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打印本頁]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19 PM
標題:
[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鹿鼎記[C+]
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後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囚車旁一名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檐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歎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那小孩子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麽罪了?”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麽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字,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爲鼎鑊,我爲糜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麽?”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裏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爲和平,只吃青草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了。”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竈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裏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裏燒死了罷!’”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口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爲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楚子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道:“咱們做老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陰沈沈地,似要下雪,歎道:“老天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啦!”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陣好風,吹得你二位光臨?”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頦下一部黑須、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氏。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你商議。”這文士姓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既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不多時,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黃宗羲神色慘然,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幹了六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爲“山林隱逸”,應徵赴朝爲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爲“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侮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髮爲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明月”這兩句詩,譏刺滿清,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贊了。”顧炎武一擡頭,見到壁上挂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彩,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呂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歎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只是他爲人穩重謹慎,既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畫了送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于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沈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雲:“其爲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爲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桌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泚。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裏。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璧完,何處登臨不狂喜?”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璧完’,縱然是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黃宗羲慢慢將畫卷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須得妥爲收藏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累了二瞻先生。”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此來,乃是爲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留良驚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甯袁花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已出來相見。我已在他書房的牆壁上題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訊息,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住,那可糟了。”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與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暫且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呂留良氣憤憤的道:“韃子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拚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駡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顧炎武道:“晚村兄豪氣幹雲,令人好生欽佩。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再說,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於權臣鼇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鼇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跟他們搗蛋。鼇拜乘此機會,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韃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韃子的算中了。”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時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黃顧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呂留良沈吟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韃子的天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沈吟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裏,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韃子,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
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著匆匆入內。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又顧忌甚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又如何會對韃子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浙西杭州、嘉興、湖州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産稻米蠶絲。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爲吳興縣,清時分爲烏程、歸安兩縣。自來文風甚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中國字分爲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都是湖州人氏。當地又以産筆著名,湖州之筆,徽州之墨,宣城之紙,肇慶端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湖州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其時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鑨,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鑨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
忽有一日,鄰裏有一姓朱的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既來求借,當即允諾,也不要他用什麽遺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莊允城便答應了。那姓朱少年去後,莊允城爲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既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讀給他聽。他認爲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鴻儒,再加修訂,務求盡善盡美。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莊廷鑨便輾轉托人,卑辭相邀。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不少大手筆之力。書成不久,莊廷鑨便即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間大屋作爲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爲莊廷鑨,請名士李令晰作序。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錫、吳之銘、吳之熔、李祈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徵、韋金祐、韋一園、張雋、董二酉、吳炎、潘檉章、陸圻、查繼佐、範驤等,共一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
《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敍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訐指摘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廷鑨之名噪於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州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內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爲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爲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爲免麻煩,便送他十兩八兩銀子。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刺,說道閣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寧可去周濟給閣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職,無權無勢,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閣下的爲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卻之不恭。兄弟今日離別湖州,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州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
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莊允城問道:“什麽叫做‘湖州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鑨龍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這‘湖州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吳之榮前一句“令郎親筆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親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倒是有的。原來外間說鑨兒此書是‘湖州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滿臉,說道:“榮翁說什麽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喜歡。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書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並駕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贊,謬贊!不過“湖州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麽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州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州兩大名産,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
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著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爲我家傳家之寶。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翁之厚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著邊際的瞎說。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忙將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雖大,卻是輕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産,謹以相贈。”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謅的“湖州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另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書輯略》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麽?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其時金貴,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獪,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抛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贊而特贊。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從這一年起,就不該再用明朝萬曆年號,該當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書“明天啓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爲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中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大清順治元年”。又看清兵入關之後,書中於乙酉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曆元年”,那隆武、永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裏。他看到這裏,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財?升官發財,皆由於此。”想
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什麽事?”吳之榮笑道:“沒什麽!”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叫,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處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最犯忌者,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號紀年,原無不合,但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清朝痛恨入骨,決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鑨是富室公子,雙眼又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沈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囉唕。
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興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窖,一時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各處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影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攻訐建州衛都督(滿清皇帝祖宗的親戚),以及大書隆武、永曆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迹,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只呆呆出神,過得半晌,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州販書客人新近送來,到貨還不過七八天。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伸。他收回舊書,重行鐫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爲“紹興師爺”。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穀,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禮聘一位紹興師爺。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達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迹。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際幾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開脫,即可使之死裏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見這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身破家,當即向將軍告了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州南潯鎮上,將此事告知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向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復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當下便將此計說了出來。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複。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複,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裏,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搜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他窮愁潦倒,只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複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內容並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捕風捉影之辭。那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爲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既無退路,心想拚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輔政。其中鼇拜最爲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鼇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鼇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鼇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官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鎯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留良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只是歎息。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産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旗兵爲奴。前禮部侍郎李令晰爲該書作序,淩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晰的幼子剛滿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計其數。湖州府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
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瞭;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列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爲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
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至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駡。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只怕也難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爲。”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倒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甯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爲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道:“好酒!”查伊璜給他連斟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
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酒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爲“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爲“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鍾,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鍾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鍾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鍾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鍾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肮髒,但想:“我既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當下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奇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省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這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爲何送禮於我?”當下沈吟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些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中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福是禍。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嘗,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服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伊璜,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省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桓數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疏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這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爲滿洲人作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汙了自己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爲不悅。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舊袍,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韃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回應,說不定便能將韃子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爲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察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刺,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和自己向來不甚投機,倘若欽差人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撫台的禮物一定代爲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衆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花園涼亭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哪里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衆,幾個月內,遊覽不盡。”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爲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爲國爲民出力,卻助紂爲虐,作韃子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爲恥。查某未免羞與爲友。”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禁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無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是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回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韃子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才不負了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幹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父地母,反清複明。”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麽?”吳六奇掩好衣襟,說道:“适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敢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複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道:“原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吳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吳六奇道:“先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那丐幫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行乞爲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下位居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他打得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先生不棄,還當在下是個朋友,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原來如此。”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個奇男子,我吳六奇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于丐幫,獨往獨來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吳六奇道:“後來滿清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駡,說我卑鄙無恥,甘爲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凶,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爲很是不對,深夜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罵得那麽明白痛快。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爲詫異,便即越窗而去。”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得對了!”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願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復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複明。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下訊來,封我爲洪順堂紅旗香主之職。”查伊璜雖不明天地會的來歷,但臺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
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天地會,會裏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爲,才真正不愧爲海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五字,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肯認我是朋友,姓吳的便已快活不盡。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真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得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麽人物。”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來爲陳總舵主幹一杯!”兩人一口飲幹。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哪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複,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韃子們先下手爲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更是折了一條棟梁。”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只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決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圻、範驤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爲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陸範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按:《聊齋志異》中有“大力將軍”一則,敘查伊璜遇吳六奇,結語說:“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評語稱:“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書中敘此事雲:“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稿,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未機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爲孝廉奏辯得免。”至於吳六奇參與天地會事,正史及過去裨官皆所未載。)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氏母子三人,黃宗羲又是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爲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麽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三人中顧炎武最爲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推開艙門,走上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間船篷竄起一條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了船艙之中。
黃宗羲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升官發財啦。吳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鼇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麽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
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都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衆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和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迹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卻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掉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麽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長年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卻都掉了包,自是在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單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們也知道啦,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名下屬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就這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來。這三個反賊倔強得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鼇少保,人人不愁升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哪有這等福分。”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這四人,原也沒這等福份。”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出。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竹篙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死屍抛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适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
注: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我自己家裏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
六年。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爲是漢人懷念前明。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其實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廷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系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又于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余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
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回稱爲“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侄兒查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稱爲“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做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複時時喚奈何。爲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按:“春雨少”當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當指政事嚴苛。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剩有圍外人,追夏思禍酷。”按“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爲血肉害,蟣虱當末減。“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風卷飛花來,誰家庭下樹。”(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
“敗群鵲”:“朝喳喳,暮囉囉,鵲聲喜,烏聲惡。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幹生處樂維南(按:紇幹,出名,積雪極寒)。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爲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併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回一歎還逡巡。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籲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
“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困步其下偶成。”:“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爲牢,獨來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已經三月餘,衆眼終未青。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寄語後栽者,匆依問囚廳。”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敬業堂詩集》篇什雖富,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這裏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只好全部放棄。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爲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爲查慎行題過“敬業堂”三字的匾額。當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恐怕很少人讀到過,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號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升時稱“聲山太公”。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鈎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鈎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峭茜”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茜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25 at 04:32 PM
]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23 PM
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爲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古人雲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爲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爲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彙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當真是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一聽到這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麽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間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衆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時一哄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衆鹽商知道鹽梟向來只是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鹽斤,也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凶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是驚惶,又是詫異。
鹽梟中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莫怪,在下陪禮。”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裏?”說著眼光向衆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衆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夥裏鬧事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幹。”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八道,說什麽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漏稅,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黃湯,大叫大嚷,說道揚州販私鹽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嚷:“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麽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們。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哪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老兄,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衆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衆鹽梟紛紛喝道:“賈老六在這裏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批傢夥胡罵天地會,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
衆鹽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東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唷”、“啊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虬髯大漢坐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爹爹姓什麽叫什麽,老子自然姓什麽叫什麽。好小子,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衆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格格”一聲,笑了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什麽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裏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身後。那鹽梟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筋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弟兄,只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駡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裏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什麽相干?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饒,不如挾起尾巴,乖乖的去販私鹽、賺銀子罷。”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什麽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突然之間,四人一齊沖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間房都擺設得極爲考究,梨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喀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衆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池魚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惱怒之下,揮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衆龜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一沖,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衆人都是“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沖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繃帶之人手提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下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沖,隔著廂房門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裏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沖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敢進房。
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砍斷了。那大漢驚天動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噹啷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大漢雖左肩重傷,仍然勇悍之極,舉起鋼鞭,向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筋疲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大
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沖而前,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向後拉扯。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分毫,但此刻他重傷之下,全仗一口氣支援,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幾口氣,大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來回晃動,廳上燭光射進房來。照在那人虯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衆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們不敢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衆鹽梟一聲喊,擡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門閂上了。”那孩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不可的,忙應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聞到一陣陣血腥氣。
那人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複,可得避……避他媽的一避。”伸手撐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幹麽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有空閒,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余,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百遍,有福共用的傢夥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衆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這位朋友出門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著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衆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擡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道:“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那小孩見到這只大元寶,不禁骨嘟一聲,吞了口饞誕,暗暗叫道:“好傢夥!”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什麽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要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夫一怔,道:“得勝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裏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啦!”那人見那山只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夫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裏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爲“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周黑沈沈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這裏,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叠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裏更無聲息,突然喝道:“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了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裏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系腰,自是鹽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窖子裏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裏,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麽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來殺他。”
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複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麽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你怎麽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了。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麽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道:“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突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麽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信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到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麽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麽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爲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兒不妙。喂,剛才你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什麽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麽尊姓呢?”那小孩眉頭一皺,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親叫做韋春花,父親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麽?”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既當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什麽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什麽?我又沒金銀財寶,你要搶錢,也不會搶我的。江洋大盜又打什麽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麽格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茅十八側著頭看著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駡:“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什麽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不過我,爲什麽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共用,有難共當。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分也瞞了你,那還算什麽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麽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升,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什麽?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寶,說過:“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麽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麽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什麽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點了點頭。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裏?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麽?”韋小寶籲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麽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
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的。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裏才這麽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黴。”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奔了六七裏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手裏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裏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花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鋪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了廿幾文,忽想:“我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爲兩段,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鋪前,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時反勝爲敗。我怎麽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負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贊好,說道:“你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要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擡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爲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裏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待要喝酒,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啦!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喝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爲詫異。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得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什麽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呢,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泄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什麽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爲什麽?”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挂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徑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村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之上。這棵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麽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卷”,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筋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兇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滿清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爲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沖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衆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爲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去罷!”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負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跟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罵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麽?”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裏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韃子舐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凶光,說道:“鼇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爲的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與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鼇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麽?”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麽,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麽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韃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茅十八怒道:“什麽?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爲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什麽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什麽的,鼇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鼇少保,這鼇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鼇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鼇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鼇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閒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哪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傢夥,哪有這麽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央,縱馬沖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衆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衆軍官也不知這乾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誰也不加理會。待得衆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用。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松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挂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力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鬥然放手,松脫鞭柄,那軟鞭一沈,忽兒兜轉,迅疾無倫的卷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擡起身,驀地裏白影晃動,無數粉末沖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爲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紮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松,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爲軟鞭繞身,眼見無幸,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爲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适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麽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惟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什麽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元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弟兄衆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下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茅十八低聲喝彩:“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繮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罷!”韋小寶問道:“你到哪里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麽?”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沈,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爲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爲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十分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哪里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麽?”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哪里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沖,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哪里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沖,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是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里撇得下馬匹
的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繮,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駡:“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當即破涕爲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爲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沖,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麽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鼇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兇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麽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很。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挂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馬繮,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爲你打不過鼇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鼇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爲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鼇拜老爺饒命,求求鼇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沖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鼇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裏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趁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麽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擡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繮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腳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裏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沖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沖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麽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繮,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麽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唷喂,哎唷喂!”
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麽?”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裏,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肴雖是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面,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肴,便只醬肉、熏魚、鹵水豆腐幹、炒雞蛋。那群人中爲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衆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爲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說:“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韃子……”
他說到這裏,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桌子底下黑濛濛地,衆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唉唷”、“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衆,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于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並不答理,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車乘馬而去。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來頭?瞧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乾淨些。”眼見飯店中的老闆與店伴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繮,說道:“你扳住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哪有什麽希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繮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魔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僻所在,養好了傷再說。”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什麽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嚇什麽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朵邊說了句什麽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兒別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鼇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什麽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駡,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雲南沐王府到底是什麽腳色,又有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韋小寶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希罕。”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了。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看不由得滿臉怒色。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麽又怪起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麽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麽還能當咱們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武功,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惡狠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麽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麽?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麽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迹,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麽打緊?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汙言罵人,口中得放乾淨些。”韋小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不罵,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爲什麽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爲。”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武功,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趁早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爲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爲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爲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事,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爲徒,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麽希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爲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麽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麽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敵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夥,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開了繮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繮,那坐騎倒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爲難。
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麽?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希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爲什麽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什麽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麽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麽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韋小寶道:“什麽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什麽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乾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爲什麽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麽國公。”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什麽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麽害怕。”
茅十八道:“什麽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爲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爲了他的子孫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什麽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犬……”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犬,你對我怎麽又不客氣?”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是忠良的後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家之人。豈不爲天下萬人唾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說個屁?”茅十八問道:“什麽叫做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麽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豪傑,于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什麽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麽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複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各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韃子趕出塞外,如何打得衆韃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韃子,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滿洲韃子。漢人大勝而韃子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春、沐英三人最爲聽衆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韃子之時,加油添醬,如火如荼,聽衆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麽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根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麽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複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麽銅角射象什麽的,又是怎麽一回事?”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諂。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裏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鬥……”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韃子自然生得比咱們中國人高大些。那達裏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一聲大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響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麽事?”韋小寶道:“原來達裏麻哇哇大叫,聲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得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然還來幾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達裏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達裏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百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向達裏麻的大嘴射到。那達裏麻也是英雄好漢,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凶,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呐喊:‘不好了!’達裏麻回頭一看,只見十名將軍胸口都穿了個洞,鮮血狂噴。卻原來沐王爺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了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哪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穿十,有個名堂,叫做‘穿雲箭’。”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裏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聲:‘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來箭挾住了。正在此時,天空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隻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裏麻心想:‘你要射第三隻雁兒,已不容易,怎地還分左眼右眼?’擡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裏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極!這是聲東擊西的法子。”韋小寶道:“也算達裏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韃子八名大將。韃子身上多毛,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員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繞著彎兒在罵自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裏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聽得隔江響號,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超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道:“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兵士,齊聲呐喊,同時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裝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鼈蝦蟹。”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隻甲魚,買一隻螃蟹,再買一隻蝦兒,用繩穿了,挂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哪有這等閑功夫去胡鬧。”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兵士,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來吃了,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駡:“小鬼頭,偏愛繞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韃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勢渡江,如此多次,卻並不真的渡江。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韃子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衆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沖將過去。韃子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眼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勒子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裏麻,當即拍馬追上,喝道:‘韃子達裏麻,還不下馬投降?’達裏麻道:‘我……我不是達裏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哪里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道:‘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裏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韃子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了,哼了一聲,卻也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
到城外,只見城中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挂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爲懷,心想這梁王高挂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護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禦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麽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韃子,好像達裏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哄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禦賜的金便壺,你道是尋常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衆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著:令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泄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嗎?”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道:‘命你帶二萬官兵,在五裏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裏,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裏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早晨,劉白二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隻,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呐喊,探子飛馬回報:‘啓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啓稟元帥:韃子大開北門,城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什麽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什麽傢夥?”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夥身子比牛還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沖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沖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只消一亂,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茅十八臉有憂色,沈吟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沖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萬多隻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衆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沖入韃子陣中,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些大象不辨東南西北,向明軍繼續沖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麽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中,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火炮仗,射出去時,火花滿天,砰砰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價的奔跑,韃子的陣勢被大象沖了個稀巴爛,希裏呼盧,一塌糊塗。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衆兵將大聲呐喊,跟著大象沖進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沖進城來。梁王大叫:“咕嚕阿布吐,嗚裏嗚!咕嚕阿布吐,嗚裏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野嗚的,叫些什麽?”
韋小寶道:“他是韃子,叫的自然是韃子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起義了!”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肚子極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喲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麽他這次不叫韃子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韃子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王爺一馬當先,沖進城來,看見一個老韃子身穿黃袍,頭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只聞得臭氣沖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全仗智勇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沖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韋小寶道:“那還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上的種種規矩禁忌,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會家子,就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龍’韋小寶只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將養了十來日,身上各處傷勢大好,這才雇了大車上道。
注:“最好交情見面初”是“一見如故”的意思,並不是說初見面交情最好,後來就漸漸不好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30 PM
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衆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麽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鼇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鼇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蕩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鹵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鼇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麽個江湖漢子比武?自己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鼇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裏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鼇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鼇拜當真肯比,那麽茅十八拚了這條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一老一小。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二三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裏,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麽?怎麽?”那小太監喝道:“走開!囉裏囉唆幹什麽?”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這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自頂至腿都塗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毿毿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嚷:“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酒保應道:“是!是!”擺上杯筷,問道:“客官,吃什麽菜?”一名大漢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起來。酒保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衆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是玩摔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微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麽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七名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麽?”韋小寶道:“我這朋友說,你們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喀喇一聲,酒壺撞上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身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鬆開。
茅十八順著那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回風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喀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要想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得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哎唷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似乎渾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爲高,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爲偌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撥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爲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擊出,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身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小太監道:“公公,這傢夥是什麽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得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啦。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爲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裏。
過不多時,門外擡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擡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聲。衆大漢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塊,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擡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去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聽得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去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麽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裏便是。”韋小寶聽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將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中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衆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聲叫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聽海老公道:“將他二人松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是!”韋小寶聽得喀喀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子,過了一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開眼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臺,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塊,又去取韋小寶口中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裏不乾不淨,讓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海老公道:“拿張椅子,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頂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麽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麽干系了?你這麽說,沒的汙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親信,咱們瞧著王爺的面子,小小過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麽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黴。”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致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冒認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哥兒倆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裏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著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麽拳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鼇少保比武?鼇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裏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數鼇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茅十八當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是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麽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氣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於歎了口長氣。
海老公問道:“閣下還想跟鼇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鼇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鼇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富貴極品,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鼇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相比?”他說的是二人身分地位,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鼇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功夫,若和陳近南相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問道:“你……你……你說什麽?”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抓’,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氣見過陳總舵主。聽說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爲什麽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將軍,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臨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複明,哪有反投滿清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麽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眼閉。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到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爲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麽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你還等什麽?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待,卻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麽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留點什麽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一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麽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麽個殘廢人活著幹麽?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脹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麽?”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扠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劑,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了危……危險得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出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下,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過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麽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裏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到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裏,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折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迹。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響動,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幹。
茅十八沈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喀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擡起頭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哪里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以身來,一伸手,抓住了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尺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麽……什麽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爲什麽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嗎?”他和小桂子雖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臺之側,伸手撥動燭臺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什麽?胡說八道!爲什麽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兒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累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烏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過去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蜷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裏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天而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另外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儘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裏麽?”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爲……爲什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面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上放著十幾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臺。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從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幹麽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縫都用棉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間,見到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在幹什麽?”韋小寶道:“來啦!來啦!”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
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實在……實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夥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真不真啊?”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疑,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爲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麽辦?”
海老公微一沈吟,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唆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斗,一隻只的找尋。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麽?誰……誰叫你亂開抽鬥?”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這幾隻抽斗是開不得的。”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
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打什麽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鎖上,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只小抽斗,但見抽斗中儘是形狀顔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哪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麽今天什麽都糊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爲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麽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麽。”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而爲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撟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衝衝乾淨,這氣味不太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到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將地下黃水沖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是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了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爲來爲去,便是爲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麽?”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是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這件事,比什麽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爲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麽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唆,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則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覰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了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時,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麽有什麽,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麽?”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麽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之後,頗爲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五十兩銀子去。”韋小寶适才在箱中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隻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甫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哪里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的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麽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裏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了一隻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麽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臉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天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麽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麽大的院子裏,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裏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麽啦?”帶他進來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他拿出一隻元寶來,買了五十枚五錢銀子的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麽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也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爲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黴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麽樣?”韋小寶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他。
那做莊的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道:“通殺!”將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餘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聲:“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大爲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中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再設法換出來。擲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極爲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隻凳子、倒翻一碗茶之類,衆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時,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間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沈重。骰子一邊輕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硬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水銀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於爲人發覺,同時你既能擲出大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是水銀,要什麽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個時辰賭將下來,自然大占贏面。至於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骰子,要出幾點便是幾點,絲毫不爽,決不需借助於灌鉛灌水銀的骰子,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骰子,他入局時有兩隻二十五兩的元寶,一隻兌了籌碼,當下將另一隻元寶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骰子的張本,又想:“小桂子既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擲了幾把,擲出一隻么六來,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韋小寶當即添了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隻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七人都笑了起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粒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鬼今天手氣倒好。”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得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將帶來的三十幾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啦!”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爲豪爽。他平時給人辱駡毆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生平偶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裏,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爲高興,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幹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贊許,說道:“哈,小桂子轉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氣啦!”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衆人一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得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麽緊?”老吳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裏又是大廳,又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在什麽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裏去再說。”可是此刻連如何回到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有間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涎欲滴,輕輕推門,探頭一張。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屋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拿起一塊千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麵粉夾一層蜜糖豬油,更有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盡管老鴇龜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院中的細點更精致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裏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隻小燒賣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驗極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爲人發覺。吃了一隻燒賣後,又吃一塊豌豆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來幾隻大布袋,裏面似乎裝著米麥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挂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思,便即鑽入了桌底。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32 PM
第四回 無迹可尋羚挂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靴聲響到門口,那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見那靴子不大,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當即放心,將燒餅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待浸軟了吞咽。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韋小寶心想:“也是個偷食的,我大叫一聲沖出去,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頓了。”又想:“剛才真笨,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這裏又不是麗春院,難道短了什麽,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
忽聽得砰砰聲響,那男孩在敲擊什麽東西,韋小寶好奇心起,探頭張望,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穿短打,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他打了一會,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隨即雙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將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交的滿人一般。韋小寶哈哈一笑,從桌底鑽了出來,說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來跟你玩。”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臉上又纏了白布,微微一驚,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登時臉現喜色,道:“好,你上來!”韋小寶撲將過去,便去扭男孩的雙臂。那男孩一側身,右手一勾,韋小寶站立不住,立時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會摔交。”
韋小寶道:“誰說不會?”躍起身來,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韋小寶一閃,那男孩便抓了個空。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擊向那男孩下顎,砰的一聲、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韋小寶笑道:“呸,你不會摔交!”那男孩一言不發,左手虛晃,韋小寶斜身避讓,那男孩手肘鬥出,正撞在他的腰裏。韋小寶大叫一聲,痛得蹲了下來。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頸,將他上身越壓越低。韋小寶右足反踢。那男孩雙手猛推,將韋小寶身子送出,拍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韋小寶大怒,翻滾過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使勁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來,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韋小寶呼吸不暢,拚命伸足力撐,翻了幾下,終於翻到了上面,反壓在那男孩身上。只見他人小身輕壓不住對方,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
韋小寶極是滑溜,放開男孩雙腿,鑽到他身後,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韋小寶仰面便倒。那男孩撲上去扠住他頭頸,喝道:“投不投降?”韋小寶左足鈎轉,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那男孩怕癢,嘻的一笑,手勁便即松了。韋小寶乘機躍起,抱住他頭頸。那男孩使出摔交手法,抓住了韋小寶後領,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韋小寶一陣暈眩,動彈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說道:“服了麽?”
韋小寶猛地躍起,一個頭錘,正中對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聲,倒退幾步。韋小寶沖將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橫腳鈎掃。韋小寶摔將下來,狠命抱住了他大腿。兩人同時跌倒。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個滾,終於兩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氣,突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開了手。那男孩一伸手,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頭幹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便欲伸手去奪,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無用,笑道:“包住了臉,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那男孩站起身來,笑道:“好啊,原來你時時到這裏偷食。”韋小寶道:“時時倒也不見得。”說著也站了起來,見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軒昂,對他頗有好感。那男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遲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個公公手下的?”韋小寶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點了點頭,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拿起一塊點心便吃。韋小寶不肯服輸,心想你大膽偷食,我的膽子也不小於你,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沒學過摔交,可是手腳挺靈活,我居然壓你不住,再打幾個回合,你便輸了。”韋小寶道:“那也不見得,咱們再打一會試試。”小玄子道:“很好!”兩人又扭打起來。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摔交之技,年紀和力氣又都大過韋小寶,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與大流氓、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並非拚命,什麽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倒也一項沒使。這麽一來,那就難以取勝,扭打幾回合,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來。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搖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來。不過你不是我對手,再打也沒用。”韋小寶不服氣,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兩上下,說道:“明天再打,不過要賭錢,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小玄子一怔,道:“好,咱們打個彩頭。明天我帶銀子來,中午時分,在這裏再打過。”韋小寶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這“駟馬難追”的“駟”他總是記不住,只得隨口含糊帶過。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說著出屋而去。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放在懷裏,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雖在獄中,也要越獄赴約,雖然身受重傷,仍是誓守信約,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這等氣概,當真令人佩服。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豈可不到?心想明日要來,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於是順著原路,慢慢覓到适才賭錢之處。先前向著右首走,以致越走越遠,這次折而向左,走過兩道回廊,依稀記得庭園中的花木曾經見過,一路尋將過去,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門口,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問道:“公公,你好些了嗎?”海老公沈聲道:“好你個屁!快進來!”韋小寶走進屋去,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張倒塌了的桌子已換過了一張。海老公問道:“贏了多少?”韋小寶道:“贏了十幾兩銀子,不過……不過……”海老公道:“不過怎麽?”韋小寶道:“不過借給了老吳。”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除了借給老吳之外,還有八九兩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
海老公臉一沈,說道:“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上書房的。怎麽不借給溫家哥兒倆?”韋小寶不明緣由,道:“溫家哥兒沒向我借。”海老公道:“沒向你借,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我吩咐你的話,難道都忘了?”韋小寶道:“我……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嚇得什麽都忘了。要借給溫家哥兒,不錯,不錯,你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殺個把人。有什麽了不起啦?不過你年紀小,沒殺過人,那也難怪。那部書,你沒有忘記?”韋小寶道:“那部書……書……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聲,道:“當真什麽都忘記了?”韋小寶道:“公公,我……我頭痛得很,怕……怕得厲害,你又咳得這樣,我真擔心,什……什麽都糊塗了。”
海老公道:“好,你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倘若再不記得,我殺了你。”韋小寶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說一遍,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
海老公道:“你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他們輸了,便借給他們,借得越多越好。過得幾日,你便要他們帶你到上書房去。他們欠了你錢,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自會乘皇上不在……”韋小寶道:“皇上?”海老公道:“怎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海老公道:“他們會問你,到上書房幹什麽,你就說人望高處,盼望見到皇上,能夠在上書房當差。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帶你過去時,皇上一定不會在書房裏,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心念一動:“難道這裏是皇宮?不是北京城裏的大妓院?啊喲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宮,哪有這等富麗堂皇的?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宮女、太監,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不過戲臺上的那些太監,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吳他們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著一柄拂塵揮來揮去,唱的戲文沒一句好聽。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又和老吳、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此刻聽海老公這麽說,這才漸漸省悟,心道:“啊喲,這麽一來,我豈不變成了小太監?”
海老公厲聲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韋小寶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書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書房去幹什麽?去玩嗎?”韋小寶道:“是去偷一部書出來。”海老公道:“偷什麽書?”韋小寶道:“這個……這個……什麽書……我……我記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好好記住了。那是一部佛經,叫做《四十二章經》,這部經書模樣挺舊的,一共有好幾本,你要一起拿來給我。記住了嗎?叫什麽?”韋小寶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經》。”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問道:“有什麽開心?”韋小寶道:“你一提,我便記起了,所以高興。”
原來他聽海老公說要他到上書房去“偷書”,“偷”是絕不困難,“書”卻難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要分辨什麽書,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待得聽說書名叫做《四十二章經》。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經”是什麽東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卻是識得的,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不禁大爲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書房中偷書,手腳可得乾淨利落,假如讓人瞧見了,你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在了。”韋小寶道:“這個我理會得,偷東西給人抓住了,還有好戲唱嗎?”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決不會招你公公出來。”海老公歎道:“招不招我出來,也沒什麽相干了。”咳了一陣,說道:“今天你幹得不錯,居然贏到了錢。他們沒起疑心罷?”韋小寶笑道:“嘿嘿,沒有,那怎麽會?”想要自稱自贊一番,終於忍住。海老公道:“別躲懶,左右閑著沒事,便多練練。”
韋小寶應了,走進房中,只見桌上放著碗筷,四菜一湯,沒人動過,忙道:“公公,你不吃飯?我裝飯給你。”海老公道:“不餓,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韋小寶大喜,來不及裝飯,挾起一塊紅燒肉便吃,雖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饑腸,卻是說不出的美味,心想:“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這種小事別多問,睜大眼睛瞧著,慢慢的自會知道。”又想:“倘若這裏真是皇宮,那麽老吳、溫家哥兒,還有那個小玄子都是太監了。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後娘娘是怎麽一副模樣,總得瞧個明白才是。回到揚州,嘿嘿,老子這說起來可就神氣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吃完飯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著六顆骰子,在碗裏玎玲玲的擲個不休,擲了一會,只覺眼皮漸重,昨晚一夜沒睡,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時分,跟著便有一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飯,又服侍他上床睡覺,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贏他才好。”閉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藝,我偏不肯學,這一路上倘若學了來,小玄子力氣雖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對手?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輸了銀子不打緊,這般面子大失,我這‘小白龍’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烏
龜的對手,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當即說道:“公公,你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這中間卻有一樁難處。”
海老公道:“什麽難處?”韋小寶道:“今兒我賭了錢回來,遇到一個小……小太監,攔住了路,要我分錢給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說道我勝得過他,才放我走。我跟他鬥了半天,所以……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海老公道:“你輸了,是不是?”韋小寶道:“他又高又壯,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說天天要跟我比武,哪一日我贏了他,他才不來纏我。”海老公道:“這小娃娃叫什麽名字?哪一房的。”韋小寶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贏了錢,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你。”韋小寶道:“我不服氣,明兒再跟他鬥過,就不知能不能贏。”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說過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繞彎兒也沒用。”韋小寶心中暗驚:“老烏龜倒聰明,不上這當。”說道:“這小玄子又不會武功,我要贏他。也不用學什麽武藝,誰要你教了?今兒我明明已騎在他身上,只不過他力氣大。翻了過來。明天我出力掀住他,這傢夥未必就能烏龜翻身。”他這一天已然小心收斂,不說一句粗話,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過來,那也容易。”韋小寶道:“我想也沒什麽難處,我明天一定牢牢掀住他肩頭。”海老公道:“哼,掀住肩頭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間的力道,你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韋小寶一骨碌從床上躍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處所在,輕輕一按,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海老公道:“記住了嗎?”韋小寶道:“是,明兒我便去試試,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麽成不成?那是百發百中,萬試萬靈。”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一按。韋小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覺胸口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他就沒力氣和你相鬥。”
韋小寶大喜,道:“成了,明兒我准能贏他。”這個“准”字,是日間賭錢時學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龍”韋小寶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那溫家兄弟一個叫溫有道,一個叫溫有方,輪到兩兄弟做莊時,韋小寶使出手段,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他兄弟倆手氣又壞,不到半個時辰,五十兩本錢已輸幹了。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到停賭時,溫家兄弟又將這二十兩銀子輸了。
韋小寶心中記著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賭局一散,便奔到那間屋去。只見桌上仍是放著許多碟點心,他取了幾塊吃了,聽得靴子聲響,只怕來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鑽入桌底再說,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韋小寶躍到門口,笑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約會,不見不散。”走進屋子。韋小寶見他一身新衣,甚是華麗,不禁頗有妒意,尋思:“待會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氣不得!”一聲大叫,便向他撲了過去。小玄子喝道:“來得好。”扭住他雙臂,左足橫掃過去。韋小寶站立不定,晃了幾下,一交跌倒,拉著小玄子也倒了下來。
韋小寶一個打滾,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記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後腰穴道,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這穴道豈能一拿便著?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過來,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後拗轉。韋小寶叫道:“啊喲,你不要臉,拗人手臂麽?”小玄子笑道:“學摔交就是學拗人手臂,什麽不要臉了?”韋小寶趁他說話之時一口氣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將背心撞在他頭上,右手從他臂腋裏穿了過來,用勁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拍的一聲,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來你也會這招‘羚羊挂角’。”韋小寶不知“羚羊挂角”是什麽手法,誤打誤撞的勝了一招,大爲得意,說道:“這‘羚羊挂角’算得什麽,我還有許多厲害手法沒使出來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再來比劃。”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學過武功,怪不得打你不過。可是你使一招,我學一招,最多給你多摔幾交,你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
眼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便也猛力撲去。不料小玄子這一撲卻是假的,待韋小寶撲到,他早已收勢,側身讓開,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撲了個空,本已收腳不住,再給他順力推出,登時砰的一聲,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聲歡呼,跳過來騎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驀地裏腰間一陣酸麻,後腰兩處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雖然學會了,卻給對方搶先用出。韋小寶掙了幾下,始終難以掙脫,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韋小寶順手出拳,正中他腰間。小玄子痛哼一聲,彎下腰來,韋小寶自後撲上,雙手箍住他頭頸兩側。小玄子一陣暈眩,伏倒在地。韋小寶大喜,雙手緊箍不放,問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聲,突然間雙肋向後力撞。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大叫一聲,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這一回合又是勝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服……服……服了沒有?”韋小寶道:“服個屁!不……不……服,一百個……一……一萬個不服。你不過碰巧贏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來打過。”韋小寶雙手撐地,只想使勁彈起來,但胸口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什麽力氣都使不出來,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來,只覺雙臂酸軟。韋小寶勉力站起,身子搖搖擺擺,說道:“明兒……明兒再來打過,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個輸,你有膽子,明天就再來打。”韋小寶道:“只怕你沒膽子呢,我爲什麽沒膽子?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約會,不見不散。”
兩人打得興起,都不提賭銀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倘若是他贏了,銀子自然非要不可。
韋小寶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鬆平常。”海老公哼了一聲,說道:“沒出息,又打輸了。”韋小寶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雖然不一定准贏,也不見得准輸。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膿包,人家也都會的,有什麽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這法子?你試給我瞧瞧。”韋小寶心想:“你眼睛瞎了,試給你看看,難道你看得見麽?”突然心念一動:“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可得試他一試。”當即雙肘向後一撞,道:“他這麽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根根都痛。”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你說這麽一撞,我又怎瞧得見?”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道:“你試著學他的樣。”韋小寶心下暗喜:“老烏龜是真的瞎了。”背心向著他,挺肘緩緩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這樣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聲,說道:“這是‘腋底錘’,那也算不了什麽。”韋小寶道:“還有這樣。”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說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這一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轉來說,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這是‘羚羊挂角’。”韋小寶道:“原來你早知道了。”跟著拉住他手臂,慢慢而後拗轉。海老公道:“嗯,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還有什麽?”
韋小寶道:“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亂打亂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撲過去,這小子向旁閃開,卻在我背上順勢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說完,便問:“他推在你哪里?”韋小寶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葷八素,怎還記得推在哪里。”海老公道:“你記記看。是推在這裏麽?”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韋小寶道:“不是。”海老公道:“是這裏麽?”按在他右肩背後。韋小寶仍道:“不是。”海老公連按了六七個部位,韋小寶都說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問道:“是這裏麽?”說著輕輕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跌出幾步,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大聲道:“是了,一點不錯,正是這裏。公公,你怎麽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兩個法子,你說他居然也會,這話不假罷?”韋小寶道:“自然不假。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還掀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只好暫且投降一次。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麽,伸出手來,說道:“他按在你胸口什麽地方?”韋小寶拉過他手來,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這裏。”海老公歎了口氣,道:“這是‘紫宮穴’,這孩子的師父,可是位高人哪。”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忙亂之中,將“不怕沒柴燒”說成了“不怕沒燒柴”。)我……我韋……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明日去贏他回來,也非難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閉目沈思,過了好一會,說道:“他會‘小擒拿手’,那倒沒什麽,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這是武當派的‘綿掌’手法。後來他按你‘筋縮穴’,再按你‘紫宮穴’,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一位武當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說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紀?”
韋小寶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幾歲?”韋小寶道:“好幾歲。”海老公怒道:“什麽好幾歲?大一兩歲是幾歲,八九歲也是幾歲。他要是大了你八九歲,你還跟他打個什麽?”韋小寶道:“好,算他只大我一兩歲罷,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對手年紀大,身材高,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比武敗陣之事那是決計不說的,回來勢必天花亂墜,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
海老公沈吟道:“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韋小寶道:“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海老公臉一沈,喝道:“別吹牛!到底多少時候?”韋小寶道:“就算沒一個時辰,也有大半個時辰。”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我問你,你便好好的說。這人學過武功。你沒學過,打輸了又不丟臉。跟人打架,輸十次八次不要緊,就算是輸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紀還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一次贏了,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道:“對!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海老公道:“什麽烏江上吊,是烏江自刎。”韋小寶道:“上吊也罷,自刎也罷,都是輸得自殺。”
海老公道:“你總有得說的。我問你,今兒跟小玄子打,一共輸了幾次?”韋小寶道:“也不過一兩次,兩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韋小寶道:“真正輸的,也不過兩次,另外兩次他賴皮,我不算輸。”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時候?”韋小寶道:“我算不准時候,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說八道!什麽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韋小寶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說得倒明白。”尋思半晌,道:“你沒學過武功,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才將你打倒,他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學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記住了,明天去跟他打過。”韋小寶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們使大擒拿手,以大壓小,自然必勝。”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要瞧誰練得好。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先學一兩手再說。”當下站起身來,擺開架式,演了一遍,說道:“這一招叫做‘仙鶴梳翎’。你先練熟了,跟我拆解。”
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練了七八次,自以爲十分純熟,說道:“練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頭抓去,韋小寶伸手擋格,卻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頭。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練。”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數仍和先前一模一樣。韋小寶早就有備,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豈知仍是慢了少許,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海老公哼了一聲,罵道:“小笨蛋!”韋小寶心中罵道:“老烏龜!”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給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麽緣故。
海老公道:“我這一抓,你便再練三年,也避不開的。我跟你說,你不能避,我來抓你肩頭,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這叫做以攻爲守。”
韋小寶大喜,說道:“原來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說,我早就會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韋小寶右掌發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手掌微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大怒,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海老公左掌翻轉,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甩,將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記住了嗎?”韋小寶這一下摔倒,肩頭撞上牆腳,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
韋小寶大怒之下,一句“老烏龜”剛到口邊,總算及時收住,隨即心想:“這兩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媽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當即爬起身來,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記在心裏,跟著又再去試演。試到十餘次後,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瞧在眼裏已不覺太過奇怪,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但那一記耳光,卻始終避不開,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一次時使勁,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便算一記耳光,這一拂雖然不痛,但每一次總是給拂中了。韋小寶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韋小寶心下沮喪,問道:“公公,你這一記怎樣才避得開?”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的,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咱們練第二招罷。”站起身來,將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試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韋小寶天性甚懶,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但要強好勝之心極盛,一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學招。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這天午後直到傍晚,兩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一般,只要隨意一動,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總算他下手甚輕,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饒是如此,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只覺自頭至腿,周身無處不痛,這大半天中,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罵:“老烏龜,打了老子這麽多下。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老烏龜,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老子也決不跟你學功夫了。”
次日上午,韋小寶賭完錢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見 他又換了件新衣,心道:“你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嗎?”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聲響,將他衣襟撕了一條大縫,這一來,可忘了新學的手法,給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機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韋小寶左腿酸麻,跪了下來,給小玄子在後一推,立時伏倒。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韋小寶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來,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便即使出那招“仙鶴梳翎”,去切對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縮手,伸拳欲打,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過來,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聲,痛得無力反抗,這一回合卻是韋小寶勝了。
兩人比武以來,韋小寶首次得勝,心中喜悅不可言喻。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一名軍官,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但兩次均是使詐。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和大人打架,向來必輸,偶然占一兩次上風,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其無甚光彩之處,也不待人言而後知。以真本事獲勝,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氣粗,第三回合卻又輸了。
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對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摟住了一團,不停喘氣,只得罷鬥。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長進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誰……誰教你了?”韋小寶也气喘吁吁的道:“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過前兩天沒使出來,明兒我還有更……更加厲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領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自然要領教的,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韋小寶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韋小寶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這麽一撞,這小子只好認輸。”海老公問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道:“打了四場,各贏兩場。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第三場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說話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場,你最多只贏一場。”韋小寶笑了笑,說道:“第一場我沒贏。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若有虛言,天誅地滅。第三場他不算輸。第四場打得大家沒了氣力,約定明天再打過。”海老公道:“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一招一式,細細比來。”
韋小寶記心雖好,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卻說不完全,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敗。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最後總是給逼問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勝的招式,海老公一一舉出,便如親見一般,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他這麽一提,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韋小寶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頭沈思,喃喃道:“果真是武當高手,果真是武當高手。”韋小寶又驚又喜,道:“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我能跟這高手鬥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聲,道:“別臭美啦!誰說是他了?我是說教他拳腳的師父。”韋小寶道:“那麽你是什麽派的?咱們這一派武功天下無敵,自然比武當派厲害得多,那也不用說啦。”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便先大肆吹噓。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韋小寶大喜,道:“那好極了,武當派的武功一遇上咱們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夾著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聲,說道:“我又沒收你做弟子,你怎麽能算少林派?”韋小寶訕訕的道:“我又不說我是少林派,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那總不錯罷?”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當派正宗擒拿手,咱們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對付,否則就敵他不過。”韋小寶道:“是啊,我打輸了事小,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卻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幹系,總不會是蝕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不清,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這小子果是武當派嫡系,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你會不會弓箭步?”韋小寶道:“弓箭步嗎,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式了。”海老公臉一沈,說道:“要學功夫,便得虛心,不會的就說不會。學武的人,最忌自作聰明,自以爲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稱爲‘弓足’;後腿斜挺,其形如箭,稱爲‘箭足’,兩者合稱,就叫做‘弓箭步’。”說著擺了個“弓箭步”的姿式。韋小寶依樣照做,說道:“這有什麽難哪?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就只要你擺一個。你這麽擺著,我不叫站起來,你可不許動。”說著摸他雙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後腿更直。
韋小寶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這麽擺著姿式不動,不到半炷香時分,雙腿已酸麻之極,叫道:“這可行了罷?”海老公道:“還差得遠呢。”韋小寶道:“我練這怪模樣,又管什麽用?難道還能將小玄子打倒麽?”海老公道:“這‘弓箭步’練得穩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處大著呢。”韋小寶強辯:“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個身便站起來了,又不吃虧。”海老公緩緩點頭,不去理他。
韋小寶見他點頭,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雙腿。海老公喝道:“誰叫你站直了?快擺‘弓箭步’!”韋小寶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韋小寶道:“這可當真要拉出來啦!”海老公歎了口氣,只得任由他上茅房,鬆散雙腿。
韋小寶人雖聰明,但要他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練功,卻說什麽也不幹。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時,須得彎腰轉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只是出聲指點,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誤。
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場比賽,輸了兩場,贏了一場,今日多學了許多功夫,自非四場全勝不可。哪知一動手,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時,竟然並不管用,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了開去,一上來兩場連輸。韋小寶又驚又怒,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過來,只得認輸。
韋小寶得意洋洋,第四場便又輸了,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雙腿挾住了頭頸,險些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來,罵道:“他媽的,你……”
小玄子臉一沈,喝道:“你說什麽?”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一驚,尋思:“不對,這裏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茅大哥說,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綻,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了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忙道:“我說我這一招‘他媽的’式打你不過,只好投降。”小玄子臉露笑容,問道:“你這招手法叫做‘他媽的’?那是什麽意思?”韋小寶心道:“還好,還好!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不懂外邊罵人的言語。”便胡謅道:“這式‘蹋馬蹄’本來是學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來壓住你。哪知你不上當,這‘蹋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麽蹋馬蹄,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明天還敢不敢再打?”韋小寶道:“那還用說,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不能瞞我。”小玄子道:“什麽話?”韋小寶道:“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麽名堂?”韋小寶道:“那還有不知道的?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終於差了一級。”
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韋小寶道:“勝敗兵家常事,不以輸贏論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敗論英雄。”韋小寶道:“輸贏就是成敗。”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只是“成敗”二字太難,一時想不起來,卻給小玄子說了出來,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過比我大得一兩歲,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歎了口氣,道:“公公,我在學功夫,人家也在學,不過人家的師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說自己不成,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場全輸了!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卻來埋怨旁人。”韋小寶道:“呸!那怎麽會四場全輸?多少也得贏他這麽一兩場、兩三場。我今天問過了,人家的師父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海老公道:“他認了嗎?”語調中顯得頗爲興奮。韋小寶道:“我問他:‘教你功夫的師父,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說:‘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認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隨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難之事,過了良久,道:“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
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跟小玄子比武。學招之時,凡是遇上難些的,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海老公卻也由他,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閃、逃避,以及諸般取巧、佔便宜的法門。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打來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
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平威、溫有道、溫有方等太監賭錢。起初幾日他用白布蒙臉,後來漸漸越蒙越少。衆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來賭得興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心中也模模糊糊;二來他不住借錢于人,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習以爲常,居然無人相詢。賭罷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飯後學習武功。
擒拿法越來越難,韋小寶已懶得記憶,更懶得練習,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順其自然。
時日匆匆,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他每日裏有錢可賭,日子過得雖不逍遙自在,卻也快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肆意謾駡,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狗,撒賴使潑,未免美中不足。有時也想到該當逃出宮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想想有些膽怯,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鬥了下來,日日見面,交情越來越好。韋小寶輸得慣了,反正“不以輸贏論英雄”,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兩人都覺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渾身不得勁。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小玄子卻也平平,韋小寶雖然輸多贏少,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這兩個月賭了下來,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
這一日還沒賭完,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溫有道向韋小寶道:“桂兄弟,咱們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說話。”韋小寶道:“好,要銀子使嗎?拿去不妨。”溫有方道:“多謝了!”兩兄弟走出門去,韋小寶跟著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
溫有道說道:“桂兄弟,你年紀輕輕,爲人慷慨大方,當真難得。”韋小寶給他這麽一奉承,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兒們,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麽緊!有借有還,上等之人!”這兩個月下來,他已學了一口京片子,雖然偶爾露出幾句揚州土話,在旁人聽來,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
溫有道說道:“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欠下你的銀子著實不少,你兄弟雖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溫有方道:“現下銀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我哥兒卻越來越黴,這樣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你。這麽一筆債背在身上,做人也沒有味兒。”韋小寶笑道:“欠債不還,那是理所當然之事,兩位以後提也休提。”
溫有方歎了口氣,道:“小兄弟的爲人,那是沒得說的了,老實不客氣說,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還也不打緊,是不是?”韋小寶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卻又如何?”
溫有方道:“二三百年嗎?大夥兒都沒這個命了。”說到這裏,轉頭向兄長望去。溫有道點了點頭。溫有方續道:“可是咱哥兒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兒,卻厲害得緊。”韋小寶道:“你說海老公?”溫有方道:“可不是嗎?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溫家老大、溫老二便吃不了要兜著走啦。因此咱們得想一個法子,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這些日子來我只記著練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我且不提,聽他們有何話說。”當下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溫有方道:“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們這筆債,別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自然如數奉還,不會拖欠分文。”
韋小寶心頭暗罵:“你奶奶的,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當下面有難色,說道:“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他老人家說,這筆銀子嘛,還總是要還的,遲些日子倒不妨。”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尷尬,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溫有道道:“那麽小兄弟可不可幫這樣一個忙?以後你贏了錢,拿去交給海老公,便說……便說是我們還你的。”韋小寶心中又在暗罵:“越說越不成話了,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麽?”說道:“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登時滿面堆歡,一齊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幫忙。”溫有方道:“小兄弟的好處,我哥兒倆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韋小寶道:“倘若這麽辦,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沒口子的答應:“成,成,什麽事都成。”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這許多日子,可連皇上的臉也沒有見過。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大有難色。溫有道連連搔頭。溫有方說道:“唉,這個……這個……這個……”連說了七八個“這個”,再也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我又不想對皇上奏什麽事,只不過到上書房去耽上一會兒,能見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們做奴才的福氣,要是沒福見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溫有道忙道:“這個倒辦得到。今日申牌時分,我到你那兒來,便帶你去上書房。那個時候,皇上總是在書房裏做詩寫字,你多半能見到。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那便不易見著了。”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睛。
韋小寶瞧在眼裏,心中又是“臭烏龜、賤王八”的亂罵一陣,尋思:“這兩隻臭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臉色就難看得很。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我幾時又想見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問我什麽話,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馬腳,那還不滿門抄斬?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海老烏龜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對不對,爲什麽打來打去,總是打不過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經》還是《四十二章經》從上書房偷了出來,給了海老烏龜,他心裏一喜歡,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道:“咱們做奴才的,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著,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回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之事卻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未牌過後,溫氏兄弟果然到來。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韋小寶便溜了出去。溫氏兄弟打個手勢,也不說話,向西便行。韋小寶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經歷,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溫有道才輕聲道:“上書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韋小寶道:“我理會得。”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走進一間大房間中。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輸),晚也書(輸),還能賭錢麽?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我可到哪里找去?”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麽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就是書房了。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此刻眼前突然出現了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由得手足無措,便想轉身逃走。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皇上便進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
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貨,挖了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見桌上攤著一本書,左首放著的硯臺筆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錦緞,繡著一條金龍。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怦怦亂跳,尋思:“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嫋嫋吐出一縷縷青煙。
溫有道道:“你躲在書架後面,悄悄見一見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不許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溫有道臉一沈,道:“小兄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有無黑迹,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今天是不來啦。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見到你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夥兒可吃罪不起。”韋小寶道:“你們先去,我再等一會就走。”溫氏兄弟齊聲道:“那不成!”溫有道說道:“宮裏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由誰侍候,半分也亂不得。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倘若哪一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還成體統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後,立刻便須出去。不瞞你說,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裏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哪有這麽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事,也開得玩笑麽?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韋小寶道:“好,那麽咱們就走罷。”溫氏兄弟如釋重負,一個挽住他左臂,一個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挾了他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麽……”他顯是要說“你怎麽知道?”溫有道忙道:“我們怎麽沒見過?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那是常常見到的。”韋小寶心想:“每天這時候,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得很麽?”溫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一個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造橋鋪路,得積無數陰德,命中如果注定沒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後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二人已經去遠,悄悄從門後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門時,不料裏面已經閂上。他一怔,心想:“只這麽一會兒,裏面便已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不知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庭院中並無一人,他想了想,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他潛身皇宮,自知危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輕輕撥得幾撥,門閂向上擡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這才推門,閃身入內,反身又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媽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做皇帝也沒什麽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便去書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經》。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甚麽《四書集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看到了一部《十三經註疏》,識得了“十三”二字,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究不是《四十二章經》。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大吃一驚:“那邊原來有門,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牆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後面。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揮拂塵四下裏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後門進來,給他們發見了蹤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鼇少保有急事要叩見皇上,在外候旨。”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那鼇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麽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沈重,一人走進書房,說道:“奴才鼇拜叩見皇上!”說著跪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下磕頭。他不敢多看,只怕鼇拜一擡起頭便見到了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鼇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老子磕頭。什麽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鼇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異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鼇拜又道:“皇上剛剛親政,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麽‘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鑒,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餘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視皇上嗎?皇上不親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聲。鼇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廿四項大罪,懷抱奸詐,存蓄異心,欺藐幼主,不願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淩遲處死;養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真好笑。”
鼇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還小,于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命,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歡喜才是。他卻上這道奏章,訕謗皇上,顯是包藏禍心,請皇上准臣下之議,立加重刑。皇上親政之初,應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衆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你這老烏龜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無禮。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像小玄子。”只聽得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只怕不喜。”
鼇拜哈哈一笑,說道:“皇上,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是囑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盡心竭力,赴湯蹈火,爲皇上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訕謗皇上,說什麽致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鼇少保有什麽好笑?”鼇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來,鼇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住蘇克薩哈,但如此刻殺了他,未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和你鼇少保並列,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麽?”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皇帝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鼇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麽想,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皇帝道:“古書上說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衆百姓說出心裏的話來,那終究不好。”鼇拜道:“漢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麽漢人的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裏呢?所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爲妙,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皇帝並不答話。
鼇拜又道:“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
從關外打到關內,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鼇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鼇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皇上辦事。打從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樣的。皇上,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不可。”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
鼇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難道皇上以爲奴才有什麽私心?”越說聲音越響,語氣也越來越淩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爲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皇上這樣問奴才,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雙眉倒豎,兇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椅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頭間,韋小寶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35 PM
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真是非同小可,呼聲出口,知道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鼇拜更是厲害,我說什麽也逃不出去。”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鼇拜喝道:“鼇拜,你幹什麽?你膽敢對皇上無禮麽?你要打人殺人,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鼇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麽瞧在眼裏。康熙(按: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爲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瘡。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然間見書架後面沖出一個小太監,擋在皇帝的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急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麽?我有事奏稟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了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麽名字,童心一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牴之戲,只是練習摔交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交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禦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禦腿掃來,撲地便倒,禦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衆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后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交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交?
康熙對摔交之技興味極濃,眼見衆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麽有什麽,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和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複不少,但淨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只有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鼇拜到上書房來啓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已知道,鼇拜爲了鑲黃旗和正白旗兩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遲遲不肯准奏。哪知鼇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鼇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的上來,不免吃驚,一衆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衆侍衛大都是鼇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鼇拜這廝鬥上一鬥了。”待見鼇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的出聲驚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一賭,沖出來向鼇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鼇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當由皇上拿主意。你對皇上無禮,想拔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這句話正說到了鼇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鼇拜原是十分忌憚,眼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鼇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衝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鼇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鼇拜更是喜歡,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的給皇上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鼇拜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麽事沒有?”鼇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點點頭,鼇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出來,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歎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韋小寶笑道:“只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爲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出手來。韋小寶一來不知宮廷中的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衆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誨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一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泄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太半也不過是發泄過分而已。康熙自幼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親政,才得時時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的,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衆大臣眼前,還是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一衆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抛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一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還道皇帝是個白鬍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廿四歲,也不是甚麽白鬍子老公公,你這小傢夥怎地什麽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你說起過我麽?”韋小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怎麽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對,我心裏有點慌。”
康熙歎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樣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鼇拜這傢夥自以爲武功了得,對你磨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你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鼇拜,多半也贏得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這鼇拜雖說是滿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並肩子上,就未必會輸給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但隨即知道此事決計難行,搖了搖頭,歎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話了。”韋小寶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點了點頭,一霎時間,頗有些羡慕韋小寶這小太監,愛幹什麽便幹什麽,雖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遙自在。又想起适才鼇拜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大踏步走上來的神態,不禁猶有餘悸,尋思:“這人對我如此無禮,他要殺誰,便非殺誰不可,半點也不將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裏的侍衛總管都由他統率,八旗兵將也歸他調動,我如下旨殺他,他作起亂來,只怕先將我殺了。我須得先換侍衛總管,再撤他的兵權,然後再罷他輔政大臣的職位,最後才將他推出午門,斬首示衆,方泄我心頭之恨。”但轉念又想,此計也是不妥,只要一換侍衛總管,鼇拜便知是要對付他了,此人大權在握,如果給他先下手爲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暫且不動聲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說。他不願在韋小寶面前顯得沒有主意,說道:“你這就回海老公那裏去罷,好好用心學本事,明日咱們仍在那邊比武。”韋小寶應道:“是。”康熙又道:“你見到我和鼇拜的事,可不許跟誰提起。”韋小寶道:“是。這裏沒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請安磕頭了。”康熙哈哈一笑,擺手道:“不用了。明兒仍是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雖然沒偷到《四十二章經》,但發見日日與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實是興奮萬分。幸好海老公雙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異,只是覺得他今日言語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興事情,試探了幾句。韋小寶卻十分機警,不露半點口風。
次日韋小寶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頗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衛時儘管守得嚴密,反擊的招數卻自然而然的疲弱無力。康熙明白他心意,進攻時也不出全力,心想對方既有顧忌,自己使勁攻擊,未免勝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韋小寶已輸了兩個回合。
康熙歎了口氣,問道:“小桂子,昨兒你到我書房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溫有道昨天發燒,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書房去幫著打掃收拾。我沒做慣,於腳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說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幾乎連自己也相信確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咱們再也不能真打了。”頗感意興索然。韋小寶道:“我也覺得今天打來沒什麽勁道。”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我倒有個法兒。咱們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別人打,過過癮也是好的。來,你跟我去換衣服,咱們到布庫房去。”韋小寶道:“布庫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庫房嗎?”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庫房是武士練武摔交的地方。”韋小寶拍手笑道:“那好極了!”
康熙回去更衣,韋小寶跟在後面。康熙一換了袍服,十六名太監前呼後擁,到布庫房去瞧衆武士摔交,那就神色莊嚴,再也不跟韋小寶說笑了。
衆武士見皇上駕到,無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會,叫一名胖大武士過來,說道:“我身邊有個小太監,也學過一點摔交,你教他幾手。”轉頭向韋小寶道:“你跟他學學。”說著左眼★了一★(★為左目右夾)。他二人均已見到,這武士雖然身材魁梧,卻是笨手笨腳,看來不是韋小寶的對手。
兩人下場之後,扭打幾轉,韋小寶使出一招“順水推舟”,要將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說什麽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領背轉身子,連使眼色。那胖大武士會意,假裝腳下踉蹌,撲地倒了,好一會爬不起來。衆武士和太監齊聲喝采。
康熙甚是喜歡,命近侍太監賞了一錠銀子給韋小寶,暗想:“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這胖大傢夥,我自然也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礙于萬乘之尊,總不能下場動手,歎了口氣,向近侍太監道:“你去選三十名小太監來,都要十四五歲的,叫他們天天到這裏來練功夫。哪一個學得快的,像這小桂子那樣,我就有賞賜。”那太監含笑答應,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韋小寶回到屋中,海老公問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經過。韋小寶說得有聲有色,似乎一番大戰,雙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細問之下,立刻發覺了破綻,沈著臉問道:“小玄子怎麽啦?今日生了病嗎?”韋小寶道:“沒有啊,不過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從頭到尾,一招一式的說給我聽。”韋小寶情知瞞他不過,只得照實細細說了。
海老公擡起了頭,緩緩道:“這一招你明明可以將他腦袋扳向左方,你卻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敗。你不是不會,而是故意在讓他,那是什麽緣故?”
韋小寶笑道:“我也沒故意讓他。只不過他打得客氣,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過分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過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終於……你終於知道了?”韋小寶心中一驚,顫聲道:“知……知道什麽?”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你猜到了的?”韋小寶道:“說什麽啊!我這可不懂了。”海老公厲聲道:“你給我老老實實說來!咳咳……咳咳……你怎麽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韋小寶登時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響,似乎即便欲折斷,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麽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勁。韋小寶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規矩?我已叫了投降,你還不放手?”海老公道:“我問你話,你就好好的答。”
韋小寶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誰,我就跟你說其中的原因。否則的話,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說。”
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時,就已知道了。”說著放開了手。
韋小寶喜道:“原來你早知道了,可瞞得我好苦。那麽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於是將昨天在上書房中撞見康熙和鼇拜的事說了,講到今天在布庫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飛色舞起來。海老公聽得甚是仔細,不住插口查問。
韋小寶說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說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兩個人都要殺頭。”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會殺你,只會殺我。”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沈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監一起練武,那是幹什麽來著?多半他是技癢,跟你打得不過癮,要找些小太監來挨他的揍。”站起身來,在屋中繞了十來個圈子,說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討好皇上?”
韋小寶道:“他是我好朋友,讓他歡喜開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厲聲道:“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記在心裏。今後皇上再說跟你是朋友什麽的,你無論如何不可應承。你是什麽東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還是個小孩子,說著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韋小寶原也想到這種話不能隨口亂講,經海老公這麽疾言厲色的一點醒,伸了伸舌頭,說道:“以後殺我的頭也不說了。不過人頭落地之後,是不是還能張嘴說話,這中間只怕大大兒的有些講究。”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想不想學上乘武功?”韋小寶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這樣一身好武藝,不收一個徒兒傳了下不來,豈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陰險奸詐的多,忠厚老實的少。收了個壞徒兒,讓他來謀害師父,卻又何苦?”
韋小寶心中一動:“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點因頭?這件事性命交關,非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但見他神色木然,並無惱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過,又對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書房去幹什麽?我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想去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你。只不過皇上書房裏的書成千成萬,我又不大識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識字!”
韋小寶心中突的一跳:“啊喲,不好!不知小桂子識字多不多。倘若他識得很多字,我這麽說,可露出馬腳了。”忙道:“我找來找去,也尋不著那部《四十二章經》。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時時能到上書房去,總能教這部書成爲順手牽羊之羊,葉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沒忘了就好。”韋小寶道:“我怎麽會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沒得說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爲人了。”這兩句話說得冷冰冰地,韋小寶聽在耳裏,不由得背上一陣發毛,偷眼瞧他臉色,卻無絲毫端倪可尋,心想:“老烏龜厲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卻不露半點口風。我可須得小心,他如知道他這對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韋小寶這對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爺沒了眼珠子啦。”
兩人默默相對。韋小寶半步半步的移向門邊,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飛奔出外,決意逃出宮去,從此不再回來。
卻聽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這門功夫再學下去,都是分筋錯骨之法,脫人關節,斷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我從今天起教你一門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葉手’。”韋小寶道:“這名字倒怪,我只聽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海老公道:“你見過千手觀音沒有?”韋小寶道:“千手觀音?我見過的,觀音菩薩身上生了許許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東西都不同,有的是個水瓶,有的是根樹枝,還有籃子、鈴子,好玩得緊。”海老公道:“你是在揚州廟裏見到的麽?”韋小寶道:“揚州廟裏?”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一個箭步竄到門邊,便欲奪門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觀音嗎,天下就只揚州的廟裏有,你沒去過揚州廟裏,怎能見到千手觀音?”韋小寶輕籲一口長氣,心道:“原來只揚州的廟裏才有千手觀音,險些給你嚇得拉尿。”忙道:“我怎會去過揚州?揚州在什麽地方?千手觀音什麽的,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見過。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幾句牛,神氣神氣,哪知道你見多識廣,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歎道:“要戳破你這小滑頭的牛皮,可實在不容易得很。”韋小寶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謊,不到半個時辰,就給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鏡。”
海老公嗯了一聲,問道:“你冷嗎?怎不多穿件衣服?”韋小寶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說話聲音有點兒發抖?”韋小寶道:“剛才給吹了陣冷風,現下好了。”海老公道:“門邊風大,別站在門口。”韋小寶道:“是,是!”走近幾步,卻總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邊。
海老公道:“這‘大慈大悲千葉手’是佛門功夫,動起手來能制住對方,卻不會殺人傷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韋小寶喜道:“這門功夫不會殺人傷人,跟皇上動手過招,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記得周全。”韋小寶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記不全就不要緊,忘了一大半,剩下來的還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懶小子,還沒學功夫,就已在打偷懶的主意。你這一輩子,可別想學好上乘武功。”韋小寶道:“是,是。要學到你老人家那樣厲害的武功,我這一輩子自然是老貓鼻子上挂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到頭來還是給人弄瞎了眼睛,你老烏龜挺開心嗎?”
海老公道:“你走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離開海老公仍有數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嗎?”韋小寶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揚起,突然拍出。韋小寶吃了一驚,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兩聲,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時跪倒在地動彈不得,心下大駭:“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這是‘大慈大悲千葉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禮
佛’。你背上已給打中了兩處穴道,不過打穴功夫十分難練,要以上乘內功作根基,跟皇上過招,又難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須記住了手法,裝模作樣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說著伸手在他背心兩處穴道上按了按。韋小寶手足登時得能動彈,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來,心道:“原來老烏
龜是教我功夫,可嚇得我魂靈出竅,這會兒也不知歸了竅沒有。”
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別難些,以後你如用心,便可多學幾招。”
韋小寶第二天也不去賭錢了,中午時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點是爲皇帝而設,也就不敢再拿來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康熙始終不來。韋小寶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沒味道,不來玩了。”於是徑去上書房。書房門外守衛的侍衛昨天見康熙帶同韋小寶去布庫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寵的小太監,也不加阻攔。
韋小寶走進書房,只見康熙伸足在踢一隻皮凳,踢了一腳又是一腳,神色氣惱,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韋小寶心想:“他在練踢腳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擾,靜靜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會,擡頭見到韋小寶,露出笑容,道:“我悶得很,你來陪我玩玩。”
韋小寶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門新功夫,叫做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厲害得多了。他說我學會之後,你一定鬥我不過了。”
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你使給我瞧瞧。”
韋小寶道:“好!我這可要打你啦!”拉開招式,雙掌飛揚,“南海禮佛”、“金玉瓦礫”、“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頭、左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一拍。這“大慈大悲千葉手”變化奇特,和“大擒拿來”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連一下也沒能躲過。韋小寶出手甚輕,自然沒打痛他。其實韋小寶內力固然全無,膂力也微弱之極,就算當真相鬥,給他打中幾下也是無關痛癢。但這麽連中五下,畢竟是從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聲,喜道:“這門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來,我也去請師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過。”韋小寶道:“好極,好極!”
他回到住處,將康熙的話說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師父教的是什麽功夫,今日你再學幾招千葉手。”這一日韋小寶又學了六招,乃是“鏡裏觀影”、“水中捉月”、“浮雲去來”、“水泡出沒”、“夢裏明明”、“覺後空空”。這六招都是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招數,虛式多而實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韋小寶硬記招式,至於招式中的奧妙之處卻毫不講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確無誤,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處,海老公一來看不見,二來毫不理會。韋小寶見他教得隨便,心下暗暗歡喜,心道:“你馬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學,哥兒倆糊裡糊塗的混過便算。倘若你要頂真,老子可沒閑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韋小寶來到禦書房外,只見門外換了四名侍衛,正遲疑間,一名侍衛笑道:“你是桂公公嗎?皇上命你即刻進去。”韋小寶一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隨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這侍衛知道我是皇帝親信,對我加意客氣。”當即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幸會,幸會,你四位貴姓啊?”四名侍衛跟他通了姓名。韋小寶客氣了幾句。那姓張的侍衛笑道:“你這可快進去罷,皇上已問了你幾次呢。”
韋小寶走進書房。康熙從椅中一躍而起,笑道:“你昨天這三招,我師父已教了破法,咱們這便試試去。”韋小寶道:“你師父既說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試啦。”康熙道:“非試不可!你先悄悄到咱們的比武廳去,別讓別人知道了,我隨後就來。”韋小寶答應了,徑去那間小房。
康熙初學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間就來了。兩人一動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將韋小寶第一天所學的三招都拆解了,還在韋小寶後肩上拍了一掌。
韋小寶見他所出招數甚爲高明,心下也是佩服,問道:“你這套功夫叫什麽名堂?”康熙道:“這是‘八卦遊龍掌’。我師父說,你的‘大慈大悲千葉手’招式太多,記起來挺麻煩。我們的‘八卦遊龍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復變化,盡可敵得住你的千葉手。”韋小寶道:“那麽哪一門功夫厲害些?”康熙道:“我也問過了。師父說道,這兩門都是上乘掌法,說不上哪一門功夫厲害。誰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誰就勝了。”韋小寶道:“我昨天又學了六招,你倒試試。”當下將昨天那六招使出來,雖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記,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對。康熙還是一連給他拍中了七八下,點頭道:“你這六招妙得很,我這就去學拆解之法。”
韋小寶回到住處,將康熙學練“八卦遊龍掌”的事說了給海老公聽。海老公點了點頭,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遊龍掌敵得住。他師父的話不錯。兩路掌法各有各的妙處,誰學得好,誰就厲害。”韋小寶道:“他是皇帝,我怎能蓋過了他去?自然該當讓他學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練功,先安排好落場勢再說。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勁,皇上就沒興致跟你練了。”韋小寶道:“常言道:明師必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你是明師,又是強將,教出來的人也不會太差勁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海老公搖了搖頭,說道:“別胡吹大氣啦,桌上的飯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湯罷!”
韋小寶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湯。”海老公道:“我不喝湯,喝了湯要咳嗽。”韋小寶道:“是。”自行過去喝湯,心道:“我老人家喝湯,倒不咳嗽。”
此後幾個月中,康熙和韋小寶各學招式,日日比試。兩人並不真打,沒了各出全力以爭勝負之心,拚鬥時的樂趣不免大減,總算兩人所學的招式頗爲繁複,以之拆解,倒也變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決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韋小寶決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腳,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腦袋重重捶上一拳。
韋小寶學武只是爲了陪皇帝過招,自己全不用心,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師父顯然教得也頗馬虎。兩人進步甚慢,比武的興致也是大減。到後來康熙隔得數日,才和韋小寶拆一次招。
這些時日中,康熙除了和韋小寶比武外,也常帶他到書房伴讀。皇宮中侍衛太監,都知尚膳監的小太監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個紅人,大家見到他時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長,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親熱。韋小寶要討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書房,總想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他,可是尋來尋去,始終不見。
這日康熙和韋小寶練過武後,臉色鄭重,低聲道:“小桂子,咱們明天要辦一件大事,你早些到書房來等我。”韋小寶應道:“是。”他知道皇帝不愛多說話,他不說是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問。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書房侍候。康熙低聲道:“我要你辦一件事,你有沒有膽子?”韋小寶道:“你叫我辦事,我還怕什麽?”康熙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辦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憂。”韋小寶微微一驚,說道:“最多我有性命之憂。你是皇帝,誰敢害你?再說,你照看著我,我說什麽也不能有性命之憂。”心想須得把話說在前頭,我韋小寶如有性命之憂,唯你皇帝是問,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鼇拜這廝橫蠻無禮,心有異謀,今日咱們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韋小寶在宮中已久,除了練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極少玩耍,近幾個月來海老公不許自己再去跟溫氏兄弟他們賭錢,只有偶爾偷偷去賭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來越沒勁,正感氣悶,聽得要拿鼇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極,妙極!我早說咱二人合力鬥他一鬥。就算他是滿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練得差不多了,決不怕他。”
康熙搖頭道:“我是皇帝,不能親自動手。鼇拜這廝身兼領內侍衛大臣,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會造反。衆侍衛同時動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連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會遭難。因此這件事當真危險得緊。”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那麽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備,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康熙道:“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紀還小,不是他對手。何況在宮門之外,他衛士衆多,你難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會給他的衛士們殺了。我倒另有個計較。”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待會他要到我這裏來奏事,我先傳些小太監來在這裏等著。你見我手中的茶盞跌落,便撲上去扭住他。十幾名小太監同時擁上,拉手拉腳,讓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還是不成,我只好上來幫忙。”
韋小寶喜道:“此計妙極,你有刀子沒有?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將他殺了。”他在殺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帶得有匕首,後來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對拆掌法,時常縱躍竄跳,生怕匕首從靴中跌了出來,除了當值的帶刀侍衛,在宮中帶刀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就此不敢隨身再帶了。
康熙點了點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把黃金爲柄的匕首,一把交給了韋小寶,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韋小寶也將匕首插入靴筒,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皆熱,呼呼喘氣,說道:“好傢夥,咱們幹他的!”
康熙道:“你去傳十二名小太監來。”韋小寶答應了,出去呼傳。這些小太監在布庫房中練習撲擊已有數月,雖然沒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腳的本事卻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監道:“你們練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有沒有長進。待會有個大官兒進來,這人是咱們朝裏的撲擊好手,我讓他試試你們的功夫。你們一見我將茶盞摔在地下,便即一擁而上,冷不防的十二個打他一個。要是能將他按倒在地,令他動彈不得,我重重有賞。”說著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十二隻五十兩的元寶,道:“贏得了他,每人一隻元寶,倘若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這等懶惰無用的傢夥,留著幹什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十二名小太監一齊跪下,說道:“奴才們自當奮力爲皇上辦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麽辦事了?我只是考考你們,且瞧誰學得用心,誰在貪懶。”
韋小寶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監面前也不露半點口風,以防這些小鬼沈不住氣,在鼇拜面前露出了馬腳。”
衆小太監起身後,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來看。韋小寶聽他低聲吟哦,居然聲不顫、手不抖,面臨大事,鎮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卻是一陣冷汗,又是一陣發熱,心下暗罵:“韋小寶你這小王八蛋,這一下你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轉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膽子該比我大些。那也沒什麽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當然勝過他了。”但內心隱隱又覺得未免難以自圓其說。
過了好半晌,門外靴聲響起,一名侍衛叫道:“鼇少保見駕,皇上萬福金安。”康熙道:“鼇少保進來罷!”鼇拜掀起門帷,走了進來,跪下磕頭。
康熙笑道:“鼇少保,你來得正好,我這十幾名小太監在練摔交。聽說你是我滿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來指點他們幾招如何?”鼇拜微笑道:“皇上有興,臣自當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衛們下去休息,不聽傳呼,不用進來伺候。”說著笑了笑,向鼇拜扮個鬼臉,鼇拜哈哈一笑。韋小寶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聲道:“鼇少保,你勸我別讀漢人的書,我想你的話很對,咱們還是在書房裏摔交玩兒的好,不過別讓人聽到了。要是給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讀書啦。”鼇拜大喜,連聲道:“對,對,對!皇上這主意挺高明,漢人的書本兒,讀了有什麽用?”
韋小寶回進書房,道:“侍衛們多謝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們玩咱們的。小監們,十二個人分成六對,打來瞧瞧。”
十二名小太監卷袖束帶,分成六對,撲擊起來。
鼇拜笑吟吟的觀看,見這些小太監武功平平,笑著搖了搖頭。康熙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笑道:“鼇少保,小孩兒們本事還使得嗎?”鼇拜笑道:“將就著瞧瞧,也過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鼇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側,手一松,嗆啷一聲,茶盞掉在地下,呼叫出聲:“啊喲!”
鼇拜一怔,說道:“皇上……”兩個字剛出口,身後十二名小太監已一齊撲了上來,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時進攻。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鼇少保留神。”鼇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監試他功夫,微微一笑,雙臂分掠,四名小太監跌了出去。他還不敢使力太過,生怕傷了衆小監,左腿輕掃,又掃倒了兩名,隨即哈哈大笑。餘下衆小監記著皇上“若是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的話,出盡了吃奶的力氣,牢牢抱住他腰腿。
韋小寶早已閃在他身後,看准了他太陽穴,狠命一掌。鼇拜只感頭腦一陣暈眩,心下微感惱怒:“這些小監兒好生無禮。”左臂倏地掃出,將三個小太監猛推出去,轉過身來,胸口又吃了韋小寶一拳。韋小寶這兩下偷襲,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無力道,打中的雖是鼇拜的要害之處,卻無效用。鼇拜見偷襲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貼身的小太監,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畢竟不信皇帝是要這些小孩兒來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韋小寶右肩按了下去。
韋小寶使一招“覺後空空”,左掌在鼇拜面前晃了兩下。鼇拜一低頭,砰的一聲,胸口已吃了一腿。韋小寶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牆壁一般,自己腳上反是一陣劇痛。鼇拜見他連使殺著,又驚又怒,混鬥之際,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開衆小監的糾纏,先將韋小寶收拾了下來。可是衆小監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幾名,餘下的又撲將上來。
康熙拍手笑道:“鼇少保,只怕你要輸了。”
鼇拜奮拳正要往韋小寶頭頂打落,聽得康熙這麽說,心道:“原是跟我鬧著玩的,怎能跟小孩子們一般見識?”手臂一偏,勁力稍收,拍的一聲響,這拳打在韋小寶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無窮,當年戰陣中與明軍交鋒,雙手抓起明軍官兵四下亂擲,來去如風,當者披靡。韋小寶只馬馬虎虎的學過幾個月武功,又是個小孩,雖有衆小監相助,卻如何奈得了他?這一拳打將下來,韋小寶一個踉蹌,向前摔倒,順勢左肘撞出,正撞在鼇拜腰眼之中。鼇拜笑駡:“你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韋小寶背上輕輕一推。韋小寶撲地倒了,站起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向鼇拜撲去。鼇拜驀地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們鬥鬥!”鼇拜喝道:“快放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動凶器。”韋小寶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將匕首往靴筒中插去。這時仍有七八個小太監扭住了鼇拜,韋小寶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鼇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鼇拜應變敏捷,迅速異常的一縮,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鼇拜一聲怒吼,雙手甩脫三名小太監,扠住了韋小寶的脖子。
康熙見韋小寶與衆小太監搶奪不下鼇拜,勢道不對,繞到鼇拜背後,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
鼇拜猛覺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鼇拜順手擲開韋小寶,猶如旋風般轉過身來,眼前一個少年,正是皇帝。
鼇拜一呆,康熙躍開兩步。鼇拜大叫一聲,終於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揮拳便向康熙打來。康熙側身避過。鼇拜抓住兩名小監,將他們腦袋對腦袋的一撞,二人登時頭骨破裂。他跟著左手一拳,直打進一名小監的胸膛,右腳連踢,將四名小監踢得撞上牆壁,一個個筋折骨斷,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死去,接著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監肚上,那小監立時肚破腸裂。他霎時之間連殺八人,餘下四名小監都嚇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手挺匕首,向他撲去。鼇拜左拳直擊而出。韋小寶只感一股勁風撲面而至,氣也喘不過來,揮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鼇拜手臂微斜,避過匕首,隨即揮拳擊出,打中韋小寶左肩。韋小寶身子飛出,掠過書桌,一交摔在香爐上,登時爐灰飛揚。
康熙始終十分沈著,使開“八卦遊龍掌”和鼇拜遊鬥,但康熙在這路掌法上的造詣頗爲有限,更遇到了鼇拜這等天生神勇的猛將,實在並無多大用處。鼇拜被他打中兩掌,毫不在乎,左腳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鼇拜吼聲如雷,大呼:“大夥兒一起死了罷!”雙拳往他頭頂擂落。康熙和韋小寶扭打日久,斗室中應變的身法甚是熟練迅捷,眼見鼇拜拳到,當即一個打滾,滾到了書桌底下。鼇拜左腿飛起,踢開書桌,右腿連環,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間塵灰飛揚,雙眼中都是細灰。鼇拜哇哇大叫,雙手往眼中亂揉,右腿在身前飛快踢出,生恐敵人乘機來攻。
原來韋小寶見事勢緊急,從香爐中抓起兩把爐灰,向鼇拜撒去。香灰甚細,一落入鼇拜雙眼,立時散開。鼇拜驀地裏左臂上一痛,卻是韋小寶投擲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卻插入了他手臂。這時書房中桌翻凳倒,亂成一團,韋小寶見鼇拜背後有張椅子,正是皇帝平時所坐的龍椅,當即奮力端起青銅香爐,跳上龍椅,對準了鼇拜後腦,奮力砸落。
這香爐是唐代之物,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重,鼇拜目不見物,難以閃避,砰的一聲響,正中頭頂。鼇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香爐破裂,鼇拜居然頭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備下牛筋和繩索,忙在倒翻了的書桌抽屜中取將出來,和韋小寶兩人合力,把鼇拜手足都綁住了。韋小寶已嚇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發抖,抽繩索也使不出力氣,和康熙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悅不勝。
鼇拜不多時便即醒轉,大叫:“我是忠臣,我無罪!這般陰謀害我,我死也不服。”
韋小寶喝道:“你造反!帶了刀子來到上書房,罪該萬死。”鼇拜叫道:“我沒帶刀子!”韋小寶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帶著兩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還敢說沒帶刀?”韋小寶強辭奪理,鼇拜怎辯得他過?何況鼇拜頭頂給銅香爐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別插了一刀,雖非致命,卻也受傷不輕,情急之下,只是氣急敗壞的大叫大嚷。
康熙見十二名小太監中死剩四人,說道:“你們都親眼瞧見了,鼇拜這廝犯上作亂,竟想殺我。”四個小監驚魂未定,臉如土色,有一人連稱:“是,是!”其餘三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康熙道:“你們出去,宣我旨意,召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二人進來。剛才的事,一句話也不許提起,若有泄漏風聲,小心你們的腦袋。”四名小監答應了出去。
鼇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親手殺我顧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饒你!”
康熙臉色沈了下來,道:“想個法兒,叫他不能胡說!”韋小寶應道:“是!”走過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鼇拜的鼻子。鼇拜張口透氣,韋小寶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亂刺數下,在地下抓起兩把香灰,硬塞在他嘴裏。鼇拜喉頭荷荷幾聲,幾乎呼吸停閉,哪里還說得出話來?韋小寶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將一雙匕首並排插在書桌上,自己守在鼇拜身旁,倘若見他稍有異動,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幾刀。
康熙眼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鼇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污的猙獰神情,不由得暗自驚懼,又覺适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交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鼇拜,哪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子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怎麽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被鼇拜殺了。這廝一不做、二不休,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若另立幼君,無人敢問他的罪。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一會,四名小監宣召康親王和索額圖進來。二人一進上書房,眼見死屍狼藉,遍地血污,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鼇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祐,尚膳監小監小桂子會同衆監,力拒凶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鼇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鼇拜凶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後和皇太后受驚,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鼇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鼇拜這廝天生神勇,是我滿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爲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鼇拜,有什麽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麽說,又有誰膽敢多問一句?
康親王道:“啓奏皇上:鼇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一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讓索大人在這裏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去下傳旨意,將鼇拜的黨羽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爲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你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麽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适才這番激鬥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歡,暗想自己親自出手,在鼇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傳了出去,頗失爲人君的風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不論我怎麽提拔,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幹政,看來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十分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稟說鼇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請皇上另派領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被鼇拜打得腦蓋碎裂、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駡鼇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鼇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要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鼇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衆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衆,驚動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鼇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鼇拜固然要淩遲處死,連他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一能夠倖免,這一件大案辦下來,牽累一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衆。康熙雖恨鼇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鼇拜處決,朝中官員一直只聽鼇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鼇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爲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縮在一角,一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衆大臣退出去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後妃公主、太監宮女之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哪知進了寢宮,也不過是一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制、繡以龍鳳花紋而已,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們揚州麗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籲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皇太后。”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后所居慈甯宮相距不遠。
到得皇太后的寢宮,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皇上學了‘八卦遊龍掌’,可是今兒跟鼇拜打架,什麽千葉手、遊龍掌全不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麽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也氣悶得很。鼇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麽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進去磕頭。”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麽不向老子磕頭?”恭恭敬敬的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一道簾子。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擡眼皮,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今日擒拿叛臣鼇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
皇上吩咐怎麽辦,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麽都不懂的。”他在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聽得衆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一一記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勞越大,越是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假使稍有驕矜之色,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倖,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歡,說道:“你小小年紀,
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鼇拜還強。孩兒,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麽?”康熙道:“請太后吩咐罷。”皇太後沈吟道:“你在尚膳監,還沒品級罷?海大富海監是五品,賞你個六品的品級,升爲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老子也不做。”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八人,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餘人,自後增至二千餘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爲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殊榮了。
皇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好的盡心辦事。”韋小寶連稱:“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愁色,又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尋思:“她身爲皇太后,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然沒半分驚詫之意,淡淡的道:“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韋小寶大奇,問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學摔交,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交,學來幹什麽?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遊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手’和‘八卦遊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鼇拜。可是這麽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麽用?唉,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兇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卻什麽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罷?”韋小寶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麽,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未免有點對你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麽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你……你卻可讀給我聽啊,你一輩
子陪著我,就……就一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聽……”說著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是古怪。”本來在心裏一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一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啓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鼇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有這麽多?”康親王道:“鼇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熙道:“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念道:“鼇拜欺君擅權,罪一。引用奸黨,罪二。結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將地更換,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一條條的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鼇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你們擬了什麽刑罰?”康親王道:“鼇拜罪大惡極,本當淩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同黨必隆、班布林善、阿思哈等一體斬決。”康熙沈吟道:“鼇拜雖然罪重,但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所有同黨,可照你們所議,一體斬決。”
※注: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鼇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爲撲擊之戲。是日鼇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縶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鼇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鼇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叠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這日衆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鼇拜及其同黨之事。衆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只約略知道鼇拜是鑲黃旗的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的旗主,兩旗爲了爭奪良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産田地爲鑲黃旗所並,現下正白旗衆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你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鼇拜雖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麽事都得公公道道。”衆大臣磕頭道:“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衆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罷,索額圖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衆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鼇拜占去了罷?”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産,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鼇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鼇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鼇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什麽話說,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全身爲之一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經書,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你到鼇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后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后交下來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爲重要,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鼇拜家裏共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鼇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爲什麽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爲名,監視是實。抄鼇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
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爲吏部侍郎,其時鼇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鼇拜素來不合,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罷!”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鼇拜府中,鼇拜家中上下人衆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麽好玩的物事,儘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麽,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鼇拜府中到處儘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鼇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啓稟二位大人,在鼇拜臥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裏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鼇拜臥室。只見地下鋪著
虎皮豹皮,牆上挂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
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板掩蓋,鐵板之上又
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
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鼇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裏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匣裏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爲陳舊。但寶庫裏已無第三隻匣子,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麽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麽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平生哪里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鼇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爲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麽吩咐,儘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鼇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爲什麽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麽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哪里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里還分什麽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麽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衆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衆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爲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麽緣故,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麽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鼇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爲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禦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想幹什麽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侯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額圖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麽?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麽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甚麽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麽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爲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也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麽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大哥,什麽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裏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麽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哪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鑽進鑽出的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的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爲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顔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麽說,自己身分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爲定,咱哥兒倆有福同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鼇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鼇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你愛哪些?”韋小寶道:“什麽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一隻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罷。”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裏,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是沈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爲鼇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哪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一抛,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爲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麽一抛,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擦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爲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鼇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爲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讓給你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裏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裏,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擦的一聲,將鐵矛斬爲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拍的一聲響,一隻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鼇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查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麽質料。他一意要討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罷。”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它不得,你穿上罷!”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爲大一些,打一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甚是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顔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
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麽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鼇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鼇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道:“鼇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里爲官只爲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著。這張清單嗎,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照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麽?”韋小寶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适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的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鼇拜財産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麽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不多。這樣罷,這裏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裏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閒話說了。”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麽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鼇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咱們得儘快變賣他的産業,一切做得幹手淨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裏,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脹,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麽,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麽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的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將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爲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一個也不上門,教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產,給鼇拜霸佔去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彩哪!”
索額圖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鼇拜的財産,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將兩隻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后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鼇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鼇拜這廝家裏有多少財産?”
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他將這數位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餘地。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果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后的慈甯宮。
太后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是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后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罷,我在這裏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罷。”說著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著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麽緊?”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著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后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罷,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裏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道:“這樣罷!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吃。”蕊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後,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麽打緊?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爲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麽?”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麽,我都愛吃。”
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一隻紙盒裏。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裏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衝衝的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爲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爲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覺得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41 PM
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海老公問起今日做了什麽事,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口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鼇拜家裏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鼇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沈,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後手裏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起了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打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麽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麽?好幾天沒教我功夫了,這一抓是什麽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鼈’,手到擒來。鼈便是甲魚,捉你這只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捉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麽?”
海老公不答,只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漸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爲什麽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糊裡糊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准。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麽?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爲。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麽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人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麽?”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這平平淡淡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裏只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麽的?”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麽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幹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說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沖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就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教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麽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里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你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
韋小寶依言摸到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麽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里加上些料。只加這麽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爲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裏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這才放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裏,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裏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麽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裏,反正你又瞧不見。”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麽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這麽厲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漱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的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麽也沒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爲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奮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倖:“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運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運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女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喲……”一摸懷中那只紙盒,早已壓得一塌糊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了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就吃過。”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甯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慈甯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麽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裏等了許久。”韋小寶也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裏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麽一問,只覺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里?”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擡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飛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搖,示意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寶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裏。”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自己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卡死你。輕輕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小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蕊初道:“我……我在這裏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澹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誰在這裏?”側過了頭傾聽。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這老太監捉住了自己,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爲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
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爲甚麽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
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麽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殺了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麽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麽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倘若問我爲什麽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喂,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麽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里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爲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
只聽太后道:“你要請安,怎麽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麽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啓稟太後,白天人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麽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啓稟。”太后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麽鬼。”
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后斥駡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一頓臭駡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麽,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后怎麽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麽消息?”海老公道:“五臺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臺山?你……你說什麽?”語音有些發顫。
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麽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臺山?你爲什麽說五臺山?”海老公道:“只因爲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顫聲道:“你……你說他到了五臺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裏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猶豫片刻,道:“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臺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臺山上。奴才只說,五臺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臺山幹什麽?是在廟裏麽?”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臺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臺山的清涼寺中。”
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爲什麽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許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麽機密大事,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好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爲“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裏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語,習以爲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
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麽?”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騙太后。”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抛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麽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麽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徹大悟。萬裏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挂懷。”
太后怒道:“他爲什麽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爲了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了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麽也不可泄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爲什麽你又來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麽放心不放心了?”
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于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順治皇帝之外,其余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爲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
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只騷狐狸,不愛太后,因此太後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麽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爲皇后,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叫什麽‘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兆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麽《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醜。”
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爲‘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麽,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人人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里還見得到這鬼話連篇的《語錄》?”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來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后道:“什麽兩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親王是怎麽死的?”太后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后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麽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召禦醫來診視,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臟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聲,道:“什麽禦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蹻兩處經脈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蹻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后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兇手不同。不過道理是一樣的。”
※ 注:胡兆龍、王熙二學士奉旨編纂《端敬後語錄》,系當時事實,具見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實》一文。本書此段文字寫於一九七○年一月,此後並無增刪。硬湊硬編之《語錄》傳世不久,自來皆然,不必智者而後知。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氣。”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用,護衛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經,保佑你的端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后哼了一聲。
海老公道:“啓稟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哪知道無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那又是什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幹什麽?”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後跟太后你兩位聖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臺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韋小寶聽到這裏,方始恍然,原來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經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爲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只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天下可有七個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鬥口,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裏偷聽,就算海老公殺不了自己,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
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只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
過了一會,海老公道:“當時貞妃自殺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了不得。但也有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是給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后道:“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太后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道:“這個‘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說什麽?”海老公道:“貞妃是給人殺死的,不是逼得自殺。奴才曾詳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連頭蓋骨也都成爲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綿掌’,請問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麽特異,到得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麽似的,只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憑您聖斷,這門‘化骨綿掌’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骨骼便斷,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陰森森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用處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了孝康皇后!”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個什麽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們麗春院裏的小娘們還多。”
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幹什麽?”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只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只聽海老公道:“殉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殉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后道:“那個該死的件作,又胡說八道什麽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殺了他?”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臺山清涼寺,將這番情由稟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注:順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兩個是真皇后。第一個曆史上稱爲廢後,《清史稿》說她“麗而慧”,是順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載稱:“上好簡樸,後則奢侈,又妒,積與上忤。”那時順治對董鄂妃十分寵愛,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斷吵嘴。順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廢後。王公大臣一致反對,爭執了很久,結果還是于順治十年被廢。順治心中當然想立董鄂妃爲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親國戚的大貴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親家族中的一個少女爲後,後世稱爲孝惠皇后。立這個皇后,是出於他母親太后的主張,順治很不喜歡。《清史稿》載稱:“順治十一年五月,聘爲妃,六月冊爲後,貴妃董鄂氏方幸,後又不當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責皇后禮節疏闕,命停應進中宮箋表,下諸王貝勒大臣議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舊制封進。聖祖即位,尊爲皇太后。”順治對董鄂妃愛情很專,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煩,母親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爲藉口廢她。但他母親極力維護娘家這個小輩,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這皇后便升爲皇太后。
另外兩個不算是真正皇后。一個是康熙的親生母親,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漢人血統。她本來只是妃子,母以子貴,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爲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歷史上稱孝康皇后。另一個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說:“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寵冠後宮。”死後追封爲皇后,稱爲孝獻皇后,又稱端敬皇后。
皇太后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麽用意?”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年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雙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麽相干。”海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
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龜說到我了。”
只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麽樣,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后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麽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師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裏的武學高手,也只有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麽害死兩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兇手,也不難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海老公道:“太后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遊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化骨綿掌’。”太后問道:“你找到了這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練武,這半年多來,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
海老公歎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爲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千真萬確,決計容不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后。太后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後的洪恩。”太后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
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爲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以爲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主子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麽事,非辦到不可。只可惜他雖貴爲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麽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沒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事啦!”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後,這就去了。”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
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大石,暗想:“老烏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只道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后卻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稟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謝太后的恩典。這些冤沈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他咳嗽兩聲,說道:“皇上拿辦鼇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爲人所害,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幾步,喝道:“海大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麽吩咐?”太后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謬不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告太后。”太後道:“很好,很好!”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蓬蓬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禦。韋小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怎麽太後跟老烏龜打了起來?原來太后也會武功。”
太后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是厲害。海老公雙足不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后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間太后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后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
太后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已知道了。”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什麽‘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后以爲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八卦遊龍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后會使‘化骨綿掌’,難道……難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爲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后,太後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麽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想逃,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
只聽得太后說道:“事已如此,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儘管去召喚侍衛到來。來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衆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住調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外蛇島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便即幹冒奇險,暗練一項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
後來韋小寶和康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諸人的兇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可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
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虧。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的武當派武功是假裝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卻自始至終給蒙在鼓裏。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爲死敵,太后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适才說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練成。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爲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兇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什麽也不會學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麽一個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稟報皇帝,太后心中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攻。這一來,太后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內傷。海老公苦心孤詣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濟事,緩緩的道:“海大富,你愛瞎造謠言,儘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后,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太后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兇手,不管他是什麽人,立時就殺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對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啓奏皇上。”說著向外緩緩走去。
太后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雙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什麽啓奏皇上云云,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讓她心意煩躁,難以屏息凝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他傾聽太后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抵禦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遊鬥,那是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氣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複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死。當下左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后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兇險。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后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
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后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即縮頭回去,驀地裏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上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萬難支援,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只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麽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只聽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勁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卻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過得片刻,只見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后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門邊,伸手摸到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後“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后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禦,才會給他害死!”
