便。我和腎臟科醫師決定用血液透析為她洗腎,徹底排除體內毒素,洗了幾次之後,她的精神狀態簡直煥然一新,毒素堆積在體內真是可怕。

然後我又回到原點,再一次用新學到的負壓抽吸幫她處理傷口,竟然漸漸改善!用新學來的方式換藥,肉長得不錯,於是做清創,把壞死的組織拿掉,讓肉慢慢長出來長,肉芽組織全新復活!再取皮,補傷口,傷口就慢慢好起來,最後她出院了!

***

顏曼出院一星期後,來複診,問我:「你之前對病人做過幾次這種治療?」

「包括這一次在內嗎?」

「是。」

「從妳之後,我增強信心,負壓抽吸,幫助很大。我上了很有意義的八小時課,我現在授課內容也是講負壓抽吸。之前真的很難相信,只靠一個特製海綿、一根管子和一個機器,就可以把傷口弄好,但我相信從此可以挽救很多原本可能要被截肢的病人。」

「你之前到底做過幾次這種治療?」她追根究底。

我誠實回應:「包括這一次在內嗎?嗯……,……,一次。」

顏曼凝視了我一下,我本來想做鬼臉的,然後她忽然說:「我離婚了。」

依常理推斷,離婚應該是很難過吧?但她臉上的表情像卻像是剛吞了一隻金絲雀的肥貓,洋溢幸福與滿足。這裡是醫院,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實在很難想像她的。

只聽她又繼續說:「我不該在這的。」

「沒有人應該在這。」

    「我本來許下心願,要環遊世界。」

     難怪她選擇腹膜透析,而不用血液透析,因為腹膜透析可以在家裡做,出國時也可以在旅館自己操作。我說:「那很好,妳的腳已經好了,可以去玩啦。」

「其實,我最早的心願是要嫁入豪門,做企業家第二代媳婦。」

原來她早有全盤計畫,嫁入豪門的心願一旦達成,環遊世界的心願亦不遠矣,前後顯然有連貫邏輯,相當合理。

她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如願以償,嫁入企業家第二代了,可是婚後我不是很快樂,豪門貴婦的生活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不快樂,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那一段日子,覺得自己好像常常喪失記憶,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不願去想。」她停了一下,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又繼續說:「因為日子真的很痛苦,我得了重度憂鬱症,常常想自殺。可是我以前聽過一個人類學家說,自殺需要勇氣和尊嚴。」

「兩樣都用錯地方了。」我忍不住問她:「你為何不離開妳先生?」

「沒有人可以離開他。」

「所以妳讓他離開妳?」

「對,我開始消極抗爭,夫家也不管我,不知是對我死心,還是早就發現我根本不是他們要的媳婦。你應該知道重度憂鬱症會自殘吧?」她收起幸福的表情,顯得很難過,「後來我得了糖尿病,得就得,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我的人生。」

「你曾經愛過他嗎?」

「我愛他愛我這件事。」

    我沉默良久,思索她這句話。最後安慰她:「快別這麼說了,雖然妳離婚了,但腳好了,就算不能環遊世界,也可以到處走走。至少至少,跟那些被截肢的人比,妳還有腳啊!我當初辛辛苦苦特別跑到台北去上課,就是希望回來之後第一個把妳的腳治好,妳知道嗎?」

    「鄭醫師啊,我勸你以後許願的時候最好小心一點。」

「為什麼?」

「因為,」她很認真告訴我,「有時它會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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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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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足

糖尿病本身為一全身系統性的疾病,因為在高血糖情況下,會破壞血管的內膜,造成動脈血管狹小阻塞;另一方面,高血糖也使得神經細胞腫脹受損,導致運動、感覺及自主神經系統異常,造成足部感覺喪失,受到傷害時也不知道疼痛,而忽略傷口的存在;加上免疫力差,造成傷口感染、蜂窩組織炎、壞死性肌膜炎,甚至壞疽。因此足部護理相當重要,每天必須檢查足底、腳趾縫是否有傷口。若有傷口,須立即擦藥水或藥膏,並且就醫評估傷口的嚴重度,是否需進一步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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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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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8-28 09:54 AM     標題: 兩份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兩份



他身高一八八,高人一等,高了三十多年,後來出車禍,下半身癱瘓,從此坐輪椅,比別人矮了一截。

他來看我的門診,原來他被燙傷,屁股破一個洞。因為脊椎損傷,他沒有感覺,一般人一燙就跳開了,但是他下半身沒有知覺,所以燙傷特別嚴重。燒燙傷的傷口護理很重要,因為病人感覺差,容易發生褥瘡,一有褥瘡更不容易照料,也更不容易好。

我先把他的燙傷醫好,然後醫他的褥瘡。可是他的傷口經常復發,經常來找我。我覺得很奇怪:明明控制得不錯,怎麼還是會經常復發?

於是我問他:「你有用墊子嗎?」

他搖搖頭,回答說:「我沒有很好的墊子。」

一般人坐著的時候,就算坐的是最舒服的沙發,十分鐘之後一定會稍微挪動一下身體,可能根本不自覺,但就是會不由自主的動一下,為什麼?身體有自動保護系統,動一下,就是減壓。屁股承受整個上半身的體重,上半身其實是很重的,所以屁股的壓力很大,一般人脊椎沒有受損,所以大腿可以把壓力分散,分擔坐骨一部分的受壓;更重要的是,壓久了,神經會傳訊息給大腦,大腦自動下達命令,你會稍微動一下,讓血液循環恢復正常。但是,對脊椎損傷的患者而言,下半身沒有知覺,但神經還在、血管還在、上半身的重量還在,壓久了,血液不流通,神經又無法傳訊給大腦,下命令改變坐姿,久而久之就形成傷口,所以他需要一個墊子,墊子的功用在分散上半身的壓力,促進血液循環。這類病人開完刀處理傷口,本來都有不錯的效果,可是如果沒有預防措施,自然而然就會經常復發。

***

不忍心見他一再受苦,我告訴他:「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弄個墊子,就比較不會復發。」

「弄個墊子要多少錢?」

「大概一萬多吧。」

他從一種無奈中沉默下去,一萬多元對沒有工作的脊椎損傷患者來說,是很多很多的。

我看著他,問他:「你有困難是不是?我請社工幫你。」

「不用,不用,就這樣吧。」

「什麼就這樣?就這樣是怎樣?你這樣一直來,把自己搞得很痛苦,弄個墊子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你為什麼不……這樣吧,你說說看,你要我怎麼幫你?」

他囁嚅不已,「我也想過要好好解決,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沒錢,對不對?」

    「我現在,現在……」他還是吞吞吐吐。

「什麼現在以後?你不說我怎麼幫你。」

他終於說了:「這樣吧,你幫我買兩份,好不好?」

「兩份?兩份什麼?」

「如果你買兩份,買一份我可以賺四千元紅利,你買兩份,我可以賺八千。」

「你賣什麼東西?有這麼好的紅利可以抽?保險嗎?」

他想了一下,小聲說:「禮儀服務。」

「我禮儀很好,我天天服務病人,還需要買嗎?」

他又說了一次,這次音量加大了:「往生禮儀服務。」

「什麼服務?你再說一次。」我比他還大聲。

「往──生──禮──儀──服──務。」

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快往生了。

***

只見他從袋子裡拿出一本又厚又重的型錄,沒錯,真的是往生禮儀服務型錄,就像一般大賣場、電視購物台或信用卡發卡銀行寄給你的那種型錄,不,比那種更詳細,印刷也更精美:禮車、禮服、化妝,任君挑選;各種材質棺材、各式大小骨灰罈,一應俱全。不論你是要全套、半套,或是自行配套,有點像速食店一號餐、二號餐讓你選的那種;應有盡有,包君滿意。

我還是買了,分期付款,用信用卡扣款,一份八萬,他抽四千;兩份十六萬,賺八千,我想應該夠他買墊子。

    後來我才想到:早知道我直接給他一萬塊不就好了?拐彎抹角,他才賺八千,還花了我十六萬。

之後我又想到:萬一我活得比禮儀公司久,那怎麼辦?禮儀公司打的算盤是:天下無不死之人,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用得到往生禮儀服務。而我的疑慮是:全世界沒有不倒的公司,萬一你比我先倒,那怎麼辦?

之後他還是沒買墊子,又進來醫院,我又幫他把傷口修一修,關起來。

我不會問他為什麼沒買墊子,脊椎損傷患者所受的傷害,不只是身體的,金錢當然不能解決問題。

***

有一次,我看到病床上放著用乳膠手套做成的水球,一問之下,原來是用來逗小孩子玩。有些病人住院住很久,小孩來陪著住,護士怕小孩無聊,就用乳膠手套做水球給他們玩。我真佩服這些白衣天使,女孩子家嘛,心思總是細膩的。我忽然想到:「對了,水球可以減壓。」於是當他再一次來找我修復傷口時,我把這個構想和他討論。他很聰明,立刻想到:如果把這些水球綁在一起,放進袋子內,就是非常棒的減壓墊子。

他個性爽朗,住院期間跟住院醫師、專師、助理、護士小姐們互動很不錯,大家感情滿好的。於是他興高采烈跑去找他們,大家往乳膠手套裡灌水,灌到七分滿,然後綁起來,當成減壓墊子。一群人嘻嘻哈哈輪流試坐,哇!還馬上彈起來,感覺真不錯,於是他更進一步改良,讓「水球減壓墊」更舒適、更好用。

為什麼「水球減壓墊」更讓人感到舒適?坐骨的地方骨頭很薄,坐的時候承受全身重量,所以壓力其實是滿大的。正常人坐久了會麻、會痠、會痛,可是脊椎損傷患者他不會痛,沒有感覺;時間一久,血流供應就差,肌肉就會壞死,壞死就爛掉,爛出一個洞,就是所謂的褥瘡。

於是我們開始教其他病人怎麼做「水球減壓墊」,大家做得高興無比,好像又回到小學的美勞課。方法超簡單:在乳膠手套灌水,約七分滿,把手套的手指綁起來,變成一個正方形;把每個小正方形再綁成二十個正方形,連起來就是一塊水球墊。成本超便宜:才一百多元。有位脊椎損傷患者,他開計程車,自己把這個墊子的原理發揚光大:實在很天才,創意十足:他一口氣做一百個正方形水球,連成水床,睡在上面,舒服極了。

這種水球墊跟一般氣墊不一樣,氣墊是硬的,只是局部減壓,手還是要去撐,改變姿勢促進血液循環。用手撐就累了,每十分鐘要撐一次。但水球墊可避免因上半身壓力造成的壓瘡,因為身體晃的時候,水球裡的水會跟著晃動。便宜又方便的水球墊,可以造福所有脊椎損傷患者,當然,一般人要坐水球也可以。

***

我後來教他做改良版的水球墊,他自己做了一個,從此沒有再來找我,應該是沒有壓瘡的困擾了。只是偶爾還在醫院看到他,我猜他大概又在推銷他的禮儀服務了吧?希望他健康平安、業績常紅就好了。想到他推銷那兩份給我時,不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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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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褥瘡

當身體皮膚組織,經由長時間壓迫,導致缺血、缺氧,造成皮膚組織壞死及潰爛,一般發生在身體骨頭突出的部位,例如:薦骨、髖部的大轉子,及坐骨部位等等。

如何預防:勤翻身、減壓、保持皮膚清潔。但談何容易?勤翻身、減壓是最難達成的,每兩小時翻動一次身體,減壓。不是這個工作很難做,而是長時間下來,家屬或看護也是會疲累、需要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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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魅影~    時間: 2008-8-28 10:23 AM

不錯...但應該是節錄吧?有點不完全的感覺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 04:24 PM     標題: 地獄來的教材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地獄來的教材



阿傑:

今年花蓮的冬天似乎特別冷,但是你寄來的一張耶誕卡趕走了寒意。謝謝你的問候,我過得很好啊,就算不開心,抱怨這、抱怨那,也於事無補。總有人過得比我糟,不如隨遇而安,心存感恩。

我從這家最有愛心的醫院寫信給你,至少我是這麼認為。很多方面,它還滿接近事實的。多麼熟悉的時節,那一年你受傷送來醫院,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吧?

那時我一個月才值一天燒燙傷中心的班,你就剛好在那一天被送來。三十分之一的機率,你都能遇上我。三十分之一的機率不能說不大,遇上了就是你的。機率沒有大小的問題,只有「有無」,機率再大,遇不上就是遇不上。機率再小,樂透頭獎機率五百六十萬分之一,那麼小,還不是那麼多人中。但只要有機率,一旦遇上了,人生就從此不同。

我是注定要遇上你的。你為了生火而燒木柴,但是下大雨,木柴全濕了,又濕又冷,木頭燒不起來,於是你灑松香油,以為可以助燃,沒想到發生大爆炸,立刻引燃熊熊烈火,你衣服全燒光了,差點當場死掉。送來醫院時,全身有百分之四十四的三度燒傷,加上百分之二十一的二度燒傷,總共百分之六十五燒傷,存活率大約在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四十。

你是注定要遇上我的,一接到你,我跟你媽媽說,因為燒傷面積太大,會不會活,很難說。阿傑,你知道嗎?如果我一生必須對一千個家屬說一千次「會不會活,很難說」的話,我確定我第一次和第一千次是一樣的沉重和難過。因為通常外科醫生對家屬說「會不會活,很難說」的時候,大部分就是救不活的意思。我們做醫生的,根本不可能對還抱著希望、跟死神搏鬥的病人和充滿期待的家屬,直接說救不活,所以都是婉轉的說;而且,要是救得活,我們早就直接跟家屬這麼說了,好讓他們心安啊。

***

治療期間,我何時要植皮,拿哪邊的皮要補哪邊,每次都跟你講得非常清楚。我把你翻轉了一下,還好,背部沒有燒到,於是我計畫取背部的皮來補,一個星期補一次皮。但是因為燒傷面積太大,我仔細看了一下,除了左大腿一點點面積、右小腿一小塊沒有燒到,其它部位都燒壞了,所以背部的皮還是不夠補。取背部的皮,是因為背部的皮自己會長好;而且取的皮不是很深,等到上皮細胞再長出來,長好再取。

長好再取,一個星期補一次皮,一次補百分之九,再一次補百分之三,又一次補百分之九,這樣下去做,有時候找不到皮補了,還要等上次取過的皮長出上皮以後才能再取;而且補皮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時會被細菌吃掉。因為是分次補,所以接縫的地方就很難補好。你全身可以取皮的地方幾乎全部都取了,其餘全部三度燒傷,右手、右腿、臀部都燒壞了,如果以一到十來區分困難度,你的情形困難度是十三。算一算,一共經過十二次補皮,才把你的傷口處理好;換藥是最痛的,真的很痛,被大象踩到睪丸都沒那麼痛,沒幾個人受得了,你都能忍下來,配合度高,是很了不起的病人。

最了不起的,是你超強的復健意志。你的手尤其嚴重,燒燙傷之後會造成腫脹,壓迫神經血管,也就是腔室症候群,就要把皮切開,這樣才能減壓。很多燒燙傷病患熬過很多關卡,但是放棄手的復健。你手的神經受傷,肌肉萎縮,整個手攣縮,手指張不開,也沒辦法動。我做肌腱轉移手術,取無名指肌腱,轉到拇指肌腱,讓拇指可以碰到小指。之後還要對傷口植皮、清創、壞死的皮切掉、焦痂切開手術、肌腱轉移手術,不然皮會沒有彈性,這些都是為了改善腔室症候群。你的復健意志太堅強了,原先我以為你的手救不起來了,結果你的手完全恢復功能,還能照常工作。

在燒燙傷中心住了六十多天,轉到普通病房又住了二十多天,住院將近三個月的你,之後又陸續處理攣縮問題,為了處理脖子和手的疤痕,再度展開另一波植皮修復。

***

在另一波植皮修復中,你與燒燙傷病房的護士日久生情,有情人終成眷屬,傳為美談,令人稱羨。而當初你告白的句子也已成為經典,流傳再流傳:「跟我在一起會很單調,因為,妳只會感受到幸福。」我的天啊!我就是吞一百片日本偶像劇DVD也想不出這種句子。人們並不會特別期待愛情,但會遇到什麼人,我們永遠不知道。大家都說你們的緣分是前世就預訂好的,我卻認為有些緣分雖然是命中注定,但要維持下去還是要靠雙方努力。因為我總覺得,愛情不是一顆心感動另一顆心,而是兩顆心一起撞擊出火花。但我相信你和她會在愛與承諾中,共度所有的順境和逆境,因為,你走過來了。

你真的走過來了,阿傑,你是我醫治過的病例中,最嚴重卻能存活下來,而且生活機能不錯的。我在美國參加研討會,報告你的病例,那些醫生大開眼界,難以置信,他們不太相信燒得那麼嚴重的手,造成疤痕攣縮變形,經過重建及一連串的復健,仍能擁有這麼好的功能。不僅如此,還把護士娶回家,生了小孩,現在正常工作,跟一般人完全一樣,照常做家事、照常運動。CNN應該對你專訪才對,你為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醫師上了一課。

在復健室,很多病人覺得非常辛苦,辛苦到想放棄。當然不能放棄,一放棄就終身殘廢。我拿出你的照片鼓勵他們,連你這麼嚴重都可以復健到跟正常人一樣,他們為什麼不能?

我們當醫生的不太容易感動,不是麻木不仁,而是每天在燒燙傷病房,看到太多感人的場面:一個個不把死神當死神、不把死神放在眼裡的病人,他們在疼痛、他們在哀嚎、他們在流淚,但是,他們在戰。對他們而言,這種戰鬥沒有輸贏,只有繼續:繼續到死為止,或是繼續到活著走出醫院;忍過一次換藥就贏一次、活過一天就贏一次,一直贏到出院為止;就算出院,戰爭還沒結束,因為燒傷後的攣縮的部位還是要切開鬆解,還是要植皮,還是要復健,繼續戰鬥。

雖然不太容易感動,但是,阿傑,你真的很令我感動。坦白說,你被送來醫院那天,我一看就知道救活的機率不是很大,但是你就是活下來了。你怎麼那麼能忍痛啊?你到底是什麼做的呢?大部分燒燙傷病人無法耐痛,那麼痛你都能忍。植皮很痛、換藥很痛、復健也很痛;走在路上被小孩子指指點點,更痛。而你,你真的活過來了。

你真的活過來了。如果你看到動不動就不開心的青少年,你會跟他們說什麼呢?跟你所受的痛比起來,他們口中所說的痛根本就是無病呻吟。在研討會、在復健室、在我無力感的時候,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教材,不管是用來自我教育,或是教育別的病人、教育那些實習醫生、住院醫生。因為九死一生嗎?不,你撐過十二次生死關頭,你就是活過來了,你是地獄來的教材。

***

寫到這裡,我想跟你分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以前一個病人跟我說的,我起先不太懂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給我聽,遇到你之後,我終於懂了。因為你是從地獄活過來的,集勇敢、堅忍、浪漫於一身的傳奇人物,所以我想跟你說一下這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財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土財主。相反的,他很年輕,相貌莊嚴、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積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發白米給村裡的窮人,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馬上追過去,想跟著他,一個轉角卻已看不到那個人了。

他喜歡那人喜歡得要命,從此一心想見那人,於是變賣了所有的家產,發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

一次在夢中,菩薩問他,他積德很多,是否有什麼要求。他說他只想見那個人一面。菩薩說,你若真想見那人,一定要捨棄這一世的人身,投生做一棵大樹,五百年後,也許有機會能再見那人一面。

他想了很久很久,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就決定捨棄人身,做一棵樹。

很快他就死去,轉世成為河邊的一棵大樹。五百年來,飽嘗著做樹的痛苦:忍受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見那人一面。

終於過了五百年。

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人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那個人。他激動極了,拼命搖動全身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葉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麼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樹蔭下,休息一下,乘個涼也好啊。

只見那人朝他走了過來,經過他身邊,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逕自走了過去。他幾乎要發狂了,他想大叫,想追過去,無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的樹。

他失望、他委屈、他難過,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他不知道為什麼五百年還修不到這麼一點緣份。

當晚他又夢到菩薩。菩薩告訴他,如果他還想見那人,就要在河邊再做五百年的樹,或許還能修到一點緣份。他覺得既然已經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沒什麼。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那個人了。

就這樣,他在河邊又站了五百年,飽嘗著做樹的痛苦:風吹、日曬、雨淋,忍受著野獸的折磨,忍受著各種鳥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動,不能說話,只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

又過了五百年。

有一天,那個人又遠遠的從河那邊走過來。這回他不再激動,也沒有搖枝動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個人。為了這一天,他捨棄了做人的機會,惻惻的做了一千年的樹,吃過太多的苦,傷過太多的心。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只見那人向他走了過來,走到他的樹蔭底,安然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

原來那個人就是佛祖釋迦牟尼,而這棵樹就是菩提樹,後來跟佛祖一起成了佛。

阿傑,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菩提樹,但是在尋找自己的菩提樹的過程裡,我們常常不知不覺做了別人的菩提樹。只是對我而言,你真是讓我對人生格局的思考大大上一層樓的菩提樹。我行醫生涯沒見過比你嚴重還能康復的,因為比你嚴重的都沒有活下來。你不但是別人的菩提樹,也找到自己的菩提樹。有福的人,才能遇上心靈契合的人;有福又有智慧的人,才能遇上心靈伴侶時,知道把握因緣,相知相守。

請代我向夫人及兩個小寶寶問好,如果你休年假,歡迎帶全家來花蓮。冬天的太魯閣,山色空濛,靈氣懾人,時而薄霧繚繞,時而氤氳靉靆,天上仙境亦無可比,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



福哥

二○○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於花蓮慈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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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腔室症候群

在肢體部位,因重擊挫傷,有時造成骨折出血,肌肉腫脹,使得腔室內之壓力上升,而阻礙血液流通及神經傳導,而產生缺血性疼痛及感覺異常,必須立刻送醫,執行肌膜切開減壓手術,以改善血流,挽救肌肉及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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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 04:25 PM     標題: 我送病人一首詩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送病人一首詩



我每週四下午要坐火車到玉里慈濟醫院看門診,習慣兩手空空,不會提個袋子什麼的,兩袖清風,自在輕鬆。

有一天,一走出花蓮車站,奇怪,好像有東西忘了拿。過一會兒,才猛然想起:「糟了!人家送我的東西忘了拿。完蛋了,人家特地送我的,竟然忘了拿。如果是吃的,那也就算了,可是那是別人的心意。」我趕緊跑到服務台,服務台馬上打給北上列車,說第三車廂六號座位,遺留了一個東西,請送回花蓮車站。東西送到花蓮後,我才又去車站拿。

東西拿到手,我才仔細看內容。是一張裱好的圖:左邊畫著綠葉荷花,右邊題著一首詩:



立志濟世多積福,

大而化之勝恩師。

醫病整形變魔術;

一針見血淚不流。



每一句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相連,就成了「立福大師醫術一流」。說到大師,我真的不是大師,不過是個小醫師;至於醫術,倒還有那麼一點;關於一流,那是萬萬不敢當。

看著這位病人的用心,我想起為她治療的情形:

***

她是因為腳趾甲受傷來看我的門診。原來她家裡是開百貨行的,常常搬這個、挪那個,有一次不小心,架上的飲料罐掉下來,打到右足的大腳趾,趾甲跟趾甲床分家,一定要拿掉趾甲。

「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會瘋掉。」她竟然歇斯底里起來。

我淡淡的說:「不拔趾甲,不會好。」心裡卻覺得奇怪:不過是拔個趾甲,有那麼可怕嗎?

只聽她說道:「我上一次也是因為甲溝炎要拔腳趾甲,那是我第一次被拔趾甲,我差點哭到死,為什麼那麼痛?比我生孩子還痛!生產已經很痛了,拔腳趾甲竟然更痛?」

我不知道她所謂「上一次」拔腳趾甲是什麼時候,但是她現在說話的表情像剛逃離核爆現場,充滿驚恐。

她第一次被人拔腳趾甲,痛到崩潰,痛怕了。痛的經驗是很可怕的。拔趾甲手術很簡單,但是那種痛,會讓你非常恐懼。不是實際的痛,是你預期的痛,讓你感到恐懼。減少病人的恐懼,是醫師的責任。如果手術會讓病人痛,表示醫生沒有消除病人恐懼。我常常開刀開到一半,病人睡著了,他不是全身麻醉,也可以睡著,因為他沒事做,又不能看報,開刀中喔,只好睡覺。等到睡醒,還問我:

「手術好了嗎?」

「對,手術好了。」

一般人對拔趾甲會很恐懼,不是拔的一剎那,是對過程的害怕。麻藥通常要等六分鐘至十分鐘,麻藥才會作用得很好。有時醫生不願意等麻醉藥發生效果,結果打完麻藥後就開拔了,這對病人來說是酷刑。不願意等麻藥時間或等得不夠久,跟醫師個性有關。

我告訴她:「我給妳一個星期考慮,下星期我來,妳再跟我說。」

***

甲溝炎不能碰水,生活上很不方便。一週後,她很不甘心走進來。

拔腳趾甲而已,這種手術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對她而言,免於痛的恐懼並不容易。任何人要被拔趾甲的當下,一定會很恐懼;那往往是因為對於「痛」的恐懼,已經大於對「甲溝炎」本身的恐懼。一想到痛就害怕,甚至怕到不敢想,一不敢想,就不敢醫治。醫師要消除恐懼,不是減低恐懼,讓病人心安很重要。

「我保證妳絕對不會痛。」我說,「我一定會先跟病人說,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動作,用意是什麼,對病情會有何改善之處。從現在開始,請妳相信我。」

她完全不理我。我把麻醉針準備好,告訴她:「憋住氣──對抗驚慌──深呼吸──憋氣!」麻醉針頭刺下去,注射局部麻藥。第一針一定會痛,那沒辦法,因為針頭刺進去。

我又問:「好,再吸氣,憋住。還可以嗎?」她閉上眼睛,死命點頭,我再問:「可以喔?再深呼吸,再憋住。可以嗎?可以。」我幫她回答了,慢慢推針,推到底,麻藥打完了。

她慢慢睜開眼,深深吸一口氣,問我:「你打完了?」

「打完啦!我就說不會痛吧。」

「現在呢?」

「等一下,等麻藥發揮作用。」

    她大概想放鬆心情,就隨便找個話題:「你怎麼會選擇醫生做為職業?」

「是醫生這個職業選擇我。」

「你是整形外科醫師,那……你做很多美容手術吧?」

「我猜妳是想問割雙眼皮?拉皮?抽脂?事實上,它們只是整形外科裡的美容醫學的一小部分,整形外科除了美容醫學,還包括顯微手術、燒燙傷治療、先天及後天性組織缺陷之重建、各種傷口治療、疤痕治療等。」

我看了一下她的腳趾,「痛嗎?」

「還有一點痛。」

「好,那再等一下。」

她表情終於輕鬆不少,跟我說:「你很會當醫生。」

我只有苦笑:「就我這一行而言,這不是讚美。曾經不只一個女病人問我,為什麼女人都把錢拿來整理門面,而不用來整頓大腦。」

「因為那是男人最後注意的地方。」她毫不考慮回答,又問我:「有人說,整形手術只是滿足個人幻想,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每個人都會幻想,但是要付諸行動就需要勇氣。最美莫過於自然美。」她頻頻點頭。

我說:「很多人想做美容手術又不敢,考慮了半天:怕說整不好嘛,花錢又受罪;整得好嘛,又怕人說自己是人工美女;更怕有人說,因為年輕整過形,將來只會老得更快,老了會更醜。」

「什麼?年輕整過形,老了會更醜?」

「我不知道,但是整形讓人有自信,這的確是事實。人們想改變自己,我只是幫助他們。整形讓人們更滿意自己,甚至出現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奇蹟。」

「女人當然希望自己是美麗的,我雖然結婚生子了,還是很愛美的。愛美無罪,難道美麗會傷人嗎?」

「不會傷人,會害人。如果妳從小只被稱讚漂亮,妳會錯過很多機會。」

她低頭沉思了好久好久,最後才說:「也許吧,但是漂亮的女生不論在職場或情場上,都比別人有太多機會了。」頓了一頓,又說:「女人再怎麼漂亮,一定要認老,因為就算再怎麼漂亮也會老,歲月不饒人。」

「對,歲月不饒人,皺紋不饒女人。」

她終於笑了一下,「我可以引用你這句話嗎?你應該去當脫口秀主持人。」

「我也想過,後來發現醫學界更需要我,所以我選擇當醫生。」

「演藝圈的損失是醫學界的成就。」

「妳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

「隱藏自己的智慧需要很高的智慧。」

「的確不易。還痛嗎?」

「不痛了,完全不痛。」

我痛恨等待,但世上許多事情就是需要耐心。當你養成耐心時,你已經做成很多事。

麻藥已經作用了,我告訴她,我要開始拔了。拿起一支止血鉗,她一看到鑷子,全身立刻縮在一起。

人家說「喜怒不形於色」,但是人們對於最恐懼的事,一定會直接表現在臉上。我裝作沒看到她極度害怕的樣子,隨口說:「有一次,有個十九歲的女生來我門診,叫我幫她削骨。她說,她的臉太大了,講手機的時候非常不方便。我覺得奇怪,忍不住問她,臉大就臉大,講手機照講,有什麼不方便?她說男朋友都以為她故意掛電話。因為她臉太大了,每次講手機都會壓到鍵盤。」

她仰頭哈哈大笑,回過神時,我把鑷子舉高,上面多了一塊血淋淋的趾甲。前後不過兩秒鐘。我叫她手壓住止血,壓二十分鐘。

「我不知道拔指甲可以這麼輕鬆。」她還是略帶驚恐的表情,但是已經如釋重負,大大吐了一口氣。

***

兩週後,她來複診,送了我一張裱好的圖,上頭還題了詩。彼以詩來,吾以詩往,我詩性大發,也寫了一首詩回贈:



明月星辰似如玉,

畫樓雅作巧比喻。

身無經歷難釋疑;

心慈念善好生意。



她叫甄明玉,好像紅樓夢裡的人物名字。明眸皓齒,其人似玉,我把她的名字「明玉」拆開,成了第一句「明月星辰似如玉」;「畫樓雅作巧比喻」是感謝她這麼用心,做了一首「隱題詩」給我,「隱題詩」就是詩沒有題目,把詩的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題目。「身無經歷難釋疑」是說,她沒有經歷過「無痛拔趾甲」,所以對於第一次被人拔腳趾甲的痛苦經歷,一直無法釋懷。「心慈念善好生意」是因為她家是開百寶行的,所以希望她生意愈來愈好。

我自己也怕得甲溝炎,因為非常痛,而且別人打麻藥未必像自己那麼輕柔。小小一片趾甲,會造成病人如此恐懼,實在令人不可思議。醫院給人的感覺本來就已經讓人不舒服了,病人需要安撫、鼓勵、保證,醫生一定要給病人安全感,降低他的恐懼,放鬆他的心情。

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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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溝炎

鞋子太緊,或是穿高跟鞋、尖頭鞋、巫婆鞋等,趾甲床空間會因為受壓迫而變窄;或是腳趾甲沒有剪好,鞋子從外面壓迫,趾甲只好往內長。趾甲本來應該往上長,往內長卡到肉,就是甲溝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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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 01:27 PM     標題: 千載難「縫」兩斷指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千載難「縫」兩斷指



一個小女孩,一歲十個月,家裡是賣鹹酥雞的,吃鹹酥雞免不了要配飲料,所以店裡也有封口機。晚上九點多是生意最忙的時候,爸媽忙生意,沒注意,小女孩在一邊玩,左手伸進封口機裡面,右手亂揮,按中開關,封口機強力回縮,厚重的「啪擦」一聲,左手食指和中指應聲而斷。

爸媽火速將小女孩送來急診室,我和住院醫師緊急看了一下傷口,我跟住院醫師說:「這個情況很嚴重,不可能動手術,這兩根指頭大概接不回去了,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最好現在就把傷口關起來。」

住院醫師回答:「是。不過家長一定會很心疼,很捨不得,一定會要求我們手術,接回手指。」

「不可能手術,太危險了。」我很確定。

住院醫師又問:「如果手術,那是太危險,但是如果斷指不接回去,家長一定不甘心。福哥,如果你是這個孩子的爸爸,你會怎麼做?」

「我希望他們永遠別問我這個問題。」走出診療室,我向家長說明剛剛的決定,家長幾近瘋狂,自己的寶貝女兒才一歲多,兩根指頭就這樣沒了,他們完全無法接受。

***

曾經有一個媽媽帶小孩來見我,希望我用簡單的手術幫小孩把痣去掉。小孩臉上有一顆小痣,被班上一些同學嘲笑,從此不敢上學,排斥學校,這樣的小孩若不趕快協助他,他排斥學校之後,就會遠離人群,接著逃避社會,最後排斥自己。

以前我有個病人,是唇裂患者,每半年開一次刀,最後手術修補到外觀幾乎看不出來。最後一次手術後,他跟我說了一段令我很傷感的話:「鄭醫師,我以前一直有自卑感,因為唇裂,我常常被班上的同學笑,不過那是小時候,高中之後就沒人笑了。人都是這樣,小時候什麼也不懂,所以會笑人,當時那些笑我的人,就算傷到人也不知道吧?所以他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的,我也不知道。人到了高中,好像才漸漸懂了一點事,所以高中同學不再笑我,可是,傷害已經造成了。」

小女孩少了兩根手指,教她怎麼上學?心理壓力,比缺了兩根手指更痛。別的小孩子不懂,一定會笑她。如果從小就承受異樣眼光、從小就自卑,這樣的孩子,長大之後心理將有多大的傷痕?

爸爸不甘心,要女兒將來心靈那麼痛,那可是比直接拿刀刺他的心還痛,他問:「真的沒希望?不可能接回手指了?」

「如果是一般機器切斷的,因為切下來是平整的,所以成功率比較高,但是糟就糟在封口機瞬間高溫封口,血管經過熱,瞬間封起來,都燒壞了,要把手指接回去,很難很難,非常難。」我向爸爸仔細說明。

媽媽一聽,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目光渙散。爸爸又是憤怒、又是後悔、又是自責、又是傷心,問我:「難道就這樣放棄手術?如果受傷的是你的孩子,你會怎麼做?」

我對爸爸說:「這跟一般機器切斷手指不一樣,因為血管瞬間已經縮起來了。很抱歉,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就算換成別的醫師診斷,也會說同樣的話。住院醫師站在我背後,媽媽還是面無表情。爸爸的憤怒、後悔、自責、傷心,全部化為絕望,兩腿一軟,直接往後昏倒。住院醫師往前跨一步,雙手扶起他,充滿不捨。

我對爸爸說:「好,我試看看。但是,我也沒把握,第一,小孩太小,麻醉很危險;第二,封口機切斷的,難度更高,成功率很低,但是,我試試看。」

媽媽哭到整個眼睛佈滿血絲,我鄭重告訴她:「我要先說清楚,如果危及小孩子生命的時候,我會立刻停止手術,救人不救手指。」

我告訴住院醫師:「叫總醫師立刻到開刀房等我。」

***

麻醉科壓力非常大,因為小孩太小,他們估計要麻醉二十小時,我壓力也很大,跟麻醉師說:「如果不行,隨時跟我說。馬上停。」我叫總醫師先固定骨頭,吩咐他:「你先做,你不行的時候,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開一整天的刀,不太可能再開二十小時的刀,這樣會危及病人。總醫師也忙了一整天,但是救人要緊,外科醫師本來就不輕鬆,跟著我更是辛苦。不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嚴格,因為這裡是嚴格的地方。

他一直撐到半夜兩點半,我接到電話,總醫師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吞下一桶核廢料:「福哥,對不起,我快累垮了。每個人都很累,你能不能現在過來?」

    「撐著點,我馬上過去。」

休息一下還是有用的。我雖然只睡了二個小時,真的有用,極度疲倦之後的深度睡眠,二個小時就很不一樣。

凌晨二點四十五分我到開刀房,「你回去吧,我來開。」我讓他睡到八點。

我開始接血管。由於手的血管已經被封口機高溫熔解,完全不行;所以我從腳背取血管來接,做靜脈移植。顯微手術很辛苦,這等於是跟時間賽跑、跟死神賽跑、跟自己的體力耐力賽跑、跟自己的技術經驗賽跑。血管本來就很細,一歲多的小孩血管更細,一根血管只縫三到六針,用比頭髮還細的線來縫。因為太難縫了,很多次我都想放棄,我告訴自己:「我不行了、我要放棄。」真的太難縫了,可說是千載難「縫」;可是,我還是撐下來了。

以前你看過別人轉寄給你的網路流傳圖片,眼睛盯著看,十分鐘後就會看到圖中圖,你眼睛盯著看,看十分鐘都讓人受不了,更何況這是接近二十小時的顯微手術;全神貫注所消耗的體力和精神,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好累。

真的好累,一般來說,如果是手割傷,用五個零或四個零縫線,縫臉是用六個零的縫線,六零縫線已經算滿細的,因為臉部皮膚細,要讓疤痕降至最小。縫血管用十個零或十一個零的縫線,比六零縫線小一倍以上,只有六零縫線的一半,血管一旦縫不好,一有問題就會塞住,一塞住指頭就毀了,所以壓力非常大。

做到下午,我也快不行了,我打給總醫師:「你來接我的班,我也不行了。」事實上我已經接得差不多了,他幫我收尾,再接一條靜脈,檢查肌腱。

走出手術房,我告訴家長:「一半一半,拼看看吧。」家屬給我的感覺:手指本來是沒了,兩個指頭回來了,小女孩也活了。

看到他們的表情,我所有的疲倦都得到慰藉了。

***

這是我接斷指的患者中,年紀最小,難度最高的一次。接斷指要先把傷口清乾淨,固定斷骨,先縫肌腱,再縫神經,最後縫血管。最後傷口不能縫,取一塊皮,包貼起來,讓傷口自己長,然後還要一連串的復健。

二十小時,整整二十小時,接兩隻手指,縫一隻都已經夠苦了,還縫兩隻。護士、助理、麻醉科的人員都換了,像跑馬燈一樣,以我為中心,走馬不換將。

在完成手術的那一刻,我真是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外科醫師技術不成問題,問題在耐力,耐力會影響臨場表現,二十小時的手術,最後五小時的穩定度、耐煩度、精密度是否和最開始的五小時一模一樣,這就是最困難的時候。最後已經不是我在動手術,因為過程中我好幾次想放棄,最後是另外一個我──另一個平時被訓練出來的我──做完手術;那是早已超越經驗與技術層面,完全是意志上的我,帶著那個想放棄的我,完成手術。一般人大概不會有那樣深刻的感受,那種感受,只有在自己很努力,慢慢累積了一點經驗和技術,當有一天需要以你為中心,來帶動別人、引導別人,來完成一件事的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軸心,別人以你為軸心來轉動、來前進、到達目的,完成任務,你才會別有如此的異樣領悟,深刻感受。

當一個外科醫師,實在很辛苦:永遠不知道手機什麼時候會響起,而它偏偏就會在最尷尬的時候響起;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面對心碎的家屬;更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做一些做到想吞手術刀的手術。

我終於做完了這麼難的手術,它不是偶然,如果把這一切視為偶然,我很難繼續下去。任何大事的完成,每一個參與的人,功勞都同等重要。一起艱苦之後,一起分享榮耀,這,就是使我更謙卑謹慎,內心長懷感恩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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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的正確處理方式

立刻將斷指撿起來,裝在塑膠袋裡,加冰塊,趕快送到醫院,愈快愈好。如果是肌肉,通常六小時內如果不接上去,就會壞死,因為肌肉很耗氧。還好手指是由肌腱所組成,肌腱本身不怎麼耗氧,搶救上時間比較寬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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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 01:28 PM     標題: 一個甦醒的植物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一個甦醒的植物人



老張從玉里慈濟醫院轉過來的時候,昏迷指數三分(正常人是十五),我檢查了一下:右手肘壞死性肌膜炎。他原來是做大冰塊的,切割冰塊再賣給剉冰店。有一天不小心撞到手肘,有個小傷口。他長年勞動,身體粗壯精勇,如此一點小傷,怎可能放在心上?

一點小傷就會要人命。老張的傷口感染一種叫鏈球菌的細菌,引發壞死性肌膜炎;傷口紅腫熱痛,然後開始發燒,併發敗血症;接著急性休克,最後重度昏迷。而這些,全都是忽略傷口形成後一週之內發生的事情。

我先為老張引流,讓膿和一些髒東西流出來,再做清創,最後植皮。一切處理完畢,老張還是昏迷。

雖然昏迷,生命跡象還算穩定,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老張的太太一直在旁邊陪著,偶爾也跟老張說說話。昏迷的人還是會聽到別人對他說的話,即便他們醒來後不記得。

我來到老張床邊,看了一下他的傷口,狀況還好,沒有進一步惡化。老張的太太在旁邊,眼淚忽然流了滿臉。我微微一驚,正要安慰她不用擔心,她伸手抹了抹臉,說:「不好意思,我沒那麼堅強。」

「沒關係,這裡是醫院。」

「我們結婚二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覺得我跟他距離這麼近。」

這是一句很令人震撼的話,她又說:「有一天半夜,我醒來,他就睡在旁邊。我看著熟睡的他,不禁想到我是如此幸運,有一個這樣……這樣……這樣好的丈夫。」

她說話聲音都啞了,面容疲倦,眼中始終含淚,我輕聲說:「妳應該休息一下。」

她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說什麼,又繼續說:「很多時候人們遇到災難,都會問:為什麼是我?我想的是:為什麼不是我?。」

    老張的太太不可能代替老張受苦,我想,老張也不希望看到太太這樣一直難過。我告訴她:「妳繼續跟他說話,我相信他聽得見的。」話才說完,老張的女兒來了,她對我的鼓勵非常不以為然,問我:「你為什麼總是要給人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告訴她:「人生本來就是需要希望。」她卻更嚴厲回我:「但不是虛幻的希望,那只會帶來更多的失望。」我完全能理解老張女兒的心情,很多時候,我們不一定要經歷跟對方一樣的痛苦,才能完全體會他的痛,這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悲心,只是都被自己蒙蔽了。

老張的女兒似乎有點激動,說:「我爺爺重病的時候,身邊的人也叫我堅強、要有信心,結果他還是死了。你不要再叫我們有信心、有信心,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我還有什麼信心?我再也不知道要相信誰。我以前的朋友叫我信基督,我現在的朋友叫我信天主,我的家人叫我信道教,我鄰居要我相信菩薩。信這個、信那個,信到最後,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還能信誰?我那麼努力,想找到可以相信的目標、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神,最後我什麼都沒找到、什麼也找不到。我現在誰都不信,因為我什麼也不是。」

我靜靜聽完老張的女兒非常激動的發洩情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於是問她:「妳知道聖經裡那個有漏血病的婦女嗎?」

「我不知道,你別跟我傳教。」

「我不跟你傳教,我跟你說一個故事,這故事是我太太說給我聽的,她是很虔誠的基督徒。」

***

老張的女兒似乎不想聽,但老張的太太忽然看了我一眼。我說:「有一個婦人,她的身體不知道怎麼搞的,會一直流血,一直流血。她的樣子把別人都嚇壞了,大家把她當成怪物,當她上街的時候,小孩子會拿石頭丟她。」

「好可憐。」老張的太太說。

「她想盡辦法,花了十二年的時間,為了要止血。她不能碰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因為一切被她碰過的東西都會被視為不潔。她被社會排擠,有一天,耶穌到鎮上講道,當祂經過的時候,婦人忽然伸出她的手,摸了耶穌的衣角。她是人群中少數對耶穌有信心的人,她身上就不再流血了。耶穌對她說:放寬心,妳的信念治癒了妳。」

老張的女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說:「不要再說一些勵志的話,讓我自己體會。如果我不能自己體會,我永遠都不能釋懷,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嗎?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叫我怎麼相信你?」

「看不到不表示不存在啊。」我輕輕回答她。

***

我知道醫生不能光治病,還要治病人,有些病人需要信心,所以我還是繼續鼓勵病人。

老張的太太天天都來,女兒有時一週來三次,有時一次,每次來都顯得很沮喪,可是老張的太太卻一直很堅強。有一次,老張的太太沒來,女兒來看他,剛好遇到志工秀芳師姐。秀芳師姐也是一位很虔誠的基督徒,常常為病人禱告。她試著對老張的女兒表示友善,但是老張的女兒還是冷淡以對。

一個星期之後的早上,我又遇到老張的女兒,我說:「我們有個志工在幫妳祈禱。」

「有用嗎?」口氣依然冷冷的。

「我相信有用。即便最後結果跟我們想的不同。」

「最後結果跟我們想的不同,那就表示祈禱根本沒用,祈禱如果有用,大家一生病就去祈禱就好了,幹嘛還來醫院?祈禱如果有用,誰還需要醫生?」

我不想多做爭辯,只完全傾聽她的想法,「看來妳已經放棄上帝了。」

「是祂先放棄我的。」

「原來妳是這麼認為的,那我就不再多說了。」當下我就閉上嘴離開。

***

下午我遇到秀芳師姐,她說她依然為老張和他的女兒祈禱,我告訴她:「老張的女兒好像對上帝很不滿。」

「我知道。」秀芳師姐非常明確。

「我上次跟她說過話,她好像已經不再相信上帝了。」

「這我也知道。」

「那妳還幫一直她祈禱?」

秀芳師姐慢慢抬起頭,看著我,忽然笑了一下,「我信。」

過了好久,秀芳師姐又繼續問:「你知道怎麼讓植物人甦醒?或是讓植物人的家屬走出傷痛嗎?」

「問我?」

「當然問你,你不是老張的主治醫師?」

「我是老張的主治醫師,但我看起來像上帝嗎?」

人生就是這樣,變化莫測,我當一個醫師,試著減輕病人痛苦,但我最後才知道,操控權有時並不在我手上,也不在任何一個人手上。醫生就是要助人的,盡力做到就是了,但無法控制每件事。

***

    老張依然昏迷,但後來家屬要求出院,我從此沒再見過他。只聽說老張的太太定期推著輪椅到醫院,陪老張復健。

有一天晚上,坐在輪椅上的老張忽然伸手扯掉鼻胃管,這個動作嚇壞了所有的家人,老張的太太喜極而泣,幾乎不敢相信,老張醒了!

老張真的醒了,毫無預警,完全突然,就這樣直接醒過來,好像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他醒來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對太太說:「我的手錶在床頭右邊第二個抽屜,妳去幫我拿來。」昏迷了半年的老張,半年前東西放哪,他都知道。老張的太太去床頭右邊第二個抽屜看,真的有手錶在那裡。一邊昏迷一邊做復健的老張終於醒了,真的醒了。他昏迷之前的事全部都記得,但是問老張這昏迷半年期間的任何事,老張完全不記得。

別以為植物人醒來這種事只有在電影情節裡才會發生。當醫生久了,就知道永遠都會遇到不能改變、無法控制或是超乎常理解釋的事。我們偶爾都有倦怠感、無力感、不安全感,感到空虛不踏實,懷疑自己是否在浪費時間,或是有沒有朝著目標前進;但是,不論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雖然當下我們不知道天意如此安排,用意究竟何在。「未知」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但結果一定比你想像中的好。人生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常常你就快要放棄了,但只要再多堅持那麼一下下,又會冒出一個小小的希望。奇蹟也許不會在我們祈求的時候出現,但它一定會準時出現,我們要相信奇蹟。不是看到奇蹟出現才相信,是相信才看得到。

***

很久之後,老張和太太還有女兒來門診,他還是需要復健,但恢復得很好。就在他們要離去的時候,女兒笑著說:「鄭醫師,謝謝你。」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笑得多燦爛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問她:「妳跟上帝和好了嗎?」

「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她還是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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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血性休克

當有菌血症而引發器官組織血流灌注不足時,即是敗血性休克;其特徵為一急性循環衰竭,經常呈現低血壓;接著造成多重器官衰竭,尤其是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及急性腎衰竭。經常發生在免疫力差的病患,及一些慢性疾病的患者,如糖尿病、肝硬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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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3 04:32 PM     標題: 我的一幅素描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的一幅素描



老伯來門診,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苦於腳踝的蜂窩性組織炎,腫起來的時候很痛,痛到晚上無法睡覺,雖然也有吃藥,但總是兩三天就復發。

一般而言,老師、油漆工、專櫃小姐、醫師長時間手術、理髮師、美容師等工作需要久站的人,容易有靜脈曲張的問題。一旦有傷口或感冒,都可能會引發蜂窩性組織炎,有時嚴重到導致壞死性肌膜炎,需要清創及植皮手術。若有糖尿病,傷口處理會更棘手;如果再加上血液循環不好,那就非常麻煩了。假如忽視傷口,隨便包紮,傷口會流膿、發臭,甚至危及生命。

老伯跟我說,他因為工作的關係,一站就要站很久。經常性蜂窩性組織炎,平時會去小診所打針,但就是經常復發,腫起來的時候很不舒服,非常痛。

我告訴老伯,蜂窩性組織炎有四大護理要訣: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只要回去照著做,一定改善。老伯唯唯諾諾,我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些老人家從不聽醫囑,我希望老伯不屬於那一群;還好這位老伯看來慈眉善目,心平氣和, 我相信他會照我說的去做。

    過了一星期,老伯回診,從他的表情我實在看不出來症狀到底有沒有改善,我就直接問他:「老伯,怎麼樣?好多了嗎?」

    「是有好轉,但沒完全好。」老伯愁眉苦臉。

    「有好轉,那很好啊!沒完全好?沒關係,繼續照我跟你說的蜂窩性組織炎四大護理要訣: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繼續做就好。」

老伯反問我:「我為什麼要聽你的?為什麼要休息、腳抬高、冰敷、抗生素?」

我一愣,還真被他問倒了,你來看我的門診,不就是為了讓腳快一點好嗎?不聽我的怎麼好呢?

