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甫從前年輕老氣十足,如今老了也不顯老,唐太太喬安娜說他從來沒有年輕過。我們在倫敦同學喜宴上相識,談得來,交往多,星期六跟蕭先生、戴立克他們結伴逛美術館,逛舊書店,逛古玩鋪,星期天下午幾家人一起聽音樂會,聽傅聰。我們都叫他秋翁,一派「五四」人物,玳瑁圓框眼鏡很金貴,襯衫西裝領帶也講究,意大利名牌,英語牛津腔,國語閩南腔,說話總是小小聲。秋翁那些年愛買古董墨水缸,只買歐洲貨,十八世紀蘸羽毛筆的最精緻,雲石座,金銀套,水晶缸,花卉圖案細膩得不得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蘸長管鋼筆的墨水缸也多,單缸單筆套輕便,雙缸雙筆套古典,一缸盛紅墨水,一缸盛黑墨水。秋翁說羽毛筆墨水缸象徵文藝復興文人案頭精神,傳承幾百年。轉眼二十世紀初了,衣袋裏插墨水筆書桌上擺打字機倒是詞語大匠紙上風雲的乾坤肇興。蕭伯納棚屋裏打字的黑白照片是文林景觀。攝影師拍攝海明威背着晨曦敲打「下木牌」打字機海明威看了說"I don't work like this",誰都不相信。 薩岡趴在地毯上打字的倩影成了沙龍名作。福克納坐在好萊塢寓所陽台赤膊打字寫劇本的老照片也長壽,老福克納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報刊上登了又登。秋翁收藏古董打字機也多,我從小打到老的雷明頓最後歸了他,送回小型奧林匹亞給我用。喬安娜說他們家書房裏至今掛着一張黑白老照片,納波科夫一九五八年在紐約州綺色佳家裏跟夫人維拉的合照,納波科夫戴着老花眼鏡一邊看資料一邊口述,維拉坐在一旁打字紀錄。秋翁說打字機字鍵打出字母的聲音是文化的腳步聲,打完一行那輕輕一聲鈴聲是文明史上最細膩的叮嚀:「電腦世代我們從此連耳語都久違了!」五月裏他們夫婦去閩南探親路過香港玩三天,秋翁硬是拿走我家一幅溥心畬詩箋,還要拉我到鏡框店裝了鏡框才甘心。從來是個急性子,想做的事情絕不拖沓,牛津讀完書老家來信要他回南洋打理父業他三四天裏匆匆飛走了,一堆老朋友想請他吃飯替他餞行都落空。秋翁說他是獨子,父親八年前亡故,母親一個人經營一盤生意太辛苦,他不回去不放心。唐家很古老,我休假到南洋玩順便去看過唐老太太,老民國大家風範,一身旗袍整潔端莊,一口鄉音徐緩有致,配上老宅院一堂紅木家具彷彿周璇電影一個場景,連奉客的桂圓茶都精緻得要命。
雲姑去大陸升學也帶,說是破四舊嚇得偷偷燒了,從此厄運連連,吃不飽睡不穩文革那幾年差點自盡。前兩年她生辰我寄上一尊觀音銅像賀壽,她來信說:「銅像供奉佛龕,日日摘小園鮮花上香,所求不外平安二字:故人平安,世間平安。賀鑄說不信芳春厭老人,老人幾度送餘香,我卻歷遍斷雲殘雨,千聲碪杵再也驚動不了簾影燈昏了,汝且放一百箇心!」東坡微雪懷念子由寫得最好,雲姑家裏懸掛沈尹默寫的這首詩,「短日送寒碪杵急,冷官無事屋廬深」,她連尋常碪杵都嬾得聽了,心境平和可知。我七十賤辰前夜她來電話叮囑我此去桑榆晚景,不可多生葵傾之心,平日讀書寫作之餘,更應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不宜再多熬夜:「書都寫了那麼多了,」雲姑說,「今後不妨多寫散淡之文,寫者平緩,讀者平安,多舒心!」七十之後寫的《從心篇》專欄這回又要結集出版,書名索性題為《一紙平安》,也算念記這位老姐姐的叮嚀,博她安心。秋翁說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了我那麼多書,連舊書舊文都重編補印了,早年一些翻譯作品也該再編再印才好。翻譯確是我的故業,譯得滿意的舊東西不多,《再見延安》是一本,其他翻一翻都看不下去,人老了不信翻譯可靠。英國名家亞歷山大.蒲柏翻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劍橋古典文學專家理查.本特利讀了說,真是一部漂亮的詩歌,卻不該說是荷馬的作品:"It is a pretty poem, Mr. Pope, but you must not call it Homer",多洩氣!還是安份好,安份了才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