韋小寶正要開門飛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后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雙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這是他自己說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爲人了。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面占了九成十成,這樣的賭錢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后,那是無論如何不幹的,但耳聽得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戮之勢,一塊肥肉放在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沖過去,喝道:“老烏龜,休得傷了太后!”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聲,踹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去,腳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爲詫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后,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老公這一腳正踹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后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后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大盛,將太後震出數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
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面出擊,一面身子向前直沖。
太后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只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后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見到我躺在這裏,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起身入房,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
只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來,說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后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麽?”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外,還是去扶太后,耳聽得人聲喧嘩,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將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蹌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雙足酸軟,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后道:“你便躺在這裏,待會有人來,不可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遝,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啓奏太后:園中出了些事情,太后萬福金安。”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后的平安。
太后問道:“出了什麽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衆侍衛和太監都籲了口大氣,只要太後安好,慈甯宮中雖然出事,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爲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麽大事。請太后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后道:“是了。”
只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擡出去。有一人低聲道:“這裏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只不過昏了過去。”侍衛首領低聲道:“一併帶出去,待她醒轉後查問原因。”
太后道:“有個小宮女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泄漏了風聲。
外面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後身畔的衆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喚,不敢擅自進內。太后聽得一衆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衆宮女答應了,便即散去。太後身有武功,此事極爲隱秘,縱使是貼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
太后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複,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后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沈重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麽功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大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這人壞得很,每天都在想殺我。”
太后嗯了一聲,道:“他的一雙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這老頭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后,辱駡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只好……只好……”太後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裏,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再也想不起來了。”
太后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麽法子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這裏。”
太后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別見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我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就沒一句真話。”太后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大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老老實實的回答。”
韋小寶道:“奴才遠遠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朵靈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只見他在和太后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得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著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后說了些什麽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說奴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餘的話,太後千千萬萬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大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假的沒聽見也好。只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麽結果。”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過去也沒待你什麽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後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
韋小寶道:“是!”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后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后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只微一猶豫間,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後道:“你怕什麽?”韋小寶道:“我……我沒怕,只不過……只不過……”太后道:“只不過什麽?”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驚什麽的?”他聽人說過“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說些什麽,問道:“你爲什麽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泄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什麽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也無,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賞。”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后見他
衣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磕頭之際,行
動仍是頗爲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她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之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臉色,猛地裏打了個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了那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的爲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而復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44 PM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韋小寶次晨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身來,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之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爲驚奇:“這……搞的是什麽鬼?”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只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麽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只藥箱,看有什麽傷藥,還是吃一些爲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爲己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都化爲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麽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鼇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鳴得意,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面扣衣鈕,一面開門,問道:“什麽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笑道:“大清早的,這麽客氣幹什麽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統理尚膳司,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麽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裏,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麽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麽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監道:“太后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採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請到禦廚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爲人是挺好,可惜身子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禦廚房來。”另一名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麽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倖,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后,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后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大富這人,倒是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幹系,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韋小寶心想:“什麽癆病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利劍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公公那麽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回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麽功勞,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驚吵太后,你過去趕開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麽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衆多,只怕死灰復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爲君的體統,他正爲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沈吟片刻,說道:“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著,還在那裏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悔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衆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爲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衆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麽鼇拜飛腿欲踢皇帝,什麽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閒人圍了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喝彩。韋小寶一生之中,哪里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一衆閒人只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早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王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別的也沒什麽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中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杯,再去瞧鼇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說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麽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麽,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有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的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麽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爲什麽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只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首揚鬣,當真神駿非凡,黃金轡頭,黃金踏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馬兒!”
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的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只兩歲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煞了小人。”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
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爽快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說著鬍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康親王道:“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著騎騎看。”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麽,縱躍之際,畢竟身手矯捷。
康親王贊道:“好功夫!”牽著馬的馬夫松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只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了。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鼇拜,回來再來陪你。”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康親王每次見到鼇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去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衆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搭了一座行竈,一名老仆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的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裏煮了,送進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就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鼇拜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父親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捅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天天,真該殺頭才是。”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只見鼇拜蓬頭散髮,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鼇拜鬥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你進來,老子扠死了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沖,砰的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沖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鼇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沈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麽?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衆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鼇拜兀自在厲聲怒駡。
韋小寶笑道:“鼇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鼇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娘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麽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鼇拜還怕了不成?”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麽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幾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便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鼇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鼇拜容易得很,要鼇拜磕頭,卻是千難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瞧你。鼇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麽傷風咳嗽,頭痛肚痛。”
鼇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裏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裏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竈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那老仆道:“給犯人吃的,沒什麽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每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嘗嘗,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王爺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
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仆忙道:“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裏,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裏。他知道康熙要殺鼇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迹,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有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粉之中,必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鼇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麽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麽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裏,捧去給鼇拜。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鼇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來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鼇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麽人?站住了!”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門。韋小寶跟著出去,只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衆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鼇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只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禦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湧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沖進石屋,大叫:“鼇拜在哪里?鼇拜在哪里?”一名長須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鼇拜關在哪里?”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裏。”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裏了!”長須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里撞得開?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須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子見一時撞不開鐵門,提起手中鋼鞭去撬窗上的鐵條,撬得幾撬,兩根鐵條便彎了。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幾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沖出。另一名青衣漢子罵道:“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身子臨空懸挂。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阻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雙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撬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當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
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從空隙中鑽進去。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里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面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撞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只見鼇拜雙手舞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鼇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麽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衆漢子大聲呼喝,鼇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鼇拜後心戳去。
鼇拜服藥後神智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鼇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手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鼇拜的背脊一剖爲二,立即摔倒。窗外一衆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殺了鼇拜!這小孩殺了鼇拜!”
那長須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鼇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沖進室來,長須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時,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爲兩截。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須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鼇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鼇拜!”長須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時無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鼇拜屍身上的鐵鏈都割斷了。長須人贊道:“好刀!”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青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衆人齊聲答應,向外沖出。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脅下,沖出石屋。只聽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余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衆青衣人爲箭所阻,沖不出去。抱著鼇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鼇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別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沖出石屋。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沖去。衆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來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衆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紛向康親王射去。衆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打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這麽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脅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衆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種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農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鼇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麽也瞧不見了。
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了大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鼇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鼇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里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駡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沈沈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只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只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鼇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鼇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裏的一個小鬼,一命換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極,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地面甚爲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只見黑沈沈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見抱著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
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系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挂著幾條白布挽聯,豎著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鼇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了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脅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脅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衆人,只見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哥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衆人跟著都號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馬上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只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衆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輕輕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四肢綁縛解開不久,血脈尚未行開,腿上沒半點氣力,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衆人都在磕頭,只好跟著磕頭,心中大罵:“賊鼇拜,烏龜鼇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鼇拜這王八蛋有什麽好,死了又有什麽可惜?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
衆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鼇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鼇拜的部屬,反是鼇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只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鼇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複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爲。”
衆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這件事傳遍天下,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麽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衆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裏,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迹。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衆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爲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迹,又有什麽“爲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爲己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爲興奮,一時竟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聲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爲誓,定要殺了鼇拜這廝爲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鼇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
衆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鼇拜,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來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給尹香主報仇,爲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擡起頭來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爲尹香主報仇,是天地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麽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鼇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衆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鼇拜麽?”
衆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鼇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鼇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麽意思了?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鼇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裏明白!”
衆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鼇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兒,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衆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鼇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爲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權杖交在尹香主靈前,請衆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權杖放在靈位之前。
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權杖收起來罷!”
衆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職,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香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爲鼇拜所害,哪有什麽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麽在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
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衆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光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麽不軌,另有什麽圖謀了?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夫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麽?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麽會錯?我只是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鼇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衆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人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麽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什麽同生共死。你這般損我,是什麽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麽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
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麽敢當?本堂的香主由誰來當,姓關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麽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總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
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爲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麽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複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麽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雲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複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衆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夥兒便推他爲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爲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沖勁,這是大家都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還有什麽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夥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
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之事,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賈老六道:“玄貞道長,我瞧你的脾氣,也不見得有什麽高明。”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麽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儘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貧道做了香主,豈能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爲什麽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麽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的障礙,聽他說只要姊夫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麽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瞭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爲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她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夫擡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麽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麽相干,你幹什麽提到我老婆?”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的靈座幹什麽?”原來關安基适才一拍,卻是拍在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臺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沈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系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麽用?”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爲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臺上拍了一掌,爲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衆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機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患難,犯不著爲了一時口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鬚子,可不是玩的。”衆人又都笑了起來。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有定議。
忽有一人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衆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幹那反清複明的大事。不幸你爲鼇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爲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衆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爲了推舉香主之事,大夥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的名字,大夥兒向尹香主靈位磕頭,然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有人道:“怎麽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那人道:“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麽?”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
關夫子,你親耳聽到的。”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爲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對。”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了,那還了得?”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麽人?”
衆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賈老六見姊夫爲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爲重,自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麽也不贊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韋小寶站在一旁,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初時他以爲這些人是鼇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鼇拜,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鼇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麽“反清複明”,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裏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複明嗎?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還有旁人?再說,我在這裏,把他們的什麽秘密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是溜之大吉的爲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邊,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
只聽得一人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爲止,不可傷人。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爲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過了李大哥,還比什麽?”連韋小寶都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臺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臺,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臺。”“倘若鼇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打了擂臺之後,難道便請鼇拜來做咱們香主?”衆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衆人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爲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爲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我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
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沈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鼇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刹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只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
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麽?”他想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麽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衆人哈哈大笑,都道:“這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鼇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麽多久了?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辣塊媽媽的,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鼇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沖口而出。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慘事,越說越真。衆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麽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麽知道?那時我又還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主給鼇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頭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小朋友,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麽事了?”韋小寶道:“怎麽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衆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沒有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爲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言語中頗爲客氣,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鼇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鼇拜是爲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歎道:“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爲你所殺,而且也曾爲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
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曆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擡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茅爺請來啦!”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擡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癒之後,到皇宮來救你出去。這……這真好!”
他這幾句話一說,衆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爲清廷緝捕,乃是衆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這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上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
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
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擡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爲什麽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麽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了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了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寶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個人齊叫:“啊喲!”沖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沖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一聲,從床底下大模大樣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一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得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沖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麽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麽走出來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不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茅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裏天地會衆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沖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麽?”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气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一齊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出去迎接!”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48 PM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只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上均現興奮之色。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擡著擔架,擡了茅十八出來。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這麽客氣。”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塵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當先三騎馬上乘客,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主不來了嗎?”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到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褲子?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的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真艱難得很。”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裏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儘快來請茅爺相見。”茅十八搖頭道:“不!我還是在這裏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面。”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
忽聽得蹄聲響動,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衆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了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爲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呼,從擔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麽人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並,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六個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裏,便轉入右邊的一條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爲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也伸手做個暗號。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裏,來到一座莊院之前。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面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韋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茅
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麽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
在……哎唷……”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李力世
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讓著二人進了大廳。一名
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裏喝杯茶,總舵主想先和茅爺
談談。”當下將茅十八擡了進去。
韋小寶喝得一碗茶,僕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想:“這點心比之皇宮裏的,可差得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對這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點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裏的點心吃了不少。
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鬍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爺。”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在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了肚,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內,來到一間廂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的了。”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關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雙膝一曲,便即拜倒。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韋小寶雙臂被他一托,突然間全身一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鼇拜,爲我無數死在鼇拜手裏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椅子,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茅爺說道,小兄弟在揚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松,初出茅廬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鼇拜。”
韋小寶擡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倖、鼇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在鼇拜背後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
總舵主一言不發的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路,不知尊師是哪一位?”韋小寶道:“我學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麽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總舵主縱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宮裏去的……”說到這裏,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鼇拜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公擒進宮去,豈不是前言不對後語?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鼇拜之命,將我二人擒去,想那鼇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
總舵主沈吟道:“海大富?海大富?韃子宮內的太監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韋小寶臉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
總舵主點了點頭,左手一揮,關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總舵主問道:“你怎樣毒瞎了他眼睛?”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面前,韋小寶只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有,當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等情形說了。
總舵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覺他陽具和睾丸都在,並未淨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淨了身,做了太監!”左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道:“定當如此!尹兄弟後繼有人,青木堂有主兒了。”
韋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麽,只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爲難之事,也不禁代他高興。
總舵主負著雙手,在室內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爲,無一不是前人從所未行之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他文縐縐的說話,韋小寶更加不懂了。
總舵主道:“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爲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論真也好,假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爲了免得自己怕醜,眼見無可推託,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
總舵主微笑道:“放手練好了,不用擔心!”
韋小寶於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
悲千葉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總舵
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後,點了點頭,道:“從你出手中
看來,似乎你還學過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韋小寶學“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舵主似乎什麽都知道,只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將“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
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喜歡,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到‘鯉魚托鰓’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並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韋小寶靈機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爲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假英雄。”斜頭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后如此威嚴,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跟前,卻半點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了回來。
總舵主緩緩的道:“你可知我們天地會是幹什麽的?”韋小寶道:“天地會反清複明,幫漢人,殺韃子。”總舵主點頭道:“正是!你願不願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
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衆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爲會中兄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霎時間眼中放光,滿心儘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
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只是我們幹的是反清複明的大事,以漢人的江山爲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爲輕。再者,會裏規矩嚴得很,如果犯了,處罰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規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我可快活死啦。”總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可不是小孩子們的玩意。”韋小寶道:“我當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得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麽會是小孩子的玩意?”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十禁十刑的嚴規。”說到這裏,臉色沈了下來,道:“有些規矩,你眼前年紀還小,還用不上,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信實爲本,不得謊言詐騙。’這一條,你能辦到麽?”
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可是對其餘兄弟,難道什麽事也都要說真話?”總舵主道:“小事不論,只論大事。”韋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人可不可以?”
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倒也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
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欺騙,贏錢也是十拿九穩。”
天地會的會衆多是江湖豪傑,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爲非,總舵主也就不再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願不願拜我爲師?”
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磕頭,口稱:“師父!”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身來。
總舵主道:“我姓陳,名叫陳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爲師,須得知道爲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的永,中華之華。”說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中,不敢泄漏。”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成師徒,相互間什麽都不隱瞞。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狡猾多詐,跟爲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並不喜歡,所以收你爲徒,其實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韋小寶道:“徒兒以後好好的改。”陳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還小,性子浮動些,也沒做了什麽壞事。以後須當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犯了本會的規矩,心術不正,爲非作歹,爲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憐惜。”說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
韋小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去,隨即喜歡得心癢難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麽一抓,這麽一搓。再說,只消做得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
陳近南道:“不用幾件,只是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經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這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說:“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
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門弟子。天地會事務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與韃子交戰時陣亡,一個死于國姓爺光復臺灣之役,都是爲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爲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你可別替我丟臉。”
韋小寶道:“是!不過……不過……”陳近南道:“不過什麽?”韋小寶道:“有時我並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有法子。好比打不過人家,給人捉住了,關在棗子桶裏,當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
陳近南皺起眉頭,又好氣,又好笑,歎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爲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爲重,只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有要務,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韋小寶道:“是!”陳近南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麽?”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爲有理才說。我並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麽?”陳近南不願再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氣也不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
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
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即肅立。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有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衆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衆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爲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衆位伯伯、叔叔。”韋小寶向衆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個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攔阻,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爲長輩。廳上二十余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衆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地會中的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爲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心下好生喜歡。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衆人相見已畢,說道:“衆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會。”衆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總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也沒什麽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這樣罷,我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爲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
衆人嘻笑聲中,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你的接引人,快謝過了。”
韋小寶道:“是!”上前磕頭道謝。
陳近南道:“本會的規矩,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這小徒人是很機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干系,如見到他有什麽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不可客氣。”蔡德忠道:“總舵主太謙了。總舵主門下,豈有不端之士?”陳近南正色道:“我並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夥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一些心事。”馬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的。小兄弟年紀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佈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近南點頭道:“我這裏先多謝了。”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是擔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的手段,怕我老毛病發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師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師父,教我真功夫,我怎會來作弄你?你卻把話說在前頭,這裏許多人個個都來管教管教,我動也不能動了。”
只聽陳近南道:“李兄弟,便請你去安排香堂,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入會。”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
陳近南道:“照往日規矩,有人要入本會,經人接引之後,須得查察他的身世和爲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只得從權。可不是我爲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
衆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須又長又亮,朗聲說道:“咱們能有這麽一位親信兄弟,在韃子小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江山興複有望。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麽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始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臺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的軍師。我和方兄弟、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的校尉士卒。”
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爲朱,因此人們尊稱他爲“國姓爺”。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時,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
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爲會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混入。”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繼續說道:“想當年咱們大軍從臺灣出發,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人遊擊策應,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江揚篷山那一戰,總舵主領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八千人,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帶兵衝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
韋小寶只聽得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麽?”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衆人都笑了起來。
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鬚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話到此處,突然想到韋小寶是個小太監,怎麽會有鬍子?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爲意,才放了心。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陳近南引著衆人來到後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招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衆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爲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爲一家。拜天爲父,拜地爲母,日爲兄,月爲姊妹,複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爲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爲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體。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將相非將相,人心動搖,即爲明朝回復、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按:此項誓詞,根據清代傳下之天地會文件記錄,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爲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了。”韋小寶應道:“是。”心想:“那好得很。”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爲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爲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的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給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爲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複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機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茅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萬雲龍”到底是誰,各家說法不同。本書中關於天地會之事迹人物,未必盡與流傳之記載相符,其中大半爲作者之想象及創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我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興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忠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占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党、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姦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衆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花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爲鼇拜那惡賊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鼇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大夥兒便奉他爲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衆人都道:“正是,確有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爲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爲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裏。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干系。如果堂中衆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力,這大事就幹不成了。”頓了一頓,問道:“鼇拜那奸賊,乃是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會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李力世跟著道:“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的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麽誓,許什麽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爲本堂香主。”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眼看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而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爲青木堂香主。”
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麽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麽?”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鼇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香主。我是爲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他爲徒;可不是收了他爲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的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爲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麽亂子。”
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爲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爲,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複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
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誓:屬下的弟子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衆,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爲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說著舉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衆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
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麽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爲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便順理成章了。”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麽?”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爲什麽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麽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裏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裏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子糊塗。”
衆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麽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打你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夥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爲,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爲民除害。老是爲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腦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衆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裏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麽辦?”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作關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給關安基占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衆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會中第一級的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著其側的一張空椅,道:“這是臺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現今襲爵爲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說道:“衆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家後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上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爲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爲長房,實力最強,其次爲兩廣、兩湖,更其次爲浙江、江蘇。(按:天地會中確有前五房、後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等人歷史上確有其人,各堂該管之地區亦大致如史書所載。此後爲便於小說之敍述描寫,有所更改,不再說明。)
當下蔡德忠首先敍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象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甯、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鼇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衆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鼇拜,爲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麽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衆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駡,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裏。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這狗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派人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駡,韋小寶倒也不以爲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汙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爲重大,大夥兒須得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還是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爲天地會被他害死的衆位兄弟報仇,也是爲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百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爲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爲虐的一衆大大小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衆人想到要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衆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衆,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一條規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儘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幹了。”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有少林、武當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幹,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泄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開道:“爲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衆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又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元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心道:“這不是擺明瞭過河拆橋麽?”衆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有要事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使盲眼複明的清毒複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複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爲什麽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炷香?’你說:‘五炷香!’燒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麽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裏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裏用計殺了看守的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裏來,我們把鼇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裏,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裏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夥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裏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裏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鼇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爲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爲鼇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鼇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麽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中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衆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爲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裏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鼇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瞭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鼇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去捕拿餘黨。行到半路,康熙王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鼇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鼇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吊唁鼇拜的挽聯,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挽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鼇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裏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51 PM
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過了三天,韋小寶稟明康熙,要出去訪查鼇拜的餘黨,徑自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
離胡同口十來丈處停著一副餛飩擔子,賣餛飩的見到韋小寶,拿起下餛飩的長竹筷,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隔著數丈處,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般敲擊。韋小寶料想是天地會傳訊之法,隨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來到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門口蹲著三人,正用石灰粉刷牆壁,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石灰刀在牆上敲擊數下,大門便即開了。
韋小寶走進院子,進了大廳,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立即上前磕頭。陳近南甚是喜歡,說道:“你來得早,再好也沒有了。我本來想多耽幾天,傳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訊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去料理。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韋小寶心中一喜:“你沒空多傳我功夫,將來我練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臉上卻儘是失望之色。
陳近南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說道:“這是本門修習內功的基本法門,你每日自行用功。”打開冊子,每一頁上都繪有人像,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
韋小寶一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只是用心記憶。
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將這套內功授完,說道:“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爲先。你這人心猿意馬,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練起來加倍艱難,須得特別用功才是。你牢牢記住,倘若練得心意煩躁,頭暈眼花,便不可再練,須待靜了下來,收拾雜念,再從頭練起,否則會有重大危險。”韋小寶答應了,雙手接過冊子,放入懷中。
陳近南又細問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詳情,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一一說完,陳近南沈吟道:“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當真遇上敵人,半點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韃子皇太后傳授給韃子小皇帝的武功,卻也是假的。”韋小寶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個大大的壞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牽連太過重大,對師父也不能說,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干。
陳近南點點頭,跟著又查問海大富的爲人和行事,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爲之中,充滿了詭秘。韋小寶說了一些,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陳近南溫言問道:“小寶,怎麽啦?”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大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最後泣道:“師父,我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後,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麽老法子?”韋小寶道:“鼇拜害死尹香主,我殺了鼇拜,大夥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大夥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香主。”
陳近南哈哈一笑,細心搭他脈搏,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沈吟半晌,說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藥,或許世上當真無藥可解,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韋小寶大喜,連說:“多謝師父!”
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過得片刻,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游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睡夢之中,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啊喲”一聲,醒了過來,叫道:“師父,我……我要拉屎!”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韋小寶剛解開褲子,稀屎便已直噴,但覺腥臭難當,口中跟著大嘔。
韋小寶回到臥室,雙腿酸軟,幾難站直。陳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餘下來的已不打緊。我這裏有十二粒解毒靈丹,你分十二天服下,餘毒就可驅除乾淨。”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韋小寶。韋小寶接了,好生感激,說道:“師父,這藥丸你自己還有沒有?你都給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沒這麽容易。”
眼見天色已晚,陳近南命人開出飯來,和韋小寶同食。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肴,心想:“師父是大英雄,卻吃得這等馬虎。”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心懷大暢,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臉上笑咪咪地,甚是歡喜。
飯罷,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陳近南喝了幾口,說道:“小寶,盼你做個好孩子。我一有空閒,便到京城來傳你武藝。”韋小寶應道:“是。”陳近南道:“好,你這就回皇宮去罷。韃子狡猾得緊,你雖也聰明,畢竟年紀小,要事事小心。”
韋小寶道:“師父,我在宮裏很氣悶,什麽時候才可以跟著你行走江湖?”
陳近南凝視他臉,道:“你且忍耐幾年,爲本會立幾件大功。等得……等得再過幾年,你聲音變了,鬍子也長出來時,不能再冒充太監,那時再出宮來。”
韋小寶心想:“我在宮裏做好事還是做壞事,你們誰也不知,想廢去我的香主,可沒有那麽容易。將來我年紀大了,武功練好了,或許你們便不廢了。”想到此處,便開心起來,說道:“是,是。師父,我去啦。”
陳近南站起身來,拉著他手,說道:“小寶,韃子氣候已成,這反清複明的大事,是艱難得很的。你在皇宮之中,時時刻刻會遇到兇險,你年紀這樣小,又沒學到什麽真實本領,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於反清複明大業有利,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時時在我身邊,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將來你能多跟我一些時候。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於你,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但我總不能照應你一輩子。將來人家敬重你,還是瞧你不起,一切全憑你自己。”
韋小寶道:“是。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師父的臉可丟不起。”陳近南搖頭道:“你自己丟臉,那也不成啊。”韋小寶應道:“是,是。那麽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小桂子是韃子太監,咱們丟小桂子的臉,就是丟韃子的臉,那就是反清複明。”
陳近南長歎一聲,實不知如何教導才是。
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裏,將索額圖交來幾十張、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兩的銀票反復細看,心下大樂。原來索額圖爲了討好他,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後來變賣鼇拜家産,得價較預計爲多,又加了一萬多兩。他看了多時,收起銀票,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照著所傳秘訣,盤膝而坐,練了起來。他點收銀票,看到票子上銀號、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圖譜,登時興味索然,何況書中的注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練不到小半個時辰,便覺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次日醒來後,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裏,又再練功,過不多時又竟入睡。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入門極是不易,非有極大毅力,難以打通第一關。韋小寶聰明機警,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第一個坐式一練,便覺艱難無比,昏昏欲睡。一覺醒轉,已是半夜,心想:“師父叫我練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但如偷懶不練罷,下次見到師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一定老大不高興。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起身再拿那冊子來看,依法打坐修習,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沈重之極,忍不住要睡,心想:“他們打定了主意,要過河拆橋,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他們總是要拆的,我練不練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藉口,心下大寬,倒頭呼呼大睡。
他既不須再練武功,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十二粒藥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日間只在上書房中侍候康熙幾個時辰,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但羊牯當前,不騙上幾下,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溫氏兄弟、平威、老吳等人欠他的賭債自然越積越多。好在韋小寶不討賭債,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溫氏兄弟等雖債臺高築,卻也不怎樣擔心。
至於尚膳監的事務,自有手下太監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監便送四百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裏來。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分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侍衛,韋小寶嘴頭上既來得,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倖,這幾個月中,在宮中衆口交譽,人人見了他都笑顔相迎。
秋盡冬來,天氣日冷一日,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忽然想起:“師父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雖然沒什麽事,也不妨去跟他對答一下,什麽‘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倒也有趣。喂,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太貴啦,太貴啦!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哈哈,哈哈!”
他走出宮門,在大街上轉了幾轉,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便踱進去泡了壺茶坐下。說書先生說的正是《英烈傳》,說到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如何周顛抱了朱元璋換船、如何陳友諒戰船上一炮轟來,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來,便聽了大半個時辰,東逛西混,直到天黑,這天竟沒到天橋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終沒去。每晚臨睡,心裏總說,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便是去聽說書,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麽香主、臭主要適意得多,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也不敢多想,偶爾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沒事,去找徐老頭兒幹麽?泄漏了機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緊,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
如此又過月余,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英烈傳》。茶博士見他是宮中太監,給的賞錢又多,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泡的是上好香茶。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麽希罕,聽在耳裏卻也著實受用。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挂帥出征,將韃子兵趕往蒙吉。京師之地,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韃”二字,只說是元兵元將,但也說得口沫橫飛,精神十足。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忽有一人說道:“借光!”在他的茶桌邊坐下。韋小寶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那人輕聲說道:“小人有張上好膏藥,想賣與公公,公公請看。”韋小寶一轉頭,只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一半青,一半紅,他心中一動,問道:“這是什麽膏藥?”
那人道:“這是除清惡毒、令雙目複明的膏藥。”壓低了聲音,道:“有個名目,叫作‘去清複明膏藥’。”
韋小寶看那人時,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英氣勃勃,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心下起疑,問道:“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那人道:“三兩白銀,三兩黃金。”韋小寶道:“五兩白銀、五兩黃金賣不賣?”那人說道:“那不是太貴了嗎?”韋小寶道:“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去得清毒。複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低聲道:“公公,請借一步說話。”說著站起身來,走出茶館。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取了膏藥,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館之外,向東便走,轉入一條胡同,站定了腳,說道:“地振高岡,一派溪水千古秀。”韋小寶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不等他問,先行問道:“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韋小寶道:“堂上燒幾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那人叉手躬身,低聲道:“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韋小寶道:“正是。”心想:“你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叫我哥哥,當真要叫得好聽,怎麽又不叫爺爺,阿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彥超,是韋香主的下屬,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見,實是大幸。”韋小寶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說,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
高彥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向在天橋賣藥,今日給人打得重傷,特來報知韋香主。”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我連日宮中有事,沒去會他。他怎麽受了傷,是給誰打的?”高彥超道:“此處不便詳告,請韋香主跟我來。”韋小寶點了點頭。
高彥超大步而行,韋小寶遠遠跟著。
過了七八條街,來到一條小街,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韋小寶見招牌上寫著五個字,自然一個也不識,也不用細看,料想是藥店的名字,便跟著進去。
櫃檯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高彥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那胖掌櫃連聲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向韋小寶點了點頭,道:“客官要買上好藥材,請進來罷!”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反手帶上了門,俯身掀開一塊地板,露出一個洞來,有石級通將下去。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驚疑不定:“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只怕有點兒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豈不糟糕?”但高彥超跟在身後,其勢已無可退縮,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極短,只走得十來步,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門中透出燈光。韋小寶走進門內,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室中卻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張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幾乎已無轉身餘地,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
高彥超道:“衆位兄弟,韋香主駕到!”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站起來躬身行禮,地窖太小,各人擠成一團。韋小寶抱拳還禮。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那是曾經會過的,道號玄貞,記得他曾開玩笑,叫關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離婚,另有一個姓樊,也是見過的。韋小寶見到熟人,當即寬心。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說道:“徐大哥身受重傷,
不能起來見禮。”韋小寶道:“好說,好說!”走近身去,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白須上點點斑斑都是血漬,問道:“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是……是韃子的魔爪子嗎?”
高彥超搖頭道:“不是,是雲南沐王府的人。”
韋小寶一驚,道:“雲南沐王府?他們……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彥超緩緩搖頭,說道:“啓稟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裏回春堂藥店來,斷斷續續的說道,下手打傷他的,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都是姓白……”韋小寶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高彥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楓兄弟,叫做什麽‘白氏雙木”的。”韋小寶喃喃道:“兩根爛木頭,有什麽了不起啦。”高彥超道:“聽徐大哥說,他們爲了爭執擁唐擁桂,越說越僵,終於動起手來。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身受重傷。”韋小寶道:“兩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什麽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麽“擁桂”,莫非爲了擁護我小桂子,但覺得不大像,縮住了不說。
高彥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以致言語失和。”韋小寶還是不懂,問道:“什麽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彥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韋香主,當年李闖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禎天子。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義士,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爲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韋小寶點頭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彥超道:“是啊,韋香主說得對極!”
玄貞道人道:“可是廣西、浙江那些人爲了貪圖富貴,爭著說道,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夥裏爭得很厲害。”歎了口氣,續道:“後來唐王、魯王、桂王,先後都遭了難。這些年來,江湖上的豪傑不忘明室,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爲主,幹反清複明的大業。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那是桂派和魯派,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爲唐派。唐、桂、魯三派,都是反清複明的。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桂派、魯派卻是篡位。”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玄貞道人道:“正是。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
韋小寶想起那日在蘇北道上遇到沐公府的人物,甚是傲慢無禮,那人也是姓白的,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們就不該再爭。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地窖中衆人齊聲道:“韋香主的話,一點也不錯。”
玄貞道人道:“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是容讓三分。這樣一來,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當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言語中輕侮了先帝,否則的話,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
高彥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要衆兄弟給他出這口氣。在直隸境內,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會規矩,遇上這等大事,須得稟明韋香主而行。倘若是對付韃子的魔爪子,那也罷了,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弟兄們爲本會殉難,也是份所當爲。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說來總也是自己人,去跟他們交涉,說不定會大動幹戈,後果怎樣,就很難料。”韋小寶嗯了一聲。
高彥超又道:“徐大哥說,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已等了好幾個月,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有時在茶館裏聽書。”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原來他早見到我了。”高彥超道:“徐大哥說,總舵主吩咐過的,韋香主倘若有事,自會去找他,因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卻不敢上前相認。”
韋小寶點了點頭,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心想:“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胡花銀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媽的,日後他見了我師父,定會搬弄是非,最好是這只老狐狸傷勢好不了,嗚呼哀哉!”玄貞道人道:“咱們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
韋小寶心想:“我一個小孩子,能主持什麽大局?”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會時,除了師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此刻這些人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
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爺爲人忠義,爲主殉難,說到所做事業的驚天動地,咱們國姓爺比之沐王爺可勝過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綱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該當敬我一丈。怎地我們客氣,他們反當是運氣?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擡不起來,大夥兒還混個什麽?”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十分氣惱。
玄真道人道:“這件事如何辦理,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
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混蒙拐騙,他還能拿些主意,現下面臨這種大事,要他拿個主意出來,當真是要他的好看,擺明瞭叫他當場出乖露醜。可是他不折不扣,確是陳近南的弟子,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直隸全省之中,天地會衆兄弟以他爲首,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屬,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不由得大是發窘,心中直罵:“辣塊媽媽,這……這如何是好?”
他心中發窘,一個個人瞧將過去,盼望尋一點線索,可以想個好主意,看到那粗壯漢子時,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滿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一凝神間,猛地想起:“啊喲,辣塊媽媽,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要我來掮爛木梢。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於是找了我來,要我出頭。”他越想越對,尋思:“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說是香主,難道還真會有勝過他們的主意?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日後沒事,那就罷了,有什麽不妥,都往我頭上一推,說道:‘青木堂韋香主率領大夥兒幹的。香主有令,咱們不敢不從。’哼,他們本就要雞蛋裏找骨頭,廢了我這香主,我領頭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論是輸是贏,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好啊,辣塊媽媽,老子可不上這個當。”
他假裝低頭沈思,過了一會,說道:“衆位兄長,小弟雖然當了香主,只不過碰巧殺了鼇拜,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計策更加沒有。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出個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這一招叫作“順水推舟”,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
玄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綱道:“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麽辦?”
樊綱是個直性漢子,說道:“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咱
們就找到姓白的家裏,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那就萬
事全休。否則的話,哼哼,說不得,只好先禮後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實都是這一句話,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複明的同道,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樊綱這麽一說,幾個人都附和道:“對,對!樊三哥的話對極!能夠不動武自然最好,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難道便罷了不成?”
韋小寶向玄貞和另一個漢子道:“你二位以爲怎樣?”
那漢子道:“這叫作逼上梁山,沒有法子,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
玄貞卻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韋小寶心想:“你不說話,將來想賴,我偏偏叫你賴不成。”問道:“玄貞道長,你以爲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是不是?”玄貞道:“也不是不妥當,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第一是敗不得,第二是殺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綱道:“話是這麽說,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卻又怎樣?”玄貞又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請大家商量個法子出來。各位哥哥見識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韋香主很了不起哪!”韋小寶笑道:“道長你也了不起。”
衆人商量了一會,還是依照樊綱的法子,請韋小寶率同衆人,去向沐王府的人興問罪之師,各人身上暗帶兵刃,但須儘量忍讓,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動了手打了人,這才還手。玄貞道:“咱們不妨再約北京城裏幾位成名的武師一同前去,請他們作個見證,免得傳了開來,說咱們天地會上門欺人。日後是非不明,只怕總舵主見罪。”
韋小寶喜道:“好極,要請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蘇北道上的飯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擲出去,只打得吳三桂手下一個個摔倒在地,這情景此刻猶似便在眼前。他們要是再搞什麽銅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兒,就算北京城裏擺不出大象陣,單是擺上個把老鼠陣,青木堂韋香主吃不了就得兜著走,本想推託不去,又有點說不出口。聽玄貞道人說要約同北京城裏著名武師前去,正中下懷。
玄貞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只約有聲望名氣的。倒不是請他們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卻在其次。”高彥超道:“名氣人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幫著韋小寶說話。玄貞點了點頭。樊綱道:“咱們去請哪幾位武師?”當下衆人商議請誰同去,邀請的人要在武林中頗有名望,與官面上並無來往,而與天地會多少有些交情。
商議定當後,正要分頭去請人,那徐老頭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請外人。”樊綱問道:“徐大哥,你說不能請外人?”徐老頭道:“韋香主。他……他在宮裏當差,這……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關……交關的大事。”
衆人一聽。都覺有理,韋小寶在宮中做太監,自然是奉了總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圖謀,一有外人知道,難保不走漏風聲。樊綱道:“韋香主倒也不必親自出馬。咱們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理論,結果怎樣,回來稟報韋香主知道便是。”
韋小寶本來對沐王府頗爲忌憚,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篤定泰山,有勝無敗,這好比用灌鉛骰子跟羊牯賭錢,怎可置身局外?說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們別跟外人說就是。”
玄貞道人道:“倘若韋香主喬裝改扮了,那就沒人知道他在宮裏辦事……”
韋小寶沒聽他說完,當時即拍手叫好,連稱:“妙極,妙極!”
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門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裝之後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衆人本來都覺若非韋香主率領,各人擔的干系太大,見他如此熱心。爭著要去,自無異議。徐老頭道:“大夥兒……大夥兒千萬要小心。韋香主扮……扮作什麽人?”衆人望著韋小寶,聽他示下。
韋小寶心想:“我扮個富家公子呢,還是扮個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見到來嫖院的王孫公子衣飾華貴,向來甚是羨慕。一直沒機會穿著。微一沈吟,從懷中摸出三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來,道:“這裏是一千五百兩銀子,相煩哪一位大哥去給我買些衣衫。”
衆人都是微微一驚。幾個人齊聲道:“哪得著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我銀子有的是,衣衫買得越貴越好,再買些珠寶戴了起來,誰也不知我是宮裏的小……小太監了。”玄貞道人道:“韋香主說得是。高兄弟,你去買韋香主的衣衫。”
韋小寶又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道:“多花些錢好了,不打緊。”旁人見這小小孩童身邊銀票極多,都暗暗稱異,說什麽也料想不到他屋裏的銀子竟有四十幾萬兩之多。按照韋小寶本來脾氣。身邊便有二三兩銀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幾萬兩銀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夠買些華貴衣服來穿戴穿戴,出出風頭,當真機會難得,心裏快活之極,見衆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懷。
他手伸出來時,掌中已有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給玄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見。沒什麽孝敬。這些銀子,是韃子那裏拿來的,都是不義……不義的銀(他本想說“不義之財”,這句成語卻忘記了),請大夥兒幫著花用花用。”天地會規矩嚴明,不得胡亂取人財物,樊綱、高彥超等早已窮得久了,突見韋香主取出這許多銀票,又言明是取自韃子的不義之財,他既在清宮中當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歡呼起來。
玄貞道:“咱們要分頭請人,今日是來不及了。韋香主,明日大夥兒在這裏恭候大駕,不知你什麽時刻能到?”韋小寶道:“上午我要當差,午後准到。”玄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們在這裏會齊,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帳。”
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在屋裏跳上跳下,指手劃腳。次日從上書房下來,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隻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師傅在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四顆渾圓明珠,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珠寶店中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絲毫不以爲奇,既是內宮來採購珠寶,花錢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衆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師,同去作見證,每人已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韋小寶心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只是二百兩銀子謝禮太少,最好送五百兩。四位武師太少,最好請十六位。”
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來給韋小寶換了,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外面一件長袍是火狐皮的裏子,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彥超道:“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韋小寶連說:“不貴,不貴。”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饒是如此,他給的銀子還是一半也用不了。
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居移氣,養移體,食用既好,見識又多,這半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百余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做首領早做得慣了。這時周身再一打扮,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卻也顯得款式非凡,派頭十足,與樊綱、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
衆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小寶上轎,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裏行走,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
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二位跌打名醫姚春,徐老頭受了傷,便由他醫治,此人既是名醫,擒拿短打也是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
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
一見之下,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詫異,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弟子,年紀雖小,也必有驚人藝業,都不敢小覰了他。衆人在鏢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韋小寶和馬博仁、姚春三人坐轎,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餘人步行相陪。玄貞道人、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騎,但玄貞怕惹人注目,堅決不要。
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忽聽得門內傳出隱隱哭聲。衆人一怔,只見大門外挂著兩盞白色燈籠,卻是家有喪事。高彥超輕叩門環,過了一會,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老管家。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說道:“武勝鏢局、潭腿門、天地會的幾位朋友,前來拜會白大俠、白二俠。”
那老管家聽得“天地會”三字,雙眉一豎,滿臉怒容,向衆人瞪了一眼,接過拜帖,一言不發的便走了進去。
馬博仁年紀雖老,火氣卻是極大,登時忍不住生氣,道:“這奴才好生無禮。”
韋小寶道:“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只盼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這一邊,待會倘若動手,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
隔了好一會,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身材甚高,披麻帶孝,滿身喪服,雙眼紅腫,兀自淚痕未幹,抱拳說道:“韋香主、馬老爺子、王總鏢頭,衆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在下白寒楓有禮。”衆人抱拳還禮。白寒楓讓衆人進廳。
馬博仁最是性急,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雙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俠正當英年,不知是得了什麽疾病?”
衆人剛到廳中,還未坐定,白寒楓聽了此言,陡地轉過身來,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厲聲道:“馬老爺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以禮相待。你這般明知故問,是譏嘲於我嗎?”他陡然發怒,韋小寶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馬博仁摸著白須,說道:“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這才相問,什麽叫做明知故問?白二俠死了兄長,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白寒楓哼的一聲,道:“請坐!”馬博仁喃喃自語:“坐就坐罷!難道還怕了不成!”向韋小寶道:“韋香主,你請上座。”韋小寶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貼,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韋小寶奇痛徹骨,“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兩道眼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
玄貞道人道:“上門是客,白二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
白寒楓左手一擋,放開韋小寶手腕,退開一步,說道:“得罪了。”
韋小寶愁眉苦臉,伸袖擦幹了眼淚。白寒楓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會中衆人也都驚詫不置,眼見白寒楓這一抓雖然手法淩厲,卻也不是無可擋避。這韋香主身爲陳近南的弟子,不但閃避不了,大叫之餘兼且流淚,實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貞、樊綱、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甚感羞慚。
白寒楓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爲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衆人紛道:“什麽?”“什麽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了?”“哪有此事?”“決無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你們來,大家親眼來瞧瞧。”一伸手,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
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白寒楓右臂甫動,二人一襲前胸,一襲後背,同時出手。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雙掌左右打出。玄貞左掌一擡,右掌又擊了出去,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玄貞側身閃開。
白寒楓厲聲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裏,我也不想活了。天地會的狗畜牲,一起上來便是。”
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說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口口聲聲說道,白大俠爲天地會害死,到底實情如何,且請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你們來!”大踏步向內堂走去。
衆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都跟了進去。
剛到天井之中,衆人便都站定了,只見後廳是個靈堂,靈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個頭、一雙腳。
白寒楓掀起靈幔,大聲叫道:“哥哥你死得沒眼閉,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會的狗畜牲,給你報仇。”他聲音嘶啞,顯是哭泣已久。
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大吃一驚,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那人以筷子擊打吳三桂部屬,武功高強,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裏,隨即想到對方少了一個厲害角色,驚奇之余,暗自寬心。
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過一面之緣,歎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別仔細,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脈。
白寒楓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我……我給你磕一萬二千個響頭。”
姚春歎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白寒楓叫道:“我……我弄錯?我會弄錯?”
衆人見他哀毀逾恒,足見手足之情極篤,都不禁爲他難過,樊綱怒氣也自平了,尋思:“他死了兄長,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
白寒楓雙手扠腰,在靈堂一站,大聲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橋賣藥的姓徐老賊。這老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會青木堂中有職司的人,是也不是?你們還能不能賴?”
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本是要向白氏兄弟問罪,質問他們爲什麽傷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綱歎了口氣,說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原是不假,不過他……他……”白寒楓厲聲道:“他怎樣?”樊綱道:“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不瞞你說,我們今日到來,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幹麽將我們徐大哥打成這等模樣,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綱也怒道:“你說話不乾不淨,像什麽武林中的好漢?依你說便要怎樣?”
白寒楓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一個個都宰成肉醬。我陪你們一起死,大夥兒都死了乾淨。”一轉身,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隨即身子躍起,直如瘋虎一般,揮刀虛劈,呼呼有聲。
天地會樊綱、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以備迎敵。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
猛地裏聽得一聲大吼:“不可動手!”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只見“虎面霸王”雷一嘯舉起雙手,擋在天地會衆人之前,大聲道:“白二俠,你要殺人,殺我好了!”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這麽幾聲大喝,確有雷震之威。
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給他這麽一喝,頭腦略爲清醒,說道:“我殺你幹什麽?我哥哥又不是你殺的?”雷一嘯道:“這些天地會的朋友,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再說,普天下天地會的會衆,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你殺得完麽?”白寒楓一怔,大叫:“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是一雙!”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兒收起了兵刃!”樊鋼、玄貞等眼見雷一嘯擋在身前,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楓大聲道:“便是天王老子到來,我也不怕。”
馬蹄聲越來越近,奔入胡同,來到門口戛然而止,跟著便響起了門環擊門之聲。門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牆而入,沖了進來。這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面色卻是大變,顫聲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楓抛下手中鋼刀,迎了上去,叫道:“蘇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氣說不下去,放聲大哭。
馬博仁、樊綱、玄貞等均想:“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聖手居士’蘇岡?”
這時大門已開,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沖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
樊綱、玄貞等都感尷尬,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若再不走,待得他們哭完,就算不動手,也免不了給臭駡一頓。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來仗著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貞、樊綱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不料對方人手越來越多,打起架來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亂跳,見玄貞道人連使眼色,顯是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此舉正合心意,當即轉身便走,說道:“大夥兒去買些元寶蠟燭,再來向死人磕頭罷!”
白寒楓叫道:“想逃嗎?可沒這麽容易。”沖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樊綱怒道:“誰逃了?”回身舉左臂擋開,卻不還擊。玄貞等衆人便都站住了。
韋小寶卻已逃到了門口,一隻腳先跨出了門檻再說。那姓蘇的男子問道:“白二弟,這幾位是誰?恕在下眼生。”白寒楓道:“他們是天地會的狗東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來伏著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嗆啷啷響聲不絕,兵刃耀眼,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連馬博仁、姚春、雪一嘯、王武通等四個都給圍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說道:“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哪?憑咱們幾個的德行,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
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這位姚大夫,想來名諱是個春字。在下蘇岡,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從宛平趕來,傷痛之下,未得請教,多有失禮。”說著向衆人作揖爲禮。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說,好說。聖手居士,名不虛傳,果然是位有見識、有氣度的英雄。”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第一個便指著韋小寶,道:“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
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但這韋香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韋小寶嗤的一聲笑,抱拳還禮,從門邊走了回來,問道:“你久仰我什麽?”蘇岡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會十堂香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心下更是嘀咕。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白寒楓的夫人一邊哭,一邊勸,幾個女子都不過來相見。
姚春道:“白二俠,到底白大俠爲了什麽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請白二俠說來聽聽。”咳嗽一聲,又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都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天下原擡不過一個‘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單憑打架動武就能了結的。這裏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俠,請你沖著咱們一點薄面,說一說這中間的緣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瞞衆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討沒趣麽?”
蘇岡道:“然則韋香主和衆位朋友來到敝處,又爲了什麽?”王武通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大哥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已說不出話,他們只好邀了我們幾個老朽,伴同來到貴處,想問一問緣由。”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衆人來到大廳。蘇岡命師弟、徒弟們收起兵刃。白寒楓手中鋼刀總是不肯放下。蘇岡讓衆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白寒楓歎了一聲,說道:“前天下午……”只說了四個字,不由得氣往上沖,手中鋼刀揮了一揮。韋小寶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縮。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嗆啷一聲,擊碎了兩塊方磚,呼了口氣,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那四個家丁神氣惹厭得很,要酒要菜,說的卻是雲南話。”蘇岡“哦”了一聲。白寒楓道:“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于雲南,在北京城裏聽到鄉音,自會關注。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座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大理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麽神氣了?”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哥哥爲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介面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籲了口氣,接著道:“那官兒說,平西王爲朝廷立下了大功,滿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勞,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吳三桂啓奏什麽事,從來就沒有駁回的。”
王武通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親眼見到,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有吳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盧一峰哈哈大笑,說道:‘這個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這老……這老賊……我和他仇深……”說著霍地站起,滿臉脹得通紅。
蘇岡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說話麽?”
白寒楓點了點頭,道:‘正……正……”急憤之下,喉頭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道:“正是這老賊,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插嘴說:‘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這老賊,我們自管自說話,誰要他來多口!”
玄貞冷冷的道:“白二俠,徐三哥這句話,可沒說錯。”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這句話是沒說錯,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可是……可是……誰要他多管閒事?他倘若不插這句嘴,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玄貞見他氣急,也就不再說下去。
白寒楓續道:“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轉過頭來,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容貌猥瑣,桌上放著一隻藥箱,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是個賣藥的老頭兒,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麽?’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還道他激于一時義憤,出言譏刺,怕他吃虧,便走上去假意相勸,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
玄貞贊道:“白二俠仁義爲懷,果然是英雄行徑。”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多半不會死,己方終究已占了便宜,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且讓他平平氣。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麽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識人,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還道他是好人。那盧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駡,大叫:反了,反了,說京城裏刁民真多,須得重辦。”
樊綱插嘴道:“這官兒狗仗人勢,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還到北京城來欺人。”
白寒楓道:“要欺侮人,也沒這麽容易。這官兒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衆。那老賊笑嘻嘻的道:‘大老爺,你這麽大聲嚷嚷,不吃力嗎?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雙掌夾住,跟著便將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和哥哥對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才拉得開。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便以內力烘軟藥膏,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將藥膏拉平之後,藥膏熱氣騰騰。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一疊連聲的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一名家丁見我讓開,當即向那老賊沖去。那老賊笑道:“你要膏藥?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罵道:‘老狗,你幹什麽?’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過身去,拍的一聲響,那張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拍手叫好。白寒楓哼了一聲,惡狠狠的瞪視著他。韋小寶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蘇岡問道:“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忙伸手去拉扯。
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說道:‘去幫大老爺!’只聽得拍拍拍拍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運上了巧勁,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轉過了頭,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老兄諢名叫作‘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擡高了他武功,也是爲白氏雙雄留了地步。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酒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那老賊大聲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爺是打不得的!你們這些大膽奴才,以下犯上,怎麽打起大老爺來?’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閃,那些閒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回歸原座。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說什麽也不明白怎麽會伸手去打大老爺,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卻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吳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該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二俠,你當時怎麽不幫著打幾拳?”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大聲道:“老賊在顯本事打人,我爲什麽要幫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貞道:“白二俠說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見義勇爲,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
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那老賊笑著道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那老賊低聲道:‘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幸會,幸會。’我和哥哥都是一驚,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我們卻不知他是誰。我哥哥道:‘慚愧得緊,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賊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時沈不住氣,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可真見笑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麽來頭,但想他毆打狗官,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我們三人喝酒閒談,倒也十分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
樊綱“哦”了一聲,道:“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
白寒楓道:“誰說在這裏動手了?在我們家裏,怎能跟客人過招,那不是欺侮人麽?”
玄貞點頭道:“白氏兄弟英風俠骨,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終於向他點點頭,以示謝意,說道:“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恭謹相待,問起他怎麽認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桂,二來也是爲了要和我兄弟結交。這老賊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個好人。後來說到反清複明之事,三個人,不,兩個人一隻狗,越說越投機……”
韋小寶介面道:“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倒也希奇。”
衆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不敢笑出聲來。
白寒楓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胡說八道!”樊綱道:“白二俠,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敝會上下,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楓道:“香主便怎麽樣?”蘇岡岔開話頭,說道:“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說話有些氣急,各位請勿介意。韋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楓直斥爲“小鬼”,終究理虧。
白寒楓也非蠢人,一點便透,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說道:“後來我們三個……”韋小寶道:“不,兩個人,一隻狗。”
白寒楓怒喝:“你……你……”終於忍住了,籲了口大氣,續道:“大家說到反清複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隱居。那老賊卻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臺灣。”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帝幾時到臺灣去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只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崇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爲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我永曆天子爲天下之王。永曆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號,永曆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
樊綱聽到這裏,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滿清韃子,自己打了起來,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而興兵抗拒天命。唐王這等行爲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帳麽?”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麽打的?”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個名叫林桂鼎的,帶兵來打廣州……”蘇岡插口道:“樊大哥,這話與事實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慶,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多是舊事,漸漸的劍拔弩張,便要動起手來。
姚春連連搖手,大聲道:“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他幹麽?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是什麽光彩之事,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衆人一聽,登時住口,均有慚愧之意。
蘇岡道:“白二弟,大義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老賊所說的話,便和這……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我兄弟倆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雙方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將一張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賊冷笑道:‘你道理說不過人,便想動武麽?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卻也不懼。’他這句話顯然是說,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几,關你什麽事了?你出言輕侮沐王府,仗的是什麽勢道?’雙方越說越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歎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韋小寶道:“想必是二對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還是白二俠先上?”白寒楓臉上一紅,大聲道:“我兩兄弟向來聯手,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倘若跟我這小孩子動手,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白寒楓怒吼一聲,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蘇岡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楓手腕,說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楓叫道:“這……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韋小寶貪圖口舌之便,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在其內,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說。
蘇岡道:“白二弟,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們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帳。”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終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料想蘇岡在旁,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真要抽筋剝皮,總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綱道:“蘇四哥,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這個‘害’字,恐怕還得斟酌。白二俠說道,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徐大哥以一敵二,既不是使什麽陰謀毒計,又不是恃多爲勝,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怎說得上一個‘害’字?”
白寒楓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商量過。我哥哥說道,這老兒雖然頭腦胡塗,不明白天命所歸,終究是反清複明的同道,比武之時,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只可點到爲止,不能當真傷了他。我兩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楓道:“我們動上手,拆了四十幾招,也沒分出什麽輸贏。那老賊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勝敗,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馳名天下,果然高明。’”
樊綱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傷和氣,豈不甚好?”
白寒楓怒道:“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你還道他真是好心嗎?他嘴角邊微微冷笑,顯然是說,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什麽‘武功馳名天下’,只不過是吹牛而已。我當然心下有氣,便道:‘不分勝敗,便打到分出勝敗爲止。’這老頭雖然靈活,長力卻不及我兄弟,鬥久了非輸不可,他想不打,不過想乘機溜去。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打了好一會,我使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叫他避無可避。”他說到這裏,將“橫掃千軍”那一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道:“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你輸……’就在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然口噴鮮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賊幹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補上幾拳,立時將他打死,但顧念著哥哥的傷勢,沒空去理會那老賊。我抱著哥哥回到家來,他在途中只說了四個字:‘給我報仇。’便咽了氣,蘇四哥……咱們此仇不報,枉自爲人!”說到這裏,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劃比劃。”
這姓風的名叫風際中,模樣貌不驚人、土裏土氣。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從未開口說過話,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他點點頭站起,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
玄貞左掌架開,身子一縮,雙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脫是只猴子一般,顯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風際中左足一點,身子躍起,從半空中撲擊下來。姚春叫道:“好一招‘龍騰虎躍’!”叫聲未畢,玄貞已斜身閃開。便在此時,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正是白寒楓适才比劃過的那一招“橫掃千軍”。
風際中一身化而爲二,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龍騰虎躍”,跟著便移形換位,搶到玄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橫掃千軍”,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衆人喝彩聲中,玄貞縮攏身子,直撞入對方懷中。風際中雙掌急推,按在玄貞胸口,說道:“哈哈,你輸……”便在這時,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凝住不動。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尚未回答,風際中身子一晃,閃到了玄貞背後,雙掌從自己臉面右側直劈下來,虛擬玄貞的背心,說道:“高山流水!”這兩掌並沒碰到玄貞身子,衆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貞面前,雙掌按住他胸口,讓玄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復先前的姿式。
這兩下倏去倏來,直如鬼魅,這些人除了韋小寶外,均是見多識廣之人,但風際中這等迅捷無倫的身手,卻是見所未見。衆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兇險無比,倘若對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的這一擊。玄貞又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風際中身法兔起鶻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馳,而他模仿自己兩兄弟這幾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絲毫無誤,宛然便是自己師父教出來的一般。“龍騰虎躍”、“高山流水”和“橫掃千軍”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傳天下,識者甚多,風際中會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這三招拳腳,前後易位,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規中式,法度嚴整,自己兄弟畢生練的都是“沐家拳”,卻也遠所不及。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袍上飄了下來,卻是兩隻手掌之形,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原來适才風際中已用掌力震爛了他道袍。玄貞不禁臉上變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風際中的掌力既將柔軟的道袍震爛,自己決無不受內傷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卻也不覺有何異狀。
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只怕性命難保。”
衆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是驚人,無不駭然,連喝彩也都忘了。韋小寶心想:“海老烏龜當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個掌印,只怕用的也是這種手段。”
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誰都和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然下重手殺了人,卻也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蘇岡站起身來,說道:“這位風爺武功高強,好教在下今日大開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風爺的武功,也決不會給那姓徐的害死了。”
韋小寶道:“白大俠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蘇四俠也不必客氣了。”白寒楓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說自己兄長武功不行。韋小寶又道:“白二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衆所周知。”
樊綱生怕他更說出無聊的話來,多生枝節,向蘇岡和白寒楓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擾,這就別過。”玄貞道:“且慢!大夥兒到白大俠靈前去磕幾個頭。這件事……這件事,唉,說來大家心裏難受,可別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說著邁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義氣。”蘇岡道:“道長說得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小寶、玄貞、樊綱、風際中、姚春、馬博仁等一幹人齊到白寒松的靈前磕頭。
韋小寶一面磕頭,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白寒楓厲聲道:“你剛才說些什麽?”韋小寶道:“我暗暗禱祝,向白大俠在天之靈說話,關你什麽事?”白寒楓道:“你嘴裏不清不楚,禱祝些什麽?”韋小寶道:“我說:‘白大俠,你先走一步,也沒什麽。在下韋小寶,給你的好兄弟打得遍體鱗傷,命不長久,過幾天就來陰世,跟你老人家相會了。’”白寒楓道:“我幾時打過你了?”韋小寶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見手腕上腫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剛才給白寒楓捏傷的,說道:“這不是你打的麽?”
蘇岡向白寒楓瞧了一眼,見他不加否認,臉上就微有責備之意,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韋小寶道:“只怕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日後也沒什麽可說的了。”蘇岡見他說話流利,毫無受傷之相,知他是耍無賴,心想:“天地會怎地叫這樣一個小流氓做香主?”說道:“韋香主長命百歲,大夥兒都死光了,你還活上幾十歲呢。”韋小寶道:“我此刻腹痛如絞,五臟六腑,全都倒轉,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風二哥,玄貞道長,我倘若死了,你們不必找白二俠報仇。江湖上義氣爲重,咱們可不能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蘇岡皺起了眉頭,將衆人送出門外。
玄貞向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道了勞,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藥店。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檯倒坍,藥店中百餘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地。衆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只見那胖掌櫃和兩名夥計都已死在地下。這藥店地處偏僻,一時倒無人聚觀。
玄貞吩咐高彥超:“上了門板,別讓閒人進來。咱們快去看徐大哥。”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綱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們去跟沐王府那些賊子拚個你死我活。”
玄貞道:“快去請王總鏢頭他們來作個見證。”玄貞道:“他們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這裏下手,既將他擄去,不會即行加害。”當下派出人去,將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請來。
王武通等見到胖掌櫃的死狀,都感憤怒,齊道:“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到楊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楊柳胡同。
白寒楓開門出來,冷冷的道:“衆位又來幹什麽了?”樊綱大聲道:“白二俠何必明知故問?這等行徑,太也給沐王府丟臉。”白寒楓怒道:“丟什麽臉?什麽行徑?”樊綱道:“我們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來。你們乘人不備,殺死了我們回春堂的三個夥計,當真卑鄙下流。”白寒楓大聲道:“胡說八道!什麽回春堂、回秋堂、什麽三個夥計?”
蘇岡聞聲出來,問道:“衆位去而複回,有什麽見教?”
雷一嘯道:“蘇四俠,這一件事,那可是你們的不是了。是非難逃公論,你們就算要報仇,也不能任意殺害無辜啊。京城之中做了這等事出來,牽累可是不小。”
蘇岡問白寒楓:“他們說什麽?”白寒楓道:“誰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蘇四俠、白二俠,天地會落腳之處,有三個夥計給人殺了,徐天川師傅也給人擄了去。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說,請你們瞧著我們幾個的薄面,先放了徐師傅。”蘇岡奇道:“徐天川給人擄了麽?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們幹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難道誰還有分身術不成?”樊綱道:“你們當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麽難事?”蘇岡道:“各位不信,那也沒法。你們要進來搜查,儘管請便。”
白寒楓大聲道:“‘聖手居士’蘇岡蘇四哥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幾時有過半句虛言?老實跟你說,那姓徐的老賊倘若落在我們手裏,立時就一刀兩段,誰還耐煩捉了來耗費米飯養他?”蘇岡沈吟道:“這中間只怕另有別情。在下冒昧,想到貴會駐馬之處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貞等見他二人神情不似作僞,一時倒拿不定主意。樊綱道:“蘇四俠,大夥兒請你拿一句話出來,到底我們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們手上。”蘇岡搖頭道:“沒有。我可擔保,我們白二弟跟這件事也絲毫沒有干系。”蘇岡在武林中名聲甚響,衆人都知他是個正直的好漢子,他既說沒拿到徐天川,應該不假。
玄貞道:“既是如此,請兩位同到敝處瞧瞧。韋香主,你說怎樣?”
韋小寶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問我,‘你說怎樣’。”說道:“道長說怎樣,就是怎樣了。反正我們三個人都給人家打死了,請他們兩位去磕幾個頭賠罪,也合道理啊。”
蘇岡、白寒楓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們打死了你們三個人。”
一行人來到回春堂中,蘇岡、白寒楓細看那胖掌櫃與兩名藥店店夥的死狀,都是身受毆擊斃命,胸口肋骨崩斷,手法甚是尋常,瞧不出使的是什麽武功家數。白寒楓道:“這件事大夥兒須得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們可蒙了不白之冤。”蘇岡道:“蒙上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緊,日後總會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敵人手中,可得儘快想法子救人。”
衆人在藥店前前後後查察,又到地窖中細看,尋不到半點端倪。眼見天色已晚,蘇岡、白寒楓、王武通等人告辭回家,約定分頭在北京城中探訪,樊綱道:“蘇四俠、白二俠,你們瞧明白了沒有?今晚半夜,我們可要放火燒屋,毀屍滅迹了。”蘇岡點頭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鄰近無人,將店鋪燒了也好,免得官府查問。”
蘇岡和白寒楓去後,青木堂衆人紛紛議論,都說徐天川定是給沐王府擄去的,否則哪有遲不遲、早不早,剛打死了對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蹤?最多是蘇岡、白寒楓二人並不知情而已。衆人跟著商議如何放火燒屋。
韋小寶一聽得要放火燒屋,登時大爲興奮。玄貞道:“韋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趕快回皇宮去。咱們放火燒屋,並不是什麽大事,韋香主不在這兒主持大局,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岔子。”韋小寶笑道:“道長,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韋小寶雖然充了他媽的香主,武功見識,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這裏,不過想瞧瞧熱鬧罷了。”
衆人面子上對他客氣,但見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個大醜,實在頗有點瞧不起他,聽他這麽說,卻高興起來。他這幾句話說得人人心中舒暢。大家對這個小香主敬意雖是不加,親近之心卻陡然多了幾分。
玄貞笑道:“咱們放火燒屋,也得半夜裏才動手,還得打斷火路,以免火勢蔓延,波及鄰居。韋香主一夜不回宮,恐怕不大方便。”韋小寶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宮門便閉,再也無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寵倖,宮中人人注目,違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這把火如果讓我來點,那可興頭得緊了。”高彥超低聲道:“日後咱們要是白天去燒人家的屋,一定恭請韋香主來點火。”韋小寶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彥超微笑道:“韋香主吩咐過的事,屬下怎敢不遵?”韋小寶道:“咱們明天就去楊柳胡同,放火燒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彥超嚇了一跳,忙道:“這可須得從長計議。總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
韋小寶登時意興索然,便去換了小太監的服色。高彥超將他換下來的新置衣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裏。衆人四下查勘,並無沐王府的人窺伺,這才將韋小寶夾在中間,送到橫街之上,雇了一乘小轎,送他回宮。
韋小寶向衆兄弟點點頭,上轎坐好。高彥超將衣帽包好放入轎中。一個會中兄弟走到轎前,鑽頭入轎,低聲道:“韋香主,明兒一早,最好請你到尚膳監的廚房去瞧瞧。”韋小寶道:“瞧什麽?”那人道:“也沒什麽。”說著便退了開去。韋小寶想不起他叫什麽名字,這人留著兩撇鼠須,鬼頭鬼腦,市井之中最多這等小商販,到楊柳胡同時他也沒跟著同去,自己一直以爲他是藥店中的夥計,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廚房去瞧瞧,不知有什麽用意?
反正巡視禦廚房正是他的職責,第二天早晨便去。頂頭上司一到,廚房中的承值太監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細點,流水價捧將上來。韋小寶吃了幾塊點心,說道:“你們這裏的點心,做得也挺不錯了,不過最好再跟揚州的廚子學學。”承值太監忙道:“是,是。若不是韋公公指點,我們可還真不懂。”
韋小寶見廚房中也無異狀,正待回去,見採辦太監從市上回來,後面跟著一人,手中拿著一杆大秤,笑嘻嘻的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是!公公怎麽說,便怎麽辦,包管錯不了。”韋小寶見此人,吃了一驚,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廚房來瞧瞧之人。
採辦太監忙搶到韋小寶面前,請安問好。韋小寶指著那人,問道:“這人是誰?”採辦太監笑道:“這人是北城錢興隆肉莊的錢老闆,今兒特別巴結,親自押了十幾口肉豬送到宮裏來。”轉頭向錢老闆道:“老錢哪,今兒你可真交上大運啦。這位桂公公,是我們尚膳監總管,當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我們在宮裏當差的,等閒也見不著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魚,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錢老闆跪下地來,向韋小寶連磕了幾個響頭,說道:“這位公公是小號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緣拜見,真是姓錢的祖宗積了德。”韋小寶說道:“不用多禮。”尋思:“他混進宮來,想幹什麽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說?”
那錢老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說道:“宮裏公公們作成小號生意,小號的價錢特別克己,可說沒什麽賺頭,不過替皇上、公主、貝勒們宰豬,那是天大的面子。別人聽說連皇上都吃小號供奉的肉,小號的豬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沒別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錢興隆供奉宮裏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著實長了好幾倍,這都是仰仗公公們栽培。”說著又連連請安。
韋小寶點點頭,笑道:“那你一定挺發財啦!”那人道:“托賴公公們的洪福。”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來,笑嘻嘻道:“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公公留著賞人罷!”說著雙手送到韋小寶手裏。
韋小寶接過來一看,銀票每張五百兩,共是一千兩銀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給高彥超他們的,微微一怔,只見錢老闆嘴巴向著那採辦太監一努,韋小寶已明其意,笑道:“錢老闆好客氣哪!”將兩張銀票交了給承值太監,笑道:“錢老闆的敬意,哥兒們去分了罷,不用分給我。”衆太監見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無不大喜過望。供奉宮中豬羊牛肉、雞魚蔬菜的商人,平時都給回扣,向有定例,逢年過節雖有年禮節禮,也不過是四五百兩,這其中尚膳房的頭兒太監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見銀子既多,韋小寶又說不要,各人攤分起來,豈不是小小一注橫財?那承值太監卻想,桂公公口說不要,只不過在外人面前擺擺架子,他是頭兒,豈能當真省得了的,待會攤分之時,自須仍將最大的份兒給他留著。
錢老闆道:“桂公公,你這樣體恤辦事的公公們,可真難得。你不肯收禮,小人心中難安。這樣罷,小號養得有兩口茯苓花雕豬,算得名貴無比,待會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擡到桂公公房中,請公公細細品嘗。”韋小寶道:“什麽茯苓花雕豬?名頭古怪,可沒聽過。”錢老闆道:“這是小號祖傳的秘法,選了良種肉豬,斷乳之後,就喂茯苓、黨參、杞子等等補藥,飼料除了補藥之外,便只雞蛋一味,渴了便給喝花雕頂……”
他話沒說完,衆太監都已笑了起來,都說:“哪有這樣的喂豬法?喂肥一口豬,豈不是要幾百兩銀子?”錢老闆道:“本錢自然不小,最難的還是這番心血和功夫。”
韋小寶道:“好,這等奇豬,倒不可不嘗。”錢老闆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後什麽時候有空,小人準時送來。”韋小寶心想從上書房下來,已將午時,便道:“巳末午初,你送來罷!”錢老闆連稱:“是,是!”又請了幾個安出去。
承值太監陪笑道:“桂公公,待會見了皇上,倒不可提起這回事。”韋小寶問道:“爲什麽?”承值太監道:“宮裏的規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給皇太后、皇上和貝勒、公主們的。倘若吃了有一點兒小小亂子,大夥兒有幾顆腦袋?”韋小寶點頭道:“正是。”承值太監又道:“皇上年少好奇,聽到有這等希奇古怪的茯苓花雕豬,倘若吩咐取來嘗嘗,咱們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說,這種千辛萬苦喂起來的肉豬,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對了胃口,下了聖旨,命禦廚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兒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監道:“這是尚膳房歷來相傳的規矩罷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時鮮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韋小寶奇道:“時鮮菜蔬不能供奉,難道反而只供奉過時的、隔宿的果菜?”他雖當了幾個月尚膳監的頭兒,對禦廚的事卻一直不曾留心。
承值太監笑道:“供奉過時隔宿的菜蔬,那是萬萬不敢。不過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兩月才有的果菜,咱們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筍,冬天要新鮮蠶豆,大夥兒又只好上吊了。”
韋小寶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萬分聖明的,哪有這等事?”承值太監一凜,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聖明,那是決計不會的。聽說那是打從前明宮裏傳下來的規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達理,咱們奴才們辦起事來,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驚,對先前這幾句話好生後悔。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5 12:55 PM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禦膳房去。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夥計,擡了兩口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一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苓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裏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擡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禦廚相近,那肥豬擡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擡豬的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麽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放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麽?”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衆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裏,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裏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裏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裏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爲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裏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迹,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裏,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裏,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沈吟道:“你說怎麽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裏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麽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麽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個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爲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地,一定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裏帶進宮來,一來是爲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衆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裏,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裏?”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麽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裏,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麽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爲,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裏,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爲,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裏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裏,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爲什麽?”
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裏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麽。”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裏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擡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裏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麽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麽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麽?”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闆吃了一驚,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擡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裏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裏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覰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裏,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肥豬的肚裏洗得十分乾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
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爲什麽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麽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麽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麽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臺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幹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
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折在你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顔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麽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性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了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麽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爲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爲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爲尚膳監的頭兒,屬下衆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過:“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麽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麽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然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禦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産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爲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爲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爲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麽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麽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麽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迹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麽刮得去?再這麽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麽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
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什麽?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麽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問,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麽?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麽字?是烏龜麽?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乾淨了,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一隻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麽?”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小郡主道:“三聲!怎麽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麽,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麽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爲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地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幹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麽‘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爲什麽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麽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麽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麽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爲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麽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喂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麽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裏,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麽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麽?”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爲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麽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那還理會什麽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麽。”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很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幹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鼇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麽?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衆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爲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裏幹什麽?”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麽?”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麽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衆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鼇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爲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麽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衆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衆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裏,他身爲主人,也不好說什麽。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麽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衆出醜,望衆位大人包涵。”衆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麽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就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衆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鼇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臉有得色,緩緩的道:“當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得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而已。”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他們,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麽?”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來幹甚麽?”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鼇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衆,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颼颼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贊‘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須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党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党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鑽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衆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爲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傢夥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爲首一人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衆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衆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爲甚是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衆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衆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衆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拍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
衆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台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里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儘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隻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沈,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了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右,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這一撞,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他身前。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拍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被彈得連退數步。廳上衆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衆人又是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麽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麽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傢夥便說什麽也走不了。不知他叫什麽名字?”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叫什麽,這人幾時來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衆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什麽?”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教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沈吟未應,又道:“這當然是點到爲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干。”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隻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
只,把元寶放在桌上罷。”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師傅下場?”
衆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适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沈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衆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啓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麽?”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麽也不敢得罪旁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麽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衆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麽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就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粘了一塊大青磚。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下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一聲:“好啊!”衆人一齊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波的一聲,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衆人又是大聲喝彩。大家都看了出來,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是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麽?”
那人雙眉一軒,臉上閃過一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衆位嘉賓一笑。尊駕定是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衆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算是輸了,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鍾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
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衆人适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擡、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大師好拳法!”
廳上衆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臺,說道:“尊駕定是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不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麽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衆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衆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必輸得一塌糊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過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的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己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爲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衆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爲上人,适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朗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了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衆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了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什麽平西王世子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的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裏,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砍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下你們的腦袋,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衆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爲烏龜了。那爲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動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或挺花槍,或揮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和衆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衆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蕩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著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衆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臉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凝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衆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衆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裏,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雖然年紀幼小,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先前已聽人說起,是擒殺鼇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黴,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麽愛屋及烏?及什麽烏,及你這只小烏龜嗎?”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衆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麽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我手下的衆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衆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部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衆人都舉杯飲幹。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爲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麽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衆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著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爲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爲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戲,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鼇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滿床笏》和《白水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兩個旦角啊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麽吩咐?”韋小寶笑道:“賭臺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麽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復,但韋小寶在衆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麽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
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麽?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一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不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一百兩變二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
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爲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麽不幫忙。”
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是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一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那是么五,三點則湊成八點,八吃八,莊家贏,四點則成九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黴莊,黴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麽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的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麽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問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顔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爲什麽要我問莊家名字?”一沈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夥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麽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羊的。”
又想:“爲什麽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爲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爲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得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麽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衆人呼么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地,心想:“眼不見爲淨,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衆人一見別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裏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麽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沈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麽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幹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致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蘸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
裏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里?”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麽?”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了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了,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性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起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怎麽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麽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麽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射了出來,正中那仆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擡,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書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鼇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裏,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沈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間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麽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适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爲什麽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鼇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麽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蕩漾,媚眼一個一個的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出戲沒什麽好玩。桂公公(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決不以兄弟相稱),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夥呢?”席上衆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擡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麽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菲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賞錢什麽,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麽?”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一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麽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隨口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的禮物也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麽像雞。’小漢奸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麽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的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啦,這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麽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得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也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麽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注:本回回目“每從高會廁諸公”的“廁”字,是“混雜在一起”的意思。《史記·樂毅傳》:“廁之賓客之中。”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9 11:22 AM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麽到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麽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麽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麽也不會著了她道兒。”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爲什麽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麽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麽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麽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得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麽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麽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爲什麽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裏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筋斗。”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這一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麽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道:“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麽這樣糊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麽‘天池’,什麽‘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准,勁力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爲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麽?”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爲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行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裏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幹什麽?”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哪里,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麽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麽……那麽還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爲什麽待我這麽好?”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麽事?我答應過你什麽?”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爲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她只不過天真善良,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沖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去,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爲精,兩人倘若當真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擡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擡。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你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哪里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減,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爲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大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爲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泄露,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哪里知道,太后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爲也頗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複,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後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了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爲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裏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鼇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光之火,四面八方聚將攏來。
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甯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后見這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麽?”太后道:“大膽奴才,你膽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后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麽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爲什麽打宮中侍衛?”見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
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裏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頭在這裏,沖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腿狗是什麽東西?”小郡主道:“黑腿狗就是韃子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裏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見了小郡主的蹤迹,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介面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
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松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麽也不肯叫,這時爲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麽?”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麽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什麽?”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裏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爲什麽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适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麽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就坐得不這麽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具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裏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
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裏就有一股臭氣。”韋
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麽到這裏來?是……是來救我麽?”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裏,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溫柔斯文,哪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麽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裏來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爲什麽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麽?”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麽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里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臺,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哪里。”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臺一照,只見這女子半爿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贊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驚,想掙扎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擡,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裏是麗春院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哪里掙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裏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傢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衆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麽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了。”衆侍衛跟著討好,大贊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麽,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就比較難些了。”衆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裏沒事。”一人道:“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裏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衆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麽不多做做好人?”說道:“衆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衆侍衛更是喜歡,忙報上姓名。韋小寶記性極好,將十
餘人的姓名復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衆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擡了去罷?”衆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擡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
“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哪里?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麽?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麽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粘性甚重,粘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
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哪里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哪里去?”韋小寶道:“去拿藥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際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儘早溜之大吉的爲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韋小寶問道:“宮裏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哪里治傷,帶我去瞧瞧。”衆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衆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衆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衆人,爲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姓名。衆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麽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哪一路的?是鼇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衆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衆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兇極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夥逃走了,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衆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懷裏,問明瞭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衆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倖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余,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是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贊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徹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麽?”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裏……心裏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時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有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麽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麽?”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我傷藥。”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卷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麽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麽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爲驚奇。小郡主道:“怎……怎麽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楣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麽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豔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适才聽了衆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麽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麽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麽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麽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宮裏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挺……”說到這裏,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麽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了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這只這麽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麽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粘性又強,粘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麽只有你兒子才……”韋小寶道:“她喂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爲什麽會喂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麽事?”
瑞棟是禦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衆侍衛閒談,各人都贊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於禦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沈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幹什麽?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瑞棟又道:“這件事干系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麽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麽?”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鈎,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衆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什麽陰謀,同黨還有哪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麽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哪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麽?”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萬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麽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她什麽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麽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副總管,你不用擔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麽?我還是趁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爲甚麽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進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敗露,适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見皇帝分辯?騙得瑞棟一回頭,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禦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裏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後,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出,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一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麽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促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麽手法,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适才死裏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居然殺了這韃子。”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爲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故’,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手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麽物件,用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這是什麽寶貝了,藏得這麽好?”割斷包上絲縧,打開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爲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爲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後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他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爲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麽?想行刺皇帝嗎?我勸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後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韃子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了。”
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麽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那幹什麽?”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韃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麽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韃子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韃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麽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爲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
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
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你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是證據麽?”方怡搖了搖頭,道:“你瞧瞧劍上刻的是什麽字?”韋小寶問道:“刻的什麽字?”反正看了也是不識,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八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寶“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麽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裏。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當真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的東西。”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裏,這才熄燭出房,卻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9 11:34 AM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
爲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裏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得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爲什麽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裏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公公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甯宮。”
韋小寶一聽到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衆侍衛聞聲趕至,哪裏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甯宮嗎?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回廊。
四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甯宮,便回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鼇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哪里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麽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哪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哪有賞這麽多的?”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的二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得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麽花得光?這裏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甚麽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裏的兄弟們,哪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哪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做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
韋小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麽不抓牢?快搶,快搶,哪一個搶到,銀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瞧了的假山洞中。他知禦花園這一帶的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了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麽一千兩的?說得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吵,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麽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裏,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爲人可真夠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衆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
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
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人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個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衆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衆侍衛合圍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
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衆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曳,拉進廂廳,有人點起了燈籠,高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衆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衆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麽東西?說什麽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麽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來的朋友’是什麽朋友?爲什麽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衆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哪里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爲什麽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幹什麽大事?爲什麽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麽銀票不銀票的。”
衆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麽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衆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鉅款,哪里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的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顎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幹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向衆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衆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鬥角,什麽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幾張銀票,也是太后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爲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的吃飯傢夥,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麽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麽地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滅口,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裏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衆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衆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衆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衆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得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沈聲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麽哀求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麽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爲的是什麽?”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爲的是什麽,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
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裏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麽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麽殺他?’‘因爲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麽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裏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夥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麽後患?”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臨頭,還虧你笑得出。”
韋小寶道:“太后,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哈哈”了幾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的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什麽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麽都說了。”沈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後,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麽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麽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麽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麽知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麽?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麽臺山,什麽六台、七台、八臺山去啦。”太后道:“五臺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臺山。太后,你什麽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只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麽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道:“你托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麽。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得緊哪,哪里來的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後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裏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麽樣?”
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麽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職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傢夥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奇,說道:“咦!你怎麽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麽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麽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爲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籲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麽,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麽,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了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已大爲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爲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麽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儘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的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麽?”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麽‘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兒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麽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介面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爲什麽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唉喲”,驚問:“怎……怎麽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頭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麽有福共亨,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里?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裏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多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了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
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支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數“化屍粉”,倒在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哪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晃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便爛成了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之中,過不了大半個時辰,盡數化爲黃水。他籲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臺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沖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麽。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麽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做什麽?”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個乖,這叫做‘橫掃千軍’!”韋小寶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一招打你,你又怎麽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分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一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麽一打,這麽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他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的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氣不夠,抓得部位又不大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裏‘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下,果然無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做‘高山流水’麽?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招數,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從心底裏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麽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麽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裏卻也這麽大叫。他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麽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裏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麽差勁。咱們宮裏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裏。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練了這麽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哪里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這些刺客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鼇拜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鼇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爲禦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禦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裏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擒到的刺客都審明瞭沒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著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證據確鑿,乃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系。”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幾步。滿清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爲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詳,什麽刀劍不能用,幹麽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聖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麽招數?”韋小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麽功夫?”
多隆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手,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麽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麽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麽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幹麽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麽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皇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糊裡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麽,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麽知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麽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裏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
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麽?”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麽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麽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裏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上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門,坐在椅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麽?”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佳,笑道:“你臉上怎麽會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隻小烏龜。”沐劍屏不解,問道:“爲什麽?”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個什麽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麽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裏,便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捨不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立刻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麽名字,你可知道麽?”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未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的?劉什麽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做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不許她說下去。
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麽啦?”韋小寶道:“那不是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那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麽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麽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怎麽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麽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裏,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片,問他用什麽花言巧語,騙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來,一刀砍將下去,這麽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麽。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事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麽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衆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幹起事來,可大膽得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清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乃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稱“卑職”。
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裏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麽問,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井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甘爲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決意殺死韃子皇帝,立吳三桂爲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型大小。”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沈吟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已料到有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麽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沈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
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爲大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李闖的餘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麽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麽李闖餘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我昨晚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由。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裏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親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之道:“是,是!多謝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爺府中,好叫衆位大臣作個見證,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來瞧瞧。”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鼇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曆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衆,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
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贊道:“這一招極好!”後來又見到使“高山流水”,又贊:“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裏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麽恩德、什麽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是盡力而爲,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做什麽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綠豆芝麻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上怎麽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仆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
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爲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麽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啓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薦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
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麽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爲,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我狠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
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手呈上,說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衆位禦前侍衛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裏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夥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嗎?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舌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裏,餘下五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辨明瞭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
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爲。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裏都笑了出來,不住口的頌贊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衆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疊。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衆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兩銀子的身家。”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麽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麽用?奴才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
韋小寶見康熙沈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麽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
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禦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衆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衆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真的盡數賞了侍衛,自己一個錢也不要。”
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衆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麽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藝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給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
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裏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
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禦膳房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板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麽‘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公公的,正在禦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雕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裏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禦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什麽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禦廚房中耳目衆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咐下屬,在這裏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
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雕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麽人參豬、燕窩豬,錢老闆你自己觸祭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很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得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禦膳房中喂著,什麽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麽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道:“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到飯菜的香氣,可餓得很了,是不是?怎麽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裏,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裏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韃子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是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麽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進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裏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了面,豈不難熬得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裏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怎麽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姊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爲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慪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麽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枉爲你是沐家後人,連英烈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甯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麽桂公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麽都可以。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不是?”
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在兩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贊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裏跳出來,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贊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鎖了門。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6-29 11:41 AM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禦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徑往高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麽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衆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闆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闆,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闆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衆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麽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麽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花雕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衆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裏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麽意思?在酒飯裏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麽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分,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衆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衆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裏。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但如大家什麽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衆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衆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裏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哪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裏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裏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呐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余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裏和皇帝相伴,什麽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什麽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小孩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見他神色鎮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子上上了紅緞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僕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乃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衆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爲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衆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凜:“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衝殺清兵,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麽厲害人物出來?”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衆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座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
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駡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只老猴兒。”
衆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衆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中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麽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衆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幹,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鬍子,說道:“衆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哪一位老弟爲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于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麽?”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麽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麽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麽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爲難?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麽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氣這麽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太也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衆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麽。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麽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只帶了這幾位朋友麽?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麽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韃子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韃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麽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韃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麽希裏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沈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麽?”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麽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我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裏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麽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麽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韃子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麽報答,幾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不小心,走進了韃子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麽‘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裏又瞧不大清楚,糊裡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衆位朋友們擡了小公爺的字型大小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后這老婊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衆人聽他管皇太后叫做“老婊子”,都覺頗爲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裏常常罵太后爲“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裏服侍禦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裏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麽?”右手一顫,手裏的酒杯掉了下來,當的一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手下,有什麽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韃子宮裏擔任什麽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得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麽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詞,作不得准。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不敢推託。”
柳大洪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裏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麽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會如能代爲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去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麽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複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得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只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賠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麽?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衆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衆多,如能代爲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衆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衆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裏昨晚鬧刺客麽?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裏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幹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麽?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麽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併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麽說的?錢老闆,明天一早,你再擡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再到我屋裏裝了人,我在廚房裏大發脾氣,罵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擡出宮去。”
錢老闆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麽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爲,如不一網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麽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麽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麽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裏,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撮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麽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撮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沈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爲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幹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幹,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了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爲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幹,就拿他當作自己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也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爲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幹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什麽?”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麽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麽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麽?”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傢夥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裏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麽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裏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麽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麽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個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你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貴四川一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識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麽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麽?”那人道:“沒什麽。”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麽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爲“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爲什麽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嗎?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見地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爲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什麽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做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裏的事,怎麽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裏,壓低了嗓子道:“勾結韃子,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吳三桂這傢夥,凡是我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麽主子不好投靠,幹麽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也不是什麽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麽光彩。我老婆記挂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裏沒有劉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
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鬍子阻住。”一沈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衆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你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擡起頭來,問道:“什麽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的,顯是哭泣過來,歎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傢夥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了頭之後,這名聲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擡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爲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得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麽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介面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可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裏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連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爲了你,我什麽事都幹。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爲定,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爲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麽事……什麽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裏,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麽沒有?”韋小寶道:“行了,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肴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麽?”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豔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你妻子,就算你將我賣到窯子裏做娼妓,我也所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這麽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待見他手刃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他屍體,而宮中衆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爲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傷,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爲妻?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爲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麽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道:“沒有!我怎麽會有什麽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麽?”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喂,好妹子,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絡腮鬍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麽名字?”沐劍屏道:“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做‘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麽,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你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占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裏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拍的一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一隻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餘,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裏。”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麽?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冰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幹麽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麽?”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罷!’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幹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沈,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裏。”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一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豔,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里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韋小寶道:“桂什麽?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麽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麽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麽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的囑託,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哽咽道:“我寫什麽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麽都好,反正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沈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寫什麽便寫什麽,他媽的,老子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幹雲的模樣,便不能罷逼著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官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一晚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迹,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去,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沈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麽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問道:“怕什麽?”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裏的庫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麽要保公公做到宮裏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
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里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裏來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衆。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死了做餓鬼。”衆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爲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麽。
衆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一大碗飯嘛,就喂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衆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衆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衆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麽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你胡說什麽?”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麽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罷。”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一舟面前,笑道:“你瞧這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迹。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麽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一心想偷漢子,什麽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幹冒奇險,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啓。”嗯,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麽意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麽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麽肉麻情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哪里?”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爲報。”他适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命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髮之際留得性命,待見到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爲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麽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麽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麽計策?”吳立身道:“皇宮裏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沖得出去最好,沖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裏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麽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搞鬼計。”問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麽人?犯了什麽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麽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爲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幹麽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侯什麽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麽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衆位哥兒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
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麽一點兒,和在茶裏酒裏,那就夠了。”跟著吩咐衆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衆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裏,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禦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爲“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衆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裏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裏,手掌裏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贊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裏,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衆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道:“請,請!”
衆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麽?”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麽?”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爲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爲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甯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衆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甯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甯宮是麗春院嗎?你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衆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後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後派你經管禦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衆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只得幹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移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衆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替衆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這麽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衆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麽,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爲什麽你在酒裏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裏下毒?衆位兄弟,大夥兒給他拚了。”
衆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衆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爲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敖彪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麵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未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你沒鬍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銷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徑向禦膳房而去。禦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擡來了兩口洗剝乾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沈,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擡幾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幹、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闆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禦膳房衆太監見錢老闆所擡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禦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捨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後之口的精品。衆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了爛豬,只好丟在菜地裏當肥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傢夥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它們進來。”
錢老闆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衆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闆欠腰道:“是,是!”
禦膳房衆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闆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裏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板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闆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書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步走到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麽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裏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后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麽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衆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舀了一盆冷水,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麽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麽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糊裡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裏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麽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作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爲什麽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的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衆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干系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汁!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衆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系,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衆侍衛一一救醒。
衆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駡。大家心中起疑:“太后爲什麽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進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麽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我答應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到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籲了口長氣,擡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麽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麽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麽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麽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爲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閒逛。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 01:05 PM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杆紮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衆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
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人挨進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髮,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面。
來到僻靜之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立身他們教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麽。”徐天川瞪眼道:“沒什麽?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只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回報。我辦完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徐天川道:“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
韋小寶見無可推託,只得硬了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在宮裏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裏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後,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等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
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在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麽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只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爲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
正說到這裏,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啓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椅子坐著。
過不我多,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志願,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擡愛,在下愧不敢當。”衆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
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裏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擡舉小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就裏,問道:“錢兄弟,那是怎麽一回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衆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裏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麽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技,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麽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裏,心下沈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反清複明大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便忍得不夠朋友了。”
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系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裏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衆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衆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大爲驚訝。沐劍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感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占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麽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幾個。你的丰采爲人,教我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子,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爲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麽?什麽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臺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爲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曆天子乃是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動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江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麽榮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
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臺灣。臺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麽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爲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道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是震耳欲聾,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爲了唐王、桂王正統誰屬之事,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複明大業爲重,倘若韃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爭鬥個不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得訊之後,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後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爲佳,天地會在京人衆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雙方並未破臉,頗有轉圜餘地,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人,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說道:“永曆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何況我漢人多過了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孫只須萬衆一心,何愁不能驅除胡虜,還我河山。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執?今日之計,咱們須當同心合力,殺了吳三桂那廝,爲永曆陛下報仇,爲沐老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對極!”有的人淚流滿面,有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在永曆,此刻也不忙細辯。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大家就都奉他號令!”
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爲吳三桂所殺,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麽說,首先叫了出來:“正是,哪一個殺了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麽一個誓約,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出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一聲長笑,說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
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麽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接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廳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
臂相攔。那人輕輕一縱,從四人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
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並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麽?
衆人見這人一身青布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麽?”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縮,似乎成爲一個肉團。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緊,猶如鐵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徑踢陳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擋,拍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
關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這幾下兔起鶻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乾淨利落,旁觀衆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聲喝彩。這中間喝彩聲最響的,還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又慚愧、又佩服的神情。
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書生拱手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衆人團團一揖,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衆位英雄並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華。”
陳近南、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陋寡聞,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慚愧。”
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果然名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人?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後任誰見到李兄,都要說一聲‘久仰,久仰’了!”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占上風,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
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過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位老爺子使招‘雲中現爪’,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脅下這塊肉當作蟠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手……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承認他說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過片刻之間,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這份見識,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誇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論哪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雲中現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人臉上光彩。
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西華道:“這裏先得告一個罪。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麽要來瞻仰丰采。只是沒人引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忍不住多口,衆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衆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上,便不說話。
沐劍聲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結盟攜手,共謀誅此大奸。”李西華道:“正是,正是。适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後,在下也來拍上三掌可好?”
柳大洪道:“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隨衆位英雄,已是心滿意足,哪敢說號令群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麽閣下心目之中,認爲隆武、永曆,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曆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無盡艱險,結果永曆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曆後人重登皇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願爲此事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衆位莫怪。”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瞧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又問:“閣下先人是魯王舊部?”
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韃子,崇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是漢人,哪一個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臺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來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咱們都是大明遺民,孤臣孽子,只求興複明朝,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
李西華並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柳老爺子,晚輩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适才提及過的。大宋末年,蒙古韃子占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韃子,爲什麽不立趙氏子孫爲帝?”柳大洪哼了一聲,道:“趙氏子孫氣數已盡,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誰也不知。倘若功勞大,人人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搶不去;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庭,只怕也坐不穩。柳老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三桂爲急,立新皇帝可緩。”
柳大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道:“什麽可急可緩?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殺,給他壽終正寢,豈不成爲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咱們只愁打不垮韃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沐劍聲道:“陳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賊作孽太大,單是殺他一人,可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門老幼,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爲非作歹的兵將部屬,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對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可說到了我心坎兒裏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癢難搔,你有什麽妙計,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不住搖動,道:“快說,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夥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麽奇謀妙策,能如此對付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見於顔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小公爺,咱們還有兩記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倖,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肯賞臉,與李某義結金蘭,讓在下奉你爲兄,除此之外,不敢複有他求。”
陳近南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賁張,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在衆位英雄之前,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馬難追。”心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麽馬?跑得這樣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見聞甚博,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了幾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你不可絲毫運勁化解,在泥地掘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後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兄魯莽得罪,賢弟勿怪。”
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歎了口氣,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說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南道:“這功夫太過陰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說來慚愧。”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吳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咱們的機密泄露出去,爲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陳近南又爲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白寒楓道:“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複生,韋香主教了吳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挂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不便多問,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又飲了幾巡酒,沐劍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們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沐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衆位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沐王府衆人辭出後,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功夫進境怎樣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趕著回報。”
陳近南道:“什麽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于宮中有刺客之事,只約略聽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于吳三桂等情說了。
陳近南籲了口氣,道:“有這等事?”他雖多曆風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爲震動,說道:“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竟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來還是爲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回宮去,不怕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宮去絕無危險,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叫我在宮裏刺探消息,倘若爲了救沐王府的三人,從此不能回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按理說,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傷了兩家和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事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爲了搞倒吳賊,無所不用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他們搶了先,天地會須奉沐王府的號令,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
韋小寶道:“是啊,沐小公爺有什麽本事,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裏,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可把我氣也氣死了。”
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院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僞、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於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陳近南在天地會中,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麽?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麽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韋小寶道:“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之人,所穿內衣上縫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蛋,自然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爲什麽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
陳近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再說,他行刺皇帝幹什麽?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爲什麽好端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
陳近南又點頭道:“不錯。”
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竟年紀尚幼,于軍國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極爲有限,這幾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幾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爲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先應了衆人誓言,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刻已頗爲了不起,再磨練得幾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問道:“韃子已知道了沒有?”
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不過皇帝好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大家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軍”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歎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哪有認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
陳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來,我再傳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禮告辭,心想:“今晚臨急抱佛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明兒師父問起,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裏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便放下了筆,問道:“探到了什麽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主兒,果然是雲南沐家的。”
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他現下還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麽?”韋小寶道:“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他們說什麽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莽夫。”
韋小寶道:“奴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四名太監殺了,將刺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
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罵過我一頓,說奴才只對皇上盡忠,不對太后盡忠。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麽了?再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終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刺客殺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原來那老的叫作‘搖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千恩萬謝,終於給奴才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麽‘鐵背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紀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己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我也沒行過什麽惠民的仁政,‘聖明無比’云云,是你杜撰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鼇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老百姓們恨他恨到了骨頭裏。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你是什麽鳥生,又是什麽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著可開心得緊。”
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麽鳥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了,雖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元璋每次聽了,都是“龍顔大悅”。
韋小寶這時將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見康熙也是“龍顔大悅”,笑得極是歡暢,知道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麽東西?”康熙笑道:“還在鳥生魚湯?你這傢夥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此逃走,快傳多隆來。”
韋小寶應了,出去將禦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熙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賊一夥有些什麽腳色,你跟多總管說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那‘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裏關了他一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兒,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裏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一次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兒,就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麽大礙。就怕咱們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糊塗,幸好主子英明,否則可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甯宮請安,你跟我來。”韋小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你愁眉苦臉幹什麽?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爲的是要保住你頭上這顆腦袋。”韋小寶應道:“是,是!”