我正感到疑惑,老伯又開口了:「你總要告訴我道理啊。」

我一聽,原來他對我的治療有點質疑,我不但不生氣,反而對老伯求知醫學常識的精神十分佩服,肅然起敬。誠所謂活到老學到老,果然不錯。於是我跟老伯解釋:「休息是要你的腳不要那麼常運動;腳抬高是使淋巴回流,靜脈血回流變好;冰敷減少發炎;抗生素是殺細菌。」

老伯「喔」了一聲,不再說話。

***

又過了一星期,老伯再度來門診,這次臉上表情很高興,我猜是蜂窩性組織炎四大護理要訣發揮效用,還沒開口詢問,卻只見老伯帶了一個很大的旅行袋,拉開拉鍊,喜孜孜對我說:「鄭醫師,來來來,我一定要讓你看看。」

    我眉頭一皺:完了,原來他是推銷東西的老伯。應付推銷員也有四大要訣:拒絕、拒絕、拒絕、拒絕。絕不能有任何猶豫之意、好奇之心、婦人之仁、考慮之念,一定要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於是我說:「老伯,我沒空,真的,我真的沒空。」

「你看一下嘛!一下子就好。」

有些老人家的「小孩子性」:任性、不聽話、撒嬌、無理,比小孩子還嚴重。經過精密的推測,我猜老伯該不會是要向我推銷什麼藥膏之類的東西。不管是什麼藥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沒必要知道,而且我沒興趣知道、也沒時間知道。於是我又說:「老伯,我還有很多病人,他們也很想解決自己的問題,你讓我幫助他們,好嗎?」

「這是我的作品集,你看一下嘛!」

我的天啊,愈來愈扯,還作品集咧,最好是有作品集啦,老伯我求你正經一點好不好?你如果有作品集,那我可以開演唱會了。我陷入苦思,頻頻長考,怎麼打發這位老伯時,他拿出一本畫冊,翻到其中一頁,我一看,那是我極為熟悉的,我到慈濟技術學院授課,一定會經過的走廊,上面的壁畫就是。這是老伯作品?不會吧?怎麼可能?他又繼續翻下去,我仔細看了一下,是曾經在花蓮靜思堂展出的作品,當時我還帶著老婆女兒一起去看過。之前我一直搞不清楚他是誰,年紀看起來比我大很多的,一律叫老伯,我真是有眼無珠,「老伯,不,教授,你……原來……原來你是那個藝術大師!」

老伯輕輕合上作品集,慢慢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我很高興你終於發現了。」

***

大師是宜蘭人,四歲時隨父母移居大陸,畢業於上海同濟大學建築系,曾任教於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其後赴日本大學擔任美術系教授。期間,開始研究素有「日本國畫」之稱的膠彩畫。膠彩畫於唐朝自中國傳入,日本膠彩畫的特色在於平面感、無光源;但是大師所創作的唐風現代膠彩畫具有透明感,而且吸取西洋繪畫的光源效果,呈現立體感。大師除承襲唐朝膠彩畫風,並注入時代的創新突破,被日本權威評論家鈴木進讚為「東方的薰風」,且曾榮獲「世界藝術名人證書」,是國際級的藝術大師。

我感到不好意思,跟教授說:「哇!原來是大師。失敬!失敬!」教授愁眉苦臉,「我告訴你呀,我下個月要去日本了,如果到時候又復發,那怎麼辦?我總不能帶你去日本吧?」

對,而且旅行箱也裝不下我,於是我說:「如果你要腳的狀況更好一點,不要復發,我建議你穿彈性襪。因為如果靜脈壓高,就要開靜脈曲張手術。穿彈性襪可以讓靜脈壓減低,這樣腳就比較不會腫脹,走起路來也比較輕盈;微血管所提供的養分也比較容易輸送給組織細胞;相對地,傷口癒合較快,不容易發炎。」   

我想起上次廠商有提供彈性襪的樣式供我參考,我就到樓上辦公室拿來送教授。教授當場穿上,立刻露出驚奇的表情:「果然很好,真的是很舒服,看來這個什麼彈性襪的,不錯。」

「對呀!很多靜脈曲張患者併慢性潰瘍,沒有補皮,也是因為穿彈性襪。你回家睡覺時,把腳抬高,下床前穿個彈性襪,保護你的腳。」

    「原來如此,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我笑了笑,「教授,還有更好的彈性襪。」

「更好的?」

「就是我穿的這種。真正好的,有彈性,拉起來,放掉,會有啪一聲。」我撩起褲管,拉起襪子,放掉,一直重複做這樣的動作,襪子啪啪啪響,宛如鞭炮。

教授眼睛一亮,「那你幫我買。」

「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我不確定買得到還是買不到。因為它有時有貨,有時又沒貨。」

我這雙襪子是在專業醫療器材行買的,一雙二千元。記得不久前襪子破了,找人補,我還怕一般俗手庸匠補壞了,特地求見於高手裁縫師,他是做西裝的老師傅。老師傅看了看襪子,又看看我,問說:「你侮辱我?我這種身手幫你補襪子破洞?你不會丟掉再買一雙?」其實老師傅不知道,我全身衣服、褲子加起來,還不如這雙襪子值錢。

    ***

教授穿了彈性襪之後就沒有復發了,困擾老教授的陳年宿疾,蜂窩性組織炎,腳的靜脈壓完全改善。一雙襪子的療效如此神奇,其實並不是神奇,找出原因,用正確的方法,如此而已。

這天教授又來門診,原來他要去日本了,動身之前,特地來幫我畫一幅素描。我又驚又喜,只見他拿出一支像鉛筆一樣短,但是比鉛筆稍微粗一點的短筆。

「我用的工具是蠟炭筆。」教授很嚴肅的說,「這種筆,畫的時候手一碰觸到,就會整個糊掉,像毛筆一樣。所以,一畫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是!」心裡卻想:一畫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這不是跟畫人生的畫布一樣?

正想著,教授開口了:「我畫完啦。」

「這麼快?五分鐘就畫完了,」我非常驚訝:「教授,你真的畫好囉?」

「所以叫速寫。」

速寫,不是慢寫,一支鉛筆把我的神韻畫得栩栩如生,護士在一旁嘖嘖稱奇,教授很開心,「我回去幫你補一補,裱個框給你。」

說著說著就簽名,字非常漂亮,我又驚訝了:「教授,你的字很值錢。」

「哈哈,我隨便寫寫。」教授收起畫筆,「謝謝你解決了我腳的問題,它一直困擾我,看來,這下子我可以做到九十歲。」

「是啊,你一定可以,說不定可以做到一百歲。你應該開班授課,有機會追隨大師學習,一定很多人感興趣,也許可以設立某種網路函授課程,應該會很賺錢,也許還會成為連鎖企業。」

「哈哈哈,你這個醫生真有意思。」

***

我想起《論語‧學而》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句話說「人怕出名,豬怕肥」,其實,人不怕出名,怕的是出名之後別人不認識自己。孔子早就說過,別人不知道我,我也不生氣,這才是真正的君子啊!看到教授風采,地位那麼高,那麼受人尊敬,還是那樣謙虛;我有眼無珠,教授還為我畫素描,有畫無類,真正的大師風範,不正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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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窩性組織炎

皮膚及皮下組織的細菌感染,導致擴散性、急性發炎,紅、腫、熱、痛,尚無細胞壞死及膿瘍產生。早期治療:休息、肢體抬高、冰敷及使用抗生素治療。一旦有膿瘍產生,必須執行切開、排膿及清創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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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3 04:34 PM     標題: 鐵漢柔情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鐵漢柔情



他身體很臭。

那種臭不是你坐公車的時候,身旁人狐臭,或是飯菜放了三天發臭的那種臭;也不是荒廢公廁積了二十人大便,或是一大群死魚爛掉堆在河岸的那種臭;你一聞到他身上的臭,會嚇一跳,然後警覺到很臭,隨後你會發現已無法離開現場,因為被薰到神經麻木,無法移動;最後你只想把手指插進雙眼,把腦漿攪一攪,破壞嗅覺。

他身體很臭,所以他沒有什麼朋友,去過月球的人都比他的朋友多。

二十年前的一場車禍,造成他下半身癱瘓。他車禍之後第二年,太太也出了車禍。為了照顧太太,他雙腳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坐輪椅,就這樣把腳拖行著,拖到感染、拖到傷口潰爛,最後不得不截肢。他照顧太太三年後,太太過世了。

一般說來,如果有糖尿病,傷口非常不容易好;如果又感染,更不容易好;如果病人血液循環不好,那是最不容易好。他臀部的褥瘡越來越大,一直沒好。換藥換了十八年,進出醫院十八年,醫生告訴他傷口不會好,傷口不但極度惡臭,而且看來似乎永不癒合。

***

他來我門診,醫師不能選擇病人,只有病人才能選擇醫師。我看他傷口,覺得問題並不單純,要他立刻住院,同時會診內科,決定來個攘外必先安內,先讓內科處理好其他問題,我再把傷口關起來。

一星期後,就在我準備把他從內科病房接到整形外科的時候,護士群起反對,我從來沒看過護士那麼群情激憤的。原來他以前住過這個病房,總是不跟護理人員合作、不配合治療、不尊重護士,以致惡名昭彰,被列入黑名單。看護士的激烈反應,我如果把這個惡煞接過來,護士可能絕食抗議。

我到內科病房去看他,他立刻擺出不信任任何人的態度,而且一副大哥級的樣子,讓我心存戒心,所以我實在不敢跟他多說什麼。只告訴他:「你的傷口非常難治療,非常困難。」因為醫師與病人彼此互動尚未達到完全信賴的地步,治療更是難上加難。但我還是用醫生對一般病人的態度醫治他。就事論事,就傷口論傷口,我還是會告訴他,我要怎麼處理傷口,並詳細解釋。他的經歷是一回事,不表示他失去醫療的權利;就算被雙腿截肢,就算他再怎麼兇狠無禮,他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生命,生命有權受到應有的醫療照護。

但是,真正來到床邊面對他,我還是充滿戒心。

黑道大哥住院是怎樣的情況?小弟伺候、保鏢護衛、呼風喚雨、門庭若市?正好相反,孤單冷清,門可羅雀。孤獨的殺傷力很大,大哥可以擋子彈,但是教他一整天一個人待在病房裡,完全沒事可做,都沒人跟他說話,好像空氣一樣,沒人注意、沒人關心、沒人看一眼,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而且這個人存不存在根本無所謂,沒人擋得了這種孤獨的可怕。

我站在床邊,告訴他:「你明天轉到整形外科病房,我幫你做皮瓣手術。」

「什麼皮蛋手術?」他滿臉疑惑。

「就是利用鄰近較鬆的皮瓣組織來覆蓋,縫到傷口上。」

「那皮蛋呢?」

「重點。皮瓣手術的精神就在於: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我非常認真向他解釋,這是我一貫對病人的態度。

他滿臉興奮,突然變得很有興趣,「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是《九陰真經》第一句話。」

「正是。整形外科就是在玩這個,把皮像花瓣一樣切開,利用組織鬆軟的地方,把好的皮轉過去,平移過去,補好傷口。」

他搔搔平頭,滿臉疑惑:「醫院的醫生用九陰真經來治療我,這是什麼醫院?」

「你放心,我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了。歡迎來到我的遊樂場,如果你想繼續玩,就乖乖照我的遊戲規則,保證又快又好玩,很快出院。」

***

第一次皮瓣手術很成功,傷口往好的方向走。他態度大轉變,不但不再口出惡言,還會對護士說謝謝,簡直判若兩人。護士不敢相信,懷疑真正的他溜出醫院去解決什麼江湖恩怨,不知是誰扮成了他,住在病房。

我到病房看他,見到一個小男孩,好可愛,眼睛滴溜滴溜轉,原來是他孫子,天啊,他才大我幾歲,竟然已經有孫子了,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製造什麼更多的驚奇。之前他身體臭到連小孫子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跑。別人這樣也就罷了,自己最心愛的小孫子也這樣,他真是心如刀割。現在傷口往好的方向走,味道明顯消失,小孫子才跑來陪爺爺。我問小孩:「你幾歲啊?」

「我四歲,」小孩仰著頭,「醫生叔叔,你知道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完了,小孩子最流行的腦筋急轉彎,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我哪知道。有長就好了,管他前面後面?但是被一個小孩考倒,我還用混嗎?於是我說:「我是醫生,我當然知道。那你知道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嗎?」

這招還不錯吧?只聽小孩回答:「我知道,因為要往前看。」

我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

***

第二次皮瓣手術之後,情形更好,我又去看他,他正在逗小孫子玩,用粗粗大大的手和小孫子玩擊掌,大手碰小手,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種令我非常難以形容、非常難以忘懷的溫柔。我告訴他:「只要再做一次皮瓣手術,就可以把傷口關起來,然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聽了很高興,說:「鄭醫師,來,這個給你。」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串可以戴在手上的佛珠,每顆珠子跟貢丸一樣大,色澤暗沉。

「你別看它土土的,它會帶來好運呢!」他興致勃勃的介紹,臉上忽然有一種光彩、一種精神。

我從沒看過那種佛珠,但今天就算他送我一把月球泥土,也不會讓我比現在更驚訝。送我佛珠?有沒有搞錯?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後的覺悟?還是「未能自度、已能度人」的高深境界?但異人送異寶,確是異想天開,我只好說:「你先留著吧,我想,你目前比我還需要它。」

「沒關係,我有很多,我在夜市擺攤,就是賣佛珠的。」

「你在夜市擺攤?我有時會帶孩子去逛夜市,下次說不定會遇到你。」

「好,我等你。」他把佛珠高舉到右眼前面,透過佛珠中間的圈圈看我。

***

第三次皮瓣手術之後,他突然發高燒,體溫高達四十一度,有點昏迷,意識不清。我去看他,他說話很小聲,但我聽得很清楚:「我以前,……其實,我是專門幫人解決問題的。」

「我也是。」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生病。我認識的醫生大多很傲慢,不然就是很冷漠。」

「也許他們太忙、太累,而且壓力太大。」

「我原先以為,你想感化我,對我說一大堆大道理。如果那是真的,那我會非常討厭你,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討厭別人跟我說什麼做人的道理、什麼改邪歸正。我是魔鬼,想感化我,把我喚醒,沒有任何好處。」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我卻說:「如果喚得醒,也許根本不是魔鬼。」

他裝作沒聽見,問我:「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整整一個月沒人來看你的感覺嗎?我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他又說:「後來,我覺得一個人孤孤單單死掉也沒關係,我只希望至少當一天的正常人,不要每天都這麼臭。」

    孤單是痛苦的,但比起被人當垃圾一樣惡而遠之,孤單的痛苦又不算什麼了。

他轉了身子,又翻回去,好像很不舒服,問我:「你知道真的黑道大哥有什麼特性嗎?」

「什麼特性?手下特別多?特別兇狠?坐牢比別人久?」

「錯了,是不說謊。」

「不說謊?就這樣?」

「對。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做起來很不容易。真的黑道大哥從不說謊,你可以相信他們。比起那些穿著西裝演戲,讓人想吐的騙子,實在好太多了。」

我還是沒有回答,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鄭醫師,上次你說,你會來夜市逛我擺的攤子,我……我其實很高興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會來。」

    「你不用特別期待,我很忙,不一定會去。」這是事實。

「因為沒有人理我,所以我很高興你那樣說。」

    「沒有人理你?難道我是鬼?」

他輕輕笑了,「醫生跟黑社會不可能扯在一起。」

「我沒有看到黑社會。」

「可是我有。」

我又像一根被大鐵鎚釘在原地的鐵釘,完全動不了。其實我不認為他是黑社會,因為他本性真的不壞,之前他太太車禍,他不離不棄,照顧了三年,可見也是個性情中人,極重感情。只是身體太臭了,被人像垃圾一樣拒而遠之,自卑感會殺死人。他又轉了身子,露出痛苦的樣子,皺著眉說:「我快死了。」

「別胡說。」手術後發高燒就可以把他嚇成這樣,平時再怎麼兇狠,生命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一定就地躺下。我認識一個退休警察,他槍林彈雨、跟亡命之徒槍戰,渾不怕死,一知道自己有肝癌,瘦了二十公斤。

他又說:「死亡在我四周,我感覺得到,我一輩子只對這件事有把握。」

其實,在醫院當了那麼久的醫生,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死亡的奧妙就在於我們永遠不知它何時會來。事實上,我遇過無數次病人術後高燒的情形,但他以為自己就快死了,所露出的那種脆弱、無助、膽怯、驚怕,一個黑道大哥完全變了樣,還真是令我訝異。我說:「你休息吧,你真的累了。」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個人一生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就是他快死的前一刻。如果我生病快死了,我不會這麼難過,可是我身上的臭味好不容易快治好了,我卻馬上就要死掉,我不甘心……我,我真的好不甘心。」

「別再亂想啦。睡一下,等你醒來,就好多啦。」

他露出愈來愈痛苦的表情,「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別再說了,睡一覺吧。」

他停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鄭醫師,我想問你,如果病人死掉,醫生如何還能繼續工作?」

「因為他們相信已經盡力。」

「那醫生怎麼調適?」

「根本不用調適。醫生沒看見死亡,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病人及家屬的笑臉。」

「我不懂。」

「你不懂什麼?」

「醫生怎麼能一直這樣的生活?病人死掉,挫折感不會很重嗎?」

「因為已經盡力,所以不會問心有愧,當然也不會有遺憾。醫生不是賭自已的生命,我們專門賭別人的生命,全世界還有比這更高的賭注嗎?」

他說話的速度忽然變得很慢:「我不是怕死,我們這種人根本不會怕死,死的感覺只有一瞬間。我怕死亡帶來那種延續的感覺。它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

看著眼前的他,我真覺得,死亡不是最後的睡眠,是最後的清醒。他那句「面臨死亡會有延續的感覺,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長了,但實際上並沒有。」真是經典,他當大哥太可惜了,他應該去做一個哲學家,發表生死觀。

「你別死。」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裡是醫院,所有的人性都退回到原點。

「你別命令我。」他忽然笑了出來,「鄭醫師,我跟你說,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嘻皮笑臉的。你的笑,會使那可憐的人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向他微笑。你內在有一道光,很亮、很亮,足以指引別人走向光明,被指引的人也會發光,繼續指引別人。好好保存,不要讓它熄滅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又露出溫柔的表情,比上一次跟孫子玩的時候更溫柔、更令我震撼。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才不信,術後高燒我處理過好多次,我下醫囑,換一種抗生素,打退燒針。

他還是高燒不退,後來我會診中醫,終於退燒了。最後我再處理一次傷口,完全關起來,然後他就出院了。

***

有天晚上,我帶兒子去夜市,忽然有人大叫「鄭醫師!鄭醫師!」我回頭一看,他坐在輪椅上,笑嘻嘻的跟我說:「鄭醫師,這條路從頭到尾,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喜歡什麼也儘管拿,別客氣。誰敢跟你收錢,你跟我講,我教他明天不用擺攤了。」

他歷經截肢、手術、術後高燒、小孫子重新承歡膝下,個性早已大不相同,但說這話的時候,手勢依然虎虎生風,有股大哥的豪邁氣魄。我沒有問候他,他看來好多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完全走出自卑的陰影了。他被截肢完全不在意,但是身體發出惡臭,別人掩鼻而過的動作,那比拿刀刺他的心還痛。可是現在,他傷口完全好了,我真希望他好好過新的人生。

「鄭醫師,你很難得來夜市吧?當醫生很累?對不對?」

我隨意點頭,告訴他:「做這行最令我難過的,就是任何事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醫生,有成就感,也有挫折感,但最後成就感會超越挫折感,一切都值得。」

他不顧我的感性宣言,只是堅持說他想說的:「鄭醫師,你聽我說,我一定要說,以後你如果覺得挫折的時候,請你務必想起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會的。」我溫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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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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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瓣手術與植皮手術有何不同?

植皮手術:運用於大面積皮膚缺損時,但必須擁有豐富血流的肉芽組織、肌肉及皮下組織才可提供營養,使得由大腿或其它部位取得的皮膚,移植後得以存活,接著血管新生,使植皮手術成功。

皮瓣手術:一般運用於無法執行植皮手術的部位,如骨頭、肌腱、神經、軟骨等外露時,因這些部位本身無法提供血流營養,就像水泥地上無法種菜一樣,菜必須種在肥沃的土壤裡。因此,何謂皮瓣手術?即皮瓣本身必須擁有自己的血流營養,自給自足(不需要靠傷口區提供血流營養)來覆蓋傷口,使得傷口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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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4 03:34 PM     標題: 一根要命的魚骨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一根要命的魚骨



阿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漁港工人,漁港濕滑,所以他都是穿著雨鞋。有一天,無意間踩到魚骨,雖然雨鞋很厚,照樣穿過腳底。他以為只是小傷口,沒想到愈來愈嚴重,引發壞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醫院急救,但血壓一直掉,醫生建議家屬要有準備。

家屬當然有準備,立刻進行轉院。送來本院之後,內科先控制血壓,因為在血壓不穩或過低時開刀,是很危險的;而且血壓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壓劑。我在傷口打洞、引流,並注射抗生素。血壓穩定後,進開刀房。

第二天,我告訴阿明的太太,有兩種治療方式可以選擇:一是把傷口切開,持續換藥,但這樣會持續很久,而且成功機率不大;二是截肢。

她問:「所以你的意思是,賭一睹,看還有沒有可能保腳又保命是吧?」我說是。

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訴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訝異她回答得這麼快,她說:「上次就是為了保腳又保命,結果賭輸了,最後休克,差一點連命都不保。你截肢吧。」

阿明的太太這樣決定,其他家屬非常不諒解。但是上一次的經驗,使她差點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該怎麼抉擇。

***

截肢後,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謝太太。昏迷了那麼多天,他一醒來就問太太,孩子有來醫院嗎?

阿明的孩子沒來。他跟小孩之間似乎處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沒有來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師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試著聯絡阿明的兒子,一方面準備與阿明進行訪談。

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師姊聊起以前的事,聊著聊著,聊到親子關係,阿明說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長過程中,我爸媽都很忙,我爸還做兩份工作,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他讓我衣食無虞,但我沒有很多機會親近他,他總是不在,去工作養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現在我當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這樣對他們並不公平。」

原來阿明一直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漁港事業,但兒子喜歡電腦,將來想當資訊工程師。阿明的漁港事業很成功,獲利非常可觀。他想培養接班人,自己的兒子當然是第一人選,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緣關係,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複製品。

***

我跟秀芳師姊聊天時,她告訴我阿明的「栽培計畫」,我仔細聽完,有感而發:「孩子承受的壓力跟大人成正比。社會不斷期待孩子做一個完美的人。」

「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兒子到中年才大夢初醒,然後驚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鋪好了。」

我點點頭,「有時大人會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什麼『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強。』、什麼『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怎麼都沒有人問問小孩,或是對小孩說『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快樂』、或是『孩子,我要你將來很有愛心』之類的?孩子壓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或根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秀芳師姊聳了聳肩:「也許阿明無意給兒子壓力。」

「壓力都是不自覺給的。你有沒有發現小孩子有時很沉默?」

「對,我小孩有時候都不跟我說話,問他,他也說沒事。」

秀芳師姊的表情似乎是說「此話深得我心」,我又繼續說,「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間的關係好到我可以問他任何事,我選擇用聽的。」秀芳師姊的兩個兒子讀國中,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父母經,爸媽心,實在很能體會阿明的困擾。

***

    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兒子還是沒出現。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秀芳師姊正在想辦法。

阿明忽然跟我說:「我跟我兒子一直處得不好。」

「你們常吵架?」

「吵架還不至於,我們,嗯,該怎麼說呢?」阿明眉頭越皺越緊,「我一跟他獨處,他就會覺得不自在,弄到最後,我自己也覺得不自在,最後是我們兩個 愈來愈不自在,就沒話說了。」顯然很挫折。

「你有想過怎麼跟他修好嗎?」

阿明很懊惱:「不知道,我們很久沒說話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認為這樣是愛他們,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廳裡而已。」

「我還不夠開明嗎?」

「開明不是萬靈丹啊。」

阿明搖搖頭,「不,我絕對相信我已經夠開明的。」

「也許他要的不是開明。」

「那他要什麼?」阿明疑惑。

「你花時間開明的同時,何不動腦筋想想這一點?」

***

秀芳師姊神通廣大,多方聯絡,三天之後,終於找到阿明的兒子,而他也真的來了。他名叫大餘,一般人以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餘說爸爸是做魚事業的,是取其「年年豐收、大大有餘」的涵意。

秀芳師姊跟大餘在祈禱室外面的長椅上聊天,為了拉近距離,她跟大餘說:「我最大的兒子也跟你一樣大了,不過,你的興趣是電腦,他是學機械工程的。」秀芳師姊輕聲笑了出來,「我先生根本不懂電腦,但他為了跟兒子哈拉,每次都裝做很懂的樣子,結果都被兒子吐嘈。」

老爸截肢,卻到很多天之後才現身的大餘,並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點靦腆。他說:「我跟爸爸並不親。」

雖然是隨口說,但顯得很沉重,秀芳師姊又問:「你努力過嗎?」

「努力什麼?」

「我是說,你曾經試著跟他更親近一點嗎?」

大餘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過,但他不是很容易親近。」

「也許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許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爺爺對他更嚴肅。所以他只好用你爺爺的教育方法來教育你、來對待你,無論如何,我想,他其實很關心你。」

大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物表現過感情。」

「可能他表現了,你卻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表現。」

「沒有任何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漸行漸遠。」他愈說愈苦惱。

「我想那是因為,最親近的人最不好相處。不過,漸行漸遠也可以變成愈來愈靠近啊。」

「我想,」大餘沉默了一下,「家人對他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而且……」

「而且什麼?」

「我不是疏遠他,是我長大了,長大了自然就沒那麼親了。」

「誰說長大就沒那麼親近了?長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師姊非常不以為然。

大餘若有所思,久久不說一句話。秀芳師姊輕輕拍他的肩膀,說:「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漢,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從沒生過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他病了,我不相信,因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後來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嚴重,因為我從來沒看他哭過。我還記得他發病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麼痛苦的樣子,他是我爸,但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卻不知到我是誰。我就這樣看著我最深愛的人漸漸離我而去,漸漸不見了。」

大餘抬起頭來看著秀芳師姊,「妳一定很難過。」

「我爸比我更難過啊!大餘,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再不出現,你爸……我是說,今天你爸很幸運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來不及看到爸爸醒來呢?」

大餘又把頭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萬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魚事業,我又不答應,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輩子背負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來,又不敢來。」

秀芳師姊握住大餘的手:「沒關係,你能來,爸爸一定很高興。」

***

我又去看阿明,他幾乎可以出院了,沒有兒子陪伴的阿明很孤單,沒有人應該獨自生生活,更不用說獨自面對死亡。我不確定我能獨自面對死亡,身為一個醫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懦弱或堅強。

三個月後,阿明裝了義肢,花費三十五萬,活動力還不錯,還告訴我要繼續工作,我笑說:「你是工作狂,從來不休假。」

「我有休假啊。」

「你上次帶全家出遊是什麼時候?」

「忘了,我只記得上次休假的時候,台幣和美元的匯率還是四十比一。」

「你可以帶兒子去看電影啊!」

「我一進電影院就開始睡覺,打鼾的聲音連放映師都聽得到。」

鬼門關前走一遭,撿回一命,阿明顯然很高興,他的人生整個改變了,他的心境也整個改變了;或許可以說,因為他的心境改變了,整個人生也跟著改變了。他不再強逼大餘接收他的魚事業,而且他暗自下了決定:大餘不走進他的世界,他就設法走進大餘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來醫院看其它科門診,領完藥,大餘騎機車載著他,因為阿明說他從現在開始要練習騎機車,這樣可以跟兒子一起去釣魚,他還要跟大餘去跨年。阿明先用沒受傷的腳站穩,再把另一隻裝了義肢的腳跨過摩托車,雙手扶著兒子的肩膀。我走出醫院大門,阿明興高采烈的對我說:「鄭醫師,你也來跨年吧!」

「我不跨年,」我加快腳步,邊走邊笑著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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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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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死性肌膜炎

屬於更深層的細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層,造成筋膜壞死及連帶其上層的皮下組織(脂肪層)及皮膚壞死。一般發生在糖尿病、痛風、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嚴重度,有時須截肢、引發敗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療:必須執行清創,壞死性筋膜切除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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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4 03:34 PM     標題: 我的生日禮物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的生日禮物

 

下午接到通知後,我來到急診室,受傷的是一個外籍男子,彼得。他的腳是冰的,推測已經有四小時沒有血液流過,再仔細看了一下,真的有點嚇到:一塊衝浪板的導流板嵌入肌肉,導致血管受傷,血管受傷就形成栓塞,還好導流板堵住血管,不然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從血管攝影看不出靜脈是否斷了,要送進開刀房才知道。

基於過去處理外傷的經驗,我重建傷者受傷時的畫面:一個大浪打過來,衝浪板翻了,導流板斷裂,直接插進肌肉,卡住了。他拚命游回岸邊,周圍的海水都被染成一片殷紅。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瞬間大量失血,他還是奮力游泳,設法求援,才能暫時保住一命,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彼得被轉了三家醫院,最後才送到慈濟醫院來。來的時候很虛弱,以他的體型,一般血色素正常值應該有十四,但他的血色素只有七點多,估計失血一千西西以上,情況非常危急。

我判斷需要緊急開刀,立刻聯絡開刀房,開刀房回應:「要等。」

「我不能等。馬上就要進去。」

進了開刀房才知道,動脈要重接,靜脈也要重接。動脈栓塞,靜脈斷了,先分清楚,取十五公分大隱靜脈接合,從下午二點開到晚上十點,術後送到加護病房。

***

第二天彼得的太太從上海趕來,一進加護病房,兩人宛如歷經生離死別般,緊緊相擁。彼得的太太對我們醫院相當感謝,不問當時彼得是否有能力負擔醫療費用,立刻開刀。我進入加護病房,向這對夫妻自我介紹,隨後解釋整個手術情形,以及術後注意事項。

彼得只問我一件事:「能不能喝咖啡?」

我身體微向後傾,雙手大開,「當然可以!」

「你救了我的命。」彼得慢慢恢復體力,精神也變好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故意挑我生日的時候受傷。」原來社工秀芳師姊早就跟彼得說,昨天是我生日。

「我送你生日禮物好不好?」

「你已經送了。」

「什麼?什麼時候?」彼得非常驚訝。

「你能康復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

***

兩星期後,同樣是星期六下午,又接到急診室通知:一個二十五歲年輕人阿山,他騎摩托車,擦撞兩截式貨櫃車,整個人飛到貨櫃車輪子下面,剛好就卡在兩個輪子中間。就差那麼一秒,幸虧貨櫃車及時煞車,不然阿山便成了車下亡魂。

當時是冬天,天氣很冷,他穿著很厚重的衣服。經過巨大撞擊,他只是覺得左肩會痛。被送到急診室時,意識清醒,除了一直說左肩會痛,其他一切還好,值班醫師檢查之後,也沒發現特別的異狀。照了X光片,鎖骨骨折,所以他感到劇痛。原本可以出院了,但是他要等家人來,於是暫時留院觀察。

接著,阿山想上廁所,一下床,竟然昏倒在地上。護士立刻進行急救,原來他血壓已經掉了。因為一直躺著,沒有感覺,可是一起來,腦部的血液不夠,就昏倒了。護士一量血壓,太低了,而且沒有脈搏;再看手,手不能動,竟然癱掉了。整個肩膀腫了好大一包,大概有三條胳臂那麼腫。

我檢查之後,懷疑是臂叢神經受傷,緊急安排動脈血管攝影,發現左腋動脈斷裂,立刻推進手術室,一打開,肌肉已經斷了,不但胸大肌和支點已經斷掉,而且血管已經栓塞。因為斷掉,所以有血拴。有了上次處理彼得傷口的經驗,手術團隊很小心,彼得可以打止血帶,彈繃纏起來,阿山不行。我用血管夾夾住血管斷端,然後仔細分出動脈與靜脈,發現靜脈也斷掉,動脈血栓,跟彼得一樣。於是取大血管,取大隱靜脈,把血管接起來。神經看起來還好,應該只是受到壓迫,於是把傷口關起來,也將近八小時。。

***

第二天早上,在加護病房外,我跟家屬說,阿山的手因為臂叢神經受傷,要三個月才能動。家長也認了,能從兩個輪子中間拖出來,已經謝天謝地了,手暫時不能動,又算得了什麼?我進到加護病房,阿山意識很清楚,我對他說:「你的手要三個月後才能動。」

他很自然的揮了一下左手,說:「謝謝鄭醫師。」

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他的手又揮了一下,我太驚訝了:「什麼?你……你的手可以動?」

太神奇了!他騎車擦撞大卡車,滑到車底,還好大卡車即時煞車,否則早就死了,這是第一個奇蹟。他被拖出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清楚的。車禍發生的當下,巨大的撕扯力量,把血管撕裂了,血流在體內,會腫大,壓迫神經,所以手沒辦法動,有一定的空腔,壓住了,血不會繼續流,反而救了他一命。血塊壓迫神經,造成血腫,我把傷口減壓,果然恢復得很好。開完刀應該三個月才能復原,但是他的手卻馬上就可以動,這是第二個奇蹟。真的是太神奇了,神奇到神奇分兩次進行。

回想起車禍,他沒有任何心有餘悸的表情,只是說:「我媽媽早就叫我不要騎機車了。」

「你該聽媽媽的,媽媽是世上最聰明的種族。」

「也是世上最嘮叨的。」阿山頑皮的說。

我瞪了他一眼,又說:「出院要好好感恩媽媽啊!」

「我有啊,上次母親節,我親自下廚,做青椒牛肉炒飯給我媽吃,結果你知道嗎?我看到媽媽眼眶泛紅!」

「會不會是你弄得太難吃了?」

病房響起一片笑聲。

***

阿山真是命太大了,剎那間他會死的,他的父母感恩得要命,一直說「祖上積德」。拉他出來的人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阿山福大到讓人不敢相信;卡車司機嚇到臉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山轉到普通病房。彼得在他隔壁房,拄著柺杖去看他。一個是腳不方便,但雙手可以動;一個是手不方便,但腳可以走;一個說英語,一個國台語加手勢,兩人比手劃腳,彼此打氣,比賽誰先康復出院。阿山有保險金,捐十萬元給社福室,彼得也捐了十萬。他們說捐給醫院的錢,就當做是我的生日禮物。彼得還說,我家人一定會幫我慶生,慰勞一下長年辛苦又很少休息的我。結果我卻為了幫他開刀,生日就在手術室度過了。

攝影大師郎靜山很少過生日,他說:「避免過生日,是不要閻王爺知道我。」我也很少過生日,不過跟閻王爺無關,而是因為我實在太忙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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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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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出血

一般正常成年人,其血含量大約為體重的百分之七。例如:體重七十公斤的成年人,其身體血含量大約為五千CC(五公升)。依其嚴重程度可分四級:

第一級:約百分之十五的血容量流失,如一般的捐血者(七百五十CC左右)。

第二級: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血容量流失(七百五十CC至一千五百CC左右),心跳超過每分鐘一百次,病人出現會焦慮、不安現象。

第三級: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二千CC),病人意識會變化,明顯心跳快,呼吸急促。

第四級: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大於二千CC),意識昏迷,皮膚冷,膚色蒼白,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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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5 01:29 PM     標題: 半身巨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半身巨人



「你還好嗎?」我問。

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但我想這句話是醫院裡,醫生使用機率最高的一句話。

「我看起來像好嗎?」他搔搔頭,有點懶洋洋的回答。

他是布農族青年,體格壯碩。家境清寒的他,國一就休學到汽車廠當學徒。那天下午四點左右,老闆叫他測試一輛剛拼裝好卡車的耐壓程度,他開著車,行駛在路況尚稱良好的路上,但車子因超載巨石,在連下了幾天雨的鬆軟河床上翻覆。意外發生時,他反應很快,立刻跳車,但卡車卻往他落地的方向倒下,車上的石頭全部壓在他的下半身。

送到花蓮慈濟醫院急救時,醫師用了六十三加侖的食鹽水為他清洗傷口,緊急輸血兩萬西西,好不容易生命徵象穩定下來;但因下半身嚴重感染,骨頭、肌肉組織壞死,再不進一步處理,可能引發敗血症而喪命,所以醫師最後不得不對他進行雙腿截肢手術。              

    我回憶這段過程,看著眼前的半身巨人,忍不住稱讚:「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雖然不容易,你還是熬過來了,沒有過不去的事,我有信心你可以克服所有的情況。」

他若有似無的點點頭,好像是接受我的稱許,小聲的說:「理論上我不行,但現實上我可以。發生這樣的事,我還能怎樣?都已經發生了。我儘量不去想人生不公平的事,坦白說,我甚至不願意去回想那一刻,但我還是忍不住會想起。別人或許認為我很慘,但我現在很快樂。」露出疲憊的表情,又說:「為什麼大家都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需要別人對你這麼好,你讓我很感動,所以你值得我對你這麼好。」他大概早就習慣別人稱讚他毅力過人,故事感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低頭若有所思。

***

截肢之後,他失去了肛門與坐骨,不但活動力受限,還得忍受劇痛。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才能像他這樣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但是嚴格的考驗還在後面:泌尿系統和皮膚重建問題,不僅需時甚長,而且痛苦難耐。外科醫師為他重造人工肛門;而截肢後的傷口面積很大,整形外科醫師又為他進行皮膚移植,費了很大心力,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他在醫院住了一年半,可說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我常常鼓勵他,但這次他卻皺起眉頭:「你不要再說一些勵志的話,每一個人可以忍受痛苦的程度都不同。你們當醫生的都太自以為是了,自以為可以治好大多數人的病。你的工作不是減輕病人痛苦嗎?」

「我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啊。」

住院是最消磨心志的,他這樣的遭遇,任何鋼鐵毅力的人也倒下了。可是我還是想鼓勵他。忽然想起一個故事,順口對他說:「回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有一次帶著他的四十門徒在山谷裡講道,他說,信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心,沒有不能成功的。」

「用說的,誰不會啊?」他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沒錯,當時很多門徒都跟你想的一樣。一位門徒用充滿懷疑與挑釁的口氣對穆罕默德說:你有信心?你真的這麼有信心?好,你看遠方那座山,你能讓那座山移過來,讓我們站在山頂嗎?」

他還是愛聽不聽的,我卻很愛說,就繼續說:「四十門徒抬起頭,全部的眼睛都盯著穆罕默德,連眨都沒眨一下。穆罕默德看了遠方的山一眼,對著他的門徒,滿懷信心地頭了點頭,對著山大喊:山,你過來!山,你過來!山谷裡響起了回聲,回聲繚繞,然後逐漸消失,山谷又歸於寧靜。」

    「哈哈哈,三歲小孩都知道不可能,難道穆罕默德真的能行神蹟?」他覺得我說的寓言故事很可笑。

「四十門徒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座山,山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久,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們過去吧!他們開始爬山,從山腳到山坡,從山坡到山峰,經過一番努力,最後到了山頂。他們歡呼,他們高歌,他們相互擁抱,有的門徒還落淚了。信心,真的是因為有信心,他們才能站上山頂!」

    他忽然激動起來:「你不要再告訴我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你自己多有信心。」他愈說愈激動,很大聲的說:「難道你敢說,不管遇到任何病人,你們當醫生的,真的永遠都這麼有信心嗎?」

「你知道嗎?」我溫柔的回答,「做我們這行,沒有信心問題,只有良心問題。」

他聽了我的話,從一種迷惘中陷入沈思,我卻想起其他醫生的沈思。

***

當年,他下半身截肢之後,既要讓他坐得安穩,又不會破壞傷口;因為好不

容易完成植皮,如果傷口皮膚磨來磨去,還是會經常感染。主治醫師苦苦思索:「要讓他坐,又不讓細菌破壞皮膚傷口,唯有用空氣阻隔,但空氣是無形的啊!」於是主治醫師想出了一個妙法:「用氣球!」把氣球吹氣,再用塑膠袋包住,這樣氣球就不會跑來跑去。然後把塑膠袋放到輪椅下方的桶子,讓他坐在上面,便能減少傷處的摩擦與壓迫。用氣球當坐墊,可以幫助他坐穩,不然他坐的時候會歪一邊。為了不斷改良氣球坐墊的舒適度,醫師吹氣球吹了有上百顆之多,有次在家裡吹氣球時,正好醫師的父親從台北來訪,還笑他老大不小,怎麼還在玩小孩玩意!

這十多年來,他常進出醫院修補身體功能,以及治療因長期壓迫出現的褥瘡。這次住院長達半年,是為了做皮瓣修補。住半年醫院,再堅強的人也會意志消沉。

我不忍看他消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為什麼眼睛長在前面不是長在後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做腦筋急轉彎。」

「因為要你往前看。」

「你的話很有啟發性,但這跟眼前的狀況有關係嗎?如果是來開導我,可以省了。」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你的痛苦。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大哭大鬧沒有用,自暴自棄也沒用,拒絕別人關心更沒有用。」

「我知道我不能消沉,但我還是會有無力感,我沒辦法控制自己。」

「我想,那種痛苦一定很難受。也許我無法還給你尊嚴,但至少讓我減輕你的痛苦。」

「你要怎麼做?」他還是充滿期待的,燃起一線希望。

「你的傷口之所以一直出血和潰瘍,是因為你的左邊骨盆坐骨為骨突部位,很容易因接觸摩擦而弄壞傷口。這半年來,所有可以用的方法我都認真考慮過,除了幫你增加一點皮瓣覆蓋,也用最不傷身體的方式做過多次植皮、補皮手術,可是都沒有成功。接下來我用組織擴張術幫你擴張臀部的皮膚,每週撐一次、每次注入六十西西食鹽水,慢慢撐到足以覆蓋臀部下方的大洞。」

「但覆蓋上去後我開始發燒,還曾經燒到三十九度,你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的語氣充滿信心與堅毅,「不僅你睡不好,我也難以安眠啊!我找出原因,發現是皮瓣繃得太緊,組織血流變差壞死,而後感染,導致發燒;後來緊急進行清創手術,把壞死的組織拿掉,再採用高壓氧治療協助傷口癒合,同時也把感染問題解決了。」

    雖然他的問題獲得解決,但我聽說他偶爾會喝一點酒,藉著酒精來麻痺自己,還因此跌斷一隻手臂。於是我問:「你喝酒是為了忘掉一切?」

「不,是為了想起一切,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嚇了我一跳。

「為何大笑?」我問。

「因為太想哭了,所以只好大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很害怕打開心門,讓別人接近。」

「你先找到心門,這樣別人就好接近了。」

***

骨盆植皮,不易做得很牢固,也會讓他坐不住,更會使他因傷口而痛苦。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都想了一遍,最後決定用組織擴張球。這是治療燒燙傷病人都會用到的東西,跟懷孕一樣,把皮膚撐開、撐大,把疤痕組織切掉,再把皮瓣往前推移,整個移到下面覆蓋骨突部位,讓他坐起來。半年後成果展現,他原本必須傾斜而坐的身軀,如今已能坐得挺直,他還高興的對我說:「坐得正,得人疼!」

我也很高興對他說:「你的傷疤很快就會好。」

他想都不想,收起笑臉問我:「你是指內在的,還是外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但還是鼓勵他;「當你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連烏龜都會跳舞。」

「可是,烏龜不會跳舞啊!」

「你相信它會,它就會。你可以做到的,只是無法一個人做到,你真的要讓別人幫助你。」

***

回首來時路,十四歲的他因重傷,下半身截肢。十多年來,奮鬥不懈,曾和朋友合作成立電腦工作室;而在傷勢痊癒後,不懈奮鬥,也努力練習游泳,在各種比賽中屢獲佳績。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還分獲世界盃、亞洲盃健力比賽的金牌獎。想起這些成績,他忍不住感慨:「或許世間真的有神奇的力量,而我卻不知道。」

「或許你已經擁有了。」

「是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命運想讓我感到羞恥,但我沒有,也不會。我最近才知道,我不必跟別人比,也不用羨慕別人。他們有他們的成就,我也有我的,說不定他們也會羨慕我,我應該為別人的成就感到高興。我沒有後悔,我很滿意自己的人生。」

我用欣慰的微笑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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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擴張器(球)

是一種十分聰明的發明;其原理類似婦女懷孕時胎兒一天一天長大,將肚皮撐大、撐鬆。而組織擴張器就是將它植入在任何需要皮膚軟組織的區域附近部位的皮瓣下身體內,按時注入生理鹽水,平均大約每週注入一次。而注入的量,依病人的膨脹的感覺而決定。不要有太脹痛感,那表示注入量太多,會引起缺血性疼痛;易造成皮膚壞死,就必須抽回一些鹽水,不要太急,懷孕都要須時十個月,才將肚皮撐大、撐鬆。所以放久一點,所撐大、撐鬆的皮瓣以後回縮的機會減少,效果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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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5 01:30 PM     標題: 誰敢擁抱蒼生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誰敢擁抱蒼生

        ──印尼亞齊義診



這一趟印尼亞齊義診行,大愛慈濟情,擴展了我生命意義的廣度,延伸我生命意義的深度。

平常看門診、開刀、查房,繁忙規律的生活,對生命似乎是一成不變的感受。但是一趟義診旅程下來,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回程,在亞齊飛往雅加達的飛機上,我有感而發,寫下感恩詩句。

其中一首〈發放〉詩句的情境,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發放的第一天,我協助居民們將發放物品帶回家。那一天,有一位媽媽剛開始本來是微笑著接受發放物品,走著走著,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紅紅的,眼眶開始泛著淚水,她的情緒慢慢失控,走到大愛屋後,她再也強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說,去年這天,她的大女兒一早出外工作,大海嘯發生,女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屍體至今也未尋獲,但她每天仍盼著女兒回家。

此情此景,我有感而發的寫下〈發放〉詩句:



微笑甜,淚水鹹,

家人有缺月難圓。

內心深處獲支援,

悲從中來盼奇緣。

思念親情滿週年,

大愛村大愛屋交屋;

也是大愛感恩一週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帳篷區發放大米時,看到二、三歲的小孩,幾乎都沒有鞋子可以穿。想想我們自己,在游泳池走動時,打赤腳都會覺得扎腳,何況在攝氏三十二度那樣的高溫下;且地面有石塊又泥濘,還有些小金屬物。我幫著一位婦人扛米,婦人手上抱著不滿一歲的小孩,後面跟著她二歲多的小女孩,邊走邊哭。因為媽媽怕我扛太久,所以走得比較快,小女孩跟不上。

我跟媽媽比手勢,「沒關係,慢一點」,我右肩扛著米,左手牽著小女孩的手,慢慢走著。

回想一九六○年代,當我如此小時,雖然貧窮,但至少還有鞋子可穿。小女孩似乎沒有感受到小石頭扎腳的刺痛,但當時我卻有些心痛。我在家一定會要求孩子穿拖鞋,避免無故刺傷的意外,但是這裡的小孩,連雙拖鞋都沒得穿。

俗語說的好:「找圖釘,往往被腳丫子找到。」果不出所料,有一個小孩的腳底,被釘子割傷,流了不少血。雖然發放現場有簡單的醫療站可以處理,但我想,這些小意外,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應該是層出不窮的。除非是傷口感染,破傷風,那是非常危險的事。但若是可以讓小朋友有拖鞋穿,這些危險至少可以避免。

我願意與這些小朋友結緣,提供他們每一個小孩一雙拖鞋;還盼望印尼師兄師姊幫我完成心願,同時請告訴我如何執行,錢如何匯入。



〈鞋子〉

亞齊大愛帳篷屋,

安心安身受災戶;

赤足光腳踩大地,

焉知有鞋可保護。

慈濟送米又送鞋,

安心安身又安全。



義診在當地一所軍醫院進行,其設備水平約只有二十年前台灣的醫院,當地醫療資源缺乏,由此可知。在簡單的開刀房,進行很多疝氣手術,我推測是當地很多勞工以苦力為生,用力過度。此外較多手術病例為小腫瘤、上皮囊腫、唇裂。一個十七歲女生,一直用手摀著口。透過翻譯告訴我,她沒有朋友,因為她不敢交朋友,怕被人笑。唇裂患者心理創傷很大,唇裂手術不難,但患者沒錢,該醫院又沒有整形外科,我們去義診,經由手術幫助他們,外觀上可以改變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改變他們的一生。

總計兩天義診下來,醫療團隊總共進行白內障手術約一百人,疝氣七十人,小腫瘤四十人。

***

一百零六年前,在台灣傳教三十年,設立教會六十餘所,施洗信徒達三千人,跋山涉水於客、漳、泉、平埔、高山間,歷經千辛萬苦傳福音於苗栗以北,東達花蓮、台東,終其一生認同台灣的馬偕博士,曾經寫下他對這片美麗島的深情摯愛:



我衷心所愛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的生趣在於此;

我衷心難分難捨的台灣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獻給妳,

我望穿雲霧看見群山,

我從雲中的隙口俯視大地,

遠眺波濤大海,

遠眺彼方,

我好喜歡在此遠眺。

誠願在我奉獻生涯終了時,

在那大浪拍岸的聲響中,

在那竹林搖曳的蔭影下,

找到我的歸宿……



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多少多少外籍人士一如馬偕博士,對這片美麗島獻出歲月、獻出努力、獻出汗水與眼淚。他們把宗教信仰的虔誠,轉化為幫助別人的熱誠,當虔誠轉為熱誠,助人對象又怎麼可能有種族之分?國籍之別?他們化身上帝,做上帝做的事,他們真敢擁抱蒼生,集力量、智慧、毅力、愛心於一身,深入社會黑暗角落,上山下海,擁抱蒼生,他們真敢。他們不在這片土地出生,這片土地卻因他們而更好。在回台灣的飛機上,我不禁想起「誰敢擁抱蒼生」這首歌的歌詞: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致敬:

您在陌生的國度裡,

為受災的人送溫情。

啊!大愛的人,我要向您感恩:

若不是大慈大悲和大勇,

有誰敢擁抱蒼生,

誰敢擁抱蒼生!