到了慈甯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終於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幹的事,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去,一定到處去玩耍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買了冰糖葫蘆吃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來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臺山告知瑞棟,便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九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捉了去,說道裏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賣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了,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還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麽五臺山、六臺山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以後也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幹。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你瞧怎麽樣?”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這次親來慈甯宮,便是要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後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后不要怪責於他,突然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親生母親,但他自幼由太后撫養長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不敢違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擡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糊塗,只想拔腳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麽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麽啦?你只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的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后道:“那就好了。禦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甯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后恩典。”
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句閒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甯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五臺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麽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麽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是在天橋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韋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會設法通知奴才。”
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甯宮裏,等他的訊息好了。”
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
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只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太監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那麽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兒甜,腳下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麽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裏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后搖頭道:“這小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太后,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后歎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斗,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一隻腳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見那只腳肥肥大大,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之下,沖口罵道:“臭婆娘,快鬆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擡著,去見替瑞棟傳訊之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那人上五臺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於利誘,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我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截,沒有什麽,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領,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裏。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麽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
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爲什麽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啊。”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麽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說,太后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麽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后問你的話,快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
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搖了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又這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麽畜生腦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麽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后問道:“你有《四十二章經》?哪里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裏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麽三長二短,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麽分別,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是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麽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不假,咱們就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給皇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甯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小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麽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麽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麽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裏,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哪里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錢老闆什麽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甯宮,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裏的,否則的話,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這裏,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徑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康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被柳燕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到我屋裏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臭豬,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甯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後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爲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撥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裏一痛,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麽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得我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見了兩人蹤迹,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噹當的直響,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閑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後,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倖活命嗎?”柳燕道:“太后既說過饒你,多半會饒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斬了你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爲太后待你很好嗎?你殺了我之後,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沖進屋去。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幾步沖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沖,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脫了他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
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啊喲,可不得了,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和她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應迅捷之極,右手翻過一探,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只得鬆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右手扠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一驚,叫道:“什麽?”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扠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松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你……你沒受傷嗎?”韋小寶掀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沒至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綳,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見她一動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得手,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徵兆,待得驚覺,長劍已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劍屏道:“這惡女人是誰?她好凶,說要挖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怡道:“你傷口痛嗎?”
方怡皺著眉頭,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動了傷口,痛得她幾欲暈去,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久,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們兩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方怡道:“勉強可以罷。”
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趕忙將銀票、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贊道:“好個俊俏的小太監,我來給你打辮子。”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很不合身,一照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髮,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來打過。”韋小寶道:“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子不見肥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麽?”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那間屋子十分清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步,撞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也沒人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松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聲道:“咱們在這裏別說話,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又再結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輕輕“啊”的一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麽?”方怡道:“沒什麽,我掉了根銀釵子。”沐劍屏道:“啊,是了,我解開你頭髮時,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真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釵子,又打什麽緊了?”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了一會,說道:“肚裏餓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沒力氣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到門邊,傾聽外面無人,開門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後聽了良久,確知屋子內外無人,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這銀釵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的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竹籃、抽屜、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餅點心,塞在紙盒裏,揣入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對紅色金線繡鞋,鞋中竟然各有一隻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上穿了一雙鮮豔的紅鞋,甚是可怖。隨即明白: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床前地面不平,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留下兩只腳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之中,但黃水已幹,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與沐劍屏身邊,心念一轉,童心忽起:“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嚇她個半死。”取過一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甯宮行去。
離慈甯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後,走一步,聽一聽,心想:“倘若一個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手心中汗水漸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石上,她明天定會瞧見。如果投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了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燕怎麽搞的,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韋小寶大奇:“屋中怎麽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姦。”他心中雖說要“捉姦”,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的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臺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爲興奮,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情都給太後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爲。我這樣的身分,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宮裏走來走去。我踏出慈甯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麽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要不然就通知我,讓我押他去拿經書。”太后道:“我可不敢勞你的駕。你在這裏,什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這等大事,還管什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后道:“有什麽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決無聽錯之理,聽他二人說什麽“搶了功勞”,那麽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後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里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麽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麽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他。”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在陰溝裏翻船。這就去罷。”
太后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板來,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短劍插入劍鞘,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麽個機關。她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麽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甯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韋小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放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蹄,管教嚇得她死去活來。”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是他在鼇拜府中所抄得,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後殺了董鄂妃後據爲己有,料想就是這部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麽屁用,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裏。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想不及,一低頭便鑽人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麽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尋自己,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上穿的雖雙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綠,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麽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用什麽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後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裏不住咒駡:“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抛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走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后怒道:“你說什麽?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麽要她幹什麽去?”
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麽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的道:“你索來膽大,心狠手辣,什麽事做不出來?”
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爲“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麽?”那宮女伸手拿起,說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什麽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裏?”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裏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甯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
太后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倒下來,壓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後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櫃中宮女倒櫃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隻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的雙腳只偶爾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臺中已有一隻蠟燭給掌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隻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隻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甯宮中本來太監宮女甚衆,鬧了這麽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裏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招招兇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爲有限,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淩厲,挖眼、搗胸、批頸、鎖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爲什麽還不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了出來,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裏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找經書,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髮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髮。就在這時,灰衣宮女雙手鬆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湧,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未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女裝,混在宮裏”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地倒了。
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細,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贊道:“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已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晚間極爲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鼇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
韋小寶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姊姊,你又怎麽稱呼?”
那宮女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太后的床下幹什麽?”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裏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假宮女則是太后殺的,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證,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沈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又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說也是那個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我,那爲什麽?”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點風聲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便隱在牆角之後。
韋小寶記挂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聲喧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麽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到我屋裏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到你屋裏,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他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沖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裏幾名侍衛奔來。爲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麽人?”韋小寶叫道:“是我,你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說慈寧宮出了事。”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是!”帶領衆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著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挂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亂之下,什麽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衆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裏,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 01:20 PM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甯宮中出了事,什麽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著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麽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甯宮去,沒……沒想到宮裏出了事。不知什麽,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寶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這裏?”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一心只挂念著皇上,忙不叠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髮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甯宮,害死了一名太監,一名宮女。”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甯宮團團圍住,嚴密保護太後。”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甯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甯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隻老鼠也鑽不過去。衆侍衛見到皇帝,一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屍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麽?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幹麽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
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后喘了口氣道:“沒……沒什麽。是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毆鬥而死,不幹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後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后瞧見了,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後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的屍首……不用移動。我心裏煩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后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太后的話,顯然不願張揚,連屍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甯宮。
韋小寶死裏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沈思,覺得慈甯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有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沈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擡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後,問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道心裏煩得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的爲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衆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和那宮女,爲什麽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裏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還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家,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後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不著了。”回頭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餓了罷!”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爲人兇險毒辣,寢宮裏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這事跟他說知,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屍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麽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願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後說去。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可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麽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麽要殺你?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麽?”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大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裏,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禦前侍衛的總管。多隆這廝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了跟太后有關的幾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麽?”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甯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卻是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確是這麽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往五臺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願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麽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麽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後和海大富的對答,據實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爲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到海大富跟太后是這麽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大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遺漏。”心中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後,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臺山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宮徹查,直說到太后和海大富對掌。他不敢說海大富是自己所殺,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復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擡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爲什麽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爲什麽要出宮?怕太后害你?”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甯宮裏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師兄。”
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爲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爲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你又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後跟海大富的說話後,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衆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甯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爲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到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情。
康熙沈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麽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中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後的“姦情”,不敢介面,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寶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裏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甯宮沒什麽事,你立即撤去慈甯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心裏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爲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衆侍衛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甯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育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那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宮一試身手,在宮裏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甯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麽。”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麽?”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衆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余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甯宮花園,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
他掩到太后寢殿窗下,俯耳傾聽,只聽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時之間,心中思湧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扠住她脖子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后,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屍,裝……裝在被袋裏。”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屍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管什麽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與和禁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屍首往一隻大布袋中塞去,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那宮女將屍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團假髮,微一遲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後,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裏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咳……咳……將袋口紮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是害怕。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必要沈屍入塘,滅去痕迹?”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聽得撲通一聲,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一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後道:“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怎麽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麽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麽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這裏服侍我,怎會什麽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麽‘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個宮女走出了慈甯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衆侍衛太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卻甚爲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麽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機密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去。慈甯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隻大口袋,你二人去擡了來。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復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擡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罷!”
韋小寶等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屍首拖了出來。見屍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醜,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麽太后?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籲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麽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了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臺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爲天下所笑,抑且是貽譏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人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裏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罷。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爲了擒拿鼇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兒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恒,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顔,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禦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瞧是什麽。”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要是分開,就認不准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麽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禦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的來。”
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裏,輕輕開門進去。
方怡並沒睡著,喜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你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
只聽得鐘聲響動,宮門開啓,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罷。”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爲。
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爲我取這根釵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麽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爲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擡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去哪里。”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禦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你……你今後要去哪里?”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你如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寶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託,說道:“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託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一個是她師姊,我從宮裏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麽快就走了?”
馬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臺灣來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果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兩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挂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臺灣出了什麽事?”
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麽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裏,聽由韋香主差遣。”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臺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
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臺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歎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麽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卻不放入口裏,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
韋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捨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後我不說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
方怡笑了笑,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麽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爲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這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一句:“本來有一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的身分,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爲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衆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一次卻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爲妻,終身不渝。可是他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麽‘韋香主’了?”
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想請徐三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于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麽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
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在不敢當,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麽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麽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侍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些人物。”
方怡見難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麽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爲止。”
沐劍屏見到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麽氣?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宮裏麽?”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駡,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廝上次吃過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麽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鋪,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裏派人擡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事情可也真奇怪,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麽道理?”
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裏的人,卻幹麽又將他擡來擡去,好讓衆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他又爲什麽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擡著遊街示衆,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廝。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又紫,痛得只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
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有什麽用,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上趕路,可別失落了。”沈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裏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爲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儘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乾糧點心,還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擡到,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了兩個時辰。
韋小寶先行換了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去五臺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麽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偷了去。”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的包裹完密,到竈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屍首,那麽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於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壇,走到後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那是將海大富、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你們三人,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
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爲什麽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方沐二人臉上均現喜色。
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裏,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裏,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在這裏喝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觀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麽又是什麽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沐劍屏歎道:“唉!”韋小寶問:“爲什麽歎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爲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
忽聽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那車夫反手勾推,將這拳帶到了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車夫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淩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
那車夫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爲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醜陋,一時間也瞧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麽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將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夫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你怎地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你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份。
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了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麽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上,我見尊駕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擡,鞭子已縮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四人都大笑起來。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
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
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
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
韋小寶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宮娥笑道:“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她趕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麽?”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麽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叠經兇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頭,往往憑著一時機智而化險爲夷,此去山西五臺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超陪同前去五臺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沐劍屏都道:“盼你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餘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餘裏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到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沈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一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
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麽回事?”陶宮娥笑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後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人行路,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罷。”
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裏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本來是白的,你住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後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壺裏撒了一把藥粉,送進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衣服,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後,再出聲示警,不料你除了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是怎麽一股滋味,當時情思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裏,但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爲太后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甯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並沒死。這一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宮來,自己送送死。”
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了提起,我以爲你早知道了。”
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甯宮裏出來,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禦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禦膳房的蘇拉。”禦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擡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禦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
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裏,我也就跟到了這裏。”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麽死的?’我只好說:‘回大王,糊裡糊塗,莫名其妙!’”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說:‘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麽?閻羅老爺鬍子一翹,喝道:‘活著胡裏糊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麽死了也糊裡糊塗?我這裏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閻羅王?’”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竈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聖諭,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另一人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麽?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麽佛經?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麽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麽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麽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
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到他,再轉言幾句,說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麽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韋小寶道:“原來我糊裡糊塗、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你怎麽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沈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麽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甚麽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麽?”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鼇拜府裏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麽經,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你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麽《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經?後來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給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禦膳房竈裏,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沈吟道:“這樣說來,太後手裏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鼇拜家裏抄去了兩部,她又差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麽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來。”
陶宮娥道:“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裏取來的。那麽她手裏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後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沈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恐怕會帶到棺材裏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
“神龍教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那是什麽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道:“這裏說話不便,唯恐隔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放入大車。這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並未流血,倒十分乾淨,說道:“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裏,天已大明,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裏,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你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棄,叫我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爲姑母,算是我的侄兒?”
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楣,你一知道後,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麽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麽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麽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倒磕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裏,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繮,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
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崇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麽?爲甚麽要砍死她。”陶紅英又歎了口氣,道:“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爲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
韋小寶道:“原來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崇禎皇爺後來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關來,打走了闖賊,霸佔了我大明江山。宮裏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裏,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後,才遇到我師父。”
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麽。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爲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藍,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鼇拜家裏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顔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顔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裏已有了五部,那麽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麽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
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宮裏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出去。你發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于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上午說過,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後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後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了誓日後要應,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後步。
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關之時,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運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主各執一幅……”
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爲皇,全仗這座山的龍脈。”
韋小寶問道:“什麽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裏,子孫大發,來到中國做了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麽滿洲韃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
韋小寶問道:“爭吵什麽?”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里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
韋小寶道:“原來當時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怕。”
陶紅英道:“怎麽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爲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
韋小寶對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麽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
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
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有什麽希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麽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裏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裏盜經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麽有什麽,又何必要什麽財寶?”
又想:“那麽海老烏龜又幹麽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他心裏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是同一個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麽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裏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分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宮裏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幹,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成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多,兇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家國之恨,心中卻是頗淡。
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爲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人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爲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心裏實在好生歡喜。”
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麽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紅英道:“那你爲什麽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她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隔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麽功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託了,一學武功,五臺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
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麽?”
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寶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乾淨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後,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麽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之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一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一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問道:“姑姑,你見到誰了?”
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在哪里?”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沈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
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你武功雖好,卻是怕鬼。只殺了一個人,便這樣心神不定,何況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子,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麽鬼不鬼的?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教主是什麽傢夥?”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麽稱他甚麽傢夥?孩子,就算是在背後,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衆,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裏,你……這一輩子就算是完了。”一面說話,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麽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還大?”陶紅英道:“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了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衆?”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你們天地會反清複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
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麽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裏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明明已占上風,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終於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鬥志。太師父受傷,那人不再念咒,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沖過去搶了太師父逃走。她事後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最兇險的事,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之人動手。”
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麽咒,你聽見過麽?”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周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後你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
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麽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衆,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一怔,問道:“你爲什麽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複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要回皇宮,你去哪里?”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到皇宮去,不怕老婊子了嗎?”陶紅英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裏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裏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麽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麽。再說,皇宮地方很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
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後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很好,就是這麽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
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 01:50 PM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待車夫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麽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後仰,車夫險些摔將下來。那
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麽?幹麽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沖著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舟舍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裏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裏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繮,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
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抛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
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裏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繮,但騾子發了性,卻哪里拉得住?韋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爲什麽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裏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爲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麽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爲什麽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爲什麽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麽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爲甚麽?”方怡冷冷的道:“不爲什麽。”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蕩,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麽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麽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麽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
方怡歎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爲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已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麽?”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麽‘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麽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麽辦?”方怡歎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麽?”沐劍屏歎了口氣,道:“沒什麽。”
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後到這裏,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麽?”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問明瞭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便問:“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麽當?”韋小寶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爲她盡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一朵梅花的。”劉一舟道:“是,是啊!你怎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急得什麽似的,說道這是她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沈吟道:“她……她待我這麽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鬆開了手,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這個“龜”字說得甚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至於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卻也並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立即擔心,忙問:“可惜甚麽?”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裏,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裏,跟你談情說愛,打情罵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性命危險,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隻。你每天頭上插十隻,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麽。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給我一千隻一萬隻,就算是黃金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銅釵、鐵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糊塗麽?”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麽……怎麽她半夜裏跟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裏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麽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妹怎麽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地,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麽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越是難爲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弟,你別忙走!我這裏帶得有幾件作乾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酸不酸的,算什麽玩意兒?你到吃給我看看。”將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充饑再說。”說著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不知怎樣?”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翻了幾翻,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了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於挑了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麽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怎麽你不知道,反而問我?”
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啦!”韋小寶道:“既這麽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過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爲什麽?爲什麽?”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裏,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麽?不舒服麽?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劉一舟道:“什麽?”站起身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裏,怎麽會有蒙汗藥?這可真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賜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將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樹旁有塊石頭,用力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將亂石一塊塊搬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將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紮,卻是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己,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兒,又掙了幾下,直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製你。”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擡貴手。”韋小寶道:“我從皇宮裏將你救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居然想殺我,哼哼,憑你這點兒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劉一舟道:“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發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幹麽剃光了頭皮,前來矇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髮,怎能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麽我問你,方怡方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麽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讓他占些口頭上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槽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苦肯將在下當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
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小四,那算什麽?你發下一個誓來!”
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
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舟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寶道:“甚麽對?對你甚麽個屁?”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
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著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裏了,瞧在吳老爺子面上,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將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麽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甚是不悅,又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兩字,怎麽可以爭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裏這麽火爆霹靂的沖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命,那怎麽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鬆自在,你是什麽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麽辦,就怎麽辦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叔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沒說,也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中貪生怕死,一聽到要殺頭,忙不叠的大聲求饒,趕著自報姓名。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占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大家鬧著玩,當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過去的事,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麽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麽也到這裏來啦?”
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
劉一舟見方怡當著衆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麽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麽人?你
跟劉師哥說什麽了?背著人家,拿我這麽糟蹋輕賤?”韋小寶
道:“我可沒說什麽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沒有呢,
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
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擡頭看天,道:“十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從東北角湧將過來,又道:“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農舍、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夥兒慢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是落湯鴨,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裏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個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之處,雖然破敗,卻也聊勝於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儘是黴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各人烤幹衣衫。但見天上黑雲越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乾糧面餅,分給衆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問韋小寶:“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麽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啊,我會做什麽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麽?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我瞧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他們只遠遠望見,看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躲在樹林裏,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麽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幹地。突然間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有漏水。方怡道:“你過來,這邊不漏水。”頓了一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問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麽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道:“我發過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劍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麽你呢?”沐劍屏紅暈上臉,呸的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著側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氣,心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麽“劉師哥”,甚麽“自己人”,此外再也聽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麽法兒,才將劉師哥迷倒。”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藥,回頭去翻檢薄餅,餅上自然塗了藥粉。我吃的那張餅,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原來如此。”傳話之後,方怡又問:“你哪里來的蒙汗藥?”韋小寶道:“宮裏侍衛給的,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這時大雨傾盆,在屋面上打得嘩啦啦急響,韋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幾聲響,頭頂掉下幾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幾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頂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余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黑暗中影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裏本來有座小廟,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這裏幹甚麽?”徐天川道:“我們在廟裏躲雨,這廟塌了下來,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他媽的,落這樣大雨,老天爺可不是瘋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近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麽的?”
那蒼老的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
多。”一名漢子罵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這裏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惡鬼的,誰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衆人大聲笑駡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惡鬼最好,揪了出來當點心。”又有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在這大雨裏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麽?”趙老三道:“各位爺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這裏向北,再行三十裏,便有市鎮。”馬上衆人都道:“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來裏?快別囉唆,咱們這許多人,還怕什麽鬼?”趙老三道:“好罷,大夥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錯的……”衆人不等他說完,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驢頭,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麽辦?”吳立身道:“我看……”但隨即想起,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口,道:“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麽主意。”吳立身道:“惡鬼什麽,都是鄉下人胡說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
韋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到瞧見,已經來不及啦。”言下之意,顯然是怕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麽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援,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輸給了劉一舟,便道:“好,大夥兒這就去罷!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那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條小瀑布沖下來。韋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這是惡鬼在迷人。”徐天川道:“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著小路流下來。”吳立身道:“正是!”踏著瀑布走上坡去。餘人跟隨而上,爬上山坡。
聽得左首樹林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徐天川心想:“這批人不知是什麽來頭。”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不放在心上,當下踏水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嘭嘭嘭敲門,果然有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始終沒人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見黑沈沈的一大片屋子。
一衆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好一會,屋內半點動靜也無。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去罷!”白光閃動,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衆人一湧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也不甚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裏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解開來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有蠟燭,便去點燃了。衆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無灰塵,地下打掃得這等清
潔,屋裏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乾乾淨淨的,屋裏有人住的。”另一人大聲嚷道:“喂,喂,屋裏有人嗎?屋裏有人麽?”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衆人面
面相覰,都覺頗爲古怪。
一名白髮老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麽?”徐天川道:“在下姓許,這幾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戚,要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達官爺貴姓?”那老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話,說道:“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裏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了片刻,仍是無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向後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頗爲戒懼。耳聽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並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顯然屋子極大,一時走不到盡頭。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後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樣似是什麽幫會的幫衆,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裏有沒有鬼?”方怡還沒回答,劉一舟搶著說道:“當然有鬼!什麽地方沒死過人?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迷小孩子。大人陽氣盛,吊死鬼啦,大頭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得腳步聲響,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床上鋪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兒們的。”“衣櫃裏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衆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作聲。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那四人已奔入大廳,手中火把都已熄滅,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儘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沈著臉道:“大驚小怪的,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死人有什麽可怕?”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麽希奇古怪?”另一名漢子道:“東邊一間屋子裏,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沈吟道:“有沒有死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道:“沒……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幾根火把,大夥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緊。”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爲猶豫,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
他手下衆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點成火把,向後院湧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裏待著。”跟在衆人之後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麽路道?”吳立身搖頭道:“瞧不出,聽口音似乎是魯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的魔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貨。”
劉一舟道:“那一夥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厲害著呢!”說著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儘是冷汗。沐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劉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心,你是金枝玉葉,什麽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衆人回到大廳。韋小寶籲了口長氣,心下略寬。徐天川低聲道:“七八間屋子裏,共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上都供了五六個、七八個牌位,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子裏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徐天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老者問道:“你們沒記錯?”四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之間,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徐天川假作癡呆,說道:“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不……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幾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雖然大雨淅瀝,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結舌,臉色大變。
衆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劉一舟、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說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避雨,擅闖寶宅,特此謝過。賢主人可肯賜見麽?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後面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裏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便在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兒儘快動身。”說著連打手勢,命衆人不可說話,側耳傾聽,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這鬼屋燒成他媽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坐下來歇歇罷!”衆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開塞子,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老爺子,你們幾個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裏的,這幾位卻是雲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雲南。這位是我妹夫。”說著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習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了點頭,喝了口酒,眯著眼睛道:“幾位從北京來?”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裏,老的小的,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裏。”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現下有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了裝呢?”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老爺子,你找的是怎麽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回到京城,也可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麽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沖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來,我們倒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裏的小太監,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鼇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來,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蹓躂,北京人沒見過他的,只怕沒幾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胖小子,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麽也不信他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麽?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鼇拜,便是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鼇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左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衆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大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沖,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了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前廝殺。對方雖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餘下衆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手,便欲沖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贏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贏定了,這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他手下衆人齊往他身後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只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餘人既不推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杆槍則架開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戰局在一瞬之間,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之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壽與天齊!”那十余名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麽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裏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爲希奇古怪,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念咒,別上了他們當!大夥兒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衆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衆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衆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大呼,疾沖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之間,竟然武功大進,鋼刀砍來,短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如癡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舟已被砍倒,跟著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沈,立足不定,俯身跌倒。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要穴。
衆漢子齊呼:“洪教主伸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呼喊完畢,突然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呼呼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嚇得什麽似的,果然是神通廣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衆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道:“你們一起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提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傢夥,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麽?”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麽一哼,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麽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贊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
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余人齊叫:“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麽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哪里?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再難爲這姑娘,我便跟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是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難爲這姑娘。”劉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了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鼇拜、皇帝十分寵倖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哪里?”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鼇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鼇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兒邪門。身上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裏的物事,咦……這是什麽?”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房去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爲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了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臺前導,走進後院東邊廂房。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了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裏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裏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得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麽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臺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麽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會他的問話。
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里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裏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裏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麽一部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幹麽要來惹事生非?說到‘剿滅’兩字,當真是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麽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
就都說了出來,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
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殺她,幸
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裏到處找不到她。
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
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爲什麽要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好的麽?”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爲什麽要殺柳大姐呢?柳大姐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泄漏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總而言之,太后的慈甯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則大禍臨頭,你跟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機密乃是朝廷和宮中的大忌,重則抄家殺頭,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面上卻又裝得本人甚麽都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上級統禦部屬,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尷尬,勉強笑了笑,問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麽?”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日後見到教主之時,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麽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麽來頭,當下和顔悅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臺山,自然是去跟瑞棟瑞副總管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臺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個訊息,定是從老婊子那裏傳出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道。”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麽事都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麽也不用瞞我。你上五臺山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裏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離京?難道嫌命長麽?”那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爲驚奇,道:“皇上?你說是皇上?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麽知道五臺山的事?”
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臺山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用‘化骨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肌肉跳了幾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幹什麽?”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太後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嗯,太后差你上五臺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贊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後,太後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他不住將“洪教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這麽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問道:“外面那六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
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裏的,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四個男的是禦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他說到這裏,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道:“怎麽啦?你不信麽?”那老者冷笑道:“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會到宮裏去做禦前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麽?”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難以自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對方覺得定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虛了,那麽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又笑了幾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麽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跟你說,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爲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裏有沐王府的人,連平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尋思:“我去問問外面幾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話。”當下轉過身來,推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這是鬼屋哪,你……你怎麽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裏?”那老者道:“我馬上回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突然之間,外面傳來一人大聲呼叫:“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叫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麽?”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里?你們去了哪里?”兩聲呼過,便寂然無聲。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沖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睜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見他心中也是頗爲驚惶。他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呼罷側耳頃聽,靜夜之中又聽到了幾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退了幾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小眼中流露著恐懼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緊牙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灑到屋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來!”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但亦非嬌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面無人回答,除了淅瀝雨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周身寒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飛開,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急道:“別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駡打鬥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一陣冷風從門外捲進,帶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韋小寶身上。他打個冷戰,想張口呼叫,卻又不敢。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人,當然還有不少惡鬼,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扠死他。幸好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只害大人,決不害小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一聲,覺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裏。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們是自己人!不,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爲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問你,朝中做大官的那個鼇拜,真是你殺的麽?”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是鬼?你是鼇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後,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對方如是鼇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鼇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押得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說道:“他媽的,鼇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他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你要報仇,儘管動手,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爲什麽要殺鼇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鼇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無用,你也決計不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子輸要輸得乾淨,贏也贏個十足。”大聲道:“鼇拜害死了天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裏。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你說,就算鼇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這句話是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裏學來的。其實他殺鼇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爲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後,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語,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錯了。過了好一會,只覺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否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他媽的,骰子是搖了,卻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時衝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刻靜了下來,越想越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鼇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他們倆才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是“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頭了。
兩扇門被鳳吹得砰嘭作響,身上衣衫未幹,冷風一陣陣刮來,忍不住發抖。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 10:54 AM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爲什麽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髮,七孔流血,有甚麽……甚麽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的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麽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麽膽小?”韋小寶籲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麽穴道?”韋小寶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幾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說著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她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麽?”韋小寶道:“你有影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雙目一睜,正色道:“我是僵屍,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屍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麽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僵屍,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怎麽怕,眼見這少女和藹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雲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幹衣服。就只一件事爲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麽事爲難?”雙兒道:“我們這裏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回頭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幹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們呢,都到哪里去了?”
雙兒落後兩步,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麽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後,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得厲害,聽得有點心可吃,登時精神大振。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沈沈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幹淨,床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抛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來。你愛吃甜粽,還是鹹粽?”韋小寶笑道:“肚裏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隻。”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裏靜悄悄地,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隻剝開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了半隻,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産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有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後,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
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麽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贊道:“狐狸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夥人,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隻放著紅炭的熨斗來,將他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隻粽子二鹹二甜,韋小寶吃了三隻,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麽?”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麽不好?”揭起帳子,瞧著她熨衣。
雙兒擡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
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幹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兒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隻小木梳,替他梳了頭髮,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什麽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雙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麽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們的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道:“我可沒這福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是前世修到的了。”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願意,請你勞駕到後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麽?”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是恭謹。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裏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鼇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
莊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鼇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鼇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麽牌,翻出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鼇拜如何反抗,衆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鼇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鼇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籲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油鹽醬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鼇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邊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麽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鼇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有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莊夫人道:“後來鼇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麽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於是據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鼇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鼇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鼇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鼇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鼇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爲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於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甚麽?”說道:“我卻是糊裡糊塗,甚麽也不懂的。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
莊夫人沈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鼇拜,用的是什麽招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爲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麽屁招數了?”雙手比劃,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麽幾下。”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糖,怎麽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爲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有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行高,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鼇拜,爲我們衆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於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衆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窗外衆女子嗚咽哭泣之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裏所聚居的,都是被鼇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鼇拜,爲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麽莊三爺也……也是爲鼇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是。這裏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小寶道:“我又有什麽功勞了,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送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鉅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麽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於武功什麽的,桂相公是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爲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地,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莊夫人沈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損無益。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讓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擡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臺山。”莊夫人道:“此去五臺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
莊夫人道:“那好極了。”指著雙兒道:“這個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後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适才雙兒服侍自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臺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捨不得不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過去,她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兒年紀雖小,身手卻也頗爲靈便,不會成爲恩公的累贅,儘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願不願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願不願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
雙兒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兒擡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說了兩個“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髮,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幾十個都買到了。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挂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莊夫人道:“恩公去五臺山,不知是打算明查,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莊夫人道:“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後,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後你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
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後堂望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爲戀戀不捨。她兩眼紅紅的,适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後。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濛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回頭白濛濛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跟她莊家沒有干系。”韋小寶道:“那麽,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再說,也未必鬥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爲擔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歎道:“神龍教這些家夥,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奶會武功麽?”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麽風也吹得倒的人,怎麽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鼇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鼇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甯古塔去,說什麽給披甲人爲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裏,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鼇拜害死的衆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人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後,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麽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麽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裏嘰哩咕嚕的念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裏這麽念咒,暗底裏一定還在使什麽別的法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麽?那好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麽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隻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魚。我們在湖州時,莊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麽好吃。三少爺到底怎麽給鼇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書,書裏有罵滿洲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爲做文章,這才做出禍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雙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麽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鼇拜那廝也不大識字,定是拍馬屁的傢夥說給他聽的。”雙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麽《明史》,書裏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鼇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闆,買書來看的人,都給捉去殺了頭。相公,你在北京城裏,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麽?”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給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麽……什麽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給你三少奶。那麽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爲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裏,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去打尖。
韋小寶坐下後,雙兒站在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麽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麽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擱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兒吃,待會兒肚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的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的叫:“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傢夥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裏,只聽得車後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後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兒道:“是!也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夫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個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卻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後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至胸,雙足亂舞。
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麽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的撲將上來。雙兒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拉到車前,隨手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餘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車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鬆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麽,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幹甚麽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仙法的麽?”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幹甚麽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臺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兒皺眉道:“甚麽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麽?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裏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麽,就……就是甚麽,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麽?”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爲甚麽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麽?”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裏念經,下山來幹甚麽?”那喇嘛道:“是……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
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裏,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麽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裏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爲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夥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去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出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信。”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裏。”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語。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裏也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裹,裏而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嗤的一聲,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裏面寫些什麽?”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裏寫些什麽,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麽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裏,另一個喇嘛忽然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飛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的話聲立時變成了呻吟和呼號。第一個喇嘛臉色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找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臺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閃爍,說話吞吞葉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夥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了,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道:“是。我改甚麽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裏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了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臺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臺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臺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湧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湧泉寺問路,廟裏的和尚見自己年輕,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寺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麽?”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智寺中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裏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到五臺山出家,一個甚麽員外在廟裏佈施了不少銀兩,魯智深在廟裏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裏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爺,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兌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麽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得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佈施便佈施,寫什麽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薩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麽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臺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麽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裏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辛苦苦的趕上五臺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願,一定要去五臺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我上五臺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裏經管廟産,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於,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
“少一劃”,原來“於”字加上一劃,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佈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到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齊,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臺山,行不數裏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廟、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後向西數裏,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並不在這裏做和尚。”
于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這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麽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裏大廟甚多,五臺山也是廟宇衆多,不知施主爲甚麽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臺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臺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之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我爹爹在夢裏的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的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臺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份,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臺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等都是淨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去做法事的爲是。”
韋小寶心想在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要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刹諸位大和尚賞收。”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採購。”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丈集合寺僧衆,由我親手施捨?這是我母親的心願,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擡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願。”轉身進內。瞧著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偌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裏撞起鍾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佈施。”
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衆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刹所有的僧人,全都來了?”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佈施。”韋小寶道:“每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臺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麽?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沖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麽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邊一站,雙手扠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裏,你們放馬過來罷。”豈知那些喇嘛對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麽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麽?”
澄光道:“請問衆位師兄,是哪座廟裏的?光臨敝寺,爲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幹,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裏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
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麽?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道:“那麽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便搜。”那爲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爲什麽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裏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女,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麽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衆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瞭是無理取鬧,這廟裏怎會窩藏什麽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爲本,豈敢妄開殺戒?衆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來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臺山上最古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曆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臺山。”原來五臺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臺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臺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爲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臺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顔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顔點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閣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皇甫居土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顔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裏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夥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幾位師兄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顔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由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臺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顔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夥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顔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顔、心溪、皇甫閣等衆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麽?他走進了一座大廟。這廟前寫得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麽一說,巴顔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顔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九道!”他以爲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顔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擡,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顔肘底撲去。巴顔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顔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衆,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麽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在這裏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這位巴顔大喇嘛要在寶刹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名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顔交手這一招,察覺到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适才朗聲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沈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夥兒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顔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顔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顔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顔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衆僧見方丈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澄光方丈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臒,說道:“你抓住我幹什麽?”
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了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閣不答,見手下人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衆,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之所,已曆七年,衆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麽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麽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裏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顔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顔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
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顔和皇甫閣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聲隱隱,顯然勁道又頗淩厲。巴顔和皇甫閣的手下數十人呐喊吆喝,爲二人助威。巴顔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顔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疾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見巴顔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了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兒出手將衆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衆,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衆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上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顔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衆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名清涼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異處。餘下衆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地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麽?”澄光道:“阿彌陀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裏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顔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援不住,倒下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顔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了進去。巴顔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麽一副模樣。”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顔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注:本回回目一聯是佛家語。“方便”是“權宜方法”之意。釋迦牟尼說法,以聞者不解,多用“譬如”開導之。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 01:11 PM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名喇嘛頭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巴顔大聲斥駡,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已有備,舞動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如土,鋼刀落地,逃了回來。巴顔破口大駡,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抛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從木門中抛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麽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掄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見他一張紫醬色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須,僧衣破爛,破孔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顔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顔叫道:“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麽?大夥兒齊上。”
皇甫閣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
衆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豐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還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余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響聲不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顔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柄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顔打去。巴顔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衆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閣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顔胸口。巴顔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顔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遊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爲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前相救。
驀地裏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韋小寶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麽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
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皇甫閣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贊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
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了他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銀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裏飛散的銀票,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道:“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麽?”澄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寶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爲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
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刹,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和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顔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倘苦放了他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裏已傷了好幾條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幹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麽用意。”
澄光有些爲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理不合。”韋小寶道:“什麽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裏的和尚,難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怎麽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
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出什麽,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怎麽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顔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顔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适才批削椅腳時一模一樣。巴顔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顔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三寸,也不見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爲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話問你,不削開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顔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顔道:“我如說謊,你再削我頭皮不遲。”
韋小寶沈吟片刻,道:“好,那麽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顔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臺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麽會叫你來搗亂?”巴顔道:“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
巴顔叫道:“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僞,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麽。”說著將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顔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裏的話說出來。”
巴顔道:“那信裏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爲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裏還說些什麽?”
巴顔道:“信裏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麽‘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顔道:“是,是,是萬……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呢?”巴顔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麽下面沒有了?是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顔道:“大……大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麽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顔道:“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麽人?”巴顔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顔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
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
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
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
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
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是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
心溪道:“施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院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顔,到清涼寺來找一……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說,大喇嘛送了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麽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顔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縣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爲?小施主,那幾條人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推在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沈,道:“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求道:“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就將爺爺一刀殺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條漢子,道:“好,我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了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怫然道:“甚麽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麽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麽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價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癡仍然不會跟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癡?他法名叫做行癡?”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裏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
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
“是行癡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個手勢,輕輕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雙手合十。韋小寶肚裏暗笑,跟著也坐了下來。雙兒站在他身後。四下裏萬籟無聲,這小廟中似乎就只這個老僧。
過了良久,那老僧始終紋絲不動,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良久,那老僧籲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有人,也不感驚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癡塵緣未斷,有人找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顔、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癡,幸蒙韋小寶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駡:“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求他不可生氣,又求他坐下來等候。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不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
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你怎麽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癡,有什麽說話?”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來向老皇爺磕頭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臺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帶來甚麽信物?”韋小寶從貼肉裏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禦劄,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禦劄上寫的是:“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覰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皇爺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啓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臺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等進寺來囉唕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麽一來,清涼寺變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禦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麽行癡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的少年,便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美意,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頭,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著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好臭,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放了。韋施主,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徑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佈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甚麽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麽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麽。”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麽。”韋小寶一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麽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麽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裏去做官,爲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著破涕爲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促他的那些傢夥,都是大大的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籲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麽?”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
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爲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
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麽也不分開。”
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裏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也伸掌在自己頸裏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後,主仆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麽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麽想個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麽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爲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
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裏只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剛才打鬥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個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徑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麽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裏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爲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癡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麽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泄漏,清涼寺中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裏幸虧你們救我。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里都好。你師兄愛去哪里,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那些壞傢夥找他不到,你們兩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
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癡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兇險,天下處處皆兇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
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麽分別。”韋小寶道:“甚麽都沒分別,那麽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衆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麽都沒分別,那麽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爲什麽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后說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癡驚呼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
行癡顫聲道:“皇太后怎麽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甯宮花園裏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你是什麽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禦劄在此。”說著將康熙的禦劄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裏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臺山來。他在宮裏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麽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麽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經泄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臺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癡,由此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麽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歎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願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鬥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麽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抛於腦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後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個家裏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一心要廢了皇后,立董鄂妃爲後,只因爲皇太后力阻,才擱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以爲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門。
板門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里?”
行顛吃了一驚,抛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沈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這麽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衆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裏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意欲以你爲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裏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麽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麽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
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癡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沖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裏來麽?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兒悄聲道:“怎麽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沖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裏外面衆人紛紛呼喝:“甚麽人在這裏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沖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衆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衆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醜,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麽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裏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臺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癡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癡沈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就從哪里來,就回那裏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玄子上五臺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爲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髮垂肩,頭頂一個鋼箍束住了長髮,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麽?”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麽?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沈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麽你更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小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麽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麽?甚麽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麽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臺山來幹甚麽?”韋小寶道:“我們上五臺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麽“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麽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麽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麽?”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麽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騙人,天下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爲什麽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要窮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那神龍島,多半便是蛇島。不錯,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爲‘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拿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裏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臺上的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錯,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一聲,穴道並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麽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裏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頭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麽多的?”探手到他懷裏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是一部經書。
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懷裏,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里來的?”
這一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麽?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刻,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這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見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目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的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甚麽?”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爲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囉唆!”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麽?”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爲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裏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爲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心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裏,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臺山來,有什麽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擡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衆,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麽?這經書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敢和衆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麽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沖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卷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系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爲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爲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裏,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緩,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气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陀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裏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不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岩石砸傷?可是跟他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麽說,可是眼見胖頭陀如此兇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臺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臺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各有一廟。五臺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薩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北台業鬥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衆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沖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簷口,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撲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道:“我爲什麽不敢傷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麽回復原狀?你……你……怎麽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出,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麽?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鬼頭有甚麽好?你這女娃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爲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囉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麽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衆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繞到他身後,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糊塗了,一時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麽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腦袋給踏在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裏有只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裏,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甚麽我爹爹爬在院子裏,滿嘴胡說。”韋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麽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
胖頭陀道:“在哪里?快說,你如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腦袋。”
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麽山什麽寺之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麽字?”見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麽山的什麽尼姑庵中,胖老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爲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麽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麽說,已無半分懷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韋小寶眯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癢得很。”胖頭陀道:“什麽?”韋小寶道:“這廟裏有跳蚤,在我頭髮裏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癢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癢。”
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頸裏了,你瞧見麽?”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陀他逃脫,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爲難。”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癢。胖頭陀知他繞個彎兒,又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里?”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麽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麽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麽?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衆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大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大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來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將第五部、第六部說成分藏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麽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麽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爲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
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了?幾百年前的碑文,怎麽會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顔色烏黑,石龜和石碣上生滿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裏衆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寫著些什麽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麽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麽?”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道:“果然有這幾句話,還有什麽字?”韋小寶指著石碣,說道:“這些字古裏古怪的,當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得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麽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於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里知道?他只求說得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衆說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甚麽。”胖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後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聲,一名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鬥一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衆,經書就讓給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周身佈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訣,攻守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陀全無異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衆僧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甚麽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什麽?要我去神龍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主後,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個見證。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衆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麽皇帝呢?”胖頭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麽‘尊者’、什麽‘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爲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麽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衆,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歡喜。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熱切之意,見於顔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伸腳踏在他頭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甚麽“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般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爲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制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長。”胖頭陀怒道:“甚麽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是你贏。一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這才叫各有所長哪。倘若一對一也是你輸,那麽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爲之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了,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了,是不是?”韋小寶道:“甚麽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裏跟人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來斤重,他雙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裏,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麽……甚麽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
韋小寶道:“使劍的。”胖頭陀道:“那是真武劍陣。”韋小寶道:“是了,你胖大師見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麽稀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裏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裏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裏,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
他見胖頭陀鬥不過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了。
胖頭陀聽得如癡如狂,歎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他說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幹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麽?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林中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這個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她一身武功?”雙兒滿臉飛紅,道:“相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衆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爲真。
※注:一、本回回目錄自查慎行古體詩,平仄與近體律詩不同。
二、順治四後。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與順治合葬孝陵。廢後及孝惠皇后(即本書中的皇太后)另葬
孝東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間才加的諡號,康熙時還沒有這樣稱呼。但通俗小說不必這樣嚴格遵守歷史事實。
三、順治出家五臺山一事,清代民間盛傳。稱爲“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餘三大疑案是順治皇太后下嫁攝政王、雍正奪嫡、乾隆出於海甯陳家。據官書記載,順治因染天花而死,然而官書中疑點甚多,以致後人頗多猜測。清初大詩人吳梅村有《清涼山贊佛詩》四首,肯定與董鄂妃有關,頗有人認爲隱指順治因傷心愛妃之逝,而至五臺山出家。詩雲:“西北有高山,雲是文殊台。臺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按:雙成指女仙子董雙成)。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言董鄂妃得順治寵倖,順治有人生無常之悲。全詩甚長,不俱錄。)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顔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倉舒墳(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兒子鄧哀王曹倉舒比榮親王),掩面添淒惻。戒言秣我馬,遨遊淩八極。(述順治以愛妃逝世,內心傷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唯有大道心,與石永不刊。以此護金輪,法海無波瀾(言順治心生上五臺山之志。)
“嘗聞穆天子,六飛聘萬里……盛姬病不救,揮鞭哭弱水。漢皇好神仙,妻子思脫屣……寵奪長門陳,恩傾清城李。琇華即修夜,痛入哀蟬誄。苦無不死方,得令昭陽起……持此禮覺王,賢聖總一軌。道參無主妙,功謝有爲恥,色空兩不住,收拾宗風裏。”(覺王,即釋迦牟尼。歸結爲皈依佛法,以禪宗求解脫。)
四、順治在位時即拜玉林爲師學佛。“玉林國師年譜”雲:順治十六年,世祖請師起名,師書十餘字進呈,世祖自擇“癡”字,上則用禪宗龍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癡”。玉林爲“通”字輩,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 01:02 PM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
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瘦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囉唕。可是衆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麽?”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林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佈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之上自是沒半點兇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衆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裏,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臺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輛,又命于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名茶、細點、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夥將十八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爲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上和衆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到少林寺來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衆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裏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于八買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磚自是毫不費力。將經書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石灰,糊上磚縫。石灰幹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要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爲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衆侍衛、衆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禦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麽勞什子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夫恭恭敬敬的應道:“是!”於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說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與衆不同,這麽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出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麽出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京城裏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裏有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的,你搗什麽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得兒,呼,呼!得兒,轉回頭!”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兒的往北,越奔越快。車夫破口大駡:“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里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後腰。他身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鬧什麽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繮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裏,說道:“你來趕車。”於八道:“我這個……我……也不會。”韋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繮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夫“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松繮,右手緊繮,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里有什麽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路上沖去。追騎撥轉馬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麽請你去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裏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麽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人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衆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爲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駛別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麽你們打起架來?”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進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麽快,是雙兒姑娘爲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望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麽?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
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麽?我是方姑娘。”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麽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麽”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了在五臺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輕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就不以爲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麽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當即吩咐衆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飛過來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別說得這麽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豔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馬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迎著朝陽緩緩馳去,衆漢子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麽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里掉什麽槍花了?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屏、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裏,你給神龍教那批傢夥擒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了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搖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 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嘴巴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裏,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麽性急,早知你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肚挂腸的。”韋小寶伸了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裏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裏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已無法趕回宮裏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臺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頭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爲矜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餘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後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由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麽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什麽?”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話。”方怡道:“在宮裏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麽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豔欲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只手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話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裏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裏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韋小寶命於八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龐,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爲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幾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說已經到了。
身處溫柔鄉中,什麽皇帝的詔令,什麽《四十二章經》,什麽五臺山上的老皇爺,盡數置之腦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道路之遙。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是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此情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麽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于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艙,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不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僕役拿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麽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偎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歎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麽進宮,又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真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裏的。”方怡吃了一驚,轉過身來,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裏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中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分的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裏時還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裏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人盡可夫的……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麽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麽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這一來,可甚麽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房舍、家具擺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有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麽?”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咦,這是什麽地方?”過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儘是雪白細沙。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麽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麽名字,有甚麽特産。梢公道:“回姑娘的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寶大喜,道:“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麽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挂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過頭來。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急揮匕首,將蛇斬爲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上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裏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到這裏來幹甚麽?不怕死麽?”韋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抛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幹,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
聽得有人說道:“好啦,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遲來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籲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到哪里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衆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看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見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由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髮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來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陸先生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捨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兩邊穿了竹杠,前後有人相擡,島居簡陋,並沒真的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裏,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挂滿了字畫,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麽?”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擡頭看去,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韋公子以爲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爲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幹了,也不醮墨。嗯,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爲濕,筆枯爲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爲妙書。至於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爲“遊絲”,或聯數筆,或聯數位,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要請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臺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個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這幾個字,他爲甚麽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裏便是神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里?”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實他是甚麽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麽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麽‘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麽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陸先生沈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麽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扠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矇騙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淨,也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扠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了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幹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頭看到壁上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麽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門縫中透進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臺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起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麽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歎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見他險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麽。”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幾隻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麽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臺,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沈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甚麽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
只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麽“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爲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麽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裏,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而慄。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麽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蛤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于五臺山錦繡峰,見東方紅光耀天,鬥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爰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淩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山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恭錄天文,雕于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麽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讀得滾瓜爛熟,待洪教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爲止。‘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誦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述,那是半點不費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麽“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不知是甚麽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於是取過紙筆,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麽。如此拼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僞。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是恐嚇,又是哄騙,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麽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了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歎,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麽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歎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麽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麽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稍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麽快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麽?”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臺山上有個雙兒,這裏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麽一按,氣爲之窒,心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還自稱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擡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麽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介面問道:“什麽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糊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傍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歎。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幹什麽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
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麽打兒子?”衆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當當響起,衆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衆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爲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幹麽怕了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朋,足可容得千人之衆。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各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麽?”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鍾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上衆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衆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豔麗無匹。韋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衆人齊聲念道:“衆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寶一雙眼珠止骨碌綠的瞧著那麗人,衆人這麽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衆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爲教主生,人人死爲教主死,教主令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衆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麽洪教主寶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衆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衆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注:唐末羅紹威取魏博鎮,將其五千精兵盡數殺死,事後深爲懊悔,自知是極大錯誤,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爲此錯也。”王莽時錢幣以銅鐵鑄作刀形,刀上文字鍍以黃金,稱爲“錯刀”。羅紹威以錯刀之“錯”喻錯誤之“錯”,此錯之大,聚天下之鐵,也難以鑄成。
戰國時秦國商鞍變法,法令初頌時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門,宣稱若能搬出北門者賞五十金,衆皆不信。有一人試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賞,於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嚴峻,民不敢違。
“九州聚鐵鑄一字”,此“一字”爲一個大“錯”字,本書借用以喻韋小寶受騙赴神龍島,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書用以喻神龍教教主先以甜頭招人歸附,然後施行嚴刑峻法,部勒教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 01:45 PM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湧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躬身說道:“啓稟夫人:北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致女人,原來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裏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擡起,向韋小寶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
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衆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一入教後,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有權勢,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撚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麽這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又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時時到我家裏來的。”洪夫人笑吟吟的問道:“她來幹什麽?”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爲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
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麽相干?爲什麽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麽功勞?我還道你派去的人,當真忠心耿耿的在爲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幹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幹什麽?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年事?黑龍使這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擡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裏,老朽糊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是。”他聲音低沈,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到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歎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隻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衆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裏一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爲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五彩斑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中衆人也叫都了起來:“哪一個?”“什麽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衆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麽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處罰,儘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爲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爲什麽要反?”無根道人說道:“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個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一百人。屬下求教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麽說,真是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麽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無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衆教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麽我們這裏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衆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有什麽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爲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爲什麽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麽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居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龍使鍾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鍾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麽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鍾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加沒有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鍾志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裏,眼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色仍是嬌媚萬狀。
鍾志靈怒叫:“殺我姓鍾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鍾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鍾志靈身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鍾志靈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鍾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爲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對於鍾志靈的被殺,宛如沒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得白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鍾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由來已久,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你以爲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爲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希奇,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衊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爲兩半,手臂一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圍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傢夥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鍾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似乎無動於衷,穩穩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慚愧,嫣然一笑,坐下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衆人大奇之下,眼見衆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餘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爲……爲什麽……”身子一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衆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裏呼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爲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抛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截餘勢不衰,撲的一聲,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了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扎著要站起身,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筋軟肉痹。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衆面前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臥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中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麽?”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麽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劇毒藥物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兩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裏也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製香料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殺了洪安通,大夥兒奉你爲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沈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爲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力掙扎,說什麽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鮮血湧了出來,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你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這奸賊癡心妄想,他媽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麽?我……我……”欲待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爲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麽一衆老兄弟人人無幸,盡數要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咳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待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將大夥兒殺死,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狸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裏有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蕩,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真捨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主。”
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龍教?怎……怎麽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上,一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於拒卻,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麽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爲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後,就要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麽還會殺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爲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麽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鍾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爲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爲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大號叫做什麽?”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決無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鍾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爲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若不奉他爲教主,教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衆人性命懸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衆人的掌握。當下衆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爲神龍教教主,大夥兒對你忠心耿耿。”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麽好玩,這個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傢夥,豈有不大抽而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麽辦。
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赦,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長歎一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沈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屍骨無存。”
“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衆立此重誓,雖爲勢所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以爲怎麽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夥兒本來擁他爲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當衆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著二十余隻七石缸,都裝滿了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其次喂給洪夫人。第三瓢卻喂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五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喂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喂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爲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衆兄弟自夥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
衆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衆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臺之上。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爲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适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衆。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衆。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啓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麽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籲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臺山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將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麽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爲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麽好文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開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衆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歎道:“聖賢豪傑,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須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衆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爲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隻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挂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癒,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衆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沒有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閒職教衆的座位。”
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不是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沈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的道:“啓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麽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儘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裏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另得派一個福份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份大小,干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份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份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教主撚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件大任麽?”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裏,卻半點份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爲妙,聽教主這麽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托了兩位大福氣,混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麽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臺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臺山,到底有什麽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向胖頭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白龍使,你再去爲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屍。”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屍”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裏學來的,每逢大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裏行事較爲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麽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
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爲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沈,武功高強,筆下更十分來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說道:“啓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爲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衆,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爲了幹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麽神龍教、惡虎教。拿了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餘人退去。”
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是喜歡、又是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中有股熱烘烘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餘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麽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麽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中拔出匕首,倒轉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一看,贊道:“好匕首!”拔下一根頭髮,放開了手,那根頭髮緩緩落上刃鋒,斷爲兩截。教主也贊了聲:“好!”
韋小寶爲人別的沒什麽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眼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歡喜,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麽好東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後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主後心,笑道:“這是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幾下乾淨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鑽落,敵人架在頸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斗,在教主胯下鑽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主後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的膚光白膩頭頸之中,笑道:“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一縮,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開她手,仰天一個鐵板橋,撲的一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牆,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
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頌揚更是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有關聯,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力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一模一樣,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衆之前,威嚴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你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陣媚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莊容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將我當作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式優美,說不出的好看,行動雖慢,仍是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幾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麽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這招在真正英雄好漢手中,自然不會來搔你癢。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鬆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你熟練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
斷門閂並不希奇,但如此緩緩的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一個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鑽去。
韋小寶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鑽過?雖然是他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鑽過,只一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扎。”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麽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麽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教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里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爲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後,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到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來。因此撩陰反踢這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給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後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麽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給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的會向後一縮,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斗,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壓令敵人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餘,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爲繁複,宛似馬戲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歎道:“這一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輕身三門功夫,有一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擒拿、打穴、輕身,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學跟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只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師武學淵深,實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贊,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爲什麽天下無敵?”韋小寶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魯智深是大英雄。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說到這裏,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麽會不大英雄?叫個什麽招式好呢?嗯,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這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紅暈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麽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裏,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關雲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
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貼切。有了,這一招是狄青降伏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龍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一聲,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地滿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試演,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懂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待得教畢,已是中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你武功還沒練好,這次去爲教主辦事,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
洪夫人道:“你當忠心給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小寶道:“是。”洪夫人道:“你這就去罷,明天一早和胖頭陀、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轉身出門,走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他現下不過十四五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幾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一笑,說道:“我答應你了。你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等到你一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老壽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些,傳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有什麽變故,待見他笑容滿臉的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教主也這麽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倖,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向胖頭陀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藥。”
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難道……難道……這是毒藥?”陸高軒道:“也不能這麽說,咱們回家詳談。”向竹廳瞧了幾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鬱鬱,心下起疑,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怎麽一回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丹?”胖頭陀歎道:“是毒藥還是靈丹,那也得走著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一驚,問道:“爲什麽?”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者,不怎麽客氣的,叫我胖頭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頭陀,他老人家可不會取笑你啊。”
胖頭陀歎了口長氣,道:“我服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變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現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一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你想想,一個矮胖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拉得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於回歸神龍島,教主又大發慈悲,給瞭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兩尺,還不打緊。你如再高兩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一年之內,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一年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的毒便發作出來。卻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你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連忙道歉:“對不起,胖尊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
胖頭陀道:“你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的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一胖一瘦換個名字,並不能讓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一件事。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船裏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十分暴躁,狂性大發,將船上桅杆一腳踢斷了,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瘦,他偏偏越來越矮,越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成矮胖,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那時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完,我們將梢公水手一個個殺來吃了,幸好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們逼著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瞭解藥。我們這兩條性命才算撿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道:“那麽我們在一年之內,定須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一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兩部,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一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歲的老公公,你們兩位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了。”
陸高軒身子一顫,道:“那……那也並非不能。”語氣之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制煉而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當初制煉此藥,是爲了返老還童,不過在別人身上一試,這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
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准。請白龍使今後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位請坐,我去給方姑娘說幾句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只要你盡心爲教主辦事,方姑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一起去?”陸高軒道:“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赤龍門那位沐劍屏沐姑娘也是一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挑選幾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替教主辦事,不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道:“這兩個姑娘又不是我家眷。”
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同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兩道箍子。”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門外大聲叫道:“白龍門座下弟子,恭送掌門使出征,爲教主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寶搶出門去,只見門外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衆人齊聲高呼:“掌門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後有數十名青衣教衆,是來相送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一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送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兩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麽?”
方沐二女翻身下馬,走上幾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出征。”韋小寶心一沈:“原來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你……你早已是神龍教赤龍門的屬下,一路上裝腔作勢,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你就來軟請。”想到此節,只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幾句親熱話兒,卻也全無興致,忽然想起一事,對陸高軒道:“陸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頭雙兒,你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了同去。”陸高軒道:“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快放!”
他厲聲一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船上隨從囑咐了幾句。那人一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乘者身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馬匹,叫道:“公子!”便從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這手輕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手,但見她容色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數,忙問:“有人欺侮了你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挂著相公。他們……他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這裏……毒蛇很多。”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開船罷!”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諸人齊聲說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爲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衆人大聲呼叫:“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記著她。這麽一來,倒也一無牽挂。”但想到來時方怡的柔情纏綿,心下不禁一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麽會入了神龍教,當真奇哉怪也。是了,她們給章老三一夥人捉了去,莊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於是便給神龍教逼得入了夥。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當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聽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模作樣,騙老公不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幹什麽的?老子雖然做了白龍使,可就全然糊裡糊塗!”
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傢夥不知是屬於什麽門,老子將來如回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打這老傢夥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已捉到了我這麽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的頭不可。他是老傢夥,不是小白臉,教主和夫人本來就要殺了,犯了這樣的事,那還有不殺他媽的十七、十八次?對!胖頭陀不敢拆穿西洋鏡,章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只不過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歡小白臉,倒不奇怪,教主爲什麽也喜歡?”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6 11:01 AM
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達秦皇島,棄船登岸,到了北京。
韋小寶道:“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夥兒須得找個安身之所。”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門頭髮胡同,甚是清靜,一行人搬了進去。
安頓已畢,韋小寶獨自出來,到甜水井胡同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見住客已換了個茶葉商,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那人瞠目不知,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橋,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不在天橋,會中其餘兄弟高彥超、樊綱、錢老本等或許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竟見不到一個。
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取出三兩銀子,抛在櫃上,說要一間上房。掌櫃見他出手闊綽,招呼得十分恭敬。韋小寶又取五錢銀子,塞進店小二手裏,仍要上次住的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碰巧這房並無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韋小寶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聽得四下無聲,拔出匕首,撬開牆洞,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好端端的便在洞裏。他打開油布,檢視無誤,將磚塊塞回牆洞。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不必再叫侍衛來護送經書,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徑向禁城走去。
走到宮外,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宮門走來,喝道:“小傢夥,幹什麽的?”韋小寶笑道:“你不認識我麽?我是宮裏的桂公公。”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認了出來,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忙滿臉堆笑,說道:“桂公公,你穿了這身衣服,嘻嘻。”韋小寶笑道:“皇上差我去辦一件要緊事,趕著回話,來不及換衣服了。”那侍衛道:“是,是。桂公公紅光滿面,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賞賜。”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換了太監服色,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徑到上書房來見皇帝。
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喜道:“快進來,快進來。”韋小寶快步走進,只見康熙站在內書房門口,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麽去了這麽久?”這“他媽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憋得甚久。
韋小寶跪下磕頭,說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康熙一聽,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世,心頭一陣激蕩,身子晃了幾下,伸手扶住門框,說道:“進來慢慢的說。”胸口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韋小寶走進內書房,回身將房門關了,上了門閂,在四周書架後巡了一趟,不見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監,才低聲說道:“皇上,我在五臺山上見到了老皇爺。”
康熙緊緊抓住他手,顫聲道:“父皇……果然在五臺山出了家?他……他說什麽?”
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自己如何奮勇救護,拚命保駕,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在他口中說來,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連說:“好險,好險!”又道:“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加意衛護。”
韋小寶搖頭道:“老皇爺多半不願意。”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
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臺山相會,又贊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這幾句話,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說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取出經書,雙手呈上,說道:“老皇爺要我對你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康熙怔怔聽著,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雙手發抖,接了過去,打開包袱,見是一部《四十二章經》,翻了開來,第一頁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筆致圓柔,果是父親的親筆,嗚咽道:“父皇訓示,孩兒決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咽咽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然悲痛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強自抑制。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驚天動地,而且並非乾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真僞。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要傷心,那爲什麽?”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溫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讚,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臺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麽賞賜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島上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爲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是誇張。
康熙信以爲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侍。你說那個行顛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寶聽到這裏,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裏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黴,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手邊有什麽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分能幹,對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五臺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臺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複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治老了,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千真萬確,乃是真哭,只不過並非爲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爲感動,輕拍他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去朝見,我卻是非去不可的。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廟裏有空,就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想:“我到得五臺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爺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麽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幾個月,居然學問也長進了,成語用得不錯。怎地在五臺山上耽了這麽久?不容易見到老皇爺,是不是?”
韋小寶心想神龍島之事,還是不說爲妙,答道:“是啊,清涼寺的住持方丈,還有那位玉林老法師,說什麽也不肯認廟裏有老皇爺,我又不好點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廟裏轉來轉去的做法事,今天到顯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五臺山幾千個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說也識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惡喇嘛來囉唕老皇爺,只怕我今天還在佈施僧衣齋飯呢。”康熙笑道:“你這下可破費不少哪!花了的銀子,都到內務府去領還罷。”他也不問數目,心想韋小寶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愛開多少虛頭,盡可自便。
不料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上次你派我去抄鼇拜的家,奴才是很有點兒好處的。當時不好意思跟你稟報。這次去五臺山,見到老皇爺,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訓,明白對皇上什麽壞事都不可做,於是把先前得的銀子,都佈施在廟裏了,也算是奴才幫皇上積些陰德,盼望菩薩保祐,老皇爺和皇上早日團圓。這筆錢本來是皇上的,不用再領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團圓,我也可少做幾天小和尚;同時有了這番話,日後如果有人告發,說我抄鼇拜家時吞沒鉅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筆:“我早代你佈施在五臺山上啦,還追問什麽?”
康熙一聽,更是歡喜,連連點頭,問道:“五臺山好不好玩?”
當下韋小寶說了些五臺山上的風景。康熙聽得津津有味,說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來。咱們總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宮,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還俗重定,那麽在宮裏清修,也是一樣。”韋小寶搖頭道:“那恐怕難得緊……”
忽聽得書房門外靴聲橐橐,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麽還不來跟我比武?”說著砰砰幾聲,用力推門。康熙臉露微笑,道:“開了門。”
韋小寶心想:“這是誰?難道是建甯公主?”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打開房門。一個身穿大紅錦衣的少女一陣風般沖進來,說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來,怕了我啦,是不是?”韋小寶見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兒,薄薄的嘴唇,眉目靈動,頗有英氣。
康熙笑道:“誰怕了你啦?我看你連我徒兒也打不過,怎配跟我動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兒,那是誰?”康熙左眼向韋小寶一眨,說道:“這是我的徒兒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傳。快來參見師姑建甯公主。”
韋小寶心想:“果然是建甯公主。”他知道老皇爺共生六女,五女夭殤,只有這位公主長大(按:建甯公主其實是清太宗之女,順治之妹。建甯長公主的封號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順治的女兒和碩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鼇拜之侄。但稗官小說不求事事與正史相合,學者通人不必深究),是皇太後親生。韋小寶極怕皇太后,平時極少行近慈甯宮,公主又不到皇帝的書房來,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見到。他聽了康熙的話,知道是他兄妹鬧著玩,便即湊趣,笑嘻嘻的上前請安,說道:“師侄小桂子叩見師姑大人,師姑萬福金……”
建甯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間飛起一腳,正中韋小寶下頦。這一腳踢來,事先竟沒半點朕兆,韋小寶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邊,卻哪里避得開?他一句話沒說完,下巴上突然給重重踢了一腳,下顎合上,登時咬住了舌頭,只痛得他“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嘴巴開處,鮮血流了滿襟。
康熙驚道:“你……你……”建甯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兒功夫膿包之極,我踢一腳試試他本事,他竟然避不開。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了。”說著格格而笑。
韋小寶大怒,心中不知已罵了幾十句“臭小娘,爛小娘”,可是身在皇宮,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罵出一個字來?康熙慰問韋小寶:“怎麽?舌頭咬傷了?痛得厲害麽?”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還好!”舌頭咬傷,話也說不清楚了。
建甯公主學著他口音,道:“還好,還好,性命丟了大半條!”又笑了起來,拉住康熙的手:“來,咱們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甯公主看得有趣,纏著母親也教,皇太后點撥了一些。她見母親敷衍了事,遠不及教哥哥那樣用心,要強好勝,便去請宮中的侍衛教拳。東學幾招,西學幾式,練得兩三年下來,竟也小有成就。前幾日剛學了幾招擒拿手,和幾名侍衛試招,大家當然相讓,個個裝模作樣,給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衆侍衛哄她高興,反而不喜,便去約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韋小寶過招,手腳早已發癢,禦妹有約,正好打上一架。
兩人在小殿中動起手來。康熙半真半假,半讓半不讓,五場比試中贏了四場。建甯公主氣不過,又去要母親教招。皇太后重傷初愈,精神未複,將她攆了出來。她只得再找侍衛,又學了幾招擒拿手,約好了康熙這天再打。
不料韋小寶回宮,長談之下,康熙早將這場比武之約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確訊,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還有興致和妹子鬧玩,說道:“此刻我有要緊事情,沒空跟你玩,你再去練練罷,過幾天再比。”
建甯公主一雙彎彎的眉毛蹙了起來,說道:“咱們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約會不見不散,你不來赴約,豈不讓天下好漢恥笑於你?你不來比武,那就是認栽了。”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衛們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甯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龍。”
建甯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蟲!”飛起一腳,又向韋小寶踢來。
韋小寶側身閃避,她這一腳就踢了個空。她眼見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衛們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過,這個小太監年紀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靈活,正好拿來試招,說道:“好!你師父怕了我,不敢動手,你跟我來。”
康熙向來對這活潑伶俐的妹子很是歡喜,不忍太掃她興,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來侍候。”
建甯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兩個粉拳,“鐘鼓齊鳴”,向康熙雙太陽穴打去。康熙叫道:“來得好!”舉手一格,轉腕側身,變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輕輕一推。
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幾步。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公主老羞成怒,罵道:“死太監,笑什麽?”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將他拖出書房。韋小寶若要抵擋閃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終究不敢無禮,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甯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過一條長廊。書房外站著侍候的一大排侍衛、太監們見了,無不好笑,只是忌憚韋小寶的權勢,誰也不敢笑出聲來。
韋小寶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著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這橫行不法的大盜頭子,今日給我拿住了,豈可輕易放手?我先行點了你的穴道再說。”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幾下。她不會點穴,這幾下自然是亂戳一氣。韋小寶大叫:“點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動。
公主又驚又喜,輕輕踢了他一腳,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喝道:“起來!”韋小寶仍是不動。公主還道自己誤打誤撞,當真點中了他穴道,道:“我來給你解穴!”提足在他後腰一踢。韋小寶心道:“這臭小娘見解不開我的穴道,還要再踢。”
當下“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公主,你的點穴本領當真高明,只怕連皇上也不會。”公主道:“你這小太監奸滑得很,我幾時會點穴了?”但見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歡,說道:“跟我來!”
韋小寶跟隨著她,來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間屋子。公主道:“閂上了門,別讓人來偷拳學師。”韋小寶一笑,心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有誰來偷拳學師了!”當即依言關門。公主拿起門閂,似是要遞給他,突然之間,韋小寶耳邊嘭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轉,睜眼只見公主笑吟吟的扠腰而立,說道:“窩囊廢的,學武之人,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打你這一下,你怎麽不防備?還學什麽武功?”韋小寶道:“我……我……”只覺頭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濕膩膩的,睜不開來,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給這一門閂打得頭破血流。
公主一擺門閂,喝道:“有種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聲,又是一閂打在他肩頭。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公主揮門閂橫掃,掠他腳骨。韋小寶側身閃避,伸手去奪門閂。公主叫道:“來得好!”門閂挑起,猛戳他胸口。韋小寶向左避讓,不料那門閂翻了過來,砰的一聲,重重打中了他右頰。
韋小寶眼前金星亂冒,踉蹌幾步。公主叫道:“你這綠林大盜,非得趕盡殺絕不可。”門閂猛力橫掃,韋小寶撲地倒了。
公主大喜,舉門閂往他後腦猛擊而下。韋小寶只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大駭之下,身子急滾,砰的一聲,門閂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喲!”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劇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間重重一腳。韋小寶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舉門閂擊落,這一下打中他小腹,拍的一聲,幸好打中在他懷中所藏的五龍令上,韋小寶剛欲躍起,又摔了下來。公主一閂又是一閂,怒駡:“你這死太監,我要打你,你敢閃開?”
公主力氣雖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當場打死。韋小寶驚怒交集,奮力轉身躍起。公主舉閂迎面打來,韋小寶左手擋格,喀喇一響,臂骨險斷。他心念急轉:“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鬧著玩,幹麽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後囑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節,決不能再任由她毆打,右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喲”一聲,退了一步。韋小寶左足橫掃,公主撲地倒了,大叫:“死太監,你真打麽?”韋小寶夾手奪過門閂,便要往她頭頂擊落,只見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懼、又是惱怒的神色,心中一驚:“這是皇宮內院,我這一門閂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將她殺了,用化屍粉化去,否則後患無窮。”這麽一遲疑,手中高舉的門閂便打不下去。
公主罵道:“死太監,拉我起來。”韋小寶心想:“她真要殺我,可也不容易。”當即伸左手拉她起來。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過我不小心絆了一交而已。剛才你已叫過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不守武林中的規矩?”
韋小寶額頭鮮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輸了,沒用東西。來,我給你擦擦血。”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手帕,走近幾步。韋小寶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當。”公主道:“咱們江湖上英雄好漢,須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用手帕去抹他臉上血漬。韋小寶聞到她身上一陣幽香,心中微微一蕩,此時兩人相距甚近,見到她一張秀麗的面龐,皮色白膩,心想:“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轉過身來,我瞧瞧你後腦的傷怎樣。”韋小寶依言轉身,心想:“先前我可是多疑了,原來小公主真是鬧著玩的,只不過她好勝心強,出手不知輕重。”公主伸手輕輕撫摸他後腦的傷處,笑問:“痛得厲害麽?”韋小寶道:“還好……”
突然之間,韋小寶背心一陣劇痛,腳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來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蠻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襲,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厲害麽?你說‘還好’,那麽再多戳幾刀。”
韋小寶大駭,暗叫:“老子要歸位!”背上有寶衣護身,短刀戳不進去,腿上這兩刀也非重傷,卻已痛得他死去活來,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憐橫陳”脫身,一來先受傷,沒了氣力,一來這一招並未練熟,掙了一掙,想要從她胯下鑽到她背後,但行動太慢,身子甫動,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聽她格格笑道:“痛得厲害麽?”
韋小寶道:“厲害之極了。公主武功高強,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江湖上的……好漢,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饒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難饒。”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動一動,我便一刀殺了你。”韋小寶道:“奴才半動也不動。”可是公主剛好坐在他傷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帶,將他雙足縛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將他雙手反剪縛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虜,咱們來練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諸葛亮七擒孟獲’。”滿清皇族人人對三國故事十分熟悉,《三國演義》她已看過三遍。韋小寶看過這戲,忙道:“是,是,諸葛亮擒孟獲七擒七縱,建甯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縱。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諸葛亮還厲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諸葛亮要火燒藤甲兵。”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麽燒你衣服也一樣。”韋小寶大叫:“不行!不行!”
公主怒道:“什麽行不行的,諸葛亮要燒便燒,藤甲兵不得多言。”見桌上燭臺旁放著火刀火石,當即打燃了火,點了蠟燭。韋小寶叫道:“諸葛亮並沒有燒死孟獲。你燒死了我,你就不是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湊燭火過去點火,忽然見到他油光烏亮的辮子,心念一動,便用燭火去燒他辮尾。
頭髮極易著火,一經點燃,立時便燒了上去,嗤嗤聲響,滿屋焦臭。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燒死諸葛亮啦!”
公主握著他辮根,不住搖晃,哈哈大笑,道:“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緊。”
轉眼之間,火頭燒近,公主放脫了手。韋小寶頃刻間滿頭是火,危急中力氣大增,一彈而起,挺頭往公主懷裏撞去。
公主“啊喲”一聲,退避不及,韋小寶已撞上她小腹,頭上火焰竟然熄滅。公主雙手撲打衣衫上焦灰斷發,只覺小腹疼痛,又驚又恐,提足在韋小寶頭上亂踢。踢得幾下,韋小寶已暈了過去。
迷糊中忽覺全身傷口劇痛,醒了過來,發覺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內衣竟然都被解開了,公主左手抓著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傷口,將白粉撒入傷口。韋小寶大叫:“你幹什麽?”
公主笑道:“侍衛說,他們捉到了強盜惡賊,賊人不招,便在他傷口里加上些鹽,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隨身帶得有鹽,專爲對付你這等江湖大賊。”韋小寶但覺傷口中陣陣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膿包,這麽快便招,有什麽好玩?你要說:‘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裏,要殺要剮,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我再割你幾道傷口,鹽放得多些,你再求饒,那才有趣哪。”
韋小寶大怒,罵道:“他媽的,你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罵你,我……我不是好漢,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歎了口氣,要將鹽末丟掉,轉念一想,卻將鹽末都撒在他傷口之中,正色道:“我是建甯派掌門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這無惡不作的大盜……”韋小寶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盜,今日藝不如人,給武功天下第一的建寧派掌門人擒住,有死無生。江湖上道得好:殺人不過頭點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聽他滿口江湖漢子的言語,與張康年等侍衛說給她聽的相同,心中就樂了,贊道:“這才對啦,既然要玩,就該玩得像。”
韋小寶心中“臭小娘、爛小娘”的痛駡,全身傷口痛入了骨髓,一時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來殺死自己,還是不過類比江湖豪客行徑,心想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過拿我玩耍,老子這條命還得送在她手裏,忽然想起當日恐嚇沐劍屏這條計策頗有效驗,小姑娘們都怕鬼,當下強忍疼痛,說道:“老子忽然之間,又不服了。掌門老師,你如有種,就放了我,咱們再來比劃比劃。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強,不敢動手,那就一刀將我殺了。我變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後,晚上鑽在你被窩裏,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聲大叫,顫聲道:“我殺你幹麽?”韋小寶道:“那麽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監,你嚇我。”拿起燭臺,用燭火去燒他臉。
燭火燒上臉,嗤的一聲,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右肩奮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動,燭臺落地,燭火登時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門閂,又夾頭夾腦向他打去。韋小寶疼痛難當,害怕之極:“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聲:“我死了。”假裝已死,再也不動。
公主怒道:“你裝死!快醒轉來,陪我玩!”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輕輕踢了他一腳,見他絲毫不動,柔聲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別死罷。”韋小寶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在他臉上、頸中戳了幾下,韋小寶忍痛不動。
公主柔聲道:“求求你,你……你……別嚇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兒,誰叫你……誰叫你這樣膿包,打不過我……”突然察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聲,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笑道:“死太監,原來你沒死。這一次饒了你,快睜開眼來。”
韋小寶仍然不動,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後變成個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韋小寶大驚,一個打滾,立即滾開。
公主怒道:“壞小鬼頭,你又來嚇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將過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這一下可不是假裝,她和身猛刺,刀勢勁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勢必直刺入腦。韋小寶雙腿急曲,膝蓋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聲,公主身子一晃,軟軟摔倒。
韋小寶大喜,彎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衣襟,一站起身,便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教她一時不得醒轉,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轉過身來,將縛住雙手的腰帶到刃鋒上去輕輕擦動,只擦得兩下,腰帶便即斷了。
他舒了一口長氣,死裏逃生,說不出的開心,身上到處是傷,痛得厲害,一時也不去理會,心想:“如何處置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難事。聽她口氣,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幹麽見我裝假死,反而害怕起來?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這麽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當是捏死一隻螞蟻。”越想越氣,向她胸口又是一腳。
不料這一腳,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公主一聲呻吟,醒了轉來,慢慢支撐著站起,罵道:“死太監,你……”韋小寶正自惱怒,伸手拍拍兩個耳光,當胸一拳,右足橫掃,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將上去,倒騎在她背上,雙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頭,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別打,別打!你沒規矩,我叫太后殺了你,叫……叫皇帝殺了你,淩……淩遲處死。”
韋小寶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轉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個痛快。”揮拳又打,罵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這臭小娘!”
打得幾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韋小寶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麽她不哭反笑?”從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頸項,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喝道:“笑什麽?”只見她眉眼如絲,滿臉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歡暢,並非做作,聽她柔聲說道:“別打得那麽重,可也別打得太輕了。”韋小寶摸不著頭腦,只怕她突施詭計,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麽花樣,老子才不上當呢。”
公主身子一掙,鼻中嗯嗯兩聲,似要跳起身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動。”在她額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怒火又熾,拍拍拍拍四下,左右開弓,連打她四個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幾聲,胸口起伏,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輕聲說道:“死太監,別打我臉。打傷了,太后問起來,只怕瞞不了。”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這犯賤貨,越是挨打越開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幾聲,皺起眉頭,眼中卻孕著笑意。韋小寶道:“他媽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緩緩閉上眼睛,突然間飛起一腳,踢中韋小寶大腿,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韋小寶吃痛,撲上去按住她雙肩,在她臂上、肩頭、胸口、小腹使勁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監,小太監,好公公,好哥哥,饒了我罷,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這麽柔聲一叫,韋小寶心中突然一蕩,心想:“她這麽叫喚,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怒氣大減,然而她到底打什麽主意,實是難測,於是依樣畫葫蘆,解下她腰帶,將她雙手雙腳綁住。公主笑道:“死小鬼頭兒,你幹什麽?”韋小寶道:“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站起身來,呼呼喘氣,全身疼痛,又欲暈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開心,你還打不打我?”
韋小寶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動不來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沒法子。”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賤貨。”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公主“哎唷”一聲,道:“咱們再玩麽?”韋小寶道:“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還玩?我現在扮諸葛亮,也要火燒藤甲兵,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公主急道:“頭髮不能燒……”嘻嘻一笑,說道:“你燒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燒起泡,我也不怕。”
韋小寶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發顛。我得去治傷了,傷口裏都是鹽,當真好玩麽?”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麽明天再來,好不好?”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韋小寶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還有命麽?”公主慢慢站起,道:“只要我不說,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明天你別打我臉。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韋小寶搖頭道:“明天不能來。我給你打得太厲害,一兩個月,養不好傷。”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剛才你罵我什麽?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韋小寶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靈機一動,說道:“你不是老皇爺生的,我罵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爺,什麽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麽不是老皇爺生的?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我就去稟告太后,說你打我。”說著捋起衣袖,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塊,黑一塊,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韋小寶暗暗心驚:“剛才怎麽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韋小寶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點頭道:“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來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還我好了。咱們江湖上好漢,講究恩怨分明。”韋小寶苦笑道:“再給你打一頓,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頓了一頓,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見他臉色有異,嫣然一笑,柔聲道:“小桂子,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我就只喜歡你一個。另外那些傢夥太沒骨氣,就是給我打死了,也不敢罵我一句‘臭小娘、賤貨……’”學著他罵人的腔調:“婊子生的鬼丫頭!嘻嘻,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愛挨駡?”公主笑道:“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太后板起臉訓斥,要我守規矩,我可就不愛聽了。”韋小寶道:“那你最好去麗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駡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鴇要罵要打,嫖客發起火來,也會又打又罵。”
公主精神一振,問道:“麗春院是什麽地方?好不好玩?”
韋小寶肚裏暗笑,道:“好玩極了,不過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麗春院裏住上三個月,包你開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歎了口氣,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
韋小寶正色道:“好,好!將來我一定帶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他這句“駟馬難追”總記不住,“什麽馬難追”是不說了,卻說成“死馬難追”。
公主握住他手,說道:“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誰也故意讓我,半點也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個,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決計不捨得殺你。”突然湊過嘴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臉上一紅,飛奔出房。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心想:“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我越打她罵她,她越開心。他媽的,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想到她秀麗的面龐,心下迷迷糊糊,緩緩站起,支撐著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醒轉時天色已黑,只覺全身到處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哪知一解衣服,傷口鮮血凝結,都已牢牢粘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陣劇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爛小娘”的亂罵一頓,當下洗去鹽末,敷上金創藥。
次日去見小皇帝,康熙見他鼻青目腫,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大吃一驚,登時料到是那寶貝禦妹的傑作,問道:“是公主打的?受的傷不重嗎?”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師父,徒兒丟了您老人家的臉,只好苦練三年,再去找回這場子,爲你老人家爭光。”
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衝天,求自己給他出頭,不過禦妹雖然理屈,做主子的毆打奴才,總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如不理,卻又怕他到了五臺山上,服侍父皇不肯盡心,正感爲難,聽他這麽說,竟對此事並不抱怨,只當作一場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你想要什麽?”
韋小寶道:“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弟子已經感激萬分,什麽賞賜都不用了。”頓了一頓,說道:“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以後遇險,不會再給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揀了幾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這幾招也見他用過,此時一加點撥,不多時便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這朋友總是做不久長。這次回北京來,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威風卻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稱呼,也是拍馬屁的妙法。”當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說道:“師父在上,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來覺得挺好玩,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稱,笑道:“君無戲言!我說過是你師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來人哪!”
兩名太監、兩名侍衛走進書房。康熙道:“轉過身來。”四人應道:“是。”但規矩臣子不得以背向著皇帝,否則極爲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側身,不敢轉身。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側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子,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聲,齊發根剪了下來。那太監只嚇得魂飛天外,當即跪倒,連連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賞你十兩銀子。大家出去罷!”四人莫名其妙,只覺天威難測,倒退了出去。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燒了你頭髮,看來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發爲僧。你先把這條假辮子結在頭上,否則有失觀瞻。”
韋小寶跪下道:“是,師父愛惜徒弟,真是體貼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爲師,可不許跟旁人說起。我知你口緊,謹慎小心,這才答應。你若在外招搖,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武功,將你逐出門牆。”韋小寶連稱:“是,是,弟子不敢。”
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宮中始終並無旁人得知,心想鬧著玩收他爲徒,只要決不外傳,也不失皇帝的體面,但他生性謹細,特意叮囑一番。
康熙坐了下來,心想:“太后陰險毒辣,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否則她將人打得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傳我?我雖做了師父,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沒什麽高明武功傳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此番父皇有難,也是他們相救……”
想到此處,心中有了個主意,說道:“你去休息養傷,明天再來見我。”
韋小寶回到下處,命手下太監去請禦醫來敷藥治傷。傷處雖痛,卻均是皮肉之傷,並未傷及筋骨,太醫說將養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擔心。
他吃過飯後,便去應公主之約,心頭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卻又喜歡見她。
一推開門,公主一聲大叫,撲將上來。韋小寶早已有備,左臂擋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後領,將她按得俯身下彎。公主笑駡:“死太監,今天你怎麽厲害起來啦。”韋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低聲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
公主罵道:“呸,你這死奴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將你這條手臂給扭斷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韋小寶心想:“小娘皮的確犯賤。我越打她,她越歡喜。”左手拍的一聲,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
公主身子一跳,卻格格的笑了起來。韋小寶道:“他媽的,原來你愛挨打。”使勁連擊數拳。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站不起來,韋小寶這才停手。公主喘氣道:“好啦,現下輪到我來打你。”韋小寶搖頭道:“不,我不給你打。”心想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給她打將起來,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公主軟語求懇,韋小寶只是不肯。
公主大發脾氣,撲上來又打又咬,給韋小寶幾個耳光,推倒在地,揪住頭髮,又打了一頓屁股,心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氣啦,伸手在她全身到處亂扭。公主伏在他腳邊,抱住了他兩腿,將臉龐挨在他小腿之間,輕輕磨擦,嬌媚柔順,膩聲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給我打一次罷,我不打痛你便是。”韋小寶見她猶似小鳥依人一般,又聽她叫得親熱,心神蕩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見了比什麽都喜歡。”
韋小寶嚇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頭上踢了一腳,道:“放開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總有一日死在你手裏。”公主歎道:“你不跟我玩了?”韋小寶道:“太危險,時時刻刻會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來,道:“好!那麽你扶我回房去,我給你打得路也走不動了。”韋小寶道:“我不扶。”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兒再來,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險些摔倒。韋小寶搶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勞你的駕,去叫兩名太監來扶我回去。”
韋小寶心想一叫太監,只怕給太后知道,查究公主爲什麽受傷,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謝你。”靠在他肩頭,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處在慈甯宮之西、壽康宮之側。兩人漸漸走近慈甯花園,韋小寶想起太后的神氣,心下栗栗危懼。兩人行到長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韋小寶臉上一紅,道:“不……不要……”公主柔聲道:“爲什麽?我又不是打你。”說著將他耳垂輕輕咬住,伸出舌尖,緩緩舐動。韋小寶只覺麻癢難當,低聲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遠不來見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公主本想突然間將他耳垂咬下一塊肉來,聽了這句話,不敢再咬,只膩聲而笑,直笑得韋小寶面紅耳赤,全身酸軟。
到了公主寢宮,韋小寶轉身便走。公主道:“你進來,我給你瞧一件玩意兒。”這時建甯宮中的四名太監、四名宮女站在門外侍候,韋小寶已不敢放肆,只得跟了進去。公主拉著他手,直入自己臥室。兩名宮女跟著進來,拿著熱手巾給公主淨臉。公主拿起一塊手巾,遞給韋小寶。韋小寶接過,擦去臉上汗水。兩名宮女見公主對這小太監居然破格禮遇,連對太后皇上也沒這樣客氣,而這小太監竟也坦然接受,無禮之極,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一瞥眼見了,瞪眼道:“有什麽好看?”兩名宮女道:“是,是!”彎腰退出,哪知已然遲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宮女眼中挖去。那宮女微微一讓,一聲慘呼,眼珠雖沒挖中,臉上卻是鮮血淋漓,自額頭直至下巴,登時出現四條爪痕。兩名宮女只嚇得魂飛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這些奴才就只會叫嚷求饒,有什麽好玩?”韋小寶見她出手殘忍,心想這小婊子太過兇惡,跟她母親老婊子差不多,還是及早脫身爲是,說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辦,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麽?”反手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不知她要幹什麽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總是給人服侍,沒點味道,今兒咱們來換換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韋小寶雙手亂搖,道:“不行,不行。我可沒這福氣。”公主俏臉一沈,說道:“你不答應嗎?我要大叫了,我說你對我無禮,打得我全身青腫。”
突然縱聲叫道:“哎唷,好痛啊!”
韋小寶連連作揖,說道:“別嚷,別嚷,我聽你吩咐就是。”
這是公主寢宮,外面有許多太監宮女站著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幾聲,立時便有人湧將進來,可不比那間比武的小屋,四下無人。公主微微一笑,說道:“賤骨頭!好好跟你說,偏偏不肯聽,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韋小寶心道:“你才是賤骨頭,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請個安,說道:“桂貝勒,你要安息了嗎,奴才侍候你脫衣。”韋小寶哼了一聲,道:“我不睡。你給我輕輕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捶了起來,細心熨貼,一點也沒觸痛他傷處。韋小寶贊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扭了一把。公主大樂,低聲道:“主子誇獎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腳上輕捏一會,換過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脫下靴子按摩,說道:“桂貝勒,你睡上床去,我給你捶背。”
韋小寶給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這賤骨頭如不過足奴才癮,決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橫臥,鼻中立時傳入幽香陣陣,心想:“這賤骨頭的床這等華麗,麗春院中的頭等婊子,也沒這般漂亮的被褥枕頭。”公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韋小寶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貝勒之際,忽聽得門外許多人齊聲道:“皇太后駕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驚惶,顫聲道:“來不及逃啦,快別動,鑽在被窩裏。”
韋小寶頭一縮,鑽入了被中,隱隱聽得打門之聲,只嚇得險些暈去。
公主放下帳子,轉身拔開門閂,一開門,太后便跨了進來,說道:“青天白日的,關上了門幹什麽?”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兒。”太後坐了下來,問道:“又在搞什麽古怪玩意兒了,怎麽臉上一點也沒血色?”公主道:“我說倦得很啊。”
太后一低頭,見到床前一對靴子,又見錦帳微動,心知有異,向衆太監宮女道:“你們都在外面侍候。”待衆人出去,說道:“關上了門,上了閂。”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麽古怪玩意兒嗎?”依言關門,順著太后的目光瞧去,見到了靴子,不由得臉色大變,強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裝,扮個小子給太後瞧瞧。你說我穿了男裝,模樣兒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樣兒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駭,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鬧著玩兒……”
太後手一甩,將她摔開幾步,捋起帳子,揭開被子,抓住韋小寶的衣領,提了起來。
韋小寶面向裏床,不敢轉頭和她相對,早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公主叫道:“太后,這是皇帝哥哥最喜歡的小太監,你……你可別傷他。”
太后哼了一聲,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床上藏個小太監,也不過做些假鳳虛凰的勾當,算不了什麽大事,右手一轉,將韋小寶的臉轉了過來,拍拍兩記耳光,喝道:“滾你的,再教我見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間看清楚了他面貌,驚道:“是你?”
韋小寶一轉頭,說道:“不是我!”
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當此心驚膽戰之際,又有什麽話可說?
太后牢牢抓住他後領,緩緩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對公主無禮,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這裏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韋小寶腦門輕輕一拍,左臂提起,便卻運勁使重手擊落,一掌便斃了他。
韋小寶於萬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龍”,雙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吃了一驚,胸口急縮,叱道:“你作死!”
韋小寶雙足在床沿上一登,一個倒翻筋斗,已騎在太后頸中,雙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陽穴,喝道:“你一動,我便挖了你眼珠出來!”
他這一招並未熟練,本來難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騎容易,而挖眼本來該用中指,卻變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時足尖勾下了帳子。這招使得拖泥帶水,狼狽不堪,洪教主倘若親見,非氣個半死不可。雖然手法不對,但招式實在巧妙,太后還是受制,變起倉卒,竟然難以抵擋。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無禮,快放了太后。”
韋小寶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後心,這才從她頸中滑下。忽然啪的一聲,一件五色燦爛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龍教的五龍令。
太后大吃一驚,道:“這……這……東西……怎麽來的?”
韋小寶想起太后和神龍教的假宮女鄧炳春、柳燕暗中勾結,說不定這五龍令可以逼她就範,說道:“什麽這東西那東西,這是本教的五龍令,你不認得嗎?好大的膽子!”
太后全身一顫,道:“是,是!”
韋小寶聽她言語恭順,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見五龍令如見教主親臨,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太后顫聲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俯身拾起五龍令,高舉過頂。韋小寶伸手接過,問道:“你聽不聽我號令?”太后道:“是,謹遵吩咐。”
韋小寶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
太后跟著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
直到此刻,韋小寶才噓了口氣,放開匕首,大模大樣的在床沿坐了下來。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麽話也別說,否則我殺了你。”
公主一驚,應道:“是。”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聖旨麽?”康熙年紀漸大,威權漸重,太監宮女以及禦前侍衛說到皇上時,畏敬之情與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對皇帝頗爲忌憚。太后點頭道:“是。他是皇帝的親信,有要緊事跟我說,可千萬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惱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沒這麽笨。”說著走出房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太后和韋小寶面面相對,心中均懷疑忌。過了一會,太後道:“隔牆有耳,此處非說話之所,請去慈甯宮詳談可好?”聽她用了個“請”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張,韋小寶更加寬心,隨即又想:“這老婊子心狠手辣,騙我到慈寧宮中,不要使什麽詭計,加害老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龍令。”
太后登時肅然起敬,躬身道:“屬下參見白龍使。”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龍門屬下教衆勾結,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這五龍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中的教衆,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爲低,委實匪夷所思,眼見她恭恭敬敬的行禮,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見他默默不語,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甚是驚懼,低聲道:“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還望尊使大度寬容。”但見他年紀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終究難以盡信,隨即想到,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戮,或被疑忌,權勢漸失,這小孩新任白龍使,絕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我此刻將他殺了,教中也無人知曉。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讓他活著,那可後患無窮。”殺機既動,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韋小寶立時驚覺,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殺我。”低聲道:“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誰傳授的?”太后吃了一驚,回想這小鬼适才所使手法,詭秘莫測,一招間便將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親傳?”韋小寶笑道:“教主傳了我三十招殺手,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較起來,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不過他老人家的招數,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殺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飛燕回翔’。”他吹牛不用本錢,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后卻毫不懷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確是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尋思:“幸虧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傳,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此刻哪里還敢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尊使不殺之恩。”
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沒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寬三分了。”這話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來也可辦到,只是她重傷之餘,全力反擊,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謝手下留情,屬下感激萬分,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后便如耗子見貓,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哪知此刻竟會將她制得帖帖服服,見她誠惶誠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當真難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擱,晃了幾晃,低聲道:“這次隨本使從神龍島來京的,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爲他副貳,适才幸而沒有魯莽,倘若將他打死了,別說教主日後追究,即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那也是死路一條,眼見他雙頰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顫聲道:“屬下過去種種,委實罪該萬死。尊使大人大量,後福無窮。”
韋小寶微微一笑,道:“白龍使鍾志靈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派我接掌白龍門。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氣,取經之事,現下歸我來辦。”
太后全身發抖,道:“是,是。”想起幾部經書得而複失,這些日子來日夜擔心,終於事發,顫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尊使移駕慈甯宮,由屬下詳稟。”
韋小寶點頭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問,便站起身來。太后轉身去拔了門閂,開了房門,側身一旁,讓他先行。韋小寶大聲道:“太后啓駕啦!”太后低聲道:“得罪了!”走出門去。韋小寶跟在後面。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
兩人來到慈甯宮。太后引他走進臥室,遣去宮女,關上了門,親自斟了一碗參湯,雙手奉上。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風,只有當年順治老皇爺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后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陣大樂。
太后打開箱子,取出一隻錦盒,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說道:“啓稟尊使:瓶中三十顆‘雪參玉蟾丸’,乃是朝鮮國王的貢品,珍貴無比,服後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顆請尊使轉呈教主,十顆請轉呈教主夫人,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屬下一點兒微末心意。”韋小寶點頭道:“多謝你了。但不知這些藥丸跟‘豹胎易筋丸’會不會衝撞?”太后道:“並無衝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屬下今年的解藥,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
韋小寶一怔,道:“今年的解藥?”隨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頒賜解藥,卻又解得並不徹底,須得每年服食一次,藥性才不發作,否則她身處深宮,高手侍衛無數,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遙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藥自不能由我帶來了。”太后道:“是。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屬下如何能比?”
韋小寶心想:“她嚇得這麽厲害,可得安慰她幾句。”說道:“教主和夫人說道,只要你盡忠教主,不起異心,努力辦事,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說道:“教主恩德如山,屬下萬死難報。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本來是皇后,現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龍教再厲害,也決不能和你相比,卻何以要入教,聽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賤之至麽?是了,多半你與你女兒一樣,都是賤骨頭,要給人打罵作賤,這才快活。”他年紀太小,畢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
太后見他沈吟,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說道:“那三部經書,屬下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韋小寶一怔,心想:“假宮女鄧炳春是陶姑姑所殺,柳燕死于方姑娘劍下,有什麽經書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說道:“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了教主?這倒不曾聽說過。教主說黑龍使搞了這麽久,一無所得,很是惱怒,險些逼得他自殺。”太后臉現詫異之色,道:“這可奇了。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將三部經書專程送往神龍島。那自然是在柳燕爲尊使處死之前的事。”韋小寶道:“哦,有這等事?鄧炳春?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嗎?”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後回到神龍島,傳他一問,便知分曉。”
韋小寶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鄧炳春爲陶姑姑所殺,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經書,生怕教主怪罪,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這叫做死無對證,倒也聰明得緊。哪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這番謊話去騙別人,那是他媽的刮刮叫,別別跳,偏偏就騙不到老子。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說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經書,功勞也算不小,其餘五部,還得再加一把勁。”
太后道:“是,屬下從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報答教主的恩德。”
韋小寶道:“很好!其實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便一次給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見到教主,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太后大喜,躬身請了個安,道:“尊使大恩,屬下永不敢忘。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得由尊使教導指揮,更是大幸。”
韋小寶道:“那也容易辦到。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須得跟我詳說,毫不隱瞞。”
太后道:“是,屬下對本門座使,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宮女咳嗽一聲,說道:“啓稟太後:皇上傳桂公公,說有要緊事,命他立刻便去。”韋小寶點點頭,低聲道:“你一切放心,以後再說。”太后低聲道:“多謝尊使。”朗聲道:“皇上傳你,這便去罷。”韋小寶道:“是,太后萬福金安。”
出得門來,只見八名侍衛守在慈甯宮外,微微一驚,心想道:“可出了什麽事?”快步來到上書房。
康熙喜道:“好,你沒事。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真有些擔心,生怕她害你。”
韋小寶道:“多謝師父挂懷,那老……老……她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想老皇爺的事千萬說不得,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給她問得緊了,我情急智生,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麽好玩的玩意兒,便買些進宮。又說,皇上吩咐別讓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當了皇帝,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頭,說道:“這樣說最好。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便不來防我。你不大會說謊嗎?可說得挺好啊。”
韋小寶道:“原來還說得挺好嗎?奴才一直擔心,生怕這樣說皇上要不高興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剛才我怕老賤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衛去慈甯宮外守著,倘若老賤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們沖進去搶你出來,真要跟她立時破臉,也說不得了。”
韋小寶跪下磕頭道:“皇帝師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難報。”
康熙道:“你好好去服侍老皇爺,便是報了我對你的恩遇。”韋小寶道:“是。”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個密封的黃紙大封套,說道:“這是封賞少林寺衆僧的上諭,你挑選四十名禦前侍衛,二千名驍騎營官兵,去少林寺宣旨辦事。辦什麽事,在上逾中寫著,到少林寺後拆讀,你遵旨而行就是。現下我升你的官,任你爲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漢人,我賜你爲滿洲人,咱們這叫作入滿洲擡旗。正黃旗是皇帝親將的旗兵,驍騎營更是皇帝的親兵。那禦前侍衛副總管的官兒仍然兼著。”他知韋小寶不學無術,年紀又小,當真做官是做不來的,因此兩個職位都是副手。韋小寶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師父身邊,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說著大力磕頭謝恩,心想:“我好好是個漢人,現在搖身一變,變作滿洲韃子了。”又想:“皇帝師父叫我不忙去清涼寺去做小和尚,卻先帶兵去少林寺頒旨,封賞救駕有功的諸位大師,多半是讓我出出風頭。這叫做先甜後苦,先做老爺,後打屁股。”
康熙將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察爾珠傳來,逾知他小桂子其實並非太監,而是禦前侍衛副總管,真名韋小寶,爲了要擒殺鼇拜,這才派他假扮太監,現已賜爲旗人,屬正黃旗,升任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
察爾珠當鼇拜當權之時,大受傾軋,本已下在獄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鼇拜事敗,這才獲釋,對擒殺鼇拜的韋小寶早已十分感激,聽得皇上命他爲自己之副,心中大喜,當即向他道賀,說道:“韋兄弟,咱哥兒倆在一起辦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們驍騎營這一下可大大露臉哪。”韋小寶謙虛一番。察爾珠打定了主意,這人大受皇帝寵幸,雖說是自己副手,其實自己該當做他副手,只要討得他的歡心,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韋小寶去辦,你們兩人下去,點齊人馬。韋小寶今晚就即出京,不用來辭別了。”將調動驍騎營兵馬的金牌令符交給了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金牌,磕頭告別,心想:“老婊子幹什麽要入神龍教,這事還沒查明,那也不打緊,多半是犯賤,下次回宮時再去問她。”又想:“昨晚給公主打了一頓,全身疼痛,一覺睡到大天光,沒能去見陶姑姑,不知她在宮中怎樣,下次回官,得跟她會上一會。”
當下二人去見禦前侍衛總管多隆。韋小寶取出康熙先前所書那張任他爲禦前侍衛副總管的上諭,給他看了,多隆又是連聲道賀,道:“韋兄弟要挑那些侍衛,儘管挑選,只要皇上點頭,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韋小寶笑道:“那可不敢當。保護皇上,責任重大,多總管想出京去逛逛,卻不大容易了。”
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兒倆換一換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麽出京打秋風的好差使,讓做哥哥的去走走。”
韋小寶點了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叫二人召約一批親近的侍衛。察爾珠點齊二千名驍騎營軍士。各參領、佐領參見副都統。皇帝賞給少林寺僧人的賜品,也即齊備,裝在幾十輛車上。皇帝要做什麽事,自是叱嗟立辦,只兩個多時辰,一切預備得妥妥帖帖。
韋小寶本該身穿驍騎營戎裝,可是這樣小碼的將軍戎服,一時之間卻不易措辦。察爾珠想得周到,將自己的一套戎裝送給了他,傳了四名巧手裁縫跟去,在大車之中趕著修改,吩咐他們晚上不能睡覺,趕好了衣衫才許回京,倘若偷懶,重責軍棍。
韋小寶抽空回到頭髮胡同,對陸高軒和胖頭陀道:“今日已混進了宮中,盜經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靜候消息,不可輕易外出,以免泄漏機密。陸胖二人見他辦事順利,兩天之間便有了頭緒,均感欣慰,喏喏連聲的答應。
韋小寶命雙兒改穿男裝,扮作書僮,隨他同行。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6 11:17 AM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韋小寶動身啓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麽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門行了二十裏,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遊山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衆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齊到中軍帳中。衆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麽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閑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作莊。”
衆軍官一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幾上一擲,骰子滴溜溜的滾動,衆人這才歡聲雷動。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心浮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往幾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衆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氣,一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羡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麽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帶數千之衆,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衆軍官紛紛下注,有吃有賠。賭了一會,大家興起,賭注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注。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幫他收注賠錢。中軍帳中,但聞一片呼么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一個多時辰,賭臺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了錢來翻本。
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衆人甚是懊喪,有的咒駡,有的歎氣。趙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注盡數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這一注送給了衆位朋友,不吃!”
衆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都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這一注死裏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注,滿台堆滿了銀子。
忽然一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衆人一看,登時驚得呆了。賭臺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一名禦前侍衛。
趙齊賢驚叫:“葛通!”原來這是禦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被人割了頭。
衆人驚惶擡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衆軍官人人全神貫注的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衆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賭台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注?”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禦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一分,抓住兩人胸口,砰的一聲,將二人頭對頭一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漢子,另一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撲撲兩聲,都插在賭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柄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一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好……好大的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殺頭麽?”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說道:“我們不怕,你怕不怕?”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一見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你既然怕,爲什麽還笑?”韋小寶臉孔一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麽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帶兵。喂,兩把寶劍、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你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麽?”那青年道:“那還用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臺上卻說什麽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又想:“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好,贏也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你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一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湧而入,倒是不易對付。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不跟你賭這一場,你死了也不服氣。”接過骰子一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你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幹什麽?”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趙齊賢道:“且慢!韋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麽?”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教我站在旁邊幫莊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的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一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
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成,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衆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無忌憚,己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一起,帳中衆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盡數喪命,栗栗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麽?”
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你二千兩銀子?臺上銀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臺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一把長劍,指住韋小寶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麽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們一進來就降了,此時如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你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這八個字,實在是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你年紀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寶將軍,我領教你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一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一定打不過這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磕頭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衆藍衫人都哄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一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這一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來韋小寶知道學自神龍島的六招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丑模樣,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裏使出那招“飛燕回翔”,竟然反敗爲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有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丑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一衆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盡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劍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須輕輕一送,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是以劍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麽希奇?”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後心。衆藍衣人一驚,都退了一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适才一下混亂,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臺上長劍,白光一閃,噗的一聲,已刺在韋小寶右胸。他這一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的擊刺,料定韋小寶中劍之後,身子必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一彎,拍的一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衆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一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寶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湧進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布四周,衆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被制住,本來大占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一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衝殺出去!”衆侍衛和軍官湧上,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刀分屍之禍,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你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你,不給你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罷,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你們的腦袋,一個個來賭。哪一個贏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將下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一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倖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竟然放一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那也是無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占人便宜。這位小姊姊還不知是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你就不必賭了。你的小腦袋兒,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先出帳去罷。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一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你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個個的分別賭了。小姑娘,你跟我賭一手。你贏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那麽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兇險。他眼光向同門衆人緩緩望去。
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你大膽擲好了。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擡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鬆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三!三!三!三點!”夾雜著衆侍衛官兵笑駡之聲。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一把骰擲得極差,緩緩睜眼,果見衆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其次天對、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九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爲大。這三點一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一名藍衫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點頭道:“衆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是個死,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衣漢子大聲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你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你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緊,大聲道:“五符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另一名漢子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餘的什麽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你們答應了,我出聲答應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賭過罷。”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你姓元,叫什麽名字?”那姓元的微一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說假名,必被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叫作元方。”韋小寶道:“爲什麽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你沒有義氣。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注目向衆藍衫人中望去,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一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門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韋小寶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裏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會是輸是贏,總之是生離死別。這十八位義氣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那些人見爲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的。只是你爲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這一杯酒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幹了!”一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了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這一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給割了下來。”衆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之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要擲成一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一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這些臭男子倒也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一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一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骰子中兩枚兩點,一枚一點,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一點,晃動骰碗,擾了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是大喜過望,自己部屬最多隻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他媽的,老子這只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
衆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裏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爲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臺上的銀子一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一拱手,轉身欲走。韋小寶道:“喂,你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身在險地,不可多有耽擱。”說道:“那麽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臉上一紅,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你。”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軍,你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麽不可以。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麽?”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裏,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這一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你。”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衆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喂,我可沒跟你賭過。”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爲什麽不賭?什麽都可賭,豁拳可以賭,滾銅錢也可賭。”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裏一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麽猜得到?”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衆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傢夥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你什麽,一句句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你的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了,吩咐輸了銀子的衆軍官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一句,元義方答一句,果然毫無隱瞞。
原來王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勳。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爲崇禎皇帝報仇,哪知清兵卻乘機占了漢人的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官,到王屋山隱居。他舊時部屬頗有許多不願投降滿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有師徒,再有門派,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余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見衆人正在大賭,便欲動手搶劫,其意倒還不在錢財,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你們去見吳三桂的兒子,爲了什麽?”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麽?迫他造反?”
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一腳踢去,笑駡:“他媽的,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一腳,說道:“是,是!全仗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禦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干人,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也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沈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一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麽到我們軍營來殺害禦前侍衛?禦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就是不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爲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傢夥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
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給我打!”衆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人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哪有這麽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爲什麽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反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衆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了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喜歡,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賤骨頭,不打不招。”
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麽,小人招什麽。”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歲年紀,也練了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要把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爲什麽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麽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麽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覰,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多精兵,爲什麽不駐紮在雲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麽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問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也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麽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是很近。什麽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裏伏下了一枝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你們立刻從山裏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傢夥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的,有哪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什麽官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的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裝,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麽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麽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麽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麽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氣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麽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醬,敍述韋小寶日間見到反賊,夜裏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兇悍異常,韋小寶率衆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禦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麽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爲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爲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爲皇上所知,那麽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十裏,卻也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禦前侍衛,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爲一牛錄,牛錄爲“大箭”之意,爲首者持大箭爲令符。五牛錄爲一甲喇。五甲喇爲一固山。)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跟我們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鬥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位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喜歡,皇帝師父也必喜歡。”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禦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衆侍衛、驍騎營衆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閒事?聽信小人的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一語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衆,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麽“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麽“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麽“雲繞嵩嶽,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衆,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爲“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臺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爲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爲僧,禦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後面這段話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臺山做和尚,他是答應了的,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看?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麽。
晦聰禪師率僧衆謝恩。衆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代先師收你爲弟子,你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個精光。晦聰禪師說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爲礙。代帝出家,不以爲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禦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衆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髮。你念一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裏罵一聲辣塊媽媽。”
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
衆僧朗誦佛號,無人理他。韋小寶哭了一會,也只好收淚。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衆,眼下以‘大覺觀晦,澄淨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于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須如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爲師叔,淨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爲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衆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衆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莞爾。
康熙派遣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禦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餘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一戒,老子是說什麽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成賭?”晦聰方丈一怔,問道:“什麽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一笑,說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一個人不戒有什麽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麽時候才讓我去五臺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衆僧見他到來,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你們練自己的。”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出手狠捷,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聽得澄通出言指點,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韌勁不足,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來到寺裏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沈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見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武功傳給我這小韃子。哼,你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武林中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一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柢實在太過淺薄,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遊蕩了月餘,武功一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結朋友,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衆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
這一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暖洋洋地,耽在寺中與和尚爲伴,實在不是滋味,於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裏日日吃素,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大和尚飽餐一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他心中一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到韋小寶,齊道:“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淨字輩的,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會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一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一個年紀更小,不過十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間唇燥舌幹,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我也不幹。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爲“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間,便見他雙目發呆,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縱然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轉過了頭去,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道:“她爲什麽轉了頭去?她臉上這麽微微一紅,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娘站在一起,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給她一萬兩銀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甯公主、雙兒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跟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麽黃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顛狂了一般。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一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癡,心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
淨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
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這句話一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沈下臉來,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衫女郎哼了一聲,問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麽高僧,你瞧我這麽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一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羡慕,特來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師妹,咱們走罷!”說著轉身出亭。
淨清攔在她身前,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兇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
韋小寶聽到“行兇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人了,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只見淨清、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吃了一記巴掌。他和寺中僧衆閒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末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亨大名千餘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憑你們這一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哼,你們配不配?”
淨濟适才吃過她的苦頭,知道憑著自己這裏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頭往哪里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爲本,豈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還請少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一晃,淨濟怒喝:“你……”拍的一聲,摔了個筋斗,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伸足勾了他一交。淨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擊,淨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一帶,喀喇一聲,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只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無抵禦之能。淨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那麽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麽一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在頭頂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是滋味無窮,豔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爲什麽?”韋小寶道:“最好你這樣抓住我,抓一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敵人縮身,然後倒翻筋斗,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不提防給韋小寶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的雙臂,喀喇一聲,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雅,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一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左足踢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聞,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待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當的一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爲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手臂一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叫:“師妹……你……你幹什麽?”綠衫女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抛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你……你……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雙臂早已不屬己有,軟軟的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狠,幹麽要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麽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罷。”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顔,心口一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徑向東院禪房走去,剛繞過回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爲首一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你沒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一名老僧道:“啓稟師叔,傷勢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大開,數十名僧人身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啓稟方丈,晦明僧傳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麽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像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淨濟、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了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瞧瞧。至於到底爲什麽吵架,可不知道了。淨濟,你來說罷。”
淨濟道:“是。”轉身說道:“啓稟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一項都是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見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功當世無敵,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各有所長,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是得體啊。”
淨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笑?’弟子說:‘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問明她們的門派來歷。”
淨濟道:“那女子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將弟子和淨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竟然沒能避過。淨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們問我門派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裏,晦明師叔祖就來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淨濟、淨清都低下頭去,說道:“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餘二僧:“你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臺山去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什麽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手中是有的,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昆侖派落雁拳、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師弟,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時全身酸麻,她抓在這裏。”說著一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要本錢,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衆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條刀痕,吃了一驚,道:“她砍了你三刀,師叔傷勢怎樣?”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爲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實我武功稀鬆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爲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衆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生死懸于一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說有什麽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扎,出手豈能有甚麽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坐。”親自端過一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當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韋小寶笑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喻,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昆侖、崆峒、點蒼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爲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衆僧于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曉別派武功之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占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過犯,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世事一竅不通,爲人有些癡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呆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爲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了什麽。雖然如此,還是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罷。”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本派,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裏栽了筋斗。”衆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一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淨濟、淨清,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淨濟說學了十四年,淨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志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東偷一招,西學一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過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麽武當派、昆侖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的臉色都十分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然極不入耳,一時卻也難以辯駁,只想:“淨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這中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份不同。淨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忙於接待賓客,那於宏揚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淨濟、淨清、淨本、淨源,你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罷。”淨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衆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氣,不必理會。”徑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一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好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替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頭頸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的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沖,喝道:“別碰我妹子!”見他並不縮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穀穴”上彈去,說道:“你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一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彈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聲,右臂“清冷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你?”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你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一怔,問道:“女施主怎麽知道?難道你有先見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卻不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卻全然不通世務。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一句假話,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難道今天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見有油,舌頭在口中一卷,也不覺得如何滑了。正自詫異,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出去,別吵醒了我師妹!”
澄觀道:“是,是……師叔,咱們出去罷。”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應了一聲,卻不移步。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被她推得直飛出房去,砰的一聲,重重跌下,連聲“哎唷”,爬不起來。
澄觀道:“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勞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麽對。”口中嘮叨,出房扶起韋小寶,說道:“師叔,她這一掌推來,共有一十三種應付之法。倘若不願和她爭鬥,那麽六種避法之中,任何一種都可使用。如要反擊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彈、反點、拿臂、斜格、倒踢,七種方法,每一種都可將之化解了。”
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正沒好氣,說道:“你現下再說,又有何用?”
澄觀道:“是,師叔教訓得是。都是做師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說了,師叔就算不想爲難她,只要會避,也不致於摔這一交。”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兩個姑娘凶得很,日後再見面,她們一上來就拳打腳踢,倒是難以抵擋。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這麽一彈,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非騙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駕不可。”轉念又想:“老和尚這樣老了,不知還有幾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嗚呼哀哉,豈不是糟糕之至?”說道:“你剛才用手指彈了幾彈,那妞兒便服服帖帖,這是什麽功夫?”
澄觀道:“這是‘一指禪’功夫,師叔不會嗎?”韋小寶道:“我不會。不如你教了我罷。”澄觀道:“師叔有命,自當遵從。這‘一指禪’功夫,也不難學,只要認穴準確,指上勁透對方穴道,也就成了。”
韋小寶大喜,忙道:“那好極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手指這麽彈得幾彈,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那時要她做老婆,還不容易?而“也不難學”四字,更是關鍵所在。天下功夫之妙,無過於此,霎時間眉花眼笑,心癢難搔。
澄觀道:“師叔的易筋經內功,不知已練到了第幾層,請你彈一指試試。”韋小寶道:“怎樣彈法?”澄觀屈指彈出,嗤的一聲,一股勁氣激射出去,地下一張落葉飄了起來。
韋小寶笑道:“那倒好玩。”學著他樣,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彈了出去,這一下自然無聲無息,連灰塵也不濺起一星半點。
澄觀道:“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要練這門內功,須得先練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師叔掌力深淺,再傳授易筋經。”韋小寶道:“般若掌我也不會。”澄觀道:“那也不妨,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韋小寶道:“什麽拈花擒拿手,可沒聽見過。”
澄觀臉上微有難色,道:“那麽咱們試拆再淺一些的,試金剛神掌好了。這個也不會?就從波羅蜜手試起好了。也不會?那要試散花掌。是了,師叔年紀小,還沒學到這路掌法,韋陀掌?伏虎拳?羅漢拳?少林長拳?”他說一路拳法,韋小寶便搖一搖頭。
澄觀見韋小寶什麽拳法都不會,也不生氣,說道:“咱們少林派武功循序漸進,入門之後先學少林長拳,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學伏虎拳,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可以學韋陀掌。如果不學韋陀掌,那麽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韋小寶口唇一動,便想說:“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
隨即忍住,知道海老公所教這些什麽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丸招半是假的,這個“會”字,無論如何說不上。只聽澄觀續道:“不論學韋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聰明勤力的,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著學散花掌。學到散花掌,武林中別派子弟,就不大敵得過了。是否能學波羅蜜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淨濟、淨清那幾個師侄,都在練伏虎拳,他們的性子不近于練武,進境慢些。再過十年,淨清或許可以練韋陀掌。淨濟學武不大專心,我看還是專門念金剛經參禪的爲是。”
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說道:“你說那一指禪並不難學,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練將下來,練成這一指禪,要幾年功夫?”
澄觀道:“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五代後晉年間,本寺有一位法慧禪師,生有宿慧,入寺不過三十六年,就練成了一指禪,進展神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學大宗師,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有一位靈興禪師,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那都是天縱聰明、百年難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輩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馳想像了。”
韋小寶道:“你開始學武,到練成一指禪,花了多少時候?”
澄觀微笑道:“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練少林長拳,總算運氣極好,拜在恩師晦智禪師座下,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到五十三歲時,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
韋小寶道:“你從十一歲練起,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麽門閂(他不知“略窺門徑”的成語,說成了“略跪門閂”),那麽一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澄觀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本派千餘年來,老衲名列第三。”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老衲的內力修爲平平,若以指力而論,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說到這裏,又不禁沮喪。
韋小寶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沒從娘胎裏帶來什麽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老太婆啦。老子還練個屁!”說道:“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你要練四五十年才勝得她過,實在差勁之至。”
澄觀也早想到了此節,一直在心下盤算,說道:“是,是!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實在……實在不……不大好。”
韋小寶道:“什麽不大好,簡直糟糕之極。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個法子,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後,見到法什麽禪師、靈什麽禪師,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大家責問你,說你只是吃飯拉屎,卻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豈不羞也羞死了?”
澄觀老臉通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道:“師叔指點得是,待師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麽妙法,可以速成。”韋小寶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來,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請了這兩位小姑娘來,讓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比咱們那些笨頭笨腦的傻功夫,定是強得多了。”
澄觀一怔,問道:“她們兩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韋小寶道:“誰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丟臉,你自己丟臉,那也不用說了,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本寺幾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這兩個小姑娘爲師了。大家都說,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麽用?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大家保全手腳要緊,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罷!”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手不住發抖,顫聲道:“是,是!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丟臉了。”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那時候咱們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觀問道:“那……那叫什麽派?”韋小寶道:“不如乾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刮掉那個‘林’字,換上一個‘女’字,只改一個字,那也容易得緊。”澄觀臉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這就去想法子。師叔,恕師侄不陪了。”合十行禮,轉身便走。
韋小寶道:“且慢!這件事須得嚴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太大不妥。”澄觀問道:“爲什麽?”韋小寶道:“大家信不過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裏養傷,大家心驚膽戰之下,都去磕頭拜師,咱們偌大個少林派,豈不就此散了?”
澄觀道:“師叔指點得是。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卻眼光遠大,前輩師尊,果然了得,若非他靈台明澈,具卓識高見,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千年名派,萬劫不復。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袍袖顫動,顯是十分驚懼,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顔如花,一陣心猿意馬,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回頭走得幾步,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晃,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身邊沒了澄觀保駕,單身入房,非大吃苦頭不可,只得歎了口氣,回到自己禪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來,便到東禪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師叔早。”韋小寶道:“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轉,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離去,口出無禮言語。師侄好言相勸,她說決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廟裏。”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爲“小淫賊”,便是“小惡僧”,問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師侄勸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掙扎著站起身來,她的師姊扶了她出去。師侄不敢阻攔,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只得讓她們去了,已將這事稟報了方丈。”
韋小寶點點頭,好生沒趣,暗想:“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無名無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辦事不力,埋怨了幾句,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大大的與衆不同,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終究會查得到。”於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見澄觀坐在地下,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雙手抱頭,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紅絲,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樣,自然是沒想出善法。他見到韋小寶進來,茫然相對,宛若不識,竟是潛心苦思,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想要安慰幾句,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急急,轉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來?只怕我一說,這老和尚便偷懶了。”
倏忽月余,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見澄觀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語,狀若癡呆,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一番,跟著便搖頭坐倒。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苦思了一個多月,仍然一點法子也沒有,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扎實,甯緩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觀雖于天下武學幾乎已無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另創速成之法,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
天氣漸暖,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這些日子來,每日裏總有數十遍想起那綠衫少女。
這一日悶得無聊,攜帶銀兩,向西下了少室山,來到一座大鎮,叫作潭頭鋪。去衣鋪買了一套衣巾鞋襪,到鎮外山洞中換上,將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負在背上,臨著溪水一照,宛然是個富家子弟。回到鎮上,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的飽餐一頓,心想:“這便得去尋找賭場,大賭一番。”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當下穿街過巷,東張西望。
他每走進一條小巷,便傾聽有無呼么喝六之聲,尋到第七條巷子時,終於聽到有人叫道:“天九王,通吃!”這幾個字鑽入耳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門。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走了出來,斜眼看他,問道:“幹什麽的?”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發癢,來輸幾兩銀子。”那漢子道:“這裏不是賭場,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過幾年來罷。”
韋小寶餓賭已久,一聽到“天九王,通吃”那五個字後,便天塌下來,也非賭上幾手不可,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給我找幾個清倌人,打打茶圍,今晚少爺要擺三桌花酒。”將那錠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給你喝酒。”
龜奴大喜,見是來了豪客,登時滿臉堆歡,道:“謝少爺賞!”長聲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內。老鴇出來迎接,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著甚是華貴,心想:“這孩子偷了家裏的錢來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筆。”笑嘻嘻的拉著他手,說道:“小少爺,我們這裏規矩,有個開門利是。你要見姑娘,須得先給賞錢。”
韋小寶臉一板,說道:“你欺我是沒嫖過院的雛兒嗎?咱們可是行家,老子家裏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摸出一疊銀票,約莫三四百兩,往桌上一拍,說道:“打茶圍的五錢銀子一個姑娘,做花頭是三兩銀子,提大茶壺的給五錢,娘姨五錢。老子今日興致挺好,一律成雙加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竟沒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怔了半晌,這才笑道:“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我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
韋小寶道:“老子家裏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怡情院,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暢春閣,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問菊樓,六家聯號。”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否則一時之間,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鴇一聽,心想乖乖不得了,原來六院聯號的大老闆到了,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問:“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韋小寶道:“諒你們這等小地方,也沒蘇州姑娘。有沒大同府的?”老鴇面有慚色,低聲道:“有是有一個,不過是冒牌貨,她是山西汾陽人,只能騙騙冤大頭,可不敢欺騙行家。”
韋小寶笑道:“你把院子裏的姑娘通統叫來,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老鴇大喜,傳話出去,霎時間鶯鶯燕燕,房中擠滿了姑娘。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腳的庸脂俗粉,一個個拉手摟腰,竭力獻媚。韋小寶大樂,雖然衆妓或濃眉高顴,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闊一番,今日得償平生之願,自是得意洋洋,拉過身邊一個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覺一殷蔥蒜臭氣直沖而來,幾欲作嘔。
突然間門帷掀開,兩個女子走了進來。韋小寶道:“好!兩個大妹子一起過來,先來親個嘴兒……”一言未畢,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女推倒在地。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他師姊。
那藍衫女郎冷笑道:“你一進鎮來,我們就跟上了你,瞧你來幹什麽壞事。”韋小寶背上全是冷汗,強笑道:“是,是。這位姑娘,你……你頭頸裏的傷……傷好……好了嗎?”綠衫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藍衫女郎怒道:“我們每日裏候在少林寺外,要將你碎屍萬段,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哼,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叫你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裏。”
韋小寶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陪笑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過……只不過這麽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緊,我看……我看……”
綠衫女郎紅暈上臉,目光中露出殺機。藍衫女郎冷冷的道:“剛才你又說什麽來?叫我們怎麽樣?”韋小寶道:“糟糕,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當做你們兩位也是……也是這窯子裏的花姑娘。”
綠衫女郎低聲道:“師姊,跟這爲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麽?一刀殺了乾淨。”刷的一聲響,白光一閃,韋小寶大叫縮頸,頭上帽子已被她柳葉刀削下,露出光頭。
衆妓女登時大亂,齊聲尖叫:“殺人哪,殺了人哪!”
韋小寶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後,叫道:“喂,這裏是窯子啊,進來的便是婊子,你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給人知道了那可……難聽……難聽得很哪……”二女刷刷數刀,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卻哪里砍他得著?刀鋒掠過,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
韋小寶縱聲大叫:“老子在這裏嫖院,有什麽好瞧的?我……我要脫衣服了,要脫褲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極,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綠衫女郎轉身奔出,藍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兩聲,將沖進來查看的老鴇、龜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時之間,妓院中呼聲震天、罵聲動地。
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立時便給她們殺了,叫道:“大家別亂動,每個人十兩銀子,人人都有,決不落空。”衆妓一聽,立時靜了下來。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交給龜奴,吩咐:“快去給我備一匹馬,等在巷口。”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
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給你二十兩銀子,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脫衣。餘人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韋小寶道:“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頭,不許我嫖院,我逃了出來,她們便追來殺我。”
老鴇和衆妓一聽,都不禁樂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那是司空見慣,尋常之極,但提刀要殺,倒也少見,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髮,不許他嫖院,卻是首次聽聞。
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用塊花布纏住了頭。衆妓知他要化妝逃脫,嘻嘻哈哈的幫他塗脂抹粉。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也擁來看熱鬧。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得知情由之後,說道:“少爺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後門,小夫人守在前門。兩人都拿著刀子。”韋小寶大派銀子,罵道:“這兩個潑婦,管老公管得這麽緊,真是少有少見。”
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說道:“兩隻雌老虎壞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老婆一樣,我們喝西北風嗎?二郎神保佑兩隻雌老虎絕子絕孫。啊喲,小少爺,我可不是說你。你不如休了兩隻雌老虎,天天到這裏來玩個暢快。”
韋小寶笑道:“這主意倒挺高明。媽媽,你到前門去,痛罵那潑婦一頓,不過你可得躲在門後罵,防她使潑,用刀子傷你。衆位姊妹,大家從後門沖出去。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當下拿出銀子分派。衆婊子無不雀躍。重賞之下,固有勇夫,只須重賞,勇婦也大不乏人。衆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忠”字當頭,盡皆戮力效命。
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駡:“大潑婦,小潑婦,要管住老公,該當聽他的話,討他歡心才是。你們自己沒本事,他才會到院子裏來尋歡作樂。拿刀子嚇他、殺他,又有屁用?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兩只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們個乖,趕快向他磕頭賠罪,再拜老娘爲師,學點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則的話,他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在這裏當婊子,咱們今天成交……啊喲……哎唷,痛死啦……”
韋小寶一聽,知道那藍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夥兒走啊!”
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韋小寶混在其中。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陡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沖了出來,睜大一雙妙目,渾然不明所以。
衆妓奔出小巷,韋小寶一躍上馬,向少林寺疾馳而去。
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當即撇下老鴇,轉身來追。衆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紛道:“雌老虎,你老公騎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幾乎暈去,持刀威嚇,衆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賤潑婦,醋罎子,惡婆娘”的罵個不休。那女郎大急,縱聲高叫:“師妹,那賊子逃走了,快追!”但聽得蹄聲遠去,又哪里追得上?
韋小寶馳出市鎮,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抛去,包著僧袍的包袱,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臉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當真差勁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便殺我頭,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氣馳回少林寺,縱馬來到後山,躍下馬背,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的進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禪房。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穿上僧袍,這才心中大定,尋思:“這兩個大老婆、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帳。”
次日午間,韋小寶斜躺在禪床之上,想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忍不住又想冒險,尋思:“我怎生想個妙法,再去
見她一面?”忽然淨濟走進禪房,低聲道:“師叔祖,這幾天你可別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韋小寶一驚,忙問端詳。淨濟道:“香積廚的一個火工剛才跟我說,他到山邊砍柴,遇到兩個年輕姑娘,手裏拿著刀子,問起了你。”韋小寶道:“問什麽?”淨濟道:“問他認不認得你,問你平時什麽時候出來,愛到什麽地方。師叔祖,這兩個姑娘不懷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諒她們也不敢進來。”
韋小寶道:“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不敢出寺,那還成什麽話?”
淨濟道:“師侄孫已稟報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來稟告師叔祖,請你暫且讓她們一步,料想兩個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等了幾天沒見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說道,武林中朋友只會說我們大人大量,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竟會怕了兩個無門無派的小姑娘。”
韋小寶道:“無門無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
淨濟道:“誰說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過方丈有命,說甚麽要息事寧人。”
韋小寶待他走後,心想:“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來到般若堂,只見澄觀雙手抱頭,仰眼瞧著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詞。
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見他已兜了幾個圈子,兀自沒停息的模樣,便咳嗽了幾聲。澄觀並不理會。韋小寶叫道:“老師侄,老師侄!”澄觀仍沒聽見。
韋小寶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頭拍去,笑道:“老……”手掌剛碰到他肩頭,突然身子一震,登時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氣息阻塞,張口大呼,卻全沒聲息。
澄觀大吃一驚,忙搶上跪倒,合十膜拜,說道:“師侄罪該萬死,衝撞了師叔,請師叔重重責罰。”韋小寶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氣,苦笑道:“請起,請起,不必多禮,是我自己不好。”澄觀仍不住道歉。韋小寶扶牆站起,再扶澄觀起身,問道:“你這是什麽功夫?可真厲害得緊哪。”心想:“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學會了倒也有用。”
澄觀臉有惶恐之色,說道:“真正對不住了。回師叔: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要學這功夫,先得學什麽少林長拳、羅漢拳、伏虎拳、韋陀掌、散花手、波羅蜜手、金剛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囉裏囉蘇的一大套,自己可沒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問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來沒有?”
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說道:“師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禪,不用易筋經內功,以般若掌來對付,也可破得了兩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過……只不過……”韋小寶道:“只不過練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是不是?”澄觀囁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韋小寶扁扁嘴,臉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夠了?”
澄觀十分慚愧,答道:“正是。”呆了一會,說道:“等師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順著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幾年時候來學。這老和尚內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創制新招,隨機應變,何等瀟灑如意,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一個,非得點撥他一條明路不可,說道:“老師侄,我看這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
澄觀道:“是啊,所以這就奇怪了。”
韋小寶道:“人家既然決不會是一步步的學起,咱們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練了。她們哪有你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爲?我瞧哪,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
澄觀大吃一驚,顫聲道:“練武不……不紮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門左道嗎?”
韋小寶道:“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而且是沒門沒道。對付沒門沒道的武功,便得用沒門沒道的法子。”澄觀滿臉迷惘,喃喃道:“沒門沒道,沒門沒道?這個……這個,師侄可就不懂了。”韋小寶笑道:“你不懂,我來教你。”
澄觀恭恭敬敬的道:“請師叔指教。”他一生所見的每一位“晦”字輩的師伯、師叔,儘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內力修爲不足,但必然大有過人之處,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終摸不到門徑,看來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無法解得難題,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不由得驚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韋小寶道:“你說兩個小姑娘使的,是什麽昆侖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們少林派的武功,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是誰強些?”
澄觀道:“只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就算強不過,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
韋小寶拍手道:“這就容易了。她們不用內功,使一招唏哩呼嚕門派的招式,咱們也不用內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勝過她們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金剛神拳也好,波羅蜜手也罷,阿彌陀佛腳也罷,只消不練內功,那就易學得很,是不是?”
澄觀皺眉道:“阿彌陀佛腳這門功夫,本派是沒有的,不知別派有沒有?不過倘若不練內功,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間,便會給打得筋折骨斷。”韋小寶哈哈一笑,道:“這兩個小姑娘,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麽?”澄觀道:“不是。”韋小寶道:“那你又何必擔心?”
當真是一言驚醒了夢中人,澄觀籲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師侄一直想不到此節。”他呆了一呆,又道:“不過另有一樁難處,本派入門掌法十八路,內外器械三十六門,絕技七十二項。每一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將這些招式盡數學全了,卻也不易。就算不習內功,只學招式,也得數十年功夫。”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實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學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會什麽招式,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姑娘這一招打來,老和尚這一招破去,管教殺得她們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觀連連點頭,臉露喜色,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韋小寶道:“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一招甚麽勞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說有六種避法,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其實又何必這麽囉裏囉蘇?只消有一種法子反擊,能夠將她打敗,其餘的十二種又學他幹麽,豈不是省事得多嗎?”
澄觀大喜,說道:“是極!是極!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的手臂,打傷淨濟師侄他們四人,所用的分筋錯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們少林派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當下先將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著又說了每一招的一種破法,和韋小寶試演。
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複難學,有時不知不覺的用上了內功,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觀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廣,只要韋小寶覺得難學,搖了搖頭,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換招,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的學會爲止。
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些招式學會,苦思多日的難題一旦豁然而解,只喜歡得扒耳摸腮,心癢難搔。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一事,說道:“可惜,可惜。”又搖頭道:“危險,危險。”
韋小寶忙問:“什麽可惜?什麽危險?”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7 11:49 AM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澄觀道:“又要師叔你老人家和淨濟他們四個出去,和兩位女施主動手,讓她們折斷手足。倘若折得厲害了,難以治愈,從此殘廢,豈不可惜?又如兩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們五位殺了,豈不危險?”韋小寶奇道:“爲什麽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手?”澄觀道:“兩位女施主所學的招數,一定不止這些。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麽招數,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試招,如何能夠查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們動手,就不會可惜、沒有危險了。”澄觀臉有難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無端的去跟人家動手,那是大大不妥。”韋小寶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走走,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那再好也沒有了。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們便另有什麽招數,咱們也不必理會了。”澄觀道:“是極,是極!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一出去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當年在鹿野苑初轉法輪,傳的是四聖諦、八正道,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韋小寶打斷他話頭,說道:“咱們也不必去遠,只在寺旁隨意走走,最好是遇不著她們。”澄觀道:“正是,正是。師叔立心仁善,與人無爭無競,那便是‘正意’了,師侄當引爲模楷。”
韋小寶暗暗好笑,攜著他手,從側門走出少林寺來。澄觀連寺畔的樹林也未見過,眼見一大片青松,不由得嘖嘖稱奇,贊道:“這許多松樹生在一起,大是奇觀。我們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兩棵……”
一言未畢,忽聽得身後一聲嬌叱:“小賊禿在這裏!”白光閃動,一把鋼刀向韋小寶砍將過來。澄觀道:“這是五虎斷門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難,說道:“不行!”急忙縮手。
使刀的正是那藍衫女郎,她見澄觀縮手,柳葉刀疾翻,向他腰間橫掃。便在這時,綠衫女郎也已從松林中竄出,揮刀向韋小寶砍去。韋小寶急忙躲到澄觀身後,綠衫女郎這一刀便砍向澄觀左肩。澄觀道:“這是太極刀的招數,倒不易用簡便法子來化解……”一句話沒說完,二女雙刀揮舞,越砍越急。澄觀叫道:“師叔,不行,不行。兩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來不及想。你……你快請兩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藍衫女郎連使狠招,始終砍不著老和尚,幾次還險些給他將刀奪去,聽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譏諷,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韋小寶笑道:“喂,兩位姑娘,我師侄請你們不必性急,慢慢的發招。”
澄觀道:“正是,我腦子不大靈活,一時三刻之間,可想不出這許多破法。”
綠衫女郎恨極了韋小寶,幾刀砍不中澄觀,又揮刀向韋小寶砍來。澄觀伸手擋住,說道:“這位女施主,我師叔沒學過你這路刀的破法,現下不必砍他,等他學會之後,識了抵擋之法,那時再砍他不遲。唉,我這些法子委實不行。師叔,你現下不忙記,我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頭咱們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雙手忽抓忽拿,忽點忽打,將二女纏得緊緊的,綠衫女郎要去殺韋小寶,卻哪里能夠?
韋小寶眼見已無兇險,笑嘻嘻的倚樹觀戰,一雙眼不停在綠衫女郎臉上、身上、手上、腳上轉來轉去,飽餐秀色,樂也無窮。
綠衫女郎不見韋小寶,只道他已經逃走,回頭找尋,見他一雙眼正盯住了自己,臉上一紅,再也顧不得澄觀,轉身舉刀,向他奔去。哪知澄觀正出指向她脅下點來,這一指故意點得甚慢,她原可避開,但一分心要去殺人,脅下立時中指,一聲嚶嚀,摔倒在地。澄觀忙道:“哎喲,對不住。老僧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並不厲害,女施主只須用五虎斷門刀中的一招‘惡虎攔路’,斜刀一封,便可擋開了。這一招女施主雖未使過,但那位穿藍衫的女施主卻使過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會使,哪知道……唉,得罪,得罪。”
藍衫女郎怒極,鋼刀橫砍直削,勢道淩厲,可是她武功和澄觀相差實在太遠,連他僧袍衣角也帶不上半點。澄觀嘴裏羅唆不休,心中只是記憶她的招數,他當場想不出簡易破法,只好記明瞭刀法招數,此後再一招招的細加參詳。
韋小寶走到綠衫女郎身前,贊道:“這樣美貌的小美人兒,普天下也只有你一個了,嘖嘖嘖!真是瞧得我魂飛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那女郎驚怒交迸,一口氣轉不過來,登時暈去。韋小寶一驚,倒也不敢再肆意輕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觀師侄,你把這位女施主也點倒了,請她把各種招數慢慢說將出來,免傷和氣。”
澄觀遲疑道:“這個不大好罷?”韋小寶道:“現下這樣動手動腳,太不雅觀,還是請她口說,較爲斯文大方。”澄觀喜道:“師叔說得是。動手動腳,不是‘正行’之道。”
藍衫女郎知道只要這老和尚全力施爲,自己擋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師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無人去報訊求救,當即向後躍開,叫道:“你們要是傷了我師妹一根毛發,把你們少林寺燒成白地。”
澄觀一怔,道:“我們怎敢傷了這位女施主?不過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頭髮,難道你也要放火燒寺?”藍衫女郎奔出幾步,回頭罵道:“老賊禿油嘴滑舌,小賊禿……”她本想說“淫邪好色”,但這四字不便出口,一頓足,竄入林中。
韋小寶眼見綠衫女郎橫臥于地,綠茵上一張白玉般的嬌臉,一雙白玉般的纖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觀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癡了。
澄觀道:“女施主,你師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罷,可別掉了一根頭髮,你師姊來燒我們寺廟。”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這小美人兒既落入我手,說什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十說道:“我佛保佑,澄觀師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學,維護本派千餘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澄觀奇道:“師叔何出此言?”韋小寶道:“咱們正在煩惱,不知兩位女施主更有什麽招數。幸蒙我佛垂憐,派遣這位女施主光臨本寺,讓她一一施展。”說著俯身將那女郎抱起,說道:“回去罷。”
澄觀愕然不解,只覺此事大大的不對,但錯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師叔,我們請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規矩。”韋小寶道:“什麽不合規矩?她進過少林寺沒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說沒什麽不對,自然是合規矩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澄觀點一下頭,只覺他每一句話都是無可辯駁。眼見小師叔脫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從側門進寺,只得跟在後面,臉上一片迷惘,腦中一團混亂。
韋小寶心裏卻是怦怦大跳,雖然這女郎自頭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沒絲毫顯露在外,但若給寺中僧侶見到,總是不免起疑。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內心卻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後寺僻靜之處,他快步疾趨,沒撞到其他僧人。進堂之時,堂中執事僧見師叔祖駕到,首座隨在其後,都恭恭敬敬的讓在一邊。
進了澄觀的禪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韋小寶將她放在榻上,滿手都是冷汗,雙掌在腿側一擦,籲了口長氣,笑道:“行啦!”
澄觀問道:“咱們請這位……這位女施主住在這裏?”韋小寶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傷了脖子,不是在東院住過嗎?”澄觀點頭道:“是。不過……不過那一次是爲她治傷,性命攸關,不得不從權處置。”韋小寶道:“那容易得很。”從靴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須狠狠割她一刀,讓她再有性命之憂,又可從權處置了。”說著走到她身前,作勢便要割落。
澄觀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韋小寶道:“好,我便聽你的。除非你不讓別人知曉,待她將各種招數演畢,咱們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則的話,我只好割傷她了。”澄觀道:“是,是。我不說便是。”只覺這位小師叔行事著實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輩的尊長,見識定比自己高超,聽他吩咐,決無岔差。
韋小寶道:“這女施主脾氣剛硬,她說定要搶了你般若堂的首座來做,我得好好勸她一勸。”澄觀道:“她一定要做,師侄讓了給她,也就是了。”
韋小寶一怔,沒料到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無競爭之心,說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侶,搶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們少林寺的臉面往哪里擱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對不起少林派。”說著臉色一沈,只把澄觀嚇得連聲稱是。韋小寶板起了臉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著,我要勸她了。”澄觀躬身答應,走出禪房,帶上了門。
韋小寶揭開蓋在那女郎頭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張口呼叫,突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時張大了嘴,不敢叫出聲來。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的聽話,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的話,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個人少了個鼻子,只不過聞不到香氣臭氣,也沒什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驚怒交集,臉上更無半點血色。韋小寶道:“你聽不聽話?”那女郎怒極,低聲道:“你快殺了我。”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我怎捨得殺你?不過放你走罷,從此我日夜都會想著你,非爲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傷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臉上一紅,隨即又轉爲蒼白。韋小寶道:“只有一個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麽美啦。那我就不會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閉上了眼,兩粒清澈的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滲了出來,韋小寶心中一軟,安慰道:“別哭,別哭!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寧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那女郎搖了搖頭,眼淚更加流得多了。韋小寶道:“原來你名叫搖頭貓,這名字可不大好聽哪。”那女郎睜開眼來,嗚咽道:“誰叫搖頭貓?你才是搖頭貓。”
韋小寶聽她答話,心中大樂,笑道:“好,我就是搖頭貓。那麽你叫什麽?”那女郎怒道:“不說!”韋小寶道:“你不肯說,只好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叫做啞巴貓。”那女郎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啞巴。”
韋小寶坐在一疊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學典籍之上,架起了二郎腿,輕輕搖晃,見她雖滿臉怒色,但秀麗絕倫,動人心魄,笑道:“那麽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說過不說,就是不說。”韋小寶道:“我有話跟你商量,沒名沒姓的,說起來有多彆扭。你既不肯說,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嗯,取個什麽名字好呢?”那女郎連聲道:“不要,不要,不要!”韋小寶笑道:“有了,你叫做‘韋門搖氏’。”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韋。”
韋小寶正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千刀萬剮,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聽他一口氣的發下許多毒誓,只聽得呆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滿臉通紅,呸的一聲。
韋小寶道:“我姓韋,因此你已經命中注定,總之是姓韋的了。我不知你姓什麽,你只是搖頭,所以叫你‘韋門搖氏’。”
那女郎閉起了眼睛,怒道:“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胡言亂語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麽……娶什麽……也不怕菩薩降罰,死了入十八層地獄。”
韋小寶雙手合十,撲的一聲跪倒。那女郎聽到他跪地之聲,好奇心起,睜開眼來,只見他面向窗子,磕了幾個頭,說道:“我佛如來,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玉皇大帝、四大金剛、閻王判官、無常小鬼,大家請一起聽了。我韋小寶非娶這個姑娘爲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頭,鋸腦袋,萬劫不得超生,那也沒有什麽。我是活著什麽也不理,死後什麽也不怕。這個老婆總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並無輕浮之態,不像是開玩笑,倒也害怕起來,求道:“別說了,別說了。”頓了一頓,恨恨的道:“你殺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總之我是恨死了你,決計……決計不答應的。”
韋小寶站起身來,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今後八十年是跟你耗上了。就算你變了一百歲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惱道:“你如此辱我,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裏。我要先殺了你,這才自殺。”
韋小寶道:“你殺我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謀殺親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會就那麽死的。”說到這句話時,不由得聲音發顫。
那女郎見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來,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向著她走近幾步,只覺全身發軟,手足顫動,忽然間只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誠哀求,再跨得一步,喉頭低低叫了一聲,似是受傷的野獸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聽到怪聲,睜開眼來,見他眼露異光,尖聲叫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退後幾步,頹然坐下,心想:“在皇宮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時嘻嘻哈哈,何等輕鬆自在?想摟抱便摟抱,要親嘴便親嘴。這小妞兒明明給老和尚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怎地我連摸一摸她的手也是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手從僧袍下露了出來,只想去輕輕握上一握,便是沒這股勇氣,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那女郎不懂,凝視著他。韋小寶臉一紅,道:“我罵自己膽小不中用,可不是罵你。”那女郎道:“你這般無法無天,還說膽小呢,你倘若膽小,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一聽此言,韋小寶豪氣頓生,站起身來,說道:“好,我要無法無天了。我要剝光你的衣衫。”那女郎大驚,險些又暈了過去。
韋小寶走到她身前,見到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韋小寶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動手。”柔聲道:“我生來怕老婆,放你走罷。”
那女郎驚懼甫減,怒氣又生,說道:“你……你在那鎮上,跟那些……那些壞女人胡說什麽?說我師姊和我……是……是你……什麽的,要捉你回去,你……你這惡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那些壞女人懂得什麽?將來我娶你爲妻之後,天下一千所堂子中的十萬個婊子,排隊站在我面前,韋小寶眼角兒也不瞟她們一瞟,從朝到晚,從晚到朝,一天十二個時辰,只瞧著我親親好老婆一個。”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聲老……老……什麽的,我永遠不跟你說話。”韋小寶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裏叫。”那女郎道:“心裏也不許叫。”韋小寶微笑道:“我心裏偷偷的叫,你也不會知道。”那女郎道:“哼,我怎會不知?瞧你臉上神氣古裏古怪,你心裏就在叫了。”
韋小寶道:“媽媽一生下我,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裏古怪了。多半因爲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爲妻。”那女郎閉上眼,不再理他。韋小寶道:“喂,我又沒叫你老婆,你怎地不理我了?”那女郎道:“還說沒有?當面撒謊。你說娶我爲……爲什麽的,那就是了。”韋小寶笑道:“好,這個也不說。我只說將來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極,用力閉住眼睛,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韋小寶無法可施,想說:“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
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立即縮住,只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實是褻瀆了她,歎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說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騙人。”韋小寶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騙,只不騙你一個。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小妻子一言不發,活馬好追。”
那女郎一怔,問道:“什麽死馬難追,活馬好追?”
韋小寶道:“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總而言之,我不騙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讓你孫子叫我做爺爺,今天倘若騙了你,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還說什麽孫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什麽孫子爺爺的,一轉念間,明白他繞了彎子,又是在說那件事,輕輕說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殺了我罷!”
韋小寶見到她頸中刀痕猶新,留著一條紅痕,好生歉疚,跪下地來,咚咚咚咚,向著她重重的磕了四個響頭,說道:“是我對姑娘不起!”左右開弓,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雙頰登時紅腫,說道:“姑娘別難過,韋小寶這混帳東西真正該打!”站起身來,過去開了房門,說道:“喂,老師侄,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該用什麽法子?”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他內力深厚,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雖微聲細語,亦無不入耳,只覺這位師叔“勸說”女施主的言語,委實高深莫測,什麽老公、老婆、孫子、爺爺,似乎均與武功無關,小師叔的機鋒妙語太也深奧,自己佛法修爲不夠,未能領會。後來聽得小師叔跪下磕頭,自擊面頰,不由得更是感佩。禪宗傳法,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妙義,師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聲。以棒打人傳法,始於唐朝德山禪師;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于唐代道一禪師。“當頭棒喝”的成語,由此而來。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化,小師叔以掌擊已而點化這位女施主,舍己爲人,慈悲心腸更勝前人,正自感佩讚歎,聽得他問起解穴之法,忙道:“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大包穴’,乃屬足太陰脾經,師叔替她在腿上‘箕門’、‘血海’兩處穴道推血過宮,即可解開。”
韋小寶道:“‘箕門’、‘血海’兩穴,卻在何處?”澄觀捋起衣衫,指給他看膝蓋內側穴道所在,讓他試拿無誤,又教了推血過宮之法,說道:“師叔未習內功,解穴較慢。但推拿得半個對辰,必可解開。”韋小寶點了點頭,關上房門,回到榻畔。
那女郎于兩人對答都聽見了,驚叫:“不要你解穴,不許你碰我身子!”
韋小寶尋思:“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的確不大對頭。我誠心給她解穴,但她一定說我有意輕薄。雖然老公輕薄老婆,天公地道,何況良機莫失,失機者斬。不過小妞兒性子狠,我一解開她穴道,只怕她當即一頭在牆上撞死,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回頭大聲問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麽法子?”
澄觀道:“是。師叔持戒精嚴,師侄佩服之至。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啊喲,不對,小師叔未習內功,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師侄好好想想。”其實只須他自己走進房來,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但師叔既然問起,自當設法回答。可是身無內功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難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載,也未必想得出什麽法子。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只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個時辰不言不動,也不出奇,於是又帶上了門,回過身來,想起當日在皇宮中給沐劍屏解穴,從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無顧忌,她雖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點也沒瞧在眼裏,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卻爲什麽這麽戰戰兢兢、敬若天神?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見她秀眉緊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魚的錘子,走到她身邊,說道:“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現下我向你投降,我給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說著揭開僧袍,將木魚錘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了幾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緊閉小嘴。韋小寶又戳了幾下,問道:“覺得怎樣?”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會說流氓話,此外什麽也不會。”
澄觀內力深厚,輕輕一指,勁透穴道,韋小寶木魚錘所截之處雖然部位甚准,但力道不足,解不開被封的穴道。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怒氣不可抑制,挺木魚錘重重截了幾下。那女郎“啊”的一聲,韋小寶一驚,問道:“痛嗎?”那女郎怒道:“我……我……我……”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下手卻輕了,戳得數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韋小寶喜道:“成了,少林派本來只有七十二門絕技,打從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門了。這一項新絕技是高僧晦明禪師手創,叫作……叫作‘木魚錘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間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搶過他匕首,一劍直插入他胸中。韋小寶叫道:“啊喲,謀殺親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拉開房門,疾往外竄去。澄觀伸手攔住,驚道:“女施主,你……殺……殺了我師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葉刀交與右手,刷刷刷連劈三刀。澄觀袍袖拂出,那女郎雙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右手中指連彈,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柄,輕輕提了出來,傷口中鮮血跟著滲出。澄觀見出血不多,忙解開他衣衫,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本來絲毫傷他不得,匕首雖然透衣而過,卻已無甚力道,入肉甚淺。但他眼見胸口流血,傷處又甚疼痛,只道難以活命,喃喃的道:“謀殺親夫……咳咳,謀殺親……親……”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殺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殺了我,給他……給他……抵命便了。”澄觀道:“咳,我師叔點化于你,女施主執迷不悟,也就罷了,這般行兇……殺人,未免太過。”韋小寶道:“我……我要死了,咳,謀殺親……”
澄觀一怔,飛奔出房,取了金創藥來,敷上他傷口,說道:“師叔,你大慈大悲,點化凶頑,你福報未盡,不會就此圓寂的。再說,你傷勢不重,不打緊的。”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精神大振,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說道:“俯耳過來,啊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韋小寶低聲道:“你解開她穴道,可是不能讓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這才……這才……”澄觀道:“這才如何?”韋小寶道:“那時候……那時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時候,也不能放她。”說道:“就……就照我吩咐……快……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雖然不明其意,還是回過身來,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臨死之時,定是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否則幹麽反而放我?當即躍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暢,雙腿麻軟,又即摔倒。澄觀呆呆的瞧著她,不住念佛。那女郎驚懼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漢。”
澄觀道:“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當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驚,臉上一紅,心想:“這小惡僧說過,他說什麽也要娶我爲妻,否則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斷氣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麽……什麽老婆?”側身拾起地下柳葉刀,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
澄觀袍袖拂出,卷住刀鋒,左手衣袖向她臉上拂去。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面,只得鬆手撤刀,向後躍開。澄觀衣袖一彈,柳葉刀激射而上,噗的一聲,釘入屋頂梁上。
那女郎見他仰頭望刀,左足一點,便從他左側竄出。澄觀伸手攔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觀翻手拿她右肘,說道:“‘雲煙過眼’,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澄觀微微彎腰,這一腿便踢了個空,說道:“這一招‘空穀足音’,源出山西晉陽,乃是沙陀人的武功。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老衲孤陋寡聞,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名麽?”
那女郎哪來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數層出不窮。澄觀一一辨認,只是她出招甚快,已來不及口說,只得隨手拆解,一一記在心中。那女郎連出數十招,都被他毫不費力的破解,眼見難以脫身,惶急之下,一口氣轉不過來,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澄觀歎道:“女施主貪多務得,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身上卻無內力,久戰自然不濟。依老衲之見,還是從頭再練內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脫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勢必再鬥,不免要受內傷,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女施主以爲如何?不過千萬不可誤會,以爲老衲袖手旁觀,任你暈倒,置之不理。啊喲,老衲糊裡糊塗,你早已昏暈,自然聽不到我說話,卻還在說個不休。”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的脈搏,但覺平穩厚實,絕無險象,說道:“師叔不用擔心,你這傷一點不要緊的。”
韋小寶笑道:“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你都記得麽?”澄觀道:“倒也記得,只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卻是大大的不易。”韋小寶道:“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至於如何對付,慢慢再想不遲。”澄觀道:“是,是,師叔指點得是。”韋小寶道:“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再讓她使刀,記住了招數。”
澄觀道:“對,兵刃上的招數,也要記的。只不過有一件事爲難,她的柳葉刀已釘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麽高,拿不到。”韋小寶問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澄觀一怔,哈哈大笑,道:“師侄真是糊塗之極。”
他這麽一笑,登時將那女郎驚醒。她雙手一撐,跳起身來,向門口沖出。
澄觀左袖斜拂,向那女郎側身推去。那女郎一個踉蹌,撞向牆壁,澄觀右袖跟著拂出,擋在牆前,將她身子輕輕一托,那女郎登時站穩。她一怔之際,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實在太遠,繼續爭鬥,徒然受他作弄,當即退了兩步,坐在椅中。澄觀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氣道:“打不過你,還打什麽?”澄觀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會些什麽招式?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動手罷!”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然間躍起身來,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偶而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間,頭腦中混亂不堪,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爲天經地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哪知道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麽武功招式,只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手,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過舉手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此亂打亂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武功之人,打起架來,出拳便打,發足便踢,懂什麽拳法腳法,招數正誤?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源源不絕,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向所未聞,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自剃度以來,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腳,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據,有人講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人人都見得多了,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學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人說過。他再看得十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奇哉怪也”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了,眼前種種招式,紛至遝來:“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倒騎龍’,可是收式不對。難道是從崆峒派‘雲起龍驤’這一招中化出來?咦,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這樣直踢出去,給人隨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學之道,大巧不能勝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啊,這一招她雙手抓來,要抓我頭髮,可是我明明沒有頭髮,那麽這是虛招了。武術講究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爲什麽要抓和尚頭髮,其中深意,不可不細加參詳……”
那女郎出手越亂,澄觀越感迷惘,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懼。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傷處,甚是疼痛,只是咬牙忍住,一時又痛又好笑,難當之極。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忽然聽得韋小寶發笑,登時面紅過耳,心道:“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一回頭,見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師叔心地仁厚,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給這位女施主,這話一時卻說不出口。”但見那女郎拳腳越來越亂,心想:“古人說道,武功到於絕詣,那便羚羊挂角,無迹可尋。聽說前朝有位獨孤求敗大俠,又有位令狐沖大俠,以無招勝有招,當世無敵,難道……難道……”
他只須上前一試,隨便一拳一腳,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學大師出手,必先看明對方招數,謀定後動,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便如黔虎初見驢子,惶恐無已。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一個亂打亂踢,憤怒難抑;一個心驚膽戰,胡思亂想。那女郎亂打良久,手足酸軟,想到終究難以脫困,心中一陣氣苦,突然一晃身子,坐倒在地。
澄觀大吃一驚,心道:“故老相傳,武功練到極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只怕……只怕……”腦中本已一片混亂,惶急之下,熱血上沖,登時暈了過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驚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麽毒辣詭計,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沖出禪房。般若堂衆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都是驚詫不已,未得尊長號令,誰也不敢上前阻攔。韋小寶臥在榻上,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過了良久,澄觀才悠悠醒轉,滿臉羞慚,說道:“師叔,我……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韋小寶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啦?”澄觀道:“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師侄一招也識他不得,孤陋寡聞,實在慚愧之至。”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數變幻無方,全無脈絡可循,卻哪里記得住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手扶牆壁,又欲暈倒。
韋小寶笑道:“你……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這……這可笑……笑死我了。”澄觀奇道:“師叔說這……這是亂打一氣,不……不是精妙武功?”韋小寶按住傷口,竭力忍笑,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不住咳嗽,笑道:“這是天下每個小孩兒……小孩兒……都……都會的……哈哈……啊喲……笑死我了。”
澄觀籲了一口氣,心下兀自將信將疑,臉上卻有了笑容,說道:“師叔,當真這是亂打一氣?怎地我從來沒見過?”韋小寶笑道:“少林寺中,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澄觀擡頭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其實極易破解,只須用少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便可取勝。只是……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賈深藏若虛,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中,定然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難道這些拳腳,真的並無高深之處?這倒奇了。這位女施主爲什麽要在這裏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麽?”韋小寶笑道:“我看也沒什麽奇怪。她使不出什麽新招了,就只好胡亂出手。唉,哈哈,呵呵!”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養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誰也不敢問他的事,此事既非衆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說,旁人也就不知。他養傷之時,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想出了破解的法子,一等韋小寶傷癒,便一招一式的傳他。
澄觀所教雖雜,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爲主。“拈花擒拿手”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純以渾厚內力爲基,出手平淡沖雅,不雜絲毫霸氣。禪宗歷代相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手拈金色波羅花示衆,衆皆默然,不解其意,獨有迦葉尊者破顔微笑。佛祖說道:“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摩訶迦葉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稱爲“頭陀第一”,禪宗奉之爲初祖。少林寺屬於禪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不著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兩字爲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和尋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異其趣。只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只要被對方輕輕一揮,勢必摔出幾個筋斗,跌得鼻青目腫,不免號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說不上了,幸而那兩個女郎也是全無內力,以此對付,倒也用得上。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不能粗魯相待,因此教的著重于這路手法。
韋小寶當日向海大富學武功,由於有人監督,兼之即學即用,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此後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只學得幾次,便畏難不學了。至於洪教主夫婦所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可是這一次練武,爲的是要捉那綠衫女郎來做老婆,自己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鍋,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此事非同小可,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觀拆解試演。
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沒種,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裏一定難過,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有什麽用處的。你這樣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這個……就那個……”韋小寶笑道:“我的手腕就這個那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依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爲什麽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論變化多麽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主。”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主,這番功夫心血,豈不是白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麽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主”。
澄觀更是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里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臟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老和尚心下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中了這位女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爲艱難,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裏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當作了是那紅顔綠衫的女郎,有時竟然言語輕佻,出手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只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禪機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著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身材乾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數人穿著平民服色,眼見個個形貌健悍,身負武功。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丹王子殿下,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身向三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師。”
衆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麽滑稽希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麽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麽滑稽希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在他身後。
衆人聽了韋小寶的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中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三位貴人降臨寒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范,不勝榮幸。”他雖是西藏喇嘛,卻說得好一口北京官話,清脆明亮,吐屬文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西藏、雲南三地,素來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爲正途,向來以爲武學只是護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共有七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衆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王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然也有人閑來習練武功,也只是強身健體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挂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來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也必以禮相待,不與計較,只有來人當真動武傷人,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擊,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微一笑,說道:“三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衆,恭聆教益。至於武功什麽的,本寺向有寺規,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
一錢不值之人麽?”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衆人之中,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臭氣沖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無虧欠,自己心裏有數。”
葛爾丹張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機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裏,只覺其中深藏機鋒。
澄觀聽方丈這麽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可是他身手矯捷,一撲即至,雙手成爪,一抓面門,一抓前胸,手爪未到,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只有束手待斃。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只覺胸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鋼鐵爲裏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力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念甫轉,只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於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爾丹勢必坐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用得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未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隨即想到适才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大大的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麽一撞撞得好,更是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見不理。《大寶積經》雲:‘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雲:‘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爲,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哪里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只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爲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贊道:“金剛經有雲:‘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晦明師叔竟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贊這小和尚,當即大叫:“哈裏斯巴兒,尼馬哄,加奴比丁兒!”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擊晦聰、澄觀、韋小寶三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猝不及防之際,九鏢勢勁力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三鏢卷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三寶”,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掌中。射向韋小寶的三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當當嘟嘟幾聲響,三枚金鏢落在地下。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衆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與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只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衆人群相驚佩之際,昌齊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剛護體神功’練到了這等地步,也可說大爲不易,只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還不能震開暗器,以致僧袍上給戳出了三個小洞。”故老相傳,這“金剛護體神功”練到登峰造極之時,周身有一層無形罡氣,敵人襲來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給震開,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傳說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練成。昌齊喇嘛如此說法,衆人都知不過是雞蛋裏找骨頭,硬要貶低敵手身價。
韋小寶給三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其中一枚撞在傷口之側,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氣轉不過來,哪里說得出話?只好勉強一笑。
衆人都道他修爲極高,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鬧的言語爭辯。好幾個人心中都說:“你說他這門神功還沒練得到家,那麽我射你三鏢試試,只怕你胸口要開三個大洞,卻不是衣服上戳破三個小洞了。”只是衆人同路而來,不便出言譏嘲。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門道。”
昌齊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們已見識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狗屁不如。只不過聽說貴寺窩藏婦女,于這清規戒律,卻未免有虧。”晦聰臉色一沈,說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窩藏婦女之事,從何說起?”昌齊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揚揚,卻是衆口一辭。”晦聰方丈微微一笑,說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會?終須像晦明師弟一般,于外界橫逆之來,全不動心,這才是悟妙理、證正覺的功夫。”
昌齊喇嘛道:“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中,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而且是他強力綁架而來。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也是全不動心麽?”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大吃一驚:“他們怎麽知道了?”隨即明白:“是了,那穿藍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今日搭救我老婆來了。他說我房中有個美女,那麽我老婆逃了出去,還沒跟他們遇上。”當即微微一笑,說道:“我房中有沒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興,不妨便去瞧瞧。”
葛爾丹大聲道:“好,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說著站起身來,左手一揮,喝道:“搜寺!”他手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后走去。
晦聰說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葛爾丹說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何必再奉別人命令?”晦聰道:“這話不對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爲。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卻不由殿下管轄。”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那麽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這總成了。”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人數衆多,倘若動武,己方數十人可不是對手,又道:“你們違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聰道:“違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來。”晦聰爲人本來精明,只是一談到禪理,就不由得將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卻是暢曉世務,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
昌齊喇嘛笑道:“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方丈大師卻又何必借詞阻攔?難道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禪師房中,卻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中麽?”
晦聰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何出此言?”
葛爾丹身後忽有一人嬌聲說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給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們交出人來,否則我們決不能罷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這幾句話全是女子聲音,但說話之人卻是個男人,臉色焦黃,滿腮濃髯。
韋小寶一聽,即知此人便是那藍衫女郎所喬裝改扮,不過臉上塗了黃蠟,粘了假須,不禁大喜:“這幾日我正在發愁,老婆的門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卻上哪里找去?現今知道她們跟這蒙古王子是一夥,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脫了。”
晦聰也認了出來,說道:“原來這位便是那日來到敝寺傷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確曾在敝寺療傷,不是隨著姑娘一起去了嗎?”
那女郎怒道:“後來我師妹又給這小和尚捉進你廟裏來了,這個老和尚便是幫手,是他將我師妹打倒的。”說著指著澄觀。
韋小寶大驚,心道:“啊喲!不好。澄觀老和尚不會撒謊,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時囉徨無計。
那女郎手指澄觀,大聲道:“老和尚,你說,你說,有沒這回事?”
澄觀合十道:“令師妹女施主到了何處,還請賜告。我師叔中了她所下的劇毒,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女施主大慈大悲,請你趕快去求求令師妹,賜予解藥。雖然晦明師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對這事漫不在乎,所謂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不過……唉……”
他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串,旁人雖然不能盡曉,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韋小寶被她下了毒,正要找她拿解藥解毒,否則性命難保。衆人見他形貌質樸,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誰都相信不是假話,只想:“就算寺中當真窩藏婦女,而住持又讓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時三刻卻哪里搜得出來?當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討沒趣。”
那女郎卻尖聲道:“我師妹明明是給你們擄進寺去的,只怕已給你們害死了。你們這些惡和尚傷天害理,毀屍滅迹,自然搜不到了。”說到後來,又氣又急,聲音中已帶嗚咽。
葛爾丹點頭道:“此話甚是。這個……這個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著韋小寶罵道:“你這壞人,那天……那天在妓院裏和那許多壞女人鬼混,又見到我師妹生得美貌,心裏便轉歹主意,一定是我師妹不肯……不肯從你,你就將她殺了。你妓院都去,還有什麽壞事做不出來?”
晦聰一聽,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觀更不知妓院是什麽東西,還道是類似少林寺戒律院、達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小師叔勇猛精進,勤行善法,這是六波羅蜜中的‘精進波羅蜜’,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韋小寶心中卻是大急,生怕她一五一十,將自己的胡鬧都抖了出來。
忽然馬總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說道:“姑娘,小人知道這位小禪師戒律精嚴,絕無涉足妓院之事,只怕是傳聞所誤。”
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大喜,原來此人便是在北京會過面的楊溢之。他當日衛護吳應熊前往北京,想來吳應熊已回雲南,這一趟隨著馬總兵來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頭,站在旁人身後,是以沒認他出來。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知道?難道你認得他嗎?”
楊溢之神態恭敬,說道:“小人認得這位小禪師,我們世子也認得他。這位小禪師于我王府有極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宮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麽的,又是什麽強逼令師妹,決非事實,請姑娘明鑒。”
衆人一聽,都“哦”的一聲,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監,自然不會去嫖妓,更不會強搶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見了衆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話,更是惱怒,尖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是太監?他如是太監,怎會說要娶……娶我師妹做……做老婆?不但小和尚風言風語,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愛討人便宜。”說著手指澄觀。
衆人見澄觀年逾八旬,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适才聽他說話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普天下要找一個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爲難。這一來,對那女郎的話更加不信了,都覺今日貿然聽了她異想天開的一面之辭,來到少林寺出醜,頗爲後悔。
楊溢之道:“姑娘,你不知這位小禪師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誅大奸臣鼇拜的桂公公。我們王爺受奸人誣陷,險遭不白之冤,全仗這位小禪師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辯,大恩大德,至今未報。”
衆人都曾聽過殺鼇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寵倖的一個小太監,不由得“哦”了一聲,臉上顯露驚佩之色。韋小寶笑道:“楊兄,多時不見,你們世子好?從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挂在嘴上幹什麽?”
楊溢之跟隨著馬總兵上少室山來,除了平西王手下諸人之外,葛爾丹和昌齊喇嘛那夥人都不知他姓名,聽得韋小寶稱他爲“楊兄”,兩人自是素識無疑。只聽楊溢之道:“禪師慈悲爲懷,與人爲善,說道小事一件,我們王爺卻是感激無已。雖然皇上聖明,是非黑白,最後終能辨明,可是若非禪師及早代爲言明真相,這中間的波折,可也難說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你們王爺太也客氣了。”心下卻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們這個漢奸王爺,只是皇上聖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這個順水人情就想不做也不可得。總算當日結下了善緣,今天居然是這人來給我解圍。”
葛爾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說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鼇拜的小太監。我在蒙古,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那麽你的武功,並不是在少林寺中學的了。”
韋小寶笑道:“我的武功差勁之極,說來不值一笑。教過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這位楊大哥,就曾教過我一招‘橫掃千軍’,一招‘高山流水’。”說著站起身來,將這兩招隨手比劃。他沒使半分內勁,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確是“沐家拳”無疑。
楊溢之道:“全仗禪師將這兩招演給皇上看了,才辨明我們王爺爲仇家誣陷的冤屈。”
那女郎臉色已不如先前氣惱,道:“楊大哥,這小……這人當真本來是太監?當真於平西王府有恩?”楊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沈吟,問韋小寶道:“那麽你跟我們姊妹……這樣……這樣開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韋小寶道:“玩笑是沒有開,用意當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是要娶你妹子做老婆,不過這裏人多,說不出口。”那女郎道:“什麽用意?”韋小寶微微一笑,並不答復。衆人均想:“他既別有用意,當然不便當衆揭露。”
昌齊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方丈大師、晦明禪師,我們來得魯莽,得罪莫怪,這就告辭了。”晦聰合十還禮,說道:“佳客遠來,請用了素齋去。不過這位女施主……”他想你喬裝男人,混進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請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爲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衆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禦前侍衛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說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人”,但見他穿著僧袍,這一句稱呼只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禦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尚果然有些來歷。”清制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官階雖較總兵爲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裏,只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呼,便向韋小寶大獻殷勤。葛爾丹見這些禦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韋小寶邀衆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點了點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只是幾句官樣文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爲“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克日啓程,前往五臺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料之中,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過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中敘話。張康年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雙手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手接過,見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麽吩咐。聖旨上寫的字,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師兄爲是。他決不能泄漏了機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裏面折著一大張宣紙,攤著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臺山。在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涼寺”三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三個字倒有點面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廟上,便算是遇上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一座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僧侶,衆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韋小寶倒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識,卻也猜得到。
第三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臉,面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相像,越看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中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中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臒,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外,密旨中更無其他文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韋小寶識字有限,便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
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刹,建于北魏孝文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衆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笑話百出,一塌糊塗。”晦聰道:“聖旨中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同赴清涼寺。老皇帝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也找不到他。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皇帝,比之侍衛官兵是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機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臺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揚,傳得舉世皆知。衆侍衛中也必有識得老皇帝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涼寺出家,仍然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疑心了。”想到此處,對康熙的佈置不由得大是欽服。
當下回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票,命張康年等分賞給衆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了和尚,還是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贊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只有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僧,後無來僧。”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麽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麽差遣,儘管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夥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要辦什麽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比方說,韋大人如果要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機下手。”張康年吃吃而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麽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中,又說了些什麽。他們知道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手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幹練,恭喜你立此大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裏和尚若有疑心,韋大人盡可解衣給他們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回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人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大人看熟後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贊道:“那是更加好了,倘若將秘本盜了出去,廟裏和尚自然會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麽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又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裏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中半年有餘,少林派武學的圖譜一定記了不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外遇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麽來歷?”張趙二人道:“不知。”
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裏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爲朝廷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勞。”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三桂部下,卻故意誣陷,假作不知他來歷,讓一衆禦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於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她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女子,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極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子叫什麽名字,什麽出身來歷。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然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帝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落力辦事。禦前侍衛要查什麽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線索之理?
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顧之情、重賞之惠。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8 02:05 PM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
衆侍衛辭去後,韋小寶去見方丈,說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須啓程,前赴清涼寺。
晦聰方丈道:“自當如此。師弟生具宿慧,妙悟佛義,可惜相聚之日無多,又須分別,未能多有切磋,同參正法,想是緣盡於此。不知師弟要帶同哪些僧侶去?”韋小寶道:“般若堂首座澄觀師侄是要的,羅漢堂的十八名師侄是要的。”此外又點了十多名和他說得來的僧侶,一共湊齊了三十六名。
晦聰並無異言,將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來,說道晦明禪師要去住持五臺山清涼寺,叮囑他們隨同前去,護法修持,聽由晦明禪師吩咐差遣,不可有違。
次日一早,韋小寶帶同三十六僧,與方丈等告別。來到山下,他獨自去看雙兒。
雙兒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別半年有餘,乍看之下,驚喜交集,雖早聽張康年轉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過了多少場,這時親眼見到他光頭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笑道:“好雙兒,你爲什麽哭?怪我這些日子沒來瞧你,是不是?”雙兒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韋小寶拉住她右手,提了起來,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相公做和尚是假的。”雙兒又喜又羞,連耳根子都紅了。
韋小寶細看她臉,見她容色憔悴,瘦了許多,身子卻長高了些,更見婀娜清秀,微笑道:“你爲什麽瘦了?天天想著我,是不是?”雙兒紅著臉,想要搖頭,卻慢慢低下頭來。韋小寶道:“好了,你快換了男裝,跟我去罷。”雙兒大喜,也不多問,當即換上男裝,仍是扮作個書僮模樣。
一行人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五臺山下。剛要上山,只見四名僧人迎將上來,當先一名老僧合十問道:“衆位是少林寺來的師父嗎?”韋小寶點點頭。那老僧道:“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禪師了?”韋小寶又點點頭。四僧一齊拜倒,說道:“得知禪師前來住持清涼,衆僧侶不勝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自澄光回歸少林寺,清涼寺由老僧法勝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頒了密旨給法勝,派他去長安慈雲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來,便即交接。長安慈雲寺比清涼寺大得多,法勝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臺山下迎接。
韋小寶等來到清涼寺中,與法勝行了交接之禮。衆僧俱來參見。玉林、行癡和行顛三僧卻不親至,只由玉林寫了個參見新住持的疏文。
法勝次日下山,西去長安,韋小寶便是清涼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種種儀節規矩都有澄光等僧隨時指點,他小和尚做起方丈來,倒也似模似樣,並無差錯。
那日韋小寶與雙兒在清涼寺逐走來犯敵人,救了合寺僧侶性命,衆僧都是親見,這時見他忽然落發出家,又來清涼寺作住持,無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各僧盡皆感服。韋小寶命雙兒住在寺外的一間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來清涼寺作住持,首要大事自是保護老皇爺的周全,他詢問執事僧,得知玉林、行癡、行顛三僧仍住在後山小廟,當下也不過去打擾,和澄心大師商議後,命人在距小廟半裏處的東西南北四方,各結一座茅廬,派八名少林僧輪流在茅廬當值。
諸事一定,便苦等張康年和趙齊賢送信來,好知道那綠衫女郎的姓名來歷,可是等了數月,竟沒絲毫資訊,寂寞之時,便和澄觀拆解招式,把老和尚當作了“那個女施主”,偶爾溜到雙兒的小屋中,跟她說說笑話,摸摸她小手。有時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內不送一部經書去神龍島,毒性發作起來,可不是玩的,算起來也沒剩下幾個月了。我如變得又老又蠢,跟澄觀師侄一模一樣,我那綠衣老婆一見,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再在她綠裙上剪下一幅布來,做頂帽子給我戴戴,那可差勁之至了!”
這一日,他百無聊賴,獨自在五臺山到處亂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綠衫女郎,行到一條山溪之畔,見一株垂柳在風中不住晃動,心想:“這株柳樹若是我那綠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侖派的‘千岩競秀’,接連向我拍上幾掌。那也沒什麽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門托缽’,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觀師侄說這一招要使得舉重若輕,方顯得名門正派武功的風範。老子舉輕若輕,舉重若重,管他媽的什麽名門旁門、正派邪派?這一招發出,跟著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的頭也不放開了……”
他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將吃奶的力氣也用了出來,牢牢握住。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顛!”
韋小寶吃了一驚,擡頭看時,見有三個紅衣喇嘛,正在向著他指指點點的說笑。韋小寶臉上一紅,一時之間,只道自己心事給他們看穿了,堂堂清涼寺的大方丈,卻在荒山無人之處,想著要抓住一個美麗姑娘,實在也太丟臉,當即回頭便走。
轉過一條山道,迎面又過來幾個喇嘛。五臺山上喇嘛廟甚多,韋小寶也不以爲意,只是有了适才之事,不願和他們正面相對,轉過了頭,假意觀賞風景,任由那幾名喇嘛從身後走過。只聽得一名喇嘛說道:“上頭法旨,要咱們無論如何在今日午時之前,趕上五臺山,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來,什麽玩意兒都沒有。那不是開玩笑麽?”另一名喇嘛道:“上頭這樣安排,總有道理的。你捨不得大同城裏那小娘兒,是不是?”
韋小寶聽了也不在意,對他們反而心生好感,心道:“這些喇嘛喝酒逛窯子,倒不假正經。老子真要出家,寧可做喇嘛,不做和尚。”
回到清涼寺,只見澄通候在山門口,一見到他,立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師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對頭。”韋小寶見他臉色鄭重,忙問:“怎麽?”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著石級,走上寺側的一個小峰。韋小寶一瞥眼間,只見南邊一團團的無數黃點,凝神看去,那些黃點原來都是身穿黃衣的喇嘛,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佈于樹叢山石之間。韋小寶嚇了一跳,道:“這許多喇嘛,幹什麽哪?”澄通向西一指,道:“那邊還有。”韋小寶轉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東向西照來,白光閃爍,衆喇嘛身上都帶著兵刃。韋小寶更是吃驚,道:“他們帶著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緩緩點頭,說道:“師侄猜想,也是如此。”
韋小寶轉向北方、東方望去,每一邊都有數百名喇嘛,再細加觀看,但見喇嘛群中有些披了深黃袈裟,自是一隊隊的首領了。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領,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韋小寶贊道:“真有你的,數得這麽清清楚楚。”澄通道:“那怎麽辦?”
韋小寶無言可答。遇上面對面的難事,撒謊騙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戲,現今對方調集三千餘衆,團團圍困,顯然一切籌劃周詳,如何對付,那可半點主意也沒有了,聽澄通這麽問,也問:“那怎麽辦?”
澄通道:“瞧對方之意,自是想擄劫行癡大師,多半要等到晚間,四方合圍進攻。”韋小寶道:“幹麽現下不進攻?”澄通道:“五臺山上,喇嘛的黃廟和咱們中原釋氏的青廟向來和好。咱們青廟廟多僧多,台頂十大廟,台外十大廟。黃廟的喇嘛雖然霸道,卻也不敢欺壓。倘若日間明攻,勢必引起各青廟的聲援。”
韋小寶道:“那麽咱們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廟的住持,請他們大派和尚,大夥兒跟衆喇嘛決一死戰,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廟僧大戰喇嘛。”
澄通搖頭道:“五臺山各青廟中的僧人,十之八九不會武功,就是會武的,功夫也都平平,沒聽說有什麽好手。”韋小寶道:“那麽他們是不肯來援手的了?”澄通道:“赴援的也不會沒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韋小寶道:“難道咱們就此投降?”他鬥志向來不堅,打不過就想投降。澄通道:“咱們投降不打緊,行癡大師勢必給他們擄了去。”
韋小寶尋思:“行癡大師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問道:“他們大舉前來擄劫行癡大師,到底是什麽用意?數月之前就曾來過一次,幸得衆位好朋友將他們嚇退。這一次來的人數卻多得多了。”澄通沈吟道:“行癡大師定是大有來歷之人,不是牽涉到中原武林的興衰,便與青廟黃廟之爭有重大關連。此中原由,澄心師兄沒說起過。師叔既然不知,我們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想起身上懷有皇帝親筆禦劄,可以調遣文武官員,說道:“眼下事情緊急,我們少林僧武功雖高,可是寡不敵衆,三十七個和尚,怎敵得過他三千多名喇嘛?我須得立刻下山求救。”澄通道:“只怕遠水救不著近火。”韋小寶道:“那麽咱們護送行癡大師,沖了出去。”澄通點頭道:“看來只有這個法子。咱們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師叔的僮兒,要抵擋三千多名喇嘛,那是萬萬不能,但要從空隙中沖出,卻也不是什麽難事。”韋小寶道:“就只怕行癡大師和他師父玉林大師不肯,他們說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也沒什麽分別。”澄通皺眉道:“這就須請師叔勸上一勸。”
韋小寶搖頭道:“勸服行癡大師,還有法子,要勸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是服輸啦,這叫做老鼠拉烏龜,沒下嘴的地方。”向下望去,只見一群群喇嘛散坐各處,似乎雜亂無章,卻又分佈均勻,上山下山的通道上更是人數衆多,眼見天色一黑,這三千喇嘛一湧而上,清涼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兒,心想:“他媽的,老子做什麽和尚,倘若做了喇嘛,這當兒豈不是得意洋洋,用不著擔半點心事?平時吃肉逛窯子,還不算在內。”
一想到“逛窯子”三字,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當下不動聲色,說道:“我回禪房去睡他媽的一覺。”澄通愕然,瞪目而視。韋小寶不再理他,徑自下峰,回寺入房。
過不多時,澄心、澄觀、澄光、澄通四僧齊來求見。韋小寶讓四人入房,眼見各人臉有驚惶之色,他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懶洋洋的問道:“各位有什麽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顯將不利本寺,願聞方丈師叔應付之策。”韋小寶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麽好主意,只好睡覺了。大夥兒在劫難逃,只好逆來順受,刀來頸受,人家一刀砍來,用脖子去頂他一頂,且看那刀子是否鋒利,砍不砍得進去。”
澄心等三僧知道他是信口胡扯,澄觀卻信以爲真,說道:“衆喇嘛這些刀子看來甚是鋒利,我們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師叔,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倒是不錯。但刀來頸受,未免過分。當年達摩祖師,也沒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則的話,大家也不用學武了。”韋小寶點頭道:“依澄觀師侄之見,刀來頸受是不行的?”澄觀道:“不行。但如拳來胸受,腳來腹受,倒還可以。”他內功深湛,對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擋,只須運起內功,自可將人拳腳反彈出去。
韋小寶道:“那些喇嘛都帶了戒刀禪杖,不知有什麽法子,能開導得他們不用兵刃?”澄觀一呆,道:“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們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
韋小寶道:“這就難了,不知四位師侄,有什麽妙計?”澄心道:“爲今之計,只有大夥兒保了玉林、行癡、行顛三位,乘隙沖出。他們旨在擄劫行癡大師,寺中其餘僧侶不會武功,諒這些喇嘛也不會加害。”韋小寶道:“好,咱們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說去。”
當下率領了四僧,來到後山小廟。小沙彌通報進去,玉林等聽得住持到來,出門迎迓。一見之下,玉林、行癡、行顛都是大爲錯愕。三僧只聽說新住持晦明禪師是少林寺晦聰方丈的師弟,是一位年紀甚輕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癡登時便即明白,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護父親。釋家規矩甚嚴,住持是一廟之主,玉林等以禮參見。韋小寶恭謹還禮,一同進了禪房。
玉林請他在中間的蒲團坐下,餘人兩旁侍立。韋小寶心中大樂:“老子中間安坐,老皇爺站在旁邊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沒這般威風。”強忍笑容,說道:“玉林大師、行癡大師,兩位請坐。”玉林和行癡坐了。
玉林說道:“方丈大師住持清涼,小僧等未來參謁,有勞方丈大駕親降,甚是不安。”韋小寶道:“好說。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擾,因此一直沒來看你們。若不是今日發生了一件大事,小衲還是不會來的。”他常聽老和尚自己謙稱“老衲”,心想自己年紀小,便自稱“小衲”。衆僧聽他異想天開,杜撰了一個稱呼出來,不覺暗暗好笑。玉林道:“是。”卻不問是何大事。
韋小寶道:“澄光師侄,請你給三位說說。”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輩比“澄”字輩高了一輩,但眼見這小和尚油頭滑腦,卻對這位本寺前任住持、莊嚴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稱“師侄”,還是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應了,便將寺周有數千喇嘛重重圍困等情說了。
玉林閉目沈思半晌,睜開眼來,說道:“請問方丈大師,如何應付。”
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圍或坐或立,只是觀賞風景,別無他意。這裏風景清雅,他們來遊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顛忍不住道:“倘若是觀賞風景,不會將本寺團團圍住,好幾個時辰不去。他們定是想來捉了行癡師兄去。”韋小寶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廟黃廟,都是我佛座下的釋氏弟子,他們如要請行癡大師去,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師佛法深湛,請你們去喇嘛廟講經說法。說不定衆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極好的機緣。”行顛連連搖頭,不以爲然,說道:“未必,未必。”
澄觀道:“方丈師叔,那麽他們爲什麽都帶了兵器呢?”韋小寶合十道:“他們帶了禪杖戒刀,聲勢洶洶,或許真是想殺本寺僧侶之頭。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們自當刀來頸受,這叫做我不給人殺頭,誰給人殺頭?不生不滅,不垢不淨。有生故有滅,有頭故有殺。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衆喇嘛持刀而來,我們不聞不見,不觀不識,是爲大定;他們舉刀欲砍,我們當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爲大智;一刀刀將我們的光頭都砍將下來,大家嗚呼哀哉,是爲大悲。”他在寺中日久,聽了不少佛經中的言語,便信口胡扯一番。澄觀道:“方丈師叔,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之悲。”
韋小寶微笑道:“師侄也說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實是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雖然凶頑,比之惡鷹猛虎,總究會好些,那麽我們捨身以如惡喇嘛之願,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觀合十道:“師叔妙慧,令人敬服。”韋小寶道:“昔日玉林大師曾有言道:‘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我們一齊在惡喇嘛刀下圓寂,同赴西方極樂世界,一路甚是熱鬧,倒也有趣得緊。”
衆僧面面相覷,均想韋小寶的話雖也言之成理,畢竟太過迂腐,恐怕是錯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覺這些言語與他平素爲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說的是反話,多半是要激得玉林與行癡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觀一人信之不疑,歡喜讚歎。
衆僧默然半晌。行顛突然大聲道:“師父曾說,西藏喇嘛要捉了師兄去,乃是想虐害萬民,要占咱們這花花世界。咱們自己的生死不打緊,千千萬萬百姓都受他們欺侮壓迫,豈不是大大的罪業?師父曾道,咱們決不能任由他們如此胡作非爲。”
韋小寶點頭道:“師兄這番話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見,又高了一層。只是眼下喇嘛勢大,咱們只怕寡不敵衆。”行顛道:“我們保護了師父師兄,沖將出去,料想惡喇嘛也擋不住。”
韋小寶道:“就恐怕爭鬥一起,不免要殺傷衆喇嘛的性命。阿彌陀佛,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人一命,如拆八級寶塔。釋家諸戒,首戒殺生。這便如何是好?”行顛道:“是他們要來殺人,我們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夠不殺人,當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睜睜的束手待斃。”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少林僧澄覺快步進來,說道:“啓稟方丈師叔:山下衆喇嘛剛才一齊上山,又逼近了約莫一百丈,停了下來。”韋小寶道:“爲什麽上了一段路,卻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頭是岸的道理。”
行顛大聲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們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氣,沖進來了。”他昔年是正黃旗大將,進關時身經百戰,深知行軍打仗之法,後來才做順治的禦前侍衛總管。
韋小寶道:“待他們一進本寺大雄寶殿,見到我佛如來的莊嚴寶相,忽然懸……懸什麽勒馬,也是有的。”行顛怒道:“你這位小方丈,實在胡……胡……唉,不會的。”他本想說“實在糊塗”,總算想到不可對方丈無禮,話到口邊,忽然懸崖勒馬。
玉林一直默不作聲,聽著衆人辯論,眼見行顛額頭青筋迸現,說話越來越大聲,微微一笑,說道:“行顛,你自己才實在糊塗。方丈大師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憂慮?”行顛一怔,道:“啊,原來方丈大師早有妙策。”
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我妙策是沒有。三十六計,走爲上計,大家既然都說沖出去的好,那麽咱們就沖出去罷!只不過若非迫不得已,千萬不可多傷人命。”行顛和澄心等一齊稱是。韋小寶道:“那麽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們還沒動手,咱們先沖了下去。向東沖到阜平縣縣城,這些喇嘛再惡,總不敢公然來攻打縣城。”行顛等又都稱善。
行癡忽然說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爲我殺傷了不少性命。就算這次逃過了厄難,他們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殺業,終無已時。”
行顛道:“師兄,這些惡喇嘛想將你綁架了去,殘害天下百姓。”行癡歎道:“我是世間禍胎,等得他們到來,我當衆自焚其身,讓他們從此死了這條心,也就是了。”行顛急道:“皇……皇……不,師兄,那是萬萬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
行癡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處?他們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挾制而已。”
衆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癡已悟大道,這才是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義。”韋小寶心中罵道:“臭和尚,他說的是真義,我說的便是假義了?”玉林又道:“待會衆喇嘛到來,老衲和行癡一同焚身,方丈大師和衆位師兄不可阻攔。”
韋小寶和衆僧面面相覷,盡皆駭然。
行癡緩緩道:“昔日攻城掠地,生靈塗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贖。今日得爲黎民捨身,亦不過以償當年罪業之萬一。倘若再因小僧而爭鬥不息,多傷人命,那更增我的罪業了。我意已決,還請各位護持,成此因緣。若能由此而感化衆位喇嘛,去惡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說著站起身來,向韋小寶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見他神色,顯是心意甚堅,難以進言,只得辭出,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說知此事。衆僧都道,兩位大師要自焚消業,那是萬萬不可,事到臨頭,只好以武力阻止。
韋小寶道:“大家都要保護三位大師周全,是不是?”衆僧齊道:“是!”韋小寶道:“那也不難。大家聽我的話。你們三十六位,現下沖出寺去,齊攻東路,裝作向山下突圍,可是難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過須得順手牽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來。”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將這些喇嘛作爲人質,使得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若是如此,那麽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
韋小寶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殺傷,咱們只須捉來幾十個小喇嘛也就夠了。”衆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過不多時,只聽得山腰裏喊聲大作。韋小寶站在鼓樓上觀看,見三十六名少林僧沖入喇嘛群中,刀光閃動,打了起來。
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尋常喇嘛自然不是敵手,沖出數十丈後,擋路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頃刻間打倒了數十人。澄心高聲叫道:“敵人勢大,沖不出去,暫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內力深厚,這幾句呼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鳴響。澄通也縱聲叫道:“沖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胡亂害人。”衆僧或雙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轉身入寺。澄心與澄光斷後,又點倒了數人。但聽得喇嘛陣後有人以藏語傳令。衆喇嘛呐喊叫駡,卻不追來。
韋小寶笑嘻嘻的在寺門前迎接,一點人數,擒來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道:“把這些傢夥全身衣服剝光了,每人點上十八處穴道,都去鎖在後園柴房之中。”
衆僧均覺方丈這道法諭大是高深莫測,當下將四十七名喇嘛都剝得赤條條地,身上加點穴道,鎖入柴房。
韋小寶合十說道:“世間諸色相,皆空皆無。無我無人,無和尚無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諸位師侄,大家脫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罷!”衆僧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韋小寶大聲叫道:“雙兒,你過來,幫我扮小喇嘛。”雙兒一直候在殿外,當即進殿,檢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換上。韋小寶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將袍子下擺和衣袖都割下了一截,腰間束上衣帶,勉強將就,帶上喇嘛冠,宛然便是個小喇嘛,對雙兒道:“你也扮個小喇嘛。”
澄光問道:“師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觀道:“難道咱們向喇嘛投降,改歸黃教嗎?”韋小寶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湧到後邊小廟,將玉林、行癡、行顛三個和尚捉住,點了他們穴道,再將他們換上喇嘛衣衫……”
澄通聽到這裏,鼓掌笑道:“妙計,妙計!咱們幾十個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沖去,衆喇嘛難分真假,那就難以阻攔了。”
衆僧一齊稱善,登時笑逐顔開。他們自然誰都不知,韋小寶這條妙計,不過是師法當日假扮妓女、得脫大難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沖將出去,不須多所殺傷,最是上策。”澄光躊躇道:“只不過冒犯了行癡大師他們三位,未免不敬。”韋小寶道:“阿彌陀佛,救了三命,勝造三七二十一級浮屠。小小冒犯,勝於烈火焚身。”澄光道:“師叔說得是。”當下衆僧一齊脫下僧袍,換上喇嘛衣衫。衆僧平生謹守戒律,端嚴莊重,這時卻跟著韋小寶做此胡鬧之事,眼見穿上喇嘛衣衫之後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韋小寶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帶在身上,脫困後再行換過。沖下山後,倘若失散,齊到阜平縣吉祥寺會齊。”命雙兒收拾了銀兩物事,包作一包,負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將黑,韋小寶道:“大家在臉上塗些香灰塵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這就動手罷!”衆僧聽了法諭,皆大歡喜,信受奉行,當下捧土抹臉,提了水桶兵刃,齊向山後奔去。來到小廟之外,衆僧唏哩花拉,高聲呐喊,向廟中沖去。
玉林、行癡、行顛三人已決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澆滿了香油,只待衆喇嘛攻到,向他們說明捨身自焚用意,便即點火,哪知衆喇嘛說來便來,事先竟沒半分朕兆,待得聽到“嗚嚕嗚嚕,花差花差”似藏語非藏語的怪聲大作,數十名喇嘛已沖進廟來。
玉林朗聲道:“衆位稍待,老衲有幾句話說……”驀地裏當頭一桶冷水澆將下來,跟著數十桶冷水紛紛潑到三人身上。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別說三人來不及點火自焚,就算已經點著了,也被立時澆熄。
雙兒縱身過去,先點了行顛穴道,行癡不會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卻不願出手抗禦,混亂中都被點了穴道。衆僧七手八腳,脫下三人僧袍,將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韋小寶有心大說杜撰藏話,生怕給玉林聽出口音,只好忍住,向雙兒一努嘴,雙兒取過燭臺,便將院中堆著的柴草燒了起來。韋小寶見行顛的黃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帶走,不料金杵沈重,竟然提之不動,澄通伸手抓起。韋小寶手一揮,衆僧將行癡等三僧擁在中間,向東沖下山去。
只奔出數十丈,小廟中黑煙與火光已沖天而起,這大堆柴草上早也淋滿了香油,極易著火。山腰間衆喇嘛見到火起,大聲驚叫,登時四下大亂。領頭的喇嘛派人上來救火。火把光下見到韋小寶等衆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亂之中,又有誰來盤問阻擋?