真正受苦的人,其實是不容易幫助的,如果是天災造成一大群人受苦,那就更不容易幫助:開會,評估,先遣人員,調動物資,入境,與當地政府單位、民間單位協調,沒有一個過程是容易的。因此,我總覺得,「誰敢擁抱蒼生」不是疑問句,是比肯定句更肯定的絕對肯定句。「誰將擁抱蒼生」、「誰去擁抱蒼生」、「誰會擁抱蒼生」,都比不上「誰敢擁抱蒼生」來得有氣勢,那是一種使命、一種責任、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一百零六年過去了,台灣也有能力可以展現愛心實力,慈濟是佛教團體,到信奉回教的印尼義診。大愛地球村,大愛無國界,讓世界看見台灣,原來就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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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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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腫瘤

在這裡所謂的小腫瘤,大多是指脂肪瘤,上皮囊腫(皮脂腺囊腫),腱鞘囊腫,及一些良性的腫瘤;但這裡的小腫瘤幾乎養到滿大的,才來手術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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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8 11:33 AM     標題: 我的下一位病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我的下一位病人

  

每個月我的太太都會有幾天特別痛苦,那就是她月經來的時候。女性的經痛很苦,但是為了延續下一代,每個月都得忍受一次不便和痛苦,這是女性最偉大的地方;然而,身為男性的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每個月受一次這種苦。

因為每次都痛到受不了,我太太決定把子宮拿掉。但她覺得這件事一定要經過我的同意,於是跟我討論,我不忍看她受苦,就答應了。

雖然子宮拿掉,但是留下一半卵巢。如果整個子宮拿掉,女性荷爾蒙就沒了,荷爾蒙會失衡。

子宮拿掉後就沒有月經,沒有月經她就變得很輕鬆,開始做很多運動,瘦了十五公斤。可是身體代償結果,卵巢腫得很大,常常有不明原因的心悸,但她還是繼續運動。

有一天她摸到乳房有硬塊,身為資深護理人員,她的警覺性很高,立刻做了很多檢查。醫師判定:良性的可能性滿大的。超音波下執行細胞抽吸,也沒抽到什麼東西;病理細胞檢查為非典型細胞;乳房攝影也不太像惡性腫瘤。每個醫師都說不像腫瘤,專家說不像,我當然也說觀察囉,我也不希望是。這時候全世界沒有人會反對專家的意見。

沒想到,硬塊愈來愈明顯,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幫她聯絡一般外科陳醫師做切片檢查。

都排好了時程,到了要檢查的時候,我太太卻臨陣脫逃。她跑去找中醫療法,因為那個中醫師說什麼「吃我的藥,可以把妳的腫瘤化掉。」

當時我實在很難理解我太太的想法,她是專業護理人員,怎麼會相信這個?我後來仔細想想,不但不生氣了,反而覺得很難過:人在無助的時候,一生累積的知識和信念,全部可能在一瞬間徹底瓦解,粉碎殆盡。

我還是忍不住告訴我太太:「妳相信的那個,是不可能。」

「你總要給我一點機會吧?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你怎麼知道沒有機會?」

「妳自己決定吧,我已經幫過妳。切片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不做切片,沒有辦法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組織。」

    我後來才知道,她不是迷信民俗療法,而是害怕切片結果。判決,永遠是最令人恐懼的。等待判決的人,永遠會不知不覺往壞的一方面想,不知不覺。

就這樣,我太太每天熬草藥,整個房間都是草藥味。又拖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忽然痛起來,痛到哭了,邊哭邊問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看醫生,做切片。」我的心真的好痛。

***

第二天立刻住院,我太太特別叮嚀我:陳醫師切片後,傷口由我縫合,因為整形外科縫傷口縫得比較漂亮。

切片檢查結束之後,一邊等病理報告,一邊準備縫合傷口。我才縫了兩針,電話響了。當那一聲電話響起時,我全身震動了一下。話筒那頭傳來病理科醫師的聲音:「乳房腫瘤是惡性的。」我聽了之後,突然間手開始發抖。我是外科醫生,手很少會抖,因為根本不允許抖,可是我當時就是一直抖。

手術室裡的人看我的手抖個不停,每個人輪流問一次:「福哥,你可以縫嗎?」

「我……可……可……可以……」我連講話也在抖。

陳醫師問我:「要不要直接切除乳房?」

我想了一下,告訴陳醫師:「不行,我還是要先跟她講,我不希望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乳房已經被切除了,我一定要跟她講。」

我縫完以後,跑到廁所,隨便找一間,把門關上,我哭了,我好恨好氣!這是什麼世界?我到底做錯什麼事?老天要這樣對我?我看門診不認真嗎?開刀不認真嗎?老天要用這種方法回報我。我辛辛苦苦到美國學乳房重建,為了什麼?原來,學回來是為了為我太太做乳房重建?這種戲碼太爛了,而我還要被迫一直演出,原來一切都安排好了,都注定好了嗎?一定有人騙了我,說什麼好心有好報、說什麼多做好事可以累積福報之類的話,如果有天理,那我算什麼?這樣被命運戲弄,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是我太太,一定有人騙了我,天理到底在哪裡?我真的好氣好恨!

***

我太太醒了之後,我很平靜的告訴她:「妳得了乳癌。」她一聽,立刻嚎啕大哭,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有人告訴你,你有癌細胞,惡性腫瘤,你會瘋掉,因為你的生命受到威脅。在人們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永遠是最脆弱的,至於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那都是後來的事,在感到生命受威脅那一剎那,情緒瞬間崩潰了。我事後分享這段心路歷程,外表也許可以看起來輕鬆,因為不是自己得癌症的時候,講一些看開、放下、灑脫、轉化,都是很輕鬆。如果是自己身邊的人得到癌症,自己一定會立刻感受到對方那種面臨生命受到威脅的驚恐、懼怕,會嚇到無法做任何事。

 

    我告訴太太:「我明天早上門診,下午我會把時間空出來,與一般外科陳醫師一起幫你開刀,由外科執行切除乳房,同時再做乳房重建。」

「多久?」

「最少也要十幾個小時。」

「那麼久?」

「對,先切除乳房,再重建乳房。」

「那麼辛苦。我不要做了。」

我滿懷疼惜,輕輕告訴她:「快別擔心了,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七。」

「那還有百分之三失敗率,我不要做。」

「我想,還是要做,因為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成功率。」

「我不要做。我不要給你太大壓力,我不要做了,把乳房切除就好了。」

「我……我覺得還是要做。」

她不再說話,我也沒有。第二天早上,她又告訴我:「我不要做乳房重建,把乳房切除就好。」

「沒什麼大問題,妳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該沒的就沒了,該有的也有了。」

看完門診開始上刀,從中午十二點一直開到凌晨兩點,總共十四小時。手術後她醒來,一直說腳好痛,因為約束帶綁太緊。我為她動了十四小時手術,她一點感謝都沒有,還一直抱怨、一直抱怨。如果是別的醫師開刀,她一定會滿口道謝,因為她本身是護理人員,當然知道開刀十四小時的辛苦。但人往往會用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宣洩最真實的情緒。我們對別人永遠比自己的家人還客氣,就是這個原因。在那個當下,我必須承受她所有的情緒,我不能煩,更不能說:「我開了十四小時的刀,那麼辛苦,妳還這樣抱怨。」因為情緒一下去,對彼此都會造成傷害。所以醫生常說:面對patient(病人)要有patient(耐心)。

***

我岳父來了,每天照顧她,在爸爸心中,女兒永遠是爸爸第一次抱起來的女兒,柔軟、脆弱,那麼令人疼惜,那麼需要令人保護,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永遠是女兒最堅強的支柱。我有時去病房,我太太睡著了,我岳父坐在陪病床上,頭靠著牆壁,發出輕微的鼾聲,整個畫面是靜止的,但對我來說,那畫面又像是流動的,把回憶流向從前: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見岳父的時候、想起結婚的時候、想起他抱孫子的時候、想起為他祝賀七十大壽的時候,最後流動的記憶又靜止在眼前的畫面:窗簾是拉上的,但陽光輕輕悄悄映著病房內的父女,那是一幅最美的油畫。

我白天照常看門診,晚上照顧她,就睡在陪病床上。但這樣下去我沒辦法全心全意照顧她。我本來計畫到美國進修三個月,學習最新的燒燙傷處理技術,假也已經請好了。但是太太生病後,出國的計畫就取消了,我申請留職停薪兩個月,以便照顧她。

從她四月開刀我就一直照顧她,後來七、八月留職停薪,等於自己一起和孩子放暑假,我已經忘記上次放暑假是什麼時候了。小孩也在家,我會帶全家一起去玩,有時到外面吃飯,享受一下極微難得的天倫之樂。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全家能在一起吃飯,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那時候我每天親自下廚,偶爾帶我太太出去走走,帶她去鹽寮。那時有一家飯店剛好開張,我們到山上,遠眺花蓮市的風景,風景如畫,霧氣迷濛,頓覺人生如夢如煙,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想起最痛苦時的「四不一沒有」:吃不下、睡不著、想不透、疲累不堪、沒有希望,分外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為了照顧她,留職停薪兩個月。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請看護?」

親人的照顧跟請看護照顧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多了親情。有些極為私密、不好啟齒的事,想請別人幫忙,也很難開口,所以我儘可能親自照顧她。她當時很無助,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我也被嚇到了,當她在化療期間,心理上更是脆弱,需要人陪伴,常常會叫我的名字,更需要我隨時在身邊,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碰觸到我,哪怕只是輕輕碰一下,那種肢體的接觸也會給她帶來極大的安全感。只是每當她叫我的時候,我心裡都會突然驚嚇一下,我開玩笑的告訴她:「我好怕聽到妳的聲音,不要隨便亂叫,叫一次要五塊錢;也不可以亂摸喔,摸一下要十塊錢。」

***

我太太做化療,每天都非常累,很想睡覺。那時她還在上班,她是護士,但毅力超強,上幾天班,休息幾天,休息的時候就做化療。她好幾次想辭職,做不下去了,完全做不下去,不是因為化療,也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對人性的感到絕望,徹底絕望。像是眼前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往前不敢走,是無奈;往後不敢退,是無助。她覺得沒有希望,每天非常憂鬱,竟然得了憂鬱症。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堅強。她去看身心醫學科,持續吃藥,最後慢慢走出來,參加「少奶奶病友會」。另一方面,教會的弟兄姊妹來安慰她,我一定固定送她去教會,這樣一路走下來,終於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來。

身為一個醫師,在醫院看盡生老病死,悲歡人生,我早就知道老天不公平。但我不得不承認,老天還滿有幽默感的。我再怎麼樣也想不到,下一個病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太,做過那麼多女性的乳房重建,有一天竟然要為自己太太重建乳房。為什麼要做乳房重建?如果不做,只能放墊子,這樣一來,穿衣、游泳都相當不便。而且塞墊子的話,如果身邊的人隨便一句:「妳的東西掉了。」即使他不是對妳說,但妳一定會馬上不由自主看一下自己,很尷尬;也會突然嚇一跳:「是不是自己墊的東西歪了。」做了乳房重建,這些都不是問題,穿衣服也很簡單,跟正常人完全一樣。

***

除了化療,我太太還需要電療,電到皮都破了,但日子一久,傷口也就慢慢好了。只是因為做化療頭髮一直掉、一直掉。我說:「那妳去理光頭好了,再戴個假髮。」當時我講起來很容易,就像我太太叫我去理光頭,我二話不說,馬上就走,但是,我後來才知道根本沒那麼簡單。

我太太總不能去美容院,只好去一般理髮廳。那個剃頭師一看,怎麼來了個小姐?我太太坐上椅子,小聲的說:「要理光頭。」

剃頭師問:「小姐,妳為什麼要理光頭?」他不是好奇,而是怕我太太一時賭氣,萬一後悔卻無法挽回,所以要問清楚。

「因為我生病,做化療,所以頭髮要理掉。」我太太還是很小聲說。

「滋!」的一聲,高速電動推剪啟動,剃頭師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推,我太太看到鏡中的自己,稀疏的頭髮不斷飄下、不斷飄下,整塊頭皮一下子露出白白一大塊,我太太開始哭,眼淚不斷落下、不斷落下,剃頭師嚇呆了,裝作沒看見,默默的把頭髮剃乾淨。

回家之後,她戴著帽子,我隨口問:「妳頭髮理好了?」她點點頭,我正要做別的事,她忽然哭了。她先是失去了乳房,現在又失去了頭髮,這兩大女性意象的喪失,讓她頓失安全感。她做化療那麼難受都沒有哭,做電療被電到脫皮也沒哭,但理髮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崩潰,再也不能堅強。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每次看到她,我也很難受,但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難過的樣子。確定她得的是癌症時,不僅無法接受,感覺一點也不真實,因為她的身體狀況很好,本身又是護士,身體有任何警訊,都在第一時間處理完畢。你以為永遠可以這樣健康,誰知健康竟然會稍縱即逝。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太太看我的眼神;我想,她在對抗病魔的時候,內心一定充滿恐懼和無助。

***

我太太漸漸走出傷痛,她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寫成一個小單子,如果別人碰到同樣的問題,她就拿給別人看,也許是同病相憐,對方馬上就覺得很受用。再加上她工作的地方是醫院,她的堅強、積極和樂觀,鼓勵了很多病友。

而我,又恢復以往的忙碌:門診、上刀、巡房、訓練住院醫師、授課、寫論文、看資料。有句話說:「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因為到最後你一定會失去她。」如果那是真的,我們人生會有多痛苦。因為,有了靈魂伴侶,相知相守,才足以彌補生命中的缺憾。我想起有一次去教會接我太太的時候,唱詩班所唱的歌詞:



妳明天起床如果沒有看到太陽,

請讓我陪伴妳。

如果在黑暗中妳看不到愛,

請妳握住我的手,別害怕。



每過一天,我們就會更堅強一點,因為愛的力量總是令人驚歎不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事。那種哭聲、表情,只要聽過一次,看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就是我太太,那種內心的傷痛永遠不會消逝,永遠不會。

*******************

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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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房重建

與隆乳手術不同之處在於,因為乳癌手術切除後,而造成的胸部畸形。為了改善身體形象及生活品質,而執行的乳房重建手術。其使用材料,可分為一、自體組織皮瓣重建;二、義乳(食鹽水袋)置入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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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本
http://www.bookzone.com.tw/Publish/book.asp?bookno=gh091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8 11:34 AM     標題: 殺豬手,丈夫心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殺豬手,丈夫心

1.



我站在床邊,看著斯文清秀、眼神明亮的他,有點難相信他是殺豬的。



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兒,這我並不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朋友。



護士來換藥,我刻意迴避,但沒有走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開口就是一連串三字經,後來不再罵,取而代之是一連串嘶吼,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痛了。



護士離開後,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麼?開什麼刀?越開刀越痛。我要打止痛針,叫人給我過來。」病房內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經熟悉他換藥之後的大叫,感覺就好像這個人根本不在病房內似的。



沒人過來。



沒人過來,我過去。我對他說:「剛剛我看到傷口,很像切開的豬肉。」實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訴他。



他嚇到了。他一定以為我過去看他,會說一些安慰的話;所以他楞了一下,對於前這個志工並沒有溫柔的安慰,有點訝異,但這種訝異只是一閃而過,他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怎麼可能像切開的豬肉?別的不講講到豬肉幹嘛?」



「因為我以前也是賣豬肉的,我一看到你的傷口,馬上聯想到以前攤子上那些切好的豬肉。」我當然也怕他一不高興之下,叫我別說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說越認真,問他:「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這麼久!我故作平靜,雖然我賣了多年豬肉,但我沒看過人家殺豬,於是我問他:「你們殺豬都是怎樣殺的?」



「先在喉嚨上狠狠用力刺一刀,豬會大叫特叫,」他輕描淡寫說著,「然後放血,有的豬還有知覺,會動來動去,想踢妳。」我正在避免聯想那個畫面,他大概以為我認為他說得不完整,又補上一句:「然後用開水燙豬毛,要燒得滾燙的開水才燙得動。」



我的確有聯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剛剛的叫聲很像豬正在被殺的叫聲,於是我自然而然對他說:「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要被殺的叫聲。」我有點害怕,因為他雖然長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殺豬經驗,無形之中練就了十分孔武有力的體格,我怕他聽了我這樣講,惱羞成怒,踢我一腳,那就輪到我叫救命。



但是他沒有。他覺得自己的叫聲像不像豬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勇敢,說他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著我,不發一語,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情,除了驚訝,好像有點生氣,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講一點。







2.



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走到護理站,卻看到他的老婆一個人坐在護理站外面的長椅上,滿面愁容,悶悶不樂。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發現她憂愁的臉上滿是疲憊,我心中感到一陣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難熬的。



我輕輕的問:「妳還好嗎?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前方,我撫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她看著我說:「師姊,妳昨天講話很直接,說我先生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我正要回答,她又說:「妳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怪妳,妳越直接越好,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他,所以他也很震撼,早就有人該這樣講了。」



「也許妳願意跟我多談一點,我可以幫助你們。」我很誠懇說著。



她沒有談先生、談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反而跟我說,她有乳癌和子宮頸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怕先生就是因為她的病所以才有外遇。她的病已經發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卻可以挽回,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說:「走,我們進去看看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你信不信因果?」一進病房我就開門見山直說,我知道要救這個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別再殺豬了,所以我絕不拐彎抹角。



「什麼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說,你別跟我說教,我不想聽。」他馬上顯出不友善的態度。



我沈住氣,一字一字慢慢說:「被燙豬毛的滾燙開水燙傷,這是因;到小診所隨便看看卻看不好,這是緣;傷口發炎潰爛,最後到我們醫院,這是果。」



「那又怎樣?」他一臉倔強。



他越強悍,我越柔軟。我很認真的問他:「你覺得殺豬的時候,豬會不會痛?」



好像一句廢話,但他就是回答不出這句廢話,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繼續說下去:「我跟你提過,我以前是賣豬肉的,」他露出愛理不理的表情,我不理會他的表情,繼續說:「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現在不賣豬肉。」



「妳不賣豬肉幾年了?」他忽然溫和下來。



「七年了。」



「是誰叫妳不要賣豬肉的?」



「我兒子叫我不要賣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來,「妳兒子叫你不要賣豬肉,妳就不賣豬肉?妳不賣豬肉你要做什麼?」



他越暴躁,我越溫和:「是真的,我不賣豬肉,我可以做別的,我不賣豬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為我還有其他病人要關懷,於是我簡短祝福他之後,轉身就走。



走了一步,哪知背後忽然傳來「謝謝妳」的聲音,我以為我聽錯了,猛一回頭,確定是他在跟我說話,大概是這一生太少說這三個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而且他講得很小聲,但完全沒有剛剛強悍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是很誠懇謝謝我。
    「不客氣。」我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3.



他有四個女兒,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們的爸爸聯想在一起,都沒結婚。有一次在病房外跟三女兒和二女兒聊天,三女兒眼神略帶憂鬱的說:「爸媽一天到晚吵架,吃飯也吵、洗澡也吵、睡覺也吵,我們姊妹看了爸媽的婚姻,誰還敢結婚呢?我們怎麼敢結婚?這不是害了下一代嗎?」



我聽了無言以對,父母的婚姻狀況真的影響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兒告訴我:「那天晚上爸爸幾乎整晚翻來翻去,我就問說,爸爸,傷口很痛嗎?要不要我叫護士來?爸爸說不用。但是沒多久又翻來翻去,我從未看過爸爸這樣,因為從來沒人當著爸爸的面說他的行為。而且……而且說得那麼直接。」我聽完點點頭,不動聲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該說什麼。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邊就說:「你現在要好好發願。」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發願,發願?發什麼願?我才不會。」



我深呼吸了一下,大膽的說:「出院以後,別再殺豬了。」



他不回答,沒有表情。



我不死心,「不回答是怎樣?傷口很痛?」



他搖搖頭。



「你在生我的氣?」



他搖搖頭。



我往前站了一步,說話聲音卻更大聲:「你不說話一直搖頭,我看不懂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小小聲的說:「殺豬很好賺。」臉上卻沒有任何驕傲或高興的表情。



「好賺?所以你存了很多錢是嗎?讓我想想,對了,你說殺了四十三年的豬,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萬?」



他搖搖頭。



「二千萬?」



他搖搖頭。



「三千萬?」



他搖搖頭。



過了好久,他沒有看著我,低著頭說:「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驚訝:「花去哪?這麼會花,我不信。」



「真的,我沒騙妳,都花光了。」他說,「一半花在裡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裡面?花在家裡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樣?」



他又不回答,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直接跟他說,「所以你花很多錢在女人身上?」我開始為他太太抱不平,同樣身為女人,我甚至有點生氣,「既然你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那些女人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結果呢?有嗎?」



他好像想說什麼,我完全不給他機會,「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她們是愛你的人還是想騙你的錢?那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來看你幾次?有來過嗎?」



他忽然哭了。



他這一哭把我的語氣緩了下來:「你真傻,你有一個很好的太太,出院後好好愛你太太,她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實在。你不要再想有兒子,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們絕不會比兒子差。」



他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兒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難道不是想要兒子?」看著他臉上越來越難過的表情,我說:「有女是命,無子注定。你要發願,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邊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切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忍心嗎?」



他更驚訝了:「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已經……已經癌症?」



「前幾天她自己告訴我的。她還說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就是擔心你是因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你太太這時候最需要關心,最需要疼愛,你還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時候,你還這樣對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說:「你都幾歲了,還看不開緣分?有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有四個這麼好的女兒,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兒子?哪裡比不上?你告訴我。」我以最嚴厲的口氣問。



他太太哭了。







4.



他出院後在家靜養,可是受傷的手還是有點不方便。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給他,他端著粥,怔怔望了一會,太太問:「怎麼了?」他回過神,「沒有,沒事。」太太又說:「很燙,慢慢吃。」「我知道。」「會不會太鹹?」「不會,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過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嚴重,一作化療就吐,最後在家休養。輪到先生煮粥,太太沒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驚訝,看著先生,說不出話,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費。」



有時候先生煮麵,也是放了一會,讓麵有點糊,才端給太太吃,太太還是吃得很少,最後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燙青菜,讓太太有胃口一點。



太太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醫師建議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可能撐不了多久。其實,太太得癌症這麼久,他和四個女兒都知道這天早晚都會到,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有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廳看電視,看了一會就聊天,聊著聊著,他忽然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看著他,好像看一個陌生人,然後又好像看一個仇人,最後用冷漠的眼神,不說一句話,又停了一下,大聲叫著說:「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對不對?你現在會說這些了,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誰叫你說的?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他還是牽著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氣的說:「你在外面喝酒、賭博、玩女人,你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嗎?你有想到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有了老大之後,你就開始在外面亂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他讓太太一直說,一直說,然後再一次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太太再也忍不住,開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他也哭了。







5.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兒在慈濟環保站幫忙,我擔心他會受不了別人的眼光,果不其然,他說:「師姊,人家都笑我傻。」邊說邊笑。



我問他:「你怎麼會來環保站做環保?」



「我女兒啊,她說想做環保,沒人開車載她來,所以我就載我女兒過來啦。」



三女兒告訴我:「師姊,我現在開始培訓慈濟委員了。」「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妳。」「不,是我應該謝謝師姊,爸爸出院後,陪著媽媽的最後那段日子,那段期間是媽媽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媽媽說,她好像回到剛結婚那樣幸福。」三女兒無限安慰的說:「謝謝妳,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那麼高興,最後媽媽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握著我們四個女兒的手,微笑離開。」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他右手的確沒有以前靈活,但沒有到殘廢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心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訴我:「師姊,我以前住院的時候,每天看大愛台,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又繼續說:「可是沒辦法,住院真的太無聊,又只有大愛台可以看,所以只好看,你們節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會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來我聽聽。」我頑心忽起,故意考他。



「幫助別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說:「你們很會給病人洗腦。」



我聽成「你們很會給病人洗澡。」因為他住院的時候手不方便,有幾次是慈誠師兄為他沐浴,於是我笑著說:「醫院志工都是無所求付出,你剛說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對了,師姊,妳講的話怎麼跟妳師父講的話一樣?」



「真的嗎?哪裡一樣?」



他越說越開心:「我現在每天都看大愛台,有一次看到上人開示,上人說,要對家人說愛。我想起住院的時候,妳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會說,妳講的話跟你師父說的話一樣。」



「你繼續看大愛台、然後多付出,跟著師父的腳步就沒錯啦!」







他的女兒今年初受證為慈濟委員了,他說這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他作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場意外,使他放下屠刀,作好丈夫;最後作環保清道夫,一夫三換,其變不可謂不大。當年他本來可以簡單生活,卻向外尋求,結果越弄越複雜,自尋煩惱和痛苦。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讓人體會到,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過每一天,才不會走錯路。我真高興他開始了新生活,雖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說他住院住到頭腦壞了,但他並不介意,因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0 10:54 AM     標題: 母子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母子

1.



早上我開手機,有一通張醫師的留言:「車禍重傷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外科加護病房,古天星的媽媽已經在了,像所有來到加護病房的家屬一樣,古媽媽臉上寫著焦慮、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不斷祈求奇蹟出現。



      多年的志工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肢體語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著古天星的手,右手拉著古媽媽的手。



「我的孩子傷得很重,醫生說他……」古媽媽的手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候妳要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萬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訴孩子:孩子,加油!孩子,媽媽一直在裡。」



我看著床上的古天星,問古媽媽:「你信什麼教?」



「我們信天主教。」



「好,那我們來唱天主教的聖歌。」我很誠懇的對古媽媽說著,然後開始對床上差滿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頌讚美,



全歸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頌與讚美;



我們高聲呼喚,高聲呼喚──



哈雷路亞!



讚美主,哈雷路亞!



啊!讚美主,哈雷路亞!







我握著的右手忽然鬆脫了,我看著古媽媽,微微一驚:「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難聽?」只見古媽媽只見她眼淚不斷落下,雙手趴在床邊對古天星說:「天星!天星!我們遇到一位朋友。」然後抱著我,放聲大哭。







2.



我把古媽媽帶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給她。古媽媽卻說:「我沒心情喝。」



雖然碰了軟釘子,我還是溫言勸說:「不要這樣。我知道妳現在心很亂,很擔心,也很煩惱,我們要把煩惱化為祝福,為孩子祈禱。上人說,讓父母擔心的孩子沒有福。妳越擔心,孩子就越沒有福。母子連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擔心他,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妳這樣,妳說對不對?」



「可是,可是醫生說……」古媽媽聲音都快哭了。



「妳先不要管醫生說什麼,母子如果有緣,就是有緣。把心放寬,為孩子祈禱。」我知道必須先安定她的心,「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過得了這一次的難關,活下來,求主賜給他健康的身體;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們也平靜的隨緣。」



古媽媽雙手捧著杯子,輕輕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靜了些,「剛剛看到妳為天星禱告,我就認定妳是我的好姊妹。」



「謝謝妳把我當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說,如果你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妳願不願意化無用為大用?」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古媽媽看著我,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把杯子還我,「我兒子還在加護病房,妳跟我說什麼?從現在開始,妳別再跟我說話。」







3.



「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我每次在醫院聽到這樣的廣播,內心都會揪一下。



下午三點,醫師對古媽媽說,病人狀況不好,請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古媽媽跟著我到社工室,對我說:「我知道妳說的化無用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點點頭,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愛台,看到大體捐贈的宣導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大體捐贈很好,將來我們誰先走誰就捐大體。」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媽媽面前毫無忌諱就說出「誰先走誰就捐大體」這樣的話,單純又有愛心。



「我就說,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體。」古媽媽回憶著,向是回憶昨天發生的對話。



下午六點,醫師告訴古媽媽,古天星可能半夜就會走。我和古媽媽又來到社工室的小房間,古媽媽面色凝重的問我:「師姊,我們原住民的習俗,人死後要全屍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贈,天星將來還可以上天堂嗎?」



「當然可以,」我握著古媽媽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還會派天使列隊歡迎他。只要妳簽字同意,他可以遺愛人間,能救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愛他。」



「好,我同意,簽字吧。」



沒想到古媽媽會這麼快答應,我全身振奮,說話聲音竟有點發抖:「等待器官的人,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著急,他們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禱,祈禱奇蹟出現,古媽媽,妳回應了這些家人的祈禱。」



「是嗎?那誰來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祈求天主的時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的太快,該說的話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我拉著古媽媽的手,輕輕的說:「天主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啊,一直都在。」







4.



第二天早上九點三十分,古媽媽來見我,帶著器官捐贈同意書,我還在奇怪她怎麼可以把簽好交出去的器官捐贈同意書又拿到手時,她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媽媽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



我十一點要演講,接下來檢察官要來作腦死判定,還有一大群各大醫學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組的醫師在準備摘取器官,而古媽媽反悔了。一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全都靜止了。



古媽媽很激動:「我回家以後,村民都罵我,他們問說,妳兒子有同意妳這樣做嗎?還有人說,妳兒子沒有全屍,怎麼去天國呢?也有人說,妳是被慈濟騙了嗎?更有人說,不歡迎我繼續住在村裡,因為我讓他們全村丟臉。」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感到一陣心痛,對古媽媽說:「古媽媽,他們說妳殘忍,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器官捐贈。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現在妳是唯一一位讓他的苦受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白白受苦,對不對?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後也只不過是像一般人一樣安葬,本來可以救很多人卻一個也沒救到,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願相反嗎?」



古媽媽似乎又回憶起兒子跟她說過要捐大體的話,我為她拭去眼淚,又繼續說:「之前我們心蓮病房有一位李鶴振師兄,癌症末期,不作任何化療,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體捐贈,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他寧願醫學系的學生在他身上劃錯一百刀,也不願未來的醫生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死後還要被人開腸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嗎?但那就是他的遺願,他不但教育了醫學系的學生,更教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古媽媽又平靜了不少,我說:「不久之前我們有一位器官捐贈者周清鋒,25歲,車禍送來醫院,昏迷指數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媽媽一衝進加護病房,哭著對他說,兒子啊,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玩嗎?你現在怎麼躺在這裡啊?你回答我啊?後來他的骨頭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受贈眼角膜者一年後寫信給這位媽媽,信上說:親愛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會帶著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作個幫助別人的人。」



古媽媽又哭了,我輕輕拍了拍她,讓她獨處。







5.



十一點,我開始對來自台中的七百位會員演講。由於今天早上古媽媽尚未來時,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腦死判定後的他血壓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狀況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我對古天星說:「孩子啊,加油!難道你不想救人嗎?」於是我利用演演講結束前,對著七百位會員說:「各位大德,我現在要向你們每一個人借一分鐘,一位32歲的年輕人古天星,他正在加護病房,他的心願是往生之後還能救人,我們來虔誠祈禱,讓他順利如願。」



演講結束後,我來到加護病房,檢察官已經和古媽媽在交談。



檢察官問古媽媽:「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鍾阿花。」



「床上躺的是誰?」



「是我兒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讓你兒子器官捐贈嗎?」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讓你兒子作器官捐贈嗎?」



「沒有。」



「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媽媽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後她說:「我想過了,我兒子器官捐贈救活的人,將來也都是我的親人。」



檢察官又問了一些問題,確認無誤,辦完手續,隨即離去。



我對古媽媽說:「天星待會進手術室,醫師就會開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們中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會說,求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廟裡的菩薩、神桌上的菩薩都沒有回應這些家屬,妳回應了他們,所以妳是真的菩薩。」



「我寧願不當菩薩,我只想當我兒子的媽媽,這個要求很過份嗎?」古媽媽的聲音太平靜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輕輕搖搖頭。卻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七科醫師全到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連麻醉科的醫師都來了,他說:「我們把他當一個活人麻醉,因為我們怕他會痛。」我忍不住想:怕一個已經被判腦死的病人會痛,這是何等慈悲的胸懷?







6.



告別式那天,村裡好多人好多人都來了。我買了一套慈誠隊的西裝給古天星,因為他生前最想穿這套西裝去幫助別人;也買了一雙新鞋;依照原住民習俗,我也買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神父、修女、牧師都來到彌撒會場,神父走到棺木旁說:「安息吧!你已經走過榮耀的路,你已經走過一生的美好,你的博愛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見證,你的靈魂聖潔崇高,我們以你為榮,我們永遠敬愛你。」



告別式是以音樂會的方式舉行的,非常溫馨。古媽媽告訴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歡唱一首歌,叫「愛的真諦」,現在她只要一想起兒子,就唱這首歌。於是在告別式的最後,我跟大家說,來,讓我們大家合唱這首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後來一位信仰天主教的社工告訴我,這段歌詞是《聖經》「哥林多前書」的一段。







7.



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我們幫古媽媽修好了屋頂漏水問題,也把地板和牆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誠隊師兄開玩笑說:「對啊,我們慈濟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後續關懷我們也作得很好。」



在2004年終,南亞海嘯造成世紀大災難,全球慈濟人募款募心,慈院社服室也是全員出動,全心募款。一個下午我正忙於手邊事務,古媽媽忽然來找我,小小聲、堅定的說:「師姊,我來捐一點錢。」



我簡直無法相信,幾乎就要當場收下這筆最得來不易的善款。但我說:「古媽媽,我不能收。」我的聲音很堅定,「古天星留下了三個孩子,老大、老三重度智障,妳的經濟狀況需要錢。」



「家扶中心有補助智障兒的補助款,請妳一定要收下。」古媽媽固執的眼神令我感動。她真是上人所說「貧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帶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長椅坐下。她說:「我有丈夫,也有兒子,很多年以前我丈夫死了,現在,我兒子也死了,師姊,妳知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死了丈夫跟死了兒子哪一個比較痛?」她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靜靜的望著她,她又繼續說道:「我後來才知道,死了兒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個最了不起的媽媽,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古媽媽,妳為什麼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



她搖搖頭,反而問我:「師姊,妳為什麼要勸人器官捐贈?」



我說:「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我並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對器官捐贈並不認同,其實不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贈的觀念。上人說,信己無私,信人有愛。我想,化無用為大用,這樣的觀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為我不是為己,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愛。」



古媽媽又說:「妳們這一群志工師姊的真誠讓我很感動,還有,那時候我去加護病房,看到醫師和護士很認真的把一個快死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在搶救,我也真的很感動。其實,我一撕同意書就後悔了。」



我也作了一個比喻來向古媽媽說明:「一間房子如果壞了,我們把還可以用的樑柱拆下來,或是把還可以用的屋頂或牆壁拆下來,拿去蓋別的房子,讓別的房子可以繼續住人,這不是很好嗎?」古媽媽還告訴我,她得到更多人的愛,不只是來自慈濟人的,還有來自村裡其他人,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原先不瞭解後來會瞭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兩枚腎臟、肝臟、眼角膜分別由振興醫院、台大醫院、大林慈濟醫院、花蓮慈濟醫院救了七個人。因為古媽媽,古天星在人間永遠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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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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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0 10:55 AM     標題: 一個英雄的心願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一個英雄的心願

1.


慈濟醫院外圍人行道上,媽媽帶兩個兒子快步走著。弟弟忽然問媽媽:「媽,爸爸住哪一間病房?」媽媽皺了一下眉頭,沒有回答,只說:「跟著我走。」



三人繼續走,過沒多久,讀國中的弟弟忽然對大他五歲的哥哥說:「哥,等一下見到爸爸,你千萬不能先哭。」



「這我知道。」哥哥很肯定的回答。



對於弟弟的成熟懂事,媽媽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一直快步走。三人來到慈濟醫院,上了三樓,走過迴廊,來到另一段走廊的入口。



弟弟看了走廊入口的大匾額,忽然停住,大叫:「這是什麼地方?」哥哥說:「這就是心蓮病房。」



弟弟馬上哭了:「媽,爸爸怎麼會住這?你騙我。還是我們走錯了?媽,我們走錯地方了,對不對?」



從來沒有人教過弟弟,「心蓮病房」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裡面住些什麼樣的病人。但是弟弟已經國中了,不用別人告訴他,光看「心蓮病房」四個字,就知道是怎樣的病房。



媽媽伸手抹了抹弟弟的臉,「別哭了,進去吧。」







2.



我第一次看到簡健雄,是在急診室。他是極少數在急診室還能站著跟我說話的病人。他是胰臟癌末期,才四十二歲,桃園人。當時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病,只感覺他精神煥發,說話極有條理;開朗幽默,談話間不時哈哈大笑,讓身邊的人感染到他的生命力。



後來得知他的背景,非常欽佩。看到常住志工穿梭病房,他也常問我:「寶彩師姊,有沒有病人需要我去幫妳跟他說說話的?」他就是這麼熱心,我當然要善加利用。於是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到有一群人,你可以去跟他們說說話的,不過他們不在醫院裡面,你想去嗎?」其實我知道他想。



果然,簡健雄很有興趣,問我:「是誰?他們在哪裡?」



「花蓮看所守。去不去?」



「去去去,當然去,我是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



我帶著簡健雄和另一位癌末鬥士呂芳淑,到花蓮看守所去跟孩子們分享。由於孩子們普遍反應很好,看守所又請我們去,所以我們前後一共去了三次。最後一次簡健雄因為身體不適並未前往,只有癌末鬥士呂芳淑跟孩子們鼓勵與分享。



三個月後,孩子們有了這樣的回應:



「簡師伯,一聽師姑說您的病情又加重了,心情頓時沈重起來。我們都還想聆聽您的教誨與開導,所以您不可以就此輕易的放棄。我姊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所以這其中的心疼與不捨我可想而知。您千萬不可以輕易放棄大家而離去,知道嗎?這樣會有多少人為您傷心您知道嗎?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加油!我們都相信您可以輕易辦到,也請您能早日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把信拿給簡健雄看,看完之後他不發一語,眼中含淚。







3.



這天下午我們志工帶著簡健雄一起去居家關懷,途中簡健雄問我:「師姊,等一下要去看的個案,大概是怎樣的情形?」



「案主李秋香,三十六歲,腎臟惡性腫瘤,本來跟你一樣開朗,知道自己的病以後,封閉自己,不出家門,也很少跟人講話。」



車子在七星潭邊的小村停了下來,我指著不遠的一戶,「就是這家。」我帶著簡健雄和其他志工下車前行,門口鄰居三三兩兩,我正要出言相詢,背後一個宏亮的聲音大喊:「秋香師姊!我們來看妳了!」



我跟身旁一位師姊對望一眼,心中均想:「說不定今天可以解開李秋香的心結。」



我們坐在客廳跟李秋香聊天,帶著她跟我們一起唱手語歌「感謝天感謝地」,簡健雄還唱了一首改編歌詞版的「要拼才會贏」,最後我們將要離去前,簡健雄笑嘻嘻對李秋香說:「我們要走啦,別太想我們,因為我們一定還回再來。要快樂喔!雖然我也是癌症,可是妳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很快樂。」



李秋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家以前是作餐廳的,常常有個情況,早上還沒準備好,十點、十一點就有客人來了,我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覺得這跟我後來的人生真像。」



簡健雄問說:「哪裡很像了?」



「剛開始是我的一個腎有問題,在洗腎,後來醫生說我可以換腎,而且後來我也真的換腎了。可是當我還陶醉在換腎的喜悅中,卻發現另一枚腎臟有惡性腫瘤。發病這麼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準備。」



「妳是來不及準備,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準備。」簡健雄忽然收起笑臉,「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準備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不叫人生叫什麼?」李秋香問。



「叫天堂。很可惜,我們都活在人間,我們都是凡人。所以我們永遠來不及準備。可是妳知道嗎?人間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有些事不用準備,也可以做得很好。」



「是嗎?比如說什麼事?」



「比方說十七年前我當爸爸。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只記得一回家,我老婆說,喂,你要當爸爸了。我說好,然後我就當爸爸了。」



「然後呢?」



「什麼然後?雖然我沒準備就當爸爸,我這個爸爸當得還真不錯。」簡健雄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有自己說自己當爸爸當得不錯!」



「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帶我兩個兒子來看妳。另一種情況是,有些事妳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妳剛說妳以前是作餐廳的,妳就應該很清楚,一天之中如果客人來得少,東西就剩多了,所以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



「這樣還是有服務到客人。」



簡健雄不理會她的回答,「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事妳不準備反而對妳比較好。」



李秋香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麼?」



「因為妳根本不知道已經輪到妳準備。不過,就算不知道,妳也會應付。這就叫做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所以不準備反而比較好。」簡健雄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問我:「寶彩師姊,妳準備好得癌症了嗎?」



我愣住了,這什麼問題啊?問他:「你說什麼?」



簡健雄繼續對李秋香說:「看吧,誰會把自己準備好,等著癌症送上門來?等不到癌症,難道還問:癌症啊癌症,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笑了,笑聲未停,李秋香忽然問:「師兄你裝這樣裝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呆掉了,李秋香嘆了一口氣,「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別忘了我也是癌症。」



大家以凝固的表情看著簡健雄,我呼吸好像停了。



簡健雄停下來,看了李秋香一會兒,說:「妳說對了,我用裝的,我真的用裝的,從我知道得癌症那一天起,我就告訴我自己,從現在開始不論我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跟他相反。他要我哭哭啼啼,我就越哈哈大笑,他要我骨肉分離,我就在花蓮買房子,他要我得癌症,死氣沈沈,我就越健康,跑來跑去。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沒話說。就是因為我已經夠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所以如果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我如果不裝,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如果不裝,我什麼也不是。假如妳覺得我裝得不像,那妳就來裝啊,妳來裝啊。」



「真像,裝得真像。」李秋香慢慢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慢慢閉上,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4.



這天早上,簡健雄聽說上人已經來到慈濟醫院,精神為之一振。很高興對我說:「師父待會說不定會來。」



其實他心中明白,上人有那麼多事要處理,很可能沒有機會過來心蓮病房,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我們彼此都不說,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同門師兄師姊的默契,從不用刻意培養,因為這種默契會自己形成。



「師姊,以前我看師父摸小孩子的頭,就覺得好可愛。」



「對啊,小孩子總是可愛的。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一群小菩薩排隊要捐撲滿給師父,一位四歲的小菩薩來到師父面前的時候,忽然重心不穩,往前一跌,師父反應好快,左手扶住小孩的手,右手把小撲滿接過了,結果那小菩薩還說,師公,我來捐零用錢給你蓋醫院。」我想著那些溫馨逗趣的畫面。



簡健雄馬上笑了:「我記得那些畫面,真的好可愛!」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我小孩也給師父摸過頭。」



「嗯,那很好啊。」



「而且,師姊妳知道嗎?師父對特別乖的小孩會摸三次頭,這是我細心的觀察。」他得意的向我說著他的發現。



其實上人對所有來捐撲滿的小孩都是滿心歡喜,一視同仁,對於許多不到六歲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愛心,均同感欣慰,又怎會有摸一次頭與摸三次頭的分別?這一切都是簡健雄的孺慕之情,但見他如此真心,我也不禁感動,於是我說:「對,乖小孩才有福。」



「師姊,妳給師父摸過頭嗎?」



他忽然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沒有啊,怎麼這樣問?」



「我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望向遠方,「等我再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我知道他說「再來」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默契又開始發酵。正是這種無言的默契,讓我們偷偷交談,私下溝通。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靠的正是這種默契;我心中一陣陣不捨得酸楚,也是因為這種默契。我正想跟他再說些話,上人忽然來到心蓮病房。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簡健雄見到上人,想都不想,伏地頂禮,隨即起身,對上人說:「師父,請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我去了以後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上人說:「不用等到你去,我現在就幫你摸頭。」往前一步,摸了簡健雄的頭。



簡健雄在醫院到處鼓勵病人,跟著我去居家關懷,也解開了很多案主的心結,在家人朋友面前永遠笑容可掬,對醫護人員總是爽朗開懷,但是上人這一摸頭,他像是長年在外飽受委屈的孩子受到慈母膚慰,一剎那間,癌症發病以來所有心中的不平和隱藏的心事,瞬間全部爆發,他崩潰了,直接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說:「感恩師父。師父,你看,我……我很乖吧,這樣……如果……如果我再來的時候,就可以給師父摸三次頭了。」



上人說:「這哪裡需要再來?師父現在就如了你的願。」又摸了三次簡健雄的頭,鼓勵之後離去。







雖然得了癌症,簡健雄許下心願,要當兩個兒子的好爸爸,他的心願完成了;他也曾許下心願,要好好照顧妻子,他的心願也完成了;他又許下心願,要當慈濟志工,他的心願又完成了;他還許下心願,要來花蓮定居,他的心願還是完成了。他真不愧叫做英雄,雖然得了癌症,他所有的心願都完成了。簡健雄的毅力在生命最後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自己看完門診幫我上病房區看病人,他作完化療跟我去作居家關懷。他人如其名,是生命力最強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得癌症,也不怕心願落空的,因為他永遠都有最後一個心願:「乘願再來」。對,就是「乘願再來」。我總認為「乘願再來」是佛教裡最動人的一個觀念,這輩子心願未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心願又未了,還有下下輩子;下下輩子心願再未了,還有下下下輩子,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我相信簡健雄最後一個心願還是會成真的,我真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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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1 10:38 AM     標題: 我的不聽話腎臟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我的不聽話腎臟

1.



「秋香,妳最近有沒有覺得,妳的腿好像……嗯,好像一支粗粗的大象腿耶。」秋香的好友這樣告訴她。



「妳是沒被大象腿踩過?要不要試試試?」秋香快要翻臉了。一個才二十四歲的女生,如果被人叫「蘿蔔腿」就已經夠慘的,還被人叫「大象腿」,秋香當然生氣。生氣歸生氣,秋香心裡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越來越胖?我明明沒有狂吃狂喝啊。奇怪,怎麼會這樣?」秋香越來越疑惑,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自己突然肥胖的原因。



秋香開始服用各種中藥,她認為沒有到大醫院檢查的必要,因為只是小小的突然肥胖,應該沒有什麼。秋香心裡想:反正我少吃一點,多運動一點,再吃一些中藥,應該就可以好了。吃中藥其實是很不錯的,搞不好又可減肥,又可強身,一舉兩得。

秋香又想:現在不是很流行什麼中藥減肥嗎?說不定我可以藉這個機會把自己弄苗條一點,這樣我以前買的那些洋裝就可以穿了,而且我如果比以前更瘦,一定更好看,這樣我又可以買好看的新衣服,所以我一定要瘦下來。



就這樣,秋香相信自己沒病,當然也沒有到醫院檢查。直到三年之後,秋香跟家人到南部玩,一天晚上,晚餐時秋香食不下嚥,心跳忽然加速,於是家人立刻把她送到醫院。醫師診斷是急性毒素造成腎發炎,秋香住院了。住院其間醫師告訴秋香:「這種急性毒素造成的腎發炎,有的病人洗腎三個月就會好。」



由於需要短期洗腎,秋香出院後回到花蓮,但是,短期洗腎後秋香才知道她並不在「有的病人」範圍內,她必須長期洗腎了,不過外向的秋香還是那麼樂觀。後來秋香聽從長輩的意見轉到慈濟醫院洗腎,她的主治大夫廖晉興醫師建議秋香登記換腎,秋香欣然接受建議,登記換腎。



繼續洗腎的秋香生活並未受太大影響,過了三年,有一天秋香接「又」獲通知:「住院準備接受腎臟移植。」為什麼說「又」呢?因為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接受換腎通知了,高興還是很高興,但是秋香當然會想:這次是真的嗎?她之前就已經被通知過有兩次可以換腎的機會,後來都因為配對不合,都沒有順利移植,難道這一次又要空歡喜一場?



在一個偶然機會下,我問秋香前兩次會不會有被命運「戲弄」的感覺,秋香完全不那麼認為,她說:「就好像你買刮刮樂以後,心裡充滿希望,結果一刮,什麼都沒中,那你能怎樣?甩甩頭,笑一個,等下一次吧。」







2.



今天是秋香腎臟移植後的第七天,一般說來,腎臟移植都是住院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秋香的情況有點不順利。她一直未排尿,這表示她不太適應新腎臟,新腎臟也不太適應新主人。



「不排尿就不能出院囉。」醫師告訴秋香。



秋香倒是不著急,一派輕鬆:「我的新腎臟還在睡覺,不工作,真奇怪。」



秋香不急,我很著急,頻頻問她:「醫生怎麼說?」



「開刀之前醫生就跟我說清楚啦,這枚腎臟的主人曾經休克過。我仔細聽完醫生的解釋,也同意一切,才動手術。醫生說能自動排尿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它拿出來。我也說好,不能排尿的腎臟留在體內做什麼?我覺得奇怪嘛,怎麼這麼久都不排尿呢?難道這腎臟還在休克嗎?早就該醒了吧。」



我覺得秋香還滿能苦中作樂的,於是我說:「妳給腎臟取名字了嗎?」



秋香眼睛一亮:「妳說什麼?」



「我們來給腎臟取名字,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孩。」



「然後呢?」



「既然是自己的小孩,就要叫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



「那……如果他不聽話呢?」



「那你就罵他!」



我以為秋香會覺得這個點子很無聊,沒想到她比我還高興:「這個好,這個好。」



我問秋香:「取什麼名字?」



「首先嘛,我姓李,所以我的腎臟也應該姓李。」



我拍手贊成:「聽起來很有道理。」



秋香認真思考:「叫什麼名呢?它是取代我那個壞掉的腎,又來的腎,所以應該叫又腎,所以它姓李,名又腎,就叫李又腎!」



我嚴肅的說:「這不是扮家家酒,這是來真的。從現在開始,妳要跟李又腎說,要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好,連拐帶騙,恩威并施,剛柔並濟,軟硬兼顧,多管齊下,他就是:要──排──尿。」



秋香真的把頭低下去,對著腎臟說話:「李又腎啊李又腎,如果你還在睡覺,你趕快給我醒來啊,別再偷懶了。醒來以後乖乖工作,讓我排尿,這樣我就可以早一點出院了。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就要叫醫生把你拿出來了。」表情認真,莊嚴肅穆。







3.



就這樣,秋香真的照三餐跟她的腎臟說話,後來覺得這樣心戰喊話不夠,早晚追加各一次,共五次;後來應家人要求,再追加四次,變成早中晚各三次,共九次。



過了三天我再去看秋香,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特好,告訴我說:「師姊師姊,我開始尿尿了。」



我為她高興:「真的?情形怎樣?」



「我又聽到我的尿尿聲了。」秋香怕我不瞭解,說得更詳細:「我尿在白鐵尿盆上。一滴就會有一滴的聲音,所以尿尿會有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已經有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了。」



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我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會怎樣,會尿尿似乎是天生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會特別珍惜。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一直到我們失去了,才後悔?如果什麼事都是錯過了才覺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後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讓我們失去、讓我們錯過呢?



我問秋香:「為什麼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



「因為洗腎的人幾乎沒有尿。」秋香解釋,「前天晚上,我覺得下腹有點怪怪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膀胱,反正有一點點感覺,好像漲漲的,又好像不是。沒多久,我就聽到答的一聲,我不用聽第二聲,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後來又是答的一聲,然後滴滴答答,我知道我尿尿了,我也哭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握著秋香的手,「妳用什麼方法讓你的李又腎乖乖聽話的?」



「哈!我也沒有用什麼特別方法,」秋香越來越高興,「就照妳講的,每天跟他說話,他大概是被我唸到煩了,所以就乖乖排尿了。」



我說:「好啊,李又腎已經乖乖了,妳現在要跟另一枚腎臟說,你也要乖乖的,讓我健健康康一直活下去。」







新的李又腎的確從此乖乖聽話,秋香出院後,李又腎一直保持乖乖的個性。



沒想到三年後,秋香原本的另一枚腎臟開始不乖,他不但比李又腎更不聽話,而且更壞、更兇狠──他有惡性腫瘤。雖然秋香每天叫他好好聽話,但他就是不聽話,由於他的不聽話,讓秋香住進了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







4.