衆僧來到山下,已將大隊喇嘛抛在路後,回頭向山上望去,但見火光燭天,那座小廟已燒穿了頂。澄通道:“這座小廟一燒,他們又找不到行癡大師,只道他已燒死在小廟之中,就此死了這條心,再也不來滋擾,倒是一件好事。”澄光點頭道:“師弟之言有理。”
韋小寶命澄觀將行癡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說道:“多有得罪,還請莫怪。”
行癡等剛才穴道被點,動彈不得,耳目卻是無礙,見到經過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設法相救。行顛大聲喝彩,說道:“妙計,妙計!大夥兒輕輕易易便逃了出來。方丈大師,你是救我們性命,多謝你還來不及,誰來怪你?”行癡決意焚身消業,行顛忠心耿耿,只好陪著殉主,但心中畢竟是不願就此便死,此時得脫大難,自是歡喜之極。行癡微笑道:“不傷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難能可貴。”
忽聽得迎面山道上腳步聲響,大隊人群快步奔來。澄通道:“師叔,有大批喇嘛殺過來了。”韋小寶道:“咱們沖向前去,嘴裏嘰哩咕嚕一番,見到他們時臉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總之不可與他們動手。”衆僧一齊遵命,連行癡和玉林也都點頭。
韋小寶心中大樂:“老皇爺聽我號令,老皇爺的師父也聽我號令。”
衆僧將行癡護在中間,沿大道奔去。
只見山坳後沖出一股人來,手執燈籠火把,卻不是喇嘛,都是朝山進香的香客,頸中挂了黃布袋,袋上寫著“虔誠進香”等等大字。一衆少林僧奔到近處,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觀等頭腦下大靈敏的,卻還在亂叫“杜撰藏語”。
香客中走出一名漢子,大聲喝道:“你們幹什麽的?”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韋小寶一見大喜,認得他是禦前侍衛總管多隆,當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誰?”多隆一怔,從身旁一人手中接過燈籠,移到他面前一照。
韋小寶向他擠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驚喜交集道:“是……是韋兄弟,你……你怎麽在這裏?又扮作個小喇嘛模樣?”韋小寶笑道:“你又怎麽到了這裏?”
說話之間,多隆身後又有一群香客趕到,帶頭的香客卻是趙齊賢。韋小寶一看,這些香客都是禦前侍衛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識。衆侍衛圍了上來,嘻嘻哈哈的十分親熱。
韋小寶低聲問多隆道:“皇上派你們來的?”多隆低聲道:“皇上和太后到五臺山來進香,現下是在靈境寺中。”韋小寶驚喜交集,道:“皇上到五臺山來了?那好極了!好極了!”心想:“那老婊子也來幹什麽?老皇爺恨不得殺了她。”
不多時又到了一批驍騎營的軍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
韋小寶問:“這次從北京到五臺山來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聲道:“除了咱們禦前侍衛之外,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也都隨駕來此。”韋小寶道:“那怕不有三四萬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萬四千多人。”韋小寶道:“護駕諸營的總管是誰?”多隆道:“是康親王。”韋小寶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
向趙齊賢招招手,等他走近,說道:“趙大哥,請你去稟報康親王,我要調動人馬,辦一件大事,事情緊急,來不及向他請示了。”趙齊賢應命而去。
跟著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察爾珠也到了。韋小寶道:“多老哥,都統大人,有數千西藏喇嘛,定是得知了皇上進香的訊息,刻下團團圍住了清涼寺,造反作亂。你們兩位立即去把這幹反賊拿下了,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兩人大喜,齊向韋小寶道謝。說道:“韋大人送功勞給我們,真是何以克當。”韋小寶道:“大家忠心爲皇上辦事,分什麽彼此?這叫做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兩人當即傳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點齊猛將精兵,向山上殺去。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不可多傷人命。因爲聖上是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衆侍衛、親兵齊聲答應。“堯舜禹湯”四字,康熙雖曾簡略解說過,韋小寶卻也難以明白,總之知道“鳥生魚湯”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不是差勁的湯,凡是皇帝,聽了無不十分歡喜。他這幾句話,卻是叫給老皇帝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比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爲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癡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閒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癡等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數裏,來到金閣寺中。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說道:“暫借寶刹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話,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是香金。如果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
那住持乍得巨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杯茶?”總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了十兩銀子。
韋小寶出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禦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守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
一名侍衛道:“啓稟韋副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過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法子。這一次隻好壞一壞規矩了。”兩名侍衛答應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衆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喇嘛。擾攘良久,聲音漸歇。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突然間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癡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顛的忠義勇烈,那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提著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橫劍當胸,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之概,喝道:“禪房裏衆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囉唕。”只見一位身穿藍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劍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裏面。”
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衆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
又過良久,只聽得行顛說道:“方丈大師,我師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面便是。”行顛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淒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裏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門,那麽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了門,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乾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苦伶仃的,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麽樂趣?不如一頭撞死了倒還乾淨。”假哭是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叫得幾聲,眼淚便傾瀉而出,哭得悲切異常。
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顛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
康熙悲喜交集,直沖進房,抱住行癡雙腳,放聲大哭。行癡輕輕撫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徑行出外。行顛覺得太過無禮,心中又對他感激,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顛也沒理會,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癡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便聽不清楚。其後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好一會,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韋小寶心道:“上次老皇爺叫我轉告小皇帝,不可難爲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
再過一會,聽得行癡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爲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康熙沒有作聲。行癡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曆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只聽行癡道:“你這就去罷,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孝了。”康熙似乎戀戀不捨,不肯便走。
終於聽得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急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行癡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了閂。
康熙撲在門上,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淚,擡頭望著天上白雲,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也不敢顯得太過“忠”字當頭,奮不顧身,以免又生後患,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法子,暗中妥爲保護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什麽陰謀詭計?”他本來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臉色一沈,道:“父皇不想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哪有這麽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了,派奴才到這裏做和尚,本來就是爲了做這件事。奴才也沒什麽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韋小寶道:“奴才見到老皇爺要點火自焚,說什麽捨身消業,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屁滾尿流。”康熙驚道:“什麽點火自焚?捨身消業?”韋小寶加油添醋的說了經過,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韋小寶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護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沈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韋小寶問道:“永不加賦是什麽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兵打仗,錢不夠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污得厲害,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大小官兒們至少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已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哪里還有飯吃?田裏收成的穀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嗎?明朝崇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的,陝西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爲活命。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裏,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其實什麽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韋小寶心想:“天地會、沐王府的人,說到滿清韃子占我漢人江山,沒一個不恨得牙癢癢地。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個人自稱自贊,總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說,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爲,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明朝崇禎是給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打敗了李自成,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你說是什麽緣故?”韋小寶道:“想是他們糊塗。本來天下糊塗人多,聰明人少,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義。”康熙道:“那倒不然。漢人說我們是胡虜,是外族人,占了他們花花江山。清兵入關之後,到處殺人放火,害死了無數百姓,那也令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
韋小寶本是漢人,康熙賜他作了正黃旗滿洲人,跟他說起來,便“咱們、咱們”的,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其實說到國家大事,韋小寶什麽都不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心中激動,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便跟這個小親信講論起來。
韋小寶道:“奴才在揚州之時,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
康熙歎了口氣,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不計其數,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的三年錢糧。”
韋小寶心想:“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大家口袋裏有錢,麗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興旺了。怎生想個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自己開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闆,再來做莊,大賭十日,也來個‘揚州十日’。然後帶了大批銀兩,去嘉定賭他媽的三次,這叫做‘嘉定三賭’。”又想:“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是件大大的慘事,爲什麽賭三次錢,便殺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麽地方。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倒須小心在意。”
康熙問道:“小桂子,你說好不好?”韋小寶忙道:“好,好極了,這樣一來,大家有飯吃,有錢……誰也不會造反了。”話到口邊,硬生生把“有錢賭”的“賭”字縮住了。
康熙道:“雖然大家有飯吃,有錢使,卻也未必沒人造反。你出京之時,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說是王屋山的逆賊,我已親自問過了他幾次。”韋小寶心中一驚,忙站起身來,說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閒事,以後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這件事辦得很好,那也不是閒事,今後還得大大的多管。”韋小寶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聲道:“我命侍衛傳旨申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別讓反賊有了防備。”
韋小寶大喜,縱身一跳,這才坐下,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康熙道:“吳三桂是否想造反,現下還拿不定,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裏。”韋小寶道:“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教他知道厲害。吳三桂他奶奶的,有什麽了不起?皇上伸個小指頭兒,就殺他一個橫掃千軍,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該說伸個小指頭兒,就橫掃千軍,殺他一個落花流水。”韋小寶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學問半點也沒長進,以後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讓人家聽個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鬱抑稍減,低聲道:“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手下猛將精兵,著實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倒也棘手得很。咱們只能慢慢來,須得謀定而後動,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余,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只是詩雲子曰讀得多了,突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他今日見到父親,本是又喜又悲,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便被摒諸門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深感淒傷,幸得韋小寶出言有趣,稍解愁懷,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更激發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來,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排列在地,說道:“漢軍四王,東邊的、南邊的、西邊的,要分了開來,不能讓他們聯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這傢夥幸好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倒容易對付。”說著輕輕一腳,踢開一塊石頭,說道:“耿精忠有勇無謀,不足爲慮,只須不讓他和臺灣鄭氏聯盟便是。”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說道:“尚可喜父子不和,兩個兒子又勢成水火,自相傾軋,料他無能爲力。”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只留下一塊最大的石頭,對住了怔怔出神。
韋小寶問道:“皇上,這是吳三桂?”康熙點點頭。韋小寶罵道:“這奸賊,自己老不死,卻累得我萬歲爺爲你大傷腦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當真拉開褲子,便在那石頭上撒尿,笑道:“你也來。”韋小寶大笑,也在石頭上撒尿,笑道:“這一回書,叫做‘萬歲爺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橫掃千軍”這四字用在這裏不妥,突然想到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有一回書叫做“關雲長水淹七軍”,便道:“小桂子水淹七軍。”
康熙更是好笑,縛好褲子,笑道:“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便當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階石,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雖然無人喧嘩,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韋小寶道:“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皇上真是洪福齊天,湊巧之極,剛好這時候趕到,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康熙道:“那倒不是湊巧,我得到你的密報,派人查察,得訊之後,急速趕來,卻已慢了一步,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若不是你機靈,我可終身遺恨無窮,罪不可逭了。”韋小寶奇道:“奴才沒給您什麽密報啊。”
康熙道:“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他們說見到了一個蒙古王子,幾個喇嘛,又有幾名武官。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爾丹。那武官名叫馬寶,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他們和喇嘛勾結謀叛,意欲不利於父皇。”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原來如此!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他早已得知,要趙齊賢等查察,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的,順便誣陷吳三桂,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臺山來。
康熙道:“這三夥人後來分了手。侍衛張康年跟蹤喇嘛,聽到他們大集人手,要到五臺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幾天,這才回京奏知。我一聽之下,豈有不急?當即火速啓程,只是皇帝出京,囉裏囉蘇的儀注一大套,我雖下旨一切從簡,還是遲到了一天。”
韋小寶道:“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竟敢派遣數千喇嘛,前來得罪老皇爺,那……那不是公然造反麽?”康熙噓了一聲,道:“小聲!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現下還不能確知。”韋小寶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會差遣手下大將,去和這些惡喇嘛陰謀暗害老皇爺?”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沈吟,緩緩的道:“不過我年紀還小,行軍打仗,還不是他的對手,最好咱們再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時再動手,就可操必勝。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過一天,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對他便多一分壞處。”
韋小寶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豈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運氣。”頓了一頓,說道:“父皇剛才叮囑我,能夠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論勝敗,兵卒死傷,那是不用說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吳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動手,雖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頓,韋小寶介面道:“簡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對於百姓兵卒,卻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打老虎。”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康熙望著禪房門,輕輕的道:“我六歲那年,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現今……”慢慢的走到門邊,手撫木門,泫然欲涕。過了一會,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低聲道:“父皇保重,孩兒去了。”韋小寶跟著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禦前侍衛正總管多隆,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前鋒營都統、護軍營都統等都候在殿中,見皇帝出來,跪下參見。群臣站起後,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顯是大哭過一場,均感詫異。皇帝年紀雖小,但識見卓越,處事明斷,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會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均想:“定是韋小寶這小傢夥逗得皇上哭了,兩個少年,不知搞些什麽玩意兒。”順治在五臺山出家,康熙瞞得極緊,縱是至親的妹子建甯公主也不讓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親王上前奏道:“啓奏皇上:查得有數千名喇嘛,在清涼寺外囉蘇爭鬧,不知何故,現下俱已擒獲在此,候旨發落。”康熙點點頭,道:“把爲首的帶上來。”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帶了足鐐手銬。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神態倔強,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康熙突然嘰哩咕嚕的也說了起來,群臣都吃了一驚,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其實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並非來自西藏,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說了一會,三名喇嘛俯首不語,似乎已經屈服。康熙道:“帶他們到旁邊房裏去,朕要密審。”多隆道:“是。”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兩人走入經房。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頭、鼻孔、耳朵各處不住比劃。康熙用蒙古話大聲問了幾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一一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良久。韋小寶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嚇,若見康熙神色溫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點頭鼓勵。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叫韋小寶關上了門,沈吟道:“這可奇怪了。”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語。
康熙又想了一會,問道:“小桂子,父皇在這裏出家,這事有幾個人知道?”韋小寶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他師弟行顛大師。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他已經死了。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似乎並不知道詳情,只知老皇爺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個太后了。”
康熙點頭道:“不錯,知道此事的,世上連父皇自己在內,再加我和你,也不過六人。可是我剛才盤問那蒙古喇嘛,他說是奉了西藏拉薩達賴活佛之命,到清涼寺來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細細盤問,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拉薩活佛接他去幹什麽,反反復複的問來問去,他確是不知。他最後說,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好光大佛法。這自然是胡說八道,不過瞧他樣子,也不是說謊,多半人家這樣騙他,他就信以爲真。”
韋小寶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現下難以明白,不過那個挑撥活佛,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內情。”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說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如什麽的,知道事關重大,連做夢也沒泄漏過半句。”康熙道:“你不會說,我是信得過的。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他們是有德高僧,決不會向人吐露,算來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賤人了。”韋小寶道:“對!對!一定是這老……老……”
康熙沈吟道:“她在慈甯宮中,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那是我親眼所見。她當然擔心事情敗露。她殺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雖然出了家,還是派遣海大富回宮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詳情,又在我身邊。哼,這老賤人哪里睡得著覺?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謀害了父皇,謀害了我,再殺了你,她才得平安。”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她既知老皇爺未死,一定去稟報了洪教主。看來這些喇嘛來到五臺山,還和洪教主有關。”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麽?”韋小寶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一定是這老……太后說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的道:“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爲無父無母之人。我……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爲難,這卻如何是好?”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可沒不許我殺。就算他不許我殺,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聽他號令。不過這件事說穿可就不靈了。”說道:“皇上不必煩心。這太后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皇上你睜開龍目,張開龍耳,等著就是了。”
康熙何等聰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視半晌,點一點頭,道:“不錯,這賤人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說道:“眼前之計,須得不讓衆喇嘛再來冒犯父皇。最好咱們派一個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歸他管,那時自是更無後患。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個法子……”
韋小寶聽到這裏,只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別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難以挽回,可得搶在頭裏。”忙道:“皇上,這西藏活佛,奴才是萬萬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機靈。其實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的雲南還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一做活佛,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東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這幾句倒不是假話。他和康熙相處日久,兩人年歲相若,言談投機,雖然一個是小皇帝,一個是小侍衛,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遠遠分開,大家也真都不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向察爾珠和多隆道:“你二人辦事得力,朕有賞賜。”察爾珠和多隆大喜,磕頭謝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菩薩保祐,國家平安,萬民康樂。韋小寶在這裏作朕替身,代我出家爲僧,大大有功。”韋小寶也磕頭謝恩。
康熙道:“現今韋小寶作朕替身爲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察爾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臺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衆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察爾珠一怔,雖然不大願意,也只好謝恩。
康熙道:“爲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衆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則軍法從事,不假寬貸。多隆將五臺山的衆喇嘛都鎖拿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弘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西藏。”他說一句,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韋小寶大喜:“老子逃出生天,從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年,還有命回家麽?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皇上寬洪大量,不殺他們的頭。監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韋小寶,升你爲驍騎營正黃旗都統,仍兼禦前侍衛副總管。察爾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兩人又都謝恩。
韋小寶也不怎樣,心想正都統、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麽一回事。察爾珠卻十分喜歡,京中大官極多,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單是驍騎營一營,八旗各有一個都統,便有八個都統,見到親王貝勒、貝子公侯,都得屈膝請安,除了餉銀之外,又沒什麽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風八面、財源廣進了。
其時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來到寺外,只見刀槍抛了一地,草間石上濺滿血漬,可見昨晚擒拿衆喇嘛時一場激戰,著實打得厲害。康熙入寺參拜如來和文殊菩薩,便到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但見焦木殘磚,小廟早已焚毀一空,康熙暗暗心驚:“倘若父皇昨晚沒逃出,不免便燒在廟中,我………我………”一時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額圖布施白銀二千兩,重修小廟。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因此銀子也不便多給。
回到大雄寶殿,衆少林僧都過來相見。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衆多,氣派極大,自必大有來頭,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之流。群僧雖不趨炎附勢,但他佈施巨金,重修小廟,都合十稱謝。澄通等也都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不願便去。說道:“我想在寶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麽?”韋小寶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紛紛而下,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動,一團白色的物事直墮而下,卻是個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長劍,疾向康熙撲去,叫道:“今日爲大明天子復仇!”
康熙急忙退後,多隆、察爾珠、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攜帶兵刃,大驚之下,都向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揮,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蕩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同時向後摔出。
澄心、澄光等齊叫:“不可傷人。”出手阻攔。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輩的僧人各施絕技化開,可是衆僧的虎爪手、龍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龍功等等,卻也沒能抓住此人。衆僧驚詫之下,都是心念一閃:“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劍向康熙刺來。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無可再退。
韋小寶急躍而上,擋在康熙身前,噗的一聲,劍尖刺正他胸口,長劍一彎,竟沒刺入。韋小寶胸口劇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揮去,將敵劍斬爲兩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觀叫道:“不可傷我師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斷劍,反掌擋架。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眼前金星亂冒。
白衣僧贊道:“好功夫!”眼見四周高手甚衆,适才這一劍刺不進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爲駭異,當下不敢戀戰,右手一長,已抓住韋小寶領口,突然間身子拔起,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這一下去得極快,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
澄心、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但見後山白影晃動,竟已在十餘丈外,這人輕功之佳,實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見追趕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間,那團白色人影已翻過了山坳。
※注:本回回目均爲佛家語,“劫”是極長的時間單位。佛家認爲,人生所以苦海無邊,在於愛心和慈念難斷。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8 02:09 PM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只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雙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适才給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麽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道:“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爲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爲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複明之至,只不知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爲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叫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沈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鼇拜,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鼇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字,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鼇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麽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鼇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鼇拜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之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好幾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麽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算再學幾十年,把什麽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學全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沈,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爲什麽認賊作父,捨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之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爲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麽事都做得出。”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的臉上,緩緩的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抛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麽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麽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爲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什麽,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擡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裏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臺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鼇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他。好師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裏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要搞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後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擡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麽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后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得胡謅些罪名,加在她頭上。”說道:“太后說現下是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裏有什麽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麽學問,說得出什麽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太后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爺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禎皇帝,對了,還有什麽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歷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惡女人給掘了……”
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上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著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爲什麽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邊,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討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麽?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麽?”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沈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麽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他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贊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時,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才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我對別人也不怎麽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爲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這麽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時,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幾筷。韋小寶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什麽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禦廚多時,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沈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崇禎皇上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崇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崇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裏的宮女,說不定還是崇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崇禎的妃子。”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了幾拜。
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來,抱住了樹幹,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好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好,咱們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麽……那麽……有了,師太扮作個喇嘛,皇宮裏經常有喇嘛進出的。”
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沖進宮去,誰能阻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要大開殺戒。師太只顧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裏等著我,以免遭遇危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裏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麽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的宮牆較矮,裏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麽侍衛巡查。”白衣尼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麽地方?”白衣尼沈吟道:“什麽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鍾粹宮而到了禦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裏住過的。”
跟著她過禦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甯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道:“皇后是不是住在這裏?”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后。從前太后住在這裏,現今搬到慈甯宮去了。眼下坤甯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甯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甯宮是皇后的寢宮,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黴氣。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裏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后。”只見她擡頭瞧著屋梁,低聲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這裏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問道:“師太,你要不要見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崇禎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里?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儘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爲什麽?爲什麽?”韋小寶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裏躲躲藏藏。她要見到我的暗號之後,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麽暗號?”韋小寶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體元殿、保華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一隻大瓦缸之後,只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來,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從瓦缸後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裏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個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麽?”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另有別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白衣尼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上,嗚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崇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甯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
只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裏?”陶紅英嗚咽道:“是。”白衣尼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後,那很好。可……可也難爲你了。”說到這裏,淚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裏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尼歎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你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淒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淒清。她緩緩的道:“甯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甯壽宮……現今是……是韃子的建寧公主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宮裏,不知上哪里去了。甯壽宮只餘下幾個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甯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西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甯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甯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衆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道:“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裏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遠在絕域萬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按:大明長平公主之事,請參閱拙作《碧血劍》。)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歎息,幽幽的道:“點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只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宮。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認不得幾個,懂得什麽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擡,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后,逼她將那幾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麽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白衣尼默默的聽完,沈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麽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后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甯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一晚哪里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裏,有一部在皇上那裏,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里。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裏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禦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必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人在客店裏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麽也不肯再離她一步了。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后所住的慈甯宮外。四下裏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后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后住于該處,領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甯宮宮女的住處。眼見只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一間屋子的窗縫中向內一張,見十余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頭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輕輕掀開簾子,徑自走進太后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抽屜中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后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只聽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麽?”正是建甯公主。聽得太后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甯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氣不可。”太後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去五臺山進香,爲的是求菩薩保祐,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麽大不了,那麽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保祐他國泰民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氣不好,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亂語,也作得准的?”建甯公主叫道:“啊喲,媽,你想賴麽?經書明明在這裏。”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裏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氣的媽,你不肯賞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后道:“你什麽都有了,又要我賞什麽?”
公主道:“我什麽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麽?”公主道:“差了個陪我玩兒的小太監。”太后又是一笑,說道:“小太監,宮裏幾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事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一條老命。”只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這麽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裏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裏,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麽?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麽?老子當真糊塗,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辦什麽事?”
建甯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臺山上。”
太后“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道:“他……便在五臺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臺山幹什麽。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聲,沈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裏去?”公主道:“我屋裏鬧鬼,我怕!”太后道:“胡說,什麽鬧鬼?”公主道:“媽,真的。我宮裏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裏,每個人都讓鬼給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后道:“哪有這等事,別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裏,奴才們心裏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後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火呆呆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個人影,隨著燭焰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兩個影子,幾欲暈去。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衣尼姑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一雙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顫聲道:“你……你是誰?爲什麽……爲什麽在這裏?”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爲什麽在這裏。”
太后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裏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錯,這裏是皇宮內院,你是什麽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後,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離椅而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撲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刃。
韋小寶凝神看去,見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氣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
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淩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太后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後傾斜,突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餘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后重濁的喘息之聲。
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爲皇太后,這些武功是哪里學來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聲,顯是太后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了的火折,太后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爲袖風所送,緩緩飛向燭火,竟將四枝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裏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只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后被點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張臉忽而紫脹,忽而慘白,低聲怒道:“你快把我殺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爲。”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一個深宮中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係?”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麽。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裏一個太監教的。”白衣尼道:“太監?宮裏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麽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韋小寶肚裏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裏,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沈吟道:“海大富?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沈,那是什麽掌法?”太后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作……叫作柔雲掌。”白衣尼搖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太后道:“師太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
白衣尼道:“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是爲了強身,從來沒傷過一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聽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一生之中,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第一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有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到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聲,問道:“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是誰殺了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雖未作惡,但你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驚,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並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你身爲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太后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實是無從勸起。”白衣尼沈吟片刻,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日我不來殺你……”太后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罷。”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你要來何用?”太后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後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一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太后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你一面念經,一面想著死去的丈夫,複有何用?”太后道:“多謝師太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麽古怪,你給我從實說來。”太后道:“實在……實在是晚輩一片癡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歎道:“你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點的穴道登時解了。太後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麽慈悲。你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之後,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幾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並沒抵擋,只是將你七掌‘化骨綿掌’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這惡業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這“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於遍體如綿,欲擡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兒子榮親王,三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爲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等如有人將七掌“化骨綿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況連拍七掌?霎時間驚懼到了極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歎了口氣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爲力。”太后磕頭道:“還望師太慈悲,指點一條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自己偏不願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你是韃子滿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極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后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楚萬狀、輾轉床第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你是什麽?”太後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后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佟佳氏,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貴,聽說本來只是妃子,並不是皇后。她從來沒做過皇后,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爲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麽緣故?”太后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是不該說,也就不用說了。”
太后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其餘一切都顧不得了,一咬牙,說道:“我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後!”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驚。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麽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爲韃子所害,我恨死了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后,後來……後來,我假冒了皇后。”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全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
只聽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晚輩的父親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一怔,問道:“你是毛文龍的女兒?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後來給袁崇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一聲,道:“這倒是一件奇聞了。你怎能冒充皇后,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后道:“晚輩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維肖維妙。我這副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台之側,拿起一塊錦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一聲,甚感驚異,說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沈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畢竟不是易事。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你丈夫也認不出?”太後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后這裏住過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後他自然也不瞧。”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又道:“別說我化裝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麽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后道:“晚輩一制住皇后,便讓她將慈甯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極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去,宮裏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對。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太后道:“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他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裏和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老皇爺慈祥溫和,生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懷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種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冒皇后,一覺懷孕,總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搖頭,說道:“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后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餘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后是給你殺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后道:“晚輩誦經拜佛,雖對韃子心懷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著?你不怕泄漏秘密?”
太后走到一張大挂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衫子,挂氈慢慢卷了上去,露出兩扇櫃門。太后從懷裏摸出一枚黃金鑰匙,開了櫃上暗鎖,打開櫃門,只見櫃內橫臥著一個女人,身上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問道:“她……她便是真太后?”
太后道:“前輩請瞧她的相貌。”說著手持燭臺,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確與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爲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你……你快快將我殺了。”
太后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你?”說著關上櫃門,放下挂氈。
白衣尼道:“你將她關在這裏,已關了許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問她什麽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說了出來,你立即便將她殺了,是不是?”
太后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這人關在這裏,時時刻刻都有危險,你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機關?”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是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後來老皇帝死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問她什麽話?她不肯說,你幹麽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后道:“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後,尚須將屍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迹,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爲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你的那句話,你總是東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問她說什麽秘密?”
太后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爲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一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韃子還得盡數覆滅於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里?”
太后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先帝臨死之時,小皇帝還小,不懂事,先帝最寵愛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要她等小皇帝年長,才跟他說知。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偷聽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卻未能聽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沈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爲了光復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之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倘若此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靈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是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圖謀複國,大夥兒又多了一層信心。你逼問這真太后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寧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寧死不說。”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你是要問她,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太后嚇了一跳,倒退兩步,顫聲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你已得了幾部?”太后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後,就在晚輩這裏了。另外兩部,是從奸臣鼇拜家裏抄出來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聽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爲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太后失驚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麽三本經書是誰偷了去,這……這可真奇了。”白衣尼道:“說與不說,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師太恨韃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裏,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在,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麽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你既是皮島毛文龍之女,那麽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
太后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視片刻,道:“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木,連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許可將你體內所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後,你只須一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斷,誰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聲應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後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點了她暈穴,太后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罷。”韋小寶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說話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是關及韃子龍脈,其中的金錢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低聲喜呼:“經書在這裏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歎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麽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後起義興複,在在都須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錦緞之中,交給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圖謀。你潛藏宮中,細加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爲懼。”陶紅英答應了,與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是戀戀不捨。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察看。
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皇帝命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一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了點頭,向韋小寶道:“你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裏。”一頁頁的查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一章只寥寥數行,只是字體極大,每一章才占了一頁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與原經無一字之差,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迹。
她沈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起袁承志當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經過,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裏麵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餘片剪碎的極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爲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用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都已剪破,殘缺不全,百餘片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拼湊。韋小寶道:“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才拼成得一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崇禎皇帝之所。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一路之上不發一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
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一動,轉過頭來,見到一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色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了多少萬千次,夜裏做夢也不知已夢到了多少千百次,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夢,一時不敢去看。
只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什麽,說道:“終於等到了,我……我已在這裏等了三天啦。”接著一聲歎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喜歡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盡如《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爲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聽你的話,我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一眼見到的,正是那綠衣女郎秀美絕倫的可愛容顔,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爲錯愕,立即又轉爲氣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好苦……”話未說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飛起,向後摔出丈餘,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一交。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一個打滾,拍的一聲,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抛下刀子,撲在白衣尼懷裏,叫道:“這壞人,他……他專門欺侮我。師父,你快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驚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弟,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哭喪著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作主將她配我爲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儘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並不轉身,飛腿倒踢一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的一聲,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一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不問情由,一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你名叫阿珂,終於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是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實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氣。她便再踢我一千一萬下,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也流了出來。這倒不是做作,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師父,這小和尚壞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麽欺侮你?”阿珂臉上一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糊塗,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兒家怎麽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師姊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
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爲僧,見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後面,顯然是不大願意。”
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說他們寺裏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爲什麽女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罷。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你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著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師太你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怎能讓四個和尚的髒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柱子上,不免有點兒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濟的?阿珂,你出手之時,用的是哪幾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恨恨的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
五位少林寺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問道:“這一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擡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突然雙頰暈紅,眼中含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有死。”
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憐惜之心,問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確確,是我大大的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住了我,嚇我一跳,說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雖然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氣。”
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過,卻也不必太當真了。”輕輕拍了拍阿珂的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麽要緊,你既已用‘乳燕歸巢’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里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壞事。”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幾腳出氣罷。”阿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幾個耳光,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抽抽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裏不放。”白衣尼一驚,道:“有這等事?”
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裏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裏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氣,因此……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麽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一掌的。”
白衣尼點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肩頭,道:“好啊,這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壞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她,瞧著崇禎的墳墓只呆呆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生氣之時,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至腳,頭髮眉毛,連一根小指頭兒也是美麗到了極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道:“師父,他……他在看我。”
白衣尼嗯了一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聽進耳裏。
這一坐直到太陽偏西,白衣尼還是不捨得離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就這樣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雖然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一雙眼總是盯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陣害羞,一陣焦躁,又是一陣恚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麽謊話,騙得師父老是護著他。一等師父不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一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歎了口長氣,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
當晚三人在一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道白衣尼好潔,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塵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一間身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力做事,實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五歲前長於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之後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是大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是盡心竭力的討好,竟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修行,于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一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後,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沒再見到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一橫。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一起,還有幾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一個總兵。”
白衣尼一聽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極,怒道:“阿琪她幹什麽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你要找她,我陪著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爲什麽?”
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喇嘛,還有雲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一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尼奇道:“你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你才是,你又謝我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爲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對她甚爲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麽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性情嚴冷,這些話聽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爲了要陪著自己,什麽“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云云,其實他內心的真意,該當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眼,道:“爲什麽不是?你又怎知道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說,江湖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並無虛假,那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孩童,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與衆不同,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你聽師父的話,包你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捨得不要你嗎?放你一百二十個心。”
※注:“帝子”是皇帝的女兒,通常指公主。《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帝子是堯的女兒。馬懷素《送金城公主適西番詩》:“帝子今何在?重姻適異方。”
[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7-8 at 02:29 PM
]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9 01:55 PM
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次日三人向南進發,沿路尋訪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韋小寶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雖愛煞了阿珂,卻不敢絲毫露出輕狂之態,心想倘若給白衣尼察覺,那就糟糕之極了。阿珂從來沒對他有一句好言好語,往往乘白衣尼不見,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出氣。韋小寶只要能陪伴著她,那就滿心喜樂不禁,偶爾挨上幾下,那也是拳來身受,腳來臀受,晚間睡在床上細細回味她踢打的情狀,但覺樂也無盡。
這一日將到滄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韋小寶到街上去買新鮮蔬菜,交給店伴給白衣尼做早飯。他興匆匆的提了兩斤白菜,半斤腐皮、二兩口蘑從街上回來,見阿珂站在客店門口閑眺,當即笑吟吟的迎上去,從懷裏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說道:“我在街上給你買了一包糖,想不到在這小鎮上,也有這樣好的糖果。”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說道:“你買的糖是臭的,我不愛吃。”韋小寶道:“你吃一粒試試,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觀,早知阿珂愛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沒什麽錢給她零花,偶爾買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買了一包糖討她歡喜。
阿珂接了過來,說道:“師父在房裏打坐。我氣悶得緊。這裏有什麽風景優雅、僻靜無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韋小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全身熱血沸騰,一張臉脹得通紅,道:“你……你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麽?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個兒去好了。”說著向東邊一條小路走去。韋小寶道:“去,去,爲什麽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忙跟在她身後。
兩人出得小鎮,阿珂指著東南方數裏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邊去玩玩倒也不錯。”韋小寶心花怒放,忙道:“是,是。”
兩人沿著山道,來到了山上。
那小山上生滿了密密的松樹,確實僻靜無人,風景卻一無足觀。
但縱是天地間最醜最惡的山水,此刻在韋小寶眼中,也是勝景無極,何況景色好惡,他本來也不大分辨得出,當即大贊:“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阿珂道:“有什麽美?許多亂石樹木擠在一起,難看死啦。”韋小寶道:“是,是。風景本是沒什麽好看。”阿珂道:“那你怎麽說‘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韋小寶笑道:“原來的風景是不好看的,不過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無比了。這山上沒花兒,你的相貌,卻比一萬朵鮮花還要美麗。山上沒有鳥雀,你的聲音,可比一千頭黃鶯一齊唱歌還好聽得多。”
阿珂哼了一聲,說道:“我叫你到這裏,不是來聽你胡言亂語,是叫你立刻給我走開,走得遠遠地,從今而後,再也不許見我的面。倘若再給我見到,定然挖出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請你饒了我罷。”阿珂道:“我確是饒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饒你。”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柳葉刀來,又道:“你跟著我,心中老是存著壞念頭,難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辱於我,我……我寧可給師父責打一千次一萬次,也非殺了你不可。”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想起她剛烈的性情,知道不是虛言,說道:“師太命我幫同找尋阿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著你便是。”阿珂搖頭道:“不成!沒有你幫,我們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師姊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自己不會回來?”提刀在空中虛劈,呼呼生風,厲聲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無情!”
韋小寶笑道:“你本來對我就很無情,那也沒什麽。”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
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
阿珂怒極,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這些招數,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過,澄觀和尚——想出了拆解之法。韋小寶受過指點,當下逐一避過。阿珂砍他不中,更是氣惱,柳葉刀使得越加急了。再過數招,韋小寶已感難以躲閃,只得拔出匕首,當的一聲,將她柳葉刀削爲兩截。
阿珂驚怒交集,舞起半截斷刀,向他沒頭沒腦的剁去。韋小寶見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藝平庸,一個拿捏不准,如此鋒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身上輕輕一帶,便送了她性命,避了幾下,只得發足奔逃下山。
阿珂持著斷刀追下,叫道:“你給我滾得遠遠地,便不殺你。”卻見他向鎮上奔去,心下大急:“這小壞人去向師父哭訴,那可不妥。”忙提氣疾追,想將他迎頭截住。但白衣尼只傳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內功心法卻從未傳過,她的內功修爲和韋小寶只是半斤八兩,始終追他不上,眼見他奔進了客店,急得險些要哭,心想:“倘若師父責怪,只好將他從前調戲我的言語都說了出來。”收起斷刀,慢慢走進客店。
一步踏進店房,突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房門中激撲出來,將她一撞,登時立足不定,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覺身下軟綿綿地,卻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撐著站起,右手反過去一撐,正按在那人臉上,狼狽之下,也不及細想,挺身站起,回過身來一看,見地下那人正是韋小寶。
她吃了一驚,喝道:“你幹什……”一言未畢,突覺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撲倒,向韋小寶摔將下來。這一次卻是俯身而撲,驚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懷裏,四只眼睛相對,相距不及數寸。
阿珂大急,生怕這小惡人乘機來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然全身沒了絲毫力氣,只得轉過了頭,急道:“快扶我起來。”
韋小寶道:“我也沒了力氣,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著這個千嬌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瘋了,暗道:“別說我沒力氣,這當兒就有一萬斤力氣,也不會扶你起來。是你自己撲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師父正在受敵人圍攻,快想法子幫她。”原來剛才她一進門,只見白衣尼盤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揮動衣袖,正在與敵人相抗。對方是些什麽人,卻沒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細看,已被房中的內力勁風逼了出來。
韋小寶比她先到了幾步,遭遇卻是一模一樣,也是一腳剛踏進門,立被勁風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著趕到,便跌在他身上。雖然韋小寶既摔得屁股奇痛,阿珂從空中跌下,壓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陣疼痛,心裏卻欣喜無比,只盼這個小美人永遠伏在自己懷中,再也不能站起來,至於白衣尼跟什麽人相鬥,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厲害的敵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撐在韋小寶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站起,嗔道:“你幹麽躺在這裏,絆了我一交?”她明知韋小寶和自己遭際相同,身不由己,但剛才的情景實在太過羞人,忍不住要發作幾句。韋小寶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這地方,我該當向旁爬開三尺才是。不,三尺也還不夠,若只爬開三尺,和你並頭而臥,卻也不大雅相。”
阿珂啐了一口,挂念著師父,張目往房中望去。
只見白衣尼坐在地下,發掌揮袖,迎擊敵人。圍攻她的敵人一眼見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紅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極的出掌拍擊,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緊緊貼著房中的板壁,難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這五人外是否另有敵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覺勁風壓體,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倒退了兩步,踢了韋小寶一腳,道:“喂,還不站起來?你看敵人是什麽來路?”
韋小寶手扶身後牆壁,站起身來,見到房中情景,說道:“六個喇嘛都是壞人。”他站在阿珂之側,多見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廢話!自然是壞人,還用你說?”韋小寶笑道:“是不是壞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偏說我是壞人。這六個喇嘛,膽敢向師太動手,可比我壞得多啦。”阿珂橫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們是一夥。這六個喇嘛,是你引來的,想要來害師父。”韋小寶道:“我敬重師太,好比敬重菩薩一樣;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樣,哪有加害之理?”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
韋小寶向房內望去,只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只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已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是出盡了全力。她只一條臂膀,獨力拚鬥六個手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援下去恐怕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走不進去,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顧,反而是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牆角落裏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亂撥,只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掃帚剛伸出,便聽得一聲大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被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蕩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劃出了幾條血絲,好不疼痛。
阿珂急道:“你這般胡鬧,那……那不成的。”
韋小寶身靠房門的板壁,只覺不住的震動,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刀風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動,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斷他掃帚的喇嘛身後,拔出匕首,隔著板壁刺了進去。
匕首鋒利無比,板壁不過一寸來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著插入了那喇嘛後心。那喇嘛大叫一聲,身子軟垂,靠著板壁慢慢坐倒。韋小寶聽得叫聲,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後,又是一匕首刺出。轉眼之間,如此連殺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心之後並不從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劍坐倒,房中餘人均不知他們如何身死。
其餘兩名喇嘛大駭,奪門欲逃。白衣尼躍身發掌,擊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時震得他狂噴鮮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風,點了他身上五處穴道。那喇嘛軟癱在地,動彈不得。
白衣尼踢轉四名喇嘛屍身,見到背上各有刀傷,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鮮血汩汩湧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敵六,內力幾已耗竭,最後這一擊一拂,更是全力施爲,再也支援不住。
阿珂和韋小寶大驚,搶上扶住。阿珂連叫:“師父,師父!”白衣尼呼吸細微,閉目不語。韋小寶和阿珂兩人將她擡到炕上,她又吐出許多血來。阿珂慌了手腳,只是流淚。
客店中掌櫃與店小二等見有人鬥毆,早就躲得遠遠地,這時聽得聲音漸息,過來探頭探腦,見到滿地鮮血,死屍狼藉,嚇得都大叫起來。韋小寶雙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麽?快給我閉上了鳥嘴,否則一刀一個,都將你們殺了。”衆人見到明晃晃的戒刀,嚇得諾諾連聲。韋小寶取出三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兩,交給店夥,喝道:“快去雇兩輛大車來。五兩銀子賞你的。”那店夥又驚又喜,飛奔而出,片刻間將大車雇到。
韋小寶又取出四十兩銀子,交給掌櫃,大聲道:“這六個惡喇嘛自己打架,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都親眼瞧見了,是不是?”那掌櫃如何敢說不是,只有點頭。韋小寶道:“這四十兩銀子,算是房飯錢。”和阿珂合力擡起白衣尼放入大車,取過炕上棉被,蓋在她身上,再命店夥將那被點了穴道的喇嘛擡入另一輛大車。
韋小寶向阿珂道:“你陪師父,我陪他。”兩人上了大車。韋小寶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師太身受重傷,再有喇嘛來攻,那可糟糕。得找個偏僻的地方,讓師太養傷才好。”生怕那喇嘛解開了穴道,可不是他對手,取過一條繩子,將他手足牢牢縛住。
行得十余裏,阿珂忽然叫停,從車中躍出,奔到韋小寶
車前,滿臉惶急,說道:“師父的氣息越來越弱,只怕……只怕……”韋小寶一驚,忙下車去看,見白衣尼已氣若遊絲。阿珂哭道:“有什麽靈效傷藥,那就好了。咱們快找大夫去。只是這地方……”
韋小寶忽然想起,太后曾給自己三十顆丸藥,叫什麽“雪參玉蟾丸”,是高麗國國王進貢來的,說道服後強身健體,解毒療傷,靈驗非凡,其中廿二顆請自己轉呈洪教主和夫人,當即從懷中取出那玉瓶,說道:“靈效傷藥,我這裏倒有。”倒了兩顆出來,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過水壺,喂著師父喝了兩口。韋小寶乘機坐在白衣尼車中,與阿珂相對,說道:“師太服藥之後,不知如何,我得時時刻刻守著她。”命兩輛大車又行。
過了一盞茶時分,白衣尼忽然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睜眼。阿珂大喜,叫道:“師父,你好些了?”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忙又取出兩顆丸藥,道:“師太,丸藥有效,你再服兩顆。” 白衣尼微微搖頭,低聲道:“今天……夠了……我得運氣化這藥力……停……停下車子。”韋小寶道:“是,是。”吩咐停車。
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盤膝而坐,閉目運功。
阿珂目不轉睛的望著師父,韋小寶卻目不轉睛的瞧著阿珂。
但見阿珂初時臉上深有憂色,漸漸的秀眉轉舒,眼中露出光彩,又過一會,小嘴邊露出了一絲笑意,韋小寶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運功療傷,大有進境。再過一會,見阿珂喜色更濃,韋小寶心想:“倘若車中沒有這位師太,就只我和小美人兒兩個,而她臉色也是這般歡喜,那可真開心死我了。”
突然間阿珂擡起頭來,見到他呆呆的瞧著自己,登時雙頰紅暈,便欲叱責,生怕驚擾了師父行功,一句話到得口邊,又即忍住,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韋小寶向她一笑,順著她眼光看白衣尼時,呼吸也已調勻。
白衣尼呼了口氣,睜開眼來,低聲道:“可以走了。”韋小寶道:“再歇一會,也不打緊。”白衣尼道:“不用了。”韋小寶又取出五兩銀子分賞車夫,命他們趕車啓程。當時雇一輛大車,一日隻須一錢半銀子,兩名車夫見他出手豪闊,大喜過望,連聲稱謝。
白衣尼緩緩的道:“小寶,你給我服的,是什麽藥?”韋小寶道:“那叫做‘雪參玉蟾丸’,是朝鮮國國王進貢給小皇帝的。”白衣尼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說道:“雪參和玉蟾二物,都是療傷大補的聖藥,幾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該絕。”她重傷之餘,這時說話竟然聲調平穩,已無中氣不足之象。
阿珂喜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韋小寶道:“我這裏還有二十八粒,請師太收用。”說著將玉瓶遞過。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兩三顆,也就夠了,用不著這許多。”
韋小寶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顆丸藥就都給你吃了,又打什麽緊?老婊子那裏一定還有。”說道:“師太,你身子要緊,這丸藥既然有用,下次我見到小皇帝,再向他討些就是了。”將玉瓶放在她手裏。白衣尼點了點頭,但仍將玉瓶還了給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麽僻靜所在,停下車來,問問那個喇嘛。”韋小寶應道:“是。”命大車駛入一處山坳,叫車夫將那喇嘛擡在地下,然後牽騾子到山後吃草,說道:“不聽我叫喚,不可過來。”兩名車夫答應了,牽了騾子走開。白衣尼道:“你問他。”
韋小寶拔出匕首,嗤的一聲,割下一條樹枝,隨手批削,頃刻間將樹枝削成一條木棍,問道:“老兄,你想不想變成一條人棍?”
那喇嘛見那匕首如此鋒利,早已心寒,顫聲道:“請問小爺,什麽叫做人棍?”韋小寶道:“把你兩條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來的東西,通統削平,那就是一條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將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幾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韋小寶道:“我不騙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韋小寶道:“你又沒做過,怎知不好玩?咱們試試再說。”說著將匕首在他肩頭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爺饒命,小的大膽冒犯了師太,實是不該。”
韋小寶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虛言,就叫你做一條人棍。我將你種在這裏,加些肥料,淋上些水,過得十天半月,說不定你又會長出兩條臂膀和耳朵、鼻子來。”
那喇嘛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僧老實回答就是。”韋小寶道:“你叫什麽名字?爲什麽來冒犯師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西藏的喇嘛,奉了大師兄桑結之命,想要生……生擒這位師太。”韋小寶心想桑結之名,在五臺山上倒也聽說過,問道:“這位師太好端端地,又沒得罪了你那個臭師兄,你們爲什麽這等大膽妄爲?”呼巴音道:“大師兄說,我們活佛有八部寶經,給這位師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請師太賜還。”韋小寶道:“什麽寶經?”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烏經。”韋小寶道:“胡說八道,什麽嘰哩咕嚕烏經?”呼巴音道:“是,是。這是我們西藏話,漢語就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你的臭師兄,又怎知道師太取了《四十二章經》?”呼巴音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韋小寶道:“你不知道,留著舌頭何用?把舌頭伸出來。”說著把匕首一揚。呼巴音哪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
韋小寶道:“你臭師兄在西藏,哪有這麽快便派了你們出來?”
呼巴音道:“大師兄和我們幾個,本來都是在北京,一路從北京追出來的。”韋小寶點點頭,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問道:“你們這一夥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幾個?”
呼巴音道:“我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給師太打死了五個,還有八個。”韋小寶暗暗心驚,喝道:“什麽八個?你還算是人麽?你早晚是一條人棍。”呼巴音道:“小爺答應過,不讓小僧變人棍的。”韋小寶道:“餘下那七條人棍,現今到了哪里?”呼巴音道:“我們大師兄本領高強得很,不會變人棍的。”韋小寶在他腰眼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你這臭賊,死到臨頭,還在胡吹大氣。你那臭師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條人棍給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臉上神色,顯是頗不以爲然。
韋小寶反來複去的又盤問良久,再也問不出什麽,於是鑽進大車,放下了車帷,低聲將呼巴音的話說了,又道:“師太,還有七個喇嘛,如果一齊趕到,那可不容易對付。若在平日,師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白衣尼搖頭道:“就算我安然無恙,以一敵六,也是難以取勝,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遠遠高出儕輩的大師兄。聽說那桑結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韋小寶道:“我倒有一個計較,只是……只是太墮了師太的威風。”白衣尼歎道:“出家人有什麽威風可言?你有什麽計策?”韋小寶道:“我們去到偏僻的所在,找家農家躲了起來。請師太換上鄉下女子的裝束,睡在床上養傷。阿珂姑娘和我換上鄉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師太……師太的兒子女兒。”白衣尼搖了搖頭。阿珂道:“你這人壞,想出來的計策也就壞。師父是當世高人,這麽躲了起來,豈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計策可以行得。你兩個算是我的侄兒侄女。”
韋小寶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兒跟侄兒媳婦。”阿珂白了他一眼,聽得師父接納他的計策,頗不樂意。
韋小寶道:“留下這喇嘛的活口,只怕他泄露了風聲,咱們將他活埋了就是,不露絲毫痕迹。”白衣尼道:“先前與人動手,是不得已,難以容情。這喇嘛已無抗拒之力,再要殺他,未免太過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卻也不行,咱們暫且帶著,再作打算。”
韋小寶應了,叫過車夫,將呼巴音擡入車中,命車夫趕了大車又走。一路上卻不見有什麽農家,生怕桑結趕上,只待一見小路,便轉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見的岔道都太過窄小,行不得大車。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數十騎馬急馳追來。韋小寶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數十名之多。”催大車快奔。兩名車夫口催鞭打,急趕騾子。但追騎越奔越近,不多時已到大車之後。
韋小寶從車廂板壁縫中一張,當即放心,透了口大氣,原來這數十騎都是身穿青衣的漢子,並非喇嘛。頃刻之間,數十乘馬都從車旁掠過,搶到了車前。
阿珂突然叫道:“鄭……鄭公子!”
馬上一名乘客立時勒住了馬,向旁一讓,待大車趕上時與車子並肩而馳,叫道:“是陳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
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馬上乘客大聲道:“想不到又再相見,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嗎?”阿珂道:“不是,師姊不在這裏。”那乘客道:“你也去河間府?咱們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們不去河間府。”那乘客道:“河間府很熱鬧的,你也去罷。”他二人說話之時,車馬仍繼續前馳。
韋小寶見阿珂雙頰暈紅,眼中滿是光彩,又是高興,便如遇上了世上最親近之人一般,霎時之間,他胸口便如給大錘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聲道:“咱們避難要緊,別跟不相干的人說話。”
阿珂全沒聽見他的說話,問道:“河間府有什麽熱鬧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麽?”車帷一掀,一張臉探了進來。
那人面目俊美,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滿臉歡容,說道:“河間府要開‘殺龜大會’,天下英雄好漢都去參與,好玩得很呢。”阿珂問道:“什麽‘殺龜大會’,殺大烏龜麽?那有什麽好玩?”那人笑道:“是殺大烏龜,不過不是真的烏龜,是個大壞人。他名字中有個‘龜’字的。”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個‘龜’字的?你騙人。”那人笑道:“不是烏龜的龜,聲音相同罷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麽人?”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個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殺我小桂子麽?”
卻聽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漢奸吳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聰明,一猜就著。”阿珂道:“你們把吳三桂捉到了麽?”那人道:“這可沒有,大夥兒商量怎麽去殺了這大漢奸。”
韋小寶舒了口氣,心道:“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個小小孩童,他們不會要殺我的,就算要殺,也用不著開什麽‘殺龜大會’。他媽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楣,冒得名字中有個‘桂’字。”
只見那人笑吟吟的瞧著阿珂,蹄聲車聲一直不斷。這人騎在馬上,彎過身來瞧著車裏,騎術極精。
阿珂轉頭向白衣尼低聲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雖高,卻殊乏應變之才,武林豪傑共商誅殺吳三桂之策,自己亟願與聞,但桑結等衆喇嘛不久就會追趕前來,情勢甚急,沈吟片刻,問韋小寶道:“你說呢?”
韋小寶見到阿珂對待那青年神態語氣,心中說不出的厭憎,決不願讓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惡喇嘛一來,咱們對付不了,還是儘快躲避的爲是。”
那青年道:“什麽惡喇嘛?”阿珂道:“鄭公子,這位是我師父。我們途中遇到一群惡喇嘛,要害我師父。她老人家身受重傷,後面還有七名喇嘛追來。”
那青年道:“是!”轉頭出去,幾聲呼嘯,馬隊都停了下來,兩輛大車也即停住。
那青年躍下馬背,卷起車帷,躬身說道:“晚輩鄭克塽拜見前輩。”白衣尼點了點頭。鄭克塽道:“諒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輩代勞,打發了便是。”阿珂又驚又喜,又有些擔心,說道:“那些惡喇嘛很厲害的。”鄭克塽道:“我帶的那些伴當,武藝都很了得,諒可料理得了。咱們就算不以多勝少,一個對一個,也不怕他七八個喇嘛。”
阿珂轉頭瞧向師父,眼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其實祈求之意更多於詢問。
韋小寶道:“不行,師太這等高深的武功,還受了傷,你二十幾個人,又有什麽用?”阿珂怒道:“又不是問你,要你多囉唆什麽?”韋小寶道:“我是關心師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關心師父。你這小惡人,就只會做壞事,還安著好心了?”韋小寶道:“這姓鄭的本事很大麽?比師太還強麽?”阿珂道:“他帶著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難道二十幾個人還怕了七個喇嘛?”韋小寶道:“你怎知道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我看個個武藝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見過他們出手,每個都抵得你一百個。”
白衣尼沈吟不語,韋小寶要她扮作農婦,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卻實大違所願,若只兩個小孩子知道,那也罷了,要她當著二三十個江湖豪客之前去喬裝避禍,那是寧死不爲,緩緩的道:“這些喇嘛是沖著我一人而來,鄭公子,多謝你的好意,你們請上路罷。”
鄭克塽道:“師太說哪里話來?路見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況……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晚輩稍效微勞,那是義不容辭。”阿珂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卻顯得十分得意。
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好,那麽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我生性疏懶,不願跟旁人相見。”鄭克塽喜道:“是,是!自當謹遵前輩吩咐。”白衣尼道:“鄭公子屬何門派?尊師是哪一位?”問他門派師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鄭克塽道:“晚輩承三位師父傳過武藝。啓蒙的業師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師父姓劉,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鄭克塽道:“他叫劉國軒。”
白衣尼聽得他直呼師父的名字,並無恭敬之意,微覺奇怪,隨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臺灣的劉大將軍同名麽?”
鄭克囉道:“那就是臺灣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劉大將軍。”白衣尼道:“鄭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鄭克塽道:“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
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忠良後代。”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臺灣。桂王封鄭爲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永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鄭成功逝世,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廈門,鄭成功之弟鄭襲在臺灣接位。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陳近南等回師臺灣,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鄭經長子克塽,次子克塽,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鄭克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
其時延平郡王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鄭克塽說出自己身份,只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哪知白衣尼只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是忠良後代”,更無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禎皇帝的公主。他師父劉國軒是父親部屬,他對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鄭經也不過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
韋小寶肚裏已在罵個不休:“他媽的,好希罕麽?延平郡王有什麽了不起?”其實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師父陳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來越覺不妙。眼看鄭克塽的神情,對阿珂大爲有意,他是坐擁雄兵、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談吐高出百倍,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雖不知道,看來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總是有的。阿珂對他十分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跟鄭公子爭奪阿珂,不用鄭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師太又在贊他是忠良後代,自己是什麽後代了?只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鄭克塽,緩緩的道:“那麽你第一個師父,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麽?”
鄭克塽道:“是。這人無恥忘義,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他日疆場相見,必當親手殺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韋小寶尋思:“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這個施琅,下次見了面倒要留心。”鄭克塽又道:“晚輩近十年來,一直跟馮師父學藝,他是昆侖派的第一高手,外號叫作‘一劍無血’,師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白衣尼道:“嗯,那是馮錫范馮師傅,只是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歷。”鄭克塽道:“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氣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被殺之人皮膚不傷,決不見血。”
白衣尼“哦”的一聲,道:“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世也沒幾人。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鄭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白衣尼點了點頭,道:“還不過五十歲,內力已如此精純,很難得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帶的那些隨從,武功都還過得去罷?”鄭克塽道:“師太放心,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
韋小寶忽道:“師太,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麽多啊?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個師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個師父是昆侖派高手,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鄭克塽聽他出言尖刻,登時大怒,只是不知這孩童的來曆,但見他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車,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當下強自忍耐。
阿珂道:“常言道,名師必出高徒,鄭公子由三位名師調教出來,武功自然了得。”韋小寶道:“姑娘說得甚是。我沒見識過鄭公子的武功,因此隨口問問。姑娘和鄭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強些?”阿珂向鄭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鄭克塽一笑,說道:“姑娘太謙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你說名師必出高徒,原來你武功不高,只因爲你師父是低手,是暗師,遠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名師。”
說到言辭便給,阿珂如何是他的對手,只一句便給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忙道:“我……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是暗師了?你自己在這裏胡說八道。”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寶鬥嘴,是鬥不過的。咱們走罷。”
大車放下帷幕。一行車馬折向西行。鄭克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道:“這個鄭公子,你怎麽相識的?”阿珂臉一紅,道:“我和師姊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那時候我們……我們穿了男裝,他以爲我們是男人,在酒樓上過來請我們喝酒。”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可不小哇,兩個大姑娘家,到酒樓上去喝酒。”阿珂低下頭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裝模作樣,好玩兒的。”
韋小寶道:“阿珂姑娘,你相貌這樣美,就算穿了男裝,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這鄭公子哪,我瞧是不懷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懷好意!我們扮了男人,他一點都認不出來。後來師姊跟他說了,他還連聲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哪像你……”
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莊,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衆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
韋小寶下得車來,但見那鄭克塽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不由得更興自慚形穢之感,又見他衣飾華貴,腰間所懸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燦然生光。他手下二十余名隨從,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負刀劍,看來個個神氣十足。
來到飯店,阿珂抹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她和鄭克塽便打橫相陪。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面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邊座位很多,你別坐在這裏行不行?我見到了你吃不下飯。”韋小寶大怒,一張臉登時脹得通紅,心道:“這位鄭公子陪著你,你就多吃幾碗飯,他媽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阿珂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師父吩咐不許殺他,否則……”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
韋小寶心中氣苦,自行走到廳角的一張桌旁坐了,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麽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了寡婦,終究還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
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鄭家衆伴當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韋小寶拿了七八個饅頭,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可親些。他回入座位,隔著幾張桌子瞧去,只見阿珂容光煥發,和鄭克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親密,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咽,尋思:“要害死這鄭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讓人瞧出半點痕迹,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謀殺親夫,爲姦夫報仇。”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幾個人乘馬沖進鎮來,下馬入店,卻是七個喇嘛。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但又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什麽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功。且讓你們打場大架,老子袖手旁觀,倒是妙極!”
那七名喇嘛一見白衣尼,登時臉色大變,咕嚕咕嚕說起話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幾句,七人在門口一張桌邊坐下,叫了飯菜。各人目不轉睛的瞧著白衣尼,神色甚是憤怒。白衣尼只作不見,自管自的緩緩吃飯,過了一會,一名喇嘛站起身來,走到白衣尼桌前,大聲道:“兀那尼姑,我們的幾個同伴,都是你害死的麽?”
鄭克塽站起身來,朗聲道:“你們幹什麽的?在這裏大呼小叫,如此無禮?”
那喇嘛怒道:“你是什麽東西?我們自跟這尼姑說話,關你什麽事?滾開!”
只聽得呼呼幾聲,鄭克塽手下四名伴當躍了過來,齊向那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擋開了兩人,飛出一腿,將一名伴當踢得向飯店外摔了出去,跟著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當的鼻梁,將他打得暈倒在地。
其餘衆伴當大叫:“並肩子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殺去。那邊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殺將過來,只那高瘦喇嘛坐著不動。頃刻之間,飯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熱鬧。店伴和吃飯的閒人見有人打大架,紛向店外逃出。鄭克塽和阿珂都拔出長劍,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盞紛飛,桌椅亂擲,每一名喇嘛都抵擋四五名鄭府伴當。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柄單刀向上飛去,砍在屋梁之上,韋小寶擡頭看去,白光閃動,又有兩把刀飛了上來,砍在梁上。跟著又有三四柄長劍飛上,幾名鄭府伴當連聲驚呼,空手躍開,呼呼聲接連不斷,一柄柄兵刃向上飛去,都是釘在橫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鋼鞭、鐵鐧等沈重兵器,卻是穿破了屋頂,掉上瓦面。
不到半炷香時分,鄭府二十餘名伴當手中都沒了兵刃。韋小寶又驚又喜,喜歡卻比驚訝更多了幾分。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快跪下投降,遲得一步,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了下來。”鄭府衆伴當兵刃雖失,並無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長凳,又向六喇嘛撲來。
六名喇嘛一聲吆喝,揮刀擲出,撲的一聲響,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齊齊的圍成了一個圓圈,跟著六人躍入人群,但聽得哎唷、啊喲,呼聲此起彼落,混雜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片刻之間,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被折斷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
韋小寶這時心中驚駭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們就要去爲難師太和我的小美人兒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雙手合十,嘰哩咕嚕的似乎念了一會經,坐回桌旁,拔下桌上的戒刀,挂在身旁。那高瘦喇嘛叫道:“拿酒來,拿飯菜來!”喝了幾聲,店伴遠遠瞧著,哪敢過來?一名喇嘛罵道:“他媽的,不拿酒飯來,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
掌櫃的一聽要燒店,忙道:“是,是!這就拿酒飯來,快快,快拿酒飯給衆位佛爺。”
韋小寶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對策,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衣袖紋絲不動,臉上神色漠然。阿珂卻臉色慘白,眼光中滿是懼意。鄭克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按劍柄,手臂不住顫動,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該當上前廝殺。
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起身走到鄭克塽面前。鄭克塽向旁躍開,劍尖指著那喇嘛,喝道:“你……你……你待怎地?”聲音又是嘶啞,又是發顫。那喇嘛道:“我們只找這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鄭克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識相的,快快滾罷。”鄭克塽道:“尊駕……尊駕是誰,請留下萬兒來,日後……日後也好……”
那喇嘛仰頭長笑,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登時頭暈腦脹。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結,是西藏達賴喇嘛活佛座下的大護法。你日後怎麽樣?想來找我報仇是不是?”鄭克塽硬起了頭皮,顫聲道:“正……正是!”
桑結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臉上拂去。鄭克塽舉劍擋架。桑結右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響,長劍飛起,插到屋頂梁上,跟著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後領,將他提了起來,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罷!”
鄭克塽給他抓住了後頸“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全身動彈不得。桑結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韋小寶心想:“他們在等甚麽?怎地不向師太動手?難道還有幫手來麽?”四下一望,飯堂四邊都是磚牆,已不能故技重施,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呼巴音,暗道:“糟糕,他們將呼巴音一救出,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嘛是我殺的。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難得很了。最怕他們先將我削成一根人棍,這可是我的法子。”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還削其人爲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豎,轉頭向桑結瞧去,只見他神情肅然,臉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登時明白:“是了,他不知師太已負重傷,忌憚師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出手才好。”
這時店夥送上酒菜,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個喇嘛拍桌罵道:“這一點兒酒,給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店夥早就全身發抖,更加怕得厲害,轉身又去取酒。
韋小寶靈機一動,跟進廚房。他是個小小孩童,誰也沒加留意。只見那店夥拿了酒提,從壇中提了酒倒入壺中,雙手發顫,只濺得地下、桌上、壇邊、壺旁到處都是酒水。韋小寶取出一錠小銀子,交給了他,說道:“不用怕。這是我的飯錢,多下的是賞錢。我來幫你倒酒。”說著接過了酒提。那店夥大喜過望,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們在幹什麽?”店夥應了,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蒙汗藥,打開紙包,盡數抖入酒壺,又倒了幾提酒,用力晃動。那店夥轉身道:“他們在喝酒,沒……沒幹什麽!”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說道:“快拿去,他們發起脾氣來,別真的把店燒了。”那店夥謝不絕口,雙手捧了酒壺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說:“多謝,多謝,唉,真是好人,菩薩保佑。”
衆喇嘛搶過酒壺,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夠,再去打酒。”
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疑心,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強,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上道兒,也不提防,當真可笑。”
殊不知桑結等一干人眼見五個同門死於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敵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見,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只怕還是輸面居多。在飯店中見白衣尼始終神色自若,的是大高手的風範,七人全神貫注,盡在注視她的動靜,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極之境的大高手,竟會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他們口中喝酒,其實全然飲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師兄弟慘死的情狀,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懼。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那麽這一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未必就察覺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見到阿珂容色豔麗,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只是忌憚白衣尼了得,不敢無禮,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過得片刻,藥性發作,腦中昏昏沈沈,登時什麽都不在乎了,站起身來,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沒有?”伸出大手,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
阿珂嚇得全身發抖,道:“你……你……”揮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鋼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將她抱在懷中。阿珂高聲尖叫,拚命掙扎,但那喇嘛一雙粗大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圓相似,緊緊箍住,卻哪里掙扎得脫?
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心想:“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倒不打緊,如此當衆無禮,我便立時死了,也不閉眼。”
鄭克塽雙手撐桌,站起身來,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聲,將他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
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不怕迷藥?”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再也顧不得兇險,袖中暗藏匕首,笑嘻嘻的走過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幹什麽啊?”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手腕一翻,匕首從衣袖中戳了出來,插入那喇嘛心髒,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麽把戲?”急速向左一閃,防他反擊。
匕首鋒銳無匹,入肉無聲,刺入時又是對準了心臟,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動,但雙手仍抱住了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嚇得只是尖聲大叫。
韋小寶走上前去,扳開那喇嘛的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聲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著她手,一手扶了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
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慢慢軟倒。餘下幾名喇嘛大驚,紛紛搶上。韋小寶叫道:“站住!我師父神功奇妙,這喇嘛無禮,已把他治死了。誰要踏上一步,一個個叫他立刻便死。”衆喇嘛一呆之際,砰砰兩聲,兩人摔倒在地,過得一會,又有兩人摔倒。桑結內力深湛,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卻也覺頭腦暈眩,身子搖搖晃晃,腳下飄浮,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法術,心慌意亂,神智迷糊,哪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藥?阿珂叫道:“鄭公子,快跟我們走。”鄭克塽道:“是。”爬起身來,搶先出外。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結追得兩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張桌上,喀喇一聲響,登時將桌子壓垮。韋小寶見車夫已不知逃到了何處,不及等待,扶著白衣尼上車,見車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內,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見阿珂和鄭克塽都上了車,跳上車夫座位,揚鞭趕車。
一口氣奔出十餘裏,騾子腳程已疲,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隱隱響起,數乘馬追將上來。
鄭克塽道:“唉,可惜沒騎馬,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惡喇嘛定然追趕不上。”韋小寶道:“師太怎麽能騎馬?我又沒請你上車。”說著口中吆喝,揮鞭趕騾。鄭克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給搶白了兩句,登時滿臉怒色。
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韋小寶道:“師太,我們下車躲一躲。”一眼望出去,並無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說道:“好,我們去躲在麥草堆裏。”說著勒定騾子。
鄭克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給人知道了,豈不墮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風。”韋小寶道:“對!我們三個去躲在草堆裏,請公子繼續趕車急奔,好將追兵引開。”當下扶著白衣尼下車。阿珂一時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來!”阿珂向鄭克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來罷。”鄭克塽見三人鑽入了麥草堆,略一遲疑,跟著鑽進草堆。
韋小寶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草堆中鑽出,走進大車,拔出匕首將呼巴音一刀戳死,心念一動,將他右手齊腕割下,又在騾子臀上刺了一刀。騾子吃痛,拉著大車狂奔而去。只聽得追騎漸近,忙又鑽入草堆。
他將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嚇阿珂一嚇,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條辮子,知是鄭克塽,又伸手過去摸索,這次摸到一條纖細柔軟的腰肢,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幾把,叫道:“鄭公子,你幹什麽摸我屁股?”
鄭克塽道:“我沒有。”韋小寶道:“哼,你以爲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動手動腳,好生無禮。”鄭克塽罵道:“胡說。”
韋小寶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縮手,大叫:“喂,鄭公子,你還在多手!”跟著將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臉上,來回撫摸,跟著向下去摸她胸脯。
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還道真是鄭克塽在草堆中乘機無禮,不禁又羞又急,接著又是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臉上,心想韋小寶的手掌決沒這麽大,自然是鄭克塽無疑,待要叫嚷,又覺給師父和韋小寶聽到了不雅,忙轉頭相避,那只大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口,心想:“這鄭公子如此無賴。”不由得暗暗惱怒,身子向右一讓。
韋小寶反過左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這鄭公子是個好色之徒,啊喲,鄭公子,你又來摸我,摸錯人了。”鄭克塽只道這一記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卻害我……害我……”阿珂心想:“這明明是只大手,決不會是小惡人。”韋小寶持著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的後頸。
便在此時,馬蹄聲奔到了近處。原來桑結見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趕,卻是全身無力。他內功深湛,飲了蒙汗藥酒,竟不昏倒,提了兩口氣,內息暢通無阻,只是頭暈眼花,登時明白,叫道:“取冷水來,快取冷水來!”店夥取了一碗冷水過來,桑結叫道:“倒在我頭上。”那店夥如何敢倒,遲疑不動。桑結還道這迷藥是這家飯店所下,雙手擡不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將腦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潑在他頭上,頭腦略覺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快,快。”店夥又去倒了兩碗水,桑結倒在自己頭上,命店夥提了一大桶水來,救醒了衆喇嘛,那胖大喇嘛卻說什麽也不醒。待見他背心有血,檢視傷口,才知已死。六名喇嘛來不及放火燒店,騎上馬匹,大呼追來。
阿珂覺到那大手又摸到頸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韋小寶反手一掌。鄭克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見物,難以閃避,又吃了一記耳光,叫道:“不是我!”
這兩聲一叫,蹤迹立被發覺,桑結叫道:“在這裏了!”一名喇嘛躍下馬來,奔到草堆旁,見到鄭克塽一隻腳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踝,將他拉出草堆,怕他反擊,隨手一甩,將他摔出數丈之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韋小寶蜷縮成一團,這時草堆已被那喇嘛掀開,但見一隻大手伸進來亂抓,情急之下,將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裏。那喇嘛摸到一隻手掌,當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將這人拉出草堆,跟著也是隨手一甩,哪料到這一拉竟拉了個空。
他使勁極大,只拉到一隻斷手,登時一交坐倒。待看得清楚是一隻死人手掌時,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他所使的這一股力道,本擬從草堆中拉出一個人來,用力甩了出去。鄭克塽有一百二三十斤,那喇嘛預擬第二個人重量相若,這一拉之力少說也有二百餘斤。何況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夠,反被對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勁更是剛猛。哪知這一股大力竟用來拉一隻只有幾兩重的手掌,自是盡數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餘斤的掌力重重一擊無異。
韋小寶見他坐倒,大喜之下,將一大捆麥草抛到他臉上。那喇嘛伸手掠開,突然間胸口一痛,身子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了,卻是韋小寶乘著他目光爲麥草所遮,急躍上前,挺匕首刺入了他心口。
他剛拔出匕首,只聽得身周有幾人以西藏話大聲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無路可逃,只得將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來,一擡頭,便見桑結和餘下四名喇嘛站在麥田之中,離開草堆卻有三丈之遙。
那喇嘛屍首上堆滿了麥杆,如何死法,桑結等並不知道,料想又是白衣尼施展神功,將他擊死,當下都離得遠遠地,不敢過來。桑結叫道:“小尼姑,你連殺我八名師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來,算是什麽英雄?”
韋小寶心道:“怎麽已殺了他八名師弟?”一算果然是八個,其中只有一名是白衣尼殺的,眼見桑結說出了這句話後,又向後退了兩步,顯是頗有懼意,忍不住大聲道:“我師父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沒第二個比得上,不過她老人家慈悲爲懷,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殺人了。你們五個喇嘛,她老人家說饒了性命,快快給我去罷。”
桑結道:“哪有這麽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經》乖乖的交出來,佛爺放你們走路。否則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爺也決不罷休。”韋小寶道:“你們要《四十二章經》?這經書到處寺廟裏都有,有什麽希罕?”桑結道:“我們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韋小寶一指鄭克塽,道:“這一部經書,我師父早就送了給他,你們問他要便是。”這時鄭克塽剛從地下爬起,還沒站穩,一名喇嘛撲過抓住他雙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聲響,外衫內衣立時撕破,衣袋中的金銀珠寶掉了一地,卻哪里有什麽經書?韋小寶叫道:“鄭公子,你這部經書藏到哪裏去啦?跟他們說了罷,那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鄭克塽怒極,大聲道:“我沒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打得他險些暈去,喝道:“你說不說?”跟著又是一掌。韋小寶見他兩邊臉頰登時腫起,心中說不出的痛快,叫道:“鄭公子,你帶這幾位佛爺去拿經書罷。我見你在那邊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經書?”
桑結喜道:“是了,小孩子說的,必是真話,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應道:“是!”又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從草堆中鑽了出來,叫道:“這小孩子專門說謊,你們別信他的。這位鄭公子從沒見過什麽經書。”
韋小寶回頭低聲道:“我是要救師太和你,讓鄭公子引開他們。”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鄭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韋小寶道:“師太和你的性命,比鄭公子要緊萬倍。”
桑結向抓住鄭克塽的喇嘛叫道:“別打死了他。”轉頭道:“小尼姑,你出來,還有兩個娃娃,跟我們一起去取經書。”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救師父。你有種,就去跟這些喇嘛打上一架。”韋小寶心頭熱血上湧,心想:“你這樣瞧不起我,我就給這些惡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麽?”說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沒什麽,只是救不了你和師太。倘若我贏了呢?”阿珂道:“哼,你轉世投胎,也贏不了。你打得贏一個喇嘛,我永遠服了你。”
韋小寶道:“什麽打得贏一個?我不是已殺了七個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計殺的,那不算。”韋小寶道:“我打贏一個喇嘛,你就嫁給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說!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監,怎麽……怎麽……”韋小寶道:“小和尚可以還俗,小太監可以不做太監,總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阿珂急道:“師父,你聽,在這當口,他還在不乾不淨的瞎說。”
白衣尼歎了口氣,心想當真形勢危急,只好自絕經脈而死,免得受喇嘛的淩辱,低聲道:“小寶,你伸手到草堆中來。”
韋小寶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覺手掌中多了一個小紙包,聽得白衣尼低聲道:“這是經書中所藏的地圖,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將來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經書,我大漢山河說不定便有光復之望。那可比我一人的生命要緊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對自己如此看重,這件要物不交給徒兒,反而交給自己,登時精神一振,突然間心中有了主意,當下不及細想,便大聲道:“我師父是當世高人,不願跟你們動手。你們派一個人出來,先跟我比劃比劃,倘若打得贏我,我師姊才會出手。哼,哼!料你們也不敢,識相的,還是快快挾了尾巴逃走罷。”說著將那紙包揣入懷中。
五名喇嘛縱聲大笑。他們對白衣尼雖然頗爲忌憚,這小孩子卻哪里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須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個筋斗,比劃個屁!”
韋小寶踏上一步,朗聲道:“好,就是你跟我來比。”回頭向阿珂道:“我打贏之後,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賴。”阿珂道:“你打不贏的,說什麽也不會贏。”韋小寶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爲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幾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的?咱二人一對一的比,你放心,我師父決不出手。你那四個師兄弟,會不會幫你?”
桑結哈哈大笑,說道:“我們自然不幫。”韋小寶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們是否一擁而上,想倚多爲勝?咱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們一起來,我可敵不過,我師父也只好出手了。”桑結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幾名師弟都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這尼姑使的是什麽武功,讓一名師弟先和這小孩單打獨鬥,看明白這尼姑的武功家數,實是大大有利,便道:“你們二人單打獨鬥便是,雙方誰也不許相幫。”韋小寶道:“有人幫了,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桑結道:“不錯,有人相幫,便是烏龜女兒王八蛋。”
桑結武功既高,又十分機靈,眼見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將“烏龜兒子王八蛋”說成了“烏龜女兒王八蛋”,以免對方反正做不成烏龜兒子,就此出手相助。韋小寶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結道:“你再走上幾步。”他見韋小寶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貼住他背心,暗傳功力,師弟便抵敵不住。
韋小寶道:“我們漢人光明正大,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豈有作弊之理?”白衣尼低聲道:“小寶,你贏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搶了馬逃走罷。”韋小寶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許。桑結見白衣尼再也無法暗中相助,便點了點頭。
那喇嘛也走上數步,和他相對而立,笑問:“怎樣比法?”
韋小寶道:“文比也可以,武比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樣?武比又是怎樣?”韋小寶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爲止。你打我的時候,我不能躲閃退讓,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著,運起內功,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時候,你也一樣。如是武比,那麽比兵刃也罷,比拳腳也罷,自然可以閃避招架,奔跑跳躍。”
桑結心想:“這頑童身子靈便,倘若跳來跳去,只怕師弟一時打他不到。他有恃無恐,必有鬼計,多半他會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師弟追過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這小小拳頭,就在師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當是搔癢。”用藏語叫道:“跟他文比,可別打傷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數。”
韋小寶道:“你師兄害怕了,怕你打我不過,教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頭胡說八道。師哥見你可憐,叫我別一拳便打死了你。諒你小小年紀,兵刃拳腳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這個便宜,咱們便文比罷。”
韋小寶道:“好!”挺起胸膛,雙手負在背後,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閃招架,不算英雄好漢。”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說著學他的樣,也是雙手負在背後,挺出了胸膛。他比韋小寶足足高了一個頭有餘,臉上笑嘻嘻地,全不以這小頑童爲意。韋小寶左手拳頭伸出,剛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
五名喇嘛見了他的小拳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韋小寶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過大意,生怕他得異人傳授,內力有獨到之處,當下將一股內力,都運上了小腹。韋小寶右手衣袖突然拂出,拳頭藏在袖中,無聲無息的在他左邊胸口打了一拳。桑結等見這一拳如此無力,又都大笑。
笑聲未歇,卻見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現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撲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動。桑結等人大驚,一齊奔出。韋小寶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誰過來就是烏龜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時停步,只見那喇嘛仍是不動,不是閉氣重傷,便已死去。四人張大了嘴,驚駭無已,都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雙手拳頭高舉過頂,說道:“我師父教我的這門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況一個小小喇嘛?哪一個不服,再來嘗嘗滋味!”低聲道:“阿珂老婆,你賴不了罷?”
阿珂見他這等輕描淡寫的一拳,居然便將這武功高強、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是訝異之極,聽了他的話,竟然忘了斥責。韋小寶笑道:“哈哈,你答應了,乖老婆。”阿珂怒道:“沒有。”韋小寶道:“你又耍賴,不是英雄好漢。”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樣了?”
白衣尼卻看到韋小寶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滲出鮮血,搖晃幾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間,已知韋小寶袖中暗藏匕首,其實並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對準了對方心臟戳了一劍。這匕首鋒利絕倫,別說戳在人身,便是鋼鐵,也戳了進去。韋小寶先用左手拳頭比一比,讓人瞧見他使用拳頭,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雙拳高舉,旁人更是絕無懷疑。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不聞回音,一時驚疑難決。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頭,就算你拳法高明,卻又怎地?佛爺來跟你比比刀法。”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內功拳勁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用兵刃相鬥,他的拳勁便無用處。
韋小寶道:“比刀法也可以,過來罷!”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種的便過來。”韋小寶道:“你有種,你過來!”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韋小寶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了三步,戒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上盤,只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韋小寶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哪里肯信,仍是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叫道:“快拔刀!”
韋小寶笑道:“我已練成了‘金頂門’的護頭神功,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砍下了你自己的光頭。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免得你上當。”那喇嘛將信將疑,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韋小寶道:“你武功太低,我決不還手就是。不過你只能砍我的頭,可不能斬我胸口。我年紀小,胸口的護體神功還沒練成,你一刀斬在我胸口,非殺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問道:“你腦袋當真不怕刀砍?”韋小寶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頭髮越練越短,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經練成。等到頭髮練得一根都沒有了,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頭髮剃得精光,這時長起還不過一寸多長。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辮子,似他這般頭上只長一寸頭髮,確是世間所無。至於頭髮越練越短云云,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見到吳應熊那些“金頂門”隨從的情景。
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幾分,又知武林中確有個“金頂門”,鐵頭功夫十分厲害,說道:“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韋小寶道:“我勸你還是別試的好,這一刀反彈過來,你的吃飯傢夥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著別動,我要砍你!”說著舉起了戒刀。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別說腦袋一分爲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別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
這時自己的生死,只在這喇嘛一念之間,然而是輸是贏,也不過和擲骰子一般無異,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倘若不賭,這喇嘛提刀亂砍,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想到這裏,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又是誰英雄些?他媽的,你敢不敢站在這裏,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
桑結用藏語叫道:“這小鬼甚是邪門,別砍他腦袋頸項。”
韋小寶道:“他說什麽?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是不是?你們陰險狡猾,說過了話不算數,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師兄叫我別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腦袋砍成兩半。”這“半”字一出口,一刀從半空中砍將下來。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滿腔英雄氣概,霎時間不知去向,急忙縮頭,暗叫:“我命休矣!”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已然變招,戒刀轉了半個圈子,化成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內,撲的一聲,砍在他背上。
這一刀勁力極大,韋小寶背上劇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懷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叫道:“啊喲,啊喲,你說話不算數!”
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將過來,正好砍在自己臉上,蜷縮成一團,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本盼他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寶衣護身,不會喪命,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將自己推入他懷中,正好乘機用匕首戳他幾劍,只是在對方胯下爬出,未免太過狼狽,臨危逃命,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師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練成啦,你瞧,咳,咳……這一刀反彈過去,殺死了他,妙極,妙極!”
其實戒刀反彈,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只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只嚇得縱出數丈之外,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
韋小寶穿有護身寶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這一次倒也不以爲奇,但他竟敢用腦袋試刀,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只是韋小寶剛才這一下只嚇得尿水長流,褲襠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卻是誰也不知道了。那喇嘛這一刀勁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
白衣尼道:“快給他服‘雪參玉蟾丸’。”阿珂向韋小寶道:“藥丸呢?”韋小寶道:“在我懷裏,我可活不了啦。”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取出一顆丸藥,塞上塞子,將玉瓶放回他懷中,說道:“快吃了罷!”韋小寶伸手去接,卻假裝提不起手來。阿珂無奈,只得送入他嘴裏。韋小寶見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藥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縮手,卻已給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韋小寶大聲道:“師父,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講好砍我的頭,卻砍我背心。現下還剩下三個,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將他們都打死了罷!”
桑結等聽了,又退了幾步。三名喇嘛商議了幾句,取出火折,點燃幾束麥杆,向草堆擲將過來。起初三束草落在空處,桑結又點了一束,奔前數丈,使勁擲出,雙掌虛拍護身,以防韋小寶使“神拳”襲擊,隨即飛身退回。
草堆一遇著火,立即便燒了起來。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當下不及細看,道:“阿珂,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我擋住這些喇嘛。”向桑結走上兩步,叫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不怕小爺的‘隔山打牛神拳’、‘護頭金頂神功’。桑結,你是頭腦,快上來吃小爺兩拳。”
桑結甚是持重,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但想到經書要緊,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倘若就此罷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若非受傷,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機,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只是他武功怪異,中人立斃,一時遲疑不決。
韋小寶一轉頭,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過頭來,叫道:“你不敢跟我比武,老子要過來殺人了,你們還不逃走?”這句話可露了馬腳,桑結心想:“你真有本事殺我,何不就此沖過來?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陣獰笑,雙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響,走上兩步。
韋小寶暗叫:“糟糕。這一次卻用什麽詭計殺他?”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即將燒到身上,尋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一彎腰,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過來,放入懷中,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便大聲叫道:“這裏太熱,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種的,就到那邊去比比。”說著轉身奔向山洞,鑽了進去。
只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這山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並無可資躲避之處,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腳,絕無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
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著三丈站定。桑結叫道:“你們已走上了絕路,無路可逃。拿火把來。”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杆,交在他手中。
韋小寶道:“很好,你快將火把丟過來,且看燒不燒死我們。那部《四十二章經》,燒起來倒只怕快得很。”
桑結高舉火束,正要投擲入洞,聽他這麽說,覺得此話不錯,要燒死三人,那部經書卻也毀了。便擲下火把,叫道:“快把經書交出來,佛爺慈悲爲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韋小寶道:“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我師父慈悲爲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桑結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陣濃煙隨風捲入洞中,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流淚,大咳起來。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卻不受嗆。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
韋小寶道:“師太,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便給了他們,先來緩……緩將之計。”阿珂道:“緩兵之計。”韋小寶道:“他們又不是兵。”阿珂連聲咳嗽,無法跟他爭辯。白衣尼道:“也好。”將經書交了給他。
韋小寶大聲道:“經書這裏倒有一部,我抛出來了。抛在火裏燒了,可不關我事。”
桑結聽他答應交出經書,心中大喜,生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當即拾起幾塊大石,抛在火束上。他勁力既大,投擲又准,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
韋小寶見他投擲大石的勁力,不由得吃驚,心想:“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經書卻砸不壞。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
桑結叫道:“快將經書抛出來。”
韋小寶道:“很好,很好!我師父說,你們想讀經書,是佛門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一面說,一面抽出匕首,將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數塊,放在經書上,從懷中取出那瓶“化屍粉”,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讓她們見到,大聲道:“我師父說,這部《四十二章經》,是從北京皇宮裏取出來的,十分寶貴。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參詳出來之後,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做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頭兒……”他說話之時,斷掌漸漸化爲黃水,滲入經書。
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是從皇宮得來,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時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顯非實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口中便胡亂敷衍,說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韋小寶道:“我師父讀了以後,想不出其中秘密,現下把這經書給你,請你好好想想。倘若發見了其中秘密,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尼姑庵,可不許自私,只興旺你們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結笑道:“自然答允,請你師父放心好啦。”韋小寶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請他們交到五臺山清涼寺。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一個交一個,總之要找到經書中的秘密爲止。”
桑結道:“好啦,我必定辦到。”心道:“這尼姑只道經書中的秘密和佛法有關,幸虧她不明真相,否則怎肯輕易交出?哼,得了經書之後,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
韋小寶又道:“我師父說,你念完這部《四十二章經》後,如果心慕佛法,還想再念,你可以再來找她老人家,我們還有金剛經、法華經、心經、大般若經、小般若經、長阿含經、短阿含經、不長不短中阿含經、老阿含經、少阿含經……”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
桑結不耐煩起來,卻又不敢徑自過去強搶,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只得隨口敷衍,說道:“是了,我念完這部經後,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外,當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拿起經書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經》來了。”
桑結大喜,縱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這經書十分寶貴,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詐?只怕他乘我去拿經書,便即發射暗器。”一遲疑間,兩名喇嘛已將經書拾起,說道:“師兄,是不是這部經書?”桑結道:“到那邊細看,別要上當,弄到一部假經。”兩名喇嘛道:“是。師兄想得周到,可別讓他們矇騙過去。”
三人退出數丈,忙不叠的打開書函,翻閱起來。桑結道:“經書濕了,慢慢的翻,別弄破了紙頁。瞧樣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說果然是一模一樣。”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師兄,正是這部經書。”
韋小寶聽到他們大聲說話,雖然不懂藏語,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卻也聽得出來,叫道:“喂喂,你們臉上怎麽有蜈蚣?”
兩名喇嘛一驚,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沒什麽蜈蚣昆蟲,罵道:“小頑童就愛胡說。”桑結修爲甚深,頗有定力,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蟲豸爬動,便不上他當,只是凝神翻閱經書。
韋小寶又叫:“啊喲,啊喲,十幾隻蠍子鑽進他們衣領去了。”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一人道:“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心有不甘,說些怪話來騙人。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可不能就此饒他性命。”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伸手去搔了幾把,只搔得幾下,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擦。
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一時也不在意,過得半晌,竟然癢得難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見十根指尖都滲出黃水。三人齊聲叫道:“奇怪,那是什麽東西?”兩名喇嘛只覺臉上也大癢起來,當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癢,又過片刻,臉上也滲出黃水來。
桑結突然省悟,叫道:“啊喲,不好,經書上有毒!”使力將經書抛在地下,只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大驚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一條條都是血痕。
韋小寶從海大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最是厲害不過,倘若沾在完好肌膚之上,那是絕無害處,但只須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黃水,腐蝕性極強,化爛血肉,又成爲黃色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這化屍粉遇血而成毒,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最初傳自西域,據傳爲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系以十餘種毒蛇、毒蟲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後便不必再制,只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乾,便成化屍毒粉了。
兩名喇嘛搔臉見血,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登時大聲號叫,又痛又癢,摔倒在地,不住打滾。桑結僥倖沒在臉上搔那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當即脫下外衣,裹起經書,挾在脅下,飛奔而去,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舉頭在岩石上亂撞,撞得幾下,便雙雙暈去。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都是驚訝無已。韋小寶只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際,只好一試,居然一舉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斷掌作爲引子,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卻一無用處了。他本來只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豈知竟成此大功。
他見桑結遠去,兩名喇嘛暈倒,忙從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劍。奔到臨近,只見兩名喇嘛臉上已然腐爛見骨,不用自己動手,不多時便會化成兩灘黃水。當下走到鄭克塽身邊,笑道:“鄭公子,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你要不要嘗嘗滋味?”
鄭克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聽韋小寶這麽說,大吃一驚,向後急縱,握拳護身,叫道:“你……你別過來!”
阿珂從山洞中出來,對韋小寶怒喝:“你……你想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嚇嚇他的,要你擔什麽心?”阿珂怒道:“不許你嚇人!”韋小寶道:“你怕嚇壞了他麽?”阿珂道:“好端端的幹什麽嚇人?”韋小寶招招手道:“你過來看。”
阿珂道:“我不看。”嘴裏這樣說,還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尖聲叫了出來,只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爛去,只剩下滿臉白骨,四個窟窿,但頭髮、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
世上自有生人以來,只怕從未有過如此兩張可怖的臉孔。阿珂一陣暈眩,向後便倒。韋小寶忙伸手扶住,叫道:“別怕,別怕!”阿珂又是一聲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氣道:“師父,師父,他……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
白衣尼緩緩站起,阿珂扶著她走到那兩名喇嘛身旁,自己卻閉住了眼不敢再看。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長歎,擡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沈,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山,盡屬胡虜,若要複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9 02:18 PM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見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歎道:“若不是你聰明機警,今日我難免命喪敵手,那也罷了,只恐尚須受辱。只是殺人情非得已,不用這般開心。”韋小寶收起笑臉,應了聲:“是。”白衣尼又道:“這等陰毒狠辣法子,非名門正派弟子所當爲,危急之際用以對付奸人,事出無奈,今後可不得胡亂使用。”韋小寶又答應了,說道:“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實在我武功也太差勁,不能跟他們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則男子漢大丈夫,贏要贏得漂亮,豈能使這等胡鬧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視半晌,問道:“你在少林寺、清涼寺這許多時候,難道寺中高僧師父,沒傳你武功麽?”韋小寶道:“功夫是學了一些的,可惜晚輩學而不得其法,只學了些招式皮毛,卻沒練內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來不及練。”白衣尼道:“什麽來不及?”韋小寶道:“阿珂姑娘因爲弟子冒犯了她,要殺我,時候緊迫,只好胡亂學幾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點點頭,道:“剛才你跟那些喇嘛說話,不住口的叫我師父,那是什麽意思?”韋小寶臉上一紅。阿珂搶著道:“師父,他心中存著壞主意,想拜你爲師。”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爲師,也不算什麽壞主意啊。”阿珂急道:“不是的。”她知道韋小寶想拜白衣尼爲師,真意只不過想整日纏著自己而已,但這話卻說不出口。
白衣尼向韋小寶道:“你叫我師父,也不能讓你白叫了。”韋小寶大喜,當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門後,可得守規矩,不能胡鬧。”韋小寶道:“是。弟子只對壞人胡鬧,對好人是一向規規矩矩的。”
阿珂向他扮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心中說不出的氣惱:“這小惡人拜了師父爲師,從此再也不能殺他,老是纏在我身旁,趕不開,踢不走,當真頭痛之極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圍攻,若非韋小寶相救,已然無幸,此後桑結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兒,情勢更是兇險。她雖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極美,落入這些惡喇嘛手中,勢必遭受極大侮辱,天幸這小孩兒詭計多端,將敵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軀,心中的感激實是無可言喻,眼見韋小寶拜師之心切,當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兒家頑皮胡鬧,不足爲患,受了自己薰陶調教,日後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揚名。
按照武林中規矩,韋小寶既已入了陳近南門下,若不得師父允可,絕不能另行拜師,但他於這些門規一概不知,就算知道,這時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門,就能時時和阿珂見面,就算康熙跟他調個皇帝來做,那也是不幹的了。他學武之心甚懶,想到跟白衣尼學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頭痛,然而只要能伴著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飴,這八個頭磕過,不由得心花怒放,當真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來一般。
白衣尼見他歡喜,還道他是爲了得遇明師,從此能練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腳踢他八個筋鬥,剛剛收入門下,立即開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師父,你瞧他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壞得到了家。”韋小寶道:“一位武功當世第一的高人收我爲徒,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並非武功當世第一,不可胡說。你既入我門,爲師的法名自須知曉。我法名九難,我們這門派叫做鐵劍門。你師祖是位道人,道號上木下桑,已經逝世。我雖是尼姑,武功卻是屬於道流。”韋小寶道:“是,弟子記住了。”
白衣尼九難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紀誰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韋小寶道:“我大。”九難道:“好了,兩人別爭,先進師門爲大,以後兩個別‘阿珂姑娘’、‘小惡人’的亂叫,一個是陳師姊,一個是韋師弟。”韋小寶大聲叫道:“陳師姊。”阿珂哼了一聲,礙著師父,不敢斥駡,卻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難道:“阿珂,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這次小寶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過你,那也是抵償有餘了。”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心想:“這孩子聰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個太監。”又道:“小寶從前受人欺淩,被迫做了太監,你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這樣也好,彼此沒男女之分,以後在一起不須顧忌,方便得多。不過這件事可跟誰也不許說。”
阿珂答應了,想到這小惡人是個太監,過去對自己無禮,也不大要緊,心中氣惱稍平,轉頭叫道:“鄭公子,你受了傷麽?”