    心蓮病房內,秋香靜靜的望著窗外,我靜靜的望著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其實,我是不敢去想她在想什麼。



「外面天氣真好。」秋香忽然說。



「對。」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這麼好天氣就好了。」



「是啊。」



「花蓮的山真好看。」



「如果你不累,我可以帶你去散散步。」



「不用了,我是花蓮人,路我很熟。」



「嗯,應該是你帶我走走。」我勉強笑了一下。



秋香又不說話了。



我有點不知道如何跟平靜的癌末病人互動。如果他大吵大鬧、大哭大叫,我還可以想辦法開導、勸說、安慰。但是,他面對生命中最殘酷打擊,卻表現出最冷靜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平靜的癌末病人沒有說什麼,我卻學到更多。他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但你自己去發現、去體會到的卻更多。我像一個第一天剛上小學的小學生,對眼前的老師充滿了敬畏。



我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妳想說什麼就說出來。」我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



「妳心裡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



「我削蘋果給妳吃好不好。」



「不用。」



「那我陪你聊天吧。」



「好。」



秋香又安靜了。



靜了好一會,秋香忽然說:「生命是很奇妙的,有些人好像快要活不久了,卻又活下來;有些人好像很健康,卻又一下子就死了。」

我也說:「我們永遠沒有答案的,永遠沒有,我們只能好好去活,好好去活每一天。」

我不再刻意找話題,只是看著秋香。看著她,我忽然發現,她比我三年前認識的時候蒼老不少。一個好好的女孩,家族沒有任何重症病史,就算生病,頂多是感冒之類的小病。但是,一次旅遊中發現自己有腎臟病,從此走上洗腎之路。沒想到竟然獲得換腎機會,帶著新腎臟又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更沒想到新的人生之路沒走多久,原來的另一枚腎臟竟然惡性腫瘤。我心裡想,這是怎樣的人生啊?忍不住對秋香說:「沒想到老天爺跟妳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沒關係。」



「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活到現在我已經很感恩了,就算是我明天要死,我也準備好了。妳不要再說了。」



「好,我不說。」



「老天爺跟我開的玩笑,我已經給他開回去了。」



我小小聲、小小聲的問:「怎麼開回去?」



「我死了以後要捐眼角膜。這樣一來,我既是器官受贈者,回饋社會,又變成器官捐贈者。我死了以後,我的眼睛還在看世界,老天爺根本開不到我的玩笑,所以叫做開回去。」



我看著她,她的形象在我眼中越來越巨大起來。可能是形象太巨大了,把我的眼睛撐得好痛,我幾乎要花一生最大的力氣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個月後,李秋香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不聽話腎臟,再也不能聽話,永遠乖乖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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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1 10:39 AM     標題: 一家四口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一家四口

1.



「不要跑來跑去,皮皮,這樣很危險。」



「皮皮,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說過多少次,走廊不要奔跑。」



皮皮不聽每一位護士阿姨的勸告,還是跑來跑去。奇怪,五歲的小孩不是應該在幼稚園?怎麼會在醫院跑來跑去?我看著皮皮,心中開始一個大大的問號,乾脆直接問他:「你在這邊做什麼?」「我在照顧我爸爸。」「這麼小就會照顧爸爸?你騙我。」「誰騙你?我才沒有騙你。」皮皮說話口氣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小孩,我再問:「你爸爸在哪裡邊?你帶我去看他好不好?」



皮皮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一張病床前面,然後抬頭跟我說:「這是爸爸,我媽媽也在這裡。」



本來應該在讀幼稚園的皮皮,爸爸趙啟容是鼻咽癌患者。因為治療鼻咽癌而必須常常進出醫院,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他的小孩皮皮沒辦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幼稚園。而時常進出醫院的結果,長久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孩講話的語氣完全像大人的語氣。



趙啟容正熟睡著,我看著媽媽,她叫阿真,懷孕九個多月,就快生了。我問阿真:「妳都在這裡陪先生?」



「對,我以醫院為家。」阿真聲音略帶苦澀。



「你有身孕,又要帶小孩,你們這樣怎麼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張陪病床。如果沒有,小孩子睡靠牆。」阿真說得輕鬆,我聽得心疼。趙啟容生病太久,整個家沒有經濟來源,整個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貧,他們家最後成為我們的照顧戶。



太太看著正在熟睡的先生,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虛弱,她告訴我,她先生本來是鑑定玉石的。

我問她:「怎麼鑑定?」「一顆石頭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顆石頭。」「這真是增加了我的知識,他這麼厲害?」「厲害什麼?他能看出石頭裡有沒有玉,卻看不出自己會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我告訴阿真:「別這樣說,世事難料,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2.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皮皮跑進來,滿臉通紅,小手揮舞著一張一百元,跟我說:「給小孩買飯飯。」



「給什麼小孩?買什麼飯飯?」



「師姑,這一百元給小孩買飯飯。」



「你怎麼有一百元?誰給你的?」



「這是我的錢耶,是我的紅包喔,我要給小孩買飯飯的。」



我知道解開這個「謎語」的方法就是帶他上病房找媽媽。



「你真的去找師姑捐錢,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著說,「我跟皮皮每天看大愛台,有一個廣告,好像是說國際賑災的吧,畫面一個阿富汗媽媽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那媽媽一直輕輕拍著那個小孩,可是那小孩還是一直哭一直哭。這個畫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播到有一天,皮皮問我說,媽媽,那個小孩有媽媽抱著,為什麼還一直在哭啊?我說,因為小孩餓了,沒有飯飯吃。他們都吃草,很可憐。我也只是說說,後來我弟弟來,給我丈夫包了一個紅包,也給皮皮包了一個小紅包。皮皮就從紅包抽出一百元,很認真的問我說,媽媽,這一百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小孩買飯飯嗎?我想說這也是好事,趕緊說,當然可以啊。」



我心裡其實太震驚了,皮皮才多大?五歲!五歲的小孩就知道捐款來救那些沒有飯吃的跟他一樣大的小朋友。



我開了一張收據給皮皮,皮皮看著收據上面的名字,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怎麼會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皮皮一邊跑一邊揮舞收據,一路「炫耀」著回到病房,對著坐在床邊的趙啟容說:「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區看皮皮一家人,皮皮一直沒有去讀幼稚園,因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醫院裡,一直跟護士阿姨互動,比較早熟,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於是我故意問皮皮:「那如果你還有錢,你要不要捐?」「不行。」「為什麼不行?」「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會告訴別人喔。」「有錢要給妹妹買東西,不能亂花錢。」



原來媽媽早就告訴皮皮,他快要有一個妹妹了。







3.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產的小女嬰暫時在小兒加護病房。沒想到皮皮這時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診,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著涼。



趙啟容因治療鼻咽癌住院,太太住產房,皮皮在急診室病床,新生小女嬰在小兒加護病房,一家四口本來應該團聚,卻又分離,分離得這麼近,就在同一家醫院;又分離得這麼遠,一家四口,四種樓層,四張病床。



我去看趙啟容,他戴著口罩,右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點滴架上的點滴晃動得很厲害,趙啟容身上披著一件薄夾克,一步一步,有點吃力的走著,走過護理站,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夾克掉了一邊,他伸出左手,差點搆不著,他將瘦弱的身體斜側一邊,再度伸手去搆,顯出努力的樣子。



我看得很不忍,問他:「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我的女兒。」

我陪他來到三樓小兒加護病房,他右手緊握著點滴架,看著玻璃箱內的小女嬰,他的眼神不太像一個爸爸看著自己剛出生女兒的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剛獲得新生命的爸爸有這樣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為人父的喜悅,他向來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時變得很深,似乎深到裝得下世上所有的憂愁、恐懼和不捨,這樣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會,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攙扶,他用極沙啞的聲音問我:「我太太呢?」



我帶他來到產婦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皮皮。」



一般產婦應該是高高興興,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但是她沒有為人母的歡喜,此刻的她臉色非常蒼白,她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起身而起,準備穿鞋,因為她的皮皮還在發高燒。



趙啟容轉過頭來,對我說:「帶我去看皮皮。」



阿真堅持跟來,我們三人來到急診室,在那裡的其中一張病床,躺著皮皮。皮皮睡著了,睡得好熟。夫妻看著皮皮,我也看著皮皮,其實我是有點不敢看他們夫妻的眼神。熟睡的皮皮沒說話,他們夫妻也沒說話,我也說不出話。



急診室明明是充滿各種聲音的,我卻忽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安靜,安靜到令我有點不知所措的程度。







4.



書記認識趙啟容,因為趙啟容進出醫院多次,書記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這天我在一樓遇到書記,她說:「我跟我婆婆說了阿真的狀況,我婆婆說,阿真也是新媽媽,也是人家的媳婦,如果我媳婦這樣,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樣是媳婦,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來燉補湯,妳幫我拿給阿真。」



「妳真好。」我輕輕拍著書記。



「沒有啦,是我婆婆好。」書記被我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都好。」說完我往病房區走,一上樓我就看到小雯護士,她請完產假剛回來上班,最近這幾個月看她大肚子慣了,沒想到小雯一生完小孩馬上恢復窈窕身段。我忍不住稱讚一下:「小雯,妳生完還是那麼苗條喔。」小雯沒有回應我的稱讚,卻說:「師姑,我跟妳說喔,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藥材,妳幫我給阿真,希望她身子快點好起來。」



我看著一包一包中藥,眼眶一熱,「妳自己呢?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輕輕搖一搖,說:「師姑,我很好,我不要補過頭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補得身體比以前更好,再補下去,我看我可能要開始發胖了。」小雯說到這,自己也笑了出來,「這些中藥麻煩師姑處理,就幫我燉補湯給小真,我知道師姑最會燉補。」

有哪一家醫院的書記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請自己的婆婆燉補湯幫助產婦坐月子?有哪一家醫院的護士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拿自己坐月子還剩餘的中藥還幫助產婦?有哪一家醫院照顧病人照顧到連病人家屬也一起照顧?



一星期後,這一家四口同時出院。







5.



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經兩個月沒看到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還在這樣想,一個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紀雪師姑,我們又來了。」

皮皮拉的。

又是一張病床、一張陪病椅,一家四口人,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畫面。我想:這一住不知道又要住到什麼時候?

過了一星期,某個早上護理長打給我:「紀雪師姑,妳可不可以上來一下?」「什麼事?」「這個媽媽快撐不住,妳可不可以來幫忙帶小孩一下?」

原來趙啟容昨天晚上大出血,護士擔心如果皮皮再看到大出血,心裡會有陰影,所以護理長請我把皮皮暫時帶離開病房區。

上次阿真出院時我告訴她:「妳要餵母奶,餵母奶比較健康,而且比較省錢。」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嬰兒三個小時餵一次母奶,她完全沒辦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顧先生、又要看好皮皮、又要餵母奶、一直抱小女嬰,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了。

我把皮皮和小嬰兒帶到社服室,至少讓媽媽休息二個小時。對阿真說:「如果小孩子哭,我再幫妳帶上來。」阿真點點頭。

我帶了小嬰兒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師姊,她們好奇:「妳去哪抱這個孩子?」、「妳怎麼抱別人的小孩在玩?」、「喜歡小孩自己不會生一個喔?」

最後我把小女嬰抱到心蓮病房。阿公阿嬤看到新生命特別有精神,本來在睡覺,我一去,他們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稱之為「小嬰兒療法」。但我知道,抱著小女嬰在醫院走來走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6.

這天早上,阿真抱著小女嬰,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我說:「師姊,我想找外勞照顧我小孩,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妳要找外勞?外勞都是要長期的,妳這樣找短期的不太好吧?」「我又要照顧先生,又要照顧皮皮,又要帶這個孩子,我真的沒辦法了。」

「大家都在幫妳,妳再忍耐一下,我們會繼續幫妳,別擔心。」我看著小女嬰,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蓮病房,遇到志工藍媽媽,我忽然想到:對了,說不定藍媽媽可以幫忙帶小嬰兒。於是我告訴她阿真的狀況,藍媽媽說要先回家問先生。



他們家開中藥店,有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藍媽媽真的來找我,「我問過我先生,他說可以,我晚上八點可以過來帶回去,第二天早上八點再抱回來。」



於是我帶她去見阿真,藍媽媽自我介紹:「我們家是開中藥店,有兩個小孩,我們開店時間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所以晚上我會過來帶,早上送回來。」

阿真還沒回答,皮皮大哭:「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趕緊解釋:「沒有抱走,晚上帶走,早上就回來了啊。」

皮皮開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說:「別人看到我的家庭這樣,都會故意對皮皮說,要把妹妹帶走,反正你們也養不起,送人總比餓死好。所以皮皮很討厭別人來抱走妹妹,他說要保護妹妹。」

藍媽媽感到一陣心疼:「皮皮乖,我幫你們照顧妹妹。」

皮皮還是哭:「不行,你們每個大人都是壞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來,摸摸皮皮的頭:「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師姑家,白天再回來。」拿出面紙,伸手擦了皮皮的眼淚,「皮皮,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餓的時候有牛奶喝?」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要不要讓師姑照顧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皮皮用力大哭。

經過我、藍媽媽、阿真三人輪番上陣,慢慢說明,耐心開導,皮皮才同意讓我們帶妹妹。皮皮有著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要說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著遠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藍媽媽說:「我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說的是真的。」

我問:「什麼真的?」

「我也是送給人家養的,」藍媽媽回憶,「我姊姊說,當初我要被送給別人養時,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時才多小,知道什麼事?怎麼可能會哭?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原來姊姊講的是真的,原來我們小看了五歲大的小孩,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相信。」

「我們都忽略了親情對小孩子的影響了。」

藍媽輕輕抱著小女嬰,「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這樣,小女嬰白天由志工帶,晚上藍媽帶。從小女嬰四個月大,帶到八個月大,一直帶到趙啟容往生。





阿真目前還是我們的照顧戶,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看她,持續關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醫院裡永遠有令我失望的事,但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到那麼多人輪流帶小女嬰,我就再一次找回對生命注入熱情的動力。尤其是小女嬰孩還沒被藍媽媽帶回去前,在護理站由大家輪流照顧,護士一忙根本沒有多餘人手,於是最後抱女嬰的護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打得焦頭爛額的實習醫師,就把女嬰往實習醫師身上一塞,「給你,抱好。」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左手接過女嬰,右手繼續打報告;眼睛一邊注視電腦,還要不時轉頭看女嬰有沒有乖乖的睡覺,如果女嬰哭了,右手就要立刻離開鍵盤去逗女嬰笑。這種「左手抱嬰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還有「書記護士志工齊助坐月子」的愛心接力,真的,大概只有我們慈濟才有的,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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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2 04:26 PM     標題: 敏芳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敏芳
1.



清晨的陽光輕輕灑在心蓮病房的客廳,拉長了窗戶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長髮和脩長倩影修飾得更窈窕脩長。



「你好。」敏芳主動跟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妳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這裡嗎?」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鶴振。」



好像教外國人課本裡的「初級中文會話」,為寧靜的心蓮病房添了另一種聲音。



心蓮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的寧靜讓敏芳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最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敏芳開始沈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你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敏芳十分親切問候著。



敏芳看到的病人叫李鶴振,他41歲,桃園人,胰臟癌末期,發願捐大體,所以拒絕接受化療,以免破壞大體。李鶴振痛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一塊抹布被人扭絞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要衝出自己的身體,每一根神經好像被通電流。但他想,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說這些,她怎麼懂?而且人家第一次來看你,總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況自己發願捐大體,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別人懂不懂,也不是那麼重要。於是笑著說:「要說痛也有點痛,要說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學書裡被摘出來的一句話,但這是李鶴振的體悟。一般人很少用到哲學書上的東西,有些東西太深奧了反而用不上,用不上久而久之就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敏芳看到李鶴振精神奕奕,不禁嘖嘖稱奇,「你怎麼看起來氣色這麼好?」



李鶴振笑了,他昨天晚上從凌晨一點痛到凌晨四點,四點以後,稍微不痛,本來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四點半又開始痛,痛到任何知覺都沒有。但他不願意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於是輕鬆的說:「妳氣色才好呢,妳很好看啊,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聽到別人讚美外貌,不免芳心竊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會說話。」然後舉起右手,將假髮用力扯了下來,露出因化療而稀疏的頭髮,頭皮清楚可見。



李鶴振驚呆了。敏芳卻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我跟你一樣。」







2.



一年前,家裡開中藥店的敏芳對著鏡子梳頭,17歲的她向來很健康,這天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脖子,這些動作她不知已經做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頸部怎麼好像有個小小的腫塊,這個發現,改變了她接下來的生活。



「我18歲,我淋巴癌第三期。」這是敏芳跟我說過的一句話。



這天,敏芳的爸媽來心蓮病房看她。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有一次過馬路,太不小心了,差點發生意外。回來以後就被我罵,從此之後妳過馬路就會特別小心。還有一次我拿了月餅給妳跟哥哥一人一半,結果妳把妳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說那是要給我吃的。」藍媽媽把時間拉回到從前,「妳還跟哥哥吵著說,將來要養我,要怎樣陪我,陪我一直到老,還說會帶我去哪玩,說得我好高興。」



藍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起笑著。敏芳對媽媽說:「對啊對啊,妳還說最想去日本,因為這樣,我還打算去學日文呢。」



藍爸爸把時間拉回到現在,「上次我們去逛街,妳看中一件藍色碎花長裙,我覺得太貴,還跟老闆一直殺價。後來老闆不肯,我們不買,結果妳偷偷回去買了。」



藍媽媽故意吃醋,「好啊,妳買衣服給女兒,怎麼不買給我?我抗議!」



「媽媽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件裙子我們可以輪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媽媽的手,「下次我們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們可以去喝紅豆湯圓,我知道爸爸還喜歡加花生,他說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湯圓的口感完全呈現出來。」



敏芳把時間拉到未來:「爸爸,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麼事都答應妳啊。」藍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來當慈濟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齡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濟志工,她多麼希望在志工隊伍裡也看到爸爸。



「當然好,這是好事。」藍爸爸毫不考慮就答應了。



「好,這是你說的,媽媽妳幫我作證,爸爸不能賴皮。」敏芳看著爸媽,露出欣慰的笑顏,然後很認真的問:「爸,媽,你們會不會怪我?」



「怪妳?怪妳什麼?怎麼會怪妳?」藍媽媽問。



藍爸爸也說:「妳是最貼心的女兒,事事都為爸媽著想,疼妳都來不及了,要怪妳什麼?」



「怪我比你們先走,不能一直作你們的女兒,陪著你們。」



藍媽媽走到窗戶邊,避免把臉給敏芳看到,看著窗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敏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失去敏芳後的日子。



藍爸爸一咬牙,裝作不見,拍拍敏芳,忍痛說:「傻孩子,妳當然會好起來,而且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等妳好了以後,我們,……我們……」雖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在藍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認為,跟女兒似乎永遠有無數個「以後」,堅強無比的藍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聲說:「媽,妳過來,我要抱抱妳。」







3.



下午我來到心蓮病房看敏芳。



「師姑,妳昨天有去居家關懷嗎?」敏芳問我。



「有啊。去壽豐鄉看了三、四個個案。」



「那妳今天有去居家關懷嗎?」



「沒有耶。怎麼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來氣色比平常好,我正想問她想不想走走,誰知道敏芳突然問我:「師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這是我陪伴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說一句話,只讓她哭。我透過眼神告訴她,孩子,哭吧,真的,妳就盡情的哭吧,把妳想說的話哭出來,把妳說不出來的話也全部哭出來。孩子,哭吧,妳是應該好好大哭一場,妳的表現太成熟了,成熟到師姑有點害怕,有點擔心。妳不要學大人,妳想哭就哭,沒人會怪你,更沒有人有資格笑妳。



敏芳哭了一會,「師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妳當然要接受,妳要立刻接受,妳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而且妳還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這些話很殘忍,但對敏芳而言,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得癌症更殘忍?我相信她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話,所以我又說,「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碰上這樣的事,妳苦,身邊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誰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看著她,輕輕地撫摸她小小的臉,「妳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貼心,大家都很稱讚妳,妳要快樂一點、堅強一點,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經發生了,再想也沒用,勇敢一點。」



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會一下子就知道怎樣才能堅強又快樂,我也需要時間。但我還是告訴敏芳:「大家都這麼愛妳,大家都捨不得妳啊。我們只是希望能陪妳走完接下來的日子。」敏芳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抱著我又哭起來。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一位癌症末期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生死?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怎麼灑脫生死?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



敏芳擦了擦眼淚,「師姑,我有好多事都還沒做,我還要念大學、研究所、我還要工作、我還要當慈濟委員、我還要養我爸媽,這些事我都還沒做。」

「敏芳,妳知道嗎?」我往前坐近了一點,拿了一張面紙擦了她的眼淚,「師姑比妳多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每個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還有什麼事可以難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懷裡,又大哭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







敏芳離開了世間。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繼續愛我們的家人,沒有一件事比這樣更令人心碎。藍爸爸和藍媽媽繼續開著中藥店,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還是有很多愛我們的人,以及等待我們去愛的人。寒暑假一到,我會帶著慈濟大專青年去看藍爸爸和藍媽媽;我也會帶著藍媽媽作居家關懷,鼓勵慈誠隊師兄多與藍爸爸互動。但是,要修補藍爸爸和藍媽媽破碎的心並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樣碎過,你就知道那是要匯集多少人的愛,才能讓人從失去家人的傷痛中平復心情。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敏芳離開世間後,爸爸媽媽開始培訓,兩年之後受證為慈濟委員,藍媽媽目前在心蓮病房當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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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2 04:29 PM     標題: 以為是夢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以為是夢

1.



邱醫師的眼前有五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姑姑、祖母。醫院的畫面有千百種,其中有一種,是醫生跟家屬說明病情的畫面。我到今天都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告訴一個人:「你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我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我要用什麼口氣去傳達這樣的訊息?我要怎麼安撫病人和家屬聽到消息之後的情緒?一位醫生曾告訴我:「師姊,我們負責講,拜託妳們負責安慰。」



你要如何教一個媽媽作好她的女兒可能隨時離開她的心理準備?請你教我。





2.



「如果開刀,可能會癱瘓,如果不開刀,只能活半年。」邱醫師向眼前的五個人解釋。他的聲音,平靜而專業。



還有比邱醫師更平靜的,是家屬。小孩子還小,可能無法完全懂,也可能懂一點,但大人一定完全瞭解情況有多不好。



爸爸說:「那不要開刀好了,不開刀。」爸爸的眼淚狂流了出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流淚,眼淚從下額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輕,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邊的人心滴碎。

整個對話結束。對話是結束了,但是對家屬而言,另一個階段才要開始。

而對於剛剛陪同在旁的護理長阿惠而言,對話既沒有結束,另一階段也沒有開始,她心裡一直一直在想:「好可惜!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結束嗎?我有沒有辦法盡一點力?可是,我只是小小的護理長,我怎麼辦?」

在別的醫院我是不清楚,在我們慈濟醫院,如果不知道怎麼辦,大概有兩種方法:第一、請常住志工教你怎麼辦。第二、麻煩常住志工幫你去辦。阿惠選擇第二種,她知道,志工是醫病關係的最佳橋樑。





3.



星期三下午,我在社服室看個案資料,阿惠打給我,跟我說小嘉儀的狀況,我聽完之後,立刻上病房區瞭解狀況,我看到小嘉儀和她的爸媽。



「好可愛!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這是我看到小嘉儀的唯一感想。簡單問候之後,我離開病房。



雖然離開病房,腦中卻一直浮現小嘉儀爸媽臉上的表情。我無法形容的表情,只看一眼,就覺得很心痛。那是一種揉雜了漠然、不捨、悲哀,又有點無助的表情,我知道再說任何安慰的話,對爸媽都太殘忍,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默默離開病房。



默默離開之後,我越走,腳步越沈重,胸口很悶,有點想哭。我自言自語:拜託,我不要再遇到任何得惡性腫瘤的小孩。我決定到門診區找院長--林欣榮醫師。來到他診間,敲門進去,有點驚訝,平時院長的門診是門庭若市,我去的時候一個病人也沒有,而且他剛好有空。



我生平不信什麼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時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顆好心要做好這件好事,就會有好的因緣來成就。



「靜芝師姊,妳來囉,請坐啊,什麼事?」院長露出大家最熟悉的親切。於是我立刻向他說明小嘉儀的狀況。院長從桌上的電腦調出小嘉儀的MRI(核磁共振造影),很仔細看著。MRI我當然看不懂,但我看得懂院長的表情。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我甚至怕眨眼睛的聲音太大,打擾到院長看片子。

「這個……。」一直專注看片子的院長忽然發聲。

我的心好像被電擊了一下。

「這可以開刀。繞過腦幹,避開就好。我來跟父母說一下。」

「可以開刀」。院長說出所有人的期待,當然也說出我的期待。我應該狂喜,但我沒有。



我曾經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動,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常告訴我:大悲之後的大喜,所能造成「沖淡」大悲情緒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不是這個大喜帶給人的歡喜度不夠,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後,人的情緒會整個空掉,空到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空到覺得世上一切都沒有意義,空到極度疲倦、只想睡一覺,不想再醒過來。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殘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空掉使我們繼續面對生命繼續做我們每天該做的事,所以後來的喜悅,反而無法撥動情緒,人生到了這一層境界,可以說是死掉又活過來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經驗,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時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後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以前無法想像的新境界。



我趕快撥電話給阿惠。「阿惠,我是靜芝,院長說他如果有空會上去看小嘉儀。」



「真的嗎?那太好了。」阿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4.



回到社服室,繼續整理我的個案資料。椅子都還沒被我坐熱,接聽手機,傳來阿惠的聲音:「靜芝師姑,妳快來妳快來,院長真的來了。」我確定阿惠如果中樂透彩,她的聲音也不可能比現在興奮。



我立刻到病房,看到院長就說:「院長,你不是在看門診?」我很好奇。



說真的,剛剛院長答應我會上來看小嘉儀的時候,我實在沒什麼信心,院長那麼忙,有那麼多病人,他會不會一下子就忘了?



「對啊,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病人那麼少,我就上來了。」



院長林欣榮醫師的眼前有三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



「可以開刀,我看過片子。」院長對小嘉儀的爸爸說。



「可是,今天早上邱醫師說……」爸爸半信半疑,實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內,對病情的判斷,差別起伏會這麼大。



「可以開,要避開腦幹。」



「可是邱醫師說……」媽媽可能是因為太激動,聲音都啞了。



「我來跟邱醫師說。」林欣榮院長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號。接通之後,談話內容是一連串醫學專業名詞,大約討論七分鐘,結束對話。我不等院長說話,先發制人:「可以開刀喔?院長說的,院長負責。」



「可以開,我來安排。」院長說了就算。







5.



小嘉儀開完刀,恢復得很好,漸漸活潑起來,我們幾位志工決定為小嘉儀辦一場祈福慶生會,慶祝小嘉儀的重生。剛好又接近耶誕節,我心裡想,沒有聖誕老公公的耶誕節,就不好玩了,誰來扮聖誕老公公最好玩呢?

我想到了--副院長許文林醫師。

於是我興沖沖跑去找他,跟他說明我的超完美計畫。許文林醫師聽完我的話,沈默了一下。我沒學過「讀心術」,也不會看面相。但我看了他的表情,我猜許文林醫師心裡可能在想:「我堂堂一個醫學中心的副院長,你叫我扮聖誕老公公?」但這個表情只是一閃而過,他很爽快的說:「好啊,有趣有趣!我來當聖誕老公公。」

試著勉強自己去做一些你不願意的事,你會發現原來你並不是那麼厭惡它們,而且結果往往還有令你意想不到的驚喜。許文林副院長是何等聰明的人,他一定早就想到這一層了。

祈福慶生會那天,好多人來了,醫師、護士、志工、其他病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家屬。我們唱歌,點蠟燭,然後吹蠟燭,切蛋糕。



小嘉儀的爸爸首先說話:「謝謝大家。我想,我是一個最幸運的爸爸。其實一直到今天,我還不相信我的寶貝女兒得了惡性腦瘤。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是事實,卻一定會拒絕接受事實。來慈濟醫院以前,我到處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小嘉儀永遠留在我身邊。你們大家看,這麼可愛的女孩,像是該得惡性腦瘤的嗎?就算是她生病以後,她還是那麼可愛,誰看了都會忍不住來摸摸她的小臉蛋的,這麼可愛,難道會注定短命的嗎?我就是不相信這麼可愛的孩子會這麼短命,因為我是她爸爸。後來,我作夢也沒想到,院長說可以開刀,副院長接著治療,然後恢復得這麼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想謝謝所有的人,謝謝林欣榮院長、許文林副院長、邱醫師,謝謝所有醫護團隊,還有志工團隊。」



小嘉儀的媽媽也感謝大家:「那天早上,醫生說小嘉儀的情況不樂觀,如果不開刀只能活……活……,我聽了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沒想到下午院長來,又跟我們說可以開刀,解釋一大堆話,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結果真的可以開刀,而且結果比我們想像得好。之前在門諾開第二次刀的時候,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說,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可能是我們家這個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邊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對話,我會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們家的天使收回去。我以為小嘉儀好不起來,結果好像在作夢,現在看到小嘉儀這樣,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夢。」



小嘉儀不懂,可能只是覺得熱鬧,爸媽都哭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聖誕老公公用手偷偷擦眼淚。







6.



後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阿惠:「妳當初為什麼會想到找我?」

阿惠笑著說:「算我雞婆吧。呵呵,沒啦,我只是捨不得,真的。這麼可愛的小女生,我捨不得。換做別人,可能也是趕快勸父母,趁孩子日子不多,趕快帶孩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說:「妳不忍心看這個小女孩就這樣結束,於是妳告訴我,我也不忍心。我這個常住志工,又不能去找原來的醫師,所以只好去找院長。院長可能沒空,可能有空,我不知道,可能跟前一位醫師診斷結果一樣,也不一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講講看,說不定有希望。」

「結果一講,院長有空,而且診斷也不同,可以開刀。」阿惠很開心。

我也告訴阿惠:「其實,小嘉儀在別的醫院開完第二次刀,爸媽就帶小嘉儀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可是回來以後,腫瘤又就復發,也不敢去哪玩了。」

「我女兒跟小嘉儀一樣大,這個小女孩太可愛了,讓我一看就不忍心放棄,才會去找師姑,結果師姑妳還真的去找院長。」阿惠頑皮的笑著。



「沒有一個被判癌症的病人會只看一家醫院就放棄,小嘉儀當然可以看不同的醫生。」



「對啊!」阿惠又說:「一個惡性腦瘤的可愛小女孩遇上我這個雞婆護理長,我又牽扯到一位常住志工,妳這個常住志工又把院長拉下水,院長不愧是院長,還真的說下水就下水。最後,本來以為康復是夢,原來,它不是夢。」



阿惠跟我都笑了。







小嘉儀目前就讀於慈濟大愛托兒所,定期回慈濟醫院檢查,目前狀況一切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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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5 11:40 AM     標題: 媽媽的希望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媽媽的希望

1.



「我好像從最高的雲端,重重跌到谷底。我從沒想過我的孩子會得到這種病,而且她病得很突然。她一直都很健康,每年我都會帶她出國玩。」林小莉的媽媽一直哭,一直沒辦法接受孩子得到腦瘤。



林小莉,六歲的混血兒,爸爸是加拿大人。看遍中部各大醫院,父母得到的答案都一樣:「這個孩子的腦瘤,開刀也沒辦法,我們也沒多大把握,可能這小孩會變植物人,整個癱瘓。」



林小莉的阿姨是慈濟委員,特地打電話給慈濟醫院影像醫學部主任李超群醫師:「李醫師,我可以拿片子過去請你看看嗎?」



「可以啊。」李超群一口答應,毫無遲疑。



「可是……可是我要先去台中拿片子再回花蓮,今天是星期六,不會打擾你休息嗎?」



「不會。妳拿過來好了,我等妳。」



林小莉的阿姨到台中拿片子到花蓮給李超群看。這位影像醫學部主任看了好久,拿給林欣榮院長看,院長只看了一下,眼眶是紅的,喃喃自語:「怎麼會有小孩子得到這樣的病?」



林小莉的阿姨和林欣榮院長、李超群醫師討論之後,決定說服林媽媽,帶林小莉來花蓮治療,不僅是對慈濟醫院的醫療團隊有信心,也希望透過志工團隊的愛,安撫林媽媽的心。於是林小莉的阿姨又趕到台中,和林媽媽長談,林媽媽決定帶林小莉決定從台中來花蓮開刀。但是李爸爸無法被說服,他覺得無法理解:開刀日期、醫師都排好了,為什麼要轉來轉去?



阿姨和林媽媽最後還是說服了李爸爸,一起帶著林小莉來花蓮開刀,還帶著林小莉的弟弟,艾迪。經過醫療團隊細心的診斷,開完刀後,林小莉一側的手腳不能動,也不能吃東西,裝著鼻胃管。



「我的小孩如果一輩子這樣怎麼辦?」媽媽還是哭。她不是想到自己日後要怎麼照顧小孩,對她而言,再怎麼辛苦也不怕。她是心疼小孩子一輩子都要這樣不方便嗎?林媽媽不斷哭泣,不斷告訴我:「我好心痛,好難過,那種折磨真的很難受。」



我不斷問自己:怎麼幫助林小莉?怎麼讓林媽媽不再哭泣?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林媽媽常常來社服室借電腦,上網查資料,每次都是抱著希望來,哭著出去。我忍不住告訴她:「妳不要看這些,看這些有什麼用?每個人症狀根本不同。」但是她還是流淚。



我還是不停的想:該怎麼辦?怎麼幫助她?想了好久,想不出來,卻只是想起林媽媽對我說過:「師姊,我很難過,我正在失去我最愛的人,而我卻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她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明明就在妳眼前,我卻怎麼拼命抓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熬過以後的日子。」





2.



小嘉儀每三個月回來複診一次,每次複診完,都會來社服室。每次來社服室,社工都靠過來逗她玩:「小嘉儀,妳又長高了喔。」、「來,姊姊給妳小貼紙。」

我看到小嘉儀,忽然想到:對了,也許小嘉儀的父母可以來鼓勵林媽媽。於是我跟小嘉儀的父母說明林媽媽的情況,也表明我的想法,希望能透過不一樣的力量來幫助林媽媽。小嘉儀的父母很快的答應,不久雙方就在社服室談話。

林媽媽看到小嘉儀,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



那天談完之後,林媽媽對我說:「謝謝妳找小嘉儀的爸媽來鼓勵我。」



我也告訴林媽媽:「那天我是剛好遇到小嘉儀的媽媽,她當年跟妳前一陣子一樣,一直哭,所以我想請她跟妳說說話,應該對妳也是另一種鼓勵。」



林媽媽點點頭說:「我知道妳的用意。小嘉儀的爸爸跟我說小嘉儀開刀三次,他以前根本不敢想小嘉儀會好起來,他以為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結果不是夢,小嘉儀現在還上學。」林媽媽笑了,又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我女兒還是有希望的。」



這是我認識林媽媽以來第一次看她笑,於是我更加把勁鼓勵她:有空把林小莉帶來社服室。



林媽媽真的帶林小莉來社服室,這是她以前不曾跨出的一步。社工、志工都會來逗林小莉,跟她玩,想盡辦法讓林小莉開口說話。







3.



2004年底,社服室為了南亞海嘯賑災募款,全心全意,全力出動。那一陣子義賣,我看到可愛的布娃娃就留下,因為林小莉很喜歡小女生的東西。我也告訴林媽媽:妳要多佈施,為女兒祈福。



我們社服室在醫院大廳舉辦義賣,林欣榮院長主持愛心鑼,林小莉的阿姨也去請院長敲鑼,她當場捐了十萬元。



晚上,林媽媽一如往常逗林小莉說話,問:「我們家最醜的男生是誰?」這是林媽媽最常問林小莉的問題。



「艾……迪。」林小莉說。



艾迪是弟弟的名字。林媽媽簡直高興得快要暈倒,大叫:「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她會叫弟弟的名字,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



父子在洗澡,她拼命敲門,「林小莉會講話了!林小莉會講話了!」



正在洗澡的父子奪門而出,爸爸問林小莉:「妳要講話是不是?妳是不是想說話?」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聲音都抖了。



「艾……迪。」林小莉又說一次,這次更清楚。



爸爸抱起林小莉大叫:「妳講什麼?」



「艾迪。」



夫妻抱著哭,艾迪在旁邊一直跳來跳去。



原本不能講話,不能吃東西、不能吞口水、的林小莉,真的會說話了。第二天夫妻一直跟醫生說謝謝,醫生眼眶也紅了。







4.



林小莉會說話之後,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去社服室找師姑。



在社服室,我們四個志工站在四個角落,林小莉在中間,我們要她輪流走向我們、抱我們,用這個方法訓練她開始學走路,也想盡辦法讓林小莉繼續說更多的話。



這天我拿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包包,一張南亞海嘯賑災募款海報,上面蓋了社服室的印章,然後摸摸林小莉的頭說:「師姑知道林小莉最乖了,現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很多小朋友失去爸爸、失去媽媽,妳想不想幫助這些可憐的小朋友?」



林小莉點點頭,我說:「大家看到這張海報,會捐錢,妳就把錢放進包包裡,這樣會不會?」



林小莉又點點頭,我拿出一個十元硬幣給她,她真的趕緊放進包包裡。



我又說:「如果是醫生叔叔捐錢,你就說,感恩醫生叔叔,如果是護士阿姨,你就說,感恩護士阿姨。如果是師姑師伯,你就說感恩師姑師伯,只要有人捐錢,你就說,感恩你。」



我把每一梯次來當志工的師兄師姊集合起來,告訴他們:「各位師兄師姊,請你們每個人身上留一個十元硬幣,從早上到下午,故意輪流遇到林小莉,彎下腰來問她:林小莉,我要捐錢,妳要跟我講什麼?」



「感恩你。」



於是林小莉坐著輪椅,媽媽推著輪椅,到處募款,到處練習說話,到處為他人也為自己祈福。醫生也熱烈響應捐款,紛紛投錢,而且常常一投就是一千元。一天下來,林小莉的小包包有好幾千元。



一天早上,母女募款二人組再度出動,來到門診區。一位老奶奶,一直看著林小莉,林小莉也一直看著老奶奶,然後說:「感恩妳的愛心,祝福妳。」老奶奶投入一千元,當場落淚,說:「怎麼這麼漂亮的女孩會這樣?」



媽媽趕緊告訴老奶奶:「人家我們有進步,進步很多了呢。」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媽媽一邊造福一邊走出傷痛,終於慢慢走出傷痛。







5.



這天下午,我接到台北一位師姊的電話,她的五歲女兒小玲在幼稚園從溜滑梯摔下來。從此終日嗜睡,看遍各大醫院,情況都無好轉。



不久之後,小玲來慈濟醫院,一來就開刀,再轉往加護病房,原因是腦瘤破裂出血。原來小玲早就有腦瘤,在幼稚園腦瘤破裂,才會從從溜滑梯摔下來。



我來到加護病房,又看到一位流淚的母親。



「這是師姑。」流淚的母親擦乾眼淚,精神微微一振,向小玲介紹我。



小玲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好久好久,才很小聲、有氣無力的說:「師……姑。」



我摸摸小玲的臉,「來,師姑請你喝果汁。」



小玲張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果汁,看著前方,然後緩緩睡去。



擦乾眼淚的母親再度流淚。



我想起一個月前的林小莉,於是對小玲的媽媽說:「不久之前我認識一位小朋友,也是腦瘤開刀,是不是請她媽媽來跟你說說話?好不好?這位媽媽當初也是哭,現在林小莉恢復得很好。」



小玲的媽媽點頭,但臉上全無欣喜之色,她看不到希望,也不抱任何希望。



於是我和林小莉的媽媽約好時間。這天約定時間未到,我就在病房外面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小莉的媽媽沒有出現。



我開始有點著急,心裡想:她會不會覺得,不想去回憶傷痛,所以不願意來?或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不願意來?對了,她又不是志工,當然不太會安撫家屬的情緒,所以不願意來。還是,她有可能害怕,對方看到自己的女兒林小莉現在恢復得那麼好,心裡一比較之下,會更難過?所以不願意來?



我又想:不會啊,當初我安排小嘉儀的媽媽和林媽媽見面,結果很好啊,我這次安排林媽媽跟小玲的媽媽見面,應該不會錯啊?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媽媽沒來。我想,還是先不要讓兩個媽媽碰面好了,我不應該這麼急,我決定去找林媽媽。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走廊的遠端,來了三個人:林小莉手裡拿一個小布偶,走中間,爸爸媽媽牽著她。我幾乎是跑過去,雙手捧著林小莉的臉說:「哇,今天怎麼這麼厲害,用走的!」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我剛剛掛在半空的種種心情都放下了。



林媽媽說:「不好意思,讓妳等這麼久。我要讓這個媽媽看到我的孩子會走。讓她也覺得有希望,所以我們才這麼慢。」



林小莉拿著小布偶,走向小玲的媽媽,把小布偶高高舉起說:「阿姨,這個送給妹妹。」



四個大人又驚又喜,林小莉接著說:「阿姨,我告訴你喔,妳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像我一樣,她會好起來的。」



我感動得快哭了。



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可以走路,而且可以講話,心裡很高興。林媽媽跟她大略說明林小莉的情形,我在旁邊跟林小莉玩。



林小莉說:「師姑,我會跑。」



我來不及驚訝,林小莉繞著爸爸跑,跑著跑著,忽然跑去抱住小玲的媽媽,「阿姨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



兩個媽媽都哭了,緊緊抱住林小莉。







幾天後,小玲的媽媽來社服室找我:「師姊,謝謝妳。我看到林小莉,我覺得好有希望,相信我的孩子會好起來。」



「我知道,大家都相信,大家也都看到小玲會一天比一天好。」



「謝謝妳,」小玲的媽媽又說,「這段時間發生的的事,對我們一整個家有很大的意義,我差點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人生最美的一個夢。就好像有人給妳一個夢寐以求的禮物,妳還來不及高興,他就忽然把禮物收回去。而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夢還給我。」



聽著小玲的媽媽一字一句說著她的心聲,我想起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我也想起林媽媽媽看到小嘉儀,她也跟我說:「我覺得我女兒好有希望。」同樣的話,我又聽了另一個以淚洗面的媽媽說一次;同樣的話,在兩個媽媽口中說出,同樣是那麼感人、那麼激勵人心。

小嘉儀的媽媽以自己的心路歷程鼓勵林小莉的媽媽;林小莉的媽媽又帶著林小莉鼓勵小玲的媽媽,就算醫學有極限,志工的能力有限,但是媽媽愛兒女的力量卻是無限,個案輔導個案,這是真正的愛的循環。也許有些人認為,他們一家人找到面對死亡的方法,但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體會到生命是多麼可貴,體會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麼不容易。

        林小莉出院了,我請台中的師姊協助關懷。過了一個月,小玲也出院了,我也請台北的師姊協助關懷。慈濟的菩薩網綿綿密密,慈濟人的愛也綿綿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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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tinyurl.com/yvglgo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5 11:41 AM     標題: 關公和雨傘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關公和雨傘

1.



午後我跟顏師姊去他家看看他,25歲,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油漆發霉剝落,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神,再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片中的某一場景中。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談話間常常把頭低下去,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他想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2.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脫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一百人?當然是中午的餐廳。因為中午的餐廳,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而且他們都穿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問故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有禮必能多多少少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我能改變他多少,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真的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拖鞋。我特地買了一副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有很明顯,但我看得出。我想這是好機會,我可以更進一步。我說:「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端碗拿筷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尤需挺直。我告訴他:這是慈濟人用餐的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個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個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教他什麼。







3.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沈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錢?媽媽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伎倆,他竟然一動也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



我又繼續說:「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媽媽會很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



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很自然說出口了。」
    他一片沈默。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我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他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一陣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4.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再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的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可以不要再去找他們?」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只為他感到危險,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的說:「你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健康,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安全憂慮。於是我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



他眉頭一皺,「你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還是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沈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九段圍棋高手,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跟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我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他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靜思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他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很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如何合掌、如何問訊、如何長跪、如何頂禮、如何翻掌、如何起身、如何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5.



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雨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是想笑的,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次:「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他的心房,他已經對我有信任感,進步到有依賴感,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一句話。



以前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和沈默,現在我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熱情和表面沈默裡面充滿真情的個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本來就很大,房間本來就很小,房間當然沒有漏水,在房裡撐傘,那畫面有說不出的怪異。我走近一看那傘,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在說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





6.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作警方的釣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於是我哭,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



我痛恨生離死別。



      但人生就是會碰到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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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6 02:53 PM     標題: 無聲的愛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無聲的愛

1.



我走到莊佩芬病床邊,對她笑了一下。旁邊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頭的紙筆,寫下:「我們兩個都是聾啞朋友,請妳多多關照。」我用手語打「我會手語,妳們放心,我會來幫妳們。」莊佩芬看了以後,也馬上笑了。有個人可以溝通,本來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是在醫院。



得到胃癌的莊佩芬,已作了半年化療,有時仍須抽腹水,每當醫師來抽腹水,她痛到緊握頭拳,那種緊握的程度,好像手掌中快要被掐出血來。每次看她被抽腹水時雙拳緊握的錐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重重捏著。



跟她的互動一直都還不錯,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剛開始的時候都會配合,可是到最後化療階段,非常痛苦,她就不願意配合了。一位護士告訴我:「莊佩芬不吃藥,她當著你面把藥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裡面。」



為了求證護士說的話,有一次我親眼看著她吃藥,她拿起藥丸,放進嘴裡,喝一小口水,頭往後一仰,把藥丸吞下。其實她偷偷把藥放在手裡,再趁我不注意時偷偷丟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點生氣,用手語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有我的理由,妳不要管。」「什麼理由?」「我覺得吃藥沒效,而且住院那麼久,我也煩了。」



我打手語的力道增強了:「醫生都想救妳的命,為什麼妳這麼不懂愛惜妳自己的命?給妳吃藥妳還把藥丟掉?那妳乾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打手語越生氣,力道也越來越強,臉色也越來越兇,「妳忽略身旁關心妳的人,忽略妳的小孩子,妳的小孩還那麼小,妳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孩想想。」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病人說話。她哭了。認識她這麼久,她第一次掉眼淚,她的媽媽曾經跟我說佩芬很堅強,從來不哭,即便是作化療也不哭。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動用手語跟聾啞朋友溝通。從那次以後,莊佩芬就願意配合了。







2.



這天早上,我跟蘇足師姊來到病房看她。病房裡,先生和兩個孩子都在,先生也是聾啞朋友,兩個孩子完全正常,也會用手語溝通。



蘇足師姊對莊佩芬打手語說:「我可以像媽媽一樣的愛妳,妳來到這裡不孤單,可以放心讓醫生治療。」



「我不想活了。」莊佩芬以略帶疲憊的表情、有氣無力的手語告訴我們,但我跟蘇足沒有懷疑她說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跟蘇足互看一眼,蘇足的表情嚴肅起來,加強手語力道:「你的生命還不該結束。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你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要勇敢面對。」



蘇足又對先生打手語說:「我鼓勵你,所以你也要鼓勵你老婆。」轉頭也跟在病床邊的孩子說:「要為媽媽加油,要跟媽媽說我愛妳,還要做卡片鼓勵媽媽。」



莊佩芬看著蘇足的活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蘇足嚴肅的表情柔和下來,「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侵入,病情就不容易一直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它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要吃定妳,它就更快讓妳垮掉。」



我端起粥,要餵莊佩芬,她搖搖頭。



這下該我嚴肅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妳的孩子不吃飯,妳會不會難過?」



「會。」



「妳不吃飯,妳的媽媽、我、蘇足都會難過,妳把它當成藥,當成良藥,這樣比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莊佩芬接過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蘇足又說:「我們不要去想以後我們能活多久,一個健康的人都要有無常觀,我們走路也會不小心跌倒,吃飯也會嗆到,所以我們要把握今天,想想今天怎麼過會比較快樂。」



「我這樣,還能怎麼快樂?」



蘇足往前站一步,「不要這樣。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後,因為活在人世間,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就是要妳把握當下,把握現在。珍惜妳能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就這樣。」



莊佩芬似乎真的慢慢意識到,她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很多了。







3.



這天傍晚我來病房,莊佩芬熟睡中。我靜靜坐下來,她睡得真安詳,不知睡夢中的她,是否無痛無憂?我想起莊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夢中,才能享有短暫的無痛無憂。如果她的夢中比現實還要無憂,她會寧願留在夢中嗎?如果是我們,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在夢中嗎?



一個瘦小的身影把我從沈憂的思慮中拉回到現實,莊佩芬的先生來了,我看著他,「你今天比較早來。」



先生手語打得極快,「反正沒事,我就過來了。自從佩芬生病後,我就無法很專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錢過日子。後來她越來越嚴重,我就把工作辭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我現在只想多陪她一點。」



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殘缺人生裡,永遠有最令人動容的生命體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先生:「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先生靦腆的笑了一下:「我跟她是學長學妹。從認識到結婚,很辛苦;結婚以後,也很辛苦,我們聾啞人就業、就醫、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尤其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醫院擔任手語翻譯,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確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個女兒應做的孝順,做到一個媳婦應做的賢慧,還有,她也做到一個好太太,一個好媽媽。」



我仔細看著先生,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特別驕傲,也沒有閃爍異樣的光彩,我們用手語溝通,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卻更令我震撼,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強度遠遠超過一般正常人。我說:「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說:「雖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連不相干的人,不管醫生護士,都對她這麼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當我在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她吃東西已經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只是為了讓妳們志工安心。」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我當場稱讚他很了不起,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因為我知道結婚前莊佩芬勸他不要喝酒,他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檳榔、抽菸的習慣都戒了。他知道莊佩芬很愛乾淨,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乾淨。莊佩芬就算是病中也把自己整理得很乾淨,她真是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先生告訴我:「佩芬剛生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沒辭掉工作,每天一定來幫佩芬整理乾淨。親戚朋友都問我說,工作那麼辛苦,為什麼又要來幫佩芬整理,佩芬雖然生病,她自己也會弄得很乾淨。那我就會說,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會說話的人不一定懂得體貼,也不一定知道肢體語言的重要。聾啞朋友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跟他老婆說「愛妳」,我們一般人很少這樣的。



我也告訴他:「兩個小孩子都有來看媽媽,還會寫卡片祝媽媽早日康復,大兒子比較皮一點。」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著孩子畫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說的話,於是我告訴先生,「佩芬從怨恨沒有人了解她的心聲,到她能夠感受到她被尊重,不會被人叫啞巴,這段歷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說,被稱『聾啞朋友』跟被人叫『啞巴』、『聾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佩芬有跟我說她真的很高興。」



先生說:「雖然她是聾啞,可是來到你們慈濟,沒有人看不起他,也沒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訴我,來醫院以後,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會說話的人,所以她從此沒有去怨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再哭過。」



我頗為驚訝:「她覺得來慈濟醫院以後,好像……會說話?」



先生輕輕點頭,靜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佩芬甚至還跟她媽媽說,萬一走了,孩子就請媽媽多辛苦一下了。有一次,佩芬還跟我說,如果我將來要找對象,要找一個能疼惜孩子的。我聽到這樣,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先生又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會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順的。但我總覺得她不該走,孩子還這麼小,孩子別無選擇,就這樣沒有媽媽了。師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愛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也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有好因緣;有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好事。



佩芬依然無聲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繼續無聲的溝通,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4.



告別式那天,很多聾啞朋友都來了,他們打手語說:「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一群志工,也很愛你們的醫護人員。因為我們聾啞朋友如果生病,沒有像莊佩芬受過這樣的尊重,所以我們生病是很煩惱的,因為我們有溝通上的問題。」



我也打手語說:「佩芬有你們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財富,社會還是處處有溫暖的。」



「這點我們知道,有時候不是別人不理我們,很冷漠,而是他們不懂手語,很多誤會就從此而生了。」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正常人跟聾啞朋友互相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會?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一點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這群聾啞朋友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先生看著孩子,孩子忽然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把媽媽放在箱子裡面?」



阿嬤聽到這句話,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輕拍她的肩,「來,我們來念佛,用大家的誠意來祝福佩芬。」



於是我們開始念佛,結束之後,一位年輕人問我:「佩芬聽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訴他:「捨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階段生的開始,她現在已經到別的地方,所以她聽得到。」



阿嬤走過來對我說:「佩芬往生以後,我有打電話給妳,妳沒有接到。」



「您想跟我說什麼?」



「我很想妳。」



我心情一激動,差點落淚,「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我真的很想妳。」



我緊緊握住阿嬤的手,阿嬤說,「佩芬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愛在對待。一直到最後那一刻,佩芬還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讓我們祝福她。」



兩個小孩也來我身邊,我說:「如果想媽媽,就更要好好讀書,媽媽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媽媽是很好的人。」小孩看著我,好久才點點頭,我又說:「如果想媽媽,就看大愛台,媽媽最喜歡看大愛台,知道嗎?」兩個小孩用力點點頭。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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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6 02:54 PM     標題: 繼續往前走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繼續往前走

1.



阿國是我們關懷的一個照顧戶,這天我們訪視結束,正要離去,他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一旁,小小聲告訴我說:「顏師姊,我知道還有一個更可憐的。」我一愣,什麼更可憐的?阿國看了看四周,又壓低音量:「在我家後面,竹籬笆轉過去直走,大概走五步,大樹旁邊那一戶,算是鄰居。」



我們全部戴上口罩,馬上到阿國所說的地方。只看到一間由幾塊破爛木板拼湊組裝的破房,一進去,非常暗,沒有窗戶,一陣濃濃的發霉味直撲而來。再往內走,赫然發現一個人躺在地上,蜷縮著身體,我們全都嚇了一跳,我定了定神,往前一步,彎身看著這名男子,直接問他:「你現在怎麼了?」「我是肺結核病人,去過你們醫院。」「你有飯吃嗎?」「我不能去工作,沒有錢可以吃飯。」「你現在有在吃藥嗎?」



他顯然略略遲疑了一下,回答:「有。」



「你要按時吃藥,你這種病需要補充營養,我們一定會帶素的營養品給你。」



之後我們帶營養品和一些食物去看他,並且補助車錢,希望他持續來醫院,不要中斷。可是,他一直沒來醫院。肺結核是法定傳染病,而且有致命危險,我們非常擔心他的狀況。



有一天他終於來了,我問他:「怎麼這麼久才來?」「沒錢坐車。」「我不是有補助你車錢?你這個病一定要來醫院治療,你知道嗎?」「我拿車錢去買菜。」「你假如沒有食物,我們每個禮拜都會送過去給你。我一直在等你,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狀況怎樣。你現在的狀況,一定要來看病。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停了一下,說:「好,我會去。」



他一人獨居,沒水沒電,我關心他的健康,更擔心他的居住環境。所以每個星期居家關懷都會固定把他家排入行程,送食物給他,更督促他定時來醫院治療。他食物來源無虞之後,也願意來醫院治病。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主要是送食物,也關心他的健康。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月。



就在我為他高興健康情形有改善時,我又發現他走路怎麼有點怪怪的?於是我立刻問他:「你的腳怎麼了?」



「腳不舒服。」他似乎早就已經習於病痛的折磨,平靜的回答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憎恨,更沒有要求去醫院治療,那種認命、放棄、不在意的態度很令人心疼。



「腳不舒服多久了?」



「不知道,」他淡淡的說,「很久了吧。」



「奇怪,會不會是因為肺結核所影響的?」我曾經聽過這樣的個案,所以告訴他,一定要來醫院檢查一下。



後來他真的來看醫生,檢查結果,原來不是肺結核所影響的,是因為以前做工,太粗重,磨損膝關節,髖關節也有點傷害。對於長年職業傷害,他一直忍,也很能忍。



我不忍心他這樣一直下去,跟他說:「你這樣下去不行,還是聽醫生的勸告,接受開刀。」



他第一次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我先把身體調養好再說吧。」



「這樣也對,先把身體調養好是很重要的。」我叮嚀他不能再忽略身體發出的訊號。







2.



我們依然定時去看他,除了補充食物,還加強補給營養。除了補給營養,我想,這樣下去不行,他住的地方,空氣、水問題,還是要解決。我發現沒有電還沒關係,我們去關懷時,可以點蠟燭,但是空氣對流問題很差,所以房子一定要處理。



這次我們去,想跟他談談幫助他改建房子的事。一進去,一如往常黑漆漆,但多了三張照片,蠟燭、燻香,原來他家連續死了三個人。



奇怪?他不是一個人住嗎?我問他:「發生什麼事?」



他還是平靜,慢慢的說:「有的是生病死的、有的車禍死的。」



我又試著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沒有需要幫助之類的,他極不願多談,右手一揮,說:「沒事,不用幫。」我想,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再多問下去,但是我們堅信他的居住環境一定要改,不能這樣。



回到醫院,我心裡不斷盤算著如何結合志工與醫護人員作最有效個案救助。我告訴社工:「這個個案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們要把範例做出來,請多用心。」年輕的社工信心滿滿回答:「師姑,沒問題!」



我想起林欣榮院長提出「往診」的口訣:「送藥到手,吞了再走。」於是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居家關懷,這樣更可以落實他的往診口訣。林欣榮院長知道了以後,跟我說:「很好啊,反正我正在參加委員慈誠培訓,跟你們一起去。」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院長,我們下一次去,就是要去打掃的,要解決空氣對流問題、改善他的環境。」



院長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妳讓我跟你們去,這些我跟著大家做就是了,沒有問題。」



「院長,我們這次去還要刷油漆。」



「顏師姊,我平時有在慢跑,身體很好,很能做,沒問題。」



我笑著說:「既然院長堅持要去,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一個週末下午,我們一大群人來到他家。先把所有髒東西拿出來,清洗,消毒。再進去修補天花板,然後就開始油漆。一位慈誠隊師兄教院長油漆,院長第一刷,一滴油漆滴下來,沾到衣服。第二刷,竟然沒滴半滴。



師兄驚奇地看著院長問:「院長,你以前刷過油漆吧?怎麼訣竅學這麼快?五分鐘你就會了?」



院長哈哈一笑,「師兄,我第一次刷油漆呢!」越刷越起勁。



我說:「院長,你學習能力真強,你如果改行刷油漆,很多油漆工可能會失業。」



「學任何東西都要很認真。」院長認真的眼神不輸看診時的全神貫注。



經過社工、師兄師姊的努力,洗洗刷刷,二小時就弄好了。雖然弄好,沒電還是沒電,沒水還是沒水,還要去借別人的水,於是師兄聯手扛了一大桶乾淨的水存著。師姊也為他買米、菜,簡單鍋碗,都安置好,還為他理髮,他看來煥然一新,住的地方也煥然一新。



我們每次去看他都送一盒蠟燭,他捨不得用,只有在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點起蠟燭。我們也送他床單、床墊、櫃子,雖然都是資源回收物,但是向來陰暗的房子卻整個亮起來。雖然一到晚上還是暗,可是點蠟燭還可以過生活,他好高興好高興,像個小孩一直說謝謝,他沒想過家會變那麼漂亮。



我看他這樣,繼續鼓勵:「你一定要按時服藥,等你覺得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再來帶你去開刀。」



後來再去,一次兩次去,他都沒把環境弄髒,我們覺得他實在不錯。這證明他有心在維護居家環境,根據我們的經驗,有心維護居家環境的照顧戶,一定扶持得起來,我們也更增加了信心。







3.



過了一段時間,他跟我說可以來開刀了,於是住院、檢查,開完刀,我們帶他回去。我告訴他:「我們託鄰居送水給你,水費我們來付。這樣你就不用提水,以免你開刀後,提水提得太辛苦。」又問他:「煮飯你會不會?」



「會。」他很篤定回答著,我仔細看了他一下,他身上比以前乾淨多了,他家是沒電沒水的,身上還能保持這樣乾淨,這表示他一定很注意自己,他的眼神也比以前有精神多了。



我們一一拜訪左鄰右舍,詳細告知鄰居他的狀況,請鄰居多多關照,多多幫忙。再次回到他家,又幫他除草,因為他去開刀這段期間,草長得很快很長。除草之後,他家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三個月後。他來複診,還跟我說:「師姑,我找到工作,我去打零工。」「怎麼這麼好,你去打什麼零工?」「有什麼就做什麼。」



我點頭稱許,他又說:「我打零工,我賺錢,我一定請妳。」「不用啦,不用請我,你自己留著,需要的時候就可以用。」「我還是想請妳。」「真的不用啦,你不用請我。如果你真的有心感恩,那你把錢捐出來,一百塊也可以,兩百塊也可以,你可以去救人。」



「好,我聽妳的話,就這樣。」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三個月前我們看到的那個病厭厭、需要人幫助的他。他表現的那種自尊,那種意氣風發,整個人的氣象提了上來,他不再是落寞、躲在家裡自怨自艾的他,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拉拔起來了。而拉拔成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居家環境:之前他住的地方又髒又臭又亂,從外觀看,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那是一個「家」,後來我們去整理,他有了一個身體和心靈的避風港,整個身心往上提升了。二是身體健康:有病痛就引起精神不濟,久而久之喪失自信心,甚至導致自卑感。我們鼓勵他積極就醫,身體好了之後,努力工作,獲得報償,整個人就這樣拉起來。







4.



過了一個月,他的鄰居來社服室找我,告訴我說:「他死了。」



我聽了之後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有沒有騙我?不久之前他來醫院複診,我才看過他。他都很好,才去工作,還跟我說他要救人,怎麼可能忽然死掉?」



「他去鄰居家,跟人家聊天說笑,一下子從椅子上倒下去。」



「當時情況到底是怎樣?」我真是太驚訝了。



「就緊急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肌梗塞,猝死的。」



「是這樣子。」



我帶著志工立刻趕去他家,裡面還是很乾淨,外面多了一個靈堂,一具棺木。我走道棺木旁邊,對著他說:「既然你已經沒有病痛了,你也很上進,肯去工作,你也想幫助別人,這顆心,請你一定要帶著,因為它是你生生世世的資產,不論你到哪裡,這顆心就是你最珍貴的、永遠的寶藏。回到主的身邊,去當個小天使吧。我們能為你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們盡力了,我們也都看到你盡力了。你很努力配合,人生的緣,有長有短。你就好好的上路吧,跟著主,你不會迷失的。我們現在為你唱聖歌。」



我們唱「讚美主」。唱了三遍,致上奠儀。



一位鄰居一直感謝我們:「謝謝你們這樣,一直幫他。我們不是冷漠,誰沒同情心?看到他這樣,我們鄰居沒有一個人不難過,可是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幫助他。你們從他生病就來,可是我們住他周圍的人,大家都不敢靠近他。」另一位鄰居也說:「你們來幫他清掃房子,我們大家都看到了,可是我們鄰居沒人過來幫忙,實在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幫他。等你們掃完,弄得乾乾淨淨,我對他說:你怎麼這麼幸運?有人來幫你掃地,還有人幫你油漆。他就笑了,很得意說,他們都是好人,來幫我。」



回程車上,我告訴志工:「這樣一個孤單的人,我們把他拉拔到別人願意接受他,他自己又有能力和意願去工作,而且還去鄰居家談笑風生,我想,足夠了,他的眼中看到愛。他鄰居的眼中看到他站起來,看到慈濟人是怎樣把一個人扶起來,鄰居也都看到愛。雖然他的生命是那麼短暫,也讓我們覺得,這樣去幫一個人站起來,很踏實、也很歡喜,這種盡力之後的踏實與喜悅,是將來遇到挫折的預防針。」



車上的師兄師姊一片黯然,無言以對。







5.



回到社服室,我把剛剛的情形跟社工說了。社工愕然,似乎一時無法相信,問我說:「哪有這樣的?他,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他是我們做起來的成功範例。大家那麼用心,那麼……那麼……」



「人生本來就是無常,我們已經盡力了,這樣就好。」



「師姑,可是……」



「可能你覺得有點失望、有點遺憾,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失去衝勁,也不要為他難過悲傷。」



「嗯……我還真有點難過。」



我拉著社工的手,到旁邊一張小圓桌坐下,我說:「他已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現在跟他的主在一起,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為什麼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他身體有病,生活那麼苦,都在佈施,還想捐錢,他這分心,是不得了的。」



「師姑,可是,可是……」



「我知道妳的心情,」我溫柔的教育眼前這位年輕的社工,「他已經不用再受病苦的折騰,他跟我們結那麼多好緣,我們的醫護人員、我們的志工,大家都滿有成就感的。我們把一間黑暗的房子弄得很光亮,我們沒有怕肺結核,我們靠近他,拉拔他,也把他房子周圍環境弄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年輕的社工一時激動,眼眶略略紅了,跟我分享說:「到最後,我原本還是希望他有水有電的,我還在為他想辦法。」我拍拍社工的肩膀:「他那間房子沒有戶號,是違章建築,我們也去電力公司幫他申請用電,工作人員說,沒辦法申請出來,我們能跑的都跑了。」



社工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又說:「雖然跟他相處不到一年,從他窩在黑暗的家裡,到走出來打零工,向著陽光,還會捐錢給伊朗大地震的災民,他的生命真的綻放出光芒了,我想,也夠了。也留下很好的範本。」



社工心情顯然平復了不少,我繼續說:「經由這個個案,我們也知道肺結核病人,除了要按時服藥,住處採光、空氣也要注意。以後肺結核病人,我們會去他家裡把他的家整理好。因為這個個案,也給我們很多啟發。後肺結核病人,不是只有吃藥而已,住家周圍環境很重要。」



社工說:「我知道了,我會作好完整記錄,特別注意的。」



我輕輕笑了,點頭鼓勵她:「當妳不再為關心的事難過,就表示妳應該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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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7 01:35 PM     標題: [看了必哭]治療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治療

1.



才十七歲,正青春年華的吳宜芳,擅長畫畫,也考上一間教畫畫的學校。一切如願,前途光明。她住在學校宿舍,不管課業多忙,每天一定打電話跟爸媽說說話。媽媽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女兒書讀得很好,也很會畫畫。」



2004年2初,吳宜芳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的頭一直痛、一直痛?」於是她告訴媽媽,媽媽驚問:「妳這樣頭痛痛多久了?」



「我以前唸書就痛,上課時,好像無法集中精神。很不舒服。但我撐到學期末,放寒假的時候才跟妳說。」



媽媽趕緊帶吳宜芳到醫院檢查,一檢查,不得了,腦幹長了惡性腫瘤,極度危險。看過好幾家大醫院,所有的醫院都無法執行任何醫療行為,只有告訴這對母女:「這一動刀,不是癱瘓就是死亡。」



爸爸媽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帶著吳宜芳來到慈濟醫院。







2.



雖然對慈濟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療團隊有信心,但是父母心裡有數,畢竟對吳宜芳的病情台北幾家大醫院的講法都一樣,吳媽媽告訴我:拼拼看,假如拼不過,該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



我和顏惠美師姊到病房看宜芳,吳媽媽正在走廊和蘇泉發醫師談論女兒的病情,打過招呼之後,我們二人來到床邊。



「宜芳,妳現在已經來到慈濟醫院了,妳安心吧。」顏師姊笑著說。



原本平躺的宜芳微微側了身體,面向我們說:「對啊,我很高興,我回來慈濟,我可以看到師公。」過了一會,又說:「師姑,我明天要開刀。」



我問宜芳:「那妳會不會害怕?」



「我不會害怕,因為我會好起來。」宜芳看來很有精神。



我跟顏師姊對望一眼,都說:「好,那我們都祝福妳。」



顏師姊又問:「宜芳,假如真的有無常,手術結果跟妳的預期有變化,醫生護士盡力救妳之後,但是醫療有極限,沒辦法治療的時候,妳會怎麼想?師姑的意思是說,如果醫生治不好妳,妳會怎麼想?」



「如果醫生治不好我,那換我治療別人。」



「妳怎麼治療別人?」顏師姊非常驚訝。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可以救人啊。」



我跟顏師姊又對望一眼,這個十七歲的孩子一下子就講出她要救人,我們已經不是驚訝,而是心開始痛了起來,這麼懂事,怎麼緣分這麼短?



「妳要怎麼救?」我問宜芳。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



顏師姊說:「至少妳來到這裡,我們都抱著一線希望。我們來拼拼看,我也祝福妳:明天手術成功。」



「師姑,沒關係,等我好起來以後,我就會畫妳。」宜芳說



「好,我等妳好起來,當妳的模特兒,讓妳畫我,先祝福妳平安。」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這是一個十七歲女孩說出的話嗎?年輕生命面對生命臨終的從容和輕快,有時簡直令我們這些大人肅然起敬。我們確定不能讓父母知道宜芳想器官捐贈,至少讓父母抱著希望,因為整個團隊還在努力。



我們到病房外,看到吳媽媽對蘇泉發醫師說:「蘇醫師,求你盡力幫幫忙。」這些日子以來,吳媽媽每天還是把頭髮梳理好,勉強振作精神,不讓人看到憔悴的一面,她不但要做女兒的精神支柱,也不願師兄師姊或身邊的親人朋友擔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但是,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輕輕啜泣。



顏師姊抱著吳媽媽,拍拍她的背,我緊握著她的手。蘇泉發醫師說:「師姊,我是一個醫生,也是一個爸爸。我有一個女兒,每當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不管那天我有多累,心情有多不好,我一看到我女兒就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好。身為一個醫生,我會盡最大能力救妳的女兒,身為一個爸爸,我完全能體會妳的心情。」







3.



由於腦幹動刀太危險,醫療團隊用不一樣的方式搶救──加馬刀。剛好有一位阿信師姊,她動過加馬刀,很成功,所以她也來當志工,不但陪伴吳宜芳,也鼓勵即將動加馬刀的病人;不但詳細解說過程,也給予病人和家屬一分更大的安定力量,病人和家屬看到眼前這位活蹦亂跳的志工竟是曾經做完加馬刀手術的病人,都增加不少信心。尤其病人開刀前的心理狀態更是重要,這樣的安定病人工作顯得十分必要而且重要。



我們常住志工有一個心願:找那些已經走出病痛、治療好的病人來當志工,鼓勵其他病人,增加信心,安定心理;現身說法,效果特好,這叫:借力使力。



做完加馬刀的吳宜芳,送進加護病房,我們去看她,她恍恍惚惚,認不出任何一個來看她的人,看到如此情形,我們所有人心裡就有準備了



這天早上,吳宜芳搖搖擺擺走進社服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奇蹟真的出現了嗎?



根據蘇泉發醫師的說法,雖然最新科技可以暫時穩住生命,但個人體質因素,仍將導致導致復發,很難控制,吳宜芳就是屬於這一型的。她術後視力受影響,產生複視,所以用紗布蓋住一隻眼。



我問宜芳:「妳現在最想做什麼?」



「畫畫。」



還有精神可以畫畫,更令大家高興,於是我又問宜芳:「妳要畫什麼?」



「畫師姑。」



原來宜芳心心念念,還沒忘掉說過的話,我在醫院當志工這麼久,早就學會了不在病人面前掉淚,但是此時此刻,我盡力把眼前已經漸漸模糊的人影重新定焦,把濕潤的眼眶往內流放,告訴宜芳:「不要畫我,妳趕快去畫觀世音菩薩。菩薩一直在妳心中,妳畫出來,祂會保佑妳。」



宜芳顫抖的手拿起筆,歪歪斜斜畫了第一筆,又畫了第二筆,一筆一筆畫完,畫完之後簽名。還跟我說:「師姑,我畫好了。」



「好,真棒,畫得真好。」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眼前的圖卻模糊了起來。







4.



吳宜芳只「好」了一天,又被送進加護病房。這天我來到社服室,看到吳媽媽坐在小圓桌邊,正在寫信。我在她身邊坐下,不說一句話。



吳媽媽說:「我正在寫信給宜芳,因為她每年母親節都會親手做卡片給我,自己設計、自己畫,每年都不同。所以這個時候,我想寫一封信給她。」



我點點頭,吳媽媽又說:「妳知道我女兒多孝順嗎?」吳媽媽一邊說一邊翻開一本好大的筆記本,裡面有照片、小記、母女生活花絮、女兒給媽媽的小紙條、以及女兒作的卡片。她一邊給我看這些寶貝,一邊說她的寶貝是如何如何的好,怎樣怎樣的貼心孝順。甜蜜時光一去不返,分分秒秒稍縱即逝,但是對媽媽來說,時光可以倒流,因為媽媽的記憶永遠存留;時光可以停止,因為媽媽的愛會綿延不斷。



吳媽媽嘆了一口氣,把寫好的信小心翼翼折好,收起來,對我說:「我跟先生會選擇回來慈濟,就是讓宜芳在慈濟走完最後一程。」



我握著她的手說:「宜芳一直表現得這麼勇敢,妳一定很驕傲,我們要為她高興。」



「我去加護病房了。」她起身向外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已。她是上人的弟子,一個慈濟委員,就是一般民眾口中的「藍衣菩薩」,每次有任何地方發生災難,第一個到現場的就是這群藍衣菩薩,如果沒有他們,那許許多多受傷的心靈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平日膚慰苦難眾生的菩薩,此刻的心靈卻陷入極度哀傷。



昨天有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師姊,心中充滿不捨,她私下偷偷問我:為什麼這麼好的人會遇到這麼壞的事?



為何好人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為什麼世間不公平的事就是這麼多?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回答,我只告訴這位師姊:我們一生下來,老天從沒答應給我們一個平安、順利又公平的人生,所以不要跟任何人要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只有當我們想到自己擁有的一切時,世界才會變公平。這世界充滿公平,但是當我們抱怨自己的遭遇太苦時,世界馬上不公平。



師姊又說:每次看到好人碰到壞事,心就很痛,很不捨。我再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會經歷傷痛,但是讓我們記住:在順境的時候多一點感恩、在傷痛的時候不要絕望,因為身邊有人陪伴我們、給我們力量。這點值得讓我們感恩,於是我們才能學會對生命更謙卑、對身邊的人更柔軟。







5.



心蓮病房裡,我和吳媽媽坐在客廳靠窗的角落,她看起來略帶憂慮,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我知道她心裡正在承受最大的苦,她也正在用一生最大的勇氣來熬過這些痛苦。



我開口問她:「我知道時機不對,但我還是想問妳一個問題。」



她淡淡的說:「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



這兩句雖然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但此時此刻由她說出,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一種從容、一種輕快,但是她的從容與輕快,只有令我更加沈重。一個媽媽知道自己與女兒緣分將盡,還能這麼鎮靜,我想背後一定有原因。



「宜芳的情況我們都很心疼、也很不捨,妳有想過讓宜芳遺愛人間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深邃,忽然泛出一點淚光。



我握住她的手,「妳是委員,也是上人的弟子,……」



「師姊……」她忽然打斷我的話,「我也是一個媽媽。」



我的心開始微微作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我不敢再說下去,她沒有看著我,後來看著我,又把目光移開,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生告訴我我女兒得癌症的那一天。」



輪到我眼中泛淚光了,吳媽媽說:「我知道無常造成的一切,我早就接受我的命運。妳不必為我擔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宜芳早就跟我說過她要器官捐贈,我完全同意。」



我輕輕的說:「宜芳很勇敢,她能想到器官捐贈,發揮生命價值,我們都很讚嘆她。」



吳媽媽搖搖頭,「自從宜芳轉到心蓮病房後,我的世界整個黑暗下來,後來我才知道,最黑暗的時候,我們看得最清晰,所以我知道怎麼做對宜芳最好。」







這天,宜芳帶著所有關懷的愛,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到病房的時候,佛號聲環繞著,在莊嚴的佛號聲中,在眾人一片淚光裡,吳媽媽緩緩拿出那封寫給宜芳的信,慢慢的開始唸:







宜芳菩薩:



人生生老病死,生病是最痛苦的。死也是一種自然的法則。既然妳的腦瘤已經擴大了,也無藥物可以治療妳的癌細胞,一切都是命,妳不要怨嘆,要歡喜的接受,人生本來就如一場舞台戲,演完了戲就必須要下台。師公上人言:「人生的劇本是前世所寫的,生命不在於常或短,只在於寬度與厚度。」爸、媽相信妳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大菩薩,救人的菩薩。



佛陀言:「人生來來去去,一個人來,也要一個自己走。」妳來給爸媽做女兒,咱緣分只有十七年的時間。咱就到此緣盡了,但願妳能發好願交給醫生做有用的研究。身軀只是一個「載道器」,既然已經不能用了,就「廢物利用」,延續妳的慧命,做一個有智慧的菩薩。發揮妳的功能與良能,成就別人。



請妳放心、安心的睡。隨著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的身邊去好好修行。換個健健康康的身體,承願再來人間找一個慈濟家庭做小菩薩,度更多人來走慈濟菩薩道,千萬要記得妳是證嚴法師的弟子,要一心一意回來靜思精舍,心中要不斷的唸佛號。妳要感恩的人很多,爸爸媽媽、二位哥哥、以及關心妳、愛妳的人。



永遠祝福妳,同時妳也要祝福所有關心妳的長輩、同學,我們互相祝福。







6.



女兒勇敢,要成全女兒這麼勇敢的媽媽,一定更勇敢。十七年的母女情緣被一次無常終止,但吳媽媽和吳爸爸卻延長了吳宜芳的慧命。吳宜芳最後捐出腦組織,眼角膜,骨骼。最偉大的愛,不在於能給多少,而在於能捨多少。







吳宜芳離開世間後,吳媽媽走出悲痛的歷程很短,我們對於這點感到十分驚奇,但更多的是敬佩。吳媽媽甚至回到女兒曾經就讀的高中講授生命教育的議題,她以一個痛失愛女的媽媽的身份和心情,告訴台下這一群跟他女兒一樣大的年輕生命:「認真讀書,守護健康,愛惜自己,是最孝順的方式。別忘了,把握當下,我們常以為可以跟家人一直在一起。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想錯的時候,一切都有點晚。」



吳宜芳品學兼優,又孝順,由媽媽來講生命教育,很多年輕生命感同身受之餘,也溫馨鼓勵吳媽媽。有一次我對吳媽媽說:「妳真了不起,竟然可以這麼快走出悲痛,現在走得這麼好。」



吳媽媽告訴我:「師姊,妳不要看我這麼堅強,其實我沒有一天沒有思念我的宜芳。但是我知道,面對現實,才可以繼續幫助別人。我也告訴自己,正面思考,不要一直陷在悲哀中。宜芳發病以來,我從別人那裡接受太多太多的愛,現在該是我開始回饋的時候了。」



      

        有人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多麼深刻的生命體悟,不知道要痛多久,才能說出這樣令人心酸的話。隨著時間過去,我們漸漸忘掉傷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又會想起傷痛。再次想起傷痛,結果感覺更痛,雖然我們會自動複習傷痛,但是傷痛的確會隨時間而減輕;然而,我們還是會想起失去的親人,那種思念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一直到有一天,我們會真的走出傷痛,因為我們終於體會到,原來世上可以治療一切的,不是時間,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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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7 01:37 PM     標題: 最美的笑容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最美的笑容

1.



由於我會說日語,急診室請我過去關懷一個個案。我來到急診室,看到一個年輕人,脖子掛著相機,驚嚇過度,臉色發綠。他以極為驚惶的眼神看著病床躺著的另一個年輕人,這個人顯然受了重傷,極為痛苦,臉色發白,但不敢喊痛。



我拍拍脖子掛相機的年輕人,讓他鎮定一些,然後問他發生什麼事。原來他們是非常優秀的兩個日本青年,他叫小純,考上京都大學,受傷的男生叫杉上雄紀,考上東京帝大,來台灣自助旅遊,結果受傷了。



我問小純:「怎麼會選擇台灣來自助旅遊?」



小純告訴我:「山上雄紀的姊姊說,台灣的太魯閣國家公園非常好玩,建議趁考上大學的空檔,趕快去玩。我們在太魯閣的長春祠照相,結果一不小心掉到橋下。



我又拍拍小純的肩,他似乎又鎮定不少。這時候急診的外科醫生過來跟我說,摔得很嚴重,要開刀,需要家人簽字。於是我請小純聯絡山上雄紀的媽媽,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小純跑過來說:「杉上雄紀的媽媽要我先簽,她明天馬上到。」



馬上緊急開刀,開四個地方,包括雙手雙腳。本來腰椎也要開,但是要等媽媽來再開。



第二天媽媽趕到,陳英和醫師詳細解說怎麼開刀,危險性在哪,最後跟媽媽說,妳也可以選擇回去日本開。媽媽一邊聽醫師講,一邊做筆記,然後打電話回日本問先生意見,先生說,既然醫生能講這麼詳細,就能幫我們兒子開刀。



真是辛苦了這位媽媽,媽媽雖然匆匆忙忙從日本趕來,但是她的化妝、衣著、談吐,一看就知道是上層社會。但是已經嚇到花容失色,我們會說日文的志工趕緊安慰媽媽。







2.



我請一位宜蘭的阿姆來當志工,他會說日文,又活潑。陳英和來巡房,告訴媽媽術後情形,還說,生活上一切都沒關係,但是不能當運動員。媽媽本來是站著,聽了陳英和醫師的話以後當場往後倒,我趕快拉她起來。



媽媽很難過,告訴我說:「在東京帝大,讀書要讀得最好,運動也要最好,叫優等生,不是只有讀書而已。」所以兒子不能當運動員的情形對她來說,好像天要垮下來一樣,



「喔,這樣。」我不禁露出惋惜的表情。



媽媽顯然不死心,面帶慌張的問我:「我的Yuki,他……他真的不能跑了嗎?」



我還沒回答,陳英和醫師馬上說:「你們誰會說日文的?快,快,趕快用日文告訴媽媽,Yuki還年輕,經過好好復健,可能還可以恢復。」



我們請翻譯照說了,可是媽媽以為我們是安慰他。笑也笑不出來,很憂愁,媽媽一定是很心疼的。



阿姆到了以後,一直跟Yuki說日文,逗他開心。晚餐送來的時候,阿姆一口一口餵,Yuki一口一口吃,吃到八分飽,就說我飽了。媽媽很高興,因為兒子開刀出來能這樣吃,表示兒子恢復得很好。然後媽媽竟然拿著餐盤到護理站,很興奮對護士說,你看你看,我兒子吃得這麼好!我兒子吃得這麼多!



真是天下父母心啊!媽媽回病房,餐盤剩下白飯和一點點菜。她吃白飯,好像很好吃,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媽媽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我就在旁邊,看媽媽一口一口吃,一碗普通的白飯可以被吃得那麼好吃,對我來說真是少見啊。她覺得很安慰,她覺得兒子吃得下就有希望。我覺得那種媽媽的心,真的很令人感動,其實白飯也不會那麼好吃,是看到兒子開完刀胃口好,媽媽也覺得吃什麼都好吃。







陪了母子五天的阿姆告訴我,夜深人靜,媽媽反省:是不是日本太太太自私?她們只是把家裡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叫做最好的太太,沒有想到,我們台灣的太太還能出來當志工。媽媽又反省:是不是上天處罰我,讓我的Yuki跌成這樣?阿姆就安慰媽媽,這是意外,但是Yuki幸運被救到慈濟。Yuki很快就會好,你們有很多能力,可以再去幫助別人,就可以了。媽媽聽了才釋然。







3.



既然Yuki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又能適應台灣的食物,吃得下醫院的伙食,我們就特別煮一些東西,一份一份,少少的,讓他覺得好像在日本。他很高興,我們慈濟的香積師姊做的精緻小點心,也是不輸日本的呢。



本來Yuki的爸爸第七天才要來,第五天就來了,還拿小點心送我們。我想,我們總不能白吃人家的啊,於是我烤披薩,煮紅豆湯。還告訴Yuki說,紅豆是吉祥物喔。Yuki很高興的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我已經四個月沒有吃紅豆湯了。他們一家人快樂的吃點心,我們志工在一旁唱最美的笑容這首歌:







在異鄉遊子的睡夢中,



看見世上最美的笑容。



深深的皺紋是愛的痕跡,



溫暖的手心撫摸著受傷的我。







在慢慢成長的歲月裡,



總是辜負了你的叮嚀。



而你的寬容像大海一樣,



任由我乘風破浪,



追逐理想。







媽媽忽然放下手上的食物,很客氣地說:「師姊,這是什麼曲子?旋律真美,請妳們告訴我歌詞的意思。」我們就告訴她,她聽了一直掉眼淚。Yuki不知媽媽為什麼會掉眼淚,阿姆翻成日文給Yuki聽,Yuki懂了,也哭了。



好聽的歌,真是無國界。媽媽看到Yuki哭,很緊張的問說:「我的Yuki怎麼哭了?我的Yuki怎麼哭了?他從小到大沒有哭過。」



我告訴媽媽:「因為Yuki辜負了媽媽的期待和叮嚀,媽媽任他乘風破浪,追逐理想,自助旅遊到台灣,他不注意安全,跌到橋下。可是媽媽的寬容像大海,溫暖的手心,撫摸受傷的兒子。Yuki手術後看到媽媽,一定會認為媽媽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笑容。」



我又問爸爸:要不要翻譯?爸爸說看得懂中文。原來爸爸是政府官員,東京帝大畢業。曾任是日本駐外人員,精通德語、英語,於是我們也找會德文的醫院同仁和爸爸互動,介紹慈濟的團體和慈濟醫院的人文精神。



剛好宗教處有兩個加拿大回來的年輕伙伴,會英文,就帶著Yuki當志工,嘻嘻哈哈過日子,Yuki恢復很快,但是媽媽認為兒子開刀,一定很痛苦,所以媽媽就一直摺紙為兒子祈福。後來一位師兄陪媽媽外交部延長簽證,我們就這樣一路陪伴,給他們很大的鼓勵。我還跟Yuki說,你要回日本時,一定要會唱最美的笑容。母子在病房一直學,我們用羅馬拼音,我也拿CD給他聽,二人唱得好準。







4.



Yuki住院期間,曾文賓院長夫婦幫忙很大,院長留日,會日文。院長夫人常常去看Yuki的媽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出院前一天,我帶Yuki一家人回精舍謝謝上人。我們推輪椅去,爸媽一見上人,長跪於地,媽媽一直哭一直哭,爸爸一直點頭一直點頭,上人請他們起。Yuki說,媽,我們不是要唱一首歌給上人聽?於是母子二人唱最美的笑容,都沒走音,字也很準,很厲害,IQ很高。



隔天回日本,我們表現「愛的接力賽」,整個團隊都去送行,陳英和親自送,曾文賓院長、護士也去送,送到花蓮機場,由台北賴師伯,就是帶媽媽延期護照的那位師伯接手,送到中正機場。



到了日本,日本分會師姊再接機,真的是愛的接力。在機場,爸爸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因為爸爸車子很大,Yuki可以躺在車子裡面。日本分會的師姊就告訴他們這一家人:「你們回到祖國,你們就可以安心了。」媽媽回答說,「我們在台灣也很安心啊。」大家相視一笑,場面好溫馨。



回到日本的Yuki開始復健,這期間我們一直通信。Yuki寫信提到復健情形,爸爸媽媽也都有寫信過來,他們提到:東京帝大是最好的醫院,連那邊的醫生都很肯定我們有這麼好的醫生,幫他們的兒子恢復得那麼好。媽媽還說,想起我們這邊的護士,就會自然掉淚。因為護士對異國人士似乎更溫馨熱情,令人感動。所以媽媽真想回台灣慈濟醫院當志工,順便看看我們。







5.



經過一段時間持續努力復健,Yuki已經能走路了。SARS期間,他到日本分會,幫忙包素粽義賣。他也學會搭電車到日本分會,來回二小時。後來母子真的回花蓮當志工。我說我們志工是要穿制服的,他們也真的去買,就這樣穿著制服跟我們上病房區看病人,也去居家關懷,十天之後才返回日本,真是有心人。



當志工的心願終於完成,回去日本之後,媽媽寫信來說:



「我好像作了一場夢,我的Yuki跌下去,好像有蓮花托住,我的Yuki好像蓮花上的露珠。因為有蓮花托住,所以Yuki沒有損傷。雖然開刀,很快復原,好像一場夢。」



我看著一張張媽媽寄來的照片,照片內容是Yuki學校生活、復健情形、還有全家福。最特別的是一張Yuki畫的圖,他不會中文,又怕寫英文我會看不懂,所以用畫的。這張圖上面畫了五個畫面,訴說整個事件的經過:第一個畫面畫著一個人掉到橋下;第二個畫面畫著醫生、護士、志工獻花,還畫了香蕉、木瓜;第三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彈吉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旁邊畫了二個人推輪椅,雖然只有簡單幾筆,但四人表情生動,非常有趣;第四個畫面上面畫著我們團隊送他去機場;第五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在走路。



我又想起媽媽跟我說過,Yuki一直很勇敢,沒掉淚,只有那天聽到最美的笑容那首歌,解釋歌詞給他聽,他一下子就哭了。媽媽還捐了一筆跟醫藥費同數目的錢給醫院。



Yuki的爸媽真的無法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團隊,因為媽媽覺得Yuki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所以媽媽才會寫信跟我說,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



        我想,如果有些夢比真實人生更加真實,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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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8 01:24 PM     標題: 八指新娘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八指新娘

1.



下午我從急診室經過,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斷哭泣。



「你怎麼了?」



他還是一直哭。



「你一個人怎麼會在這裡?媽媽呢?」



他還是一直哭。



「來,我們來這邊坐。」



他哭得更大聲了。



「你哪裡痛痛?」



他拼命搖頭,右手摸著胸口,顯出痛苦的樣子。我看他用手一直搓揉左胸,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如果是受傷,小孩大多無法明確描述,但是絕不能錯過治療時機。於是我一邊哄他,「別哭,別哭,我帶你給醫生叔叔看,這樣就不會痛痛了。」一邊請值班的外科醫師檢查小男孩。



果然,醫師立刻判斷有受傷,要照一下X光才知道。隨後護士請我協助,帶小孩到X光室照片子,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不遠之處床上的一位少婦著急喊著:「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走到少婦床邊,正要開口回答,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回答說:「在這裡。」我看著少婦,看著剛剛開口說話的男子,看著男子的左手,他左手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也在大哭。







2.



躺在床上的少婦,聲音十分驚慌的問:「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那位中年男子把手中牽著的一歲多小孩拉近少婦說,「別慌,別慌,他在這。」那小孩似乎驚魂未定,還是大哭。



少婦看到小孩,似乎稍稍安心了些,對中年男子說:「謝……謝謝你送我過來醫院。」

看著少婦驚魂未定的表情,二個小孩也是驚嚇過度,臉上還留著淚珠,我問中年男子究竟發生什麼事。原來他開車路過,看到車禍,見義勇為,把少婦和二個小孩送來急診。於是我對少婦說:「妳先放心,孩子我幫妳照顧,我們也會馬上通知妳先生,妳安心等先生來。對了,妳叫什麼名字?」「我叫阿華。」



我請另一位志工師姊通知她丈夫,自己帶著胸口似乎受傷的小孩到X光室,孩子一直哭,我要抱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了,我想孩子可能都是媽媽帶,外人很難切入。



「師姊請到外面等一下。」放射師請我離開,他要照片子。



我走出X光室,關上門,背後卻傳來孩子大叫:「阿嬷!阿嬷!不要走!」



照完片子,我把孩子帶回急診室,阿華立刻問我:「我先生呢?他知不知道我在醫院?有通知他來嗎?他會不會來?還是他已經來了嗎?」

我擦了擦阿華額頭上的汗珠,「妳先別急,我已經請人通知了,妳先鎮定一下,孩子我剛剛帶他去照完X光片。」



過了一會,阿華又問起小孩的傷勢,我走過去問醫師,醫師看著X光片,跟我說小孩鎖骨斷裂,但孩子年紀小,恢復力快,所以沒開刀,穿上一個「背架」,沒事的。於是我馬上把醫生的話告訴阿華,沒想到阿華聽了我轉述醫生的話,不但沒有比較鎮定,反而更著急的問:「怎麼辦?怎麼辦?我手指斷了,我變成殘廢了,我先生會不會不要我?我小孩會不會覺得我是怪物?我以後怎麼做家事?這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





3.



我正要安慰阿華,一個看起來像水泥工的中年壯漢快步向阿華走近,他粗獷高大,肩膀寬厚,皮膚黝黑,滿臉鬍渣,汗水不斷自額頭往下滴,牛仔褲和球鞋都沾滿了石灰粉,喘呼呼的對阿華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才來,因為我剛剛跑錯醫院。」



阿華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沒有把孩子照顧好,我真對不起你。」



這位丈夫忽然彎下身去,看著阿華,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衣服、褲子、鞋子和臉全都髒髒的,可是他的手卻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令我眼睛一亮。他的動作很溫柔,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聲音更溫柔:「對不起,是我不好。因為我要工作,沒有把你們母子照顧好,是我不對,妳痛不痛?我知道妳很痛對不對?妳哪裡痛?讓我代替妳痛,好不好?」



阿華忍著痛,回答丈夫:「我……我好痛。可是我不要你代替我痛。你呢?你痛不痛?」



我在旁邊靜靜的聽他們夫妻對話,覺得阿華這句話問得有點奇怪,丈夫又沒受傷,怎麼會痛?但丈夫的回答更令人震撼:「我也很痛啊,我很心疼妳,心疼到痛。」



太--浪--漫--了。



多麼浪漫的對話啊!這樣的對話好像是我年輕時讀的愛情小說裡的對話。若不是站在急診室,我真以為我是在偶像劇的拍片現場。他們看起來相差三十歲,後來丈夫告訴我他的年齡,我才知道原來夫妻只相差二十歲。若不是聽了這樣的對話,真以為他們是父女,不是夫妻。老夫少妻,情感這麼好。人這麼粗獷,對話這麼美。



這樣溫柔話語,從這樣粗獷的大漢口中說出,真是令我特別有另一番感受。原因就在於畫面的反差。如果今天是一位翩翩公子,俊俏體貼,說出這樣的話,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如果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廳裡聽到這樣的話,也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畫面的反差,使我們更容易融入情境,使我們更能體會其中的那一分美妙的感覺。因為畫面的反差,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人的心底深處那種最深藏的浪漫情懷被挑動起來。在急診室裡,緊張、見血、殘忍、分秒必爭的氣氛,突然上演這一幕,山東大漢式的粗獷,兒女情長似的對話,讓人忘記此刻正置身於急診室,彷彿是身處江南煙雨濛濛的長柳短亭。







4.



第二天我到病房區看阿華。阿華一看到我就說:「既然小志叫妳阿嬤,那……那我就叫妳阿母好了。我的阿母在印尼。」



我點點頭,原來她是印尼新娘,我瞬間多了二個孫子,一個女兒,這也不錯。我問阿華,昨天車禍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阿華回憶說:「我騎機車,揹著小寶,小志站在機車前面平版上,經過壽豐時,一輛箱型車從後面撞上我的機車,那一瞬間,小志覺得奇怪,怎麼有東西飛出去,立刻跑去撿。馬路車多,我很著急,伸出左手,狂喊他回來,我才發現我左手全都是血,原來飛出去的東西是我兩根手指。後來一位好心的路人剛好開車經過,我趕緊叫他把小志從馬路上牽回來,順便撿起我的兩根手指,那兩根手指都已經血肉模糊了,他用衛生紙包好,就把我們送到急診。」



這時候醫生來了,跟阿華說明情況:「妳這樣的狀況我還是建議進開刀房截肢。」



阿華非常驚訝:「你說什麼?截肢?你說截肢?你……你要把我手指切掉?」



醫生回答:「妳的情況,要接斷肢很難,一般來說,傷口如果是被機器切的,傷口會很平整,那還可以接。可是妳手指的血管和肌肉都嚴重挫傷,現在的狀況如果硬要接斷肢,你的手指很可能會肌肉壞死,失掉功能。」



「你是說我只能截肢,沒別的選擇了?」阿華還是不願接受事實。



「如果時間拖越長,日後感染的機會越大,我建議不如現在趕快處理,趕快好。」醫生又說明了一下,然後離開。



阿華問我:「怎麼辦?我剩下八個手指,怎麼辦?怎麼辦?」



我還沒開口,阿華急得快哭:「我還能不能愛漂亮?我用左手拿皮包會不會很怪?我穿鞋子會不會不方便?我還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嗎?」



阿華才二十五歲,人長得也清秀,當然還是愛美,我說:「妳受傷的是左手無名指和小指,這二根指頭不易看出,一個人內在比外在重要,妳是一個好媽媽,也是一個好太太,妳的心很好,人也漂亮,所以妳是內在外在都很好,而且……」   



這時候阿華的丈夫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打斷我的話:「阿華!妳還好嗎?妳怎麼了?怎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我完了啦。」



「怎麼了?怎麼了?」



「唉呀,我完了啦。」阿華憂愁滿面:「我二根手指沒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你會不會不再買新衣服給我?你會不會再娶別的新娘?你會不會不要我?你會不會嫌我少了二根手指,不帶我出去?你會不會覺得我殘廢,不愛跟我說話?」



丈夫堅決的說:「就算妳是八指新娘,我也會愛妳一輩子!妳是我永遠的八指新娘!」



哇!又要開始偶像劇的對白嗎?我一直覺得奇怪:這麼粗獷的男生怎麼會講這麼體貼的話?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是含蓄的、是保守的,但是這位丈夫卻浪漫當頭,義無反顧,兩人之間的情感表達是那樣直接而真誠,令我嘖嘖稱奇。







5.



下午我又來病房看阿華,「讓我看看妳的傷口,現在怎麼樣了?」



「很可怕,你別看」阿華本能地把手縮到後面,刻意躲避我的關心。



「我在醫院這麼久,什麼沒看過?來,讓我看看。」



阿華還是想做義肢,我說:「妳現在先把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把家裡照顧好,把自己的心照顧好,雖然妳現在少了兩根手指,但是妳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做很多事,甚至把事情作得更好,阿母真的這樣相信。」



畢竟年輕,阿華還是會想,一直要裝義肢,因為怕人家看。



我又說:「義肢很貴,沒有妳想像中的便宜,這些錢如果先生可以負擔,那很好;如果裝了義肢可以恢復自如,那更好。萬一作了之後,沒有什麼功能。不如把錢存起來,給孩子當教育經費,兩個孩子都還小,我們多為他們想想,好不好?」



阿華右手輕輕抓左手,非常擔心:「孩子會不會問,我兩根手指頭怎麼不見了?」



我告訴阿華:「孩子一樣愛媽媽,當他們知道媽媽這麼勇敢,會更敬佩媽媽,更愛媽媽。幸好只是傷到左手,妳是右撇子,左手比較少用,而且以左手來說,小指和無名指更少用,妳別再擔心了。」阿華不再說話,低頭若有所思。



我又說:「妳一直幫先生做很多事,幫他管帳、發薪水、煮飯、帶小孩、打掃,所有的事,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妳都做得很好。」我停了一下,拉著她沒受傷的右手,「阿華,我們女人家,一輩子希望的是什麼?妳從印尼嫁過來,有一個這麼疼妳的丈夫,兩個好可愛的小孩,妳又幫他管事業,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孩子又這麼聽話,妳的幸福美滿,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妳要多想想擁有的一切。」



阿華似乎刻意轉開話題:「阿母,我在印尼的阿母快要來看我了。」



「好,妳出院以後,我一定去你家看看妳。」我答應她。







6.



一個週末上午,我帶著志工師姊居家關懷,此行安排了訪視這位印尼新娘阿華的家。一方面關懷一下外籍新娘在花蓮的生活情形,一方面關照一下這對超浪漫夫妻的窩,是怎樣的別具風味。



車子在壽豐鄉的一處小山坡停下來,眼前一片綠意灌進眼底,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底都涼了起來。整座小山坡只有一間小房子,我想起一首兒歌:「我家面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我感覺這首兒歌是依照這裡的環境而寫的。



他們的家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但是打掃得非常整潔。窗戶有窗簾,房間有帷簾,在簡單的家具上加裝一個簡單的小裝飾,家具不再簡單,裝飾也不簡單,每一樣家具擺設的位置和小東西的布置,在在令人感受到女主人的細膩。



我跟阿華的阿母相見甚歡,她很客氣跟我說:「謝謝妳幫我照顧阿華。」我也告訴她:「我也多了一個好女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孫子,我也很開心啊。」







一個月之後,我還是陪阿華上一趟台北,希望透過專家來親口勸她,讓她了卻心事。此行主要是陪她到台北最大的幾家義肢製作公司,讓專業人員評估阿華的情形到底適不適合做義肢。結果幾位從專業人員的說法跟阿華住院時主治醫師、復健科醫師的說法都一樣。回花蓮後,大約又過了一星期,阿華打電話給我:「阿母,我決定不做義肢了,把錢留下來,當作孩子的教育基金。」



        深深祝福阿華一家人繼續幸福下去--在他那位超浪漫丈夫的呵護疼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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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8 01:25 PM     標題: 阿公的尿袋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阿公的尿袋

1.