鄭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說道:“還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話說得滿了,自稱對付幾名喇嘛綽綽有餘,事到臨頭,竟一敗塗地,全仗這小孩退敵,不由得滿臉羞慚。
阿珂道:“師父,咱們怎麽辦?還去河間府嗎?”九難沈吟道:“去河間府瞧瞧也好,只是須防那桑結喇嘛去而複來,眼下我又行動不便。”韋小寶道:“師父,你們且在這裏休息,我去找大車。”
韋小寶大車沒找到,卻向農家買來一輛牛車,請九難等三人坐上,趕著牛車緩緩而行,幸喜桑結沒再出現。到得前面一個小市集,棄了牛車,改雇兩輛大車。
路上韋小寶定要師父再多服幾粒“雪參玉蟾丸”。九難內力深厚,兼之得靈藥助力,內傷痊愈甚快。兩日之後的正午時分,到了河間府。
投店後,鄭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過了一個多時辰,垂頭喪氣的回來,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殺龜大會”之事,竟沒一人得知。
九難道:“‘殺龜大會’原來的訊息,公子從何處得來?”鄭克塽道:“兩河大俠馮不破、馮不摧兌弟請天地會送信去台灣,請我父王派人主持‘殺龜大會’,說道大會定本月十五在河間府舉行,今兒是十一,算來隻差四天了。”九難點點頭,緩緩的道:“馮氏兄弟?那是華山派的。”擡頭望著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會,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氣惱。九難道:“說不定韃子得到了訊息,有甚異動,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鄭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該通知我啊。”
正說話間,店小二來到門外,說道:“鄭客官,外面有人求見。”鄭克塽大喜,急忙出去,過了好一會,興匆匆的進來,說道:“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著實向我道歉。他們說知道我帶了二十幾人來,這幾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城裏。現下已擺設了大宴,爲我們洗塵接風,請大家一起去罷。”九難搖頭道:“鄭公子一個兒去便是,也別提到我在這裏。”鄭克塽有些掃興,道:“師太既不喜煩擾,那麽請陳姑娘和韋兄弟同去。”九難道:“他們也不用去了,到大會正日,大家齊去赴會便是。”
這晚鄭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當也尋到了客店,只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了木板繃帶,看來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鄭克塽向九難、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說道馮氏兄弟對他好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臺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
九難問起有哪些人前來赴會。鄭克塽道:來的人已經很多,這幾天陸續還有得來,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裏的槐樹坪集會。半夜集會,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實馮氏兄弟過於把細,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就是有大隊清兵來到,也殺他們個落花流水。”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鄭克塽卻說不上來,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幾百人,爲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爲父王敬酒,他們自己報了門派姓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九難就不言語了,心想:“這位鄭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卻沒什麽才幹。”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幾日,九難傷勢已愈。她約束阿珂和韋小寶不得出外亂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鄭克塽卻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歸,每日均有江湖豪俠設宴相請。
到得十五傍晚,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扮成個中年婦人,頭上蒙以黑帕,臉上塗了黃粉,雙眉畫得斜斜下垂,再也認她不出本來面目。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鄭克塽卻是一身錦袍,取去了假辮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難久已不見故國衣冠,見了他的服色,又是歡喜,又是感慨。阿珂瞧著他豐神如玉的模樣,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韋小寶自慚形穢,肚裏暗暗罵了十七八聲“繡花枕頭王八蛋”。
一更時分,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那槐樹坪群山環繞,中間好大一片平地,原是鄉人趕集、賽會、做社戲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鄭克塽一到,四下裏歡聲雷動,數十人迎將上來,將他擁入中間。九難自和阿珂、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韋小寶心想:“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看是誰先殺了他。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
眼見一輪明月漸漸移到頭頂,草坪中一個身材魁梧、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馮難敵有禮。”群雄站起還禮,齊聲道:“馮老英雄好。”
九難低聲道:“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想起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面之緣,那時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今日卻已垂垂老矣。他師祖穆人清、師父銅筆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至於他師叔袁承志呢?這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幾年來,從沒得過他一點訊息。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見故人,不由得千思萬緒,驀地裏都湧上心來。
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心想:“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爲什麽忽然想哭,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麽?我不妨從中撮合,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麽重圓。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不會愛上這老頭兒罷。”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朗朗說道:“衆位朋友,咱們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兒都知道是爲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爲韃子所占,罪魁禍首,乃是那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
四下群豪一齊叫道:“吳三桂!”衆人齊聲大叫,當真便如雷轟一般,聲震群山。跟著有的大叫:“大漢奸!”有的大叫:“龜兒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衆人罵了一陣,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來十分憤恨,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位都哈哈大笑。
這一聲叫駡,正是韋小寶所發。阿珂嗔道:“怎麽說這般難聽的話?”韋小寶道:“大家都罵,我爲甚麽罵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罵得這麽難聽的?”韋小寶微微一笑,便不言語了,心想:“再難聽十倍的話,也還多得很呢。”
馮難敵道:“大漢奸罪大惡極,人人切齒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紀雖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寢其皮。今晚大夥兒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議一條良策,如何去誅殺這奸賊。”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有的說大夥兒一起去到雲南,攻入平西王府,殺得吳三桂全家雞犬不留;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衆多,明攻難期必成,不如暗殺;有的說假如一刀殺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斷他雙手,令他痛苦難當;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毒得他全身腐爛。
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最好將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只剩下他一人,讓他深受寂寞淒涼之苦。另一個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爲了愛妾陳圓圓爲李闖所奪,不如去將陳圓圓擄了來,讓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吳賊雖然好色,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最好是讓他功名富貴、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淪落世上,卻偏偏不死。數百名豪傑大聲喝采,齊說:“如此懲罰,才算罰得到了家。”一條漢子說道:“滿清韃子對他十分寵倖,這賊子官封平西王,權勢薰天,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貴,更是難如登天。”
有個雲南人站起身來,述說吳三桂如何在雲南欺壓百姓、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只聽得群雄更是義憤填膺,熱血如沸。好幾人都道,讓吳三桂在雲南多掌一天權,便多害死幾個無辜百姓。但如何鋤奸除害,卻是誰也沒真正的好主意。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面餅、酒水,流水價送將上來,群豪歡聲大作,大吃大喝起來。這些豪士酒一入肚,說話更是肆無忌憚,異想天開。
有人說道:將陳圓圓擄來之後,要開一家妓院,讓吳三桂真正做一隻大烏龜。
韋小寶一聽,大爲贊成,叫道:“這家妓院,須得開在揚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這主意要得。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韋小寶正待要說“自然要去”,一瞥眼見到阿珂滿臉怒色,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九難道:“小寶,別說這些市井下流言語。”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想:“要開妓院,只怕這裏幾千人,沒一個及得老子在行。”
衆人吃喝了一會,馮難敵又站起來說道:“咱們都是粗魯武人,一刀一槍的殺敵拚命,那是義不容辭,於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顧先生是當世大儒,國破之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聯絡賢豪,一心一意籌劃規複,大夥兒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識得顧亭林,他的名頭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時四下裏掌聲雷動。
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清臒的老者,正是顧亭林。他拱手說:“馮大俠如此稱讚,兄弟實在愧不敢當,剛才聽了各位的說話,個個心懷忠義,決意誅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衆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大夥兒齊心合力,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們也終能成功。”
群雄哄聲大叫:“對,對!一定能成功。”
顧亭林道:“衆位所提的計謀,每一條均有高見,只是要對付這奸賊,須得隨機應變,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見,大夥兒分頭並進,相機行事。第一,當然是不可泄露風聲,令這奸賊加緊防範;第二是不可魯莽,事事要謀定而後動,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爲了爭功搶先,自相爭鬥,傷了義氣。”
群豪都道:“是,是,顧先生說得不錯。”
顧亭林道:“今日各門派、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此後如果各幹各的,力量太過分散,結成一個大幫呢,人數實在太多,極易爲韃子和吳賊知覺,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沈默了一會。一人說道:“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
顧亭林道:“以兄弟之見,這裏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們一省結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個殺龜同盟。唔,‘殺龜盟’聽來不雅,不如稱爲‘鋤奸盟’如何?”
群豪紛紛鼓掌叫好,說道:“讀書人說出來的話,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同。”
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殺龜大會”之前,便已深思熟慮,覺得群豪齊心要誅殺吳三桂,大家一鼓作氣,勇往直前,要殺了他也不爲難。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這漢奸,而是要驅除滿虜,光復漢家江山。如爲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大損元氣,反而于光復大業有害。學武之人門戶派別之見極深,要這數千英豪統屬於一人之下,勢難辦到。大家爲了爭奪“盟主”之位,不免明爭暗鬥,多生嫌隙。失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舉盟主,既不會亂成一團,無所統轄,而每省推舉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這十八省的“鋤奸盟”將來可逐步擴充,成爲起義反清的骨幹。他一倡此議,聽得群豪立表贊成,甚爲欣慰。
馮難敵道:“顧先生此意極是高明。衆位既無異議,咱們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組‘鋤奸盟’,每省推舉一位盟主。咱們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貫,而是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麽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論是遼東人也好,雲南人也好,都屬河南省。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衆位意下如何?”
群豪均道:“自該如此。否則每一門派、幫會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屬各省,那是一團糟了。”
有一人站起來說道:“像我們天地會,在好幾省中都有分堂,總舵的所在卻遷移無定。請問該當如何歸屬?”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心想:“原來他也來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們來了幾人。”
馮難敵朗聲道:“顧先生說:天地會廣東分堂的衆位英雄屬廣東,直隸分堂的屬直隸。咱們只是結盟共圖大事,並不是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鋤奸盟’的盟主的職責,只是聯絡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於各門各派、各幫各會的事務,自然一仍其舊,盟主無權干預。各省盟主,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各幫會的幫主。”
群豪之中本來有人心有顧慮,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不免壓低了自己,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白,更無疑憂。當下一省省的分別聚集,自行推舉。
韋小寶道:“師父,咱們又算哪一省?”九難道:“哪一省都不算。我獨來獨往,不必加盟。”韋小寶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是。”九難“嘿”的一聲,說道:“這些話以後不可再說,給人聽見了,沒的惹人恥笑。”
在她心中,與會群雄之中,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這大明江山,本來便是她朱家的。說到武學修爲,她除了學得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十餘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頭又進一步,與當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遠遠的青出於藍,環顧當世,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無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外疏疏落落的站著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難相類的奇人逸士,既不願做盟主,也不願奉人號令。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習性,也不勉強,心想他們既來赴會,遇上了事,自會暗中伸手相助。
過不多時,好幾省的盟主先行推舉了出來。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聰禪師,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雲雁道人,陝西省是華山派掌門人“八面威風”馮難敵,雲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鄭克塽,都是衆望所歸,一下子就毫無異議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有些爭持不決,請顧亭林過去秉公調解,終於也一一推了出來。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任盟主,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面子。
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但一點人數,卻只一十三位,原來晦聰禪師、雲雁道人等都沒有赴會,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馮難敵朗聲說道:“現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兄弟不當衆宣佈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機密。”衆盟主商議了一會,馮難敵又道:“咱們恭請顧亭林先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爲一十八省‘鋤奸盟’的總軍師。”
群雄歡聲雷動。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了“鋤奸盟”的總軍師,甚是得意。
當下各省豪傑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東一堆、西一簇,談得甚是起勁。
九難帶了韋小寶、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車東行。九難知道群雄散歸各地,一路上定會遇上熟人,是以並不除去喬裝。
韋小寶見鄭克塽不再跟隨,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談論昨晚“殺龜大會”之事。阿珂聽他說了一會,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爲什麽這樣高興。”韋小寶道:“你真聰明,猜得很對。有這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開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爲這個高興呢。你的心有這麽好?”韋小寶道:“這倒奇了,那我爲什麽高興?”阿珂道:“只因爲鄭公子……鄭公子……”
韋小寶見她神色懊惱,故意激她一激,說道:“啊,是了。鄭公子確是好人,剛才我出去雇車,見到他帶著四個美貌的姑娘,有說有笑,見到我後,要我問候師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麽不早說?他又說什麽?”韋小寶道:“他說,這幾位俠女要到臺灣去玩玩,他就帶她們同去,說要盡什麽地主之……之什麽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誼。”
韋小寶道:“對了,對了!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後面,都聽見了。”阿珂怒道:“我才沒聽見呢。”說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餘裏,身後馬蹄聲響,數十乘馬追了上來,阿珂臉上登現喜色。但這數十騎掠過大車,毫不停留的向東疾馳,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來。”阿珂道:“他……他追上來幹什麽?”韋小寶道:“或許他也請你去臺灣玩玩呢。”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九難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道:“小寶,別老是使壞,激你師姊。”韋小寶心裏大喜,口中答應:“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孫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是沒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俠,一到臺灣,我看很難回得出來。這位鄭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還得再帶幾個美女……”九難喝道:“小寶!”
韋小寶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聽馬蹄聲響,又有數十騎自西而來。
一行人來到面店門外,下馬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紛紛坐下。韋小寶一看,原來都是熟人,徐天川、錢老本、關安基、李力世、風際中、高彥超、玄貞道人、樊綱一干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他想:“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幾句話,罵了幾句人,但這麽許多人,亂嘈嘈的,他們離得我又遠,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否則當時怎麽不過來招呼?此刻我如上前相認,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休,又見我另拜了師父,多半要不開心,不如裝作不見的爲妙。”當下側身向內,眼光不和他們相對。
過了一會,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衆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馬蹄聲響,又有一夥人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
阿珂喜極而呼:‘啊,鄭……鄭公子來了。”原來這一夥人是鄭克塽和他伴當。
他聽得阿珂呼叫,轉頭見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陳姑娘,師太,你們在這裏,我到處找尋你們不見。”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無空桌。鄭府一名伴當向徐天川道:“喂,老頭兒,你們幾個擠一擠,讓幾張桌子出來。”
昨晚“殺龜大會”之中,鄭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認得他,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屬,原有讓座之意,只是這伴當言語甚是無禮,衆人一聽,都心頭有氣。玄貞道人罵道:“他媽的,什麽東西?”李力世使個眼色,低聲道:“大家自己人,別跟他一般見識,讓個座位無妨。”當下徐天川、關安基、高彥超、樊綱四人站起身來,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讓了一張桌子出來。
這時鄭克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說道:“當面撒謊!又說鄭公子帶了四個什麽女俠……”
韋小寶道:“鄭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歡我坐在一起,又要見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聲道:“大家別認我。”徐天川等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機警萬分,一聽他這麽說,立時會意,誰都不動聲色。韋小寶又低聲道:“咱們只當從未見過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說說。”徐天川站起身來,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聲道:“本堂韋香主駕到,要大夥兒裝作素不相識。”李力世等頭也不回,自顧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間,每一桌都通知到了。
那邊桌上鄭克塽興高采烈,大聲道:“師太,昨晚會中,衆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議大事,直談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們已經走了,一路追來,幸喜在這裏遇上。”九難道:“恭喜鄭公子。不過這等機密大事,別在大庭廣衆之間提起。”鄭克塽道:“是。好在這裏也沒旁人,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原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一個個赤了雙足,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昨晚會中人多,鄭克塽卻不認得。
韋小寶低頭吃面,低聲說道:“這傢夥囂張得很,這幾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說咱們天地會是他臺灣延平王府的下屬,說總舵主見了他,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又說咱們什麽堂的香主蔡老哥,從前是他爺爺的馬夫,什麽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給他爺爺倒便壺的……”關安基怒道:“哪有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徐天川低聲道:“關夫子,小聲些。”關安基點點頭。韋小寶又道:“他還說了好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的壞話。旁人說道尹香主早已歸天了。這小子說:‘是啊,這姓尹的武藝低微,人頭兒又次,我早知道是個短命鬼……’”關安基怒極,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
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若非大肆挑撥,難以激得他們動手,眼見衆人惱怒,心下暗暗喜歡,臉上卻深有憂色,說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本來也不打緊。只是他一路上招搖,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逢人便說切口,什麽‘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總舵主燒六柱香,他自己便燒七柱香。聽的人不懂,他就詳細解說……”
群雄一齊搖頭,會中這等機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鷹爪耳中,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眼見鄭克塽神色輕浮,所帶的伴當飛揚跋扈,這哪里還有假的?何況剛才便聽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殺龜大會”中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
韋小寶道:“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否則大事不妙。”群雄都緩緩點頭,韋小寶道:“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只是教訓教訓他。待會我出來抱打不平,請風大哥假意輸了給我。”風際中微微點頭。韋小寶又道:“錢老本,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只怕這小子認得你。”錢老本低聲道:“是,我先避開了。”
鄭府衆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一人見天地會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輕輕一推,道:“喂,那邊還有空位,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
徐天川跳起身來,罵道:“讓了一張桌子還不夠?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仗勢欺人。”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呼的噴出,向鄭克塽吐去。
鄭克塽正和阿珂說話,全沒提防,待得覺著風聲,濃痰已到頰邊,急忙一閃,還是落在頭頸之中,滑膩膩的,甚爲噁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駡道:“幾個鄉下泥腿子這等無法無天,給我打!”一名伴當隨向徐天川便是一拳。
徐天川叫聲“啊喲”,不等拳頭打到面門,身子已向後摔了出去,假意跌得狼狽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鄭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
風際中站起身來,指著鄭克塽喝道:“有什麽好笑?”鄭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著麽?”風際中一伸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鄭克塽又驚又怒,撲上去連擊兩拳。風際中左躲右閃,轉身逃出門外。
鄭克塽追了出去,向風際中迎面一拳,風際中斜身避開。風際中明白韋小寶的用意,要儘量讓這鄭公子出醜,壓低他的氣焰,只東一拳、西一腳的跟他遊鬥。
徐天川叫道:“咱們河南伏牛山好漢的威風,可不能折在這小傢夥手裏。”群雄跟著吆喝,大家知道戲弄一下這少年雖然不妨,卻不能讓他認出衆人來歷,喝罵叫嚷的話也甚有分寸,沒半句辱及他家門。李力世喝道:“咱們伏牛山這次出來做案,還沒發市,正好撞上這穿金戴銀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萬兩銀子來贖票。”
鄭府衆伴當見公子一時戰不下這鄉下人,聽得衆人呼喝,原來是伏牛山的盜匪,當即取出兵刃,殺將過去。徐天川、樊綱、玄貞道人、高彥超、關安基、李力世等一齊出手,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鄭府那些伴當雖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選的衛士,又怎及得上天地會群雄,兼之數日前被衆喇嘛折斷了手足,個個身上負傷,不數合間便被一一制服。天地會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奪去他們兵刃,將之圍成一圈,執刀監視,並不損傷他們身子。
那邊鄭克塽鬥得十餘合,眼見風際中手腳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盤極爲不穩,當下抖擻精神,將生平絕技盡數施展出來。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炫耀,以博美人青睞,揮拳生風,踢腿有聲,著著進逼。風際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喲,可惜,又差了一點兒。”
韋小寶走近前去,說道:“師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這些大盜兇悍得緊,待會鄭公子如果落敗,你老人家別出手罷。”
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風,怎會打輸?真是瞎三話四。”
九難微笑道:“這些人似乎對鄭公子並無惡意,只是跟他開開玩笑。這一位對手,武功可比鄭公子強得太多了。”阿珂不信,問道:“師父,你說那強盜的武功高過鄭公子?”九難微笑道:“那還用說?這人武功著實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什麽伏牛山的強盜。倘若他們真是強盜,嘴裏就不會亂叫亂嚷,說什麽要綁票做案。”
韋小寶心想:“畢竟師父眼光高明。”說道:“那麽弟子去勸他們別打了罷?”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麽面子,什麽本事?能勸得他們動?”韋小寶道:“這強盜武功雖高,拳腳中卻有老大破綻。鄭公子鬥他不下,我在十招之內,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難知他武功低微,但說不定又有什麽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勝,說道:“這夥人看來不是壞人,不可傷了他們性命。”
頓了一頓,又道:“那些下三濫的下蒙汗藥、放毒之類手段,若不是面臨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你已是我鐵劍門的門下,可不能壞了本派名頭。”韋小寶道:“是,是。我聽師父的話,決不損傷他們便是。”
九難輕輕歎了口氣,忽然想起當年華山之巔,鐵劍門掌門人玉真子來向木桑道人尋釁之事。玉真子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說到鐵劍門的名頭,一來門下人丁寥落,名聲不響,二來由於玉真子之故,實在也沒什麽光彩。這小弟子輕浮跳脫,如不走上正途,只怕將來成了玉真子的嫡系傳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韋小寶見她忽有憂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會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未複,深感難以應付,便道:“師父你儘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鄭公子的性命。”
阿珂啐道:“又來胡說了。鄭公子轉眼便贏,要你救什麽性命?”
剛說到這裏,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鄭克塽的長袍已被拉下了一片。鄭克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卻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風際中十根手指便如鷹爪一般,將他長袍、內衣、褲子一片片的撕將下來,但用勁恰到好處,絲毫不傷到他肌肉。鄭克塽眼見再撕得幾下,身子便會全裸,驚惶之下,轉身欲逃。風際中雙臂一曲,兩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鄭克塽急忙後退,雙拳擊出,只覺手腕一緊,風際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順勢一揮,將他身子擲出,叫道:“接住了!”這一擲竟有七八丈遠。
玄貞道人展開輕功追去,擡頭叫道:“高兄弟,你來接班!”高彥超立即躍出。樊綱、徐天川、關安基等覺得有趣,紛紛大呼奔去。玄貞道人接住了鄭克塽,便又擲出,落下時剛好高彥超趕到,接住後再擲給數丈外的徐天川。
這些人的膂力有強弱,輕功有高低,擲人時或遠或近,奔躍時或快或慢,但鄭克塽在半空中飛出數十丈以外,始終沒有落地。天地會群雄各展所長,這時方顯出真功夫來。關安基膂力奇大,先將鄭克塽向天擲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時,雙掌在他背心一推,兩股力道並在一起,鄭克塽猶似騰雲駕霧一般,這一下飛得更遠。
韋小寶看得高興之極,拍手大笑,突然後腦禿的一聲響,給阿珂用手指節重重打了個爆栗。他一驚回頭。阿珂驚怒交集,急道:“他們綁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韋小寶道:“他們跟鄭公子又沒冤仇,師父說不過是開開玩笑,你何必著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們綁了他去,要勒索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鄭公子家裏銀子多得很,三百萬、四百萬也出得起,一百萬兩銀子打什麽緊?”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頓,說道:“唉,你不生眼睛麽?他……他給這些強盜整得死去活來。”韋小寶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要我救他,這也不難,你得答應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說。”遠遠望去,見鄭克塽給人接住後不再抛擲,聽得有人叫道:“喂,你們快回去拿銀子,到伏牛山來贖人。我們不會傷害這小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銀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遲到十天,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道:“你聽,你聽,他們每天要打他三百板,這裏去臺灣路途遙遠,一個月也不能來回。”
韋小寶道:“每天三百板,就算兩個月罷,兩個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過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萬八千板,你這人真是……”韋小寶笑道:“我算數不行。這一萬八千板打下來,他的‘屁股功’可練得登峰造極了。”阿珂怒極,將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氣又急,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好,好,別哭,我來想法子。不過我剛才提的條款,你可不能賴。”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說。”韋小寶知道她只是隨口敷衍,真要她答應嫁給自己,那是無論如何不肯的,說道:“我爲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後你可不得再欺侮我。”
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說這話時,眼光沒向他帶上一眼,只是瞧著遠處的鄭克塽,但見他雙手已被反綁,給人抱上了馬背,轉眼便給帶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韋小寶背上推了推。韋小寶心中罵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兒,總是求我去救她的心上人。老子這冤大頭可做得熟手之極,只怕‘冤大頭功’也練得登峰造極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話說。”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當下都轉過身來。高彥超道:“小兄弟,你有什麽話說?”韋小寶道:“你們幹麽要抓他?”高彥超道:“我們山寨裏兄弟衆多,缺了糧食,今日將他暫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一百萬兩銀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給你們便是。”
高彥超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憑什麽說這等大話?”韋小寶道:“我名叫韋小寶。”高彥超“啊喲”一聲,抱拳行禮,躬身說道:“原來是小白龍韋英雄,你殺死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天下揚名,我們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尊範,實是三生有幸。”樊綱等一齊恭謹行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不敢當。”高彥超道:“沖著韋英雄大大的面子,這小子我們放了。那一百萬兩銀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從身邊取出兩只大元寶來,雙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韋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費不足,這裏一百兩銀子,請先收用。”
韋小寶道:“多謝!”收下元寶,轉身交給阿珂。阿珂萬萬想不到這個小惡人名頭竟如此響亮,這些兇神惡煞的大強盜一聽他自報姓名,竟如下屬見到了頂頭上司一般。她哪知這個“小惡人”,其實正是這些“大強盜”的頂頭上司,這些“大強盜”爲了湊趣,故意的加倍巴結,演出一出好戲。她又驚又喜,心想鄭公子終於脫卻了危難。
卻見風際中踏上一步,說道:“且慢。韋英雄,你殺死鼇拜,我們是萬分佩服的。只不過大家素不相識,怎知你是真的韋英雄,還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來招搖撞騙?”韋小寶道:“這話倒也有理,閣下要怎樣才能相信?”風際中道:“在下斗膽,想請韋英雄指點三招。滿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駕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試就知。”
韋小寶道:“好,咱們只試招式,點到即止。”風際中道:“正是,還請韋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傷。”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風大哥向來不愛說話,哪知做起戲來,竟然似模似樣。”便道:“老兄不必客氣,說不定我不是你對手。”左手一指,右手輕飄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轉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觀試演過的“般若掌”中的一招“無色無相”。
風際中見聞甚博,叫道:“妙極,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無色……’什麽的。”伸手一接,向後一仰,險些摔倒。
韋小寶掌上原無半分內功,笑道:“閣下說得是,這是一招‘無色無相’。”跟著左手斜舉,自右上角揮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幾下。風際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這是‘靈鷲聽經’。”擺起馬步,雙掌緩緩前推,掌心和韋小寶手指尖微微一觸,立刻“啊”的一聲大叫,向後急翻三個筋斗。他翻筋斗之時,潛運內力,待得站定,滿臉已漲得血紅,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搖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韋英雄,多謝你饒我性命。”
韋小寶拱手道:“老兄承讓。”說話之時,連連向他霎眼。風際中卻做得甚像,臉上神色又是沮喪,又是感激,還帶著幾分衷心欽佩之意。
徐天川邁步而前,說道:“韋英雄武功驚人,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來領教幾招。”韋小寶道:“好!”欺身而上,雙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脅,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見他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韋香主聰明之極,一學武功便進步神速。”他卻不知韋小寶出手招式似模似樣,其實沒絲毫內力,縱然給他拿住了,也是一無所損。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長的武功是巧打擒拿,當即施展看家本領,與韋小寶拆將起來。
數招之後,兩人雙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聲,右手軟軟下垂,假裝被扭脫了關節,說道:“佩服之至!”退開兩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裝上了關節。這一項自上關節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時,一絲不苟,上得乾淨利落。
跟著樊綱、玄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討戰。韋小寶所使的儘是澄觀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綱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敗了下去。高彥超朗聲道:“今日得見韋英雄高招,當真令人大開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韋英雄路過伏牛山,還請不棄,上山來盤桓數日。”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叨擾的。”
群雄躬身行禮,牽馬行開,一直走到鎮尾,這才上馬而去。他們竟然不敢在韋小寶面前上馬,實是恭敬之極。
阿珂終於服了:“這小惡人原來武功高強,每次假裝打我不過,都是故意讓我的。”
到此地步,鄭克塽只得過來向韋小寶道謝。韋小寶笑道:“鄭公子不必客氣,我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勝了他們,講到真實武功,那是遠遠不及閣下了。”他這幾句話其實倒是真話,但鄭克塽聽來,卻覺得是極辛辣的譏刺,不由得滿臉通紅。
當晚一行人南到獻縣,投了客店。九難遣開阿珂,問韋小寶道:“白天跟你做戲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九難眼光何等厲害,風際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瞞得過鄭克塽和阿珂,卻怎瞞得過這位武學高人?韋小寶知道西洋鏡已經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麽朋友。”九難道:“這些人武功個個頗爲了得,怎肯陪著你如此鬧著玩?”韋小寶笑道:“他們多半看不慣鄭公子的驕傲模樣,想是借著弟子,挫折一下他的驕氣。”九難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說道:“你那幾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錯啊。”韋小寶笑道:“那是裝腔作勢唬人的,管不了用。”
說話之間,只聽得人喧馬嘶,有一大幫人來投店。一人大聲道:“一間上房,定要最好的,其餘的將就些也就罷了。”
韋小寶一聽,心中一喜,認得是沐王府搖頭獅子吳立身。
韋小寶問:“師父,咱們是不是去殺吳三桂?”九難道:“我這次所受內傷著實不輕,雖然傷勢好了,內力未複,須得找個清靜所在將養些時日,再定行止。否則倘再遇上敵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們鐵劍門太不成話。”說著也不由得好笑。
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身子要緊。”從行囊中取出極品旗槍龍井茶葉,泡了一蓋碗茶,說道:“弟子日後學會了師父的武功,遇上敵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動手了。師父,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麽新鮮的蔬菜。”走出房來,只見阿珂與鄭克塽正並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親熱,登時心底一股醋意直湧上來,便跟在二人身後。
阿珂回頭道:“跟著我幹麽?”韋小寶道:“我又不是跟著你。我去給師父買菜。”阿珂道:“好!鄭公子,咱們向這邊走。”伸手向著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韋小寶妒火更熾,說道:“小心些,別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來救你們。”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救了?”鄭克塽知他是重提自己醜事,甚是惱怒,哼了一聲,快步而行。
韋小寶眼見二人漸漸走遠,忽聽得阿珂格格一聲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將鄭克塽殺了,跨出兩步,心想:“當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對手。”
當下強忍怒氣,到街上去買了些口蘑、冬菇、木耳、粉絲,提著回到店中,見阿珂和鄭克塽尚未回來,想像他二人在僻靜之處談情說愛,只氣得不住大罵。
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韋兄弟,你在這裏?”韋小寶轉頭一看,原來是禦前侍衛總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麽來了?”只見他身後跟著十餘人,都是禦前侍衛,穿的卻是尋常小兵裝束。衆侍衛見了他,個個眉花眼笑,卻不上前參見招呼。多隆低聲道:“這裏人雜,到我房裏說話。”原來他們一干人便也住在這客房裏。
到得房中,衆侍衛才一一上前參見,韋小寶笑道:“罷了,罷了!”取出一千兩銀票,笑道:“衆位兄弟們去喝酒花用罷。”
衆侍衛早知這位副總管出手豪闊,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處,當下歡然道謝。
多隆低聲道:“韋兄弟,自從你在五臺山遇險之後,皇上日常記挂在心,派我們出來尋找你的下落。”
韋小寶心下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多謝皇上恩德。卻怎敢勞動多大哥的大駕?”多隆笑道:“皇上本來也沒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衛兄弟,是我自告奮勇。一來做哥哥的也真牽記著你;二來也好乘機出京來玩玩,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衆人都笑了起來。多隆道:“這一下,我們幾個算是立了大功,回京之後,皇上得知韋兄弟脫險,定是十分歡喜。我們一路上打聽,韋兄弟的訊息沒聽到,卻查到有一夥叛賊密謀造反,在河間府大舉議事,我們就過來瞧瞧。”韋小寶道:“我也正爲此事而來,聽說這次他們聚會,叫作什麽‘殺龜大會’。”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厲害,厲害,什麽事都逃不過韋兄弟的眼去。”韋小寶道:“你們探到了什麽消息?”多隆道:“這裏兩個兄弟混入了大會之中,得知他們是要對付吳三桂,各省都推舉了盟主。好幾個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
韋小寶心念一動,問道:“是哪幾個?”多隆道:“雲南是沐劍聲,福建是台逆鄭經的次子,叫做鄭克塽。”跟著又說了好幾個盟主的名字。韋小寶道:“那沐劍聲、鄭克塽等人的相貌,可認得出麽?”多隆道:“黑夜之中,這兩個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細看。”
韋小寶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後,請你稟告皇上,便說奴才韋小寶也在查訪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韋兄弟如此忠心辦事,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賞。”韋小寶道:“如有功勞,還不是咱們禦前侍衛大夥兒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請各位辛苦一趟。”衆侍衛都道:“韋副總管差遣,自當效勞。”
韋小寶道:“這件事說起來可氣人得緊。我有個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個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剛說到這裏,衆侍衛已是氣憤填膺,個個破口大駡:“他奶奶的,哪一個小子如此大膽,敢來動韋副總管的人?咱們立刻去把這小子殺了。”
韋小寶道:“殺倒不必。你們只須去打他一頓,給我出這一口惡氣,不過這小子是我朋友,卻也不可打得太過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衆侍衛笑道:“這個自然理會得,韋副總管的相好姑娘,誰敢得罪了?”韋小寶道:“這二人向西去了。你們一動手,我假裝上來相救,將你們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讓,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風頭。”
衆侍衛齊聲大笑,都道:“韋副總管分派的這樁差事,最有趣不過。”
多隆笑道:“大夥兒這就去幹,喂,個個須得小心在意,要是露出了馬腳,韋副總管可不拿你們當好兄弟啦。”衆侍衛都笑道:“韋副總管的大事,大夥兒赴湯蹈火,豈敢退後?”一名侍衛道:“他媽的,這小子調戲韋副總管的相好,好比調戲我的親娘,老子還不跟他拚命?”衆人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輕聲些,別讓旁人聽到了。”衆侍衛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擁而出。
韋小寶提了蔬菜,交給廚房,賞了他五錢銀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走出一裏多地,只聽叱喝叫駡之聲大作,遠遠望見數十人手執兵刃,打得甚是熱鬧,心想:“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敵衆,抵擋得住。”
緩緩走近,不禁吃了一驚,只見衆侍衛圍住了七八人狠鬥。對方背靠城牆,負隅而戰,卻是沐劍聲、吳立身一干人。沐劍聲身旁有個年輕姑娘,手握雙刀,已打得頭髮散亂,城頭上卻有人攜手觀戰,正是阿珂和鄭克塽。韋小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他媽的,打錯了人。定是他們先看到了沐公子,見他帶著個姑娘,不分青紅皂白,便即上前動手。”見多隆手握一柄鬼頭刀,站在後面督戰,當即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打錯了,是城頭上那兩個。”說了這話,立即走開。
多隆喝道:“不對,喂,相好的,原來欠債的不是你們。好,大夥兒都退下,放他們走罷!”衆侍衛一聽,紛紛退開。
沐劍聲、吳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敵,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這些清兵是來捉拿的,幸虧他們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吳立身一眼瞥見韋小寶,暗叫:“慚愧,原來這次又是蒙韋恩公相救。否則殺了我不打緊,小公爺落入韃子手中,那可是萬死莫贖了。”其時不便和韋小寶相認,與沐劍聲等奔出城門,向北疾奔而去。
韋小寶走上城頭,問阿珂道:“師姊,他們爲什麽打架?都是些什麽人?”阿珂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這些官兵是討債來的。”韋小寶道:“咱們回店去罷,別讓師父又記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隨後就來。”
剛說到這裏,衆侍衛已奔上城頭,一名侍衛指著鄭克塽,叫道:“是他,欠我銀子的是這小子。”韋小寶低聲道:“鄭公子,師姊,咱們快走。韃子官兵胡作非爲,惹上了很是麻煩。”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罷。”一名侍衛搶上前來,指著鄭克塽道:“前晚在河間府妓院裏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塽怒道:“胡說八道,誰到妓院裏去啦,怎會欠了你銀子?”一名侍衛道:“還說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頭上坐了兩個粉頭,叫作什麽名字哪?”另一名侍衛道:“年紀大的那個叫阿翠,小的那個叫紅寶。你左邊親一個嘴,喝一口酒,右邊摸一摸人家臉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風流快活,還想賴麽?”又一名侍衛道:“你摟著兩個粉頭,跟我們擲骰子,輸了二千兩銀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這位老兄借了二千,後來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一位借了二千兩……”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兩,一共是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五人一齊伸手,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快快還來!”
阿珂想起當日在妓院中見到韋小寶跟衆妓胡鬧的情景,又想起前幾日在草堆之中,鄭公子在自己身上亂摸亂捏,看來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殺龜大會”的前夕,鄭公子深夜不歸,次日清晨卻見他滿臉酒意,說是什麽英雄豪傑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請他的卻不是英雄豪傑,而是妓院中的下賤女子,想到此處,不由得珠淚盈盈欲滴。
衆侍衛截住鄭克塽的後路,將他團團圍住,後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後領。鄭克塽大怒,手肘後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衛大叫一聲,痛得蹲下身去。餘人一擁而上,拳腳紛施,這些人單打獨鬥,都不是鄭克塽的對手,但七八人一齊動手,將他掀在地下。
阿珂急叫:“有話好說,不可胡亂打人。”搶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這事跟你不相干,可別趕這爿混水。”阿珂急道:“讓開!”伸手向他肩頭推去。多隆是大內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輕輕一揮,震得她向後跌開數步。那邊衆侍衛向鄭克塽拳打腳踢,劈劈拍拍的不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數招,卻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得離鄭克塽越來越遠。多隆笑道:“大姑娘,這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今天早晨還在向我借五千兩銀子,說要娶那兩個粉頭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護於他?”阿珂退開幾步,急叫:“你們別,有話……有話慢慢的說。”
一名侍衛笑道:“你叫他還了我們銀子,自然不會打他。”說著又在鄭克塽面門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時鮮血長流。一名侍衛拔出刀來,叫道:“割下他兩隻耳朵再說。”說著將單刀在空中虛劈兩刀。
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得要哭了出來,道:“怎麽辦?怎麽辦?”韋小寶道:“一萬兩銀子我倒有,只是送給他還賭帳嫖帳,可不大願意。”阿珂道:“他們要割他耳朵了,你就……就借給我罷。”韋小寶道:“師姊要借,別說一萬兩,就十萬兩也借了,不過日後你是我妻子,這筆帳不能算。你叫鄭公子向我借。”阿珂頓足道:“唉,你這人真是。”叫道:“喂,你們別打,還你們錢就是。”
衆侍衛也打得夠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鄭克塽不放。阿珂叫道:“鄭公子,我師弟有銀子,你向他借來還債罷。”
鄭克塽氣得幾欲暈去,但見鋼刀在臉前晃來晃去,怕他們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韋小寶,露出祈求之色。
阿珂拉拉韋小寶的袖子,低聲道:“就借給他罷。”
一名侍衛冷笑道:“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沒中沒保,怎能輕易借了給人?這小子最愛賴債,大夥兒可不是上了他當嗎?”另一人道:“除非這位姑娘做中保,這小子倘若賴帳不還,就著落在這位姑娘身上償還。”那高舉鋼刀的侍衛大聲道:“人家大姑娘跟這臭小子沒親沒故,幹麽要給他作保?如果一萬兩銀子還不出,除了拿身子償還,嫁給這位小財主之外,還有什麽法子?”衆侍衛哄笑道:“對了,這主意十分高明。”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不成,你聽他們的話,那不是太委屈你了麽?”
拍的一聲響,一名侍衛又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他手腳全被拉住,絕無抗拒之力。一名侍衛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這一萬兩銀子,就算掉在水裏。這叫做眼不見,心不煩。”劈劈拍拍,又打了起來。
鄭克塽叫道:“別打!別打!韋兄弟,你手邊如有銀子,就請借給我一萬兩,我……我保證一定歸還。”
韋小寶斜眼瞧著阿珂,道:“師姊,你說借不借?”
阿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哽咽道:“借……借好了!”
一名侍衛在旁湊趣,大聲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後大姑娘嫁小財主,這臭小子倒是媒人。”韋小寶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來,檢了一萬兩,便要去交換鄭克塽,一轉念間,交給了阿珂。阿珂接了,說道:“銀子有了,你們放開他啊。”
衆侍衛均想,先前韋副總管說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現下變成了使銀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當下仍然抓住鄭克塽不放。
韋小寶道:“這一萬兩銀子,你們拿去分了罷,他媽的,總算是大夥兒辛苦了一場。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快快給我放人!”衆侍衛一聽大喜,韋小寶言中意思,顯然是將這一萬兩銀子賞給他們了,當下放開了鄭克塽。阿珂伸手將他扶起,將銀票交給他。鄭克塽怒極,隨手接過,看也不看,便交給身旁一名侍衛。
韋小寶罵道:“你們這批王八蛋,韃子官兵,將我朋友打成這個樣子,老子不和你們幹休。”阿珂生怕多起糾紛,忙道:“別罵了,咱們回去。”韋小寶道:“這件事想想也教人生氣,欠債還錢,那已經還了。鄭公子這一頓打,可不是白挨的嗎?”
多隆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窮星剛脫,色心又起,他媽的,你老是挨著人家大姑娘幹麽?”一伸手,抓住鄭克塽的後領,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下城牆去,瞧你是死是活!”鄭克塽和阿珂齊聲大叫。
多隆將鄭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以後你給我離得這位姑娘遠遠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這狂嫖濫賭、偷雞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沒的壞了名頭。我跟你說,以後我再見到你纏在這位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斷你的狗頭不可。”說著左手握住他辮根,右手將他辮子在手掌繞了兩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登時鼓了起來,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聲猛喝,雙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聲響,辮子從中斷絕。
衆侍衛見到他如此神力,登時采聲雷動。多隆膂力本強,又練了一身外家硬功。雙膀實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辮根,否則鄭克塽這根辮子是假的,輕輕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多隆抛下半截辮子,五根鼓槌兒般的大手指扠在鄭克塽頸中,跟著左手扠住他的後頸,雙手漸漸收緊,鄭克塽的臉漸漸脹紅,到後來連舌頭也伸了出來,眼見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衛各抽兵刃,團團圍在二人身周,不讓阿珂過來相救。
韋小寶叫道:“錢也還了,還想殺人嗎?”一沖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衛小腹之上。那侍衛“啊喲”一聲,一個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亂伸,說什麽也爬不起身來。韋小寶雙拳一招“雙龍搶珠”,向多隆打去。多隆兩隻手正扠在鄭克塽頸中,難以招架,登時中拳。這招“雙龍搶珠”本是打向敵人太陽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韋小寶卻生得矮小,兩個拳頭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裝大怒,罵道:“死小鬼,老子扠死了你!”放開鄭克塽,和韋小寶鬥了起來。
韋小寶使開從海大富與澄觀處學來的武功,身法靈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觀。多隆出拳有風,盡往他身旁數寸之處打去,突然鬥得興發,飛腿猛踢,喀喇一聲,將韋小寶身旁的一株棗樹踢斷了。衆侍衛大聲喝采。
阿珂見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韋小寶給他打死了,叫道:“師弟,莫打了,咱們回去。”韋小寶大喜:“她關心起我來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沒良心。”
多隆又是一腳,將地下一塊鬥大石頭踢得飛了起來,掉下城頭。韋小寶出招越來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對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雙腿一彎,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來打過!”一躍而起,雙臂直上直下的急打過來。韋小寶側身閃避,多隆一拳打上城牆,登時打下三塊大青磚來。塵土飛揚之中,韋小寶飛起右腳,腳尖還沒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聲,從城牆上溜了下去,掉在城牆腳下,動也不動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擡頭一笑,霎了霎眼,搖手示意不妨,隨即伏倒。韋小寶這才放心。衆侍衛都驚惶不已,紛紛奔下城頭。
韋小寶一拉阿珂,低聲道:“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煙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難見阿珂神色有異,氣喘不已,問道:“遇上了什麽事?”阿珂道:“有十多個韃子官兵跟鄭公子爲難,幸虧……幸虧師弟打倒了官兵的頭腦。”九難道:“給我在客店裏安安靜靜的耽著,別到處亂走,惹事生非。”阿珂低頭答應,過了一會總是記挂著鄭克塽的傷勢,到他房中去看望,只見衆伴當已給他敷上傷藥,已睡著了。
韋小寶見她從鄭克塽房裏出來,又是有氣,又有些懊惱:“剛才怎不叫他們當真割了這小子的兩隻耳朵?”又想:“這妞兒一心一意,總是記挂著這臭小子。我就算把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來她還是把他當作心肝寶貝。”饒是他機警多智,遇上了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卻也是一籌莫展了。
※注:回目中“棘門此外盡兒戲”一句,原爲漢文帝稱讚周亞夫語,指其軍令森嚴,其他將軍所不及,原詩詠吳三桂殘暴虐民而治軍有方。“棘門”即“戟門”,亦可指宮門,本書借用以喻衆禦前侍衛出宮胡鬧。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9 03:27 PM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
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韋恩公,是我。”
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叔麽?”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抱住了他,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裏相會。”轉身關上窗子,拉韋小寶並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裏,我向貴會裏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說。”
韋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改扮了的,會中衆兄弟也都不知。”
吳立身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不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德。”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麽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彆扭,倘若你當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後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就叫你一聲兄弟罷。”韋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侄,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傢夥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陳,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
吳立身問道:“怎麽?”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爲難,就是他出的主意。”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卻又不知爲了什麽?”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臺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無勢,什麽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是大明開國功臣,世鎮雲南,怎是他臺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子說道: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臺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跟我來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瞧誰先幹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錯人了,你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幾招,假裝敗退,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爲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臺灣鄭家破面,多惹糾紛。”韋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吳立身道:“是。他鄭家又怎麽了?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但當時不便問,一直記挂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傢夥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傢夥給人引出屋去,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傢夥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去。”
韋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糊裡糊塗的亂鬥一場,大夥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個,卻說什麽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裏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還是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王爺記挂著妹子,老是不開心。”
韋小寶含糊以應:“我也挺記挂著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心想:“原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那好得很。”他知吳立身性子爽直,不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
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爲依依不捨,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韋小寶長歎一聲,黯然無語。這聲歎息倒是貨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塽帶了伴當,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子,你要去哪里?”鄭克塽道:“我要回臺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餘裏,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手中拿了鋤頭、鐵扒之屬,當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韋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
一夥人繞過大車,攔在當路。吳立身指著鄭克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幹的好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塽怒道:“什麽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睛,胡說八道。”吳立身叫道:“好啊,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招了。他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真大膽無恥。”
鄭府伴當齊聲喝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爺,莫認錯了人,胡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指著鄭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認清楚些。”韋小寶見這鄉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著塊花布,料想是吳立身花錢去雇了來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鄉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錯。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裏,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可醜死人啦,啊唷,嗚嗚,啊,媽呀……”說著號啕大哭。
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
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衆,有五六人曾經會過,劉一舟卻不在其內,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以免敗露了機關。
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不信鄭克塽會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證其事,這些鄉下人又跟他無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阿珂道:“對,准是認錯了。”
吳立身對那鄉姑道:“快說,快說,怕什麽醜?他……這小賊給了你什麽東西?”
那鄉姑從懷裏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他是臺灣來的,他爹爹是什麽王爺,家裏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
阿珂“啊”的一聲尖叫,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鄭府衆伴當也都信以爲真,均想憑這鄉下姑娘,身邊也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麽?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給你強姦了,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回臺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兒,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麽的?”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那鄉姑而問。那鄉姑道:“他說……他說這是什麽聘禮,又說要叫人來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去王府做什麽一品夫人。”敖彪道:“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說,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要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麽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鄭克塽怒極,心想這次來到中原,盡遇到不順遂之事,連這些鄉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衆鄉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鄉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塽一驚,眼下身在異鄉,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當即喝道:“大夥兒沖!”一提馬繮,便欲縱馬奔逃。
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乾淨利落,嘴裏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喂,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動彈不得。
鄭府衆伴當拔出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衆伴當趕開。
那鄉下人抱住鄭克塽,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那鄉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縱身而上,將鄭克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無怪如此醜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麽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訓,於他也非無益。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衆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的眼光,一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
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叫道:“他媽的,險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麽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這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衆鄉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塽,上馬向來路而去。
鄭府伴當大叫急追,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里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裏招親,那妙得很啊,原來這裏的地名叫做高老莊。”阿珂驚怒交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裏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遊記中,不是有一回書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麽?”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麽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罵他,轉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兒,去救了他脫險。”
韋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子,悄聲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後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後蹄上砍了一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裏路,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裏定會趕去救鄭克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衆人入睡,便走到馬廄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黑影走過馬廄來牽馬。韋小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
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身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
阿珂道:“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裏拿賊。”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
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麽獎賞?”阿珂道:“你要什麽都……”本來想說你要什麽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話沒說完,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來不肯真心幫我。”說到這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
韋小寶給她這麽一哭,心腸登時軟了,歎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謝……謝謝你。”韋小寶道:“謝是不用謝,就是不知道高老莊在哪里。”
阿珂一怔,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了彎在罵鄭克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牽馬出店,並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有什麽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韋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歎道:“你瞧我不順眼,說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
韋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救你。”
阿珂微微一驚,心想若真遇上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爲什麽?”
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教你是我師弟呢?”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裏,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下,手中提著燈籠,正是鄭府的伴當。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衆伴當站了起來,一人哭喪著臉說道:“在那邊祠堂裏。”說著向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幹什麽?”那伴當道:“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兇狠得緊。”
阿珂怒道:“你們……哼……你們都是高手,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衆伴當甚是慚愧,都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
一名年老伴當道:“那些鄉下佬說,我們如再去囉唕,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麽?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這等貪生怕死!”那伴當道:“是,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阿珂哼了一聲,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系在路邊樹上。衆伴當放下燈籠,帶領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裏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的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見一扇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沈沈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
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只見鄭克塽頭上插了幾朵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塽道:“天地也拜過了,還拜什麽?”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
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裏的規矩,新郎要向新娘連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塽屁股上踢一腳,鄭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頭,又打什麽緊?”
韋小寶知道他們是在拖延時刻,等候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們都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麽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淩厲。敖彪急忙躍開,提起身後長凳抵敵。阿珂雖無內力,武功招數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還了得。”伸手接了過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鄭克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上被人砰砰兩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抵敵不住,叫道:“師弟,師弟,快來。”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們拚了。”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麽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作聲,哪里有人在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住手!你這小孩子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叫道:“我師姊叫我來救人,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下佬武功了得。”嘴裏大呼小叫,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著追了出去。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吳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嗎?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並不以爲有什麽了不起,但對她招數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能逼得那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好?”
吳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不過……不過……”說到這裏,頗爲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淫戒,卻萬萬犯不得。”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師姊,跟我拜堂成親之後,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麽貪花好色了?”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麽不合俠義道的……的壞事。”韋小寶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韋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吳立身笑道:“妙極!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氣。”
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雙手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裏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無禮。
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韋小寶這才住嘴。
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阿珂大驚,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爲什麽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又不會辱沒了你。爲什麽不肯?當真不識擡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當當,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無過於此刻,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肮髒,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倘若失身於這等鄉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了。”右手一揮,衆人停了敲擊鑼鼓。
阿珂叫道:“沒有,我不答應。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漢。你……你快殺我師弟,先……先殺他好了。”
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駡:“臭小娘,爲什麽先殺我?”吳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說著向鄭克塽一指。敖彪應道:“是。”便去拉鄭克塽。
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麽你做不做我的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了。”吳立身抛下鋼刀,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氣勃發,一時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
韋小寶叫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麽?”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的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麽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喂,老兄,什麽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麽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
他說到這裏,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空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
阿珂急於脫身,忙道:“是他,是他!”吳立身瞪眼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
韋小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記,你就答應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分爲難。”阿珂低聲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很。”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爲其難,答應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師姊,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麽事,我都一口答應,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後……以後我也會待你好的。”
吳立身道:“就是這麽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成。喂,你們哪一個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敖彪笑道:“我沒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沒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了人,已生了八個小孩。小英雄,你倘若等得,待我姊夫死了,我叫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成的?”衆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
韋小寶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
吳立身搖頭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衝撞了煞神太歲,這裏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
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麽不好?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這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凶煞降臨,這裏沒一個活得成。喂,阿三,阿狗,這兩個小傢夥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
敖彪和一名師弟齊聲答應,提起鋼刀,將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幾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是難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個。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塽轉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拜堂,奏樂!”
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頭上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的綁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
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後頸肌膚上一涼,微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轉她身子,向內跪拜,在“夫妻交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
吳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阿珂怒極,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可著實不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連媒人都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外連聲呼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立斂,低喝:“吹熄燭火。”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
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了她手,低聲道:“外面來了敵人。”阿珂甚是氣苦,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韋小寶低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的。你道是真的麽?”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什麽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韋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問好,以後多教教我相公。”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十人齊聲呐喊,若獸吼,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麽。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那怎麽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後。
突然間火光耀眼,數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驚。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害,縮在韋小寶懷裏只是發抖。
衆蠻子哇哇狂叫,當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殺了!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衆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
吳立身是雲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殺。”那蠻子首領仍道:“漢人,不好,都殺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衆蠻子齊叫:“咕花吐魯,阿巴斯裏。”舉起大刀鋼叉殺來。衆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
數合一過,吳立身等個個大爲驚異。原來衆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些蠻子學過我們漢人武功,不可輕忽。”
爲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裏。”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衆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叠遇兇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鬥,竟占不到絲毫便宜,越鬥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
不多時之間,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鄭克塽早就遍體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衆蠻子身上帶有牛筋,將衆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大說蠻話。
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逃,卻挂念著韋小寶和衆弟子,當下奮力狠鬥,只盼能制服這首領,逼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首領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格,當的一聲,手臂隱隱發麻,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
韋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
吳立身搖頭長歎,擲刀就縛。
衆蠻子舉起火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裏。”那首領一伸手,抓住阿珂後領。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了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
蠻子首領一見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裏溫登。”抱住他了走出祠堂。韋小寶大驚,轉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桂公公,怎麽你在這裏?”語調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不出罷,哈哈。”韋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說道:“咱們再走遠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這才停住。楊溢之道:“在這裏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
韋小寶問道:“楊大哥怎麽到了這裏,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裏?”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傢夥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於我們王爺,王爺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
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說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傢夥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雲天高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們王爺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韋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蒙王爺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麽事能幫王爺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真好極了。小人奉王爺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手,不是小人誇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衆狗賊那樣,胡作非爲,嫁禍于我們王爺,那可是無窮的後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一點不用擔心。我一回到京裏,就將那狗頭大會裏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歡,別說平西王爺,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發財。王爺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公公,你到這裏,是來探聽沐家衆狗賊的陰謀麽?”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了,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麽鬼,卻給他們發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以爲真,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成什麽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了他們。”說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韋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爲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說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阿巴斯裏,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楊溢之笑道:“正是。只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韋小寶道:“什麽見笑?我心裏可羡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楊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興,咱們這就裝扮起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見到我這等怪模怪樣,定要大發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麽?”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得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彆扭。”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這小公公爲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韋小寶道:“什麽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即跪了下來,撮土爲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
楊溢之道:“兄弟,咱倆今後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麽樣?”楊溢之道:“我抓他們去雲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解到京裏,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麽?”楊溢之道:“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爲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子,也不會如何難爲他。可是其餘那些人,總有幾個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韋小寶道:“不錯,計策不錯。”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爲不妥,還請直言相告。”
韋小寶道:“不妥什麽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聲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麽的人。”楊溢之道:“鐵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的師父。”韋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蹤迹。你也捉住了他們麽?”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了哪里。”
韋小寶道:“這就有些爲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當即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
楊溢之沈吟片刻,道:“這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迹。”韋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精通蠻話。那是有出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李什麽的有學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來,只嚇得衆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楊溢之道:“兄弟有此寶衣,那太好了。”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我,先砍上幾刀試試。”
楊溢之拔出刀來,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內衣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贊道:“好寶衣,好寶衣!”
韋小寶道:“大哥,裏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公子爺,這傢夥老是向我師姊勾勾搭搭,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來,不可難爲他,也不要盤問他什麽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
楊溢之道:“是,我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突然間提高聲音,大叫:“胡魯希都,愛裏巴拉!噓老噓老!”低聲笑道:“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韋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韋小寶笑道:“這個自然,兄弟當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爲駙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楊溢之哈哈大笑。
韋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爲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麽事,做哥哥的把這條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你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歎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出,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麽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
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是什麽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意兒,過過幹癮。”想到他自幼被淨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
韋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裏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等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衆蠻子收兵而去。”
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
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長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
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
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爲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
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
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
楊溢之指著鄭克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出。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
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鍾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夥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
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
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儀,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
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過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麽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韋小寶柔聲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擡起頭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麽?”
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豔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麽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歎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夥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夥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擡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複回。韋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
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
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姦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阿珂急道:“怎……怎麽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里。哼,咱們走罷。”
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衆伴當提著燈籠,圍著在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衆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
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里?”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里?”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沒多久。”
那人身子鬥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賓士而去,片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爲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麽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
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麽我們沒遇見?”衆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臺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面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衆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
韋小寶見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大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了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占些便宜,更待何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道:“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
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賓士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里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
兩匹馬先後馳到。衆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裏,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爲妻,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常人身曆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心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衆妓女迎新送舊,也不以爲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什麽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麽罷?”
鄭克塽一怔,道:“咬下什麽?”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
馮錫範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範點了點頭。韋小寶擡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挂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
馮錫範道:“什麽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麽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範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向鄭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記挂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
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阿珂瞧著鄭克塽,只盼他同去。鄭克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衆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
衆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爲奇。待得鄭克塽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
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得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
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徑行上車。鄭克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里去?”
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
阿珂驚問:“師父,爲甚麽?”九難道:“不爲甚麽。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囉唆。”阿珂不敢再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
阿珂道:“師父,這不公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于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邊卻帶著微笑。
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
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
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爲了何事?”
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爲了陶姑姑,就是爲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爲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麽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衆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泄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複,那時再到富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
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麽線索。”
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裏,歎了口長氣,眼光中儘是激勵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
九難見他有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複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見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
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佔了去,非得搶它回來不可。”
九難歎道:“那也不單是我一家之事。我家裏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泄露半句。”
韋小寶點頭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大喜歡她,不知是什麽緣故?想來因爲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媽的,怎麽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那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到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你怎麽脫險的?”
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挂,又派了禦前侍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贊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
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麽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
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兒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裏不敢罵,心裏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幫我說了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麽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上識得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麽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裏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主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麽?”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能有什麽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麽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這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了給人家。”
康熙笑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臺山清涼寺也夠兇險的了。若不是你捨命在我身前這麽一擋……”說到這裏,臉色轉爲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慄。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胡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麽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傢夥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
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麽?”
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許多多好處。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沖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爲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裏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麽滿門抄斬。”
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麽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商量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
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之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麽古怪?”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老是說什麽延平郡王,臺灣鄭家什麽的,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臺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臺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麽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臺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
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麽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臺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塽。”
韋小寶喜道:“是,是。皇上什麽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他近年來一直在籌劃將臺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臺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道:“這鄭克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議了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臺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韋小寶道:“臺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傢夥,一路上保護鄭克塽。這傢夥姓馮,叫什麽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範。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臺灣三虎’。”
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範。楊溢之說,臺灣這三隻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範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過他一隻老虎,敵不過另外兩隻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隻老虎更厲害得多。”
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有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塽和馮錫範要混到會裏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裏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良心。”韋小寶道:“可不是麽?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開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有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將福建、廣東、浙江、陝西什麽,都劃歸他鄭家的。”
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西,不是陝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
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裏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麽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
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捨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鬍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皇上,你不能去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到宮來,咱們再揪他鬍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猾,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甯公主嫁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
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是那老賤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兒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
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知道太后害死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賤人教女無方,逼她自盡。”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康熙道:“什麽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賤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還好端端地在慈甯宮中。”在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麽?什麽假太后?”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爲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
康熙只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賤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甯宮裏的宮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好先下手爲強。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
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了一口井裏,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爲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
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甯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牆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給了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兩人去幹,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知道了。”
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賤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在慈甯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好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賤人行兇,衝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甯宮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甯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衆人凜遵退開。
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數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已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以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鼇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
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隻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賤人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
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甯宮來了,身子可安好嗎?”
康熙先前每日來慈甯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後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后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挂起了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風,別挂帳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徑去揭開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后是什麽不舒服,服過藥了麽?”太后道:“服過了。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樣?有沒發燒?”太后歎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罷。”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搗甚麽鬼?”
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沈沈地,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意讓自己去抱住了她雙腳,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爲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糊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真太后。”當即搖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
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急速轉身,面向裏床,但就這麽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是發顫。太后歎了口氣,道:“自從五臺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賤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麽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隻大老鼠鑽到了挂氈後面。來人哪,快卷起挂氈來捉了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
只聽太后顫聲道:“挂氈後面有什麽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卷起挂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這裏有只大櫃子,老鼠鑽進櫃裏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櫃子裏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著刺客,驚嚇了太后。”
韋小寶道:“是。”向著門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麽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甯公主躲在櫃子裏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找她不到,定是在櫃子裏。”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櫃子的鑰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裏來玩,快快給我出去。”
衆侍衛知道皇帝常和建甯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麽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
韋小寶應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櫃中所見,卻哪里有什麽人?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櫃裏,怎麽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師父泄漏出去,將真太后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裏。”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後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隻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
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沖去。
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后直沖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禦花園牆邊,一躍上了牆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團肉團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餘下五名侍衛繞出圍牆,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
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衆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衆侍衛:“大家站好,別出聲。”
康熙回進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麽一回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賤人的姦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麽姦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麽?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老賤人被窩裏,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后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賤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上褥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娥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沈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
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
寢殿中黑沈沈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臺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見到真太后時,年紀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來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臺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麽奸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臺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
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衆人召到花園之中,說道:“剛才皇上跟建甯公主鬧著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兒可瞧見沒有?”
一名侍衛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甯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想多嘴多舌,胡說八道?”
衆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麽搞的,好端端的受了傷?”一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個兒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齊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個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到你們這麽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就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乾脆把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
衆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們服不服了?”衆人心中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麽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麽?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甯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膽敢泄漏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人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已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要現下就殺了,以免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沒盡忠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
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麽用?值得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
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裏。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裏跟老婊子相會,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將大櫃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甯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姦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甯宮去取回經書。”
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不大妙。老子先下手爲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找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麽十萬八千年,終會找到罷!”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0 02:59 PM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韋小寶出宮去和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相見。天地會群雄盡皆歡然。李力世道:“屬下剛得到訊息,總舵主已到天津,日內就上京來。韋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韋小寶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見師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當即打酒殺雞,爲他接風。
傍晚時分,韋小寶將馬彥超拉在一旁,說道:“馬大哥,請你給我預備一把斧頭,還要一柄鐵錘,一把鑿子。”馬彥超答應了,去取來給他。韋小寶命他帶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園中土屋,說道:“我要打開棺材,放些東西進去。”馬彥超應道:“是!”甚覺奇怪,但香主不說,也不便多問。韋小寶道:“前天夜裏,這個死了的朋友托夢給我,說要這件東西。瞧在朋友一場,非給他不可。”馬彥超更奇怪了,唯唯稱是。韋小寶道:“你給我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當下推門而入,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見那口棺木上灰塵厚積,顯是無人動過,用鑿子斧頭逐一撬開棺材釘,推開棺蓋,取出包著五部經書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蓋,忽聽得馬彥超在門外呼喝:“什麽人?”接著有人喝問:“陳近南在哪里?”韋小寶吃了一驚:“誰問我師父?”聽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馬彥超道:“你是誰?”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論他躲到了哪里,總能揪他出來。”這人的聲音韋小寶入耳即知,卻是鄭克塽。他更加驚奇:“怎麽這臭小子到了這裏?”隨即想起,先前說話之人乃是“一劍無血”馮錫範。只聽得錚的一聲,兵刃相交,跟著馬彥超悶哼一聲,砰的一聲倒地。
韋小寶一驚更甚,當下不及細想,縱身鑽入棺材,只聽得鄭克塽道:“這叛賊定是躲在裏面。”韋小寶驚惶之下,托起棺蓋便即蓋上,緊跟著喀喇一聲,土屋的木門已被踢破,鄭克塽和馮錫範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棺材內望出去,見到一線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蓋並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們要找我師父,卻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公子要找我嗎?不知有什麽事?”
正是師父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大喜:“師父來了!”
突然之間,陳近南“啊”的一聲大叫,似乎受了傷。跟著錚錚兩聲,兵刃相交。陳近南怒喝:“馮錫範,你忽施暗算?幹什麽了?”馮錫範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
只聽鄭克塽道:“陳永華,你還把我放在眼裏麽?”語氣中充滿怒意。陳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屬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駕臨北京,連夜從天津趕來。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屬下未克迎迓,還請恕罪。”
韋小寶聽師父說得恭謹,暗罵:“狗屁二公子,神氣什麽?”
只聽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來公幹,你總知道罷?”
陳近南道:“是。”鄭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來隨侍保護?”陳近南道:“屬下有幾件緊急大事要辦,未能分身,請二公子原諒。屬下又知馮大哥隨侍在側,馮大哥神功無敵,群小懾伏,自能衛護二公子平安周全。”鄭克塽哼了一聲,怒道:“怎麽我來到天地會中,你手下這些蝦兵蟹將,狐群狗黨,對我又如此無禮?”陳近南道:“想是他們不識得二公子。在這京師之地,咱們天地會幹的又是反叛韃子之事,大家特別小心謹慎,以致失了禮數。屬下這裏謝過。”
韋小寶越聽越怒,心道:“師父對這臭小子何必這樣客氣?”
鄭克塽道:“你推得一乾二淨,那麽反倒是我錯了?”陳近南道:“不敢!”隨即聽到紙張翻動之聲,鄭克塽道:“這是父王的諭示,你讀來聽聽。”陳近南道:“是。王爺諭示說:‘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鄭克塽前赴中原公幹,凡事利於國家者,一切便宜行事。’”
鄭克塽道:“什麽叫做‘便宜行事’?”韋小寶心想:“便宜就是不吃虧,那有什麽難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氣。”哪知陳近南卻道:“王爺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於國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稟王爺,自行處斷。”鄭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諭示?”陳近南道:“王爺諭示,屬下自當遵從。”
鄭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罷。”
陳近南驚道:“卻是爲何?”鄭克塽冷冷的道:“你目無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爲,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勢力,擴充天地會,哪裏還把臺灣鄭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爲王,是不是?”陳近南顫聲道:“屬下決無此意。”鄭克塽道:“哼!決無此意?這次河間府大會,他們推我爲福建省盟主,你知道麽?”陳近南道:“是。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爺忠心爲國之意。”鄭克塽道:“你們天地會卻得了幾省盟主?”陳近南默然。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大發脾氣,原來是喝天地會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姦夫是我師父的上司,本來這件事很有點麻煩。現下他二人大起衝突,那是妙之極矣。只不過師父中了暗算,身上受傷,可別給他們害死才好。”
只聽鄭克塽大聲道:“你天地會得了三省盟主,我卻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會相比,我鄭家算是老幾?我只不過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卻是‘鋤奸盟’總軍師,你這可不是爬到我頭上去了啦?你心裏還有父王沒有?”陳近南道:“二公子明鑒:天地會是屬下秉承先國姓爺將令所創,旨在驅除韃子。天地會和王爺本是一體,不分彼此。天地會的一切大事,屬下都稟明王爺而行。”鄭克塽冷笑道:“你天地會只知有陳近南,哪里還知道臺灣鄭家?就算天地會當真成了大事,驅逐了韃子,這天下之主也是你陳近南,不是我們姓鄭的。”陳近南道:“二公子這話不對了。驅除韃子之後,咱們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爲主。”
鄭克塽道:“你話倒說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鄭的放在眼裏,將來又怎會將姓朱的放在眼裏?我要你自斷一臂,你就不奉號令。這一次我從河間府回來,路上遇到不少危難,卻不見有你天地會的一兵一卒來保護我,若不是馮師父奮力相救,我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還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喪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餘辜。哼,你就只會拍我哥哥馬屁,平時全沒將我瞧在眼裏。”陳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親兄弟,屬下一般的侍奉,豈敢有所偏頗。”鄭克塽道:“我哥哥日後是要做王爺的,在你眼中,我兄弟倆怎會相同?”
韋小寶聽到這裏,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這小子想跟他哥哥爭位,怪我師父擁他哥哥,受了馮錫範的挑撥,便想乘機除了我師父。”
只聽鄭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勢大,不如就殺了我罷。”
陳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遇,屬下難以分說,這就回去臺灣,面見王爺,聽由王爺吩咐便是。王爺若要殺我,豈敢違抗?”
鄭克塽哼了一聲,似乎感到難以回答,又似怕在父親面前跟他對質。
馮錫範冷冷的道:“只怕陳先生一離此間,不是去投降韃子,出賣了二公子,便獨樹一幟,自立爲王,再也不回臺灣去的了。”陳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襲傷我,是奉了王爺之命嗎?王爺的諭示在哪里?”馮錫範道:“王爺將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號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誅之。”
陳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從中挑撥離間。國姓爺創業維艱,這大好基業,只怕要敗壞在你這等奸詐小人手裏。你姓馮的就算武功天下無敵,我又何懼於你?”馮錫范厲聲道:“如此說來,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陳近南朗聲道:“我陳永華對王爺赤膽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誣加不到我頭上。”
鄭克塽喝道:“陳永華作反,給我拿下。”馮錫範道:“是。”只聽得錚錚聲響,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來。
陳近南叫道:“二公子,請你讓在一旁,屬下不能跟你動手。”鄭克塽道:“你不跟我動手?你不跟我動手?”連問了兩句,兵刃響了兩下,似是他問一聲,向陳近南砍一刀。
韋小寶大急,輕輕將棺材蓋推高寸許,望眼出去,只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分自左右夾攻陳近南。陳近南左手執劍,右臂下垂,鮮血不斷下滴,自是給馮錫範偷襲所傷。馮錫範劍招極快,陳近南奮力抵禦。鄭克塽一刀刀橫砍直劈,陳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閃避,變成了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劍不便,右臂受傷又顯然不輕。韋小寶心下焦急:“風際中、關夫子、錢老本他們怎麽一個也不進來幫忙?這樣打下去,師父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但外面靜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惡鬥,外間竟似充耳不聞。
只見馮錫範挺劍疾刺,勢道極勁,陳近南舉劍擋格,雙劍立時相粘。鄭克塽揮刀斜砍,陳近南側身避開。鄭克塽單刀橫拖,嗤的一聲輕響,在陳近南左腿上劃了一道口子。陳近南“啊”的一聲,長劍一彈而起,馮錫範就勢挺劍,正中他右肩。
陳近南浴血苦戰,難以支援,一步步向門口移動,意欲奪門而出。馮錫范知他心意,搶到門口堵住,冷笑道:“反賊,今日還想脫身麽?”
韋小寶只盼馮錫範走到棺材之旁,就可從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殺喇嘛的手法殺了他。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絕招,遠勝拳術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馮錫範越鬥越遠,卻如何刺得著他?鄭克塽喝道:“反賊,還不棄劍就縛?”韋小寶眼見情勢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師父,逼緊了喉嚨,突然吱吱的叫了兩聲。
※注:鄭成功生子鄭經等十人。鄭經于康熙元年繼位爲明延平郡王,生子克塽、克塽等八人。克塽年最長,庶出,是陳永華之婿,後爲監國世子。次子克塽爲馮錫範之婿。鄭克塽繼位時年僅十二歲,本書因故事情節所需,加大了年紀,與史實有出入。
馮錫範等三人一聽,都吃了一驚。鄭克塽問道:“什麽?”馮錫範搖了搖頭,手上絲毫不緩。韋小寶又吱吱吱的叫了三下。鄭克塽怕鬼,嚇得打了個寒戰。
突見棺材蓋一開,一團白色粉末飛了出來,三人登時眼睛刺痛,嗆個不住。原來屍體入殮,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當日馬彥超曾購置了裝入,此刻韋小寶抓起一大把,撒了出來。馮錫範情知決非鬼魅,急躍而前,閉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劍刺落。
突的一聲,劍尖刺入棺材蓋,正待拔劍再刺,突覺右邊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縱身躍起,後心重重撞在牆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傷口,右手將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身前。
韋小寶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著匕首跳了出來,只見馮錫范、鄭克塽和陳近南三人都緊閉雙目,將刀劍亂揮亂舞,見馮錫範雖然胸口中劍,卻非致命之傷,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劍,但馮鄭二人刀劍舞得甚緊,實不敢貿然上前。此刻時機緊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眼中石灰,睜眼見物,那就糟了,一時徨無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見馮錫范或鄭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撤將過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項拿手絕招。
只擲得幾下,馮錫範覺到石灰擲來的方位,一招“渴馬奔泉”,挺劍直刺過來。韋小寶大駭,急忙坐倒,噗的一聲,那劍插入了棺材之中。韋小寶連爬帶滾,逃出門外。馮錫範提劍在棺中連連劈刺,還道敵人仍然在內。以他武功修爲,韋小寶狼狽萬狀的進出,本可立時察覺,只是陡然間眼不見物,胸口受傷,一時心神大亂,又知陳近南武功卓絕,不在自己之下,強敵在側,實是兇險無比,惶急間全沒想到陳近南也已眼不見物,只盼殺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數下,都刺了個空,隨即一招“千岩競秀”,劍花點點,護住身周,聽得左邊並無兵刃劈風之聲,當下向左躍去,肩頭在牆上一撞,靠牆而立。
這麽一陣全力施爲,胸前傷口中更是鮮血迸流。他微一睜眼,石灰粉末立時入眼,劇痛難當,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睜,背靠牆壁,一步步移動,心想只須挨牆移步,便能找到門戶所在,一出門外,地勢空曠,就易於脫險了。
韋小寶站在門口,見他移動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一劍,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臨死時回手一劍,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見馮錫範離門已不過兩尺,突然尖聲叫道:“我在這……”一個“裏”字還沒出口,馮錫範出招快極,一劍斬落,當的一聲響,長劍碰到匕首,斷爲兩截,半截斷劍跳將上來,在他額頭上一斬,這才跌落。
韋小寶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馮錫範大聲吼叫,疾沖而出。
韋小寶回到門口,但見陳近南和鄭克塽仍在揮舞刀劍。強敵既去,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絲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師父,那‘一劍無血’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請出來罷。”陳近南一怔,問道:“誰?”韋小寶道:“是弟子小寶。”陳近南大喜,橫劍當胸,不再舞動。
韋小寶叫道:“張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們都來了,很好,很好。這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你們一齊上去,把他亂刀分屍了罷!”
鄭克塽大吃一驚,哪知他是虛張聲勢,叫道:“師父,師父!”不聽馮錫範回答,微一遲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單刀。韋小寶喝道:“跪下!鄭克塽雙膝一曲,跪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拾起單刀,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塽咽喉,喝道:“站起來,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鑽進去!”
韋小寶叫一句,鄭克塽便戰戰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韋小寶哈哈大笑,搶上前去,推上了棺材蓋,拿起那包經書負在背上,說道:“師父,咱們快洗眼去。”拉著陳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見馬彥超倒在花壇之旁,韋小寶吃了一驚,上前相扶。馬彥超道:“救總舵主要緊,屬下只是給封了穴道,沒甚干系。”陳近南俯下身來,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幾下,穴道登時解了。馬彥超道:“總舵主眼睛怎樣?”陳近南皺眉道:“石灰。”馬彥超道:“得用菜油來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韋小寶道:“我馬上就來。”回進土屋,提起斧頭,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說道:“鄭公子,你躺著休息幾天。算你運氣,欠我的一萬兩銀子,一筆勾銷,也就不用還了。”大笑一陣,走回大廳。
只見馬彥超已用菜油替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身上傷口。廳上風際中、錢老本、玄貞道人等躺滿了一地,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
原來馮錫範陡然來襲,他武功既高,又攻了衆人個措手不及。風際中等並非聚在一起,聞聲出來應戰,給他逐一點倒。衆人都是惱怒已極,只是在總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駡。馬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範的情形,衆人登時興高采烈,都說這廝如此奸惡,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
陳近南雙目紅腫,淚水仍不斷滲出,臉色鄭重,說道:“錢兄弟、馬兄弟,你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請他到這裏來。”錢馬二人答應了。
韋小寶突然“啊”的一聲,假裝暈倒,雙目緊閉。陳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問道:“怎樣?”韋小寶道:“我……我剛才……嚇……嚇得厲害,生怕他們害死了師父……這會兒……這會兒手腳都沒了力氣……”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會。”
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實是下三濫的行徑,當年茅十八曾爲此打了他一頓,雖然群雄大贊他機智,但想他們是我屬下,自然要拍馬屁,師父是大英雄、大豪傑,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責,索性暈在前頭,叫他下不了手,當真要打,落手也好輕些。
錢馬二人匆匆奔回大廳,說道:“總舵主,沒見到鄭二公子,想是他已經走了。”陳近南皺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裏麽?”錢馬二人面面相覷,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鄭二公子怎麽會在其中?
陳近南道:“咱們去瞧礁。”領著衆人走向土屋。韋小寶大急,只得跟在後面,雙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了棺材,你老兄難免要多挨幾板了,真正對不住之至。”
來到土屋之中,只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果然不見鄭克塽的人影。陳近南明明聽得韋小寶逼著鄭克塽爬入棺材,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疑心大起,問道:“小寶,你將二公子釘入了棺材裏麽?”韋小寶見師父面色不善,賴道:“我沒有。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自己釘上了。”陳近南喝道:“胡說!快打開來,別悶死了他。快,快!”
錢老本和馬彥超拿起斧頭鑿子,忙將棺材釘子起下,掀開棺材蓋,裏面果真躺著一人。
陳近南叫道:“二公子!”將那人扶著坐起。
衆人一見,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陳近南手一松,退了兩步,那人又倒入棺材。
衆人齊聲叫道:“是關夫子!”在這一刹那間,衆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關安基。
陳近南搶上又再扶起,只見關安基雙目圓睜,已然斃命,但身子尚自溫暖,卻是死去未久。衆人又驚又悲,風際中、玄貞道人等躍出牆外察看,已找不到敵人蹤迹。
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只見他胸口上印著一個血紅的手印,失聲叫道:“馮錫範!”
玄貞道人怒道:“確是馮錫範!這紅砂掌是他昆侖派的獨門武功。這惡賊重傷之餘,片刻間便去而複回,當真……他媽的,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衆人紛紛怒駡。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陳近南黯然不語。
衆人回到大廳。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衆所周知的。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當作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範的挑撥,想乘機除了你。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麽一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了。總舵主此後不能再回臺灣去了。”
陳近南歎了口氣,說道:“國姓爺待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王爺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臺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臺灣,更有什麽分辯的餘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嶽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一生爲鄭家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陳近南又歎了口氣,說道:“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是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
韋小寶聽師父並不追究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一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們這麽一鬧,只怕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到此節。”
當下衆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中時時搬遷,換個一住所乃是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乘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來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畫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這裏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一定擔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甯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姓吳的小王八蛋。”韋小寶道:“是。只可惜沒服侍得皇上幾天,又要遠離。”
康熙低聲道:“太後跟我說了一件大事,這次你去雲南,就可乘機辦一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后說道,那惡婢假冒太后,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沖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罵這等粗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爲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後忍辱忍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後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
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別跟我說。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康熙贊道:“你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慎。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泄漏過什麽。倘若連你都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的了。”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話。”
康熙點點頭,說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皇一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臺山,後來命你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后。”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后,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她。”
康熙續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經書。鼇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鼇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兩部經書,一部便是鑲黃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稟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干系,你如這樣胡鬧,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
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你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鼇拜是哪里來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一起占了去。哼,這逆賊死有餘辜。”韋小寶道:“是。這樣一來,老婊子手裏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爲難。當時我不知什麽緣故,和察博這家夥一向跟鼇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
韋小寶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贊過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腳。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你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爲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一直放在上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你想又有誰這麽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能出入上書房,又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甯公主!”韋小寶不敢介面,心道:“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這一來,她手裏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甯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麽也沒帶。”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砍了。”
康熙搖頭道:“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麽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爲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髮,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宮女,頭發是假的。這傢夥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麽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宮女,也就醜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一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分別在正紅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麽還獻得出?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才問過他。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桂交到他手裏的,只是一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麽都沒有了。”韋小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
韋小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糊塗蛋,我要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了侍衛到他家搜查,一無蹤迹,我已將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
韋小寶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來,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卻又到了何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句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了六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麽一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麽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幹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後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必須八部經書一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就行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寧公主這小……小……”
康熙這一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裏給他補足:“小婊子!”
這時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順治在五臺山金閣寺僧房中囑咐他的話:“兒啊,你精明能幹,愛護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強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所藏地圖,是一個極大藏寶庫的所在。當年我八旗兵進關,在中原各地擄掠所得的金銀財寶,都藏在這寶庫之中。寶庫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圖要分爲八份,分付八旗,以免爲一旗獨吞。關內漢人比咱們滿洲人多過百倍,倘若一齊起來造反,咱們萬萬壓制不住,那時就當退回關外,開了寶庫,八旗平分,今後數百年也就不愁溫飽。”
康熙當時便想起了父皇要韋小寶帶回來的話:“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聽得順治又說:“我滿清唾手而得天下,實是天意,這中間當真十分僥倖。咱們不可存著久居中原之心,可別弄得滿洲人盡數覆滅於關內,匹馬不得出關。”
康熙口中唯唯稱是,心中卻大不以爲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業越來越穩,今後須當開疆拓土,建萬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麽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親出了家,心情恬退,與世無爭,才這樣想。”果然聽得父親接下去道:“不過當年攝政王吩咐各旗旗主:關外存有大寶藏之事,萬萬不能泄漏,否則滿洲王公兵將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漢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鬥,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傳交經書給後人之時,只能說經中所藏秘密,關及滿清的龍脈,龍脈一被人掘斷,滿洲人那就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來使得八旗後人不敢忽起貪心,偷偷去掘寶藏;二來如知有人前去掘寶,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國之主,才能得知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當日的言語,心中又一次想到:“攝政王雄才大略,所見極是。”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雖然忠心,卻也只能跟他說龍脈,不能說寶庫。這小子日後年紀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貪心。太后昨天對我說,父皇當年決意出家之時,將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長之後轉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爲了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臺山去見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沒給老婊子害死。”
韋小寶見康熙來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動,說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吳三桂派進宮來的,他……他手裏就有七部經書。”
康熙一驚,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傳尚衣監!”
過了一會,一名老太監走進書房磕頭,乃是尚衣監的總管太監。康熙問道:“查明白了嗎?”那太監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細查過,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裏織造的。”康熙嗯了一聲。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來歷。衣料是京裏織造,就查不到什麽了。”那太監又道:“不過那套男子內衣內褲,是遼東的繭綢,出於錦州一帶。”康熙臉上現出喜色,點點頭道:“下去罷。”那太監磕頭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對了,這矮冬瓜說不定跟吳三桂有些瓜葛。”韋小寶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吳三桂以前鎮守山海關,錦州是他的轄地。這矮冬瓜或許是他的舊部。”韋小寶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錯。”康熙沈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雲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險。你多帶侍衛,再領三千驍騎營軍士去。”韋小寶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將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來,千刀萬剮,好給太后出這口氣。”
康熙拍拍韋小寶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給太后出了這口氣,嘿嘿,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我倒有些爲難了。不過咱們小皇帝、小大臣,一塊兒幹些大事出來,讓那批老官兒們嚇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緊。”
韋小寶道:“皇上年紀雖小,英明遠見,早已叫那批老東西打從心眼兒裏佩服出來。待您再料理了吳三桂,那更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這傢夥聰明伶俐,就是不學無術,不肯讀書。”韋小寶笑道:“是,是。奴才幾時有空,得好好讀他幾天書。”
其實韋小寶粗鄙無文,康熙反而歡喜,他身邊文學侍從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價詩雲子曰聽得多了,和韋小寶說些市井俗語,頗感暢快。
韋小寶辭了出來,剛出書房,便有一名侍衛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道:“韋副總管,康親王想見您,不知韋副總管有沒有空?”韋小寶問道:“王爺在哪里?”那侍衛道:“王爺在侍衛房等候回音。”韋小寶道:“他親自來了?”那侍衛道:“是,是。他說想請韋副總管去喝酒聽戲,就是擔心皇上有要緊大事差韋副總管去辦,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韋小寶笑道:“他媽的,我是什麽老人家了?”
來到侍衛房中,只見康親王一手拿著茶碗,坐著呆呆出神,眉頭皺起,深有憂色。他一見韋小寶進來,忙放下茶碗,搶上來拉住他手,說道:“兄弟,多日不見,可想殺我了。”
韋小寶明知他爲了失卻經書之事有求於己,但見他如此親熱,也自歡喜,說道:“王爺有事,派人吩咐一聲就行了,賞酒賞飯,卑職還不巴巴的趕來麽?你這樣給面子,卻自己來找我。”康親王道:“我家裏已預備了戲班子,就怕兄弟沒空。這會兒能過去坐坐嗎?”韋小寶笑道:“好啊,王爺賞飯,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辦什麽急事,就是我親生老子死了,卑職也要先擾了王爺這頓飯再說。”
兩人攜手出宮,乘馬來到王府。康親王隆重款待,極盡禮數,這一次卻無外客。飯罷,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說些閒話,贊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積下無數功德善果,又贊他年紀輕輕,竟已做到禦前侍衛副總管、驍騎營都統,前程實是不可限量。韋小寶謙遜一番,說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
康親王歎了一口氣,說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麽都不用瞞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韋小寶假裝大爲驚奇,說道:“王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鐵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麽大禍臨頭了?”
康親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賜了一部佛經。我是正紅旗旗主,也蒙恩賜一部。今日皇上召見,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可是……可是我這部經書,卻不知如何,竟……竟給人盜去了。”
韋小寶滿臉訝異,說道:“真是希奇!金子銀子不妨偷偷,書有什麽好偷?這書是金子打的麽?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值錢得很?”
康親王道:“那倒不是,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賜物,委實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繳,只怕是已經知道我失去賜經,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說著站起身來,請下安去。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王爺這等客氣,可不折殺了小人?”康親王愁眉苦臉的道:“兄弟,你如不給我想個法子,我……我只好自盡了。”韋小寶道:“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將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關之理?”康親王搖頭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貶作庶人,我也已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就因爲丟了賜經,昨兒給打入了天牢,聽說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嚴審,那部經書到底弄到哪里去了。”說著臉上肌肉抖動,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備受苦刑的慘酷。
韋小寶皺眉道:“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啊,是了,那日抄鼇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裏去找兩部什麽三十二章經、四十三章經什麽的。王爺不見了的,就是這個東西麽?”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說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經。一抄鼇拜的家,太后什麽都不要,單要經書,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沒有?”韋小寶道:“找是找到了。鼇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臥房的地板洞裏,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這經書有什麽希奇?我給你到和尚廟裏去要他十部八部來,繳給皇上就是。”康親王道:“先皇欽賜的經書,跟和尚廟裏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可混冒不來。”
韋小寶神色鄭重,說道:“這樣倒真有點兒麻煩了。不知王爺要我辦什麽事?”
康親王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韋小寶一拍胸膛,道:“王爺但說不妨。你當韋小寶是朋友,我爲你送了這條小命,也是一場義氣。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卻不小心弄丟了。皇上這幾天很喜歡我,最多打我一頓板子,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康親王道:“多謝兄弟的好意,但這條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韋小寶點頭道:“我雖然做過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借經書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們得另想法子。”
康親王道:“我是想請兄弟……想請兄弟……想請兄弟……”連說三句“想請兄弟”,卻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韋小寶,瞧著他臉上的神氣。
韋小寶道:“王爺,你不必爲難。做兄弟的一條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辮子,右手在自己頭頸裏一斬,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說道:“已經交了給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麽事都聽你吩咐。”
康親王大喜,道:“兄弟如此義氣深重,唉,做哥哥的別的話也不多說了。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邊,去偷一部經書出來。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手匠人,等在這裏,咱們連夜開工,仿造一部,好渡過這個難關。”
韋小寶問道:“能造得一模一樣?”
康親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樣,包管沒有破綻。做了樣子之後,兄弟就把原來的經書放回,決不敢有絲毫損傷。”其實他明知倉卒之間仿造一部經書,要造得毫無破綻,殊所難能,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一個包,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真的經書呈繳皇帝。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難以分辨真僞,將來能不發覺,那是上上大吉,就算發覺,也已連累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
韋小寶道:“好,事不宜遲,我這就想法子去偷,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
康親王千恩萬謝,親自送他到門外,又不住叮囑他務須小心。
韋小寶回到屋中,將幾十片羊皮碎片在燈下拼湊,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個大概出來。哪知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連地圖的一隻角也湊不起來。他本無耐心,厭煩起來,便不再拼,當下將千百片碎片用油紙包了,外面再包了層油布,貼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紅旗旗主,他這部經書自然是紅封皮的,明兒我另拿一部給他便是。”
次日清晨,將鑲白旗經書的羊皮面縫好,粘上封皮,揣在懷中,徑去康親王府。
康親王一聽他到來,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握住他雙手,連問:“怎樣?怎樣?”韋小寶愁眉苦臉,搖了搖頭。康親王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說道:“這件事本來爲難,今日未能成功……”韋小寶低聲道:“東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內,假冒不成。”
康親王大喜,一躍而起,將他一把抱住,抱入書房。
衆親隨、侍衛見王爺這等模樣,不由得都暗暗好笑。
韋小寶將經書取出,雙手送將過去,問道:“是這東西嗎?”
康親王緊緊抓住,全身發抖,打開書函一看,道:“正是,正是,這是鑲白旗的賜經,因此是白封皮鑲紅邊兒的。咱們立刻開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個法兒,怎生推搪得幾天。嗯,我假裝從馬上跌了下來,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經書造好,再去叩見皇上,你說可好?”
韋小寶搖頭道:“皇上英明之極,你掉這槍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將西貝貨兒呈上去,皇上細細一看,只怕西洋鏡當場就得拆穿。這部書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顔色之外,還有什麽不同?”康親王道:“就只封皮顔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樣。”韋小寶道:“這個容易,你將這部書換個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給皇上。”
康親王又驚又喜,顫聲道:“這……這……宮裏失了經書,查究起來,只怕要牽累到兄弟。”韋小寶道:“我昨晚悄悄在上書房裏偷了出來,沒人瞧見的。就算有人瞧見,哼哼,諒這狗崽子也不敢說。我跟你擔了這個干系便是。”康親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濕了,握住他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回到宮中,另行拿了兩部經書,去尋胖頭陀和陸高軒。他想正黃旗的經書上浸滿了毒水,給桑結喇嘛搶去了;鑲白旗的給了康親王;剩下五部之中,鑲黃、正白兩部從鼇拜家中抄來,鑲藍從老婊子的櫃中取得,這三部書老婊子都見過的,這時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邊,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紅旗是從康親王府中順手牽來,鑲紅旗是從瑞棟身上取得,老婊子雖知來歷,卻也不妨。於是交給胖陸二人的是一部正紅,一部鑲紅。胖陸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見他突然到來,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兩部經書,當真喜從天降。
韋小寶道:“陸先生,你將經書呈給教主和夫人,說道我打聽到,吳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經書的下落。我白龍使爲教主和夫人辦事,忠字當頭,十萬死百萬死不辭,因此要到雲南去赴湯蹈火,找尋經書。胖尊者,你護送我去再爲教主立功。”胖陸二人欣然答應。
胖頭陀道:“陸兄,白龍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著有了好處。教主賜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務必儘快差妥人送到雲南來。”
陸高軒連聲稱是,心想:“白龍使小小年紀,已如此了得。教主這大位,日後非傳給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機討好於他,更待何時?”說道:“這解藥非同小可,屬下決不放心交給旁人,定當親自送來。白龍使,屬下對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瞭解藥之後,屬下和胖兄再服。否則就算豹胎易筋丸藥性發作,屬下有解藥在手,寧死也決不先服。”
韋小寶笑道:“很好,很好,你對我如此忠心,我總忘不了你的好處。”陸高軒大喜,躬身道:“屬下恭祝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級,永享清福,壽比南山,倒也不錯了。”
他回宮不久,便有太監宣下朝旨,封韋小寶爲一等子爵,賜婚使,護送建甯公主前赴雲南,賜婚平西王世子吳應熊。吳應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韋小寶取錢賞了太監,心想:“倒便宜了吳應熊這小子,娶了個美貌公主,又封了個大官。說書先生說精忠岳傳,嶽飛岳爺爺官封少保,你吳應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爺爺相比?”轉念又想:“皇上封他做個大官,只不過叫吳三桂不起疑心,遲早會砍他的腦袋。鼇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嗎?對,對,嶽飛岳少保也給皇帝殺了。可見官封少保,便是要殺他的頭。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辭。”
當下去見皇帝謝恩,說道:“皇上,奴才這次去雲南跟你辦事,你有什麽錦囊妙計,那就跟我說了罷。”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小桂子沒學問。錦囊妙計,是封在錦囊之中的,天機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識字,皇上若有錦囊妙計,須得畫成圖畫。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涼寺做主持,這道聖旨,畫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來,聖旨不用文字而用圖畫,只怕以咱們君臣二人開始了。”韋小寶道:“這叫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記心好,教了你的成語,便記住了。”韋小寶道:“皇上教的,我總記得,別人教的,可記來記去總記不住,也不知是什麽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這匹什麽馬,總是記不住。”
說到這裏,太監稟報建甯公主前來辭行。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吩咐進見。
建甯公主一進書房,便撲在康熙懷裏,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願嫁到雲南,求你收回聖旨罷。”
康熙本來自幼便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得知假太后的惡行之後,連帶的對妹子也生了厭憎之心,將她嫁給吳應熊,實是有心陷害,這時見她哭得可憐,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難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溫言道:“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給你揀的丈夫可很不錯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說,那吳應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韋小寶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額駙,是雲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來北京,前門外有十幾個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條人命。”建甯公主一怔,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進京那天,北京城裏成千成萬的姑娘太太們,都擠著去瞧。有十幾個姑娘你擠我,我擠你,便打起來啦。”建甯公主破涕爲笑,啐道:“呸!你騙人,哪有這等事?”
韋小寶道:“公主,你猜皇上爲什麽派我護送你去雲南?又吩咐我多帶侍衛兵勇,妥爲保護?”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愛惜我。”韋小寶道:“是啊,這是皇上的英明遠見,深謀遠慮。你想,額駙這樣英俊瀟灑,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做夫人,現今給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罎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會武藝的姑娘一怒,說不定要來跟你爲難。雖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強,終究寡不敵衆,是不是?因此奴才這一次護送公主南下,肩頭的擔子可真不輕,要對付這一隊糖醋娘子軍,你想想,可有多難?”
建甯公主笑道:“什麽糖醋娘子軍,你真會胡說八道。”她這時笑靨如花,臉頰上卻兀自挂著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雲南之後,就讓他陪著我說話兒解悶,否則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讓他多陪你些時候,等你一切慣了再說。”建甯公主道:“我要他永遠陪著我,不讓他回來。”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那不成,你的駙馬爺倘若見我惹厭,生起氣來一刀將我砍了,沒了腦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說話解悶了。”建甯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雲南之前,有件事先給我查查。上書房裏不見了一部佛經,這事可有點奇怪,連這裏的東西,竟也有人敢偷!”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已頗爲嚴峻。韋小寶應道:“是,是。”建甯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這部佛經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幹什麽?怎麽沒先問過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說,皇帝每天要辦千百件軍國大事,問你要部佛經這等小事,便不用來麻煩你啦。”康熙哼了一聲,便不言語了。建甯公主伸伸舌頭,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別爲這件事生我的氣。以後我去了雲南,便想再來這裏拿你的書,可也來不了啦。”
康熙聽她說得可憐,心腸登時軟了下來,溫言道:“你去了雲南,要什麽東西,儘管向我要好了。”頓了一頓,說道:“平西王府裏,又有什麽東西沒有?”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衆侍衛、太監紛紛前來道賀。每個侍衛都盼能得他帶去雲南,吳三桂富可敵國,這一趟美差,發一筆財是十拿九穩之事。
到得午夜,康親王又進宮來相見,喜氣洋洋的道:“兄弟,經書已呈繳給了皇上。皇上很是高興,著實誇獎了我幾句。”
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啊。”
康親王道:“你不日就去雲南,今日哥哥作個小東,一來慶賀你封了子爵,二來給你餞行。”攜著他手出得宮來,這次卻不是去康親王府,來到東城一所精致的宅第。這屋子雖沒康親王府宏偉,但雕棟畫梁,花木山石,陳設得甚是奢華。
康親王道:“兄弟,你瞧這間房子怎樣?”韋小寶笑道:“好極,漂亮之極!王爺真會享福。這是小福晉的住所麽?”康親王微笑不答,邀他走進大廳。
廳上已等著許多貴官,索額圖、多隆等都出來相迎,“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康親王笑道:“咱們今日慶賀韋大人高升,按理他該坐首席才是。不過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韋小寶奇道:“什麽本宅主人?”康親王笑道:“這所宅子,是韋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預備的。車夫、廚子、僕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見缺了什麽,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裏來搬便是。”
韋小寶驚喜交集,自己幫了康親王這個大忙,不費分文本錢,不擔絲毫風險,雖然明知他定有酬謝,卻萬想不到竟會送這樣一件重禮,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這……這個……那怎麽可以?”