「阿公,你好。」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不會啊!我覺得你氣色很好,很有精神。」



「什麼精神?妳沒看我掛尿袋?夏天穿短褲,一個尿袋掛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害我越來越不想出門。只要我越來越不想出門,我脾氣就會越來越壞。」



一位高雄的委員師姊去阿公家裡收功德款,阿公掛著尿袋,愁眉苦臉,頻頻抱怨,怒氣連連的向師姊訴說他的不滿。



阿公的媳婦告訴師姊:「公公自從開刀以後就必須掛尿袋,所以心情鬱悶,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在家裡大人被罵、小孩也被罵,到最後,家裡的人似乎漸漸不太想回來,好像我們多不孝。」



師姊勸說:「阿公身體不舒服,當然心情會不好,大家都是一家人,俗語說,家和萬事興,要多站在阿公的立場想,多包容。」



媳婦很傷腦筋,向師姊求援:「自從公公掛尿袋,脾氣很壞,小孩子很怕跟阿公接近。一句話不對就會被罵,家裡的人都說,簡直快住不下去了,怎麼辦?」



師姊說:「讓我來跟阿公說說話。」媳婦答應了,但脾氣暴躁,她對這位溫柔師姊實在沒什麼特別信心。



隔一個月,師姊又去收功德款,簡單問候日常起居生活之後,對阿公說:「阿公,我帶你去花蓮慈濟給醫生看好不好,那個泌尿科郭主任,很厲害喔。」



「厲害什麼?有多厲害?我什麼主任都看過了,名堂再大的我也看過,你還變得出什麼名堂?」阿公當場不以為然。



師姊耐著性子,慢慢的說:「阿公,我們一開始,要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想不好的,結局就會不好;如果我們想好的,結局會變好。」



阿公還是不信,「我上次去開刀,也以為會好,結果越弄越糟,還弄了個尿袋回來掛。」



師姊說:「阿公,你看我像是會騙人的嗎?去一趟花蓮那麼遠,如果不是真的對慈濟醫院那麼有信心,認為可以試試看,我怎麼可能建議你去?對不對?」



經過一番勸說,阿公決定由阿嬤陪著,一起來花蓮。這位師姊親自帶著兩位老人家來花蓮醫治,而且師姊的機票還是自己出錢的。



我在慈濟醫院大廳等候三人,看到這位師姊,我當然免不了要讚嘆她:「妳真用心,去收功德款,看到阿公這樣,就當作自己的長輩,自己親自坐飛機送他來。」師姊還是保持慈濟委員一貫的縮小自己,笑著說:「這沒什麼,應該的。」



到花蓮後由我接手,於是我請師姊回去,師姊走了三步,回頭看了一下,我微笑點頭;師姊走到大門,又回頭看了一下,我揮揮手,師姊才放心的離開。



「阿公,你好。」我先來個親切問候。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聽來有點熟悉,那位高雄師姊跟我說過她與阿公之間的對話,所以我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



阿公說:「尿袋一段時間一定要重插,否則會感染,插管的時候,那種痛會要人命。」



阿嬤也在一旁補充說:「他的膀胱本來有問題,去開刀,開完就要掛這個尿袋。他說自從掛了尿袋,不知道小便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



我在一旁傾聽,阿公又說:「我大便的時候,聽到外面小便聲,最羨慕。有時候想小便,尿不出來;有時候明明就沒有小便的感覺,卻一直滴。我都八十多歲了,還要包尿布包一整天,一拿掉,就滴。那種挫折,唉。」



我讓阿公連珠砲似的訴苦,只是靜靜聽著阿公的話,不發一語。







2.



阿公開完刀以後,我去看他,還沒說話,阿公就跟我說:「嘿!郭主任有夠行,帶進去,二、三小時,出來,昨天郭主任說,到今天如果小便,應該是順利。昨天手術出來,尿袋還是在,今天天就拿掉了。」



我真為阿公高興,正要說話,阿公又搶在我前面說:「昨天尿一點,會痛,今天早上又尿一點,比較沒那麼痛,下午又尿多一點,現在可以尿了,我沒尿袋了。」



阿公似乎越說越高興,我心裡想,該我說了吧,阿公又說:「前天看門診,郭主任說我這個尿袋四年了,他來做,有兩種結果,第一,會好,第二,跟原來一樣,掛尿袋。問我要不要開刀?」



「結果你說要?」我終於接上話了。



「我說當然要,我還問郭主任,最壞的結果是怎樣?他說,最壞的結果是掛尿袋。但他覺得應該是不會,不過很難講,要開刀才知道狀況。然後又問了我一次要開刀嗎?我就說要開,當然要開。」



阿嬤接著說:「師姊,我跟妳說,兒子全部反對開刀,因為他八十多歲。我只好偷偷領二十萬現金。騙兒子說我們去花蓮玩。二十萬現金用布包著,有時候藏在我衣服裡面,沒有人知道。」阿嬤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一想到兩位老人家藏著一包現金,輪流保管,小心翼翼的樣子,那畫面就令我感到有趣。



阿嬤又說:「有一個晚上我去小便,回來一看,錢不見了,我嚇壞了。」



「結果怎樣?」



「後來我到處找一找,原來我去小便之前把錢壓在床下,難怪找不到。」阿嬤自說自笑,自得其樂。



    阿公說:「我明天出院。」



我很驚訝:「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尿袋拿掉了。」阿公笑得很開心。



我一看,「哇,阿公你的尿袋真的拿掉了。」



阿公哈哈大笑,「我現在可以自己尿尿,我已經四年沒聽過小便聲。」



我問:「那現在感覺如何?」



阿嬤又搶答:「郭主任很棒,又英俊,又有禮、又親切,笑瞇瞇的,笑起來眼睛瞇瞇的。」



阿公說:「住嘴。該我說,那是我該說的。是我開刀又不是妳開刀;郭醫師是對我好,又不是對你好,你還講那麼高興。」



阿嬤瞪了阿公一眼,阿公才不管她,繼續對我說:「郭主任對我,好像我兒子對我問話的口氣。可是我兒子有時也沒他這麼好,我在高雄的時候,我只要稍微抱怨一下,兒子還會問我說,我怎麼常常在說這些,我說,我抱怨一下不行嗎?洗個澡,尿袋都找不到地方掛,換一次管子你知道有多痛嗎?」



阿公本來興高采烈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被人尊重的感覺真好。」



我說:「我知道。」



「妳知道?妳知道才怪。」阿公瞪著眼說。



我好像說錯話了,趕緊說:「是,我不知道,對不起。」



阿公忽然收起笑容,皺著眉說:「妳又沒有八十幾歲,妳知道什麼?我告訴妳,我們這種人活到這個年紀,別人不要嫌我們礙手礙腳就不錯了,我還敢奢望別人尊重我?那個郭主任。真客氣,不大牌。我在別家醫院看,尿袋被醫生撥來撥去,弄得我痛死了,好像我不是肉做的,都不會痛。不過,在慈濟醫院這裡我都沒生氣。」阿公又笑了,「你知道聽到滴滴答答是多幸福嗎?」



我覺得奇怪:什麼滴滴答答?



阿嬤說:「那是小便的聲音啦。」



「幫我跟郭醫師說,他會有好後代,後代會賺大錢。」阿公交代重要事情,表情嚴肅。



我說:「你自己跟郭醫師講啊!」



「唉呀,我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每次感謝他,他都說,老伯,你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妳跟郭主任說,他會有好後代。」阿公好像又想起什麼,「還有,祝郭主任賺大錢。」



我笑著說:「這就不用了。」



阿公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用?」



「你祝他賺大錢,表示他的病人很多,那就表示生病的人很多,不好不好,所以不要祝他賺大錢。」



「好,那祝他的家人賺大錢。」



我又笑了一下,「除了郭醫師,你還要感謝誰?」



「護士。換藥的時候我很彆扭、很尷尬,這麼老了,年紀一大把還要被小女生看。護士還問,阿公,會痛嗎?現在要怎樣怎樣,一步一步都會先跟我說,下一步要怎樣怎樣,也說得很清楚。還一直問,傷口會痛嗎?」



    「那你現在傷口會痛嗎?」我也關心。



「不會,郭主任真棒,傷口很小。妳是女的,不然我可以給妳看傷口。」



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你用講的就好。」



阿嬤笑罵:「不死鬼,羞羞臉,哪有人掀傷口給人看?」



阿公笑嘻嘻,不在意,「對了,我還要感恩那位陪我們來的師姊。」



我點點頭:「好,我幫你跟她說。」「我不要。」「為什麼?」「我怕妳記性太差,我講的話妳漏掉了,所以我要回高雄親自跟她說。」阿公還是笑嘻嘻。







3.



阿公要出院那天,兒子來接他。



「你看!我不用掛尿袋了。」阿公得意得像展場上的模特兒,急著秀給兒子看。



兒子十分驚喜:「爸,你現在不用尿袋喔?」「當然不用。我早說過花蓮慈濟的醫生很行,你還說去花蓮怎麼行?」「不好意思嘛,我們在台北住那麼久,當然會想要帶你去那三間最大的醫院。」「大間比較大?我去高雄那間也很大,還不是沒弄好?」「好啦,爸,跟你說對不起嘛,看到你好起來,我比誰都高興啊!」



阿公把行李交給兒子,很認真的向兒子說明:「郭主任都笑嘻嘻的,給人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而且還會跟我分析病情。不像別家醫院,問我要不要開刀?要開就來開,不開就說我可以回去了。我別無選擇只好開,一開,怎麼變這樣?要掛尿袋。我就回去質問那醫師,那醫師竟然說,本來就會這樣,你都那麼老了,輸尿管萎縮,膀胱無力。」



阿公轉過頭來對我說:「這種醫院怎麼只有在花蓮?幫我告訴你們師父,來高雄建一間,我會幫忙出錢。」我笑著回答:「好,我會記住。」



阿公拉著我的手說:「走,我要去謝謝郭主任。」



我看他說走就走,趕緊說:「郭主任在開會。」



「是嗎?我看這樣吧,如果郭主任到高雄,我辦桌請客。」阿公似乎已經認為他請客請定了,又說:「對了,我有養雞、鵝,我先各寄一隻來。」



我馬上說:「不用了,萬一人家吃素,你造成他的困擾。」



阿公搔搔頭,「不然我要煮什麼?魚?」



「魚也不行。」



「那我煮青菜可以吧。」



「郭主任沒有要去高雄,他如果要去我再教你煮什麼。」我真覺得這個老人像小孩,那麼單純、又可愛。



「你們慈濟,人真好,高雄的人好,花蓮的人也好,你們的師父專收好人。」



「那是師父教得好。」我又補上一句,「你也是好人,大家可以一起來做好事。」



我拿了準備好的薏仁粉要給阿公,還說:這很營養,我教你怎麼泡。



阿嬤正要收,阿公大聲阻止:「不准拿,這麼好的醫院,我們沒給人家就很可惡了,還拿人家的。不准收,妳一收我就翻臉。」一下子又氣呼呼的。阿公像小孩一樣,可以一下子高興,一下子生氣,一下子又好了。







        幾個月後,那位高雄師姊告訴我,阿公會到居家附近的公園運動,而且阿公到處跟人家炫耀,他的尿袋拿掉了。我一邊聽著師姊的話,一邊又想起一位單純、純真又有赤子之心的老人家、一位視病如親的醫生、一位用心收功德款還幫人家解決困難的師姊,共同組成了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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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9 04:25 PM     標題: 三念之間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三念之間

1.



2001年,花蓮。



中午我上病房區準備幫忙發餐盒,一到走廊就看到他。他坐在輪椅上,我看到輪椅的踏板是空的。



「師姊,在這裡住院很無聊。」他在跟我打招呼。



「不會啊,很多病人說有志工真好。」我不賣瓜,當然無須自誇。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說:「無聊死了。」「讓病人覺得無聊,這是我的錯,我來讓你有聊一點。來來來,來幫忙送便當,幫忙醫院作環保。」「做環保?做什麼環保?我自己都快不保了,我還跟你做什麼環保?」



「怎麼會不保?你有健保。」我的幽默可能他一時也難以接受,於是我趕緊補充說:「那你幫我們發便當,像現在中午的時候,你就來幫忙發。」



「我才不敢。」



「不敢?發個便當有什麼好不敢的?來來來,我陪你。」我馬上推輪椅。「走,你幫我去發便當。」



「妳嘛幫幫忙,我這樣怎麼發?」



「就是這樣才好發,坐輪椅,出入很方便,走啦。」



他大概是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我大概看出這一點,我的大概好像比他的大概還要大那麼一點,蓋過他的心理障礙,他竟然答應了。



如果當我抱怨為何別人健康我住院,或是抱怨住院已經夠慘了醫院供餐還是素食時,我看到一個住我隔壁房的病人,兩條腿都沒了,還得了口腔癌,中午還幫我送便當,我大概所有的抱怨都吞回去了。



廖海通,台東人,45歲,沒有雙腿,口腔癌患者。



我一邊推他的輪椅,他一邊問我:「妳怎麼知道我有健保?」







2.



1978年,金門。



「報告連長,不好了不好了,工地那邊爆炸,出事了。」一位下士班長慌慌張張的報告。



「什麼?什麼爆炸?」連長從椅子上彈起來。



「用來炸山洞的炸藥沒有爆乾淨,有未爆的炸藥,四名弟兄用鑽地機去鑽,鑽到未爆炸藥,就炸開了。 」



兩個月後,廖海通提前退伍,提前退伍的代價是兩條腿截肢。退伍後廖海通整天待在家裡,有一天,舅舅來家裡看他,看著落魄的廖海通,舅舅說:「你有想過將來的事嗎?」



「什麼將來的事?」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也沒辦法。」廖海通真的放棄他的人生了。



舅舅停了一下,說:「我做生意失敗,賠了好多錢。」



「怎麼會失敗?你做生意不是賺了很多錢嗎?你最會做生意了。」廖海通從小就看舅舅很有生意頭腦,非常崇拜。



「賭博也有輸贏吧。做生意當然會失敗,我還欠人家很多錢。」



廖海通問舅舅:「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這件事,我看你整天關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到不如找些事來做做。」



「我這樣還能做什麼?誰會要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要不要跟我一起賣水果?」



「我不知道。」



舅舅讓廖海通考慮,但他還是鼓勵廖海通:「至少你現在還有一條命啊。」



「這條命真的是撿到的,」廖海通回憶,「那時我們四個人去挖山洞,這一秒鐘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爆炸了。一個當場死亡,一個重傷,還有一個真幸運,我叫他先去買東西,打算做完工作大家吃,所以逃過一劫。」



「嗯,算你幸運,沒被炸死。」舅舅既覺得不可思議,又為廖海通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



「人生幸與不幸,真是在一念之間。跟逃過一劫比起來,我是不幸的;可是跟死掉的比起來,我就幸運了。」時間過了這麼久,廖海通似乎對當年的意外還是心有餘悸。



舅舅說:「假如你自己去買東西,你就逃過一劫了,如果被你叫去買東西的那個人,他一念之間不幫你買,留下來挖山洞,他是死亡或重傷還很難說。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真的是在一念之間。」舅舅看了廖海通一會,又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廖海通不再說話,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3.



1986年,台東。



廖海通開始在夜市賣水果,凌晨一、二點收攤。



「阿通,現在生活怎樣?」



「賣水果,生活還過得去。」偶爾遇到以前軍隊同袍的問候,阿通懶懶的回答。



「水果賣得怎樣?」舅舅又來看他,當然關心。



「剛開始賣,生意不好,因為我也沒在叫賣,都是靜靜等客人過來買,沒人買,水果都爛掉了,我也覺得可惜,不得已才漸漸開始敢叫賣。後來一天天過去,漸漸有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才有比較多的人來跟我買。」



這天廖海通一如往常賣水果,忽然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他當下立刻忍不住說:「我們作個朋友吧!」







我在病房區見到廖海通賢慧的太太,她笑著回憶當年說:「我去找我結拜姊妹,他那天是第一次看到我,他說,我們作個朋友吧!我那時有點莫名其妙,我也不敢一下子就答應,但是如果馬上拒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就跟他說,我考慮一下。其實我是嚇到了,怎麼這麼突然說要作朋友?」



「他真的勇氣十足,後來呢?」我對他們夫妻當年相識的經過非常有興趣。



「後來我又去找我乾姊,他一看到我,竟然大叫:留下來!妳是我老婆!我心裡想,這個人是瘋子還是腦筋有問題?還沒結婚,怎麼叫我老婆?」太太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趣,「我家裡的人很反對我們交往,他也有來花蓮找我。後來我家人才慢慢接受他,好像注定是夫妻,也許菩薩叫我照顧他吧。」



太太說完忽然轉向廖海通,「你有沒有感恩我?」



「太感恩了。」



「你感恩我什麼?」



「感恩妳這麼有愛心、慈悲心。」



「就這樣喔?還有呢?」



「我不愛說。」



「可是我愛聽。」太太心滿意足笑瞇瞇的。



真是溫馨的對話,於是我對廖海通說,「你要常常感恩太太,你生病她照顧你,回家還打理三餐。」



廖海通以充滿感謝的語氣告訴我:「所有重症病患,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她們很有耐心、愛心。」







4.



2004年,花蓮。



廖海通多次來慈濟醫院接受電療,我跟他很熟了,每次他來醫院我都會找他鼓勵別的癌症病人。所以當我知道廖海通這次又住院了,馬上帶了一個布丁上病房區看他,他只能吃布丁、綠豆沙、喝牛奶。他告訴我,口腔癌患者一開始發病的情情都不太一樣,他剛開始是牙痛,後來才知道是口腔癌。這次來作高壓氧,是因為嘴巴裡面破一個洞,而那正是放射治療後遺症。高壓氧一週五次,一次十分鐘,一個療程三十三次。



「嗯,覺得還好嗎?」我看廖海通有點疲倦,關心他一下。



廖海通沒有回答。過了好久,他忽然對我說:「師姊,……」



「怎麼了?」



「我不想活了。」



癌症病人,大家都看他們的英勇抗癌,看他們現身說法,激勵人生。其實,他們在堅忍,他們也在脆弱;他們在面對,他們也在逃避。



我想都不想,立刻板起臉色說:「你今天如果是口腔癌死掉,我還可以掉一滴眼淚,你如果給我自殺,我連看你也不看。你試試看好了。」



廖海通嚇一跳:「妳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兇?」



的確,我跟他認識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兇,我大概把他驚醒了,所以接下來溫和的說:「你生命中有兩大災難:一是當兵時挖山洞被炸斷雙腿,一是得到口腔癌。」



廖海通把頭低下去,我繼續說:「第一個人生大災難,錯不在你,你也莫可奈何,但你用僅剩的四分之一大腿,加上義肢,總是堅強的往前走。你做得很好,換作任何人,他不一定有你的堅強,就算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這麼勇敢,面對現實。」



「我舅舅跟我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廖海通說。



「有些事你可以不要碰。」我又恢復嚴厲的口氣,「第二個人生大災難,跟你一天二包檳榔,抽二包煙,喝三瓶米酒,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第一個災難就算是無可避免好了,但第二個災難明明有很大的機率可以躲掉的,你選擇了自己的路,可惜只選對一次,真的好可惜,如果連第二次都能選對,不抽煙、不喝酒、不吃檳榔,今天的你,很可能是另一番情形。」



我知道病人只要有一閃而過的負面念頭,都要趕快壓下去,否則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任何一個行動,都是由心中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引發、執行、成真的。他不再說話,目光含淚,雙腿被炸斷,又得了癌症,他雖然表面上堅強開朗,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很苦。







5.



我看他這麼開朗堅強,實在是最好的、活生生的生命教育最佳教材,所以鼓勵他:「你這次電療結束後,回台東,可以到慈濟的環保站幫幫忙。」



「我會不好意思。」



「做好事還怕不好意思!」我的口氣完全輕鬆下來,「你呀,就是太閒,太閒就會想一些有的沒的,去當志工,把自己弄忙一點,找一些事來做,就不會在那裡亂想。」



他左看右看,看病房的一切,就是不看我的眼神。我又說:「老天對你很好了,你雖然雙腳沒了,但是也娶到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想想看,這些年來她是怎麼照顧你的?老天對你好了一次,可是你不好好珍惜,還抽煙、喝酒、吃檳榔,這樣怎麼叫老天爺再對你好一次?」

廖海通忽然看著我,我說:「不要怪老天爺對你不好,他已經對你好過一次,通常他不太可能連續對一個人這麼好。」「為什麼?」「我想,他是要人人相信,平時多積點福報,多累積一些福德善緣,還是必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幫人家什麼。」「所有的人,不管他多幸福或多有錢,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



廖海通回到台東,真的到環保站幫忙資源回收,又看了大愛電視台的草根菩提節目,再加上台東師姊的鼓勵,做環保做上癮,自己花錢整理空地,跟兒子一起蓋了小型環保站,可以放資源回收物。他的精神感動了周遭的人,他的故事流傳出去,大愛電視台拍攝他的故事,他成了當地紅人,知道有這號人物在作環保,但他從不驕傲。







廖海通在一次意外中失去雙腿,後來因為舅舅的一句話,一念之間改變人生,重新出發。明明就賣水果賣得好好的,但一念之間把持不住,抽煙、喝酒、吃檳榔,承受因果。最後來慈濟醫院治病,受到一群志工鼓勵,一念之間又改變人生,再度出發。三念之間,人生變化何其大。三個一念之間,就決定了廖海通的一生,一念之間,實在不可小看。如果我們這一念錯了,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後來的一念之間又錯了,甚至身邊的好人都幫我們,而我們還不改變念頭,那情況就不理想了。



        因為人生太短,沒那麼多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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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19 04:25 PM     標題: 一間房子五塊錢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一間房子五塊錢

1.



傍晚的新城鄉加灣村,10歲的阿傑大聲呼叫阿明:「阿明!阿明!你快跟我來,你看我找到什麼。」



「幹嘛啦?我在寫功課。」



「你不來會後悔,我找別人好了,我先走啦。」



「什麼?好啦好啦,我跟你去。」正在做功課的阿明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飛奔而出。



二個小孩來到馬路邊,阿傑蹲下來,看著其中一個水溝蓋,然後又繼續往前,看下一個,又繼續往前,再看下一個。



阿明跟在後面,「你到底找什麼啊?」



阿傑沒有回答,頭更低了。



「在這裡啦。」阿傑在一個水溝蓋邊停了下來,聲音非常興奮:「你快過來看。」



阿明馬上蹲下來看。二個孩子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水溝裡的五塊錢。水溝裡是乾的,看起來舊舊的五塊錢上沾了一些污土,但兩個小孩一看就可以非常確定:那是一枚五元硬幣。



阿傑說:「我說一二三,我們把水溝蓋搬起來。」。



「好,一二三,一起搬。」



四隻小手穿過水溝蓋,緊緊抓住,兩人一起說:「準備!一、二、三,搬!」



水溝蓋被掀起一邊,阿傑雙手扶著,阿明右手也扶著,左手靠在水溝蓋邊,



「我來、我來。」不等阿傑回答,阿明左手撐住身體,右手身下去撈那五塊



錢。水溝不深,一撈就到。「我拿到了!」阿明忍不住驚呼起來。



「耶!好耶!」阿傑放掉原本扶住水溝蓋的雙手,歡呼起來。水溝蓋應聲而落,但是阿明用來撐住身體的左手還扶著水溝邊緣。「砰!」的一聲,水溝蓋紮紮實實壓在阿明手上。







2.



「靜芝師姊,503病房有一位小弟弟叫阿明,都沒人來照顧,麻煩妳關心一下。」經過樓梯,許宏達醫師告訴我這個個案。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阿明和一個小女孩在吃便當,一個便當二人吃,隔壁床的病人說,他們是兄妹,已經二天沒吃飯。兄妹飛快吃著便當,一聞味道我就知道他們很久沒洗澡,我立刻回社服室,找了幾套別人捐贈的舊衣,回到病房,他們已經吃完,於是我請師兄先幫阿明沐浴更衣。



我問阿明:「爸爸呢?」



「什麼爸爸?」



「媽媽呢?」



「小佩沒來。」



「小佩是誰?」



「小佩就是小佩。」



忽然門口站進來一位婦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只聽兩兄妹大叫:「阿嬤,阿嬤,你快來。」



「小佩是我女兒。」阿嬤冷冷的說,「我知道你們志工有買便當給他們吃,還給他們穿衣服。」



我覺得奇怪,孫子住院,阿嬤怎麼常常不在?阿嬤也頗為無奈,跟我說:「我住加灣,沒有車子怎麼過來?而且……」



「而且什麼?」我看阿嬤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追問。



「沒什麼。」



「妳要對我們坦白,我們才知道怎麼幫助妳。」



阿嬤忽然皺了一下眉,「其實沒什麼,我家失火,都燒得差不多了。」



我很驚訝:「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一定要直接說,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妳。」



阿嬤卻只是淡淡的說:「電線走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線會走火。」



我問阿嬤:「孩子的媽呢?」



「小佩生了五個小孩,阿明是老大,這個妹妹秀秀是老三,老二送人,老四送人,老五媽媽帶去台中自己養。」



    我又問:「孩子的爸爸呢?」



「你問哪一個爸爸?這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你要找哪一個?」



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又是一個問題家庭。什麼樣的孩子會叫自己的媽媽名字呢?也許我該這樣問:什麼樣的媽媽會當到讓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歲,妹妹七歲。兩個小孩都不叫「媽媽」,直接叫媽媽的名字。



阿嬤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阿嬤說得理所當然:「這兩個小孩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們就沒見過媽媽,妳要他們叫什麼媽媽?」



這對兄妹不知道「媽媽」這個名詞所應具備的意涵,不知道被媽媽呵護疼愛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餵食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罵的感覺,所以對這對兄妹而言,自從媽媽棄兄妹而去,也等於放棄自己「媽媽」這個頭銜,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聲「媽媽」的資格。對他們而言,「媽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名詞,而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他們用「小佩」來稱呼這個名詞。



阿嬤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很少來,都是七歲的妹妹秀秀在照顧,我就問妹妹:「妳怎麼照顧哥哥?」秀秀說:「叫他不要下來就好了嘛。」







3.



阿明的手被水溝蓋壓碎,雖然開二次刀來處理碎骨,並且做了一個固定器,但小孩子恢復得很快,經過兩個星期,阿明可以出院了。我跟一群志工師姊開車送他們回去,經過農會超市,師姊說:「他們家經過火災,現在一定什麼都沒有,我們買一些日用品去。」於是我們買米、買油、買鹽、買麵、買菜,來到他們家。



進到房子,為了躲頭頂的漏水,左跨一步,右踩一步,彎著腰,抬著頭,避開橫在頭頂的木頭樑柱,依照長度推測,它原來應該是屋頂,火災後,現在已經塌了一半。眼觀前方還不夠,要時時注意上方,深怕被頭頂滴落的不知名水滴擊中;地上還有一窪一窪的積水,雖說是水,但顏色深黑,表面好像還有生物游動,於是踮起腳尖,幾個四五十歲的人,像小孩玩「跳房子」一樣,一蹦一跳,時而往前跨跳,時而向左移步。好不容易站在安全地帶,師姊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一樣的念頭:「這怎麼住人啊?」



這裡的確不住人,祖孫三人住在廁所裡,那是火災後唯一無損的地方。



於是我提報個案,經過評估、協商、訪談,開始幫祖孫三人蓋房子。特別請營建處的同仁,接水電,挖水溝,解決排水問題。我們為他們蓋的房子都已經想到未來,所以房子隔成三間:阿嬤一間,秀秀一間,阿明一間。廚房裝瓦斯,以便開火。浴室天花板是透明的,有天窗,晚上洗澡兼看星星,一舉兩得。



家具當然也不能少:有書桌、檯燈、櫃子;客廳有桌椅,房間有棉被。當我們搬家具進去的時候,阿嬤一邊看一邊哭。雖然所有的家具都是從環保回收站、資源回收場來的,我告訴祖孫三人:「要感恩所有的資源。」



營建處的同仁還為他們做了一個欄杆,頗有歐氏風味,欄杆是在慈濟環保站回收的廢鐵,重新焊接,作造型,噴漆,上光,看起來非常特別。最後舉行「入厝典禮」,貼春聯,吃湯圓,溫馨熱鬧,大功告成。



我告訴阿嬤:「好好守著房子。要保持乾淨,常常打掃。如果我來看,很髒亂,我就把這間房子沒收。」阿嬤沒有針對我的話作任何表示,卻說:「小佩回來過。」



我微微一驚:「什麼時候?」



「就是失火前幾天,小佩跟她現在的同居人回來過。」



「他們回來做什麼?」



阿嬤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可能是小佩又沒錢了,所以回來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那個跟她同居的,哼,還很兇。」



我告訴阿嬤:「妳千萬要注意安全,那時候妳怎麼辦?」



「當時我跟小佩說,妳把兩個孩子丟給我,還敢回來拿東西?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剩下我,一條命,妳有本事就來拿。」



我稍微緊張了一下,「結果呢?」



「結果他們摸摸鼻子就走了。」



我心中暗暗為阿嬤喝了一聲采,跟阿嬤說:「妳要守著房子,不要讓這間房子被搶走。」阿嬤點點頭說:「會啦,安啦。」







4.



阿明很乖,放學就回家,乖乖寫功課,也會幫忙整理家務。妹妹秀秀也很乖,跟著阿嬤去做工。秀秀照顧哥哥,阿明照顧阿嬤,看到他們一家人,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相依為命。後來從阿嬤口中得知,小佩不是阿嬤親生,但阿嬤視如己出,五個孫子是由四個女婿所生,如今剩下二個,阿嬤也視如己出。



阿嬤靠自己的雙手,硬朗的身體,到處打工,有工作就做,也參加鄉公所的「以工代賑」方案。



「一定要讓孩子讀書,日子才會好過,」阿嬤說,「再苦也不怕,我就是要讓孫子讀書。」阿嬤用自己賺的錢,買了一個櫃子,她跟我說這樣很有成就感,感覺超好的,我也被她講得高興了好一會兒。平時居家,阿明會先幫忙打掃,然後把功課寫完。



原住民都有一股生命毅力,我無法形容的,平時一般人也很難感受,但是,在環境艱困的苦難中,在脫離貧困的目標下,這股生命毅力慢慢顯現出來,堅韌,強悍,令人動容。為什麼令人感動?因為這種生命毅力很純、很質樸、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愛,就像阿嬤愛她的兩個孫子,這種愛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所以表現出來的生命毅力,帶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對,就是這種質樸,呈現了生命裡最真最純的原點原味,令人感動到想哭。



後來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問我:「我們都幫小孩治好傷口,也買了那麼多食物,還固定作居家關懷,這樣做難道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幫他們蓋房子?」



我告訴這位師姊:「我們慈濟的作法,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們給阿嬤蓋了房子。阿嬤就會想出去工作,工作回來就有個家。阿明也有個家,放學不會亂跑,想到家裡有阿嬤和妹妹,他就會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給予無形的心靈屏障,讓心不再受傷,心不再受傷,就會想做心中的事,對阿嬤而言,想拼命賺錢,養活兩個小孫子;對阿明而言,想好好唸書,將來奉養阿嬤,照顧妹妹。家從有形的外在意義,延伸到內在的有形成果,讓家內的個體創造無限個可能未來。」







5.



又過了一段時間,去居家關懷時,我送了一只手錶給阿明。我故意問阿明:「你將來要不要養我?」



「要!」阿明仰著小小的頭回答。



「好,那你告訴師姑,你將來要當什麼?」「我將來要當醫生。」「嗯!有志氣。你說,你要怎麼當醫生?」「我要用功讀書。」「那不夠啊,你用功,別的小朋友也很用功,你拼不過別人,怎麼辦?」「我要學跆拳道。」「學跆拳道?跟當醫生有什麼關係?」「我要保護妹妹。」「那阿嬤呢?」「阿嬤也要保護。」過了一會,阿明又說:「我也要保護師姑。」



我心中一陣溫暖,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長得特別快,成熟得也特別快,很會替別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動。眼睛熱了一下,差一點就要當場把阿明抱起來。





        阿嬤讀書不多,後來嫁給一個老榮民,老榮民病死。她沒有生孩子,小佩是領養的;小佩十七歲生了第一個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無能為力,現在到了第三代,阿嬤決定終結苦難,阿嬤自己受夠了苦、領養來的女兒也嘗盡苦頭,但是,阿嬤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再讓孫子受任何苦,苦難要就此結束,阿嬤不但下定決心,還身體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個:孫子應該讀書。做法也只有一個:拼命做工讓孫子讀書。阿嬤真的拼了命,決心就這樣終結苦難。

        「拼命阿嬤,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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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2 04:50 PM     標題: 表情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表情

1.



「妳以前裝的人工髖關節都開始鬆動了。」陳英和醫師告訴他的病人鄭淑慧。



「唉唷,我知道啊,那套人工關節用了二十年,現在根本用不下去,所以我每天都好痛。」鄭淑慧皺著眉頭,顯得很痛苦。
    「那是因為鬆動的人工髖關節跑到腹部了,壓迫到骨盆腔內的骨頭。」



鄭淑慧似乎習慣了醫生宣判病情,雖然表情痛苦,但是仍冷靜的詢問:「那怎麼辦?」「如果人工髖關節繼續往上移,移到骨盆腔,可能傷及大血管,那就會造成生命危險。」「現在情況有多糟?」「妳右邊大腿骨上面的骨頭已經往下位移,而且斷裂,我從顏色判斷,骨頭已經空了,要填充重建。」
    「那你打算怎麼做?」二十年病痛折磨下來,意志力再強也會垮吧,鄭淑慧的聲音比表情還要疲倦。



「首先就是要讓妳不要再痛了。我要先把妳用了二十年的,已經壞掉的人工髖關節拿出來,然後拿骨頭填補空洞的骨頭,再重建,幫妳裝新的人工髖關節,最後打石膏固定。」陳英和又補充,「通常我會從關節部位劃刀,拿出舊的關節,但是我會避免動到大血管,所以會在妳的腹部兩側動刀,這樣就不會因為誤傷而有大出血。」
    鄭淑慧苦笑了一下:「又要開七、八個小時的刀?」



「妳的骨質特殊,比一般人疏鬆脆弱,所以手術會稍微複雜一點。」



「那你就做吧。」鄭淑慧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年,看過無數醫生,對陳英和,實在也說不上有把握。但她忽然想起什麼事,問:「陳醫師,你做過幾次僵直性脊椎炎矯正手術?」
    「大概兩百例吧。」陳英和輕描淡寫回答。



「兩百……例?」鄭淑慧看著眼前的醫師,一時說不出話。







2.



手術後鄭淑慧出院,發生第一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一天發燒三次,不論用注射或口服抗生素都無法退燒,整個人昏昏沈沈。好不容易治療痊癒出院,又發生第二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

「帶我回家。」病房裡,身心疲憊的鄭淑慧對丈夫提出要求。



「妳還在住院,怎麼回家?」丈夫充滿了心疼。



「我不想住了。」



「為什麼?」



「好痛。」



「陳醫師不是要幫你開刀嗎?」



「我知道,反正也治不好,不要開了。」



難怪鄭淑慧想回家,這段期間最苦,整條右腿動彈不得,只能臥床。左腿也持續疼痛。不久,陳英和來到病房,向鄭淑慧解釋:「妳的左髖關節的髖臼鬆動,但此時不能立刻處理,我先幫妳處理右髖關節的感染問題。」



雖然心灰意冷,鄭淑慧還是問:「你要怎麼處理?」



陳英和頗有信心的說:「執行清創手術,清理才置入不久的右髖關節及裡面的殘骨,用骨水泥填滿空缺,注入抗生素,再以鐵絲圈住。」
    「我不知道你說的一大堆名詞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現在很痛。」



「我會每天以粗針穿刺脊椎,抽取脊髓液檢驗,再依數據判斷傷口是否乾淨,以免再受到感染;指數下降到安全值,我再進行下一個步驟。」



「光聽就很痛,你怎麼做得下這樣的手術?」其實鄭淑慧已經和病魔苦苦奮鬥二十年,醫生大概會怎麼治,她也清楚,她只是想知道醫生在治療病人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做得下?為什麼做不下?病人被麻醉了啊!」陳英和自笑自己的幽默。



鄭淑慧開始有點好奇:「陳醫師,你每個病人都對他們講那麼詳細嗎?」「對。」「你講那麼詳細,病人怎麼聽得懂?」「他也許聽不懂,也許懂,但是我講那麼詳細,至少會給病人會有一種安定的力量。」







3.



出院之後的鄭淑慧,三個月後又因必須另一階段的治療而再度入院。今天我來到病房區看她,她丈夫剛好也在,於是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他們夫妻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我是好太太。」



「妳的確是。」丈夫的回答,簡短、堅定又有力。



「我們結婚後不久,我就發病,我總覺得……覺得虧欠你很多。」鄭淑慧說話越來越輕柔。



「夫妻哪有什麼欠不欠的。」丈夫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相信這個醫生可以把妳醫好,他一天來看你那麼多次,而且還會打我手機說,不是把妳醫好就算好了,他希望妳走出醫院以後,人生會有不同。」



「還不就是這樣,又會有哪裡不同了?可是,每次動刀就要七、八個小時,我苦你也苦。」



「我不覺得陪妳住院有什麼苦的,我覺得這個陳醫生可以相信。妳想想,我們以前看過那麼多醫生,哪有像這個陳醫師這樣,一天來看那麼多次?而且他連要出國都會來跟我們說。」



「他大概是怕我們如果臨時見不到他,心裡會慌吧。」



「妳當初為什麼找陳醫師?」先生的溫柔話語,令人很有安全感。



「因為他很有名,聽說他很厲害。」過了一會又說,「你會不會覺得這樣陪著我,很……很……」鄭淑慧一時也說不出口。



「我不後悔,這沒什麼好說的。」先生把頭轉向我,「你們聊,我去買牛奶。」



我往前站了一步,鄭淑慧說:「我先生他很疼我,他不是把愛掛在嘴上的人,他不浪漫,也不感性,但是他對我很好,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寶貝我,這二十年他就這樣照顧我,大便小便,翻身擦澡,塗抹乳液。我開刀他也是陪著我,很體貼,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說起自己的丈夫,鄭淑慧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站在旁邊,聽她繼續說:「他還學做菜,現在我女兒都說,爸爸煮的菜比媽媽好吃。」鄭淑慧輕輕笑了一下,「聽說台東的腳底按摩很有名,他還特別去學,學來幫我按摩。」



我告訴鄭淑慧:「縱然有病痛打擊,我們並不孤獨,而且很幸福,因為我們身邊有很多愛我們的人。」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寶彩師姊,妳知道嗎?我先生說,就算要走,他也會讓我有尊嚴的走。」「你先別想那麼多,安心住院。聽醫生的話,不會錯。」「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生了病,他要多堅強就有多堅強,他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嗯,生病是瞭解自己的好機會,瞭解家人有多愛我們。」



鄭淑慧說話聲音忽然變小聲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說:「以前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我丈夫,現在我覺得我很幸運,可以遇到陳英和醫師,遇到慈濟,遇到你,一個女生一生只要幸運一次,就不得了,而我幸運了二次,真幸運。」



我拍拍她的肩,她露出一種幸福的表情,很令我感動。







4.



2002年6月,鄭淑慧因為感染再次住院。



「不要開刀了。」鄭淑慧對陳英和醫師說。



「為什麼?」



「我想出院。」鄭淑慧心灰意冷。



「還沒好,怎麼可以出院?」陳英和醫師不以為然,「妳家裡有什麼困難嗎?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要不要我請師姊去關懷一下?」



「反正開也開不好,不如不要開了。」



「妳已經苦了二十年,再忍一下,這次讓我再試試。」



「就是因為已經苦了二十年,所以我不想再受苦了。你怎麼不放棄?我都想放棄了。」



「妳想放棄了?那我更不能放棄。再拼拼看!」陳英和有點激動,他不甘心看到功虧一簣。



鄭淑慧顯出堅決的樣子說:「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不要這麼快放棄。」



「你不知道那種痛,我不會形容,反正就是很痛,非常痛。」鄭淑慧說話的表情,讓人一看就不難體會她是受什麼樣的痛苦。



「我知道很痛,妳生病了,我是醫生,所以我要治好妳。我要幫做下一個階段的治療。別放棄,真的,妳不要放棄。如果妳現在放棄,過去受的那些苦都白受了。」



鄭淑慧望著窗外,輕輕的說:「我已經失去太多了,生那麼久的病,我錯過很多東西。」



陳英和再接再厲:「別這樣說,其實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失去。」



「你真的有把握嗎?那你告訴我,成功機率大概是多少?」



「我不能告訴妳百分之幾,那只是一個數字,沒什麼意義。我想要說的是,我做過更難的手術,也看過比妳更能忍苦的病人,他們都成功了。所以我絕對相信妳還是有機會。」



鄭淑慧懶洋洋的問:「什麼機會?」

「我幫你再做一次清創手術,控制感染;然後再度置入德國製的人工髖關節,然後再用慈濟骨骼銀行儲存的骨頭填補缺洞。」
    「原來如此,」鄭淑慧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麼簡單。」



「我也不知道。」陳英和更加信心滿滿:「有時候妳只要跨一步就知道,原來一切不難。」







5.



2002年10月底,鄭淑慧右腿狀況穩定後,陳英和開始處理左髖關節髖臼鬆掉的問題。經過四個月的治療,她可以出院了!
    「真沒想到我躺著進醫院,竟然可以雙腳踏地,走出醫院。」鄭淑慧對陳英和,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



陳英和淡淡笑了一下,「妳有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在一旁的丈夫立刻回答:「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太太。很多人問我,怎麼有那種毅力,可以照顧他二十年?我都回答說,她有勇氣活下去,我為什麼沒勇氣照顧她?」



陳英和點點頭,丈夫又說:「我不太會說話,可能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感動的話,但是,我想告訴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好醫生。感覺是一個可以對話的人,以前那些醫師,沒給我這種感覺。」



「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讚美。」陳英和開心的笑了。



鄭淑慧問:「像你這麼好的醫師怎麼會來花蓮?」



「嗯,這個嘛,哦,對了,我本來是去太平洋看鯨魚海豚,結果沒看到,我就在花蓮上岸了。」



「真的?」鄭淑慧和丈夫非常驚訝的問。



「我開玩笑的。」陳英和哈哈大笑,他心情整個笑開了。



鄭淑慧笑著說:「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滿幽默的。你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真的,我二十年來給那麼多醫生看過,沒遇過你這樣厲害的。」



「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別人一生最黑暗的時刻,這實在沒什麼好驕傲。」陳英和苦笑了一下,還是保有他一貫的謙虛。



丈夫說:「二十年來,每看一個醫生,處理一次,就感染一次。每感染一次,我老婆就受苦一次。我老婆每受苦一次,我就要跟著受苦一次。看過二十年的醫生,你最好,你要出國還會跟我說一聲,讓我很驚訝,也很震撼。」



「我不敢說我是最好,因為我不可能把每個病人都醫到讓他們完全滿意,但我會把每個病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醫治。」



鄭淑慧露出滿懷感恩的表情說:「整個過程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不但把我治好,而且你還一直鼓勵我。」



陳英和點頭說:「也許我治不好病人的病痛,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鼓勵他們。萬一當我治不好病人的痛苦,那也許算失敗;但是鼓勵病人,我常常會成功的。」



鄭淑慧夫婦二人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直看著陳英和,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欽佩、一種感恩加上一種不可思議。



        「也許我不記得手術內容,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病人和家屬的表情,尤其是病人康復出院時的表情。」陳英和臉上洋溢著一層光彩,「做我們這一行的,自我要求很高,很多時候就算盡力了,自己還是不滿意,所以常常難免會有挫折感,不過,下次我有挫折感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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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2 04:51 PM     標題: 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1.



早上我又上病房看她,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但她依然在沈睡,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整天一直睡。我耳邊沒有答案,只是響起護士跟我說過她很排斥護士的關心:「妳不要管我。我知道妳對我好是為了趕我出院。」、「妳們都是假好心。」、「走開,我不要妳們關心。」



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自己在外面租的地方生小孩,男朋友的友人來找他,驚見客廳到處都是血,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社工告訴我她的情形:她生完小孩,已經住院很多天,沒有任何家屬陪。她男朋友被抓去關,關的第二天她就在租的房子生了這個孩子。過了很多天,該出院,可是沒人來看她。我告訴社工:好,我來關心她。



我裝作不知她的狀況,拿了一大袋嬰兒鞋,下午又去看她。她終於沒在睡覺,我熱情的說,來來來!來挑鞋子,要送給你的寶貝喔!這是要祝福他,腳走好路的。



「這麼好?」聽到人家拿東西來送給自己的寶貝,這位媽媽比什麼都高興。



「當然好,在我們這邊生的小孩,我們送媽媽嬰兒鞋。」



「嗯。」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顯出有興趣的樣子。



我看到床邊、床下,都是奶茶的罐子,心中驚訝:一個產婦就吃這樣?於是問她:「你有沒有吃飯?」



她稍微想了一下,「沒有。」



我再問她:「那你就喝這些?」



「對。」她不再說話。



「這樣不行,妳這樣不吃,怎麼可以?妳剛生產完,需要補充營養。」我口氣越來越急促,又問她:「妳今天中午有沒有吃?」「沒有。」「妳家裡面有沒有人來?」「沒有。」「為什麼?」



她又不說話。我再問:「妳是在擔心什麼?」「沒錢。」「沒錢也要吃啊,中午沒吃不行,這樣吧,妳在這裡等我一下,我下去煮一碗熱湯上來給妳吃。」



不等她回答,說完我下樓,打算煮一碗十全大補湯來幫她補一下。







2.



回到社服室,還沒煮補湯,我先找社工,告訴社工:她有跟我講話,我們有互動,情形還好。我先下來煮一碗補湯,等我這碗湯煮好,妳跟我上來。



很快的我煮好補湯,帶著社工上病房。我一邊把補湯端給她,一邊對她說:妳看,我很有效率吧,剛才跟我說妳經濟有困難,我馬上帶社工上來。有什麼困難就儘管說,我們社工會幫妳,沒關係。還有,妳如果有什麼話想說,就告訴我們。



社工也跟著說:「妳好,我是社工,如果妳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們一定會幫助妳。」



她看著我跟社工的熱情,接過我手中的熱湯,開始慢慢喝。



就這樣,我跟社工一搭一唱,她覺得我們是真的在關心她。湯喝完了,我遞了一張面紙給她,問她:「妳這樣子,家裡的人知不知道妳在這裡生小孩?」「不知道。」「那……妳要不要讓家裡的人知道?」



她沒有回答,皺著眉頭,只是搖頭。



我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她大概知道我希望她自己把心事說出來,她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男朋友被抓去關。」



「被抓去關?那妳怎麼在房間裡生小孩?」



「就是沒錢。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不敢出來外面。」



社工問她:「妳媽媽知不知道妳懷孕,生小孩?」「她不知道。」「妳離家多久了?」「一年多。」



我依時間發生點來推測,她離家不久之後,遇到現在這個男友,然後懷孕。我又問她:「妳男朋友怎麼會被抓去關?」「他本來是假釋中,後來……就吸毒。」「妳男友怎麼會去吸毒?」「這不能怪他,他壓力太大,只好吸毒。」「他怎麼不來看妳?」「這不能怪他,他有自己的家庭,只是沒離婚。」



社工問她:「妳怎麼會跟有丈夫的男人在一起?」「這不能怪他,他其實是愛我的,只是他老婆又不跟他離婚,他只好先保持這樣,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她說完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深深相信,她男朋友還是深愛著她。我跟社工互看一眼,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3.



隔天我又去看她,她的精神比昨天稍好,但仍然很蒼白憔悴。一進病房我就直接說:「我找妳媽媽來看妳,好不好?」



「不用了。」她一副很賭定的樣子。



「為什麼?」



「反正她也不理我。」



「為什麼媽媽不理你?」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我拉著她的手說:「除非妳也想幫自己,否則連我也幫不了妳。現在,妳要讓我幫助妳,妳真的要讓我幫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妳現在不是一個人,妳是一個媽媽,妳有小孩,妳需要別人關心。」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我看著她,讓她自己說下去:「媽媽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千萬不能跟我姊姊一樣。」



結果沒想到她還是跟兩個姊姊一樣,可憐的孩子。我問:「媽媽還說什麼?」



「媽媽說,如果我帶小孩回去,一定不理我。」



我告訴她:「其實不管怎樣,媽媽還是愛小孩的。妳……」



她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媽才不會管我們姊妹,妳什麼都不懂。」



「那妳爸爸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爸是開砂石車的,不愛講話,心情不好只會罵我們,對我們很兇。」



我說:「其實爸媽很辛苦,不會不愛自己小孩,爸爸給人的感覺雖然比較木訥、不講話,可是他很努力賺錢養你們母女,開砂石車那麼危險、又那麼辛苦。可見他還是很愛你們姊妹。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對你們的愛,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瞭解我爸這個人。」

「我也許不瞭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媽媽很兇,我所有兄弟姊妹沒有人敢跟媽媽講話。」她皺著眉頭說。



我刻意把語氣放慢說:「媽媽這個角色,從來沒有人教她怎麼作媽媽,所以她當然不知道怎麼作媽媽,她當然是用兇的,她絕對會兇,可是,她還是愛小孩的。不然為什麼這麼辛苦工作,賺錢給你們?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當然要說服妳,讓妳也相信這一點。」



她哭了。我輕輕撥了她的頭髮,繼續說:「不管怎樣,還是要讓妳媽媽知道。要不然妳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妳現在生了孩子,將來怎麼生活?我很擔心妳。」



她被我誠意打動了。我進一步問她:「妳要不要跟我們說妳媽媽的電話?讓媽媽來看妳。」



她不肯。我一直勸,勸很久,她終於講出媽媽電話,於是我問:「要不要我打給妳媽媽?還是妳要自己打?」



她點點頭,又哭了。



雖然如此,我用嚴厲的口氣告訴她:「我必須先提醒妳,媽媽之前就警告過妳,可是妳還是犯這個錯。媽媽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不管怎樣,妳一定要忍耐。妳可以答應我嗎?」



她又點點頭,我把口氣溫和下來,慢慢的說:「假如媽媽來了,不管她怎麼罵妳,妳都要忍。她如果要打妳,也要忍。這些妳都要忍耐下來。不管怎樣,一定要忍。然後再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妳現在一定要低頭,媽媽一定會原諒妳的。」她又哭了,我塞了兩張面紙在她手中,走到外面打電話。



結果:她媽媽不願意來。







4.



媽媽不願意來,我找她大姊,「妳妹妹在這裡。」



大姊急著問:「她是怎樣了?她是怎樣了?」

我們當志工的,也要有所保留,我只告訴大姊:她現在在我們醫院,我不是醫生,我沒辦法告訴妳她是什麼病。她很想看看妳們這兩個姊姊,如果妳們有空的話,可不可以來醫院看看她?



她的大姊來了,但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是她仍然一直重複、一直相信男朋友是愛她的,還一直說:「他是愛我的,沒有看到這小孩,好可惜。」



過了二天,姊姊幫她辦出院,孩子留加護病房。因為這個新生孩子有點怪怪的,反應慢,一直睡,不哭不鬧,也不會餓。



幾天後她來帶小孩出院,我跟她說,「小孩不是在這裡生,沒有出生證明。



但是,妳一定要幫小孩辦戶口。」



她把頭低下去,好久才說:「我媽媽叫我把戶口遷出去。」



這不是擺明了趕女兒出門嗎?我問她:「妳有地方去嗎?妳有好朋友或安全的地方可以暫時住嗎?」



「我根本沒地方去。」



就這樣,她把小孩帶走之後,失去聯絡。後來據社工瞭解,她沒有坐月子,去朋友家睡。朋友家是開卡拉OK的,晚上很吵;弄得她精神狀態很差,身體狀況更差。







5.



一個月後。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社工就來找我:「師姑,妳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未婚媽媽跟她生的那個小孩嗎?現在我們急診送來一個小孩,人家報案的,說是疑似棄嬰,我們要不要去認一下,因為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小孩子。」



我們去急診室,得知小孩被送到加護病房,又趕往加護病房。社工說:「師姑,妳看妳看,真的很像,很像我們一個多月以前認識的小孩。」



小女嬰是被警察送來,因為頸部紅腫,疑似棄嬰,警方懷疑曾經受虐,於是送來醫院給醫生檢查與治療。護士特別幫小女嬰沐浴,我送一條包巾,讓原本送來時又髒又臭的小女嬰煥然一新。



到了下午,護士通知我小女嬰情況已好轉,頸部紅腫是起疹子,並非受虐。但是有兩個人來了,要求立刻帶小女嬰出院。我馬上到三樓護理站,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她一看到我,話都還沒說,兩行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在做什麼?妳怎麼會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小孩。



她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我再問:「妳喜歡妳現在的樣子嗎?妳告訴我。」



她還是哭,沒有回答,陪她來的女性是一位社工,向我們說明:「她託朋友帶小孩,自己去買尿布,結果因為都沒吃東西,體力不支,昏倒在人家商店門口。商店主人很好,就讓她休息,等她睡醒起來,開始回去找朋友要小孩。她朋友說,妳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要孩子,所以幫妳送到警察局。」



她朋友送女嬰到警局,警察通知社會局,所以跟我說明她狀況的正是庇護中心的社工。



她哭了一會,忽然問我:「我知道妳們是真的對我好,妳們都是好人,為什麼我在外面遇到的都是壞人?」



我說:「遇到壞人妳就別理他啊。」



她又急得哭了:「我哪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想想她的遭遇,雖然是一時糊塗,但也是夠可憐的,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妳還年輕,將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希望妳能記住我所說的話。」

「我怎麼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這麼糟?」

「這不是妳的錯。妳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她把孩子帶走,暫時住在庇護中心。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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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3 10:56 AM     標題: 揹著竹籃的老人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揹著竹籃的老人

1.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帶一群慈濟大專青年作居家關懷。



過年期間,很多志工回來慈濟醫院當志工,我把志工分兩隊「走春」,我率領其中一隊走到加灣,挨家挨戶向民眾拜年,另有一部廂型車慢慢跟在後面,車內裝滿食物乾糧、糖果餅乾之類的過年應景食品。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一路唱著歌,我們一看到民眾,不管大人小孩,就給一顆糖,除了敦親睦鄰,主要是訪查誰需要幫助。一路走過,發現有好幾戶需要幫助,我都一一記下,留待日後評估,進行相關輔助。



走了兩個小時,要折回來的時候,雖然大家已經滿累的,但我還是說:「現在我們要往回走了,眼睛要看得更多、更仔細。大街小巷都要走,小巷子也要進去。」



「好。」一群年輕孩子嘻嘻哈哈,倒也充實歡喜。



忽然一位慈青說:「師姑妳看!那一家怎麼在冒煙?」



我們嚇一跳,以為火災,趕快跑過去。原來這家人升起一堆火,旁邊散落零星木柴。一個阿公倒臥在門檻上,阿嬤蹲在一個大竹籃旁邊,一臉無助。我立刻問:「阿嬤,妳怎麼了?」「阿公生病了。」「生病,怎麼沒帶他去給醫生看?」「今天是大年初一,怎麼有醫生?」「有,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醫院今天有看病,我們可以帶阿公去看病。」



我立刻請開車的師兄載阿公到醫院。望著漸漸駛遠的車子,我問阿嬤:「阿嬤,妳家裡還有誰?」「三個孫子。」「妳有小孩嗎?」「我的兒子被抓去關。」「怎麼會被抓去關?」「因為他捕殺野生動物,關一年。」「那媳婦呢?」「媳婦受不了這種打擊,去八○五醫院住院了。」「那誰照顧這些小孩?」「就是我們兩個老人家。」「小孩在哪裡?」



阿嬤手指著不遠的地方說:「在外面玩的那三個。」



我看著房內用樹幹做成的「天然樑柱」,上面掛著三個小學生的書包,髒髒舊舊的。



我們跟阿嬤聊天,慈青們唱歌,比手語,演短劇,但是阿嬤只是靜靜的看,沒有特別高興。又坐了一會,阿嬤高聲叫回孫子,三個小孩擠成一堆,圍著阿嬤,雖然衣服有點髒,但是孩子看起來很伶俐,稍稍令人安心。



我再問阿嬤:「過年了,你們吃什麼?」



阿嬤指著桌上的鍋子,「你自己看吧。」



我掀開鍋子:三碗白飯,一盤空心菜。



「過年耶,怎麼吃這樣?。」



「對啊,我們就這樣吃。」



慈青們看著我:「師姑,怎麼會這樣?」



我尚未回答,廂型車載著阿公回來,我告訴慈青,「趕快趕快,去車上,有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下來。」



送完東西,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回精舍,一路上我和慈青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這一間最慘,我們到底要怎麼幫助這家人?」







2.



我們下午兩點出去,六點走回精舍。已經是用餐時間,慈青不去餐廳,卻往樓梯一直走。我看他們走路無精打采,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吃飯?」「師姑,我們好累,我們要趕快休息。」「要休息?那也要先吃飯再休息啊。」「我們吃不下。」「我知道你們一定吃不下。走了四個小時,真難為了你們,好累你們怎麼都不講?」「師姑都沒說累,我們也不敢講。」「趕快吃飯,我們還要準備五個便當,送去剛剛那家。」「師姑,我們真的吃不下。」「不管怎樣,至少要吃一點,我們等一下還要做事,快點。」



慈青勉強吃,面有難色。我想他們應該走不動了,於是跟他們說,沒有要走路啦,等一下我們搭車去。



「好,那我們走。」慈青一下子又有精神了。



我們一起用完餐,我馬上準備了年糕、年貨,五個便當,帶著慈青又到剛剛那人家。客廳裡,三個小孩好高興,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很規矩,乖乖站成一排,沒有人有任何動作,阿嬤則是一直感謝,也叫小孫子們一直感謝。阿公在房內休息,我們就沒再進去了,我說了祝福的話,打算離開,看到慈青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奇怪,這一群慈青為什麼不趕快走?人家要吃飯。看著慈青,我明白:雖然他們剛剛喊累,一跟小孩玩起來,就不走了,真是年輕人純真本性。



時間真的太晚,我對慈青說:「我們走吧,他們要休息了。」慈青被我叫上車之後,當我們車子要開了,我告訴慈青:「你們轉過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吃?」「師姑,真的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對啊,我們這時候不應該在他們前面,我們趕快離開,讓他們好好吃一頓,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車子上路,一位慈青說:「師姑,我們想幫助他。」



「怎麼幫?」



「去雜貨店買些東西。」



「你有心要幫他,這是滿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到,你現在一時幫助他,你只幫他這一次,這一年他要怎麼辦?所以我們一定要給慈濟功德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狀況,要給他們生活補助。不如這樣吧,師姑看你這麼有心,也覺得滿好的,你把你的這一點點錢,參加會員捐款,讓大家少少的錢積起來更多的時候,才能永遠幫助他。」



他點點頭,我又問:「你要拿什麼錢幫助他?」



「我本來要搭飛機回去,我想改搭火車,把錢省下來。」



其他慈青也表示,放棄原先坐飛機的打算,改搭火車,省下錢來捐款。一位慈青還跟我說,這樣坐火車還可以一路上跟別的慈青互相分享志工心得。於是我說:「好,很好,大家都很懂事,這樣我收,幫你們繳回功德會,請功德會每個月幫助他。申請低收入戶,請社工做這件事,安頓他們一家的生活。」







3.



申請需要時間,這段期間我們還是持續關懷,持續幫助小孩的註冊費;中秋端午,月餅粽子,居家關懷,不曾中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去,後來我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阿嬤常常不在。



我問三個小孫子:「阿嬤去哪?」



「去山上。」



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小孩似乎在期待什麼?他們怎麼這麼期待阿嬤下山?有一次我故意留很久,等到阿嬤回來,看到她揹著一個大竹籃,就問她:「阿嬤,妳這竹籃裡裝什麼好東西啊?」



阿嬤很高興,擦了擦汗,把身體挨近我,有點神秘的說:「沒有啊,我去採野菜。」



「採野菜怎麼採這麼久,小孫子在等妳唷。」



「嘻!」阿嬤笑了出來,「我去挖地瓜。」



「挖地瓜?」



「妳不知道,那是我孫子的糖果。」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這樣喔,難怪小孫子這麼高興。」



這一家這麼容易滿足、這麼知足常樂,看了好心疼也好安慰。我看到牆上掛著孩子的獎狀,有作文比賽的、也有月考成績優良的,我更覺欣慰。



就這樣,月復一月,持續關懷,我忽然發現老大在變:他變得有點娘娘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爸爸不在,媽媽不在,他是長子,必須扛責任,又不知怎麼扛,乾脆作女生比較舒服,比較不需要去承擔。我猜的,我不知他的想法,只知道要趕快矯正他的情形。



回到社服室我請社工查一下他們家附近的情形,得知有一間教堂和一所景美國小。於是我特地去拜訪教堂的牧師,首先跟他大略談一下這家人的情形,然後再跟他商量說:「孩子下課後,可不可以到教堂溫習功課?這個大兒子,可能心裡有壓力,沒有辦法紓解,請你多關心他,不要讓他變成娘娘腔。他家已經很不幸,不要再造成這樣的事。」



牧師完全同意協助,我們也跟景美國小溝通,請老師幫忙輔導村裡的小孩,鐘點費由我們付;而由教會提供課桌椅,一起幫助他們。我們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只幫助這一家,這樣他會覺得很難過;全部幫助,一起讀書,讀書起來很快樂。



就這樣開始了課後輔導,前幾個月我們補助教師鐘點費,校長知道以後,也願意承擔,為教育多付一份心力。透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把這個男孩子融入大眾,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跟大家不一樣。環境也慢慢影響、改變了他。







4.



這天我又帶志工去,阿公身體不舒服。我問阿公:怎麼了?阿公愁眉苦臉,一直跟我說他很難過。於是我帶阿公來醫院,檢查結果,竟然是肺癌末期。



阿公說:「帶我回去,我想家;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醫院。」



我說好,讓你回去,癌症末期不一定要住院,我們帶阿公回去,安頓好,還為他唱聖歌,以表祝福。



阿嬤也唱了一首歌:







你為我們的家,



揹著十字架,



你是我們家的依靠,



把家裡扛起來,



你累了,



請你放下。







沒有關係,



我也會接過你手中的十字架,



繼續把家裡照顧好。



請你安心,



孩子會回來,



孫子會長大。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一段時間之後,阿公離開了世間。我帶著志工參加告別式,牧師、村民和我們志工輪流唱聖歌。最後牧師請我們唱「讚美主」,然後請我說話。我說:「各位鄉親,這一家人,這位阿公已經很累了,他得到安息了,他的兒子會很快回來,希望在這段期間,大家也來幫助他的孫子,他太太,讓他們這段期間平安度過。慈濟也會繼續把他們當作一家人,照顧他。請大家多多幫忙。」



村民紛紛回應:「對啊對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他人很好。」、「小孩很乖。」、「我們會彼此照顧。」







5.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那位在監獄的孩子寫給我的:「顏師姊,我已經回來了,謝謝妳這一年來在我坐牢的時候照顧我的家人,我現在回來,我一定要很認真賺錢養家的。」



三天後我去他家看他,他當著我們一群志工的面,對媽媽說:「我一定會照顧家的。」



不久他又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帶孩子去八○五醫院看媽媽,隔一段時間後,他太太也回來了。



一個月後再度到他家訪視,他家本來就很破爛,一家人睡地上,我對他說,這像什麼家?你正在找工作,我們幫你木板隔間。



於是我請慈誠隊師兄用木板隔四間房間,二個孫女、孫子、阿嬤、爸爸媽媽各一間,還有廁所。隔起來就像家了,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大家窩在地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不說一語,一臉堅毅的表情。







居家關懷時間又到了,這次去,看得出來這個家越恢復越有自信,又種樹,又種花,我對阿嬤說:你家好像別墅,裡面簡簡單單,外面是靠大自然。



阿嬤對我說:「我兒子去工作。」「去哪裡工作?」「去秀林國中那邊,在雕刻。」「雕刻!這麼厲害?在哪裡?帶我去看。」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我拍拍這個兒子的肩說:「看到你有工作,我就安心了。」「顏師姊,慈濟不用再幫助我,我一個月雖然做十天工,但是做十天工就可以讓我孩子讀書。」「那你們吃飯怎麼辦?」「我們吃得很簡單,摘一些野菜,配米飯。但是,孩子讀書一定不能少。我以孩子為重,自己有得睡,有得吃就好。我們一家現在很快樂。」



看到他這麼重視孩子的讀書,我們就更安心了。







6.



雖說不用我們經濟援助,但居家關懷還是會去看他,他用心佈置他的家,越來越漂亮。



又到了過年,這次我們拿年糕去看他們一家人,敦親睦鄰,熱絡感情。一陣噓寒問暖之後,我們即將趕往探視下面一戶。他忽然說:「顏師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現在要唱一首歌給你們聽。」



他走進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吉他,那把吉他表面的漆都已經斑駁了,上面還有幾塊污漬,末端六弦,收線之處長短不一,雜亂糾結。他沒有調音,看了阿嬤一眼,直接開始唱。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懷,志工師兄師姊跑馬燈般接力而為,他有了工作,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一切努力都已開花結果,正在欣慰感動之時,我看了阿嬤一眼,阿嬤一直流眼淚。



我嚇一跳,問他:「你在唱什麼歌?阿嬤怎麼哭了呢?」



他說:「我用你們的話再唱一次,歌名就叫:揹著竹籃的老人。」







有一位老婦人,



揹著破爛的竹籃,



她孤獨的往上爬。



她不怕苦,



想著家人的生活,



一步一步往上爬,



為了她的家。







她有堅強的意志力,



為了家庭的重擔,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管風吹雨打,



她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們要向她學習,



她是一位揹著竹籃的老人。







滄桑的歌聲模糊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我說:「你很懂得孝順。你媽媽這麼辛苦,你現在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回程的車上,餘音繚繞在志工師兄師姊耳畔,大家紛紛討論:「聽原住民唱歌真是一種享受。」、「他的歌聲怎麼這麼好聽?」、「簡單的伴奏,也能如此感動人,真的很難忘。」



我告訴他們:「因為他用他的生命在唱,他一直在感謝他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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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9-23 10:57 AM     標題: 當我們一起努力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當我們一起努力

1.



當邱韋翔從台東被直昇機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來救一個高中男孩,這個男孩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全身一直在發抖。我心中真捨不得。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2.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孩子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一般高中生會有的行為他全都有。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不好,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腸子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慶幸的地方是你頭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你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沈,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媽媽跟我說,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媽媽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想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媽媽憔悴、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毀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3.



隔天我到病房,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邱韋翔:「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作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恢復到慢慢可以坐輪椅,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容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你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你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真的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那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使性子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我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4.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又看到你這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我從來沒有挫折得那麼厲害。」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來了,我就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



於是我們又進入病房,我拉著邱韋翔的手說:「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就認為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告訴他說:「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應該覺得別人很可憐,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5.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問我:「師姊剛剛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再把情緒帶到你身上。」



第二天、第三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我:「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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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1 04:39 PM     標題: 畫筆添丁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畫筆添丁

1.



「有一個病人都不理我,很酷。」一位師姊這麼說。



「我知道妳說誰,上次我要關心他,他還很兇的叫我別管他。」另一位師姊也認識。



「我更慘,有一次差點被他罵。」還有一位師姊有驚無險。



我仔細聽完,立刻問說:「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病人?是不是妳們說錯話?還是服務過程中有誤會?妳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或是妳們照顧不周?」



「有啊,我們有照顧啊。可是,可是這個病人真的很奇怪。」三位志工異口同聲。



這一梯次的志工這樣講,下一批志工來也這樣講,我想,我應該出動了,志工心靈也是會受傷的,不能讓我們志工受傷。



我拿了一顆人家送給我的大水蜜桃,還拿一本書《迷你袈裟下的故事》上病房。那是一間五人床病房,我一進去故意先不找他,先依序問候各床:



「老伯,今天覺得怎樣?」



「還好。」



「哇!張先先,好漂亮的花喔,誰送的?」



「哈哈,我姊送的。」



「林先生,今天很有精神喔!」



「你也是啊,等一下還要下去看門診。」



「鄭先生,中午胃口有好一點嗎?」



「唉呀!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有稍微好一點就是了。」



我到最後一床,床頭病人資料寫著他的名字:周瑞勝。我非常客氣的問:「先生,我剛剛有吵到你嗎?」



周瑞勝眼神飄來飄去,我也故意裝作沒看到他的飄來飄去眼神。



「沒有。」他很不耐煩的語氣。



我更客氣了:「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醫院又不是我開的,妳坐你的,不用問。」周瑞勝不止是不耐煩,開始有點不友善。



「我真的是很有誠意要替你服務。」



「有什麼好服務,妳又不是沒看到,我都不會動了,還服務什麼?」



原來我們志工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我終於印證了她們的話。但我還是說:「我就是看到你的情形,憑著我一顆真誠的心,來跟你說說話;來跟你說,我是真的來服務你的。」



「哼,服務什麼?我沒有前途,還服務什麼?」



「沒前途?這話怎麼說?」



「我本來是開小吃館,車禍受傷,傷到頸椎,就變這樣,只有頭還能轉。」周瑞勝似乎越說越火大,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我被送到安養之家,一個月要付兩萬塊。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哥哥說,我只能再幫你付一年,再過一年,我要結婚,我也會生小孩,我沒辦法再幫你付安養費。」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住,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2.



周瑞勝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在安養之家曾經想自殺。妳看看我現在這樣,只有頭能轉,還像個人嗎?那個什麼安養之家,看過去都是老的,只有我一個年輕的,餵飯,一個一個餵;洗澡,一個一個洗,像什麼生活?這種生活是人過的嗎?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所以我要自殺,但是我想自殺也自殺不了,這是我最恨的地方。」



住在安養之家的周瑞勝已經夠生氣的了,又碰到哥哥跟他講沒能力再出錢,心裡鬱悶,身上壓瘡更厲害,所以送到醫院來醫。有苦說不出,看到別人有訪客,自己孤單一人,於是又把情緒發洩到志工身上。



我明白了這一點,堅定的說:「我們可以學一技之長。」



「學一技之長?妳說笑話?我要學什麼一技之長?學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學一技之長?哪裡有一技之長讓我學?」



於是我講謝坤山老師的故事給他聽。



「妳隨便說說吧。」他隨便聽聽,打哈欠,看別的地方,各種不耐煩表情都有。



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謝坤山老師的真人真事,並且告訴他:「這是真的,他也是我們醫院的志工,也幫忙輔導病人。哪天我請他來,跟你來場男子漢的對話。」



「隨妳便,妳要找誰是妳家的事。」



既然他隨我便,我問:「你想畫畫嗎?」「畫什麼?我又不會。」「你小時候有畫過圖嗎?」「廢話,當然有。」「有就好啊,我們重新來嘛。」



他半信半疑,問我:「哪有這麼好的事?」



「志工不會說謊,志工說的都是真的。」



他不再說話了。



我猜他有點口渴,趕緊說:「水蜜桃我捨不得吃,特地送來給你吃,這本書裡面說的都是志工服務病人的真實故事,給你看。」我請隔壁看護翻書給他看,然後我先離開了







3.



隔天我故意再去,「先生,你覺得怎樣?」



「喂,你們志工還真的這麼好心。」



他真的有看《迷你袈裟下的故事》,我笑著說:「對呀,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



就這樣漸漸開始互動,情形還好。出院後周瑞勝回到安養之家,我通知謝坤山老師說:「謝老師,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周瑞勝,他已經出院了,我們去安養之家教他畫畫。」



沒想到去安養之家的時候,他不在,安養之家工作人員說他肚子痛,我們趕快趕回來急診室。一進急診室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我說:「謝老師來了!」這一叫,他眼睛打開,看到一張燦爛的笑容,那不是我的,那是謝坤山老師的招牌笑容。



周瑞勝又驚又喜:「哇!你……真的來了。你沒有手,假不來的。」



我說:「當然無法作假,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謝坤山老師說:「我來看你,是真的。不如這樣吧,下一次,等你身體好了,我再來,專程來教你。」



他真的很感動。感動於我們是真心要幫助他。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想,謝坤山老師專程來,只教他,太可惜,於是找了五個人一起學。他們都是受傷而行動不便,或是沒有手。我不知道肢體不方便的人要怎麼學畫,謝坤山老師跟我說沒關係,請我準備兩張長桌,拿幾個箱子放桌上就好。



來學畫的每個人都咬不住畫筆,畫筆一直掉下來,口水一直滴,我看了很難過。可是,口咬畫筆是起步,沒有起步也不行,我沒有露出難過的眼神,很自然拿起衛生紙,幫他們擦一擦,鼓勵他們:「來來來,我們再學,謝老師也是這樣學的。我們再學,自然而然就咬得住。老師就在旁邊,會教你們。來,我們再學,我們重新再學。」他們一直學,也真有毅力和耐力,學到咬住畫筆了。



咬住筆,他們很得意,就開始畫。開始畫「一」,可是簡單的一筆「一」,畫不出來,變成鋸齒狀。於是我帶領一群志工加入鼓勵行列,組成專屬啦啦隊為他們加油:「哇!你真棒。有一就有希望!」、「加油,你又進步了。」、「哇!你怎麼這麼棒?學得好快。」



他們被志工鼓勵得笑呵呵,他們的家人也在旁邊看,都覺得:「我們家的人有希望。」



周瑞勝回去之後,非常努力,我說:「你去跟你哥哥說,叫他再給你兩年時間學畫,說不定你就不用靠他了。」







4.



不久,我帶著志工又去關心他。他一臉沮喪跟我說:「不畫了,畫不下去。」原來學了一段時間,比較會畫,但有瓶頸,無法突破,他很懊惱。



我說:「你在說什麼?謝老師這麼認真在教你,你說你畫不下去?畫不下去我請謝老師再來教你。」



他真的就勉強繼續畫,我也趕快請謝坤山老師來解開他的學習瓶頸。我常常想:要怎麼鼓勵他?剛好一位美國師姊回來,我請她隨我去看這個個案,師姊覺得很感動,就當場義買一幅畫,周瑞勝還把這一萬元捐出來。



我笑著說:「你真厲害,你的畫有人欣賞,賣到一萬塊,這是做好事。」



他靦腆的笑了,「沒有啦,沒有啦。」



「怎麼會沒有?你的畫被掛在美國分會啦。」



這一事件後,他自覺更有信心、使命更重大,也更努力畫。暑假,我帶他到心蓮病房作畫,也讓他跟青年學子分享自己的奮鬥過程。這段期間,他畫得比較好,還申請到口足畫家協會獎助,9750元。







5.



一個月後,有一所國中請我去講生命教育。我忽然想到:「我再怎麼講也不如周瑞勝啊,如果讓他來講,一定更可以感動人。」於是我邀請周瑞勝跟我去演講。



「開玩笑,我哪有可能作老師?」周瑞勝懷疑我的話。



「你把你所做的、怎麼奮鬥的,講出來就好。這群國中生,正遇到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你如果可以啟發別人的生命,那是不得了的事。」



周瑞勝想了一下,「好,我怎麼去?」



「那簡單,我請慈誠隊師兄把你抬去。」



於是演講那天我們開車就把他載過去。演講一開始,我說:「各位同學,我今天特別請了一為老師來給各位上生命教育的課程。」於是四位慈誠隊師兄一口氣把周瑞勝抬到大禮堂的講台上。



本來台下聊天的聊天、背單字的背單字、打瞌睡的打瞌睡。一抬上去,四個師兄加一個周瑞勝不過五人,但抬上去的氣勢卻有如千軍萬馬,全場一瞬間全部安靜下來,大家都想:「竟有這樣的人!」



畫架、畫筆,早就準備好。周瑞勝以口咬筆,現場作畫。學生一直往前擠,「真厲害,這樣還能畫。」、「我前從來沒看過,好厲害喔。」、「畫得很美啊,他是怎麼辦到的?」



畫完之後,周瑞勝對台下的國中生說:「孩子,你們要注重你們的健康,交通安全很重要,不要飆車,我就是這樣,損傷了。你們看我,你們覺得我這樣好受嗎?好在啊,我有慈濟,有謝坤山老師幫助我,我才能走出這一條路。這條路,我走得很辛苦,你們要注意健康,好好讀書,孝順父母。」



雖然很簡短,但是很有力。



這一事件後,他更有自信,回去之後,畫得更好。







6.



不久,我又帶著志工去看他。他在畫一棵大樹。我問他:奇怪,你在畫什麼?



「我要娶太太了。」周瑞勝喜不自勝。



我很驚訝,但我不能潑他冷水,於是跟他說:「娶老婆很快,養老婆很難,這一點你要知道喔。」「我知道,我會更認真畫。」「那我祝福你,你要娶老婆了。」



原來他透過仲介,到越南娶新娘。有一天我手機忽然響起:「師姑,救命!救命!」「你不是去越南娶老婆,喊什麼救命?」「我被仲介放鴿子。在一個小旅社,沒辦法離開。」「多久了?」「有一段時間了,再過四天,就無法居留了。因為三個月的簽證到了,師姑,救我。」



三個月簽證到期前四天,周瑞勝在越南向我喊救命。他新婚老婆去典當金項鍊、金戒指,設法救他。於是我說:「我感覺這是一個好太太。不然早就跑了,哪有可能陪你?還當首飾救你?」



「那我現在怎麼辦?」他著急得快哭了。



「就算你現在跟我說你在哪裡,我也聽不懂,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我請越南的師兄師姊趕快跟你聯絡。叫你太太跟師兄師姊說你在哪裡,怎麼去帶你們,把你們救出來。」







周瑞勝夫婦真的回來了,歷劫歸來後,他帶老婆來我辦公室,笑嘻嘻的向我介紹:「這是我太太。」



「你太太,你要顧好人家啦。」我還是充滿祝福與叮嚀。



周瑞勝說:「我很不甘願,我一定要告仲介。」



「別告了,趕快去畫圖。你太太雖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可是她看我的表情,聽我說話的口氣,她會煩惱。你要養老婆,照顧老婆,不是去告仲介。你要寬宏大量,能回來就阿彌陀佛,趕快努力再畫。」



說了一陣,最後他笑出來,太太看他笑出來,自己也笑出來。



我又說:「你自己看看,聽不懂的都跟著我們笑了,你是要讓她哭還是讓她笑?你自己說。」



「好啦,聽妳的話,不告他了。」周瑞勝狠狠的下定決心,「我現在開始要更認真畫。」







7.



他真的很認真畫,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還說:「師姑,我要捐六千元。」我問他:「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你結婚了,要養老婆,你哪來的錢?」「我去台北剪綵。」「剪綵?你剪什麼綵?」「台北中正紀念堂國際口足畫家協會畫展,有六千元。」「這麼棒,好,我幫你捐。」一週後我到台北為志工上課,特別抽空去看畫展。去之前先問周瑞勝展期有多長?因為我真的想去去看,我在畫展現場看到他的畫也被展出,我覺得很欣慰。志工團隊的努力、他自己的努力、謝坤山老師的努力,真的沒白費。







後來再去他家居家關懷,他畫母雞孵小雞,畫面生動,我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問:你在幹嘛?畫這麼可愛的圖。



「我太太快生了。」



「真的假的?我要幫忙坐月子。」



後來他太太在我們醫院生產,我們也幫她坐月子,教她如何抱孩子。



去年過年我們去看他,順便包個紅包給小孩。周瑞勝對太太說:「快去拿紅包給顏師姑。」太太覺得很奇怪:「顏師姑怎麼可能收紅包?」他說:「不是給顏師姑,我是要捐錢幫助伊朗地震賑災的,五千元。」



我馬上說:「你有老婆,現在又有孩子,五千元不是小數目,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師姑,這是我的紅利。」「什麼?口足畫家協會也有紅利?」「有啊,我捐紅利。」「好,我幫你捐。」



周瑞勝又說:「師姑,從今年起,我、我太太、我孩子、三個人當妳的會員,一個月三百元,一年三千六,這是三千六,給妳。」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成了我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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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1 04:42 PM     標題: 我家也有聖誕樹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我家也有聖誕樹

1.



候診區那麼多人,我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媽媽。她臉上極為疲倦,好像隨時會往前趴下,兩眼無神,一直盯著紅色的燈號,皺著眉頭,左顧右盼,顯出極度不安的樣子。她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睡著了。她不時左右輕輕搖晃,那動作輕微極了,要不是我一直在遠方偷偷盯著她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我決定關懷她一下,但是她前後左右的椅子都坐著候診病人,好不容易輪到她右邊的病人看診,剛一起身,旁邊一位病人馬上坐下去,使我本來已經往前跨兩步,又停下來,走到別的地方。



又過了將近十分鐘,我終於坐到她身邊的位子,稍微聊了一下,大略了解她家狀況。她手裡抱著的女孩叫小君,今年八歲,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扶養這樣的重症小孩,媽媽的辛苦全寫在臉上。

「你們住在哪裡?」我問。

「加灣。」

「那一帶我常去,哪天我如果去居家關懷,我再去看看你們。」

三天後我就去了,一到她家,看到六個小孩;再看到她,我微微一驚,那天在醫院她坐著我還看不出來,現在看到她,她懷著身孕。我忍不住直接問她:「奇怪,妳怎麼又懷孕?家裡已經有一個這樣的重症小孩,照顧得那麼辛苦,怎麼還要再生一個?」

她低著頭說:「我先生要我生男的。」

「那妳就自己要知道,孩子的教育很重要,這樣真是辛苦妳了。」

「我知道,六個小孩就夠了。」

我看了客廳四周,先關心經濟來源,問她:「那平常妳怎麼生活?」

「先生去打零工。有時候有拿錢回來,有時候沒有。生活真的滿辛苦的。我也準備去打工。孩子在長大,沒有學費、沒有零用錢,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向慈濟功德會提報本案,每個月幫助她生活費,安頓孩子,孩子的安頓很重要,這樣她才可以專心帶著小君就醫。





2.



媽媽帶小君復健,我在醫院會偶爾遇到。我很關心孩子教育,貧苦家庭如果小孩沒有好好接受教育,中途輟學,不僅貧困會持續,還有可能引起社會問題,要扶貧脫困,一定要小孩子接受教育。還好這個家庭的大女兒讀書成績滿不錯的,也很會管妹妹。

我固定帶著志工到這一家關懷,這次去時,看到大女兒寫的生活公約:晚上十點睡覺、每個人要當值日生、要做這個做那個,一一規定清楚,有模有樣。

我覺得很安慰,跟媽媽說:「這個大女兒滿有管理者的樣子,真不錯。」她才小學五年級,就有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貧困真是最好的成熟催化劑。

媽媽也頗為高興:「有個大女兒管,也不錯。不管未來生活怎樣,現在我有在打零工,可以勉強維持溫飽。」

我們看到媽媽這樣上進,更加鼓勵媽媽。





這天媽媽又帶小君來看門診,她來找我,跟我說她先生很愛喝酒,每次都喝醉,每次喝醉都跟她吵架,使她覺得很痛苦。我告訴媽媽:「不要吵架,這樣對孩子教育很不好。」

媽媽又急又氣:「他有時有工作,有時沒有。」

「先好好跟他溝通,假如還是這樣,妳就多忍耐一下。」

「忍耐什麼?我為這個家,為這些孩子,忍的還不夠嗎?我就是一直忍耐,才會留到現在。」

「千萬不要讓孩子的心有陰影,這樣一來,孩子長大很可能受到影響。」我盡量安撫媽媽,「我看得出來妳很忍耐,為了孩子,為了家妳也吃了很多苦,我還會帶志工去看妳,妳一定要撐下去。」

這樣的媽媽我們一定要很鼓勵,所以三不五時就去了,增加了居家關懷的頻率,不僅去鼓勵媽媽、也去逗小君玩。





3.



暑假到了,我帶著教師志工隊去她家,幫小孩課業輔導,陪小孩玩。大女兒跟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想不到我會有私人家教。」除了案家小孩的成長,我們自己家的小孩也需要教育。暑假也有高中志工隊,我帶著七個高中生,坐九人座箱型車去她家整地,準備教他們自己種菜。高中志工隊裡幾位最難調伏的孩子全被我帶去協助墾地、整地,那一片地石頭很多,很不好挖。其中一位高中生彎腰彎得太痠了,受不了,跟我說:「師姑,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爸常說我腦筋轉不過來,原來我就像石頭一樣,這麼硬,脾氣這麼倔強。」

我笑著說:「你現在知道爸爸的苦心,很好。」

另一個高中生蹲著整地,蹲到腳好痠,也忍不住站起來,告訴我:「師姑,我挖土才知道,挖不動就換個角度挖,平時我想不懂的事,我腦筋轉一個彎好了。我不想跟這家人一樣,這樣太辛苦了。我爸爸給我那麼好的生活環境,我還一直跟他鬥、跟他頂嘴,跟他嘔氣,原來我就是像這些石頭這麼硬的臭脾氣。」

我說:「今天帶你來,真是帶對了,真有效。明天早上志工早會,你要上台向師公報告心得。」

這個案家提供很多啟發教育。把三個榻榻米大的土地整理到可以種菜,我帶去的高中志工們個個滿頭大汗,但是人人都告訴我:這一趟流那麼多汗,才知道父母的辛苦,才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期待。

整地完畢,大家跟小孩玩,嘻笑生充滿了整個屋子,大家玩成一堆,媽媽說:「這群孩子真好,我們家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我刻意帶高中志工隊跟案家的孩子互動,目的就是要讓這些案家的孩子感覺到:有這麼多哥哥姊姊跟我們玩在一起,我們不是不一樣,我們也可以很快樂。

於是我告訴這些案家的孩子:「你們一定要努力讀書。你們看這些哥哥姊姊,他們都高中了。你們也要像這些哥哥姊姊一樣,考上好學校,孝順父母,他們今天來幫你們整地,你們以後就有自己種的菜可以配了。」

後來媽媽做兩分工作,早上洗碗,下午做清潔工作。因為孩子更大了。費用更大。媽媽說,這樣才夠用。每次去居家關懷,我總是會提醒她:妳很辛苦,妳自己也要多保重。





4.



過年前的居家關懷,一位牙科醫師要求跟著我去,因為他從來沒去過居家關懷,一直希望參與居家關懷工作,我帶他去了。他看了有生以來最「空曠」的家,得知志工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動。回程車上,一直跟我們分享:「為什麼會有人活得這麼苦?」

這位牙醫沒有去找答案,跑去找家具行老闆:「你們有沒有賣不出去,或是囤積的一些貨?便宜賣給我?」老闆半買半送,這位牙醫送了一套沙發,兩個床墊給案家,並且興高采烈、很有成就感的告訴我:「師姑,我也做了一些事情。」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以後有這樣居家關懷機會,要找我。」

我也對他來個機會教育:「好,你有很多付出愛心的機會,因為窮困的人很多,但是我們要訓練他們自立的能力,造就他們有自立的條件和機會,不是讓他一直依賴,這是我們的原則。」

年復一年,這個家庭一直在恢復。大女兒考上南部一所技術學院的五專部。但是媽媽憂心忡忡來找我:「顏師姊,雖有我有低收入戶證明,但第一次註冊,我沒那麼多錢,妳可不可以先借我,學校會退低收入戶學費,到時我再還妳。」

我說:「那沒問題,到底要多少錢?」

「我存了一點錢,還是不夠。」

我看她吞吞吐吐,真是心疼到無法形容,窮人家也有尊嚴,她一定是非到不得已才開口借學費,要不是女兒這麼爭氣,她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妳跟我說多少錢?請說。」

「我必須先給學校二萬塊,退的時候再還給妳。」

「孩子讀書很重要,沒關係,我先幫助你,學校退了錢,妳再還給我。」我又加強叮嚀:「孩子一定要讓她好好讀書。」

一個月後,媽媽打電話給我,說要還我錢。我們志工再度去居家關懷,我發現爸爸看起來比較爭氣,因為女兒在讀技術學院,所以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下去了。女兒給他尊嚴、給他驕傲、給他希望和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力量來源。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爸爸會開始做家事。我們所有志工都覺得,這個家開始有希望了,一定扶得起來。





5.



我常常應邀授課,一個週末下午,我為「主管培訓班」上課,這個班不是培養主管,是把主管培養成慈濟委員。我上的課程名稱就叫居家關懷,但居家關懷不是坐在室內的椅子上就可以關懷,是真正出發,人到現場,親自付出愛心的關懷。我帶的那一組都是主任級醫師,還有護理部主任,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們有一個小病人,她叫小君,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她家每次下雨都漏水,我想把屋頂整修好。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大家紛紛回應:「好,我們跟著妳去居家關懷。」、「去的時候不只看病,可以看他們生活有什麼要幫助的。」、「到現場比較瞭解狀況。」

第二天我約了慈誠隊師兄,我們一群人就去了。到了之後仔細勘查,一位醫生說:「怎麼屋頂破成這樣?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另一位醫生說:「我們來幫他們家隔間。」還有一位醫師說:「順便油漆一下,看起來才會更像新家。」

我立刻笑著問:「你們說的,我聽到了。這筆錢誰付啊?」

又一位醫師回答:「當然是我們自己出。」

「好,既然你們這樣說,我請人來估價,看一共需要多少材料費,至於施工費,我們就省下了,就請各位來敲敲打打。」

「顏師姊妳放心,我們會。」

一星期後,原班人馬再度出動,寫病例的手、拿針筒的手、執手術刀的手,全部戴上工作手套,變成倒垃圾的手、刷油漆的手、拆屋頂的手。看到各種尺寸的蟑螂來去自如,又看到手掌大的蜘蛛如入無人之境,一位護理部女性高階主管對她旁邊的慈誠隊師兄說:「師兄,等一下如果我暈倒,你要扶我一把。」師兄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是,沒問題,」過了一會,馬上又說:「妳放心,這裡有很多醫生。」

他們家只剩一面完整的牆壁,我還不忘叮嚀手勁特大的慈誠隊師兄:「要特別小心,唯一可以依靠的是這片牆壁。」一位醫師設計在客廳鋪軟木墊,這樣一來可以讓孩子打地鋪,既可以當客廳,晚上可以睡,可以玩。

這樣一來,要追加預算,醫生又告訴我:「沒關係、沒關係,該做的就要做,要做就要把它做到最好,不能做一半。」

案家二女兒沒想到有人會來幫他們家整修房子,高興得不得了。馬上打電話給在南部的姊姊,姊姊驚訝的聲音連我站在旁邊都聽到,透過電話筒傳來姊姊的極度歡喜:「真的嗎?我們家會改變嗎?」妹妹說:「真的,好多人來。爛木板都敲掉了,醫生有幫我們油漆,窗戶都改了,他們還幫我們家又新開了二扇窗。」

完工落成之後,約定聖誕節前夕「交屋」慶祝,當天發生了一件令我非常感動的事:一位醫生不只出錢,帶小孩一起來,帶玩具一起來,小孩送玩具給小孩,玩在一起,一起在玩。

十幾年來,我帶著志工師兄師姊居家關懷,最近幾年我開始帶著醫師護士居家關懷,師兄師姊的感動與成長那是不用說的,醫師護士的慈濟人文氣質大大提升了,醫療人文精神也相對散發出來,這些我平時看多了,當然默默予以嘉許和肯定。但是這位醫師把自己的小孩帶來,看小孩們玩得那麼融洽溫馨,我當下直接對這位信仰基督教的醫師說:「雖然你不拜佛,但你很有佛心。」

「佛心?什麼佛心?」

「慈悲與智慧。跟我來居家關懷是慈悲,帶小孩來送玩具是智慧。」

醫師笑一笑,對我說:「雖然妳不信上帝,但妳做的是祂做的事。」

案家三女兒跑到我旁邊,「師姑師姑,我前天就有帶我同學來我家玩,他們都說,你家怎麼變那麼漂亮?」

「對啊,要好好讀書,孝順父母,要感恩喔。」

醫生幫他們裝飾聖誕樹,幾個小孩在聖誕樹旁邊像彈簧一樣跳來跳去,二女兒好高興:「師姑,我家好漂亮。我作夢都想不到,我家會有聖誕樹。」

我說:「因為你們都很期待聖誕樹,醫生叔叔特別來替你們裝的。」





6.



小君念啟智學校,白天學校來載過去,晚上媽媽帶回來。其他小孩也懂得餵小君先吃。以前老大在家,訂生活公約,規定這規定那,十足大人模樣。現在去南部唸書,由老三煮飯。我問她:「妳怎麼煮?」

「這就是我煮的,很簡單。」我看著餐桌上一盤燙青菜,一盤炒五香豆乾,稱讚她:「妳煮得真好,也要告訴小妹:妳也要學習煮。」

一直在旁邊的小妹馬上說:「師姑,我也會煮。」

「好,這樣就可以減輕媽媽的辛苦。家裡好好照顧好,我們會再來看你們。」

這個家一直漸漸扶起來。因為父母心中有希望,老大讀書回來,有專業技能,可以去上班。一家都在改變,看起來改變較多的是爸爸。變得比較有責任感,後來也去工作。

因為小君這個病人,我們把一個家振作起來。我們不止關心病人,關心整個家庭。把家振作起來是最重要的,因為小君在家裡才會得到照顧,最重要的是媽媽沒有放棄她。一開始我們就持續鼓勵媽媽,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家的關鍵在媽媽,養孩子也在媽媽,容忍丈夫也在媽媽。

有一天,爸爸來社服室告訴我:「慈濟不用幫助我家了,我現在工作很穩定。」我們終於把這個家振作起來,慈濟關懷個案,扶貧脫困,都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個月二個月居家關懷就可以結案,常常是需要好幾年,更別說投入的人力、物力、精神和時間,但是,當案主一句「功德會不用再幫助我們家」,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經濟沒有援助以後,我們後續又改造他們的房屋,主要是去裝窗簾,那個二女兒對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沒想到,我們家會有窗簾。」





這家的小孩說了三次「我作夢都沒想到」,小孩的世界是最單純美好的,小孩的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的;但是,連小孩都想不到的美麗畫面,大概只有經由慈濟人的努力才能構成吧?我們常聽人說「美夢」、「連作夢也想不到」,可見,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所以人們才會「連作夢也想不到」。

        我想,如果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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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2 02:13 PM     標題: 走在前面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走在前面

1.



一進病房,我還沒開口,張秋菊就先問我:「李先生呢?」

「他很好,妳不用擔心。」

張秋菊本來是陪李先生從台中來花蓮慈濟醫院開刀,結果李先生沒開刀,反而是張秋菊開刀了。這就是醫院,什麼事都有可能,每件事都有啟示。

「我被李先生設計了,他騙我說他可能要開刀,結果根本沒有。」張秋菊苦笑,「他很奸詐,知道我有乳癌、淋巴癌,故意要我陪他來醫院,然後就跟我說:妳常說身體不舒服,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檢查?」

我幫張秋菊接下去:「結果醫生說:既然檢查了,也知道這麼嚴重了,何不順便開刀?所以妳就被推進手術室了。」張秋菊躺在床上,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張秋菊開的可不是普通的刀,她得了乳癌,切除一個很大的腫瘤。

李先生是張秋菊的房東,兩人結識已久,李先生還滿照顧張秋菊的,對她很好。張秋菊獨自扶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孩子,老二已經往生。老大和老三因為肌萎症,四肢肌肉一直萎縮,只有臉還是正常大小。

連續生了三個這樣的孩子,夫家那邊很不諒解,冷朝熱諷,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口,張秋菊後來也跟先生離婚了。雖然離婚,苦難並沒有結束,張秋菊娘家更不諒解,娘家那邊認為,憑什麼說是自家女兒的錯?真是太侮辱人。但是聽了太多繪聲繪影,娘家也沒給張秋菊好臉色。

肌肉萎縮症是由雙親或雙親其中之一的異常基因所遺傳;然而,有三分之一的「杜顯性病童」,家族完全沒有肌萎症病史,因此目前醫學尚無法確定肌肉萎縮症一定是遺傳的。

夫家的壓力,娘家的壓力,扶養三個重症小孩的壓力,壓得張秋菊喘不過氣來。十六年前,張秋菊的第三個兒子七歲的時候,台中的慈濟人伸出援手,協助張秋菊心靈上、生活上度過各種難關;然而,雖然有善心人士的援手,命運之神的魔爪卻再度伸向張秋菊:張秋菊得了乳癌、淋巴癌。一般人受到極度苦難,難免會抱怨命運不公平、太殘忍,但是張秋菊彷彿已經被命運折磨到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有人還在她面前抱怨老天對待不公平,那簡直是無病呻吟。





2.



病房裡,開完刀的張秋菊氣色看來不錯,她知道台中的師姊已經跟我談過她的背景,大概是習於慈濟人的關愛,她很直接問我:「我對父母很好,對公婆很好,照顧孩子也是盡心盡力。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很直接回答她:「我沒有答案。」

她又說:「父母誤會我、公婆不諒解我,我也都認了,反正我好好照顧這三個小孩就是了,我還得癌症?」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我停了一下,又繼續說:「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老天故意這樣整我,我已經認了。」

我用力搖頭,皺著眉告訴她:「妳當然不認,所以妳才可以活下去,而且,老天整妳,妳也可以不用讓祂得逞。」

張秋菊陷入沈思,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忿忿不平或哀傷的表情,就是這種認命,讓我更心疼。我往前靠近了些,柔聲說道:「妳如果真的要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妳說,有因就有緣,有緣就有果。」

「什麼因?」

「妳不承認妳太勞累嗎?你不承認妳自己的壓力很大嗎?妳不承認妳太自責、認為自己是罪人?」

她沒有答話,我說得更溫柔:「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她還是不說話,我問:「妳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嗎?妳告訴我。妳有好好善待自己一天嗎?妳告訴我。這就是因。人不是機器,人就是人。今天如果妳是一部車,整天二十四小時都開,都不休息,再怎麼有耐力也會出問題。」

「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都已經做了,我也走過了我應走和能走的路。」



「我知道妳有,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張秋菊又陷入沈思,臉上籠罩一層迷惑。我告訴她:「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3.



「我沒有恨任何人。」張秋菊小聲的說,我幾乎快聽不見。



「妳沒有恨任何人,妳只恨妳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生下這樣的孩子,妳一直認為生下這樣的小孩是妳的錯,所以得癌症也不去治,以為這樣糟蹋自己,業障就會減輕。你有好好愛惜過你自己嗎?你只是在糟蹋你自己而已。」



「我沒有糟蹋自己。」張秋菊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我心疼極了,越心疼我越要跟她說:「妳生病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機構,等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再把孩子接回身邊。孩子會更珍惜媽媽的愛。而且妳洗澡自己就知道,乳房有硬塊,這是警訊,妳也不理它,因為妳認為沒時間,擔心一開刀下去,孩子怎麼辦?妳竟然可以這樣一直拖著,讓乳癌跟著你十多年?」

張秋菊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說什麼,又搖搖頭。

我說:「妳早就被診斷出有癌症,可是這十七、八年來都在幹嘛?乳癌不開刀,一直拖著。妳說十七年前孩子還小,要照顧小孩,沒時間治療癌症,可是現在妳最小的孩子也已經二十三歲,最大二十八歲,妳沒有理由再說沒時間,妳一直拖,一拖再拖、一拖再拖,一件衣服破一小洞不補,當然變成大洞,最後只好丟掉。」

張秋菊哭了。我順手拿起面紙為她拭去眼淚,「妳要放掉心中的痛苦,不要再想以前婆家娘家那些傷害你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張秋菊放聲大哭,我讓她一直哭,偶爾輕輕拍拍她的背。

張秋菊哭了一會,對我說:「妳太殘忍了,把我心裡的話都講出來。」

「我哪有殘忍?我是希望妳把我當知己。」

「別人不敢講的話,妳敢講。」張秋菊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只是分析,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妳在執著,會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最好,可是妳能活多久?世事都不會變嗎?妳沒有好好吃過、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好好休息過,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吧。」







4.



第二天我跟李先生到病房看張秋菊。經過昨天的一番談話,我不知道張秋菊在想什麼。李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發白,經我詢問,他說昨晚沒有睡好。



我們來到張秋菊床邊,護士小敏在隔壁床換藥,張秋菊看了李先生一眼,跟我說:「我往生以後,遺體捐作病理解剖。」

我點點頭:「妳現在可以填單。妳為什麼淋巴、乳房都有癌?經由病理解剖,我相信妳可以提供很好的研究。至於妳兒子,妳兒子可以做腦組織檢查,為什麼會這樣萎縮?」

「我兒子也病理解剖?一刀一刀割,那不是很痛?」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我說:「人都死了,還會痛?」

李先生覺得非常奇怪:「妳們昨天談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就談到死了以後病理解剖?」

我說:「我們沒談什麼,談了一些真心話。」

張秋菊笑了笑,「我是忽然想到的,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你們談,我去買果汁。」我走出病房,經過走廊,遇到剛剛在旁邊換藥的小敏。她說:「師姑,很誇張耶。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妳們還可以談到病理解剖。」

我笑著說:「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病人這樣談,張秋菊也不是輕易跟別人談這個。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我買了果汁,又回到社服室拿一包五穀粉,再度回到病房。張秋菊在生病,我們志工不只關心她,還陪在她身邊,台中的慈濟人已經連續關懷十六年,我們這點付出,實在微不足道。

一回到病房又不見李先生影子,問張秋菊,她「嗯」的一聲,完全不想回答。

「喝果汁嗎?」我問。

「不用,我想喝點熱的。」

「那好,我幫妳泡五穀粉。」我走到茶水間,竟然碰到李先生。還沒問他怎麼會在這,他說:「張秋菊一想到被丈夫拋棄就會哭。」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看著李先生,問他:「那你怎麼勸張秋菊?」

「我這個人不太會講話,我只說,張秋菊,妳不要再被妳丈夫牽著鼻子走,不要再讓妳丈夫來決定妳的情緒。」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李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變得不太自在,連忙說自己有事要去樓下,急急忙忙走了,我追出來,看著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不禁嘆了口氣。





5.



我只泡了半杯,回到病房,張秋菊雙手接過,小心捧著杯子,慢慢靠近嘴吧,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稍微閉上雙眼,這個時候,似乎只是喝一口熱的五穀粉,就成了最大的幸福。

張秋菊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傷感的說:「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扭絞了一下,張秋菊接著說:「其實,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看開一點,我心中還是有怨跟恨。」以張秋菊的遭遇,若是她心中完全無怨無恨,我可能會馬上向她膜拜。

我告訴張秋菊:「我也曾經怨跟恨。」

張秋菊很驚訝:「妳這麼好的人,也會怨?也有恨嗎?」

「我在作慈濟委員,還跟人家收功德款,為何佛祖都沒有保佑我?甚至有一次我很挫折、很生氣,還把勸募本摔到床上,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做了。」我說完抓住張秋菊的手:「妳別告訴上人。」

「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結束生命。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什麼事?」

「我家人說一些有的沒的,說我跟李先生怎樣,說得很難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證明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跟李先生有怎樣嗎?」

「就是沒怎樣啊。」

「沒怎樣就沒怎樣啊,幹嘛怕人家說怎樣?」

「就算我想怎樣,我是個病人,我又能怎樣?」張秋菊顯然有點激動。

我拉著張秋菊的手說:「沒有關係,清者自清。你們兩個同住一棟房子,兩個人都單身,如果真心相愛,他也真心照顧妳跟小孩,那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可是成為一家人的其他因素還有很多,都是要細細考慮的。」

張秋菊看著我,只是嘆氣。過了不久又問:「妳怎麼這麼會看透別人心底?」

我淡淡一笑:「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要不是因為慈濟,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個有用的人。」





6.