康親王捏了捏他手,說道:“咱哥兒倆是過命的交情,哪還分什麽彼此?來來來,大夥兒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這一席酒喝得盡歡而散。韋小寶貴爲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監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宮住宿了。這一晚睡在富麗華貴的臥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銀器,就是綾羅綢緞,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這子爵府開座妓院,十間麗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見九難,告知皇帝派他去雲南送婚。九難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韋小寶大喜,轉頭向阿珂瞧去。九難道:“阿珂也去。”韋小寶更是喜從天降,這個喜訊,便是皇帝連封他一百個子爵也比不上。從九難處告辭出來,便去天地會新搬的下處。
陳近南沈吟道:“韃子皇帝對吳三桂如此寵倖,一時是扳他不倒的了。不過這實是大好機會。小寶,吳三桂這奸賊不造反,咱們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該和你同去,只是二公子和馮錫範回到臺灣之後,必定會向王爺進讒,料想王爺會派人來查詢天地會之事。我得留在這裏,據實稟告。這裏的衆兄弟,你都帶了去雲南罷。”
韋小寶道:“就怕馮錫範這傢夥又來加害師父,這裏衆位兄弟還是留著相助師父罷,否則弟子放心不下。”陳近南拍拍他肩膀,溫言道:“難得你如此孝心。馮錫范武功雖強,你師父也不見得就弱於他了。這次他只不過攻了咱們個出其不意,一上來躲在門後偷襲,先傷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誅殺吳三桂是當前第一大事,咱們須得傾全力以赴。只盼這裏的事情了結得快;我也能趕來雲南。咱們可不能讓沐家著了先鞭。”韋小寶點頭道:“倘若給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後天地會要奉他們號令,可差勁得很了。”
陳近南伸手搭他脈搏,又命他伸出舌頭瞧瞧,皺眉道:“你中的毒怎麽又轉了性?幸好一時也不會發作。我傳你的內功暫且不可再練,以防毒性侵入經脈。”
韋小寶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練功夫,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後可不能怪我。”又想:“這豹胎易筋丸當真厲害,連師父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但盼陸先生快些送來解藥才好。”
數日後諸事齊備,韋小寶率領禦前侍衛、驍騎營、天地會群雄、神龍教的胖頭陀等人,辭別了康熙和太后,護送建甯公主前赴雲南。九難和阿珂扮作宮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會群雄和胖頭陀也都喬裝改扮,算是韋小寶的親隨,穿了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胯下康親王所增的玉驄馬,前呼後擁,得意洋洋的往南進發,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雙兒南來,盼能和她在途中會合,此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邊少了這個溫柔體貼的俏丫頭。
一路之上,官府盡力鋪張供應,對這位賜婚使大人巴結奉承,馬屁拍到了十足十。韋小寶心花怒放,自從奉旨出差以來,從未有如這次那麽舒服神氣,心想:“老婊子不爭氣,只生了一個女兒,倘若一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老子專做賜婚大臣,送了一個又一個。這一輩子吃喝玩樂,金銀珠寶花差花差,可比幹什麽都強了。”
這一日到了鄭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歇宿。盛宴散後,建甯公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閒談。自從出京以來,日日都是如此。韋小寶生怕公主拳打腳踢,每次均要錢老本和馬彥超隨伴在側,不論公主求懇也好,發怒也好,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
這日晚飯過後,公主召見韋小寶。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公主要韋小寶坐了,錢馬二人站立其後。其時正當盛暑,公主穿著薄羅衫子,兩名宮女手執團扇,在她身後撥扇。公主臉上紅撲撲地,嘴唇上滲出一滴滴細微汗珠,容色甚是嬌豔,韋小寶心想:“公主雖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吳應熊這小子娶得了她,當真豔福不淺。”
公主側頭微笑,問道:“小桂子,你熱不熱?”韋小寶道:“還好。”公主道:“你不熱,爲什麽額頭這許多汗?”韋小寶笑著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宮女捧進一隻五彩大瓦缸來,說道:“啓稟公主,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請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裝一碗給我嘗嘗。”
一名宮女取過一隻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湯,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幾口,籲了口氣,說道:“難爲他小小鄭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湯中清甜的桂花香氣#*漫室中,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有聲,韋小寶和錢馬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熱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給他們。”韋小寶和錢馬二人謝了,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中,涼氣直透胸臆,說不出的暢快。片刻之間,三人都喝得乾乾淨淨。
公主道:“這樣大熱天趕路,也真夠受的。打從明兒起,咱們每天只行四十裏,一早動身,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韋小寶道:“公主體貼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時日耽擱久了。”公主笑道:“怕什麽?我不急,你倒著急?讓吳應熊這小子等著好了。”
韋小寶微笑,正待答話,忽覺腦中一暈,身子晃了晃。公主問道:“怎樣?熱得中了暑麽?”韋小寶道:“怕……怕是剛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辭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麽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湯醒酒。”韋小寶道:“多……多謝。”
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錢馬二人也感頭腦暈眩,當即大口喝完,突然間兩人搖晃幾下,都倒了下來。韋小寶一驚,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一碗酸梅湯只喝得一口,已盡數潑在身上,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沈沈中似乎大雨淋頭,待欲睜眼,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過得片刻,腦子稍覺清醒,只覺身上冰涼,忽聽得格的一笑,睜開眼睛,只見公主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啊”的一聲,發覺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撐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綁住,大吃一驚,掙扎幾下,竟絲毫動彈不得。
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間,發覺身上衣服已被脫得精光,赤條條一絲不挂,這一下更是嚇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麽啦?”燭光下見房中只公主一人,衆宮女和錢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驚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麽啦?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韋小寶道:“他們呢?”公主俏臉一沈,道:“你兩個從人,我瞧著惹厭,早已砍了他們腦袋。”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想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錢馬二人真的給她殺了,也不希奇。一轉念間,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問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聰明,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
韋小寶道:“這蒙汗藥……你向侍衛們要來的?”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曾向侍衛要蒙汗藥。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這次回京,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了一大包來,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寶衣、蒙汗藥”,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建甯公主平時向衆侍衛討教武功,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自是半點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麽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韋小寶道:“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公主要擺佈我,奴才縛手縛腳,毫無辦法。”口頭敷衍,心下籌思脫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賊眼骨溜溜的亂轉,打什麽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揚了揚,道:“你只消叫一聲,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個窟窿。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
韋小寶眼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心想:“這死丫頭、瘟丫頭,行事無法無天,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麽地方輕輕一劃,老子非歸位不可,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再行想法脫身。”說道:“那時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監,也不是活太監,變成了吸血鬼,毒僵屍。”公主提起腳來,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罵道:“死小鬼,你又想嚇我!”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公主罵道:“肚腸又沒踏出來,好痛嗎?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幾腳,肚腸就出來了?猜中了,就放你。”
韋小寶道:“奴才一給人綁住,腦子就笨得很了,什麽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來試。一腳,二腳,三腳!”數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腳。韋小寶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腳,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給你踏出來了。”公主嚇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踏出屎來,那可臭氣沖天,再也不好玩了。
韋小寶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聽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搖頭道:“我不愛打架,我愛打人!”刷的一聲,從床褥下抽出一條鞭子來,拍拍拍拍,在韋小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登時血痕斑斑。
公主一見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撫摸他的傷痕。韋小寶只痛得全身猶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夠了,我可沒得罪你啊。”公主突然發怒,一腳踢在他鼻子上,登時鼻血長流,說道:“你沒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給吳應熊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韋小寶忙道:“不,不。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跟我可沒干系。”
公主怒道:“你還賴呢?太后向來最疼我的,爲什麽我遠嫁雲南,太后也不作聲?甚至我向太后辭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親娘哪!”說著掩面哭了起來。韋小寶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來睬你。不臭駡你一頓,已客氣得很了。這個秘密,可不能說。”
公主哭了一會,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說著在他身上亂踢。
韋小寶靈機一動,說道:“公主,你不肯嫁吳應熊,何不早說?我自有辦法。”公主睜眼道:“騙人,你有什麽法子?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誰也不能違抗的。”韋小寶道:“人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錯,可是有一個傢夥,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閻羅王!”
公主尚未明白,問道:“閻羅王又怎麽啦?”
韋小寶道:“閻羅王來幫忙,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這麽巧法?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韋小寶笑道:“他不去見閻羅王,咱們送他去見便是。”公主道:“你說把他害死?”韋小寶搖頭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公主向他瞪視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謀殺親夫?不成!你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幹休。”說著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頓抽擊。韋小寶只痛得大聲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嗎?越痛越有趣!不過你叫得太響,給外面的人聽見了,可不大英雄氣概。”韋小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罵道:“操你媽!原來你是狗熊。”
這位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韋小寶不由得一怔。公主順手拿起一隻襪子,乃是從韋小寶腳上除下來的,一把塞在他嘴裏,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幾下,韋小寶假裝暈死,雙眼反白,全身不動。公主罵道:“小賊,你裝死?我在你肚子上截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會動。”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急忙扭動掙紮。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拍拍,聲音清脆。
她打了十幾鞭,丟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諸葛亮又要火燒藤甲兵了。”韋小寶大急:“今日遇上了這女瘋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聽公主自言自語:“藤甲兵身上沒了藤甲,不大容易燒得著,得澆上些油才行。”說著轉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韋小寶拚命掙扎,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哪里掙紮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狸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這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老子倘若學到了一身高強內功,雙手雙腳只須輕輕這麽一迸,繩索立時斷了,還怕什麽鬼丫頭來火燒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際,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 話:“快進去救他出來。”正是九難美貌尼姑師父。
這句話一入耳,韋小寶喜得便想跳了起來,就可惜手足被綁,難以跳躍。又聽得阿珂的聲音說道:“他……他沒穿衣服,不能救啊!”韋小寶大怒,心中大罵:“死丫頭,我不穿衣服,爲什麽不能救,難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麽?你不救老公,就是謀殺親夫。自己做小寡婦,好開心麽?”只聽九難道:“你閉著眼睛,去割斷他手腳的繩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閉著眼睛,瞧不見,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麽辦?師父,還是你去救他罷。”九難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雖然年紀尚小,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男子,赤身露體的醜態,如何可以看得?
韋小寶只想大叫:“你們先拿一件衣服擲進來,罩在我身上,豈不是瞧不見我了?”苦於口中塞著一隻臭襪子,說不出話,而九難、阿珂師徒二人,卻又殊乏應變之才。
她二人扮作宮女,以黃粉塗去臉上麗色,平時生怕公主起疑盤問,只和粗使宮女混在一起,從不見公主之面。這一晚隱約聽得公主臥室中傳出鞭打和呼叫之聲,便到臥室窗外來察看,見到韋小寶被剝光了衣衫綁著,給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難師徒商議未決,建甯公主又已回進室來,笑嘻嘻的道:“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豬油、牛油、菜油,咱們只好熬些狗熊油出來。你自己說,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樣,我倒沒見過。你見過沒有?”說著拿起桌上燭臺,將燭火去燒韋小寶胸口肌膚。
韋小寶劇痛之下,身子向後急縮。公主左手揪住他頭髮,不讓他移動,右手繼續用燭火燒他肌膚,片刻之間,已發出焦臭。
九難大驚,當即推開窗戶,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轉過了頭,生怕見到韋小寶的裸體,緊緊閉上了雙眼。
阿珂給師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韋小寶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甯公主後頸中劈去。公主驚叫:“什麽人?”伸左手擋格,右手一晃,燭火便即熄滅。但桌上幾上還是點著四五枝紅燭,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接連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敵手?喀喀兩聲響,右臂和左腿被扭脫了關節,倒在床邊。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駡。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還在罵人?”突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心中無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罵,心想你打倒了我,怎麽反而哭了起來?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斷韋小寶手上綁住的繩索,臉上已羞得飛紅,擲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飛也似的向外直奔。九難隨後跟去。
臥房中鬧得天翻地覆,房外宮女太監們早已聽見。但他們事先曾受公主叮囑,不論房中發出什麽古怪聲音,不奉召喚,誰也不得入內,哪一顆腦袋伸進房來,便砍下了這顆腦袋。衆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極是古怪。這位公主自幼便愛胡鬧,千希百奇的花樣層出不窮,大家許多年來早已慣了,誰也不以爲異。公主的親生母親本是個冒牌貨色,出身於江湖草莽,怎會好好管束教導女兒?順治出家爲僧,康熙又是年幼,建甯公主再鬧得無法無天,也無人來管。适才她命宮女太監進來將暈倒了的錢老本、馬彥超二人拖出,綁了起來,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是萬萬料不到公主竟會給人打得動彈不得。
韋小寶聽得美貌尼姑師父和阿珂已然遠去,當即掏出口中塞著的襪子,反身關上了窗,罵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見過沒有?我可沒有見過,咱們熬些出來瞧瞧。”向她身上踢了兩腳,抓住她雙手反到背後,扯下她一片裙子,將她雙手綁住了。公主手足上關節被扭脫了骱,已痛得滿頭大汗,哪裏還能反抗?韋小寶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衫登時撕裂,她所穿羅衫本薄,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膚。
韋小寶心中恨極,拾起地下的燭臺,點燃了燭火,便來燒她胸口,罵道:“臭小娘,咱們眼前報,還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湯這麽一碗,也就夠了。”公主受痛,“啊”的一聲。韋小寶道:“是了,讓你也嘗嘗我臭襪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襪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聲道:“桂貝勒,你不用塞襪子,我不叫便是。”
“桂貝勒”三字一入耳,韋小寶登時一呆,那日在皇宮的公主寢室裏,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時,也曾如此相稱,此刻聽得她又這樣昵聲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陣蕩漾。只聽她又柔聲道:“桂貝勒,你就饒了奴才罷,你如心裏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頓出氣。”韋小寶道:“不狠狠打你一頓,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放下燭臺,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輕聲呼叫:“哎唷,哎唷!”媚眼如絲,櫻唇含笑,竟似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韋小寶罵道:“賤貨,好開心嗎?”公主柔聲道:“我……奴才是賤貨,請桂貝勒再打重些!哎唷!”韋小寶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轉身去找衣衫,卻不知給她藏在何處,問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給我接上了骱罷,讓……奴才來服侍桂貝勒穿衣。”韋小寶心想:“這賤貨雖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雲南,總不成殺了她。”罵道:“操你奶奶,你這臭小娘。”心道:“你媽是老婊子,老子沒胃口。你奶奶雖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沒見過。”公主笑問:“好玩嗎?”韋小寶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對準了骱骨,用力兩下一湊,他不會接骨之術,接了好幾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止。
待替她接續腿骨上關節時,公主伏在他背上,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觸,韋小寶只覺唇幹舌燥,心中如有火燒,說道:“你給我坐好些!這樣搞法,老子可要把你當老婆了。”公主昵聲道:“我正要你拿我當老婆。”手臂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輕輕一掙,想推開她,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暈眼花,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身雲霧之中,只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狐狸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室中的紅燭一枝枝燃盡熄滅,他似睡似醒,渾不知身在何處。
正自昏昏沈沈、迷迷糊糊之際,忽聽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寶,你在這裏麽?”韋小寶一驚,登時從綺夢中醒覺,應道:“我在這裏。”阿珂怒道:“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驚惶失措,道:“是!不……不幹什麽。”想推開公主,從床上坐起身來,公主卻牢牢抱住了他,悄聲道:“別去,你叫她滾蛋,那是誰?”韋小寶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腳,轉身去了。韋小寶叫道:“師姊,師姊!”不聽得答應,兩片溫軟的嘴唇貼了上來,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聲了。
次晨韋小寶穿好衣衫,躡手躡足的走出公主臥室,一問在外侍候的太監,知道錢老本和馬彥超無恙,兀自被綁在東廂房中。他稍覺放心,自覺羞慚,不敢去見兩人,命太監快去釋縛。回到自己房中,一時歡喜,一時害怕,不敢多想,鑽入被窩中便即睡了。
這日午後才和九難見面,他低下了頭,滿臉通紅,心想這一次師父定要大大責罰,說不定會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難毫不知情,反而溫言相慰,說道:“這小丫頭如此潑辣,當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傷得厲害麽?”
韋小寶心中大定,道:“還好,只……只是……幸虧沒傷到筋骨。”見阿珂瞪眼瞧著自己,道:“多蒙師父和師姊相救,否則她……她昨晚定然燒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滿臉紅暈,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藥,師姊跳進房來救了我,可是她……那時藥性還沒過,我走不動。”
九難心生憐惜,說道:“我雖收你爲徒,卻一直沒傳你什麽功夫,不料你竟受這小丫頭如此欺侮。”
韋小寶倘若有心學練上乘武功,此時出聲求懇,九難自必酌量傳授,只須學成少許,便終身受用不盡。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綁住了鞭打焚燒,心中怨怪衆師父不傳武功,此刻師父當真要傳了,他卻哼哼唧唧的呻吟,說道:“師父,我頭痛得緊,好像要裂開來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塊塊的掉下來。”
九難點頭道:“你快去休息,以後跟這小丫頭少見爲是,當真非見不可,也得帶上十幾個人在一起,她總不能公然跟你爲難。她給的飲食,不論什麽,都不能吃喝。”
韋小寶連聲稱是,正要退出,九難忽問:“她昨晚爲了什麽事打你?難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歡你麽?”韋小寶道:“她……她不願嫁去雲南,說是我出的主意。咱們師徒倆對付她母親之事,好像小賤人也知道了。”這樣輕輕一句謊話,便將公主昨晚打他的緣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難身上。
九難點頭道:“定是她母親跟她說過了,以後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宮中對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寶沒露面,難道竟給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兒下手報復?”
一行人緩緩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韋小寶去陪伴。韋小寶初時還怕師父和天地會的同伴知覺,但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一個嬌媚萬狀的公主纏上身來,哪肯割舍不顧?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況他從來不知倫常禮法爲何物。起初幾日還偷偷摸摸,到後來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賜婚使,晚上便是駙馬爺了。衆宮女太監一來畏懼公主,二來韋小寶大批銀子不斷賞賜下來,又有誰說半句閒話?
那晚阿珂扭脫公主手足關節,公主自然要問韋小寶這個“師姊”是誰。韋小寶花言巧語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濃之際,便也不問了。
兩個少年男女乍識情味,好得便如蜜裏調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蠻脾氣,自居奴才,一見他進房,便跪下迎接,“桂貝勒,桂駙馬”的叫不住口。當日方怡騙韋小寶去神龍島,海船之中,只不過神態親昵,言語溫柔,便已迷得他六神無主,這一會真個銷魂,自是更加顛倒。兩人只盼這一條路永遠走不到頭。阿哥雖然雜在宮女隊中,韋小寶明知她決不會如公主這般對待自己,竟然也就忍得不去討好勾搭。
這一日來到長沙,陸高軒從神龍島飛馬趕來相會,帶了洪教主的口諭,說道教主得到兩部經書甚是喜悅,嘉獎白龍使辦事忠心,精明能幹,實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賜“豹胎易筋丸”的解藥。韋小寶這些日子來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劇毒,聽他如此說,卻也喜歡,當下和陸高軒及胖頭陀服了解藥。胖陸二人又躬身道謝,說道全仗白龍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同蒙教主恩賜靈藥,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
陸高軒又道:“教主和夫人傳諭白龍使,餘下六部經書,尚須繼續尋訪。白龍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賞。”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們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胖陸二人齊聲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微笑不語,心道:“清福有什麽好享?日日像眼下這般永享豔福,壽比南山才有點兒道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0 04:02 PM
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雲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路途雖遙,行得雖慢,終於也有到達的一日。
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建寧公主一行剛入貴州省境,吳三桂便已派出兵馬,前來迎接。將到雲南時,吳應熊出省來迎,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按照朝禮,在成親之前,他與公主不能相見。
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聽到吳應熊到來,登時柳眉倒豎,大發脾氣。當晚公主對韋小寶說,怎生想個法子,把吳應熊送去見閻王,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公主見他皺眉沈吟,怒道:“怎麽不作聲了?要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想出來的主意。”韋小寶道:“送是一定要送的,只不過咱們得等個機會,這才下手,可不能讓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暫且聽你的。總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決不跟這小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見閻王,咱們什麽事都抖了出來。我跟吳三桂說,你強姦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寵你,只怕吳三桂也會將你斬成了十七廿八塊。你就先見到了閻王老子,算是替吳應熊做先行官罷!
韋小寶大怒,揮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胡說八道,我幾時強姦你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摟住了他,柔聲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這麽重,也不怕人家痛嗎?”
這一日將到昆明,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一名軍官報道:“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
韋小寶縱馬上前,只見一隊隊士兵鎧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馳到眼前,一齊下馬,排列兩旁。絲竹聲中,數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童子手執旌旗,引著一名將軍來到軍前。一名贊禮官高聲叫道:“奴才平西親王吳三桂,參見建甯公主殿下。”
韋小寶仔細打量吳三桂,見他身軀雄偉,一張紫膛臉,須發白多黑少,年紀雖老,仍是步履矯健,高視闊步的走來。韋小寶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的名頭,卻原來是這等模樣。”韋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跪倒磕頭,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烏龜吳三桂免禮。”待他叩拜已畢,才道:“平西親王免禮。”
吳三桂站起身來,走到韋小寶身邊笑道:“這位便是勇擒鼇拜、天下揚名的韋爵爺?”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不敢。卑職韋小寶,參見王爺。”吳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說道:“韋爵爺大仁大義,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這些虛禮俗套。小王父子,今後全仗韋爵爺維持。如蒙不棄,咱們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
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州口音,倒有三分歡喜,心道:“辣塊媽媽,你跟我可是老鄉哪。”說道:“這個卻不敢當,卑職豈敢高攀?”話中也加了幾分揚州口音。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揚州人嗎?”韋小寶道:“正是。”吳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遼東,原籍揚州高郵。咱們真正是一家人哪。”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原來你是高郵鹹鴨蛋。揚州出了你這個大漢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黴啦。”
吳三桂和韋小寶並轡而行,在前開道,導引公主進城。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競來瞧熱鬧。城中挂燈結彩,到處都是牌樓、喜幛,一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韋小寶和吳三桂並騎進城,見人人躬身迎接,大爲得意。但轉念又想:“這樣如花似玉的公主,又騷又嗲,平白地給了吳應熊這小子做老婆,老子還千里迢迢的給他送親,臭小子的豔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憤憤不平。
吳三桂迎導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園。那是明朝黔國公沐家的故居,本就崇樓高閣,極盡園亭之勝,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後,更大興土木,修建得煥然一新。吳三桂父子隔著簾帷向公主請安之後,這才陪同韋小寶來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原是明永曆帝的故宮,廣袤數裏,吳三桂入居之後,連年來不斷增添樓臺館閣。這時巍閣雕牆,紅亭碧沼,和皇宮內院也已相差無幾。
廳上早已擺設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
酒過三巡,韋小寶笑道:“王爺,在北京時,常聽人說你要造反……”吳三桂立時面色鐵青,百官也均變色,只聽他續道:“……今日來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吳三桂神色稍寧,道:“韋爵爺明鑒,卑鄙小人妒忌誣陷,決不可信。”韋小寶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過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的宮殿沒你華麗,衣服沒你漂亮。皇上的飯食向來是我一手經辦,慚愧得緊,也沒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說,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就是請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萬萬不幹。”
一時之間,大廳上一片寂靜,百官停杯不飲,怔怔的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說話,心下都怦怦亂跳。吳三桂更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尋思:“聽他這麽說,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乾笑幾聲,說道:“皇上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實是自古賢皇所不及。”韋小寶道:“是啊,鳥生魚湯,甘拜下風。”
吳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堯舜禹湯”,說道:“微臣仰慕皇上儉德,本來也不敢起居奢華,只不過聖恩蕩浩,公主來歸,我們不敢簡慢,只好盡心竭力,事奉公主和韋爵爺。待得婚事一過,那便要大大節省了。”心想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說我這裏窮奢極欲,皇帝定然生氣,總得設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韋小寶搖頭道:“還是花差花差、亂花一氣的開心。你做到王爺,有錢不使,又做什麽王爺?你倘若嫌金銀太多,擔心一時花不完,我跟你幫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這句話一說,吳三桂登時大喜,心頭一塊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錢,那還不容易?
文武百官聽他在筵席之上公然開口要錢,人人笑逐顔開,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各人一面飲酒,一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一掃而空,各人歌頌功德,吹牛拍馬,盡歡而散。
吳應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來到大廳坐定。吳應熊雙手奉上一隻錦盒,說道:“這裏一些零碎銀子,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待得大駕北歸,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韋爵爺的辛勞。”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客氣。我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我說:‘小桂子,大家說吳三桂是奸臣,你給我親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你可得給我瞧得仔細些,別走了眼。’我說:‘皇上萬安,奴才睜大了眼睛,從頭至尾的瞧個明白。’哈哈,小王爺,是忠是奸,還不是憑一張嘴巴說麽?”
吳應熊不禁暗自生氣:“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給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後,卻忘恩負義,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這樣看來,公主下嫁,也未必安著什麽好心。”說道:“我父子忠心耿耿,爲皇上辦事,做狗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韋小寶架起了腿,說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過的。皇上倘若信不過你,也不會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爺,你一做皇帝的妹夫,連升八級,可真快得很哪。”吳應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蕩。韋爵爺維持周旋,我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給一隻小烏龜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也感激不盡?”
送了吳應熊出去,打開錦盒一看,裏面是十紮銀票,每紮四十張,每張五百兩,共是二十萬兩銀子。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闊綽得很哪,二十萬兩銀子,只是給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豈不是要一百萬、二百萬?”
次日吳應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場閱兵。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站在閱兵臺上。平西王屬下的兩名都統率領數十名佐領,頂盔披甲,下馬在台前行禮。隨即一隊隊兵馬在台下操演。藩兵過盡後,是新編的五營忠勇兵、五營義勇兵,每一營由一名總兵統帶,排陣操演,果然是兵強馬壯,訓練精熟。
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但見兵將雄壯,一隊隊的老是過不完,向吳三桂道:“王爺,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驍騎營的都統,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軍,說來慚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勇營、義勇營交手,驍騎營非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不可。”
吳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韋爵爺誇獎,愧不敢當。小王是行伍出身,訓練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兒。”
只聽得號炮響聲,衆兵將齊聲呐喊,聲震四野,韋小寶吃了一驚,雙膝一軟,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時面如土色。
吳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弄臣,仗著花言巧語,哄得小皇帝的歡心,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屁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居然晉封子爵,做到驍騎營都統,欽差大臣,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只會任用親信。”他本來就沒把康熙瞧在眼裏,這時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模樣,更是暗暗歡喜,料想朝廷無人,不足爲慮。
閱兵已畢,韋小寶取出皇帝的聖諭,交給吳三桂,說道:“這是皇上的聖諭,王爺給大夥兒讀讀罷。”吳三桂跪下接過,說道:“是皇上的聖諭,還是請欽差宣讀。”韋小寶笑道:“他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他。我瞎字不識,怎生讀法?”
吳三桂一笑,捧著聖諭,向著衆兵將大聲宣讀。他聲音清朗,中氣充沛,一句句遠遠傳了出去。廣場上數萬兵將屈膝跪倒,鴉雀無聲的聆聽。聖諭中嘉獎平西親王功高勳重,勤勞王事,鎮守邊陲,撫定蠻夷,屬下諸將士卒,俱有辛績,各升職一級,賞賜有差。
待聖諭讀完,吳三桂向北磕頭,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兵將一齊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韋小寶事先有備,沒有吃驚,但數萬兵將如此驚天動地的喊了出來,卻也令他心旌搖動,站立不穩。
回到平西王府,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韋小寶皺起眉頭,甚是不快。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韋小寶心想:“公主一嫁了給吳應熊,我這假駙馬便做不成了。”說道:“這似乎太局促些了罷?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你可得一切預備周到才是。不瞞你說,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寵倖,有什麽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吳三桂一凜,心想:“你故意刁難,還不是在勒索賄賂?”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麽不到之處,請你吩咐指點,我們自當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麽下月十六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沖克,百無禁忌。”韋小寶道:“好罷!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麽說。”
回到安阜園,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韋小寶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他們走了。想起來到雲南之後,結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便差人去告知吳應熊,請楊溢之過來一見。
楊溢之沒來,吳應熊卻親自來見,說道:“韋爵爺,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幹未回,不能來伺候爵爺。”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不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可以回來?”吳應熊臉色微變,說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遙遠,這一次……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了。”韋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說話不盡不實,在搗什麽鬼?”問道:“不知楊兄去西藏辦什麽要事?去了多久?”吳應熊道:“也不是什麽要緊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禮來,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還是前幾天走的。”韋小寶道:“這可不巧得很了。”
送走吳應熊後,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他們明知自己跟楊溢之交情甚好,自己來到雲南,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怎麽遲不走,早不走,自己剛到雲南,吳三桂便派了楊溢之出門,倒似是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當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命他們去和吳三桂父子的侍衛喝酒賭錢,設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
這晚他和公主相見,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否則的話,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說什麽也不嫁他。”韋小寶心情本已不佳,聽她這麽說,更是怒火上沖,一跺腳便出了房門。公主搶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當沒聽見。
坐下半晌,甚感無聊,叫了十幾名侍衛來擲骰賭錢,這才心情暢快。賭到半夜,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房來。韋小寶拿起一把骰子,還沒擲下去,見到二人,笑道:“現下是黴莊,要下注乘早。”趙齊賢道:“副總管吩咐的事,屬下查到了些消息。”韋小寶道:“好!”骰子擲下,翻牌吃了天門,賠了上門下門,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問道:“怎麽?”
趙齊賢道:“回副總管的話: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原來是犯了事,給平西王關起來了。”韋小寶皺眉道:“犯了什麽事?”趙齊賢道:“屬下跟王府的衛士喝酒,說起識得這個姓楊的,想請他來一起喝酒賭錢。一名衛士說:‘找楊溢之嗎?得去黑坎子。’我問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衛士罵他胡說八道,愛說笑話,叫我別信他的。”
韋小寶沈吟道:“黑坎子?”趙齊賢道:“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們喝了一會子酒,就分了手。回到這裏,向人一問,原來黑坎子是大監的所在,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了。到底犯了什麽事,我怕引起疑心,沒敢多問。”韋小寶問:“黑坎子在什麽地方?”趙齊賢道:“在五華宮西南約莫五裏地。”
韋小寶點頭道:“是了,兩位大哥辛苦,你們到外面玩玩去罷,代我做莊。”趙張二人大喜,徑去賭錢。二人知道代他做莊,輸了算他的,贏了有紅分,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使。
韋小寶悶悶不樂,尋思:“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則吳應熊不會騙我,說派他去了西藏。若非大罪,他爺兒倆定會沖著我的面子,放了他出來。吳應熊已經撒了謊,我若再去說情,他們一定死賴到底,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毀屍滅迹,從此死無對證。要救他出來,只有硬幹。吳三桂就算生氣,老子也不怕他,諒他也不敢跟我翻臉。”
當下把李力世、風際中、馬彥超、錢老本、玄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告知此事,籌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咱們幹了!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吳三桂知道你向他動手,定然以爲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將他嚇個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韋小寶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們一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大夥兒在黑坎子大監獄裏賭錢,那可不妙了。”玄貞道人道:“一見情勢不對,大家快馬加鞭就是。”韋小寶道:“你們去設法救人,我把吳應熊這小子請了來,扣在這裏,做個抵押,教吳三桂不敢胡來。”錢老本道:“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然後扮著吳三桂的手下親隨,沖進監獄去提人。”
次日午後,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熊來赴宴,商議婚事。
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酒肉紛呈之際,天地會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闖入了黑坎子大監。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前後嚴密把守,監視吳應熊帶來的衛隊。他和吳應熊一面飲酒,一面觀賞戲班子做戲。這時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鍾馗嫁妹》五個小鬼翻筋斗、鑽臺子,演出諸般武功,甚是熱鬧。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吩咐賞銀子。
正熱鬧間,有人走到他身後,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韋小寶回頭一看,卻是馬彥超,見他緩緩點頭,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吳應熊道:“小王爺,你請寬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吳應熊心道:“這小流氓,說話如此粗俗。”笑道:“爵爺請便。”
韋小寶來到後堂,見天地會群雄一個不少,喜道:“很好,很好,衆兄弟都沒損傷,人救出來了嗎?”見各人臉色鄭重,料想另有別情。馬彥超恨恨的道:“吳三桂這奸賊下手好毒!”
韋小寶道:“怎麽?”
馬彥超和徐天川轉身出去,擡進氈毯裹著的一個人來。但見氈毯上儘是鮮血,韋小寶一驚之下,搶上前去,見氈毯中裹著的正是楊溢之。
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更無半分血色,韋小寶叫道:“楊大哥,是我兄弟救你來了。”楊溢之微微點頭,也不知是否聽見。韋小寶道:“大哥,你受了傷麽?”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
韋小寶一聲驚呼,退後兩步,身子一晃,險些摔倒,錢老本伸手扶住。原來楊溢之雙手已被齊腕斬去,雙腳齊膝斬去。徐天川低聲道:“他舌頭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這般慘狀,韋小寶從所未見,心情激動,登時放聲大哭。他和楊溢之本來並沒多大交情,只不過言談投機,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之心,見到他四肢俱斬的模樣,不禁悲憤難當,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吳應熊的手腳也都斬了。”
風際中拉住他手臂,說道:“從長計議。”此人說話不多,但言必有中,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分,當即定了定神,點頭道:“風大哥說得對。”
徐天川蓋上氈毯,說道:“這件事果然跟咱們有關。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說他背叛舊主,貪圖富貴,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讓他手下的將領,沒一個敢起反叛之心。”
韋小寶垂淚道:“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楊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沒背叛他。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楊大哥這等模樣,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證。就算楊大哥真的投靠朝廷,又有什麽不對了?”
錢老本道:“正是。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狀。”
韋小寶問徐天川:“吳三桂下這毒手,是爲了怪楊大哥跟我結交,徐大哥怎麽得知?”
徐天川轉身出外,提進一個人來,重重往地下一擲。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動不動。徐天川道:“韋香主,這個傢夥,你是久聞大名了,卻從沒見過,他便是盧一峰。”
韋小寶冷笑道:“啊哈,原來是盧老兄,你在北京城裏大膽放肆,後來給吳應熊打斷了狗腿,怎麽又在這裏了?”盧一峰嚇得只說:“是,是,小人不敢!”
徐天川道:“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傢夥原來是黑坎子大監的典獄官。他便是變了灰,老子也認他得出,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獄提人,這傢夥神氣活現,又說要公事,又說要平西王的手諭。他媽的,他自己這條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諭。”
韋小寶點頭道:“那倒巧得很,遇上這傢夥,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頭頸裏,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順手牽羊,將他也抓了來。
徐天川道:“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盧一峰聽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說的,我……我可萬萬不敢泄漏平西親王的機密。”
韋小寶一腳踢去,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說道:“我去穩住吳應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細盤問這傢夥,他如不說,也把他兩隻手、兩隻腳割下來便是。”盧一峰滿口鮮血,忙道:“我說,我說。”他知這夥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
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又叫:“楊大哥!”
楊溢之聽到叫聲,想要坐起,上身一擡,終於又向後摔倒。群雄見到他的慘狀,都感憤慨。此人爲漢奸作走狗,本來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竟也下此毒手,心腸之狠毒,可想而知。
韋小寶拭幹了眼淚,定了定神,回到廳上,哈哈大笑,說道:“當真有趣。”只見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的不動,一見韋小寶到來,鑼鼓響起,扮演《鍾馗嫁妹》的衆戲子又都演了起來。原來他一進內,吳應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來,這才接演下去,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一段。
韋小寶向吳應熊致歉,說道公主聽說額駙在此飲酒,叫了他進去,細問額駙平日愛穿什麽衣服,愛吃什麽食物,問了許久,累得他在廳上久候。吳應熊大喜,連說不妨。
吳應熊辭去後,韋小寶回到廂房中,不見天地會群雄,一問之下,原來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們又去幹什麽。直等到深夜,群雄才歸,卻又捉了一個人來。
原來徐天川逼問盧一峰,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一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有背叛吳藩之意,二來卻還和蒙古王子葛爾丹有關。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不斷來來去去的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昆明來。這使者名叫罕帖摩,跟吳三桂長談了數日,不知如何,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情,似乎向吳三桂進言,致觸其怒。盧一峰官職卑小,不知其詳,只是從吳三桂衛士的口中聽得了幾句,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隱瞞,盡其所知的都說了出來。
群雄一商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又去將那蒙古使者罕帖摩捉了來。
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這人驕傲橫蠻,曾令部屬向他施發金鏢,若不是有寶衣護身,早已命喪鏢下,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眼見那罕帖摩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頦下一部淡黃鬍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爲狡獪。
韋小寶道:“領他去瞧瞧楊大哥。”馬彥超答應了,推著他去鄰房。只聽得罕帖摩一聲大叫,語音中充滿了恐懼,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後嚇得魂不附體。馬彥超帶了他回來,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身子不斷的發抖。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你見到了?罕帖摩點點頭。韋小寶道:“我有話問那人,他回答時不盡不實,說了幾句謊話。我向來有個規矩,有誰跟我說一句謊,我割他一條腿,說兩句謊,割兩條腿,這人說了幾句謊啊?”馬彥超道:“說了七句。”
韋小寶搖頭道:“唉,這人說謊太多,只好將他兩隻手、兩顆眼珠子、一條舌頭,一古腦兒都報銷啦。”拔了匕首出來,俯身輕輕一劃,已將一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這把刀割人手腿,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你要不要試試?”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卻也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麽要問,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隱……隱瞞。”韋小寶道:“很好。平西親王要我問你,你跟王爺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有什麽虛言?”罕帖摩道:“大人明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的的確確並無虛言。”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可不相信,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最愛賴帳。”
罕帖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韋小寶點頭道:“不錯,說三是三,說四是四。”罕帖摩一怔,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但各種土話成語,卻所知有限,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時無從答起。韋小寶臉一沈,問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罕帖摩道:“小的不知。”韋小寶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韋小寶年紀輕輕,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孔雀翎,乃是朝中的顯貴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的尊榮。這罕帖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你小小年紀,做到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父親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是了,定是如此。”當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無珠,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見過吳應熊,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
韋小寶一愕,罵道:“他媽的,你說什麽?”心道:“你說我是大漢奸老烏龜的兒子,老子不成了小漢奸小烏龜?”隨即哈哈一笑,說道:“你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王子派你來幹這等大事。你們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錯的。”說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講論武功,他使的這幾下招式,當真了得。”於是便將葛爾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劃了幾下。
罕帖摩大喜,當即請了個安,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來是一家人。”韋小寶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一起嗎?”罕帖摩道:“昌齊喇嘛刻下正在我們王府裏作客。”
韋小寶點頭道:“這就是了。”問道:“有一位愛穿藍色衫裙的漢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們王府嗎?”
罕帖摩睜大了眼睛,滿臉又驚又喜之色,說道:“原來……原來小王爺連這……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韋小寶隨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麽也不瞞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師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們還不算是一家人嗎?哈哈,哈哈!”兩人相對大笑,更無隔閡。
韋小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真誠心誠意,別無其他陰謀?”罕帖摩道:“小王爺,你跟我家王子這等交情,怎麽還會疑心?”韋小寶道:“父王言道,一個人倘若說謊,第一次說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一些兒不同。這件事情實在牽涉重大,一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一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麽不接榫的地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不過跟你卻是初會,不明白你的爲人,因此非得仔細盤問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應當的。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把細,在理之至。請小王爺回稟王爺,咱們四家結盟之後,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爺獨得,其餘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如問他,顯得我一無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也商量過幾次。只是事成之後,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麽說?”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決不是有心要多佔便宜,不過聯絡羅刹國出兵,卻是他殿下……”韋小寶一聽到“羅刹國出兵”五字,心中一凜,只聽罕帖摩續道:“……是他殿下費了千辛萬苦,才說成的。羅刹國火器厲害無比,槍炮轟了出來,清兵萬難抵擋。只要羅刹國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小王爺就是親王了。”
羅刹國就是俄羅斯,該國國人黃發碧眼,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刹”是佛經中惡鬼之意,因此當時稱之羅刹國。順治年間,羅刹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雖每次均爲清兵擊退,清兵卻也損傷甚重。韋小寶不懂國家大事,然在皇宮之中,卻也聽說過羅刹國兵將殘暴兇悍,火器淩厲難當,心想:“乖乖不得了,吳三桂賣國成性,又要去勾結羅刹國了,可得趕緊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擋羅刹國的槍炮火器。”
罕帖摩見他沈吟不語,臉有不愉之色,問道:“不知小王爺有什麽指教?”
韋小寶嗯了幾聲,念頭電轉,如何再套他口風,突然想起鄭克塽和他哥哥爭位,派馮錫范來殺師父陳近南的事,當即站起,滿腔憤慨的道:“他媽的,我能有什麽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又有什麽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邊,低聲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後,我們蒙古和羅刹國,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爺。那麽……那麽……小王爺又何必擔心?”
韋小寶心道:“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羅刹國,再加上吳三桂。”當下臉現喜容,說道:“倘若你們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權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他,說道:“這個你先拿去零花罷。”
罕帖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大喜過望,當即拜謝,心中本來就有一分半分懷疑的,此刻也消除得乾乾淨淨了,料定這位小王爺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主子葛爾丹王子和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
韋小寶道:“你家王子說事成之後,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東四盟、西二盟、察哈爾、熱河、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韋小寶道:“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這些地方的大小,但聽罕帖摩說了許多地名,料想決計不小。
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們蒙古爲王爺出的力氣,可也大得緊哪。”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麽羅刹國呢?”罕帖摩道:“羅刹國大皇帝說,羅刹國和王爺的轄地,以山海關爲界,他們決不踏進關內一步。山海關之外,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羅刹國只占滿洲人的,決不占中國的一寸土地。”
韋小寶點頭道:“如此說來,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預定幾時起事?”罕帖摩道:“這件大事王爺是主,其餘三家只是呼應夾攻,自然一切全憑王爺的主意。”韋小寶道:“父王要的的確確知道,我們出兵之後,你們三家如何呼應?”
罕帖摩道:“這一節請王爺不必擔心。王爺大軍一出雲貴,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羅刹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兩路夾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而神龍教的奇兵……”
韋小寶“啊”的一聲,一拍大腿,說道:“神龍教的事,你……你們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麽說?”聽到神龍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心下震蕩,說話聲音也發顫了。
罕帖摩見他神色有異,問道:“神龍教的事,王爺跟小王爺說過嗎?”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怎麽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長談過兩次,教中的五龍使我也都見到了。我只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
罕帖摩微微一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刹國大皇帝的敕封,羅刹國一出兵,神龍教自然非回應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包括臺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貞,大家都會響應的。只須王爺登高一呼,東南西北一齊動手,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的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年紀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不露破綻,一遇上這國家大事,不禁爲小皇帝暗暗擔憂,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對小人又這等厚待,小人實是粉身難報。小王爺有什麽爲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萬死不辭。”
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一塊,西分一塊,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來你擔心這個,倒也有理。”低聲道:“小王爺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後,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一夥人,一個個除掉就是。那時候如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一句話,可得給我帶到你們王子耳中。你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你答應過的話,就跟他王子殿下親口答應一般無異。”
罕帖摩微感爲難,但想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亂答應,於是一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爲小王爺盡心竭力,決不有負。”
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在問不出什麽了,便道:“你在這裏休息,我去回報父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泄漏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帖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帖摩,然後去看望楊溢之。
推開房門,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不動,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一個“三”字,一個“桂”字,轉頭問道:“是什麽字?”馬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韋小寶歎了口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馬彥超黯然道:“正是。”
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將罕帖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駡吳三桂做了一次漢奸之後,又想做第二次。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大碗公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衆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負此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刹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寶道:“道長曾和羅刹人交過手?”
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死于羅刹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爲此。”當下略述經過。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刹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但羅刹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鑣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刹人以爲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癒。經此一場大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刹人火器的淩厲,雖然事隔二十餘年,半夜裏仍是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
李力世道:“羅刹人最厲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一發,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徐天川道:“羅刹人要跟吳三桂聯手,搶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手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乘機便可規複大明的江山。”玄貞道:“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羅刹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爲界,定要進關來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洲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這件事現下不忙決定。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付?”衆人沈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
韋小寶道:“這老烏龜手下兵馬衆多,打是打他不過的。雲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這樣罷,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屍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群雄一怔,都道:“送回去?”韋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干系。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屍體也是無用。”
群雄江湖上的閱曆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兒拉到自己頭上來。你們把這狗官帶來,待我點醒他幾句。”
馬彥超轉身出去,把盧一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
韋小寶道:“盧老哥,你可辛苦了。”盧一峰道:“不……不敢。”韋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絲毫沒有隱瞞。好罷,交情還交情,我們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機密的事,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盧一峰全身發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是不敢。”韋小寶道:“很好,衆位兄弟,你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屍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群雄齊聲答應。
盧一峰又驚又喜,又是糊塗,給群雄擁了出去。此後數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但居然一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謀定而後動,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衆議。
韋小寶道:“這樣罷,我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風。”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不放你回來,那就糟了。”韋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了。”點了驍騎營官兵和禦前侍衛,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一起走進府裏,說道:“韋爵爺有什麽意思,傳了小兒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動你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這麽說,可折殺小將了。”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前程遠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那也是毫不希奇的。”
韋小寶嚇了一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麽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貴爲驍騎營都統、禦前侍衛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
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說:‘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吳應熊死後,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總而言之,這平西親王,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王爺,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
吳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你麽?不過皇上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要我仔細瞧瞧,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你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那個一言既出,死馬能追?”
吳三桂哼了一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麽當我是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麽?王爺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爺金口,也封到什麽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在這裏雲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輩子是客人,永遠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兒。”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向內走去。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拉著他手,說道:“來,來,到我內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書房中。
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卻挂滿了刀槍劍戟,並沒什麽書架書本,居中一張太師椅,上鋪虎皮。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甚是奇特。
韋小寶道:“啊喲,王爺,這張白老虎皮,那可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在寧遠附近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虎,叫做‘騶虞’,極是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韋小寶道:“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發財,永遠沒盡頭,嘖嘖嘖,真了不起。”
只見虎皮椅旁有兩座大理石屏風,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一般。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黃鶯,水邊則有一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贊道:“這兩座屏風,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裏,這是有兆頭的。”吳三桂微笑道:“這兩座屏風,不知有什麽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的叫,沒什麽用,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威風凜凜,厲害得很。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
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只小黃鶯兒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的叫,不管什麽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麽?”問道;“這只小黃鶯兒,不知指的又是什麽?”韋小寶笑道:“王爺以爲是什麽?”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要請韋爵爺指教。”
韋小寶微微一笑,指著另一座屏風,道:“這裏有山有水,那是萬里江山了,哈哈,好兆頭,好兆頭!”
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一時之間,只覺唇幹舌燥。
韋小寶一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不過是藍綢封皮,登時心中怦的一跳,尋思:“這第八部經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裏,妙極,妙極!”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瞧著牆上的刀槍,笑道:“王爺,你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你說,小將一字不識,一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想不到你這書房卻這等高明,當真佩服之至。”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來歷。小王挂在這裏,也只是念舊之意。”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當年東掃西蕩,南征北戰,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器,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出生入死,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言下之意,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倖,就能升官封爵。韋小寶點頭稱是,說道:“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
吳三桂倏地變色,鎮守山海關,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一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一時之間,雙手微微發抖,忍不住便要發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終於捉到,給王爺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
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曆皇帝,是爲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心畢竟深以爲恥,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啊!小將怎敢譏刺王爺?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絞死永曆皇帝之時,是親自下的手,弓弦吱吱吱的絞緊,永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爺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
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衝撞於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的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馬功勞什麽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小兄弟,你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的忠心。”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吳三桂肚裏暗罵:“總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將你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有機會。”韋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吳三桂心中一凜,問道:“那爲什麽?”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將就學王爺一般,拚命廝殺一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吳三桂正色道:“韋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聖天子在位,海內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反?”韋小寶道:“依王爺說,是沒有人造反的?”
吳三桂又是一怔,說道:“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盡然。前明餘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韋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吳三桂強抑怒氣,嘿嘿嘿的乾笑了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機盜經。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作了一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他計。
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書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會伸手,當下便即改口,盡說些吳三桂聽了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裏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念頭,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聖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聖旨。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
一想到假造經書,登時便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皇上有一道密旨。”吳三桂一驚,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聖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吳三桂道:“是,是。”卻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爺可知是什麽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
韋小寶道:“原來皇上有一件大事,要差你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盡力。將建甯公主下嫁給你世子,原是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我學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吳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麽事。”韋小寶道:“這件事哪,關涉大得很。明天這時候,請王爺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吳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韋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衆多,還是這裏比較穩妥。”說著便即告辭。
吳三桂不知他故弄什麽玄虛,恭恭敬敬的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書房中。韋小寶道:“王爺,我說的這件事,關連可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吳三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漏機密。”
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聽得皇帝說尚耿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慌,顫聲道:“那……那是真的麽?”
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乘機偷書,但他畢竟年幼,于軍國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後揭穿,說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責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後,次日再來假傳聖旨。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吳三桂道:“是,是。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韋小寶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拿到了真憑實據。皇上說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集重兵,防守廣東、廣西的邊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立刻派兵去廣東、福建,將這兩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
吳三桂躬身道:“謹領聖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動,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到北京。”韋小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糊塗,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藩肯發兵,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來。”
吳三桂微微一笑,說道:“請萬歲爺望安。老臣在這裏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對皇上誓死效忠。”韋小寶道:“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吳三桂心下暗喜:“這麽一來,我調兵遣將,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麽疑心。”
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挂的一柄火槍,說道:“王爺,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麽?”吳三桂道:“正是,這是羅刹國的火槍。當年我大清和羅刹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韋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一槍,成不成?”
吳三桂微笑道:“自然成!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雖能及遠,但攜帶不便。羅刹人另有一種短銃火槍。”走到一隻木櫃之前,拉開抽屜,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一見他轉身,也即轉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這一調包,手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也被他背脊遮住了難以發覺。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所別者只是書函顔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
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一尺的短槍來,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韋小寶,說道:“一點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
韋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窗外的一座假山,吹著紙媒,點燃藥線。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一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槍掉在地下,眼前煙霧#*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吳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
韋小寶凝目看去,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儘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道:“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憑你銅筋鐵骨,那也抵擋不住。”俯身拾起短槍,放回盒中。
王府衛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
吳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傢夥,請韋兄弟拿去玩罷。”韋小寶搖頭道:“這是防身利器,王爺厚賜,可不敢當。”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裏,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韋小寶道:“這是羅刹人的寶物,今後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心中卻道:“你和羅刹人勾結,這種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
吳三桂笑道:“就是因爲難得,才敢送給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裏。哈哈!”
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一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所賜的了。”
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那也不用說得這麽客氣。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藥線,手續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前後不斷。”
韋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
說到這裏,嘻嘻一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了,什麽武學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說了些閒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上了房門,將那部經書的封皮拆開,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心想:“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全都在老子手中了。”
不過要他花些心思,將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圖形,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幹,咱們有的是時候。”當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餘碎皮包在一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的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腳,四下裏一扯,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說,無法誇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問情哥哥,是哪里人。揚州,那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一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興,忽聽得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麽事嗎?”徐天川道:“聽得侍衛們說,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要尋一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麽辦?”
韋小寶道:“去把這傢夥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麽因頭,硬要進來查看。”韋小寶道:“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進來,當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徐天川、馬彥超點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三人都是一驚,齊問:“什麽?”錢老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過去一查,原來有十幾個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帖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園來搜,一起火,大批人馬來救火,就可乘機搜查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定是這道鬼計。三位大哥有何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砍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迹!”
韋小寶一聽到“毀屍滅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教這蒙古大鬍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灘黃水。只是這傢夥熟知大漢奸跟羅刹國勾結的內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說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鬍子是最大的證據。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帖什麽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
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聽此言,悚然動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是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法將這罕帖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雲貴兩省各地關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韋小寶笑道:“錢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豬也運進皇宮去了,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道:“運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死屍裝在棺材裏,這法兒太舊,恐怕也難以瞞過。”
韋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闆,你去剃了他的大鬍子,給他臉上塗些麵粉石膏什麽的,改一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後和皇上。讓這個沒了大鬍子的大鬍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了他的啞穴,使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三人一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韋香主要去嫖院?”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致,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你當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只有他跟那大鬍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一聽,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帖摩。馬彥超笑道:“爲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齊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你們請道長穿上大鬍子的衣服,帶齊大鬍子的物事,下巴上粘了從大鬍子臉上剃下來的、貨真價實的黃鬍子,其餘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一間大妓院去喝酒胡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板一刀就將道長殺了……”
錢老本吃了一驚,但隨即領會,自然並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還得嘰哩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們出去找找,昆明城裏有什麽身材跟大鬍子差不多的壞人,隨便捉一個來殺了,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闆一殺了道長之後,將衆妓女轟了出去。道長翻身復活,把大鬍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
馬彥超笑道:“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鬍子丟在床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了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帖摩的真相。”
韋小寶笑道:“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夥兒拿些銀子去,這就逛窯子去罷!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不能跟大夥兒一起去。”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3 01:22 PM
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
韋小寶晚飯過後,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踱到建甯公主房中。
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氣忿忿的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說話,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語,我跟他爭辯了半天。若不是牽記著你,我這時候還在跟他爭呢。”公主道:“他說甚麽了?”韋小寶道:“他說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裏很不舒服。我說皇上若有疑心,怎會讓公主下嫁你的兒子?他說皇上定是不喜歡你,有意坑害你。”
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這老烏龜胡說八道,我去扯下他的鬍子來。你叫他快快來見我。”
韋小寶也是滿臉怒容,罵道:“他奶奶的,當時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說:皇上最喜歡公主不過。公主又貌美,又伶俐,你兒子哪一點兒配得上了?我又說:你膽敢說這等話,公主不嫁了,我們明天立刻回北京去。像公主這等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娶她爲妻。我心裏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實在想跟老烏龜說:我韋小寶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
公主登時眉開眼笑,說道:“對,對!你幹麽不跟他說?小寶,咱們明日就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說,非嫁了你不可。”
韋小寶搖頭道:“老烏龜見我發怒,登時軟了下來,說他剛才胡言亂語,不過說笑,千萬不可當真,更加不可傳入公主的耳裏。我說,我姓韋的對皇上和公主最是忠心不過,從來不敢有半句話瞞騙皇上和公主。”
公主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輕輕一吻,說道:“我早知你對我十分忠心。”
韋小寶也吻她一下,說道:“老烏龜慌了,險些兒跪下來求我,又送了兩把羅刹人的火槍給我,要我一力爲他遮掩。”
說著取出火槍,裝了火藥鐵彈,讓公主向花園中發射。公主依法開槍,見這火槍一聲巨響,便轟斷了一根大樹枝,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韋小寶道:“你要一支,我要一支,兩根火槍本來是一對兒。”公主歎道:“兩根火槍一雌一雄,並排睡在這木盒兒裏,何等親熱?一分開,兩個兒都孤零零的十分淒涼了。我不要,還是你一起收著罷。”說這話時,想到皇帝旨意畢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韋小寶,終究是一句虛話罷啦。
韋小寶摟住了她著意慰撫,在她耳邊說些輕薄話兒。公主聽到情濃處,不禁雙頰暈紅,吃吃而笑。韋小寶替她寬衣解帶,拉過錦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怎地大漢奸的手下還不放火?最好他們沖到這裏來搜查,撞見了公主赤身裸體,公主便可翻臉發作。”
他坐在床沿,輕輕撫摸公主的臉蛋,豎起了耳朵傾聽屋外動靜。公主鼻中唔唔作聲,昵聲道:“我……我這可要睡了。你……你……”
耳聽得花園裏已打初更,韋小寶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間鑼聲鏜鏜響動,有十餘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一驚坐起,摟住韋小寶的脖子,顫聲問道:“走水?”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定是老烏龜放火,要燒死你我二人滅口,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胡話。”公主更加驚慌,問道:“那……那怎麽辦?”
韋小寶道:“別怕。韋小寶赤膽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衛我的親親好公主平安周全。”輕輕掙脫了她摟抱,走到房門口,如見有人沖來,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臥房。
但聽得人聲鼎沸,四下裏呐喊聲起:“走水!走水!快去保護公主。”韋小寶往窗外張去,只見花園中十餘人快步而來,心想:“大漢奸這些手下人來得好快。他們早就進了安阜園,伏在隱蔽之處,一聽得火警,便即現身。”回頭對公主道:“公主,沒甚麽大火,你不用怕。老烏龜是來捉姦。”
公主顫聲道:“捉……捉甚麽?”韋小寶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來捉姦。”說著打開了屋門,說道:“你躺在被窩裏不用起身,我站在門外。倘若真有火頭燒過來,我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說道:“小寶,你……你待我真好。”
韋小寶在門外一站,大聲道:“大家保護公主要緊。”呼喝聲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將衛士飛奔而至,叫道:“韋爵爺,園子中失火,世子已親來保護公主。”只見東北角上兩排燈籠,擁著一行人過來。片刻間來到跟前,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
韋小寶心想:“爲了搜查那蒙古大鬍子,竟由小漢奸親自出馬帶隊,可見對大鬍子十分看重,勾結蒙古、羅刹國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聽得吳應熊遙遙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嗎?”一名衛士叫道:“韋爵爺已在這裏守衛。”吳應熊道:“那好極了!韋爵爺,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辛苦甚麽?我摟著公主親熱,好辛苦麽?你爲此而對我感激不盡嗎?這倒不用客氣。”
接著韋小寶所統帶的禦前侍衛、驍騎營佐領等也紛紛趕到。各人深夜從床上驚跳起身,都是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沒穿上衣,模樣十分狼狽,大家一聽得火警,便想:“倘若燒死了公主,那是殺頭的大罪。”是以忙不叠的趕來。
韋小寶吩咐衆侍衛官兵分守四周。張康年一扯他衣袖,韋小寶走開了幾步。張康年低聲道:“韋副總管,這事有詐。”韋小寶道:“怎麽?”張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將便四面八方跳牆進來,顯是早就有備。他們口中大叫救火,卻到各間房中搜查,咱們兄弟喝罵阻攔也是無用,已有好幾人跟他們打了架。”韋小寶點頭道:“吳三桂疑心我們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張康年吃了一驚,向吳應熊瞧去,低聲道:“當真?”韋小寶道:“讓他們搜查好了,不用阻攔。”張康年點點頭,悄悄向北京來的官兵傳令。
這時園子西南角和東南角都隱隱見到火光,十幾架水龍已在澆水,水頭卻是射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噴泉一般。
韋小寶走到吳應熊身前,說道:“小王爺,你神機妙算,當真令人佩服,當年諸葛亮、劉伯溫也不及你的能耐。”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時分,安阜園中要起火,燒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預先穿得整整齊齊,守在園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一聲令下,大夥兒便跳進來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
吳應熊臉上一紅,說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國相請客,兄弟吃酒回來,帶領了衛士家將路過此地,正好碰上了園中失火。”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聽說書先生說道:‘諸葛一生惟謹慎’。我說小王爺勝過了諸葛亮,那是一點也不錯的。小王爺到姊夫家裏喝酒,隨身也帶了水龍隊,果然大有好處,可不是在這兒用上了麽?”
吳應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佈置,臉上又是一紅,訕訕的道:“這時候風高物燥,容易起火,還是小心些好的,這叫做有備無患。”韋小寶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爺還有一樣沒見到。”吳應熊道:“倒要請教。”韋小寶道:“下次小王爺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帶一隊泥水木匠,挑備磚瓦、木材、石灰、鐵釘。”吳應熊問道:“卻不知爲了何用?”韋小寶道:“萬一你姊夫家裏失火,水龍隊只是朝天噴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燒成了白地。小王爺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給你姊夫重起高樓。這叫做有備無患啊。”
吳應熊嘿嘿嘿的乾笑幾聲,向身旁衛士道:“韋爵爺查到水龍隊辦事不力,你去將正副隊長抓了起來,回頭打斷了他們狗腿子。”那衛士奉命而去。
韋小寶問道:“小王爺,你將水龍隊正副隊長的狗腿子打斷之後,再升他們甚麽官?”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這句話我可又不明白了。”韋小寶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爺只好再起兩座大監獄,派這兩個給打斷了腿的正副隊長去當典獄官。”
吳應熊臉上變色,心想:“你這小子好厲害,盧一峰當黑坎子監獄典獄官,你竟也知道了。”當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韋爵爺真會說笑話,難怪皇上這麽喜歡你。”打定主意:“回頭就命人去殺了盧一峰,給這小子來個死無對證。”
不久平西王府家將衛士紛紛回報,火勢並未延燒,已漸漸小了下來。韋小寶細聽各人言語,並未察覺打何暗語,但見吳應熊每聽一人回報,臉上總微有不愉之色,顯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們使何暗號。留神察看衆家將的神情,亦無所見。忽見一名家將又奔來稟報,說道火頭突然轉大,似向這邊延燒,最好請公主啓駕,以防驚動。吳應熊點了點頭。
韋小寶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實卻在留神他的神色舉止,只見吳應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將右腿。韋小寶順著他眼光瞧去,見那家將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貼於膝旁。韋小寶登時恍然:“原來兩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說沒找到罕帖摩。說話中卻無暗號。”
吳應熊道:“韋爵爺,火頭既向這邊燒來,咱們還是請公主移駕罷,倘若驚嚇了公主殿下,那可是罪該萬死。”
韋小寶知道平西王府家將到處找不著罕帖摩,園中只剩下公主的臥房一處未搜,他們一不做,二不休,連公主臥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頭火起,一時童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吳應熊臉前晃了幾晃。
這個記號一打,吳應熊固然大吃一驚,他手下衆家將也都神色大變。吳應熊顫聲問道:“韋……韋爵爺……,這……這是甚麽意思?”韋小寶笑道:“難道這個記號的意思你也不懂?”吳應熊定了定神,說道:“這記號,這記號,嗯,我明白了,這是銅錢,韋爵爺是說要銀子銅錢,公主才能移駕。”韋小寶心道:“小漢奸的腦筋倒也動得好快。”當下笑笑不答。吳應熊笑道:“銅錢銀子的事,咱們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
韋小寶道:“小王爺如此慷慨大方,我這裏代衆位兄弟多謝了。小王爺,請公主移駕的事,你自己去辦罷。”笑了笑道:“你們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將可不便闖進公主房裏去。”心想:“就讓你自己去看個明白,那蒙古大鬍子是不是躲在房裏。”
吳應熊微一躊躇,點了點頭,推開屋門,走進外堂,在房門外朗聲道:“臣吳應熊在此督率人衆救火,保護公主。現下火頭向這邊延燒,請公主移駕,以策萬全。”隔了一會,只聽得房內一個嬌柔的聲音“嗯”的一聲。吳應熊心想:“你我雖未成婚,但我是額駙,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進你房來,也不算越禮。這件事不查個明白,終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進你房來。”當即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韋小寶和百餘名禦前侍衛、驍騎營將官、平西王府家將都候在屋豌。過了良久,始終不聞房中有何動靜。
又過一會,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邊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事:“這對未婚夫妻從未見過面,忽然在公主閨房中相會,定是甚爲香豔。不知兩人要說些甚麽話?小王爺會不會將公主摟在懷裏,抱上一抱?親上一親?”只有韋小寶心中大有醋意,雖知吳應熊志在搜查罕帖摩,這當兒未必會有心情和公主親熱,但公主這騷貨甚麽事都做得出,是否自行去跟吳應熊親熱,那也難說得很。
突然之間,聽得公主尖聲叫道:“大膽無禮!你……你……不可這樣,快出去。”屋外衆人相顧而嘻,均想:“小王爺忍不住動手了。”只聽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脫我衣服,滾出去,啊喲,救命,救命!這人強姦我哪!他強姦我。救命,救命!”
衆人忍不住好笑,均覺吳應熊太過猴急,忒也大膽,雖然公主終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來?有幾名武將終於笑出聲來。禦前侍衛等都瞧著韋小寶,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護公主,心中均想:“吳應熊這小子強姦公主,雖然無禮,但畢竟是他們夫妻間的私事。我們做奴才的妄加干預,定然自討沒趣。”
韋小寶心中卻怦怦亂跳:“這小漢奸爲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鬧?難道他……他真想加害公主嗎?”當即大聲叫道:“小王爺,請你快快出來,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聲音淒厲之極。韋小寶大吃一驚,手一揮,叫道:“鬧出大事來啦。”搶步入屋。幾名禦前侍衛和王府家將跟了進去。
只見寢室房門敞開,公主縮在床角,身上罩了錦被,一雙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雙臂裸露,顯然全身未穿衣衫。吳應熊赤裸裸地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下身全是鮮血,手中握著一柄短刀。衆人見了這等情狀,都驚得呆了。王府家將忙去察看吳應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臟也尚在跳動,卻是暈了過去。
公主哭叫:“這人……這人對我無禮……他是誰?韋爵爺,快快抓了他去殺了。”韋小寶道:“他便是額駙吳應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剝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脫了衣衫,他強姦我……這惡徒,快把他殺了。”
一衆禦前侍衛均感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衛公主,公主是今上禦妹,金枝玉葉的貴體,卻受吳應熊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說是有虧職守。王府家將卻個個神色尷尬,內心有愧。其中數人精明能幹,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對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強辭奪理的餘地,當下假裝手忙腳亂的救護吳應熊,其實眼光四射,連床底也瞧到了,卻哪里有罕帖摩的影蹤?
突然之間,一名王府家將叫了起來:“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吳應熊下身鮮血淋漓,衆人都已看到,初時還道是他對公主無禮之故,這時聽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見鮮血還是在不住湧出,顯是受了傷。衆家將都驚慌起來,身邊攜有刀傷藥的,忙取出給他敷上。
韋小寶喝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來,奏明皇上治罪。”衆侍衛齊聲答應,上前將他拉起。
王府家將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吳應熊確是對公主無禮,絕難抵賴,聽韋小寶這樣說,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誰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將躬身說道:“韋爵爺開恩。世子受了傷,請韋爵爺准許世子回府醫治。我們王爺必感大德。世子確是萬分不是,還請公主寬宏大量,韋爵爺多多擔代。”
韋小寶板起了臉,說道:“這等大罪,我們可不敢欺瞞皇上,有誰擔待得起?有話到外面去說,大夥兒擁在公主臥房之中,算甚麽樣子?哪有這等規矩?”
衆家將喏喏連聲,扶著吳應熊退出,衆侍衛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韋小寶二人。
公主忽地微笑,向韋小寶招招手。韋小寶走到床前,公主摟住他肩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閹割了他。”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甚麽?”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氣,低聲笑道:“我用火槍指住他,逼他脫光衣服,然後用槍柄在他腦袋上重擊一記,打得他暈了過去,再割了他的討厭東西。從今而後,他只能做我太監,不能做我丈夫了。”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說道:“你大膽胡鬧,這禍可闖得不小。”
公主道:“闖甚麽禍了?我這可是一心一意爲著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總而言之,不會讓你戴綠帽做烏龜。”
韋小寶心下念頭急轉,只是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出於意外,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公主又道:“強姦無禮甚麽都是假的。不過我大叫大嚷,你們在外面都聽見了,是不是?”韋小寶點點頭。公主微笑道:“這樣一來,咱們還怕他甚麽?就算吳三桂生氣,也知道是自己兒子不好。”韋小寶唉聲歎氣,道:“倘若他給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麽會割死?咱們宮裏幾千名太監,哪一個給割死了?”
韋小寶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強姦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裏拿著刀子,又脫光了衣服,就這樣一推一揮,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錦被,吃吃而笑,低聲道:“對啦,就這樣說,是他自己割了的。”
韋小寶回到房外,將吳應熊持刀強逼、公主竭力抗拒、掙紮之中吳應熊自行閹割之事,低聲向衆侍衛說了。衆人無不失驚而笑,都說吳應熊色膽包天,自遭報應。有幾名吳應熊的家將留著探聽動靜,在旁偷聽到後,都是臉有愧色。
安阜園中鬧了這等大事出來,王府家將迅即撲滅火頭,飛報吳三桂,一面急傳大夫,給吳應熊治傷。禦前侍衛將吳應熊受傷的原因,立即傳了開去,連王府家將也是衆口一詞,都說皆因世子對公主無禮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醬,有的說聽到世子如何強脫公主衣服;有的說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強行威迫。至於世子如何慘遭閹割,各人更是說得活龍活現,世子怎麽用刀子架在公主頸中,公主怎麽掙扎阻擋,怎麽推動世子手臂,一刀揮過,就此糟糕,種種情狀,皆似親眼目睹一般。說者口沫橫飛,連說帶比;聽衆目瞪口呆,不住點頭。
過得小半個時辰,吳三桂得到急報,飛騎到來,立即在公主屋外磕頭謝罪,氣急敗壞的連稱:“罪該萬死!”
韋小寶站在一旁,愁形於色,說道:“王爺請起,小將給你進去探探公主的口氣。”
吳三桂從懷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裏,說道:“韋兄弟,小王匆匆趕來,沒帶銀票,這些珠寶,請你分賞給各位侍衛兄弟。公主面前,務請美言。”
韋小寶將珠寶塞還他手中,說道:“王爺望安,小將只要能出得到力氣的,決計盡力而爲,暫且不領王爺的賞賜。這件事實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貞九烈、嬌生慣養的黃花閨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讓她三分,世子實在……實在太大膽了些。”吳三桂道:“是,是。韋兄弟在公主跟前說得了話,千萬拜託。”
韋小寶點點頭,臉色鄭重,走到公主屋門前,朗聲說道:“啓稟公主:平西王爺親來謝罪,請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從寬發落。”
吳三桂低聲道:“是,是!老臣在這裏磕頭,請公主從寬發落。”
過了半晌,公主房中並無應聲,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忽聽得砰的一聲,似是一張凳子倒地。韋小寶和吳三桂相顧驚疑。只聽得一名宮女叫了起來:“公主,公主,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
吳三桂嚇得臉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盡而死,雖然眼下諸事尚未齊備,也只有立刻舉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卻如何擔當得起?”
但聽房中幾名宮女哭聲大作。一名宮女匆匆走出,哭道:“韋……韋爵爺,公主殿下懸梁自盡,你……你快來救……救……”
韋小寶躊躇道:“公主的寢殿,我們做奴才的可不便進去。”
吳三桂輕輕推他背心,說道:“事急從權,快救公主要緊。”轉頭對家將道:“快傳大夫。”說著又在韋小寶背上推了一把。
韋小寶搶步進房,只見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宮女圍著哭叫。韋小寶道:“我有內功,救得活公主。”衆宮女讓在一旁。只見公主雙目緊閉,呼吸低微,頭頸裏果然勒起了一條紅印,梁上懸著一截繩索,另有一截放在床頭,一張凳子翻倒在地,韋小寶心下暗笑:“做得好戲!這騷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鬧的草包。”搶到床邊,伸指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公主嚶的一聲,緩緩睜開眼來,有氣沒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
韋小寶道:“公主,你是萬金之體,一切看開些。平西王在外邊磕頭請罪。”公主哭道:“你……你叫他將這壞人快快殺了。”韋小寶以身子擋住了衆宮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腰裏捏了一把。公主就想笑了出來,強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聲哭道:“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後怎麽做人?”
吳三桂在屋外隱隱約約聽得公主的哭叫之聲,得悉她自殺未遂,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聽她哭叫“今後怎麽做人”,心想:“這事也真難怪她著惱。小兩口子動槍動刀也罷了,別的地方甚麽不好割,偏偏倒楣,一刀正好割中那裏。應熊日後就算治好,公主一輩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盡力掩護,別張揚出去。”
過了半晌,韋小寶從屋裏出來,不住搖頭。吳三桂忙搶上一步,低聲問道:“公主怎麽說?”韋小寶道:“人是救過來了。只是公主性子剛強,說甚麽也勸不聽,定要尋死覓活。我已吩咐宮女,務須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離開。王爺,我擔心她服毒。”吳三桂臉色一變,點頭道:“是,是。這可須得小心提防。”
韋小寶低聲道:“王爺,公主萬一有甚麽三長兩短,小將是皇上差來保護公主的,這條小命那也是決計不保的了。到那時候,王爺你可得給我安排一條後路。”吳三桂一凜,問道:“甚麽後路?”韋小寶道:“這句話現下不能說,只盼公主平安無事,大家都好。不過性命是她的,她當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將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將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吳三桂心頭一喜,說道:“那麽咱們趕快辦理喜事,這是小兒胡鬧,闖出來的禍,韋兄弟一力維持,小王已是感激不盡,決不能再加重韋兄弟肩上的擔子。”壓低嗓子問道:“只不知公主還肯……還肯下嫁麽?”心想:“我兒子已成廢人,只盼公主年幼識淺,不明白男女之事,剛才這麽一刀,她未必知道斬在何處,糊裡糊塗的嫁了過來,木已成舟,已無話可說,說不定她還以爲天下男子都是這樣的。”
韋小寶低聲道:“公主年幼,這種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貴之人,也說不出口。”
吳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見略同。”隨即轉念:“他媽的,這小子是甚麽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並論?”說道:“是,是。咱們就是這麽辦。剛才的事,咱們也不是膽敢隱瞞皇上。不過萬歲爺日理萬機,憂心國事,已是忙碌之極,咱們做奴才的忠君愛國,可不能再多讓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鍾愛公主,聽到這種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韋兄弟,咱們做官的要訣,是報喜不報憂。”
韋小寶一拍胸膛,又彈了彈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將今後全仗王爺栽培提拔,這件事自當拚了小命,憑著王爺吩咐辦理。”吳三桂連連稱謝。韋小寶道:“不過今晚之事,見到的人多,倘若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將沒有干系。”
吳三桂道:“這個自然。”心中已在籌劃,怎地點一枝兵馬,假扮強盜,到廣西境內埋伏,待韋小寶等一行回京之時,一古腦兒的將他們都殺了。廣西是孫延慶的轄地,他妻子孔四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太后收了她爲幹女兒,封爲和碩格格,朝廷甚是寵倖。治境不靖、盜賊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貞去擔當罷。
韋小寶雖然機靈,究不及吳三桂老謀深算,見他心有所思,只道他還在擔心此事泄漏於外,笑道:“王爺放心,小將盡力約束屬下,命他們不得隨口亂說。”
吳三桂道:“韋兄弟今日幫了我這個大忙,那不是金銀珠寶酬謝得了的。不過韋兄弟統帶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們的嘴巴,總得讓小王盡些心意,回頭就差人送過來。”
韋小寶道:“這就多謝了。只不知世子傷勢怎樣,咱們去瞧瞧,只盼傷得不重才好。”
吳三桂和他同去探視。那大夫皺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礙的,不過……不過……”吳三桂點頭道:“性命不礙就好。”生怕韋小寶要扣押兒子,吩咐家將立即送世子回府養傷,親自絆住了韋小寶,防有變卦,直至吳應熊出了安阜園,這才告辭。
韋小寶心想:“小漢奸醒轉之後,定要說明真相,但那有甚麽用?誰信得過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平白無端的會將丈夫閹了?就是大漢奸自己,也決計不信,多半還會狠狠將兒子痛駡一頓。”又想:“公主這一嫁出,回北京之時,一路上可得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處,徐天川、玄貞等早已得訊,無不撫掌稱快。韋小寶也不向他們說明實情,問起嫖院之事,群雄說道依計行事,一切順利。韋小寶心想:今晚發生了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漢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稟告,還是待事定之後,再送這蒙古大鬍子出去。
忙亂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禦前侍衛趙齊賢匆匆走到門外,說道:“啓稟總管:平西王遇刺!”
韋小寶大吃一驚,忙問:“刺死了嗎?刺客是誰?”他不想讓趙齊賢見到天地會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會,當即走到門外,又問:“大漢……大……平西王有沒有死?”
趙齊賢道:“沒有死,聽說只受了點輕傷。刺客當場逮住,原來……原來是公主身邊的宮女。”韋小寶又是一驚,連問:“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哪一個宮女?爲甚麽要行刺平西王?”趙齊賢道:“詳情不知。屬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訊息,即刻趕來稟報。”韋小寶道:“快去查明回報。”
趙齊賢答應了,剛回身走出幾步,只見張康年快步走來,說道:“啓稟總管: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名叫王可兒。”韋小寶身子晃了一晃,顫聲道:“她……她……爲了甚麽?”王可兒便是阿珂的化名,是將“珂”字拆開而成。
張康年道:“平西王已將她帶回府中,說是要親自審問,到底是何人指使。”韋小寶一聽得心上人被逮,腦子中一片混亂,再也想不出主意。張康年道:“大家都說,又有誰主使她了?這王可兒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定是她忠於公主,眼見公主受辱自盡,心下不忿,因此要爲公主出氣報仇。”
韋小寶在一團漆黑之中,鬥然見到一線光明,忙道:“對,對,定是如此。這樣一個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甚麽怨仇?咱們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決計不會派個小姑娘去。”
趙齊賢和張康提年互望一眼,均想:“韋副總管說話有些亂了,咱們怎會派人去行刺平西王?”張康年道:“想來平西王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這件事張揚開來,誰都沒好處。他多半派人悄悄將這宮女殺了,就此了事。”韋小寶顫聲道:“殺不得,殺不得!他如殺了,老子跟他拚命,跟這老烏龜大漢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趙張二人又是對望一眼,心下起疑:“難道是韋副總管惱怒公主受辱,派這宮女行刺?”二人垂手站立,不敢介面。韋小寶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張康年見他猶如神不守舍,焦急萬狀,安慰他道:“韋副總管,這事當真鬧將出來,告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禍首,那也是吳三桂父子的不是。強姦公主,那還了得?何況吳三桂又沒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們給他抵死不認,他也無可奈何。”
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的的確確,不是我指使她的。咱們自己兄弟,難道還用得相瞞?”趙齊賢和張康年登時放心,同時長長舒了口氣。趙齊賢道:“那就好辦了,咱們蒙頭大睡,詐作不知,也就是了。”
韋小寶道:“不行。兩位大哥,請你們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見平西王,說道王可兒衝撞了王爺,十分不該,我很是惱怒,但這是公主的貼身宮女,請王爺將這妞兒交給你們帶來,由我稟明公主,重重責打,給王爺出氣。”趙張二人答應了自去,都覺未免多此一舉,由吳三桂將這宮女悄悄殺了,神不知,鬼不覺,大家太平無事。
韋小寶匆匆來到九難房外,推門而進,見她在床上打坐,剛行功完畢,說道:“師父,你知道師姊……師姊的……的事嗎?”九難問道:“甚麽事?這樣慌慌張張的。”韋個寶道:“師……師姊她……她去行刺大漢奸,卻給……給逮住了。”九難眼中光芒一閃,問道:“可刺死了沒有?”韋小寶道:“沒有。可是……可是師姊給他捉去了。”
九難哼了一聲,臉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東西。”
韋小寶微覺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兒,她給大漢奸捉了去,你卻毫不在乎。”轉念一想,登時明白,說道:“師父,你有搭救師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難瞪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這不中用的東西!”韋小寶一路之上,眼見師父對這師姊冷冷淡淡的,並不如何疼愛,遠不及待自己好,可是師父不喜歡她,我韋小寶卻喜歡得要命,急道:“大漢奸要殺了她的,只怕現下已打得她死去活來,說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
九難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漢奸有本事,讓他來拿我便了。”
九難指使徒兒去行刺吳三桂,韋小寶聽了倒毫不詫異。她是前明崇禎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吳三桂手裏,對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臺山上行刺過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吳三桂身邊高手衛士極多,就算行刺得手,也是難以脫逃,師父指使她去辦這件事,豈非明明要她去送命?韋小寶心中疑團甚多,卻也不敢直言相詢,說道:“師姊決不會招出師父來的。”九難道:“是嗎?”說著閉上了眼。
韋小寶不敢再問,走出房外。料想趙張兩人向吳三桂要人,不會這麽快就能回來,在廳上踱來踱去,眼見天色漸明,接連差了三批侍衛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見回報。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親自率領了,向平西王府行去,開到離王府三裏處的法慧寺中紮下,又差侍衛飛馬去探。
過了一頓飯時分,只聽得蹄聲急促,張康年快馬馳來,向韋小寶稟報:“屬下和趙齊賢奉副總管之命去見平西王。王爺一直沒接見。趙齊賢還在王府門房中相候。”韋小寶又急又怒,頓足罵道:“他媽的,吳三桂好大架子!”張康年道:“他是威鎮一方的王爺,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見我們小小侍衛,那也是平常得緊。”韋小寶怒道:“我親自去見他,你們都跟我來!”
韋小寶回頭吩咐一名驍騎營的佐領:“把我們的隊伍都調過來,在吳三桂這狗窩子外候命。”那佐領接令而去。
張康年等衆人聽了,均有驚懼之色,瞧韋小寶氣急敗壞的模樣,簡直便是要跟吳三桂火併;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馬衆多,從北京護送公主來滇的只兩千多官兵,若是動手,只怕不到半個時辰,就給殺得乾乾淨淨。張康年道:“韋副總管,你是欽差大臣,奉了皇上之命來到昆明,有甚麽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賣你的面子。以屬下之見,不妨慢慢的來。”
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吳三桂甚麽東西?咱們倘若慢慢的來,他把我老……把那王可兒殺了,誰能救得活她?”
張康年見他疾言厲色,不敢再說,心想:“殺一個宮女,又有甚麽大不了?她又不是你親妹子,用得著這麽大動陣仗?”
韋小寶連叫:“帶馬,帶馬!”翻身上馬,縱馬疾馳,來到平西王府前。
王府的門公侍衛見是欽差大臣,忙迎入大廳,快步入內稟報。
夏國相和馬寶兩名總兵雙雙出迎。夏國相是吳三桂的女婿,位居十總兵之首,向韋小寶行過禮後,說道:“韋爵爺,王爺被遇刺的訊息,想來你已得知了。王爺受傷不輕,不能親自迎接,還請恕罪。”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王爺受了傷?不是說沒受傷嗎?”夏國相臉有憂色,低聲道:“王爺胸口給刺客刺了一劍,傷口有三四寸深……”韋小寶失驚道:“啊喲,這可糟了。”夏國相皺起眉頭,說道:“王爺這番能……能不能脫險,眼前還難說得很。我們怕動搖了人心,因此沒泄漏,只說並沒受傷。韋爵爺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瞞。”韋小寶道:“我去探望王爺。”
夏馬二人對望一眼。夏國相道:“小人帶路。”
來到吳三桂的臥房,夏國相道:“岳父,韋爵爺探您老人家來啦。”聽得吳三桂在帳中呻吟了幾聲,並不答應。夏國相揭起帳子,只見吳三桂皺眉咬牙,正自強忍痛苦,床褥被蓋上都濺滿了鮮血,胸口綁上了繃帶,帶中還在不斷滲出血水。床邊站著兩名大夫,都是愁眉深鎖。
韋小寶沒料到吳三桂受傷如此沈重,原來的滿腔怒氣,刹那間化爲烏有,不由得大爲耽心。吳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倘若傷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難了,低聲問道:“王爺,你傷口痛得厲害麽?”
吳三桂“呵呵”的叫了幾聲,雙目瞪視,全無光采。夏國相又道:“岳父,是韋爵爺來探望你老人家。”吳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將起來,說道:“我……我不成啦。你們……你們快去把應熊……應熊這小畜生殺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國相不敢答應,輕輕放下了帳子,和韋小寶走出房外。
夏國相一出房門,便雙手遮面,哭道:“韋爵爺,王爺……王爺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爲國盡忠,卻落得如此下場,當真……當真是皇天不佑善人了。”
韋小寶心道:“爲國盡個屁忠!皇天不佑大漢奸,那是天經地義。”說道:“夏總兵,我看王爺雖然傷重,卻一定死不了。”夏國相道:“謝天謝地,但願如爵爺金口。卻不知何以見得?”韋小寶道:“我會看相。王爺的相,貴不可言。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上百倍。這一次決不會死的。”
吳三桂貴爲親王,雲貴兩省軍民政務全由他一人統轄,爵位已至頂峰,官職也已到了極點。韋小寶說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還有甚麽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國相一聽,臉色大變,說道:“皇恩浩蕩,我們王爺的爵祿已到極頂,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韋爵爺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韋小寶見了他的神色,心想:“吳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則爲甚麽我一說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嚇成這個樣子?我索性再嚇他一嚇。”說道:“夏總兵儘管放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貴不可言,日後還得請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國相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欽差大人言重了。大人獎勉有加,小將自當忠君報國,不敢負了欽差大人的期許。”
韋小寶笑道:“嘿嘿,好好的幹!你們世子做了額駙,便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當年岳飛岳爺爺,朱仙鎮大破金兵,殺得金兀術屁滾尿流,也不過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這般好處。夏總兵,好好的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出。
夏國相嚇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聽這小子的說話,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帝。難道……難道這事竟走漏了風聲?還是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滿口胡說八道?”
韋小寶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腳步,問道:“行刺王爺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麽人?是誰指使的?是前明餘孽?還是沐王府的人?”
夏國相道:“刺客是個女子,名叫王可兒,有人胡說……說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欽差大人明見,小將拜服之至,這人只怕是沐家派來的。”
韋小寶驀地一驚,暗叫:“不好!他們不敢得罪公主,誣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亂處死了。這可糟糕之極。”說道:“王可兒?公主有個貼身宮女,就叫王可兒。公主喜歡她得緊,片刻不能離身。這女子可是十七八歲年紀,身材苗條,容貌十分美麗的?”
夏國相微一遲疑,說道:“小將一心挂念王爺的傷勢,沒去留意刺客。這女子若不是冒充宮女,便是名同人不同。欽差大人請想,這位姓王的宮女既然深得公主寵愛,平素受公主教導,定然知書識禮,溫柔和順,那有行刺王爺之理?這決計不是。”
他越是堅稱刺客絕非公主的宮女,韋小寶越是心驚,顫聲問道:“你們已……已殺了她麽?”夏國相道:“那倒沒有,要等王爺痊愈,親自詳加審問,查明背後指使之人。”韋小寶心中略寬,說道:“你帶我去瞧瞧這個刺客,是真宮女還是假宮女,我一看便知。”夏國相道:“這可不敢勞動欽差大人的大駕。這刺客決計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外面謠言很多,大人不必理會。”
韋小寶臉色一沈,道:“王爺遇刺,傷勢很重,倘若有甚麽三長兩短,兩短三長,那可誰也脫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細細的問上一番,刺客是甚麽人?何人指使?我如不親眼瞧個清清楚楚,皇上問起來,又怎麽往上回?難道你叫我胡說一通嗎?這欺君之罪,我自然擔當不起。夏總兵,嘿嘿,只怕你也擔當不起哪。”
他一擡出皇帝的大帽子來,夏國相再也不敢違抗,連聲答應:“是,是。”卻不移步。
韋小寶臉色不愉,說道:“夏總兵老是推三阻四,這中間到底有甚麽古怪?你想要掉槍花,擺圈套,卻也不妨拿出來瞧瞧,看我姓韋的是否對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見凶多吉少,焦急之下,說話竟不留絲毫餘地,官場中的虛僞面目,全都撕下來了。
夏國相急道:“小將怎敢向欽差大人掉槍花?不過……不過這中間實在有個難處。”韋小寶冷冷的道:“是嗎?”夏國相道:“不瞞欽差大人說,我們王爺向來禦下很嚴,小將是他老人家女婿,王爺對待小將加倍嚴厲,以防下屬背後說他老人家不公。”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爺的王妃聽說叫做陳圓圓,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這江山,跟陳王妃很有些關係。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閉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沈魚落雁之容了。你這個女婿做得過,做得過之至,只要多見丈母娘幾次,給丈人打幾次屁股,那也稀鬆平常……”夏國相道:“小將的妻室……”韋小寶說得高興,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饞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這麽美貌,這句話要反過來說了。女婿看丈母,饞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國相神色尷尬,心想:“這小子胡說八道,說話便似個市井流氓,哪里有半分大官的樣子?”說道:“小將的妻室不是陳王妃所生。”
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你運氣不好。”臉色一沈,說道:“我要去審問刺客,你卻盡來跟我東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國相越來越怒,臉上仍是一副恭謹神色,說道:“欽差大人要去審問刺客,那是再好不過,欽差大人問一句,勝過我們問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爺……王爺……”韋小寶怒道:“王爺怎麽了?他不許我審問刺客麽?”夏國相忙道:“不是,不是。欽差大人不可誤會。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這女子的來歷,我們王爺只有感激,決無攔阻之理。小將斗膽,有一句話,請大人別見怪。”韋小寶頓足道:“唉,你這人說話吞吞吐吐,沒半點大丈夫氣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說,快說!”
夏國相心中罵道:“你姓韋的十八代祖宗,個個都是畜生。”說道:“就只怕那刺客萬一就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大人一見之下,便提了去,王爺要起人來,小將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極了。”韋小寶心道:“你這傢夥當真狡猾得緊。把話兒說在前頭,要我答應不提刺客。你奶奶的,這刺客是我親親老婆,豈容你們欺侮?”笑道:“你說過刺客決非公主的宮女,那又何必擔心?”夏國相道:“那是小將的揣測,究竟如何,實在也不明白。”韋小寶道:“你是不許我把刺客提走?”
夏國相道:“不敢。欽差大人請在廳上稍行寬坐,待小將去稟明王爺,以後的事,自有王爺跟欽差大人兩位作主。就算王爺生氣,也怪不到小將頭上。”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怕給岳父打屁股,不肯擔干系。”嘿嘿一笑,說道:“好,你去稟告罷。我跟你說,不管王爺是睡著還是醒著,你給我即刻回來。你王爺身子要緊,我們公主的死活,卻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給你世子欺侮之後,這會兒不知怎樣了,我可得趕著回去瞧瞧。”他生怕吳三桂昏迷未醒,夏國相就此守在床邊,再也不出來了。
夏國相躬身道:“決計不敢誤了欽差大人的事。”韋小寶哼了一聲,冷笑道:“這是你們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國相進去之後,畢竟還是過了好一會這才出來,韋小寶已等得十分不耐,連連跺腳。夏國相道:“王爺仍未十分清醒。小將怕欽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稟告之後,來不及等候王爺的諭示,這就來侍候大人去審問刺客。欽差大人請。”
韋小寶點點頭,跟著他走向內進,穿過了幾條回廊,來到花園之中。只見園中數十名家將手執兵刃,來回巡邏,戒備森嚴。
夏國相引著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說道:“奉王爺諭,侍候欽差大人前來審訊刺客。”那武官驗了令箭,躬身道:“欽差大人請,總兵大人請。”側身讓在一旁。夏國相道:“小將帶路。”從假山石洞中走了進去。
韋小寶跟著入內,走不幾步,便見到一扇大鐵門,門旁有兩名家將把守。原來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連過了三道鐵門,漸行漸低,來到一間小室之前。室前裝著粗大鐵柵,柵後一個少女席地而坐,雙手捧頭,正在低聲飲泣。牆上裝有幾盞油燈,發出淡淡黃光。
韋小寶快步而前,雙手握住了鐵柵,凝目注視著那少女。
夏國相喝道:“站起來,欽差大人有話問你。”
那少女回過頭來,燈光照到她臉上。韋小寶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腳上的鐵鏈發出嗆嗆啷啷聲響,說道:“怎……怎麽你在這裏?”兩人都是驚奇之極。
韋小寶萬萬想不到,這少女並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劍屏。
他定了定神,轉頭問夏國相:“爲甚麽將她關在這裏?”夏國相道:“大人識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宮女嗎?”臉色之詫異,實不下於韋小寶與沐劍屏。韋小寶道:“她……她是行刺吳……行刺王爺的劍客?”夏國相道:“是啊,這女子膽大之極,幹這等犯上作亂之事,到底是誰人主使,還請大人詳加審問。”
韋小寶稍覺放心:“原來大家都誤會了,行刺吳三桂的不是阿珂,卻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親被吳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爲父親報仇,自然毫不希奇。”又問夏國相:“她自己說名叫王可兒?是公主身邊的宮女?”
夏國相道:“我們抓到了之後,問她姓名來歷,主使之人,她甚麽也不肯說。但有人認得她是宮女王可兒。不知是也不是,要請大人見示。”
韋小寶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當設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說道:“她自然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公主是十分喜歡她的。”說著向沐劍屏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幹麽來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嗎?到底是誰主使?快快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沐劍屏慨然道:“吳三桂這大漢奸,認賊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給了韃子,凡是漢人,哪一個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沒能殺了這奸賊。”韋小寶假意怒道:“小小丫頭,這等無法無天。你在宮裏耽了這麽久,竟一點規矩也不懂。膽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殺頭嗎?”沐劍屏道:“你在宮裏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甚麽規矩?我怕殺頭,也不來昆明殺吳三桂這大漢奸了。”韋小寶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來,到底是誰指使你來行刺?同黨還有何人?”一面說,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後指了幾指,要小郡主誣攀夏國相。他身子擋住了手指,夏國相站在他後面,見不到他手勢和擠眉弄眼的神情。
沐劍屏會意,伸手指著夏國相,大聲道:“我的同黨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國相大怒,喝道:“胡說八道!”沐劍屏道:“你還想賴?你叫我行刺吳三桂。你說吳三桂這人壞極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說……你說刺死了吳三桂後,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國相是甚麽身份,又不善說謊,一時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他就可以升官發財,從此沒人打他罵他?”
沐劍屏大聲道:“對啦,他說吳三桂常常打他罵他,待他很凶,他心裏氣得很,早就想親手殺了吳三桂,就是……就是沒膽子。”夏國相連聲喝罵,沐劍屏全不理會。
韋小寶喝道:“你說話可得小心些。你知道這將軍是誰?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夏總兵,平西王雖然有時打他罵他,那都是爲了他好。”說著在胸前豎起大拇指,贊她說得好。
沐劍屏道:“這夏總兵對我說,一殺了吳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說不論行刺成不成功,他都會放我出去,不讓我吃半點苦頭。可是他卻關了我在這裏。夏總兵,我聽你吩咐,幹了大事,你甚麽時候放我出去?”
夏國相怒極,心想:“你這臭丫頭本來又不認得我,全是這小子說的。這混帳小子,爲了要救你,拿老子來開玩笑。你二人原來相識,可真萬萬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打得你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沐劍屏一驚,便不敢再說,心想韋小寶倘若相救不得,這武官定會狠狠對付自己。
韋小寶道:“你心裏有甚麽話,不妨都說出來。這位夏總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實實跟我說,我也不會泄露出去。”說著又連使眼色。
沐劍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說了。”
韋小寶道:“如此說來,這話是真的了。”說著歎了口氣,退後幾步,搖了搖頭。
夏國相道:“大人明鑒,反賊誣攀長官,事所常有,自然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沈吟道:“話是不錯。不過平西王平時對夏總兵很嚴,夏總兵心下惱恨,想殺了岳父老頭兒,這些話,只怕她一個小小女孩兒憑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傷癒之後,我要好好勸他,免得你們丈人和女婿勢成……勢成那個水甚麽,火甚麽的。”
先前夏國相聽得沐劍屏誣攀,雖然惱怒,倒也不怎麽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貴,全由平西王所賜,沒人相信自己會有不軌圖謀,但韋小寶若去跟平西王說及此事,岳父定然以爲自己心中懷恨,竟對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來脾氣暴躁,禦下極嚴,一聽了這番話,只怕立有不測之禍,忙道:“王爺對待小將仁至義盡,便當是親生兒子一般,小將心中感激萬分。欽差大人千萬不可跟王爺說這等話。”
韋小寶見他著急,微微一笑,說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將仇報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錯,我定要勸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強馬壯,身邊有無數武功高手防衛,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夠成功?可是內賊難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過了。”
夏國相越聽越是心驚,明知韋小寶的話無中生有,用意純在搭救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極重,對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幾日他親兄弟吳三枚走入後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給他親手摘下刀來,痛駡了一頓。韋小寶倘若跟平西王去說甚麽“外敵易禦,內賊難防”的話,平西王就算不信,這番話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礙,當即低聲道:“欽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將永遠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將也一力承擔了。”
韋小寶笑道:“我是爲你著想啊。這丫頭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小丫頭知,一共是三個人知道。本來嘛,你早早將她一刀殺了滅口,倒也乾淨利落。這時候言入我耳,你要再滅口,須得將我也一刀殺了。我手下的侍衛兵將,早就防了這著,幾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殺我,比較起來要難上這麽一點兒。”
夏國相臉色一變,請了個安,道:“小將萬萬不敢。”
韋小寶笑道:“既然滅不了口,這番話遲早都要傳入平西王耳中。夏總兵,你是十大總兵的頭兒,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餘九位總兵,還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醬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這麽一點兒風聲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麽清淨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邊說你壞話。加柴添草,煽風點火,平西王受了傷,病中脾氣不會很好罷?這個……這個……唉!”說著連連搖頭。
韋小寶只不過照常情推測,夏國相卻想這小子於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確然不少,說道:“大人爲小將著想,小將感激不盡,只不知如何才好?”