張秋菊出院前一天,她的姊姊和妹妹都來了,她們覺得親姊妹都沒有辦法解開張秋菊的心結,但是我卻可以跟張秋菊談得那麼好,我真正打開她心門。疾病可以改變一個人,徹底的改變。我也對她們說: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澈。

張秋菊出院了,回到台中,由台中的師姊繼續關懷,她還是需要到大林慈濟醫院繼續化療、電療。她還是記住出院前我跟她說的話:自己已經夠苦,不要再苦到別人,也不要再苦到下一代。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於是,我更鼓勵張秋菊到大林慈濟醫院當志工,如果她看到有人怨天尤人,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懷恨那個,就跟對方說:「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慈濟醫院當常住志工?我的回答是:用生命換慧命。

「怎麼換?」

        生命有限,慧命無窮。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以病人為師,以病人家屬為良友,才能知道他們家為什麼這麼不和諧?病人要的是精神支柱。以張秋菊來說,她必須認命,要接受這三個小孩。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是在怎樣的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慈濟人可以關懷一個個案十六年之久,台中的師姊一直在幫助張秋菊,當她的精神支柱,幫她滅苦。所以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在醫院當志工越久,我就越覺得命運是跟在走在命運前面的人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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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2 02:14 PM     標題: 耐不住酷熱,滾出廚房

耐不住酷熱,滾出廚房

[王竹語職場36計之1]

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名言:「耐不住酷熱,滾出廚房。」我願意改寫一下:「耐不住難過,滾出職場。」不要因為沒有人共患難,看到人性最醜陋的一面而忿忿不平。

別再氣了,這就是人生。

這就是人生,別再氣了。這裡是職場,不是天堂。我很喜歡一個猶太故事:

有個男人在玩具店買耶誕節禮物給兒子,他是個有名的數學家,所以店員推薦他益智拼圖。這個漂亮的拼圖令數學家躍躍欲試,但他試了又試、試了再試,汗流浹背,眉頭緊皺。一分一秒過去,他離完成似乎越來越遠。店裡所有的顧客和售貨員都圍觀著,他卻無法完成拼圖。最後他放棄了,並對店員大叫:「如果連我這個數學家都無法解出來,我的小孩又怎能辦得到?」

店員溫言道:「先生,你不了解,這個遊戲就是無解的,不管你是不是數學家。」

數學家奇道:「無解?設計一個無解的益智遊戲來給小孩做什麼?」

店員說:「因為這個設計,小孩在一開始就可以學習生命是無法解答的、無法了解的。」

人性無解。所以在職場你永遠會生氣。毛澤東說得好:「在溫室裡培養出來的東西,不會有強大的生命力。」吃不得苦,忍不得羞,禁不得辱,那你可以考慮不要踏入職場。你當然會難過、有挫折感,覺得天快塌了,但有時你覺得天快要塌下來了,其實是你站歪了;不要裝作堅強,要真的堅強,受人憐憫絕對會讓你失去力量。別怕失敗,每次的失敗中,都有成功的種子;被毛毛蟲認定的世界末日,大師們稱之為蝴蝶。

舉例來說,你一進公司沒得罪誰,但就有人看你不順眼,他就是不喜歡你,你怎麼辦?

怎麼辦?你可以離職,讓他稱心如意,也可以繼續留下,你每次出現對他來說都是折磨。分分秒秒,無時無刻。

當戰爭找上你,損失就不是你能估計的。但是,請記住:「這個社會不只是為好人存在的。」這是所有投入職場的人都應該知道的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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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morningstar.com.tw/bookcomment-2.aspx?BOKNO=10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3 10:27 AM     標題: 你也許是個彬彬君子,但這並不是個彬彬有禮的時代

[王竹語職場36計之2] - 你也許是個彬彬君子,但這並不是個彬彬有禮的時代

在職場我們一定都遇過這樣令人生氣的人:怎麼講都講不聽,好像耳朵灌了水泥似的。恨不得罵他豬,然後在他嘴裡塞顆橘子,叫他趴在地上。

這時候怎麼辦?對方不是聽得懂暗示的人,難不成我們還要租一架小飛機,掛上橫幅,上面寫「你得罪我了,而且我很不爽」,然後在辦公室外的天空盤旋?

如果好好的話對方聽不進去,建議不妨可以用諷刺的。對無禮的人有時真不能以常理對之。《戰國策.韓策一》裡的顏率就很擅長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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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臣顏率想面見韓相公仲,公仲卻不願見他。顏率就對公仲的禮賓說:「公仲一定認為我撒謊,所以不願意見我。公仲喜好女色,我卻說他偏愛人才;公仲一毛不拔,我卻說他樂善好施;公仲品德不好,我卻說他可以做好人好事代表。從今以後,我將據實而言了。」禮賓轉告公仲,公仲立刻出來迎接顏率。
~韓策一.顏率見公仲
* * *
公仲對顏率不理不睬,這是最嚴重的輕蔑。逼得顏率說反話,既然好好說「正話」對方聽不進去,只好說「反話」加以諷刺。

老張有一天搭乘公車,那位司機先生一下子猛踩油門,一下子猛踩剎車。使全車的人東倒西歪,有些站著的人還摔在地上。

老張要下車時,輕聲對司機先生說道:「你這部車的剎車皮很銳利,它的離合器也很靈活。」

司機先生聽了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對老張說:「我從來沒有被罵得這麼痛快過。」

說反話,表面上「讚美」你,其實挖苦你,要你改進。再看《戰國策.楚策三》裡的記載:

蘇秦到楚國去辦外交,三個月才見到楚威王。談完公務,蘇秦立刻告辭,要到趙國。威王說:「寡人聽到先生的大名,就像聽到古人那樣肅然起敬。現在先生既然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卻不肯多逗留幾天,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蘇秦回答說:「楚國的食物比玉石還要貴,薪柴比桂樹還要貴,通報的人比鬼魂還要難見,大王比天帝更難見到。現在大王要叫我吃玉石、燒桂樹、透過鬼魂而見天帝嗎?」

「先生請先回去休息吧!寡人會改進的。」
~楚策三.蘇秦之楚三月

楚威王對蘇秦愛理不理,三個月才召見,惹火了蘇秦。對待他人,最壞的不是懷恨人家,而是冷淡人家,這是對人家最嚴厲的行為。我們自己的意見被批評、被否決、被嘲笑,我們都可以忍受,但是我們辛苦企畫的心血沒人理,無人聞問,那打擊就大了。

有位女士匆忙地跑去向警察說:「警察先生,街角那個男人惹惱了我。」

「我一直在監視,」那警察說:「那個男的甚至沒有在看你。」

「啊?」那女士說:「這還不夠惹惱我嗎?」

對一個人視而不見,是對他最大的打擊。漠然是最高境界的輕蔑;適時地顯出輕蔑,有時也是必須的。因為你也許是個彬彬君子,但這並不是個彬彬有禮的時代。對方無禮,只好以非常理態度對之。

人生的快樂不是得來的,是停止自我痛苦之後產生的。別把他人行為往自己身上攬,會累死,尤其是別人那些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無理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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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www.morningstar.com.tw/bookcomment-2.aspx?BOKNO=1002051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3 10:27 AM     標題: 耍心機之必須

[王竹語職場36計之3] - 耍心機之必須

美國五星上將馬歇爾(1880 - 1959)在他駐地的一次酒會後,請求一位小姐答應讓他送她回家。

這位小姐的家就在附近不遠,可是馬歇爾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才把她送到家門口。「你來這裡不很久吧,」她問,「你好像不太認識路似的。」

「我不敢那樣說,如果我對這地方不熟悉,我怎麼能夠開一個多小時的車,而一次也沒有經過你家的門口呢!」馬歇爾微笑著說。
這位小姐後來嫁給了馬歇爾。

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大多不會白白送上門。要得到想要的,要用心,要用心機。《戰國策.趙策四》裡的樓緩,用心機讓老闆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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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緩將出使他國,卻心事重重。辭行時他對趙惠文王說:「我雖然掏心掏肺,忠貞不二,也許今生不能再拜見大王了。」

趙惠文王說:「這是什麼話呢?我本來就要親筆寫信厚託賢卿去辦事哪!不用擔憂,出去會很順利的。」

樓緩說:「大王沒聽說過公子牟夷在宋國的遭遇嗎?公子牟夷位高權貴,後來文張在宋國愛到寵愛,中傷公子牟夷,宋國人也就信以為真。現在我跟大王的關係,還不如公子牟夷跟宋的關係。而討厭我的人數又遠超過文張,所以說我今生恐怕見不到大王了。」

「放心去吧!我保證絕不聽信毀謗賢卿的讒言。」

於是樓緩出使他國。不久樓緩在真的造反,逃往魏國。當樓緩剛有反叛的跡象時,就有諜報人員向趙王進言。趙王卻不採信:「我已經和樓緩談過這問題了。」
~趙策四.樓緩將使伏事辭行
* * *

樓緩的心機實在夠深的,對趙王先打預防針。也許你不喜歡耍心機,但很多事就是要技巧地處理。《戰國策.燕策一》又提到,耍心機之必須:

燕王對蘇代說:「寡人很討厭騙子的那一套兩面手法。」

蘇代回答說:「周地看不起媒人,因為媒人兩頭說好話:到男家說女方貌美,到女家說男方有錢。然而按周地的風俗,男子不能自行娶妻;年輕女子沒有沒人說媒,到老都不能出嫁;不靠媒人,自己出去推銷自己,說破了嘴皮也嫁不出去。順應風俗就不會壞事,想要出嫁又不費唇舌,只好找媒人了。況且參與政事,離開權術就不能成事,不靠權術就不能成功。讓人坐享成功,就是靠那些騙子。」

燕王說:「你說得太好了。」
~燕策一.燕王謂蘇代

再可笑的謊話也會有人信。如果一個人要說謊,他永遠不愁找不到一個不相信他的人。相信謊話的人永遠比相信真理的人多。

波蘭著名詩人米洛斯(Czesław Miłosz)說:「如果你非要遇見魔鬼不可,你便會遇見他們。」想找天使嗎?可以!但必須先和魔鬼打交道,因為魔鬼也住天堂,長伴天使。所以,如果沒有見過魔鬼,即使是遇到天使時也認不出來。

「和魔鬼打交道」,顯然是一種練習,一種必要之練習,一種免疫力之培養。我不鼓勵學壞,但知道對方如何使壞,不也是保護自己的方法之一嗎?對方使壞是他的事,但職場關係妙就妙在他的事會不知不覺演變成他跟你的事,然後莫名其妙地你們的事通常最後會變成你自己的事--離職。誰叫你沒他壞?活該。

所有地方都有不懷好意的人,所有好人都會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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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www.morningstar.com.tw/bookcomment-2.aspx?BOKNO=1002051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6 04:01 PM     標題: 溝通的創意

[王竹語職場36計之4] - 溝通的創意

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政治家鄂爾隆曾說過關於溝通的層次:

‧可以打電話就不用寫信。
‧可以當面講清楚就不要打電話。
‧可以微笑就不必講話。
‧可以眨眼就不必微笑。
‧可以點頭連眨眼都不用眨了。

他把溝通的境界一層一層說得清楚極了,溝通的最高境界是點點頭,心有靈犀,一點就通。到了這種境界,繁文縟節都一概省略,虛情假意也煙消雲散。溝通(communication)在拉丁文中原涵「共享」(Share)之義,若彼此無法同享,就不是溝通的真諦。職場上,我們常常遇到:「這個人怎麼這麼難溝通?」其實,「難溝通」還算好的,有的是根本不讓你溝通,讓你莫可奈何,傷透腦筋。

一個人關閉了溝通之門,另一人別出心裁,來點創意。

關閉了溝通之門(我們在職場常常不經意這麼做,或是看到同事刻意這麼做)。這種人大概是想:「人越是相信別人可以改變自己的想法,改變就越慢發生。」所以乾脆關閉了溝通之門。

為什麼封閉了溝通之門?有幾種可能:一是因為覺得自己意見最好,不用再溝通。二是認為自己一定要做到,溝通只是妨礙進行、多此一舉。三是出在想溝通的另一方身上:方法用錯了。

有時要聰明,不能循規蹈矩。人家都已經蠻不講理,我只好別出心裁,來點創意。

結果是:創意贏了。總的來說,掌握職場溝通的藝術,原則有五:

第一,專心聽對方說話。讓說者覺得受到尊重,對別人的苦難要同情。對自己的苦難要忍耐。

第二,不要一直打斷他人的談話。你能理解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也可以理解你。這不但是人之常情,更是神之常情。

第三,如果對方說錯話,不要當場指正。等他說完,再提出你的想法;很可能他對,你錯;他沒機會表達清楚,你有潛力誤解別人。

第四,如果自己說錯話,立即道歉。你以為無傷大雅的錯話正是大大傷了彼此感情的起因。有三個字雖然簡單,確有撫慰人心的力量:「對不起。」心存善意,釋出善意,你不會後悔的。

第五,不要表現出優越感。認為別人不如你,這種無聊的優越感只會令對方反感。傷人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傷他自尊,尤其在職場。
王爾德說:「當別人同意我的話時,我永遠感覺我的話一定是錯的。」看來他要不是信心不足,就是激發別人溝通創意的高手。有爭執才需要溝通,關於職場爭執,無論你站在爭論的哪一邊,你都會發現有一些你希望跟你站同一邊的人都站在另一邊。那好,辯論吧。可是,辯論又怎樣?辯贏只是代表你有理,但職場上有理不表示一定你贏。

很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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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6 04:02 PM     標題: 間接說服法

[王竹語職場36計之5] - 間接說服法

‧戰爭只有兩種人:不在乎輸贏的人,認為自己對的人。如果自己都對自己沒信心,如何說服別人?

‧說到說服力,你見過肥肥的健身教練嗎?或是你走進任一家百貨公司一樓專櫃,有看過蓬頭散髮、臉上無妝的專櫃小姐嗎?如果自己說服力都不夠,如何說服別人?

‧說服別人不容易,你唯一的方法就是想想你崇拜的人是怎麼說服你的。

有些話自己說不如別人說的效果好。換句話說,想說服你同事或主管,有時候不是直接去說服他,是說服第三者,讓第三者去說服你想說服的人,這種「間接說服法」的威力和功效,不下於自己親自說服。《戰國策.楚策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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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拘留張儀,想要殺死他來洩被欺之恨。懷王的佞臣靳尚對懷王說:「拘留張儀,秦惠文王必定憤怒;天下諸侯一看楚國失去了秦國盟邦,楚國的國際地位就低落了。」

靳尚又去向懷王的寵妃鄭袖說:「妳可知道快要失寵於大王嗎?」

「為什麼?」鄭袖急著問。

靳尚慢慢地說:「張儀是秦王最忠信有功的臣子,現在被拘留在楚國,秦王想救他,一定會把美麗的公主要嫁到這,不只如此,陪嫁之女更是姿色動人,多才多藝。各種金銀財寶那是不用說的,我看還要再加上六縣的封地,經由張儀獻給大王。大王必定寵愛秦國公主,而秦國公主也將自抬身價;加上寶物與封地,她被冊立為后,指日可待。大王沉迷聲色,妳的地位不保,岌岌可危。」

「閣下幫個忙吧!我該怎麼辦呢?」鄭袖著急地說。

靳尚說:「妳趕快建議大王釋放張儀!張儀如果被釋放,對妳感激不盡,秦國的公主就不會來,秦國必定記妳這筆人情。妳在國內,地位提升,在國外又有秦國的交情,並且留個張儀可供驅遣,您的兒子必定成為楚國太子,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利益呀!」

鄭袖立刻去纏住楚懷王,懷王就把張儀釋放了。
~楚策二.楚懷王拘張儀
* * *
靳尚早有認知,楚懷王未必聽他的,所以勸了之後,鍥而不捨,深謀遠慮地找上了懷王的寵妃鄭袖,此計果然奏效,懷王釋放張儀。「間接說服法」很妙,有點像繞路,雖然費時,但目的照樣達到。再舉一例,齊景公的故事:

齊景公腎臟有病,一連十幾天臥床不起。這一天夜晚,他作了一個噩夢。夢見和兩個太陽爭鬥,最後被打敗了。

第二天,晏子上朝,景公對他說:「昨天晚上,我夢見和兩個太陽爭鬥,被打敗了。這是不是預兆我要死了?」

晏子想想,回答說:「請召見占夢官員,為您占卜吉凶吧。」說完,晏子出宮,派人用車接來占夢人。占夢人見到晏子,問:「您有什麼事召見我呢?」

晏子告訴他說:「昨天夜晚,大王夢見他和兩個太陽爭鬥,不能取勝。大王說:『是不是我要死了?』所以想請你去占卜一下。」

占夢人聽了,不加思索地說:「把這個夢解釋成相反的意思即可。」

晏子馬上說:「請不要那樣說。大王所患的疾病屬陰。夢中的日頭,是陽,一陰不勝二陽,所以預兆病將痊癒,請你這樣回答吧。」

占夢人進宮以后,景公問:「我夢見和兩個太陽相鬥,結果我輸了。這是不是預兆我要死了?」

「完全不是。」占夢人說:「夢中的兩個日頭屬陽,大王所患的疾病屬陰。一陰不勝二陽,所以那表示您的病快要好了。」

過了三天,齊景公的病就完全好了。

晏子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藉占夢人之口,信度與效度都是第一,當然立即見效。再看《戰國策》另一個故事:

趙國奪取周的祭地,周君為這件事而苦惱,找鄭朝來商量。鄭朝說:「君王不必為這件事憂心,請讓我憑三十金去收回來。」鄭朝拿了三十金去賄賂趙國的太卜,把趙國佔領祭地的事告訴他。不久趙王生了病,叫太卜來占卜病因。太卜趁機怪罪說:「都是周的那塊祭地,不乾淨,在作祟。」

趙王就趕緊把那塊祭地還給周君。
~東周策.趙取周之祭地

找第三人說服的時候可以掌握兩個要點:

第一,威之以赫。告訴第三人若不幫你,他自己會有什麼危險、什麼利益損失。《戰國策.楚策二》裡,靳尚找上了懷王的寵妃鄭袖,告訴她若不幫忙說服,自己會失寵。鄭袖當然不管張儀靳尚死活,但一想到失寵,那是比什麼都嚴重的事,當然願意幫靳尚說服懷王釋放張儀了。

第二,誘之以利。晏子和其後《戰國策》的故事,賄賂的第三者,而且這個第三者說的話正是你想說服的對象只聽的話。施以小利,以得大利,眼光放遠,不斤斤計較小得失,將使「間接說服法」更快、更容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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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www.morningstar.com.tw/bookcomment-2.aspx?BOKNO=1002051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7 04:44 PM     標題: 表情洩了底

[王竹語職場36計之6] - 表情洩了底

「他在生氣嗎?」
「不知道,看不出來。」
「那他就是在生氣了。」

有人很會察言觀色,所以就像氣象台,預知下雨先帶傘,至少可以避免和大多數人一樣因雨被淋濕。

「他脾氣不好嗎?」
「我不想回答。」
「你已經回答了。」

有察言觀色的人,就有不動聲色的人。喜怒不行於色,一張臉行遍天下。完全看不出來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來看《戰國策.楚策一》的故事,它們說:得意忘形,功敗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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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都郢城有個人犯案,拖了三年沒有判決。按照當時的法律,判決有罪的話,住宅要充公。這個郢人就故意拜託一位有勢力的外客去向政府請求佔用他的住宅,藉此來試探自己是否有罪。外客替他去對昭奚恤說:「郢城某人的住宅,我想佔用。」

「某人不應該判罪,所以你不能得到他的住宅。」

外客一聽這話,就告辭走了。

過了一會兒,昭奚恤懊悔自己的失言,把外客找來,質問道:「我昭奚恤對待您還算盡心,您為什麼耍花招來刺探我?」

「我並沒有耍什麼花招來刺探呀!」外客否認

「哼!請求住宅沒得到。反而有喜色,不是刺探是什麼?」昭奚恤悻悻的說。
~楚策一.郢人有獄三年不決

贏的時候能自制,等於贏了兩次。再看《戰國策.宋衛策》的故事:

齊國進攻宋國,宋國派臧子向楚國求救。楚王很高興,表示全力相救。臧子返回宋國,神色鬱鬱。他的車夫問:「楚王都說會救了,您卻面帶憂色,為什麼?」

臧子說:「宋國是小國,而齊國卻是大國。援救弱小的宋國而得罪強大的齊國,這是任何國君都憂慮的事,而楚王表情卻高興得很,一定是想讓我們自己抵抗齊國。我們全力抵抗齊國,齊國就會因此疲敝,這對楚國大有好處。」

臧子回到宋國,齊王果然發動進攻,攻下宋國五座城池,而楚王根本沒有派兵救援。
~宋衛策.齊攻宋宋使臧子索救於荊

宋國向楚國求救,楚王允諾全力相救。但宋國使臣臧子認為,如果事情順利得不像真的,那就表示它不是真的。結果齊王攻下宋國五座城池,而楚王根本沒有派兵救援。

為何會得意忘形?洩漏本意?

問題就出在人們對好運來時的好心情如何自制的問題。

成語「喜上眉梢」,生動地勾勒出一個人的心情很容易外顯。要害一個人,先想到他出糗時的畫面,逗得自己樂不可支,結果引來對方懷疑,警覺心拉高,反而害不到他了。

心情好時,警覺性一定降低,戰鬥力必然削弱,敏銳度也不如平時犀利,反應力沒有原來的快速。因為心情好,精神佳,鬆懈是必然,一定會怠惰,怠惰之下,結果有二:一是工作效率降低,如此一來只會更加速好運的消耗;二是警覺性、敏銳度變差,這樣損失更大,因為陶醉在這個好運的同時,另一個更大的好運可能已經悄悄從身邊溜走。

心情好的時候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生命能量大概增強了百分之三十左右。這裡所指的生命能量,包括:智慧、判斷力、決心,都整個輕快起來,輕輕盈盈的,整個人不滯於物。所以心情好的時候,千萬別放鬆下來去休息,而是趕緊加倍去做一些事,保證事半功倍。但是心情好的時候,不要答應任何事,否則有很大的機率後悔。心情愉快,警戒心一定鬆懈下來,人在鬆懈狀態下,考慮就不周全,考慮一旦不周,後悔可能就大。

克制自己因狂喜而外顯的表情,在職場還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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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www.morningstar.com.tw/bookcomment-2.aspx?BOKNO=1002051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7 04:46 PM     標題: 沒有用的「誠實」

[王竹語職場36計之7] - 沒有用的「誠實」

‧騙子從不介意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弱者往往是最狡猾的騙子。

‧那句關於香腸的名言是怎麼說來著?「如果你真的喜歡吃,就別管製造過程。」

‧我們大家都無止境的在感覺,我們誤以為那是思考。

《戰國策.東周策》告訴我們,適度誇大、說謊,有助達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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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想要種稻,西周不肯放水,東周很苦惱。蘇子對東周君說:「請派我到西周去,我能夠讓他們無條件放水。」

蘇子到了西周。對西周君說:「君王失策!你們不放水,等於讓東周富足。現在他們都改種麥了。假如君王想害東周,不如馬上放水• 把東周所種的麥毀掉;如此,東周一定改種稻,等他種了稻再斷水。這樣一來,東周的百姓完全仰賴西周,那一切只有聽從君王的了。」

「真是好方法!」西周君說。西周果然放了水,蘇子也分別從東周、西周得到金錢的報酬。
~東周策.東周欲為稻
* * *
東周根本沒有種麥,蘇子胡謅的,故意放話說東周種麥,生活大好,讓西周恨得牙癢癢的。但故意放話不是沒有技巧,蘇子誇大了東周現況,巧妙的謊言的要訣在於:無中生有。西周越不想要東周強大,蘇子就越強調東周有多強大,西周越恨,越反其道而行,當然中計。

故意放話,誇大式說謊,就是讓對方以為他現在做的事,其結果必將跟他的預期相反,那他當然會改變現在的做事方式。對方期待什麼,你就說什麼,順水推舟,省力多多。

在《戰國策.西周策》裡還有一則故意放話的故事:

楚軍駐紮在伊闕山南邊,楚將吾得打算為楚王激怒周君。這時有人向周君建議:「不如用最隆重的外交禮節,先派太子率隊到邊境去迎接吾得,君王再出城親自歡迎,好讓天下人都以為君王很看得起吾得。接著,故意放話出去,讓楚王得到風聲:『周君送給吾得的寶貝,叫做什麼什麼的。』楚王一定會向吾得要這件寶貝,到時吾得一定拿不出來,那楚王一定會懲罰他。」
~西周策.楚兵在山南


人人都知道說謊不對,但這裡要傳達的概念絕不是鼓勵說謊。語言的功用,與其說是表達我們的優勢,不如說是隱藏我們的劣勢。表達優勢一不小心就誇大了,隱藏劣勢更要刻意而不留鑿斧之痕。沒必要的自我誠實就別在那自我誠實了,又沒人會頒獎給你,只是自我喪失良機罷了。

朋友是文科畢業,但才華洋溢,文筆奇佳(順便補充一條八卦:他是我認識唯一一位可以往自己脊椎骨吹氣的人),巧思不斷,創意連連。於是到一家知名外商公司應徵企畫。第一次面談時時,他意識到非商學院學生的弱勢,於是他打算回答一切問題都帶點創造性。
當經理問他是否學過行銷學時,他老實地回答說花了二年時間到企管系選修行銷相關課程。

朋友得到了那份工作。其後表現優異,外商公司重才華,他很快升到經理。

  他當年面試沒有提到:那些行銷學課程他都是二修才過,有的甚至三修。

注意到了嗎?朋友的故事有三點最有趣:第一是使我想起馬克斯.舒斯特(Max Lincoln Schuster,美國Simon & Schuster出版社創辦人之一)曾經說過:「應徵一份工作最大的危險在於,你可能真的會被錄取。」第二是經理問的是「是否學過行銷學」,所以回答「是」或「不是」就好了,又沒問「幾修才過」,自己已經不是商學系畢業,不用再自暴其弱。第三是謊話只有當它被認知到不是真話時才算謊話。說謊高手有個特徵:說的話百分之九十是真話。

我想我們都知道:有時候「誠實」的毛病不在於違反人性,而是根本就不管用。真相不是絕對的,挑有用的說。勇氣可以培養,智慧卻不易養成,所以人應該常常有一種覺得比生命力、空泛的道德教條更可貴的東西,否則生命本身會使他感到厭煩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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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8 11:19 AM     標題: 說話的時機與自己的身份

[王竹語職場36計之8] - 說話的時機與自己的身份

‧有時候,我們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該去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

‧一個人一旦不知自己是老幾、忘了自己是誰的時候,也就是他誰也不是的時候。

‧愚人應該少開口,但如果他知道這點,他就不笨。每有一次妳後悔沒說出的話,就有一百次妳會後悔說過那些話。伏爾泰:「很多蠢話都出自那些原想說些聰明話的人之口。」

剛到一個新環境,職場的規矩、人事都很陌生。這時候最好還是低調一點。《戰國策.宋衛策》提到注意自己說話的時機與當時身份是多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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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衛國人去迎娶新娘。新娘一上車就問道:「兩旁的馬是誰的?」車夫說:「是借來的。」

新娘對僕人說:「打兩旁的馬,不要打中間的。」

花車到了婆家,新娘剛被扶下車,又對陪嫁的喜娘說:「趕快回去,把爐竈的火熄滅,不然會失火的。」

新娘走進房間,看到石臼,又說:「把石臼搬到窗子底下,不要妨礙到人。」婆家的人聽了都笑了。

其實新娘子說的這三句話,都是很合宜的話,但還是被人嘲笑,那是因為說話的時間不合宜啊!
~宋衛策.衛人迎新婦
* * *
這個新娘很聰明,可是聰明要用對地方,更要用對時機。而她沒有用對聰明,原因就在太高調,不懂一開始到新環境,一定要放低身段的基本道理。換言之,不但要「入境問俗」,「入境問禁」也很重要,有些忌諱就是別碰,言行舉止都要很注意的。剛到一個新環境,人生地不熟,尤其職場,可能有很多自己想不到的禁忌,不能亂問的問題,尤其涉及薪資、升等、內部管理不公、辦公室尚未公開但連打掃的阿姨都可以發新聞稿的曖昧戀情。《國語.晉語九》有類似的故事,很值得一讀:

晉國大夫范獻子到魯國訪問,到具山、敖山旅遊。魯國人不說這兩座山的名字,只說山在某鄉某鄉。范獻子問:「這不是具山、敖山嗎?」回答說:「這是先君魯獻公、魯武公的名諱。」

范獻子回國後,對所有的親朋好友說:「一個人實在不能不努力學習。我到魯國去說了他們兩個名諱,有失禮儀,鬧了大笑話,就是因為沒有學習的緣故。」

新到一個職場,還是保持低調,多看、多學、多問。一旦熟悉了,該說話就要說話,該展現才華就展現才華。有個人在交際場合中一言不發。哲學家狄奧佛拉斯塔對他說:「如果你是一個傻瓜,那你的表現是最聰明的;如果你是一個聰明人,那你的表現便是最愚蠢的了。」

以前到鄉下,經過一間古厝,無意間看到二副對聯,第一副是:

有點本事的人,到處生事,生起事來,就是沒本事。
沒有本事的人,到處息事,事情息了,就是有本事。

到一個新的工作環境,有點本事,本領高強者,尚須低調;沒有本事,資質平庸者,豈可像半瓶水一樣唰啦啦的響不停?唯恐別人不知自己只有半瓶水嗎?即便自己對職務內容再有把握,更要謹慎行事。

古厝對聯的第二副是:

事到手,且莫急,必須緩緩想;
想到時,切莫緩,便要急急行。

不用擔心自己剛開始的刻意低調會使自己不受人注目。只要有實力,不怕沒人注意。切記:即便是鳥在行走,人們還是會注意到它的翅膀。

還是邱吉爾說得好:「雖然我並非時時喜歡別人賜教,但是我卻長存學習的心。」所以,人生地不熟時,與其做愚蠢的智者,不如做聰明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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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8 11:19 AM     標題: 權衡輕重,當機立斷

[王竹語職場36計之9] - 權衡輕重,當機立斷

‧「你要的幸福已經來了嗎?」
    「等我找到才知道。」
    「不,等你失去才知道。」

‧遲疑於「好」與「壞」的選擇時,壞的那一面已經悄悄擴大了。

‧職場經驗並不會帶給你更強的力量,它是使你發現運用力量的正確方法。猶疑不決的貽誤,更甚於判斷錯誤。

‧人們往往得等到機會不再時,才看出來它在哪裡。

《戰國策.趙策三》的故事告訴我們因地制宜,當機立斷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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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士魏魀對趙國佞臣建信君說:「有一個人用繩子做圈套,套住了一隻老虎;可是老虎兇性大發,掙斷腳掌跑掉了。老虎並不是不愛牠的腳掌,但是卻不願為了一寸大小的腳掌而葬送整個七尺長的身軀。這就是權衡輕重後所採取的斷然措施,治理國家也是同樣的道理;不過,國家並不僅是一隻七尺長的老虎啊!您的身體對君王來說,還不止老虎那一寸大小的腳掌。希望閣下好好想想我的話。」


~趙策三.魏魀謂建信君


*  *  *
一九六三年,在香港市中心的商業區興建了第一家五星級旅館,擁有七百五十個房問。
一九九五年六月,這棟二十六層樓高的香港希爾頓,變成一堆瓦礫。而且夷為平地的花費比興建這家旅館時的花費還多。

為什麼旅館變瓦礫?因為不賺錢嗎?

不。一九九四年,香港希爾頓的營收有五千八百萬美元,盈餘有兩千五百萬美元。在決定摧毀之前,還花了一千六百萬美元整修大廳。

為什麼要把一棟賺錢的旅館摧毀?關鍵就在:香港辦公大樓空間的租金價格,有如天文數字般的高。依據不動產顧問推估,如果把旅館拆掉,把這塊地用來蓋辦公大樓,每年的租金收入可達七千萬美元!再依市值推算,新建的辦公大樓價值十四億美元,而原來的香港希爾頓呢,則只值五億美元。

摧毀香港希爾頓旅館改建辦公大樓的這個故事,和老虎斷掌全身的故事對職場的啟示是一樣的,那就是:仔細權衡輕重,當機立斷,不要猶疑不定。如果你是主管,能用多少人就把多少人的優勢發揮到極致;如果你是職員,能幫你的同事就是你的最佳資源。因為身邊資源有限,所以任何一種有限資源,都應該被用在使用率最高、被用在價值最高的用途上。

水井之桶有何啟示?滿了之後倒空,才可以有空間再滿一次。如果只有半桶,又捨不得倒掉,不知權衡保留舊水好,還是再舀新水佳,搖擺不定,左右為難,一定沒有機會再盛滿新的滿滿一桶水。

仔細說來,職場自我評估有三項要點:

第一,自己的現況。包括自我目前之優勢、此優勢可保持多久、短期自我再充電、進修、學習後而形成的優勢。

第二,如果保留現況不動,多久之後現況會更好。是一種持平求穩定之後自動趨向好局勢?還是人為因素?如果是自動趨向好的局勢,可以持續多久?可以走到多好?如果是人為因素,要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其消耗與效益比為何?

第三,如果不保留而立刻改變,有什麼效果。風險何在?風險多大?改變後的效益是否大於維持現況?(甚至大於保留現況一段時間之後再改變的效益)

舉例來說,許多人轉換跑道,所考量不外乎:待遇、工作環境、願景、自身專業等。若想跳槽又怕將來不如現在,左右遲疑,搖擺不定,則機會流失,資源變少。

真正阻撓人的並不是失敗,而是停止不動。不畏路遠,只怕行路之人原地站立。權衡輕重,當機立斷;運用資源,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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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aksim2046    時間: 2008-10-8 03:18 PM

係唔係, 我係咁post 王竹語作品 就有分+????
佢開既post咁耐以泥得一個人回過
咁不如人人都post 王竹語作品
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9 11:42 AM     標題: 你是鳥?飛給我看!

[王竹語職場36計之10] - 你是鳥?飛給我看!

一個人想在一個舞台劇中找份工作。
「你能幹什麼呢?」負責人問。
  「模仿鳥兒,」那人說。
  「你在開玩笑吧?」負責人答道,「那樣的人我隨便找都可以找得到。」
  「噢,那就算了。」那名演員說著,展開翅膀,飛出了窗口。

看似笑話,但真說出了職場現象:你不用我,我只好走人。公司會在無意間失去人才,《戰國策.趙策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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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君憑著姿色貴寵於趙國。公子魏牟路過趙國時,趙孝成王接待他。那時孝成王座位前擺一塊絲錦,正準備叫工人製一頂王冠;那工人看到有貴客來,暫時避開。魏牟致意後,邊走邊看絲錦,退回自己的座位。孝成王就向他說:「公子的車駕路過敝國,寡人才有榮幸能夠接待公子,很想聽聽公子對治理天下的高見。」

「如果你花在國家的心思像花在這塊絲錦一樣,那國家就很安康了。」

趙王聽了很不高興,繃著臉說:「先王不知寡人不肖,使寡人繼承王位,哪敢這樣輕忽國家呢?」

「別生氣,請聽我說。」魏牟繼續:「大王有這麼好的絲錦,為什麼不叫宿衛的郎中來製王寇呢?」

「郎中不懂得做王冠。」孝成王說。

魏牟說:「那有什麼關係呢?王冠做壞了,對國家又有什麼虧損?可是大王卻一定要等帽工,才叫他製作。現在大王聘來治理天下的人,反而被冷凍不用,這就怪了。社稷快變成廢墟,先王的祭祀也將斷絕,大王不交給工人來修理,竟然交給姿色美好的人。況且大王的先帝。以犀首駕車,趙奢為將,和秦國相爭,那時秦國都不能擋住他的鋒芒;如今大王拉著建信君想跟強秦競爭,我怕秦王就要拆散大王的車箱啦!」


~趙策三.建信君貴於趙


* * *
魏牟指出趙孝成王三個應注意的地方:

第一,不要讓優秀的人才去做工讀生就可以做的事。

第二,不要冷凍禮聘來的人才。

第三,專業的事一定要給專業的人做,不要給話說得漂亮或相貌出眾而無真才實學的人來做。

人才不該只做工讀生做的事,人才也不該被冷凍,人才更不該不受重用,反而是虛有其表的人得寵。當然,這是從老闆角度去看,是魏牟提醒趙孝成王當好主管的角色。反推回去,上面這個故事更重要的意義在於:人才的才華不表現出來,誰知道你是人才?露一手,給人瞧瞧。如果你是鳥,別人不信,那很簡單:飛給他看。

人才自己不成材,別說別人不知其才,連自家人都看不起呢。《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的故事:

從前有位賈大夫,模樣長得很醜,卻娶了一位很美的妻子,結婚三年.她從不說一句話,不笑一笑。
一天,賈大夫帶上妻子驅車到沼澤地打獵,他搭箭拉弓,一箭射中野雞,妻子才開口說話,有了笑臉。
賈大夫感慨地說:「一個人不可能一點本事也沒有。我要是不能射野雞,難道你就一輩子不言不笑嗎?」

張愛玲曾說:「一個人一旦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著不用。」你要是不及時動手,就是在等別人動手;你不支配人生,人生就會來支配你。我們暗中相信--或希望別人相信--自己其實在某些方面很特別。

人生如夢,惡夢美夢都是自己做的。你捨得埋沒自己嗎?告訴你,幸運之神比較喜歡眷顧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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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9 11:43 AM     標題: 可以做的先做,不能做的,等時機

[王竹語職場36計之11] - 可以做的先做,不能做的,等時機

「你有想過未來嗎?」
「沒有。」
「為什麼?你從來不想未來嗎?」
「我從來不想未來,它已經來得夠快的了。」

職場裡充滿了等待:等下班,等週五;等發薪日,等升職時;等年終獎金,等一夜情;等老闆退休,等討厭的人離職。

所有的等待,都與時機有關。《戰國策.趙策三》裡,希寫勸建信君的話很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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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人希寫拜見趙國佞臣建信君,建信君對他發牢騷說:「文信侯對我太沒禮貌了。當秦國派人來我們趙國做官時,我還任用他們為丞相的官屬,授予五大夫的爵位呢!文信侯對我,真可說太沒禮貌了。」

「我認為當今掌權的官員,還不如商人。」希寫說。

建信君聽了勃然大怒:「你看輕掌權的要員,反而敬重營利的商人嗎?」

「不是!不是!」希寫回答:「一個好商人不和人討價還價,只在那裡靜待時機:物價下跌就進貨,物價上漲才拋售。古時周文王彼囚禁在牖里,周武王也被囚禁在玉門,終能砍下紂王的頭而掛在太白旗桿上,這就是靜侯良機的效果。如今閣下不能在權力上和文信侯相抗,卻斤斤計較文信侯對閣下沒有禮貌,我認為不太妥當。」
~趙策三.希寫見建信君

* * *

時機未到,乾著急也沒用。希寫勸建信君說:連商人都懂得等待時機,你怎麼不懂這個道理呢?
那麼,不著急的話,時機未到,自己是不是什麼事都別做,等時機就好?

牛頓說:「我不知道世人對我會有什麼觀感,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小孩子,只注意著撿拾岸灘上美麗的卵石和貝殼,卻無視於橫在眼前浩瀚的真理之海。」

這段話也許大家解讀為是牛頓的謙虛。我確認為他展示了一種很重要的人生境界:人生事,可以做的先做,不能做的等時機。

有貝殼可以撿,就撿。大海再怎麼美麗,沒有船,不能去一覽海景;沒有潛水衣,不能一觀海底奇景。沒有就沒有,有貝殼可以撿就好,可以做的先做,也許等一下有船經過,可以搭船;說不定待會有人潛水,等他潛完可以跟他借裝備。但一切還沒出現之前,可以做的先做,有貝殼可以撿,就撿。

人生很多時候不是我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人生更多的時候是我們想做什麼就偏偏做不成什麼。這時候,可以做的先做,就非常重要了。走一步,是一步;做一點,算一點。總比站在原地什麼都不做好。

可以做的先做,不能做的等時機,有三要點:

第一,不要別人告訴你做什麼你才做什麼。(老闆雇你的原因應該是期待你會想到他沒想到的吧?)

第二,不要看別人做了什麼就一下子跟著做什麼。(有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是一窩峰跟著錯?)

第三,不要因為其它人都沒做什麼自己也什麼都不做。來看《墨子.公孟》的故事:

有個人來到墨子門下,墨子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為什麼不學習大義呢?」

此人回答說:「我家族中沒有人在學。」

墨子說:「不是這樣。愛美的人,難道說我家族中沒有人愛美,所以我也不應該愛美嗎?嚮往富貴的人,難道說目前我家族中沒有人富貴,所以我也不該嚮往?愛美、嚮往富貴的人,不看他人行事,自己拼命去做。大義是天下最可貴的,為什麼要看他人行事而不努力去做呢?」

職場的「等待時機」是很奧妙的。最後以《呂氏春秋.孝行覽.首時》的故事來做結論:

墨家有個叫田鳩的人,想要見秦惠王,在秦國待了三年還沒見到。有個客人把這個情況告訴楚王。楚王很喜歡他,給了他將軍的符節出使秦國。他到了秦國,憑藉這個身份見到了秦惠王。田鳩告訴別人說:「到秦國見惠王的道,竟然是先去楚國啊!」

《呂氏春秋》對以上故事的結論是:「事情本來就是離得近反而疏遠,離得遠反而靠近的道理,時機也是這樣的。」

可以做的先做,不能做的,等時機。

老天,請賜給我耐心……但我現在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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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13 11:21 AM     標題: 人才要成材才能發揮才能

[王竹語職場36計之12] - 人才要成材才能發揮才能

‧英雄並非都要天翻地覆。

‧對自己懷抱的信念充滿熱情當然很好,但也要有開放與接受批評的心態,來確定你的熱情是否有依據。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好得過份一點才能比較好。

你的專業再強,也要認識同領域裡面第一流人才。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需要求他們幫你。《戰國策.齊策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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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在一天內連續介紹七個人給齊宣王。齊宣王叫道:「賢卿請過來!寡人聽說:『在千里之內如果有一個賢士出現,就好像賢士排排站那樣多;在百世之間如果有一個聖人出現,就好像聖人一個接一個來那樣多。』現在您一天內就介紹了七個人,豈不是顯得賢士太多了嗎?」

「大王的話不對。」淳于髡說:「俗語說:物以類聚。羽毛相同的飛鳥才停在一起,腳爪相同的野獸才走在一塊。在低窪地找柴葫和桔梗這種藥材,一輩子也找不到,到睪黍山或梁父山的北面,就多到需要用車來載。我既然是屬於賢人的一類,君王向我求賢士,奸像到河裡打水、用火石打火那樣簡單。我還要陸續引見,又何止七位呢!」
~齊策三.淳于髡一日而見七人於宣王

* * *

淳于髡的話顯示兩點:第一,他對自己很有自信,自以為第一流人才。第二,他算是很了解「物以類聚」深意的人。

但淳于髡忘了說一點:不是賢人聚在一起,力量就相加相乘,說不定還會互相嫉妒、猜疑、勾心鬥角,弄到最後,人才相聚,力量反而相減削弱,不如不聚。

齊宣王認為沒有那麼多人才。這樣的態度也不對,雖然人才相聚可能有利有弊,但整體而言,人才當然是越多越好,這點無須懷疑。中國歷代領導者,很多都有此認知。韓嬰的《韓詩外傳》記載齊宣王和魏惠王在郊外一起打獵。魏王問齊王:「你也有珍寶嗎?」齊王說:「沒有。」魏王說:「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國家,尚有直徑一寸那麼大的寶珠,其光輝能夠前後照亮十二乘車的就有十顆,像你們那樣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怎麼會沒有珍寶呢?」

齊王說:「我所看重的珍寶跟你不同。我有個臣子叫檀子,派他出守南城,楚國人就不敢來騷擾;泗水一帶所分封的十二個諸侯國都來朝見;我有個臣子叫盼子,派他出守高唐,趙國人就不敢在河東邊捕魚;我有個臣子叫黔夫,派他出守徐州,燕國人從北門來歸順以及趙國人從西門來歸順的就有一萬多家;我有個臣子叫種首,派他防備盜賊,就路不拾遺。我因有他們而能照千里之外,又何止十二乘啊!」魏王聽了很是慚愧,不高興地走了。

齊王可說是真懂職場「適才適所」的基本鐵則了。至於淳于髡,他對自己很有自信,這點為何特別值得一提?不要因為自己一時不被重用就有懷才不遇的不平衡。人才,一定會被用到,要有自信。舉兩個故事:宋太祖平定蜀國之後,將蜀國的宮妃們帶回自己的宮中。太祖見其中一人攜一面鏡子,鏡背刻有「乾德四年鑄」的字樣,便向宰相竇儀詢問。竇儀答道:「這面鏡子肯定是蜀國的物品。蜀國皇帝王衍曾用過這個字號。」太祖聽後十分高興,說:「還是得用讀書人當宰相。」

另一個故事是明太祖的。明太祖即位初期想發行紙幣,但籌備過程中屢次遭遇困難,有一天夜晚夢見有人告訴他說:「此事若想成功,必須取秀才心肝。」

太祖醒後,想到夢中人話,不由說道:「難道是要我殺書生取心肝嗎?」

一旁的馬皇后提醒太祖說:「依臣妾的想法,所謂心肝,就是秀才們所寫的文章。」

太祖聽了大為讚賞,立即命有關官員呈上學者對發行紙幣的研究心血,終使紙幣得以順利發行。

這兩個故事對於現代職場最大的啟示和意義是:不怕別人不用你,怕的是你沒東西給人用;沒人用時充實自己,有人需要用時才能拿得出東西給人用。

如果自認是人才,有兩點認知很重要:第一,人才間的互相競爭更激烈;第二,人才成材後,要有「人才再怎麼多也不為過」的遠見,和包容一切日後明爭暗鬥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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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o2007    時間: 2008-10-13 11:22 AM     標題: 如何推銷自己的才華,讓別人印象深刻?

[王竹語職場36計之13] - 如何推銷自己的才華,讓別人印象深刻?

希特勒的宣傳「理論」特別強調「集中」與「重覆」這兩個觀念。他說:「廣大群眾的感受性極為有限,他們的才智極微,但又極為健忘。因此,有效的宣傳都必須集中在特別重要的某兩三點上,而且要將這兩三點反反覆覆表現在標語口號之中,務使廣大群眾中的最後一人也能瞭解你在標語口號中所要傳達的訊息。如果你不用簡單明瞭的標語口號而要求面面俱到,宣傳效果就無法達成,因為群眾既不能消化亦不能記憶你所提供的資訊。如果用這種方法去宣傳,效果必趨減弱,最後是一事無成。」

你有沒有看廣告看到會「背」出廣告詞?你從來沒有刻意去記,卻不知何時,不知不覺中,記住了廣告詞和畫面。一直重複出現,你不想記也不行。職場上,你如何讓別人對你印象深刻?《戰國策.魏策二》提供了方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魏臣龐蔥陪太子到趙都邯鄲做人質,臨行時對魏惠王說:「假使有一個人說街上有老虎,大王相信嗎?」

「不信。」惠王說。

「如果又有第二個人來說街上有老虎,那麼大王會相信嗎?」

「寡人將半信半疑了。」

「再有第三個人來說街上有老虎,大王覺得呢?」

「那寡人就相信了。」

「街上沒有老虎,人所共知。但一個人、二個人、三個人來說,沒老虎也變成有老虎了。」龐蔥接著說:「如今邯鄲距離大梁比王宮到市街還遠得多,而批評我的人又何只三個哪!願大王明察。」

「放心吧!寡人會記得的。」惠王向他保證。

於是龐蔥就向魏王告辭上路;可是還沒到達邯鄲,誹謗他的話已經傳進惠王的耳朵。後來太子不當人質回國,魏惠王就沒再召見過龐蔥。
~魏策二.龐蔥與太子質於邯鄲

* * *

龐蔥若不是聰明過人,就是樹敵太多,竟然預知自己會被誹謗。但是,他所做的預防工作還是白做,因為訊息一直重複出現,會讓人加深印象,信以為真。

一人對你說謊十次,和十人向你說同樣的謊,你比較容易信哪一個?
重複出現訊息,加深對方印象。連老虎都深諳行銷學最基本的概念,我們難到不如老虎?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想職場:如何讓別人對自己有好印象?

你沒有第二次機會給人第一印象。但是,最重要的行動,通常是不能立刻看到結果的。職場上一鳴驚人,短期之內屢出代表之作,技驚全場,那是少之又少。通常一個人必須適時地重複表現,這次未受矚目,下次繼續,持平前進,切忌急躁。這樣不斷讓人加深印象,一定會受到矚目與肯定。

有了這樣的認知,還要革新一下心中傳統的概念。傳統認為「深藏不露」似乎是值得稱許的美德,但事實上,職場是最不宜「深藏不露」的地方。「深藏不露」好像是一句讚美的話,但時代變了,有些作法可能也要調整一下。

第一,不要深藏。不要深藏的原因是如果你藏得太深,別人看不出來。如果又遇到眼力差的,這樣自己少了很多機會

第二,不要不露。如果沒人嫉妒你,表示你還不夠好。該露則露,當露不讓,不必客氣。保守過頭,壓抑太過,白白錯過好機會。
不要深藏不露,那麼,應該如何?

第一,「淺藏」即可。淺藏是為了將來的大鳴大放作準備。淺藏其實包含一份謙虛;淺藏的淺應該是「淺而易見」的「淺」,供識千里馬的伯樂辨認。

第二,要「待露」。不要不露,而是待露。待不是呆呆等待的意思,呆呆等待,等一百年機會也不會來。「待」是充實自己的意思,實力有了,機會才會來。

職場裡,大多數人們都是力爭上流的,如果他們有機會的話。人通常是可以舉起比自己更重的東西。具有才華是不夠的,你得徹底發揮才行。生活不會給你太多機會提昇自己,即便你是最優秀的。

你沒有第二次機會給人第一印象。為了錦鏽前程,趕快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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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eonlei    時間: 2008-10-13 02:31 PM

上面五個層次愈來愈模糊,出事的時候就大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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