韋小寶道:“這件事辦起來,本來很有些爲難,好罷,我就擔些干系,交了你這朋友。你把這小丫頭交給我帶去,說是公主要親自審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今兒晚上,我把她殺了,傳了消息出來,說她抵死不招,受刑不過,就此嗚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乾二淨,一清二楚嗎?”
夏國相早料到他要說這幾句話,心道:“他媽的混帳臭小子,你想救這小丫頭,卻還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只不過你怎會識得這小丫頭,可真奇了。”問道:“大人的確認清楚了,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剛才盤問她之時,她對公主相貌年紀、宮裏的情形,說得都不大對。”
韋小寶道:“她不願連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說錯了。這小丫頭忠於公主,又不負你夏總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國相聽他話頭一轉,又套到了自己頭上,忙道:“大人妙計,果然高明。就請大人寫個手諭,說將犯人提了去,好讓小將向王爺交代。”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老子瞎字不識,寫甚麽手諭腳諭了?”伸手入懷,摸出一柄短銃火槍,說道:“這是你王爺送給我的禮物,你去拿給王爺瞧瞧,就說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這把火槍就是證物。”
夏國相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出去叫了兩名武官進來,吩咐打開鐵柵,除去沐劍屏的足鐐,但仍是戴著手銬。夏國相手握手銬上連著的鐵鏈,直送到王府門外,將鐵鏈交在韋小寶手裏,又將手銬的鑰匙交給他,大聲說道:“欽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諭示,將女犯一名提去審問,大夥兒小心看守,可別給犯人跑了。”
韋小寶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會抵賴麽?這裏人人都瞧見了,都聽見了。我想要賴,也賴不了啦。”夏國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將決無此意。”韋小寶道:“你去跟王爺說,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來請安問候。”夏國相又躬身道:“不敢當。”
韋小寶帶著沐劍屏回到安阜園自己屋裏,關上了房門,笑嘻嘻的問道:“好老婆,到底是怎麽回事?”
沐劍屏小臉羞得通紅,嗔道:“一見面就不說好話。”手一擡,手銬上鐵鏈叮叮噹當發聲,道:“你先把這個除去了再說。”韋小寶笑道:“我先得跟你親熱親熱,一除去手銬,你就不肯了。”說著伸手抱住她纖腰。沐劍屏大急,道:“你……你又來欺侮我。”
韋小寶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麽你來欺侮我。”將自己面頰湊到她嘴唇上輕輕一觸,取出夏國相交來的鑰匙開了手銬,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這才問起行刺吳三桂的情由。
沐劍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東西,很是喜歡,讓我服瞭解藥,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龍副使帶同我來見你,要你忠心辦事。夫人說,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見我,所以……所以……”韋小寶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來給我做老婆?”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說怕你心中牽記我,不能安心辦事。她真的沒說別的。”韋小寶道:“夫人一定說了的,你自己瞞著不說就是了。”沐劍屏道:“你如不信,見到夫人時問她好了。”
韋小寶見她急得淚珠在眼眶中滾動,怕逗得她哭了,便溫言道:“好,好。夫人沒說。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也牽記我?也想見我?”沐劍屏轉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那赤龍副使呢?怎麽你又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我們大前天來到昆明,就想來見你,不料在西門外遇見了我哥哥跟柳師父。”韋小寶道:“啊,你哥哥和柳師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劍屏道:“敖師哥、劉師哥他們也都來了,只吳師叔生了病沒來。大家來到昆明,安排了個計策,要刺殺建甯公主。”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要刺殺公主,那爲甚麽?公主可沒得罪你們沐王府啊。”
沐劍屏道:“我哥哥說,我們要扳倒吳三桂這大漢奸,眼前正有個大好機會。韃子皇帝將妹子嫁給吳三桂的兒子,我們如把公主殺了,皇帝一定怪吳三桂保護不周,下旨責罰,多半就會逼得吳三桂造反。”
韋小寶聽到這裏,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這計策好毒。我一心在圖謀吳三桂,沒想到如何好好保護公主,倘若給沐王府先下手爲強,這可糟了。”問道:“後來怎樣?”
沐劍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宮女,混到公主身邊行刺,他們在外接應,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龍副使聽到了他們的計策,對我說,白龍使負責保護公主,倘若殺了公主,只怕要連累了你。我想這話不錯,想來跟你商量。不料給柳師父知道了,一刀就將赤龍副使殺了。”說到這裏,身子微微發抖,顯是想起當時情景,兀自心有餘悸。
韋小寶緊緊握住沐劍屏手,安慰道:“別怕,別怕。你都是爲了我,多謝你得很。”沐劍屏淚水滾下面頰,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見我,就來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話。”韋小寶拿起她手來,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該死的混蛋,打死你這婊子兒子!”沐劍屏忙拉住他手,說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罵自己。”韋小寶又拿起她手,輕輕在自己臉頰上打了一下,說道:“總之是韋小寶該死,你的好老婆沐家親親小寶貝給吳三桂捉去了,怎麽不早些去救?”
沐劍屏道:“你這不是救了我出來嗎?不過咱們可得趕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師父。”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哥哥和柳師父也都給捉去了?”
沐劍屏道:“前天晚上,我們住的地方忽然給吳三桂手下的武士圍住了。他們來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個,我們寡不敵衆,敖師哥當場給殺了。我哥哥、柳師父、還有我自己,都讓他們捉了。”韋小寶歎道:“敖師兄給大漢奸殺了,可惜,可惜。”又問:“你給他們拿住之後,怎麽又能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行刺吳三桂?我沒有啊。我當然想殺了大漢奸,可是……可是這些壞人給我戴了腳鐐手銬,我又怎能行刺?”
韋小寶越聽越奇,問道:“你前天晚上就給捉住了?這兩天在哪里?”沐劍屏道:“我一直給關在一間黑房裏,今天他們帶我去關在那地牢裏,過得不久,你就來了。”韋小寶隱隱知道不妙,顯已上了夏國相的大當,只是其中關竅,卻想不出來,沈吟道:“今天吳三桂給人行刺,受傷很重,不是你刺的?”
沐劍屏道:“自然不是。我從來沒見過吳三桂,他會死嗎?”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來歷,有沒有跟他們說?”沐劍屏道:“沒有。我甚麽也不說,審問我的武官很生氣,問我是不是啞巴。韋大哥,你從前也說過我是啞巴。”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道:“你是我的親親小啞巴,我還說要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沐劍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儘是柔情,卻不敢轉頭去瞧他。
韋小寶心中卻在大轉念頭:“夏國相爲甚麽要小郡主來冒充宮女?是了,他要試試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識。我這一救小郡主,顯然便招承跟他們同是一夥。他是布了個陷阱,要我踏將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後,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
他雖機警狡獪,畢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吳三桂、夏國相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對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說道:“親親好老婆,你在這裏待著,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師父。”
當下來到西廂房,召集天地會群雄,將這些情由跟衆人說了。徐天川等一聽,均覺其中大有蹊蹺。玄貞道:“莫非咱們假裝殺了罕帖摩的把戲,給吳三桂瞧出了破綻?”錢老本道:“吳三桂不知從何得到訊息,半夜裏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韋小寶心念一動,道:“沐王府有個傢夥,名叫劉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爲人又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風報訊。”錢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韋香主,你是韃子皇帝寵信的欽差大臣,大漢奸說甚麽也不會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麽牽連。這中間……”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漢奸決不是疑心韋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來相識,那只是誤打誤撞,事有巧合。”韋小寶忙問:“怎地誤打誤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漢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邊那宮女王可兒,大家都這麽說,不能無中生有的捏造。”韋小寶道:“是,是,那王可兒確是失了蹤,定是給大漢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漢奸自然料到公主會派韋香主去要人,礙著公主和欽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卻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給他們逮著,他們就說這是刺客。韋香主到牢裏一看,自然認得她不是王可兒。這一來,韋香主便束手無策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對,對,究竟祁三哥是讀書人,理路清楚。他們就算沒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隨便找個姑娘來塞給我,說道:‘欽差大人,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氣。她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嗎?那好極了!’他奶奶的,那時老子最多只能說公主走失了一個宮女,要他們在昆明城裏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認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們意料之外。這件事大漢奸問起來,倒也不易搪塞。”
祁清彪道:“韋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吳三桂硬挺。你跟他說,你是奉了皇帝的聖旨,才跟沐家結交的。”
韋小寶給他一語提醒,當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放了吳立身這一干人,的的確確是……”說到這裏,立即住嘴,心想:“皇上親口下旨,要我釋放吳立身等人,這話卻不能說。”轉口道:“我雖可說奉的是皇帝聖旨,就怕騙不過這大漢奸。”
錢老本道:“真要騙倒大漢奸,自然不易。不過韋香主只須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漢奸就算不信,那也無可奈何。總而言之,韋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臉,一等離了雲貴兩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點頭道:“這計策甚高。大漢奸做了虧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擔心小皇帝會知道他造反的陰謀。”
韋小寶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護公主,卻想來刺死她,太也不講義氣。要是吳立身吳二哥在這裏,一定不會贊成。”祁清彪道:“他們知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也不是當真忠心給韃子皇帝辦事,因此沒顧慮到此節。咱們天地會和沐王府雖然打賭爭勝,但大家敵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說到如何拯救沐劍聲、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議良久,韋小寶道:“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見了大漢奸後,再瞧有沒有機會。”
群雄辭出後,韋小寶心想:“說不定我那阿珂老婆並沒去行刺大漢奸,也沒給逮了去,那是旁人誤傳。”
來到九難房中,不見阿珂,問道:“師父,師姊不在嗎?”九難一怔,道:“吳三桂放了她出來?他知……知道了麽?”說這話時神色有異,聲音也有些發顫。韋小寶奇道:“吳三桂知道甚麽?”九難默然,隔了一會,問道:“這大漢奸傷勢如何?”
韋小寶道:“傷得很重。弟子剛才見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難臉上喜色一現,隨即又皺起了眉頭,低聲道:“須得讓他知道。”
韋小寶想問讓他知道甚麽,但見師父神色鄭重,不敢多
問,退了出去。
他心中還存了萬一的指望,去查問阿珂的所在。“王可兒”這宮女平日極少露面,她又化了妝,麗色盡掩,向來無人留意,安阜園中一衆宮女、太監、侍衛,都說沒見到。有的侍衛則說:“王可兒,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嗎?平西王放了人嗎?可沒見到。”
他忙了一天一晚,實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劍屏說得幾句閒話,倒頭便睡。
※注:羅甸在貴州省中部,吳三桂駐有重兵。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3 02:01 PM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復。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即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清彪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甚麽?是化緣麽?”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爲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甚麽。”
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字,便跳了起來,急道:“甚麽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麽?”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沖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到哪里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外,同坐一車。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哪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裏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候,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裏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麽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豔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碗蓋,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裏,價錢可貴得緊哪,庵裏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託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甯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十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清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刹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爲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爲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甚麽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甚麽來曆,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就算爲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爲你拚命。你有甚麽爲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裏,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見,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雲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跪倒,向著她冬冬冬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挂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爲甚麽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胡塗透頂,那是爲了阿珂……”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像,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是如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爲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歎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顔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程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顔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甚麽妲己,甚麽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爲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爲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糊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麽會在這裏搞甚麽帶發修行?阿珂師姊怎麽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于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适才大人爲賤妾辨冤的話,心裏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駡,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糊裡糊塗,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豔的容色,大爲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爲“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你要稱我爲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上‘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道:“這位天下第一美女,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訴說。”
韋小寶道:“是。”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挂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數也真不少,旁邊卻挂著一隻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爲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作《圓圓曲》。今日有緣,爲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汙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弦索,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撚,彈了幾聲,曼聲唱道:“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爲紅顔。”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清聯兵,打敗李自成,攻進北京,官兵都爲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爲了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爲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個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紅顔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說道:“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麽高興得起來?曲裏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裏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裏,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裏遊,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里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麽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唱道:“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唱到這裏,輕輕一歎,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相瞞……”韋小寶道:“甚麽叫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低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爲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甚麽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韋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甚麽名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裏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裏買了出來,送入宮裏,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甚麽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我在宮裏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是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爲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晰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唱到這裏,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裏,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道,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羡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裏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甚麽‘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甚麽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顔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甚麽能爲?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作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上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說書先生的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聲,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裏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道:“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爲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汨汨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歎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挂上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爲甚麽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發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到這裏,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一聽她提起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麽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麽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甚麽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甚麽。”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裏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甚麽?”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麽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麽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沒有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爲甚麽不跟她說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甚麽光彩。”
陳圓圓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裏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
陳圓圓道:“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裏,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他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行刺自己的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麽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裏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下可甚麽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麽?”陳圓圓歎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親生的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沈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複去也只有“沈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難道要責打她麽?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怎會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陳圓圓道:“王爺說:‘你既不認我,你自然不是我的女兒。別說你不是我女兒,就真是我親生之女,這等作亂犯上,無法無天,一樣不能留在世上。’說著摸了摸鼻子。”韋小寶微笑道:“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陳圓圓顫聲道:“你不知道,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殺人,從來不例外。”韋小寶叫聲“啊喲”,說道:“那可如何是好?他……他殺了阿珂沒有?”陳圓圓道:“這會兒還沒有。王爺他……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
韋小寶笑道:“王爺就是疑心病重,實在有點傻裏傻氣。我一見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媽媽,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想來阿珂行刺他,他氣得很了。”說到這裏,臉色轉爲鄭重,道:“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陳圓圓道:“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就爲了商量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王爺定要賣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只有請大人出面,說是公主向他要人,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說道:“笨蛋,笨蛋,上了他的大當。”說道:“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經使過。哪知道這大……大王爺棋高一著,小笨蛋縛手縛腳。我已向王爺要過人,王爺已經給了我,可是這人不是阿珂。”
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如何以爲訊息傳錯、刺客並非阿珂、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將她帶了出來等情由,一一說了,又道:“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在王府之前當數百人大聲嚷嚷,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我又怎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說,這廝定會大打官腔,說道:‘韋大人哪,你這可是跟小將開玩笑了。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小將沖著大人的面子,拚著頭上這頂帽兒不要,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早已讓大人帶去了。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見證。王爺吩咐,盼望大人將這宮女嚴加處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來要人,這……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了。’”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倒是唯肖唯妙。
陳圓圓眉頭深鎖,說道:“大人說得不錯,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原來……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韋小寶頓足罵道:“他奶奶個雄……”向陳圓圓瞧了一眼,道:“他們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這大……大混蛋拚命不可。”
陳圓圓襝衽下拜,說道:“大人如此愛護小女,小女子先謝過了。只不過……”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我這就去帶領兵馬,沖進平西王府,殺他個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漢奸的姓,老子不姓韋,姓吳!他媽的,老子是吳小寶!”
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胡說八道,微感害怕,柔聲道:“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韋小寶道:“甚麽大人小人,你如果當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寶好了。我本該叫你一聲伯母,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實在叫人著惱。”
陳圓圓走近身去,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說道:“小寶,你如不嫌棄,就叫我阿姨。”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叫你阿姨,我在揚州麗春院裏……”說到這裏,急忙住口。
陳圓圓卻也已明白,他在麗春院裏,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她通達世情,善解人意,說道:“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可真歡喜死了。小寶,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昆明城裏,他兵馬衆多,就算你打贏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
她說的是吳儂軟語,先已動聽,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作了自己人,只聽得他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問道:“好阿 姨,那你有甚麽救阿珂的法子?”
陳圓圓凝思片刻,道:“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作爹爹,他再忍心,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座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麽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
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爲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裏。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髮,安慰道:“咱們說甚麽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裏,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道:“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爲。”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麽辦?你說?怎麽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爲了救這孩子,沒爲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色大變。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裏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持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爲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廿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麽如此糊塗?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甚麽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裏,你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爲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某身經百戰,活了七十多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韃子官兒陪我一起送命。”
驀地裏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
吳三桂一聲怒喝,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佛,一股勁風揮出,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右手一掌斬落,正中吳三桂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衆衛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衆衛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誰敢稍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韋小寶來到三聖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蜷縮在簷下,衆衛士竟未發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真便是李自成?”
李自成道:“不錯。”九難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歎了口氣,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後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磚登時碎裂數塊,喝道:“你這賤尼是甚麽人,膽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來到,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喝道:“你膽敢衝撞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飛進三柄長矛,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頭,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士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住吳三桂後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後十步。”衆衛士齊聲答應,退開數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韋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轉戰天下的大梟雄,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但當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
九難冷笑道:“你女兒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說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下沈,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裏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跟她說我是誰,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裏,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裏勝過百倍。”說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裏,沒死在韃子手裏,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見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願,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對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願,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你得辮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殺你,撿這現成便宜,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擡起頭來,對九難道:“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突然一躍而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已壓住了禪杖,內力發出,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吳三桂雖然武勇,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長矛,交在吳三桂手裏,說道:“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吳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我在明朝的皇宮裏,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讚歎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爲我調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后。他說從今以後,皇宮裏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輕,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裏,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甚麽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就是皇帝麽?他做了皇帝,爲甚麽還這樣不快活?’
“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沈迷女色,成爲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裏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甚麽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發愁,心裏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爲……因爲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裏。有一天,國丈府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在大庭廣衆之間……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擡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鬥,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以防備滿洲兵打進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了給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裏姦淫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裏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關來。唉,這就是‘沖冠一怒爲紅顔’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裏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爲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甚麽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甚麽都沒有,又有甚麽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裏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裏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曆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裏,崇禎、永曆,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麽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甚麽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儘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擡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鬥得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甚麽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爲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爲了我,甚麽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甚麽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裏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爲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爲難,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汙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甚麽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裏搬了出來,因爲王爺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願薙頭,穿韃子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說,我想念他得很,要他陪伴。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裏忽然不見了。我雖然捨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麽孤苦伶仃。那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一驚,看相鬥的兩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鬥,這一滴血,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不敢進來助戰。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裏矛頭一偏,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當的一聲,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大感奇怪:“大漢奸爲甚麽不刺和尚,卻刺老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鬥不過李自成,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爲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噗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雙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甚麽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甫轉,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當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于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眼便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爲官軍,待得一出棧道,立即又反。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裏。”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淩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牆上,怒叫:“圓圓,你幹甚麽?”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當年他……他曾真心對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爲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
陳圓圓道:“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李自成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屋外衆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近。一名武將大聲喝道:“快放了王爺,饒你們不死。”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又聽他叫道:“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裏,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地。”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衆,徐天川、高彥超、玄真道人等天地會人衆,趙齊賢、張康年等禦前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要殺吳三桂,也不忙在一時。”當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後心,說道:“王爺,大夥兒死在一起,也沒甚麽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甚麽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讓大夥兒離去,我師父就饒你一命。”
李自成道:“這奸賊是反復小人,說話作不得數。”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衆,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令放了衆人。我就放你。”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親口答允,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比九難爲多,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了這樣的大官,便道:“好,我答應了你就是。”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當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何不兩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我跟韋爵爺又有甚麽過不去了?”韋小寶道:“那麽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別十,後一道至尊,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爲輸,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
吳三桂道:“就是這麽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再請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咱們話說在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熊、韋小寶,還有建甯公主,大家唏哩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身處危地,早一刻脫身好一刻,他當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這麽辦。”提高聲音,叫道:“夏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裏。”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過來。”韋小寶贊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熊率兵來到,他重傷未愈,坐在一頂軟轎之中,八名親隨擡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又下令:“把衆位朋友都松了綁。”對韋小寶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後,讓我送你們出門。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截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韃子小狗官的朋友。”
九難贊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九難轉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聲道:“世子護送公主,進京朝見聖上。恭送公主殿下啓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後。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道:“貨色真假,查個明白。”掀起轎簾,向內一望,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斜倚在內,笑道:“世子,你好。”吳應熊叫道:“爹,你……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道:“我很好,沒事。”
到得三聖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其數。韋小寶贊道:“王爺,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夠了。”吳三桂沈著臉道:“韋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韋小寶笑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里爲官只爲財,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皇上就有甚麽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歲歲發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意,我回京之後,只把你贊得忠心耿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世子周全。逢年過節,你就送點甚麽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爲難,老夫身在雲南,手提重兵,也不來怕你。”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手提一杖長矛,勇不可當,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小將今日要告辭了,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了罷。”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寶,你說話恁地無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官,宮裏嬪妃太監,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爲賓,逃生爲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後,就不會再跟人爲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頭對夏國相道:“夏總兵,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咱們分送。”夏國相應了,轉頭吩咐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並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帖在後,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衆反賊,戕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腳亂,事非萬全。哼,日後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衆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異動。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衆,阿珂固然隨在身側,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衆,以及侍衛官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遠送出城,客氣得緊。此番蒙王爺厚待,下次王爺來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兩人拱手作別。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密密囑咐了一陣,這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傢夥說話不算數,咱們得快走,離開昆明越遠越好。”當即拔隊起行。行出十餘裏,見後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漢奸手下,實是感激不盡。你這就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不報?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沈吟道:“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難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泄,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寶猝不及防,這一拳正中鼻梁,登時鮮血長流。
韋小寶“啊喲”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指著九難道:“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們……你們都是壞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
九難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原來不是安好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認。”阿珂頓足道:“我不認,我不認。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韋小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過身來,沿著小路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阿珂停步轉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裏。”韋小寶不敢再追,眼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鬱鬱,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師父不殺你了,你這就快快去罷。”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
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發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韋小寶搖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一回頭,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站在身後。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韋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帶著麽?”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物,不敢有失。”韋小寶道:“很好,兩位務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暄。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們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給他救的,從今而後,沐王府怎麽還能跟天地會爭甚麽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倒吳三桂甚麽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請你稟告陳總舵主,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世,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里話來?大家死裏逃生,這條性命,人人都是撿回來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劉一舟這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刀萬剮。”韋小寶問道:“是他告的密?”
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這傢夥……這傢夥……”說到這裏,只氣得白須飛揚。韋小寶道:“他留在吳三桂那裏了嗎?”
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給吳
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我們住得十分隱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說到這裏,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哥爲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香主,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效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裏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夥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雲南,咱們再各走各的罷。”沐劍聲搖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裏,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韃子官兵保護,還成甚麽話?”帶領沐王府衆人,告別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後,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韋小寶道:“是。你自己也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沐劍屏點點頭,小聲道:“我也是……”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繮繩交在她手裏,說道:“我這匹馬給你。”沐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繮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5 11:13 AM
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衆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緊急軍情要稟報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複明。赤火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衆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替他給李力世、祁清彪、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了。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衆人知道赤火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鄺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衆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衆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實是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鄺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屬下稟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衆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韋小寶問道:“那爲甚麽?”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衆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雨和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沾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入,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爲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衆人齊聲咒駡。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衆。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裏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佈置妥貼,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衆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爲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衆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入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衆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衆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衆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一衆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複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衆兄弟閑談,禦前侍衛班領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禦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禦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禦前侍衛的另一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甚麽事?殺了人麽?”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禦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裏。”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禦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麽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駡:“他媽的,你們這批傢夥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撒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廿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麽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裏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衆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衆位大人的錢,衆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小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楣,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爲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總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
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裏,還說這些話作甚?”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小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甚麽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裏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麽叫作在江湖上混飯吃?”
韋小寶又問:“怎麽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七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麽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裏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傢夥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裏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問道:“這傢夥是甚麽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鬍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裏的賭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甚麽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爲宮裏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爲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裏,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裏麽?”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甚麽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迹,整日價躲在屋裏,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爲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裏四個人,只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帝了兩名軍士,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很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甚麽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裏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裏七點一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裏,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拍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駡。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麽裏面又賭起來了?”韋小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是躺在地上。東邊坐的是個絡腮鬍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小寶一怔,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裏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爲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擡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裏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眯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只見臺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
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拍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裏的另一張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拍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六”,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閑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是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里,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最厲害的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甚麽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禦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舊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爲高。他伸著胖手,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梅花,一張四六,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道:“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紅,不是對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你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辭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爲甚麽我這一對十點,就贏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前面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脹起,喝道:“混帳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裏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隻銀元寶,送到矮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推。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牌子一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快押,這麽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麽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罷。”矮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可沒說你不對。”
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喂,你這小娃娃在這裏嘰哩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莊。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裏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罷。”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裏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擡元寶,一隻一隻擡進門!通殺!”口中一喝,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的牌,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廿一點,吃你四點,贏了!”
韋小寶跟那鄉農面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杠、地杠,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道:“怎麽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麽?”韋小寶道:“很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
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駡,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脹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麽東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傢夥總也值得幾百兩罷?我押他。”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禦前侍衛,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麽拿去跟人賭博?”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這當兒柳州城裏,禦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已抹得乾乾淨淨,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干。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莊卻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牌九?不如來擲骰子,誰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牌九,又賭甚麽?”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道:“你奶奶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麽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麽來了?爲甚麽使不得?”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麽仍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甚麽?”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麽?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怪胖得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甯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裏,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現下他二人早已服瞭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麽?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跟她睡在一個被窩裏,自然是老相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甚麽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取出解藥來。”他這肥手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未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是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罷。”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有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麽來頭,也只有韋小寶知道,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閑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垓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頭,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許再說!”韋小寶笑道:“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裏,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裏!”又有一人說道:“都拿下了!”衆人一齊轉頭,向廳口看去,突見白光閃動,有人手提長劍,繞著衆人轉了個圈子。衆人背心、脅下、腰間、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軟倒在地。
但見廳口站著三人,韋小寶大喜叫道:“阿珂,你也來……”說到這個“來”字,心頭一沈,便即住口,但見她身旁站著兩人,左側是李自成,右側卻是那個他生平最討厭的鄭克塽。東首一人已將長劍還入劍鞘,雙手叉腰,微微冷笑,卻是那“一劍無血”馮錫範。瘦頭陀、老叫化、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鄉農等六名好手互相牽制,此亦不敢動,彼亦不敢動,突然又來了個高手,毫不費力的便將衆人盡數點倒,連張康年也中了一劍。
瘦頭陀坐倒在地,跟他站著之時相比,卻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麽東西,膽敢點了老子的陽關穴、神堂穴?”馮錫範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錯啊,居然知道自己給點了甚麽穴道。”瘦頭陀怒道:“快解開老子穴道,跟你鬥上一鬥。這般偷襲暗算,他媽的不是英雄好漢。”馮錫範笑道:“你是英雄好漢!他媽的躺在地下,動也不能動的英雄好漢。”瘦頭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媽的你不生眼睛麽?”
馮錫范左足一擡,在他肩頭輕輕一撥,瘦頭陀仰天跌倒。
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處,摔倒之後,雖然身上使不出勁,卻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來。
鄭克塽哈哈大笑,說道:“珂妹,你瞧,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鄭克塽道:“你要找這小鬼報仇,終於心願得償,咱們捉了去慢慢治他呢,還是就此一劍殺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適,難道阿珂要找我報仇,我可沒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說道:“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氣,一劍殺了幹淨。”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出勒,走到韋小寶面前。
瘦頭陀、胖頭陀、陸高軒、老叫化、李西華、張康年六人齊叫:“殺不得!”
韋小寶道:“師姊,我可沒……”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師姊了!小鬼,你總是想法兒來害我、羞辱我!”提起劍來,向他胸口刺落。衆人齊聲驚呼,卻見長劍反彈而出,原來韋小寶身上穿著護身寶衣,這一劍刺不進去。
阿珂一怔之間,鄭克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對!”提劍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這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士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臉上都是泥汙,瞧不清面貌。
衆人見他甘願替韋小寶擋了一劍,均想:“這人倒忠心。”
馮錫範抽出長劍,慢慢走過去,突然長劍一抖,散成數十朵劍花。忽聽得叮的一聲響,馮錫範手中長劍斷成兩截,那驍騎營軍士的肩頭血流如注。原來他以韋小寶的匕首削斷了對方手中長劍,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倫,只怕此時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鄭克塽那一劍,他肩頭連受兩處劍傷。馮錫範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將斷劍擲在地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劍,再施攻擊。
韋小寶叫道:“哈哈,一劍無血馮錫範,你把我手下一個小兵刺出了這許多血,你的外號可得改一改啦,該叫作‘半劍有血’馮錫範。”
那驍騎營軍士左手按住肩頭傷口,右手在韋小寶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陣推拿,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李西華等於互相牽制之際驟然受襲,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聲道:“半劍有血馮錫範,好極,好極!天下無恥之徒,閣下算是第二。”李西華道:“他爲甚麽算是第二?倒要請教。”老叫化道:“比之吳三桂,這位半劍有血的道行似乎還差著一點兒。”衆人齊聲大笑。李西華道:“依我看來,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馮錫范於自己武功向來十分自負,聽衆人如此恥笑,不禁氣得全身發抖,此時若再換劍又攻那驍騎營軍士,要傷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稱,向那軍士瞪眼說道:“你叫甚麽名字?今日暫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裏,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那軍士道:“我……我……”聲音甚是嬌嫩。
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伸手除下她頭上帽子,長髮散開,披了下來。韋小寶左手摟住她腰,說道:“她是我的小丫頭。半劍有血,你連我一個小丫頭也打不過,還胡吹甚麽大氣?”
馮錫范怒極,左足一擡,砰嘭聲響,將廳中賭台踢得飛了起來,連著臺上的大批銀兩元寶,還有一個橫臥在上的趙齊賢,激飛而上,撞向屋頂。銀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頭陀等人頭上身上。各人紛紛大罵,馮錫範更不答話,轉身走出。
只見大門中並肩走進兩個人來,馮錫範喝道:“讓開!”雙手一推。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時悶哼。那二人倒退數步,背心都在牆上重重一撞。馮錫範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聲,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原來是風際中和玄貞道人。
韋小寶快步過去,扶住了風際中,問玄貞道人:“道長,不要緊麽?”玄貞咳了兩聲,說道:“不要緊,韋……韋大人,你沒事?”韋小寶道:“還好。”轉頭向風際中瞧去。風際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他武功遠比玄貞爲高,但适才對掌,接的是馮錫範的右掌,所受掌力強勁得多,因此受傷也比玄貞爲重。
李西華道:“韋兄弟,你驍騎營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來風際中和玄貞二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道:“慚愧,慚愧!”
只聽得腳步聲響,錢老本、徐天川、馬彥超三人又走了進來。
阿珂眼見韋小寶的部屬越來越多,向李自成和鄭克塽使個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韋小寶身前,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那日你師父沒殺我,今日我也饒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醬。”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樣?那日在三聖庵裏,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將阿珂許配我爲妻,難道又想賴麽?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
阿珂氣得滿臉通紅,道:“爹,咱們走,別理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他狗嘴裏長不出象牙,有甚麽好話說了?”
韋小寶道:“好啊,你終於認了他啦。這父母之命,你聽是不聽?”
李自成大怒,舉起禪杖,厲聲喝道:“小雜種,你還不住口?”
錢老本和徐天川同時縱上,雙刀齊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過禪杖,當的一聲,架開了兩柄鋼刀。馬彥超已拔刀橫胸,擋在韋小寶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裏,你父女的性命是誰救的?忘恩負義,好不要臉!”
李自成當年橫行天下,開國稱帝,舉世無人不知。馬彥超一喝出他姓名,廳中老叫化、瘦頭陀等人都出聲驚呼。
李西華大聲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還沒死?好,好,好!”語音之中充滿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樣?你是誰?”李西華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爺有眼,好極。”
李自成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一生殺人如麻。天下不
知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要殺我報仇,老子還不是好端端的活
著?你想報仇,未必有這麽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聲道:“爹,咱們走罷。”
李自成將禪杖在地下一頓,轉身出門。阿珂和鄭克塽跟了出去。
李西華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這裏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漢,就來跟我單打獨鬥,拚個死活。你有沒膽子?”
李自成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儘是鄙夷之色,說道:“老子縱橫天下之時,你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閣下定論。”禪杖一頓,走了出去。
衆人相顧默然,均覺他這幾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殺人如麻,世人毀多譽少,但他是個敢作敢爲的英雄好漢,縱是對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難否認。此時他年紀已老,然顧盼之際仍是神威凜凜,廳人衆人大都武功不弱,久曆江湖,給他眼光一掃,仍不自禁的暗生懼意。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你明明已把女兒許配了給我做老婆,這時又來抵賴,我偏偏說你是狗熊,英個屁雄。”見雙兒撕下了衣襟,正在裹紮肩頭傷口,便助她包紮,問道:“好雙兒,你怎麽來了?幸虧你湊巧來救了我,否則的話,我這老婆謀殺親夫,已刺瞎了我的眼睛。”雙兒低聲道:“不是湊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韋小寶大奇,連問:“你一直在我身邊?那怎麽會?”
瘦頭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開,快拿解藥出來,否則的話,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腦袋砸個稀巴爛!”
突然之間,大廳中爆出一聲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聲。韋小寶的部屬不斷到來,而這極矮奇胖的傢夥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居然還口出恐嚇之言,人人都覺好笑。
瘦頭陀怒道:“你們笑甚麽?有甚麽好笑?待會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給解藥,瞧我不砸他個稀巴爛。”錢老本提起單刀,笑嘻嘻的走過去,說道:“此刻我如在你頭上砍他媽的三刀,老兄的腦袋開不開花?”瘦頭陀怒道:“那還用多問?自然開花!”錢老本笑道:“乘著你穴道還沒解開,我先把你砸個稀巴爛,免得你待會穴道解開了,把我主人砸了個稀巴爛。”
衆人一聽,又都哄笑。
瘦頭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點的。你把我砸個稀巴爛,不算英雄。”
錢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說著提起刀來。
胖頭陀叫道:“韋……韋大人,我師哥無禮冒犯,請你原諒,屬下代爲陪罪。師哥,你快陪罪,韋大人也是你上司,難道你不知麽?”他頭頸不能轉動,分別對韋小寶和瘦頭陀說話,無法正視其人。瘦頭陀道:“他如給我解藥,別說陪罪,磕頭也可以,給他做牛做馬也可以。不給解藥,就把他腦袋瓜兒砸個稀巴爛。”
韋小寶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麽好,你竟對她這般有恩有義?”正要說話,忽見那鄉農雙手一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衆人都吃了一驚,八人被馮錫範點中要穴,除了韋小寶已由雙兒推拿解開,餘下七人始終動彈不得。那馮錫範內力透過劍尖入穴,甚是厲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兩個時辰不能行動。這鄉農模樣之人宛如個鄉下土老兒,雖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時,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顯了一手高深內功,但在這短短一段時候之間竟能自解穴道,實是罕見罕聞。只見他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走了出去。
韋小寶對錢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說著向李西華一指。錢老本應道:“是。”還刀入鞘,正要替李西華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複清反,母地父天。”錢老本“啊”了一聲。
徐天川搶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了幾下,轉到他面前,雙手兩根拇指對著他面前一彎。天地會兄弟人數衆多,難以遍識,初會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複明”八字作爲同會記認。但若有外人在旁,不願泄漏了機密,往往便將這八字倒轉來說,外人驟聽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禮,也是一項不讓外人得知的禮節。錢徐二人跟著給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三人解開了穴道。
只餘下瘦頭陀一人坐在地下,滿臉脹得通紅,喝道:“師弟,還不給我解穴?他媽的,還等甚麽?”胖頭陀道:“解穴不難,你可不得再對韋大人無禮。”瘦頭陀怒道:“誰教他不給解藥?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給瞭解藥,就算是向我賠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頭陀躊躇道:“這個就爲難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這矮胖子羅唆個沒完沒了,別說韋兄弟不給解藥,就算他要給,我也要勸他不給。”右手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勁風向瘦頭陀射去,跟著又是兩指,嗤嗤連聲,瘦頭陀身上穴道登時解開。
突見一個大肉球從地下彈了起來,疾撲韋小寶。老叫化呼的一掌,擊了出去,瘦頭陀身在半空,還了一掌,身子彈起,他武功也當真了得,淩空下撲,雙掌向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左足飛出,踢向他後腰。瘦頭陀又即揮掌拍落,掌力與對方腿力相激,一個肥大的身子又飛了起來。他身在空中,宛似個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終打不中他一招。別瞧這矮胖子模樣苯拙可笑,出手竟靈活之極,足不著地,更加圓轉如意。
李西華和天地會群雄都算見多識廣,但瘦頭陀這般古怪打法,卻也是生平未見。胖頭陀和陸高軒全神貫注,瞧著老叫化出手,眼見他每一招都是勁力淩厲,瘦頭陀一個二百多斤的身軀,全憑藉著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飛舞不落。
兩人越鬥越緊,拳風掌力逼得旁觀衆人都背靠牆壁。忽聽得瘦頭陀怪聲大喝,一招“五丁開山”,左掌先發,右拳隨下,向著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喝道:“來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擊而上。兩股巨力相撞,瘦頭陀騰身而起,背脊沖上橫梁,只聽喀喇喇一陣響,屋頂上瓦片和泥塵亂落,大廳中灰沙飛揚,瘦頭陀又已撲擊而下,老叫化縮身避開。瘦頭陀一撲落空,砰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瘦頭陀又已彈起,迅捷無倫的將一個大腦袋當胸撞來。眼見他這一撞勢道甚是威猛,老叫化側身避過,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內勁吐出,大喝一聲。瘦頭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厲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內勁,兩股力道並在一起,眼見瘦頭陀急飛而出,腦袋撞向牆壁,勢非腦漿迸裂不可。
衆人驚叫聲中,胖頭陀抓起一名縮在一旁的賭場夥計,擲了出去,及時擋在牆上,波的一聲,瘦頭陀的頭顱撞入他胸腹之間,一顆大腦袋鑽入了那夥計的肚皮,嵌入牆壁,撞出了一個大洞。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顆肥腦袋上一塌糊塗,沾滿了那夥計的血肉。他雙手在臉上一陣亂抹,怒駡:“他媽的,這是甚麽玩意?”衆人無不駭然。
老叫化喝道:“還打不打?”瘦頭陀道:“當年我身材高大之時,你打我不贏。”老叫化道:“現今呢?”瘦頭陀搖頭道:“現今我打你不贏,罷了,罷了!”忽地躍起,向牆壁猛撞過去,轟隆一聲響,牆上穿了個大洞,連著那夥計的屍身一齊穿了出去。
胖頭陀叫道:“師哥,師哥!”飛躍出洞。陸高軒道:“韋大人,我去瞧瞧。”腳前頭後,身子平飛,從洞中躍出,雙手兀自抱拳向韋小寶行禮,姿式美妙。衆人齊聲喝采。
徐天川、錢老本等均想:“韋香主從哪里收了這兩位部屬來,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們高出十倍。”
李西華拱手道:“少陪了。”從大門中快步走出。
韋小寶向老叫化拱手道:“這位兄台,讓他們走了罷?”說著向趙齊賢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隨手拉起趙齊賢等人,也不見他推宮解穴,只一抓之間,已解了幾名侍衛的穴道。
韋小寶道:“多謝。”吩咐趙齊賢、張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問道:“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之人?”韋小寶道:“是,咱們甚麽事都不必瞞她。”老叫化道:“這位姑娘年紀雖小,一副忠肝義膽,人所難及。剛才若不是她奮不顧身,忠心護主,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道:“對,對,幸虧是她救了我。”
雙兒聽兩人當衆稱讚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不敢和衆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對老叫化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傳得衆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
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已有人傳授了他,念熟記住。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義似通非通,天地會兄弟多是江湖漢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奧了,會衆兄弟如何記得?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便接著念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韋小寶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複明我洪英。”韋小寶道:“兄弟韋小寶,現任青木堂香主,請問兄長高姓大名,身屬何堂,擔任何職。”
老叫化道:“兄弟吳六奇,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今日和韋香主及衆家兄弟相會,十分歡喜。”
衆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鐵丐”吳六奇,都是又驚又喜,一齊恭敬行禮。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手握一省重兵,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心存反清複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會,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天地會對這“洪”字甚是注重。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洪武”,二來這“洪”字是“漢”字少了個“土”字,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爲胡虜所占,會中兄弟自稱“洪英”,意謂不忘前本、決心光復舊土。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也不統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職香主之上,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僅次於總舵主而已。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甚是隱秘,連徐天川、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笑道:“韋香主,你去雲南幹事,對付大漢奸吳三桂。總舵主傳下號令,命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我一接到號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雲南暗中相助。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青木堂衆位兄弟才幹了得,諸事化險爲夷,我們洪順堂幫不上甚麽忙。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衆位兄弟來到廣西,兄弟便化裝前來,跟各位聚會。”
韋小寶喜道:“原來如此。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吳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實在感激不盡。吳香主大名,四海無不知聞,原來是會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別別跳,乖乖不得了。”其實吳六奇的名字,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喜形於色,便順口加上幾句。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鼇拜,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大夥兒是自己兄弟,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才請得你到來,還請勿怪。”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這些傢夥狗皮倒竈,輸了錢就混賴。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頭,教訓教訓,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兄弟還得多謝你呢。”
吳六奇哈哈大笑。衆人坐了下來,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韋小寶簡略說了。吳六奇聽說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讚,說道:“這奸賊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廣東,這一次要跟他大幹一場。待得打垮了這奸賊,咱們再回師北上,打上北京。”
說話之間,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和吳六奇相見,自有一番親熱。談到剛才賭場中的種種情事,吳六奇破口大駡馮錫範,說他暗施偷襲,陰險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韋小寶說到馮錫範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吳六奇伸手在賭臺上重重一拍,說道:“如此說來,咱們便在這裏幹了他,一來給關夫子報仇,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三來也可一雪今日給他暗算的恥辱。”他一生罕遇敵手,這次竟給馮錫範制住了動彈不得,實是氣憤無比。
馬超興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既是到了柳州,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天地會忠於明室,崇禎爲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爲敵。
韋小寶道:“臺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鄭克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麽他也成了反賊,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一起幹了。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衆人面面相覷,均不介面。天地會是臺灣鄭氏的部屬,不妨殺了馮錫範,卻不能殺鄭二公子。何況衆人心下雪亮,韋小寶要殺鄭克塽,九成九是假公濟私。吳六奇岔開話頭,問起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歷,韋小寶含糊以應,只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對自己甚是忠心。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說道:“兄弟生平極少服人,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數,怎麽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
衆人議論了一會。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訪李自成、馮錫範等人落腳的所在,一面給風際中、玄貞、雙兒三人治傷。
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原來她在五臺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到處尋找,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著來到北京,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自然便沒遇上。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當即隨後追來,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兒家心中另有念頭,擔心韋小寶做了韃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來相認,偷了一套驍騎營軍士的衣服穿了,混在驍騎營之中,一直隨到雲南、廣西。直到賭場中遇險,阿珂要刺傷韋小寶眼睛,這才挺身相救。
韋小寶心中感激,摟住了他,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我怎會不要你服侍?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滿臉通紅,道:“不,不,我……我不會去嫁人的。”
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替吳六奇接風。飲酒之際,會中兄弟來報,說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産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馳名。是以有“住在蘇州,著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之諺。木材紮成木排,由柳江東下。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在排屋之中隱身,確是人所難知,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勢衆,只怕也無法查到。
吳六奇拍案而起,說道:“咱們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馬超興道:“此刻天色尚早,兩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佈置一下,可莫讓他們走了。”出去吩咐部屬行事。
待到二更天時,馬超興領帶衆人來到柳江江畔,上了兩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劃出,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在江上劃出約莫七八裏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鑽進艙來,低聲道:“稟告三位香主:點子就在對面木排上。”
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只見木排上一間小屋,透出一星黃光,江面上東一艘、西一艘儘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馬超興低聲道:“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韋小寶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馮錫範再厲害,還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一邊飛奔,一邊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縮頭縮腦,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沒有膽子出來……李自成……”卻是李西華的聲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誰在這裏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上了木排,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
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手持禪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華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還是個糊塗鬼。你可知我是誰?”李自成道:“李某殺人過百萬,哪能一一問姓名。上來罷。”這“上來罷”三字,宛如半空中打個霹靂,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呼喝一聲,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李西華側身避開,長劍貼住杖身,躍起身來,劍尖淩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華身在半空,無從閃避,左足在杖頭一點,借力一個筋斗翻出,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
吳六奇道:“劃近去瞧個清楚。”船夫扳槳劃前。馬超興道:“有人來糾纏他一下,咱們正好行事。”向船頭一名船夫道:“發下號令。”那船夫道:“是。”從艙中取一盞紅色燈籠,挂在桅杆上,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入江中。
韋小寶大喜,連叫:“妙極,妙極!”他武功不成,于單打獨鬥無甚興趣,這時以數百之衆圍攻對方兩人,穩操勝券,正是投其所好,何況眼見己方會衆精通水性,只須鑽到木排底下,割斷排上竹索,木排散開,對方還不手到擒來?一想到木排散開,忙道:“馬大哥,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可不能讓她在江裏淹死了。”
馬超興笑道:“韋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人。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包管沒岔子。”韋小寶喜道:“那好極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塽。”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塽,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
小船慢慢劃近,只見木排上一團黑氣、一道白光,盤旋飛舞,鬥得甚緊。吳六奇搖頭道:“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援,不出三十招,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想不到他一代梟雄,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只是見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鄭公子,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鄭克塽道:“好。師父,請你把這小子打發了罷!”小屋板門開處,馮錫範仗劍而出。
這時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邊,只須再退一步,便踏入了江中。馮錫範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
長劍緩緩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靈台穴”。李西華正要回劍擋架,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白光一閃,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手中兵刃疾刺馮錫範後心。
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馮錫范不及攻擊李西華,側身回劍,架開敵刃,當的一聲,嗡嗡聲不絕,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雙刃相交,兩人都退了一步,馮錫範喝問:“甚麽人?”那人笑道:“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範,你不認得我麽?”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褲,頭纏白布,腰間圍一條青布闊帶,足登草鞋,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想是他遭了馮錫範的暗算,心中不忿,來報那一劍之辱。
馮錫範森然道:“以閣下如此身手,諒非無名之輩,何以如此藏頭露尾,躲躲閃閃?”那鄉農道:“就算是無名之輩,也勝於半劍有血。”馮錫範大怒,挺劍刺去。那鄉農既不閃避,也不擋架,舉刀向馮錫範當頭砍落,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其實這一刀後發先至,快得異乎尋常。馮錫範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敵刃已及腦門,大駭之下,急忙向左竄出。那鄉農揮刀橫削,攻他腰脅。馮錫範立劍相擋,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向,劈向他左臂。馮錫範側身避開,還了一劍,那鄉農仍不擋架,揮刀攻他手腕。
兩人拆了三招,那鄉農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訥,帶著三分呆氣,但刀法之淩厲狠辣,武林中實所罕見。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
馮錫範突然叫道:“且住!”跳開兩步,說道:“原來尊駕是百勝……”那鄉農喝道:“打便打,多說甚麽?”縱身而前,呼呼呼三刀。馮錫範便無餘暇說話,只得打起精神,見招拆招。馮錫範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這一凝神拒敵,那鄉農便占不到上風。二人刀劍忽快忽慢,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有時迴旋轉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是惡鬥不休。鄭克塽和阿珂各執兵刃,站在李自成之側,俟機相助。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勢道剛猛,李西華劍法雖精,一時卻也欺不近身。鬥到酣處,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一個打滾,直滾到敵人腳邊,劍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還活得成麽?”這一招“臥雲翻”,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絕招,小巧之技,迅捷無比,敵人防不勝防。
阿珂和鄭克塽都吃了一驚,待得發覺,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塽目大喝,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華一驚,長劍竟然脫手。李自成飛起左腿,踢了他一個筋斗,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登時將他壓在木排之下,再也動彈不得。這一下勝敗易勢,只頃刻之間,眼見李自成只須禪杖舂落,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饒你一命。”李西華道:“快將我殺了,我不能報殺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間?”李自成一聲長笑,說道:“很好!”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照在李西華臉上,但見他臉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無懼意。李自成心中一凜,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嗎?”
李西華道:“可惜咱們姓李的,出了你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顫聲問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麽人?”李西華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說著微微一笑。李自成提起禪杖,問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兒子?”
李西華道:“虧你還有臉稱我爹爹爲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幾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的道:“李兄弟留下了後人?你……你是紅娘子生的罷?”李西華見他禪杖提起數尺,厲聲道:“快下手罷!盡說這些幹麽?”
李自成退開兩步,將禪杖拄在木排之上,緩緩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錯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罵我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錯,一點不錯!你要爲你爹爹報仇,原是理所當然。李自成生平殺人,難以計數,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殺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西華萬料不到有此變故,躍起身來,拾回長劍,眼見他白須上儘是斑斑點點的鮮血,長劍便刺不進去,說道:“你既內心有愧,勝於一劍將你殺了。”飛身而起,左足在系排上的巨索上連點數下,已躍到岸上,幾個起落,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聲:“爹!”走到李自成身邊,伸手欲扶。李自成搖搖手,走到木排之側,左腳跨出,身子便沈入江中。阿珂驚叫:“爹!你……你別……”
衆人見江面更無動靜,只道他溺水自盡,無不駭異。過了一會,卻見李自成的頭頂從江面上探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凝氣在江底步行,鐵禪杖十分沈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見他腦袋和肩頭漸漸從江面升起,踏著江邊淺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著鐵禪杖,腳步蹣跚,慢慢遠去。
阿珂回過身來,說道:“鄭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撲在鄭克塽懷中。鄭克塽左手摟住了她,右手輕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畢,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兩人大叫:“啊喲!”摔入江中。
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入江中,將縛住木排的竹索割斷,木材登時散開。
馮錫範急躍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輕輕落下。那鄉農跟著追到,呼的一刀,迎頭劈下。馮錫範揮劍格開。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這番相鬥,比之适才在木材上過招,又難了幾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立足固然難穩,又無從借力。馮錫范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穩地,刀來劍往,絲毫不緩。圓木順著江水流下,漸漸飄到江心。
吳六奇突然叫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這位兄弟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快追,劃船過去!”
馬超興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作‘美刀王’的嗎?此人風流英俊,當年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個傻裏傻氣的鄉巴佬!”
韋小寶連問:“我的老婆救起來了沒有?”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向他瞪了一眼,顯然是說:“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水面兇險,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記挂著女子,重色輕友,非英雄所爲。”
馬超興叫道:“快傳下令去,多派人手,務須相救那個小姑娘。”
後梢船夫大聲叫了出去。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托起濕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著左首一人抓住鄭克塽的衣領,提將起來,叫道:“男的也拿了。”衆人哈哈大笑。
韋小寶登時放心,笑逐顔開,說道:“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樣了。”坐船于吳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槳齊劃,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駛去,越劃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見江面上白光閃爍,二人兀自鬥得甚緊。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馮錫范日間和風際中、玄貞道人拚了兩掌,風際中內力著實了得,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此刻久鬥之下,更覺右胸隱隱作痛。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絕無迴旋餘地,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本是使潑耍賴,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雖險實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這一般淩厲無前的狠勁,馮錫範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見一艘小船劃將過來,船頭站著數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間在賭場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內。
胡逸之大喝一聲,左一刀,右兩刀,上一刀,下兩刀,連攻六刀。馮錫範奮力抵住,百忙中仍還了兩劍,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吳六奇贊道:“好刀法!好劍法!”胡逸之又是揮刀迎面直劈。馮錫范退了半步,身子後仰,避開了這刀,長劍晃動,擋住身前。這時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腳後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馮錫範還了三劍,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聲,舉刀直砍下來。馮錫範側身讓開,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聲,將大木砍爲兩段。
馮錫範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斷,他“啊”的一聲,翻身入水。胡逸之鋼刀脫手,向他身上擲出。馮錫範身在水中,閃避不靈,眼見鋼刀擲到,急揮長劍擲出,刀劍錚的一聲,空中相交,激出數星火光,遠遠蕩了開去,落入江中。馮錫范潛入水中,就此不見。胡逸之暗暗心驚:“這人水性如此了得,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吳六奇朗聲說道:“百勝刀王,名不虛傳!今日得見神技,令人大開眼界。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擾了!”一躍上船。船頭只微微一沈,船身竟無絲毫晃動。韋小寶不明這一躍之難,吳六奇、馬超興等卻均大爲佩服。吳六奇拱手說道:“在下吳六奇。這位馬超興兄弟,這位韋小寶兄弟。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說道:“吳兄,你身在天地會,此事何等隱秘,倘若泄漏了風聲,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會,你居然對兄弟毫不隱瞞,如此豪氣,好生令人佩服。”
吳六奇笑道:“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兄弟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麽?”
胡逸之大喜,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再也不問江湖之事,不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說著攜手入艙。他對馬超興、韋小寶等只微一點頭,並不如何理會。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塽的師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謝,說道:“胡大俠將馮錫范打入江中,江裏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說道:“韋香主,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不錯啊。”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會擲骰子作弊騙羊牯。韋小寶卻也不以爲忤,反覺得意,笑道:“胡大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兒倆聯手推莊,贏了那矮胖子不少銀子,胡大俠要占一半,回頭便分給你。”胡逸之笑道:“韋香主下次推莊,兄弟還是幫莊。跟你對賭,非輸不可。”韋小寶笑道:“妙極,妙極!”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在小船中飲酒。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說道:“咱們今日既一見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瞞。說來慚愧,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只不過爲了一個女子。”
韋小寶道:“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麽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吳六奇眉頭一皺,心想:“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你懂得甚麽?”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歎了口氣,緩緩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吳梅村這一句詩,做得甚好,可是那吳三桂並不是甚麽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輕輕哼著《圓圓曲》中的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對韋小寶道:“韋香主,那日你在三聖庵中,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淺。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斷斷續續的,這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最後這一遍,還是托了你的福。”
韋小寶奇道:“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陳圓圓的姘……麽?”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都感駭異,料想這位“美刀王”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以致甘爲傭仆。此人武功之高,聲望之隆,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願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實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時,見他白髮蒼蒼,鬍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又哪里說得上一個“美”字?
韋小寶奇道:“胡大俠,你武功這樣了得,怎麽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聽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韋小寶嚇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將下來,濺得滿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頭來,歎了口氣,說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韋香主,胡某是個沒出息、沒志氣的漢子。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我在王府裏做園丁,給她種花拔草。她去了三聖庵,我便跟著去做火伕。我別無他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已心滿意足,怎……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
韋小寶道:“那麽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幾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面前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
韋小寶笑道:“你倒記得真清楚。”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癡已極。吳六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說話傷了他心,說道:“胡大哥,咱們性情中人,有的學武成癡,有的愛喝酒,有的愛賭錢,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愛鑒賞美色,可是對她清清白白,實在難得之極。兄弟斗膽,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能否採納麽?”
胡逸之道:“吳兄請說。”吳六奇道:“想那陳圓圓,當年自然美貌無比,但到了這時候,年紀大了,想來……”胡逸之連連搖頭,不願再聽下去。說道:“吳兄,人各有志。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別過。”說著站起身來。
韋小寶道:“且慢!胡兄,陳圓圓的美貌,非人世間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吳香主、馬香主沒見過,否則一見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位香主啦……”吳六奇心中暗罵:“他媽的,小鬼頭信口開河。”
韋小寶續道:“……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她的女兒阿珂,只有她一半美麗,不瞞你說,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賭場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這個,你老兄是親眼所見,並無虛假。”
胡逸之一聽,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歎道:“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似乎有點流水無情。”韋小寶道:“甚麽流水無請?簡直恨我入骨。他媽的……胡大哥,你別誤會,我這是隨口罵人,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麽?後來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運氣好,她早已謀殺了親夫。她……她……哼,瞧上了臺灣那個鄭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來,握住他手,說道:“小兄弟,人世間情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那已是緣份,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經看過她許多眼,跟她說過許多話。她罵過你,打過你,用刀子刺過你,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話很對。她如對我不理不睬,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寧可她打我罵我,用刀子殺我。只要我沒給她殺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歎道:“就給她殺了,也很好啊。她殺了你,心裏不免有點抱歉,夜晚做夢,說不定會夢見你;日間閑著無事,偶然也會想到你。這豈不是勝於心裏從來沒你這個人嗎?”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範相鬥,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風流倜儻的“美刀王”。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說道:“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麽耐心。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幹。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大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裏高興,爲的是她,不是爲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你爲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啊。”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幹的。胡大哥,兄弟對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爲師。不是學你的刀法,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這門功夫,兄弟可跟你差得遠了。”
胡逸之大是高興,說道:“拜師是不必,咱哥兒倆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心想美貌女子,窯子裏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來這兩個傢夥都是失心瘋了。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爲妻,那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苦纏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同,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立心雖有高下之別,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從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盡情傾訴,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爲讚歎,擊節不已,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初時還聽上幾句,後來越聽越不入耳,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均想:“韋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罷了。你胡逸之卻爲老不尊,教壞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見如故,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今日有緣跟你相見,咱倆結爲兄弟如何?”韋小寶大喜,說道:“那好極了。”忽然躊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問道:“甚麽事?”韋小寶道:“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你娶了陳圓圓,我娶了阿珂,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兄弟相稱,可不大對頭。”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變色,慍道:“唉,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我這一生一世,決計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若有虛言,便如此桌。”說著左手一伸,喀的一聲,抓下舟中小幾的一角,雙手一搓,便成木屑,紛紛而落。吳六奇贊道:“好功夫!”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麽?我這番深情,那才難得。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輕輕切下小幾的另一角,放在幾上,提起匕首,隨手幾剁,將那幾角剁成數塊,說道:“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這塊茶几角兒,給人切個大八塊,還不了手。”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都感驚奇,但聽他這般立誓,又覺好笑。
韋小寶道:“胡大哥,這麽說來,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咱們就此結爲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著他手,來到船頭,對著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爲兄弟。此後有福共用,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麽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別的江河,那就不算。”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回入艙中,極是親熱。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四人舉杯共飲。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聽來著實厭煩,說道:“咱們回去罷。”胡逸之點頭道:“好。馬兄,韋兄弟,我有一事相求,這位阿珂姑娘,我要帶去昆明。”
馬超興並不在意。韋小寶卻大吃一驚,忙問:“帶去昆明幹甚麽?”
胡逸之歎道:“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當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著:‘阿珂,阿珂,你怎麽不來瞧瞧你娘?’又說:‘阿珂,娘只有你這心肝寶貝,娘想得你好苦。’我聽得不忍,這才一路跟隨前來。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親,她說甚麽也不肯。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我束手無策,只有暗中跟隨,只盼勸得她回心轉意。現下她給你們拿住了,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方能釋放,只怕她不得不從。”
馬超興道:“此事在下並無意見,全憑韋香主怎麽說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爲妻,來日方長,但如陳姑娘一病不起,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女兒。這……這可是終身之恨了。”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吳六奇暗暗搖頭,心想:“這人英雄豪氣,盡已消磨,如此婆婆媽媽,爲了吳三桂的一個愛妾,竟然這般神魂顛倒,豈是好漢子的氣概?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進昆明,先將她一刀殺了。”
韋小寶說道:“大哥要帶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過……不過不瞞大哥你說,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過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搖頭獅子吳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親,要去改嫁給那鄭公子。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吳六奇聽到這裏,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酒壺酒杯登時盡皆翻倒,大聲道:“胡大哥,韋兄弟,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韋兄弟拜過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卻又要去跟那鄭公子,大大的不貞。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壞,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他媽的,省得教人聽著心煩,見了惹氣。”厲聲催促艄公:“快劃,快劃。”
胡逸之、韋小寶、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額頭青筋漲了起來,氣惱已極,哪敢相勸?
坐船漸漸劃向岸邊,吳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里?”
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這裏綁著。”吳六奇向艄公一揮手,坐船轉頭偏東,向那艘小船劃去。吳六奇對韋小寶道:“韋兄弟,你我會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爲你作個了斷。”韋小寶顫聲道:“這件事……還得……還得仔細商量。”吳六奇厲聲道:“還商量甚麽?”
眼見兩船漸近,韋小寶憂心如焚,只得向馬超興求助:“馬大哥,你勸吳大哥一勸。”吳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給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韋小寶愁眉苦臉,道:“唉,這個……這個……”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人躍起身來,撲到了對面船頭,正是胡逸之。
只見他一鑽入船艙,跟著便從後艄鑽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極,隨即躍到岸上,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聲音遠遠傳來:“吳大哥、馬大哥、韋兄弟,實在對不住之至,日後上門請罪,聽憑責罰。”話聲漸遠,但中氣充沛,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吳六奇又驚又怒,待要躍起追趕,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轉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韋小寶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6 12:01 PM
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複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片刻間兩船靠攏,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塽推了過來。韋小寶罵道:“奶奶的,你殺害天地會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會總舵主,非把你開膛剖肚不可。辣塊媽媽,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說著走上前去,左右開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個耳光。
鄭克塽喝飽了江水,早已萎頓不堪,見到韋小寶凶神惡煞的模樣,求道:“韋大人,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饒我一命。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韋小寶道:“倘若她跟你說話呢?”鄭克塽道:“我也不答,否則……否則……”否則怎樣,一時說不上來。韋小寶道:“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頭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也說不上。”說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頭出來!”鄭克塽大驚,忙道:“我決不跟她說話便是,只要說一句話,便是混帳王八蛋。”
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倒也不敢真的殺他,說道:“以後你再敢對天地會總舵主和兄弟們無禮,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頂綠帽給老子戴,老子一劍插在你這姦夫頭裏。”提起匕首輕輕一擲,那匕首直入船頭。鄭上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請你發落罷。”馬超興歎道:“國姓爺何等英雄,生的孫子卻這麽不成器。”吳六奇道:“這人回到臺灣,必跟總舵主爲難,不如一刀兩段,永無後患。”鄭克塽大驚,忙道:“不,不會的。我回去臺灣,求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封個大大的官。”馬超興道:“哼,總舵主希罕麽?”低聲對吳六奇道:“這人是鄭王爺的公子,咱們倘若殺了,只怕陷得總舵主有‘弑主’之名。”
天地會是陳永華奉鄭成功之命而創,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但仍是臺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會中兄弟若殺了延平王的兒子,陳永華雖不在場,卻也脫不了干系。吳六奇一想不錯,雙手一扯,拉斷了綁著鄭克塽的繩索,將他提起,喝道:“滾你的罷!”一把擲向岸上。
鄭克塽登時便如騰雲駕霧般飛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這一摔難免筋折骨斷,那知屁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雖然震得全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急急走了。
吳六奇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馬超興道:“這傢夥丟了國姓爺的臉。”吳六奇問道:“這傢夥如何殺傷本會兄弟,陷害總舵主?”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詳說。”向天邊瞧了一眼,說道:“那邊儘是黑雲,只怕大雨就來了,咱們快上岸罷。”一陣疾風刮來,只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口鼻中都是風。
吳六奇道:“這場風雨只怕不小,咱們把船駛到江心,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倒有趣得緊。”韋小寶吃了一驚,忙道:“這艘小船吃不起風,要是翻了,豈不糟糕?”馬超興微笑道:“那倒不用擔心。”轉頭向艄公吩咐了幾句。艄公答應了,掉過船頭,挂起了風帆。
此時風勢已頗不小,布帆吃飽了風,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江中浪頭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濺入艙來。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小白龍”,卻不識水性,他年紀是小的,這時臉色也已嚇得雪白,不過跟這個“龍”字,卻似乎拉扯不上甚麽干系了。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我也不識水性。”韋小寶大奇道:“你不會游水?”吳六奇搖頭道:“從來不會,我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韋小寶道:“那……那你怎麽叫船駛到江心來?”吳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沒甚麽大不了。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馬大哥,咱們話說在前,待會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韋兄弟,第二個再來救我。”馬超興笑道:“好,一言爲定。”韋小寶稍覺放心。
這時風浪益發大了,小船隨著浪頭,驀地裏升高丈餘,突然之間,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要鑽入江底一般。韋小寶被抛了上來,騰的一聲,重重摔上艙板,尖聲大叫:“乖乖不得了!”船篷上刹喇喇一片響亮,大雨灑將下來,跟著一陣狂風刮到,將船頭、船尾的燈籠都卷了出去,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韋小寶又是大叫:“啊喲,不好了!”
從艙中望出去,但見江面白浪洶湧,風大雨大,氣勢驚人。馬超興道:“兄弟莫怕,這場風雨果然厲害,待我去把舵。”
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艙。風勢奇大,兩名船夫剛到桅杆邊,便險些給吹下江去,緊緊抱住了桅杆,不敢離手。大風浪中,那小船忽然傾側。韋小寶向左邊摔去,尖聲大叫,心中痛駡:“這老叫化出他媽的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會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卻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風大雨大,你媽媽的肚皮大。”
狂風挾著暴雨,一陣陣打進艙來,韋小寶早已全身濕透。
猛聽得豁喇喇一聲響,風帆落了下來,船身一側,韋小寶向右撞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小幾之上,忽想:“我又沒對不起胡大哥,爲甚麽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啊喲,是了,我起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閻王,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韋小寶誠心誠意,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用,有難同當。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陳圓圓……難道我也……”
風雨聲中,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風雨之聲雖響,卻也壓他不倒。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叠,叫道:“好一個‘聲逐海天遠’!”韋小寶但聽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心中罵道:“你有這副好嗓子,卻不去戲臺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開了喉嚨大叫:‘老爺太太,施捨些殘羹冷飯’,倒也餓不死你。”
忽聽得遠處江中有人朗聲叫道:“千古南朝作話傳,傷心血淚灑山川。”那叫聲相隔甚遠,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足見那人內力深湛。
韋小寶一怔之際,只聽得馬超興叫道:“是總舵主嗎?兄弟馬超興在此。”那邊答道:“正是,小寶在麽?”果是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師父,我在這裏。”但狂風之下,他的聲音又怎傳得出去?馬超興叫道:“韋香主在這裏。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陳近南道:“好極了!難怪江上唱曲,高亢入雲。”聲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之情。吳六奇道:“屬下吳六奇,參見總舵主。”陳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氣。”聲音漸近,他的坐船向著這邊駛來。
風雨兀自未歇,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點火光緩緩在江面上移來,陳近南船上點得有燈。過了好一會,火光移到近處,船頭微微一沈,陳近南已跳上船來。韋小寶心想:“師父到來,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艙口,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大聲叫了聲“師父”再說。
陳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艙,笑道:“這場大風雨,可當真了得。你嚇著了麽?”韋小寶道:“還好。”吳六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
陳近南道:“我到了城裏,知道你們在江上,便來尋找,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也真還找不到。”吳六奇道:“屬下一時興起,倒教總舵主見笑了。”陳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稱罷。吳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沈江》那一出戲嗎?”吳六奇道:“正是。這首曲子寫史閣部精忠抗敵,沈江殉難,兄弟平日最是愛聽。此刻江上風雨大作,不禁唱了起來。”陳近南贊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韋小寶心道:“原來這出戲叫作《沈江》。甚麽戲不好唱,卻唱這倒黴戲?你要沈江,小弟恕不奉陪。”
陳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曾聽黃宗羲先生、呂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說到吳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雖是同會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廣東相見。吳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來。不意今日在此聚會,大慰平生。”吳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會後,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從今天起,我才可稱爲英雄了,哈哈,哈哈。”陳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擡舉,好生慚愧。”兩人惺惺相惜,意氣相投,放言縱談平生抱負,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
談了一會,風雨漸漸小了。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韋小寶一一說了,遇到驚險之處,自不免加油添醬一番,種種經過,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憑實據,吳三桂非倒大黴不可,十分歡喜;又聽說羅刹國要在北方回應吳三桂,奪取關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半晌不語。
韋小寶道:“師父,羅刹國人紅毛綠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他們的火器可真厲害,一槍轟來,任你英雄好漢,也抵擋不住。”陳近南道:“我也正爲此擔心,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可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趕走了韃子,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刹國,又來占我錦繡江山,那便如何是好?”
吳六奇道:“羅刹國的火器,當真沒法子對付嗎?”陳近南道:“有一個人,兩位可以見見。”走到艙口,叫道:“興珠,你過來。”那邊小船中有人應道:“是。”跳上船來,走入艙中,向陳近南微微躬身,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小,滿臉英悍之色。陳近南道:“見過了吳大哥、馬大哥。這是我的徒弟,姓韋。”那人抱拳行禮,吳六奇等都起身還禮。陳近南道:“這位林興珠林兄弟,一直在臺灣跟著我辦事,很是得力。當年國姓爺打敗紅毛鬼,攻克臺灣,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韋小寶笑道:“林大哥跟紅毛鬼交過手,那好極了。羅刹鬼有槍炮火器,紅毛鬼也有槍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吳六奇和馬超興同時鼓掌,齊道:“韋兄弟的腦筋真靈。”吳六奇本來對韋小寶並不如何重視,料想他不過是總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樣高的職司,青木堂近年來雖建功不少,也不見得是因這小傢夥之故,見他迷戀阿珂,更有幾分鄙夷,這時卻不由得有些佩服:“這小娃兒見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陳近南微笑道:“當年國姓爺攻打臺灣,紅毛鬼炮火厲害,果然極難抵敵。我們當時便構築土堤,把幾千名紅毛兵圍在城裏,斷了城中水源,叫他們沒水喝。紅毛兵熬不住了,沖出來攻擊,我們白天不戰,只晚上跟他們近鬥。興珠,當時怎生打法,跟大家說說。”
林興珠道:“那是軍師的神機妙算……”陳近南爲鄭成功獻策攻台,克成大功,軍中都稱他爲“軍師”。韋小寶道:“軍師?”見林興珠眼望陳近南,師父臉露微笑,已然明白,說道:“啊,原來師父你是諸葛亮。諸葛軍師大破藤甲兵,陳軍師大破紅毛兵。”
林興珠道:“國姓爺于永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親軍武衛,乘坐戰艦,自科羅灣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達臺灣鹿耳門。門外有淺灘數十裏,紅毛兵又鑿沈了船,阻塞港口。咱們的戰艦開不進去。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忽然潮水大漲,衆兵將歡聲震天,諸艦湧進,在水寨港登岸。紅毛兵就帶了槍炮來打。國姓爺對大夥兒說,咱們倘若後退一步,給趕入大海,那就死無葬身之地。紅毛鬼槍炮雖然厲害,大夥兒都須奮勇上前。衆兵將齊奉號令,軍師親自領了我們衝鋒。突然之間,我耳邊好像打了幾千百個霹靂,眼前煙霧瀰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亂,就逃了回來。”
韋小寶道:“我第一次聽見開紅毛槍,也嚇得一塌糊塗。”
林興珠道:“我正如沒頭蒼蠅般亂了手腳,只聽軍師大聲叫道:‘紅毛鬼放了一槍,要上火藥裝鉛子,大夥兒沖啊!’我忙領著衆兄弟沖了上去,果然紅毛鬼一時來不及放槍。可是剛沖到跟前,紅毛鬼又放槍了,我立即滾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卻給打死了,沒有法子,只得退了下來。紅毛鬼卻也不敢追趕。這一仗陣亡了好幾百兄弟,大家垂頭喪氣,一想到紅毛鬼的槍炮就心驚肉跳。”
韋小寶道:“後來終於是軍師想出了妙計?”
林興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軍師把我了去,問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門的弟子,是不是?’我說是的。軍師道:“日裏紅毛鬼一放槍,你立即滾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慚愧,說道:‘回軍師的話:小將不敢貪生怕死,明日上陣,決計不敢再滾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風。否則的話,你殺我頭好了。”
韋小寶道:“林大哥,我猜軍師不是怪你貪生怕死,是贊你滾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傳授給衆兄弟。”
陳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臉露微笑,頗有贊許之意。
林興珠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你是軍師的徒弟,果然是明師出高徒……”
韋小寶笑道:“你是我師父的部下,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衆人都笑了起來。
林興珠道:“那天晚上軍師當真是這般吩咐。他說‘你不可會錯了意。我見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飛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滾到敵人身前,用單刀斫他們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練得怎樣?’我聽軍師不是責駡我膽小怕死,這才放心,說道:‘回軍師的話:地堂刀法小將是練過的,當年師父說道,倘若上陣打仗,可以滾過去斫敵人的馬腳,不過紅毛鬼不騎馬,只怕無用。’軍師道:‘紅毛鬼雖沒騎馬,咱們斫他人腳,有何不可?’我一聽之下,恍然大悟,連說:‘是,是,小將腦筋不靈,想不到這一點。’”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你師父教你這刀法可斫馬腳,你就以爲不能斫人腳,老兄的腦筋,果然不大靈光。”
林興珠道:“當時軍師就命我演了一遍這刀法。他贊我練得還可以,說道:‘你的地堂門刀法身法,若沒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練不到這地步,但咱們明天就要打仗,大夥兒要練,是來不及了。’我說:‘是。這地堂門刀法小將練得不好,不過的確已練了十幾年。’軍師說道:‘咱們趕築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馬上去教衆兵將滾地上前、揮刀砍足的法子。只須教三四下招式,大夥兒熟練就可以了,地堂門中的深奧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軍師將令,當晚先去教了本隊士兵。第二天一早,紅毛鬼沖來,給我們一陣弓箭射了回去。本隊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練會了,轉去傳授別隊的官兵。軍師又吩咐大夥兒砍下樹枝,紮成一面面盾牌,好擋紅毛兵的鉛彈。第四日早上,紅毛兵又大舉沖來,我們上去迎戰,滾地前進,只殺得紅毛鬼落花流水,戰場上留下了幾百條毛腿。赤嵌城守將紅毛頭的左腿也給砍了下來。這紅毛頭就此投降。後來再攻衛城,用的也是這法子。”
馬超興喜道:“日後跟羅刹鬼子交鋒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對付。”
陳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當年在臺灣的紅毛兵,不過三四千人,死一個,少一個。羅刹兵如來進犯,少說也有幾萬人,源源而來,殺不勝殺,再說,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戰。羅刹兵如用大炮轟擊,那也難以抵擋。”
吳六奇點頭稱是,道:“依軍師之見,該當如何?”他聽陳近南對林興珠引見之時不稱自己爲“香主”,料想林興珠不是天地會中人,便也不以“總舵主”相稱。
陳近南道:“我中國地大人多,若無漢奸內應,外國人是極難打進來的。”衆人都道:“正是。韃子占我江山,全仗漢奸吳三桂帶路。”陳近南道:“現今吳三桂又去跟羅刹國勾結,他起兵造反之時,咱們先一鼓作氣的把他打垮,羅刹國沒了內應,就不能貿然入侵。”馬超興道:“只是吳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韃子打個兩敗俱傷。”陳近南道:“這也不錯。但利害相權,比較起來,羅刹人比韃子更加可怕。”
韋小寶道:“是啊。韃子也是黃皮膚,黑眼睛,扁鼻頭,跟我們沒甚麽兩樣,說的話也是一般。外國鬼子紅毛綠眼睛,說起話來嘰哩咕嚕,有誰懂得?”
衆人談了一會國家大事,天色漸明,風雨也已止歇。馬超興道:“大家衣衫都濕了,便請上岸去同飲一杯,以驅寒氣。”
陳近南道:“甚好。”
這一場大風將小船吹出了三十餘裏,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衆人在原來碼頭上岸。
只見一人飛奔過來,叫道:“相公,你……你回來了。”正是雙兒。她全身濕淋淋的,臉上滿是喜色。韋小寶問:“你怎麽在這裏?”雙兒道:“昨晚大風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來。”韋小寶奇道:“你一直等在這裏?”
雙兒道:“是。我……我……只擔心……”韋小寶笑道:“擔心我坐的船沈了?”雙兒低聲道:“我知道你福氣大,船是一定不會沈的,不過……不過……”碼頭旁一個船夫笑道:“這位小總爺,昨晚半夜三更裏風雨最大的時候,要雇我們的船出江,說是要尋人,先說給五十兩銀子,沒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兩。張老三貪錢,答應了,可是剛要開船,豁喇一聲,大風吹斷了桅杆。這麽一來,可誰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韋小寶心下感動,握住雙兒的手,說道:“雙兒,你對我真好。”雙兒脹紅了臉,低下頭去。
一行來到馬超興的下處,換過衣衫。陳近南吩咐馬超興派人去打聽鄭公子和馮錫範的下落。馬超興答應了,派人出去訪查,跟著稟報家後堂的事務。
馬超興擺下筵席,請陳近南坐了首席,吳六奇坐了次席。要請韋小寶坐第三席時,韋小寶道:“林大哥攻破臺灣,地堂刀大砍紅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願。這樣的英雄好漢,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興珠坐了第三席。林興珠大喜,心想軍師這個徒弟年紀雖小,可著實夠朋友。
筵席散後,天地會四人又在廂房議事。陳近南吩咐道:“小寶,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師徒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罷。”韋小寶道:“是。只可惜這一次又不能多聽師父教誨。我本來還想聽吳大哥說說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吳三桂之後,再聽他說了。”
吳六奇笑道:“你吳大哥沒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壞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場教訓,直到今日,我還是在爲虎作倀、給韃子賣命呢。”
韋小寶取出吳三桂所贈的那支洋槍,對吳六奇道:“吳大哥,你這麽遠路來看兄弟,實在感激不盡,這把羅刹國洋槍,請你留念。”吳三桂本來送他兩支,另一支韋小寶在領出沐劍屏時,交了給夏國相作憑證,此後匆匆離滇,不及要回。
吳六奇謝了接過,依法裝上火藥鐵彈,點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槍,火光一閃,砰的一聲大響,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紛飛,衆人都嚇了一跳。陳近南皺起眉頭,心想:“羅刹國的火器竟然這等犀利,若是興兵進犯,可真難以抵擋。”
韋小寶取出四張五千兩銀票,交給馬超興,笑道:“馬大哥,煩你代爲請貴堂衆位兄弟喝一杯酒。”馬超興笑道:“二萬兩銀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謝過收了。
韋小寶跪下向陳近南磕頭辭別。陳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陳近南之徒。”韋小寶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見他兩鬢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這些年來奔走江湖,大受風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難過,要想送些甚麽東西給他,尋思:“師父是不要銀子的,珠寶玩物,他也不愛。師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寶衣。”突然間一陣衝動,說道:“師父,有一件事要稟告你老人家。”
吳六奇和馬超興知他師徒倆有話說,便即退出。
韋小寶伸手到貼肉衣袋內,摸出一包物事,解開縛在包外的細繩,揭開一層油布,再揭開兩層油紙,露出從八部《四十二章經》封皮中取出來的那些碎羊皮,說道:“師父,弟子沒甚麽東西孝敬你老人家,這包碎皮,請你收了。”
陳近南甚感奇怪,問道:“那是甚麽?”
韋小寶於是說了碎皮的來歷。陳近南越聽臉色越鄭重,聽得太后、皇帝、鼇拜、西藏大喇嘛、獨臂尼九難、神龍教主等等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處心積慮的想得到這些碎皮,而其中竟隱藏著滿清韃子龍脈和大寶藏的秘密,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之事。他細問經過情形,韋小寶一一說了,有些細節如神龍教教主教招、拜九難爲師等情,自然略過不提。
陳近南沈吟半晌,說道:“這包東西實是非同小可。我師徒倆帶領會中兄弟,去掘了韃子的龍脈,取出寶藏,興兵起義,自是不世奇功。不過我即將回台,謁見王爺,這包東西帶在身邊,海道來回,或恐有失。此刻還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來北京跟你相會,那時再共圖大事。”韋小寶道:“好!那麽請師父儘快到北京來。”陳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寶,你師父畢生奔波,爲的就是圖謀興複明室,眼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百姓對前朝漸漸淡忘,韃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興複大業越來越渺茫。想不到吳三桂終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這份藏寶圖,那真是天大的轉機。”說到這裏,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來神情鬱鬱,顯得滿懷心事,這時精神大振,韋小寶瞧著十分歡喜。陳近南又問:“你身上中的毒怎樣了?減輕些了麽?”韋小寶道:“弟子服了神龍教洪教主給的解藥,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陳近南喜道:“那好極了。你這一雙肩頭,挑著反清複明的萬斤重擔,務須自己保重。”說著雙手按住他肩頭。
韋小寶道:“是。弟子亂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這些碎皮片,也不過碰上運氣罷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莊,吃了閑家的夾棍,天杠吃天杠,別十吃別十,吃得舒舒服服。”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裏閂住了門窗,慢慢把這些皮片拼將起來,湊成一圖,然後將圖形牢牢記在心裏,記得爛熟,再無錯誤之後,又將碎皮拆亂,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寶,一個人運氣有好有壞,不能老是一帆風順。如此大事,咱們不能專靠好運道。”
韋小寶道:“師父說得不錯。好比我賭牌九做莊,現今已贏了八鋪,如果一記通賠,這包碎皮片給人搶去了,豈不是全軍覆沒,鏟了我的莊?因此連贏八鋪之後,就要下莊。”
陳近南心想,這孩子賭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這道理就好。賭錢輸贏,沒甚麽大不了。咱們圖謀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閒之事。但這包東西,天下千千萬萬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萬萬輸不得。”韋小寶道:“是啊,我贏定之後,把銀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斬手指不賭了,那就永遠輸不出去。”
陳近南走到窗邊,擡頭望天,輕輕說道:“小寶,我聽到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心裏也歡喜得緊。”
韋小寶心想:“往日見到師父,他總是精神十足,爲甚麽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問道:“師父,你在延平郡王府辦事,心裏不大痛快,是不是?”陳近南轉過身來,臉有詫異之色,問道:“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我見師父似乎不大開心。但想世上再爲難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漢,又個個對你十分敬重。我想你連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鄭王爺一人,能給你氣受。”
陳近南歎了口氣,隔了半晌,說道:“王爺對我一向禮敬有加,十分倚重。”韋小寶道:“嗯,定是鄭二公子這傢夥向你擺他媽的臭架子。”陳近南道:“當年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報,對他鄭家的事,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鄭二公子年紀輕,就有甚麽言語不當,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爺的世子,英明愛衆,不過乃是庶出。”韋小寶不懂,問道:“甚麽庶出?”陳近南道:“庶出就是並非王妃所生。”韋小寶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爺的小老婆生的。”
陳近南覺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沒讀過書,也就不加理會,說道:“是了。當年國姓爺逝世,跟這件事也很有關連,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歡世子,一再吩咐王爺,要廢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二公子糊塗沒用,又怕死,不成的!這傢夥是個混蛋,膿包,他媽的混帳王八蛋。那天他還想害死師父您老人家呢。”
陳近南臉色微微一沈,斥道:“小寶,嘴裏放乾淨些!你這不是在罵王爺麽?”
韋小寶“啊”的一聲,按住了嘴,說道:“該死!王八蛋這三字可不能隨便亂罵。”
陳近南道:“兩位公子比較起來,二公子確是處處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頭又甜,很得祖母的歡心……”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婦道人家甚麽也不懂,見了個會拍馬屁的小白臉,就當是寶貝了。”陳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搖了搖頭,說道:“改立世子,王爺是不答應的,文武百官也都勸王爺不可改立。因此兩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爺母子之間,也常常爲此爭執。太妃有時心中氣惱,還叫了我們去訓斥一頓。”
韋小寶道:“這老……”他“老婊子”三字險些出口,總算及時縮住,忙改口道:“老太太們年紀一大,這就糊塗了。師父,鄭王爺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們,索性給他來個各人自掃門前雪,別管他家瓦上霜。”
陳近南歎道:“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賣給了國姓爺。人生於世,受恩當報。當年國姓爺以國土待我,我須當以國士相報。眼前王爺身邊,人材日漸凋落,我決不能獨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業艱難,也不過做到如何便如何罷了。”說到這裏,又有些意興蕭索起來。
韋小寶想說些話來寬慰,卻一時無從說起,過了一會,說道:“昨天我們本來想把鄭克塽這麽……”說著舉起手來,一掌斬落,“……一刀兩斷,倒也乾淨爽快。但馬大哥說,這樣一來,可教師父難以做人,負了個甚麽‘撕主’的罪名。”
陳近南道:“是“弑主’。馬兄弟這話說得很對,倘若你們殺了鄭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見王爺?他日九泉之下,也見不了國姓爺。”
韋小寶道:“師父,你幾時帶我去瞧瞧鄭家這王太妃,對付這種老太太,弟子倒有幾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貼貼,連皇太后也對付得了,區區一個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胡鬧!”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注:臺灣延平郡王鄭經長子克是陳永華之婿,剛毅果斷,鄭經立爲太子,出征時命其監國。克執法一秉至公,諸叔及諸弟多怨之,揚言其母假娠,克爲屠夫李某之子。鄭經及陳永華死後,克爲董太妃及諸弟殺害。
當下韋小寶向師父、吳六奇、馬超興告辭。吳馬二人送出門去。
吳六奇道:“韋兄弟,你這個小丫頭雙兒,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結成了兄妹。”韋小寶和馬超興都吃了一驚,轉頭看雙兒時,只見她低下了頭,紅暈雙頰,神色甚是忸怩。韋小寶笑道:“吳大哥好會說笑話。”吳六奇正色道:“不是說笑。我這個義妹忠肝義膽,勝於鬚眉,正是我輩中人。做哥哥的對她好生相敬。我見你跟‘百勝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勁,我見樣學樣,於是要跟雙兒拜把子。她可說甚麽也不肯,說是高攀不上。我一個老叫化,有甚麽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應。”馬超興道:“剛才你兩位在那邊房中說話,原來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吳六奇道:“正是。雙兒妹子叫我不可說出來,哈哈,結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麽不能說的?”
韋小寶聽他如此說,才知是真,看著吳六奇,又看看雙兒,很是奇怪。
吳六奇道:“韋兄弟,從今而後,你對我這義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過不去。”雙兒忙道:“不……不會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韋小寶笑道:“有你這樣一位大哥撐腰,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別。
韋小寶回到下處,問起拜把子的事,雙兒很是害羞,說道:“這位吳……吳爺……”韋小寶道:“甚麽吳爺?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難道能不算數麽?”雙兒道:“是。他說覺得我不錯,定要跟我結成兄妹。”從懷裏取出那把洋槍,說道:“他說身上沒帶甚麽好東西,這把洋槍是相公送給他的,他轉送給我,相公,還是你帶著防身罷。”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是你大哥給你的,又怎可還我?”想起吳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嘖嘖稱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難怪,難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麽?”
一行人一路緩緩回京。路上九難傳了韋小寶一路拳法,叫他練習。但韋小寶浮動跳脫,說甚麽也不肯專心學武。九難吩咐他試演,但見他徒具架式,卻是半分真實功夫也沒學到,歎道:“你我雖有師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實不是學武的材料。這樣罷,我鐵劍門中有一項‘神行百變’功夫,是我恩師木桑道人所創,乃是天下輕功之首。這項輕功須以高深內功爲根基,諒你也不能領會。你沒一門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難,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門。”
韋小寶大喜,說道:“腳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師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門,那定是誰也追不上的了。”九難微微搖頭,說道:“‘神行百變’,世間無雙,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讓你用來腳底抹油,恩師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認你這個沒出息的徒孫。不過除此之外,我也沒甚麽你學得會的本事傳給你。”
韋小寶笑道:“師父收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兒,也算倒足了大黴。不過賭錢有輸有贏,師父這次運氣不好,收了我這徒兒,算是大輸一場。老天爺有眼,保佑師父以後連贏八場,再收八個威震天下的好徒兒。”
九難嘿嘿一笑,拍拍他肩頭,說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學武,這是天性使然,無可勉強。你除了油腔滑調之外,總也算是我的好徒兒。”
韋小寶大喜,心中一陣激動,便想將那些碎羊皮取出來交給九難,隨即心想:“這些皮片我既已給了男師父,便不能再給女師父了。好在兩位師父都是在想趕走韃子,光復漢人江山,不論給誰都是一樣。”
當下九難將“神行百變”中不需內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說給韋小寶聽。說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學時淺嘗輒止,不肯用心鑽研,這些逃跑的法門,他卻大感興趣,一路上學得津津有味,一空下來便即練習。有時還要輕功卓絕的徐天川在後追趕,自己東跑西竄的逃避。徐天川見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時幾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難不斷傳授新的訣竅,到得直隸省境,徐天川說甚麽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難見他與“神行百變”這項輕功頗有緣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說道:“看來你天生是個逃之夭夭的胚子。”
韋小寶笑道:“弟子練不成‘神行百變’,練成‘神行抹油’,總算不是一事無成。”
他沖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難面前,問道:“師父,師祖木桑道長既已逝世,當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難搖頭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稱?”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個人,稱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韋小寶忙問:“那是誰?弟子定要拜見拜見。”九難道:“他……他……”突然間眼圈一紅,默然不語。韋小寶道:“這位前輩是誰?弟子日後倘若有緣見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幾個頭。”
九難揮揮手,叫他出去。韋小寶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師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難道這個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頭麽?”
九難這時心中所想的,正是那個遠在萬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對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卻情有別鍾。二十多年來這番情意深藏心底,這時卻又給韋小寶撩撥了起來。
次日韋小寶去九難房中請安,卻見她已不別而去,留下了一張字條。韋小寶拿去請徐天川一念,原來紙條上寫著“好自爲之”四個字。韋小寶心中一陣悵惘,又想:“昨天我問師父誰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這句話得罪了她?”
不一日,一行人來到北京。建甯公主和韋小寶同去謁見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複旨准許吳應熊來京完婚,這時見到妹子和韋小寶,心下甚喜。
建甯公主撲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聲大哭,說道:“吳應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這小子如此大膽,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麽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問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給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連連頓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裏去歇歇,我來問小桂子。”
建甯公主早就和韋小寶商議定當,見了康熙之後,如何奏報吳應熊無禮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韋小寶便詳細說來。
康熙皺了眉頭,一言不發的聽完,沈思半晌,說道:“小桂子,你好大膽!”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膽敢騙我。”韋小寶道:“沒有啊,奴才怎敢瞞騙皇上?”康熙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你自然並未親見,怎能憑了公主一面之辭,就如此向我奏報?”
韋小寶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厲害,瞧出了其中破綻。”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明見萬里。吳應熊對公主如何無禮,奴才果然沒有親見,不過當時許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親耳聽見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鬧了。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次,他精明能幹,是個人才。他又不很年輕了,房裏還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會大膽狂妄,對公主無禮。哼,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割了……割了他媽的卵蛋。”說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
韋小寶也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這種事情,公主是不便細說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公主怎麽說,奴才就怎麽稟告。”康熙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你傳下旨去,叫他們在京裏擇日完婚罷,滿了月之後,再回雲南。”韋小寶道:“皇上,完婚不打緊,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讓公主回雲南去。”
康熙不動聲色,點點頭道:“吳三桂果然要反,你見到甚麽?”韋小寶於是將吳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羅刹國、神龍教諸方勾結的情形一一說了。康熙神色鄭重,沈吟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這奸賊!竟勾結了這許多外援!”韋小寶也早知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聲。再過一會,康熙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說道已將蒙古王子的使者擒來,述說自己如何假裝吳三桂的小兒子而騙出真相,吳應熊如何想奪回罕帖摩,在公主住處放火,反而慘遭閹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屬化裝爲王府家將,在妓院中爭風吃臘、假裝殺死罕帖摩。
康熙聽得悠然伸往,說道:“這倒好玩得緊。”又道:“吳三桂這人,我沒見過。那日宮中傳出父王賓天的訊息,吳三桂帶了重兵,來京祭拜。我原想見他一見,可是幾名顧命大臣防他擁兵入京,忽然生變,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許他進北京城。”
說到這裏,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說道:“鼇拜這廝見事極不明白。如果擔心吳三桂入京生變,只須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軍駐紮在城外,他還能有甚麽作爲?他倘若不敢進城,那是他自己禮數缺了。不許他進城,那明明是跟他說:‘我們怕了你的大軍,怕你進京造反,你還是別進來罷!’嘿嘿,示弱之至!吳三桂知道朝廷對他疑忌,又怕了他,豈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謀,只怕就種因於此。”
韋小寶聽康熙這麽一剖析,打從心坎兒裏佩服出來,說道:“當時倘若他見了皇上,皇上好好開導他一番,說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搖頭道:“那時我年紀幼小,不懂軍國大事,一見之後,沒甚麽厲害的話跟他說,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當下詳細詢問吳三桂的形貌舉止,又問:“他書房那張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樣的?”
韋小寶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張白老虎皮的模樣,說道:“皇上連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又問起吳三桂的兵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總兵的性情才幹;問話之中,顯得對吳三桂的情狀所知甚詳,手下大將哪一個貪錢,哪一個好色,哪一個勇敢,哪一個糊塗,無不了然。
韋小寶既驚且佩,說道:“皇上,你沒去過雲南,可是平西王府內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還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難道咱們就毫不理會?小桂子,你這趟功勞很大,探明瞭吳三桂跟西藏、蒙古、羅刹國勾結。這樁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們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韋小寶全身骨頭大輕,說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齊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帶進宮來,讓我親自審問。”韋小寶答應了,率領十名禦前侍衛,將罕帖摩送到上書房來。
康熙一見到,便以蒙古話相詢。罕帖摩聽到蒙古話,既感驚奇,又覺親切,眼見到宮中的派勢,再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將實情說了。康熙一連問了兩個多時辰,除蒙古和吳三桂勾結的詳情外,又細問蒙古的兵力部署、錢糧物産、山川地勢、風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誰精明,誰平庸,相互間誰跟誰有仇,誰跟誰有親。
韋小寶在一旁侍候,聽得二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罕帖摩一時顯得十分佩服,一時又顯得害怕,到最後卻跪下來不住磕頭,似是感恩之極。康熙命禦前侍衛帶下去監禁。
一名小太監送上一碗參湯。康熙接過來喝了,對小太監道:“你給韋副總管也斟一碗來。”韋小寶磕頭謝恩,喝了參湯。
只聽得書房外腳步響聲,一名小太監道:“啓稟皇上:南懷仁、湯若望侍候皇上。”康熙點點頭。小太監傳呼出去,進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外國人,跪下向康熙磕頭。
韋小寶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國鬼子來到宮裏,真是奇哉怪也。”
兩個外國人叩拜後,從懷中各取出一本書卷,放在康熙桌上。那個年紀較輕、名叫南懷仁的外國人道:“皇上,今兒咱們再說大炮發射的道理。”韋小寶聽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聲,驚奇之極,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會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頭瞧桌上書卷。南懷仁站在康熙之側,手指卷冊,解釋了起來。康熙聽到不懂的所在,便即發問。南懷仁講了半個時辰,另一個老年白鬍子外國人湯若望接著講天文曆法,也講了半個時辰,兩人磕頭退出。
康熙笑道:“外國人說咱們中國話,你聽著很希奇,是不
是?”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很奇怪,後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了。聖天子百神呵護。羅刹國圖謀不軌,上天便降下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洋鬼子來輔佐聖朝,製造槍炮火器,掃平羅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機靈。不過洋鬼子會說中國話,卻不是天生的。那個老頭兒,在前明天啓年間就來到中國了,他是日爾曼人。那年輕的是比利時人,是順治年間來的。他們都是耶穌會教士,來中國傳教的。要傳教,就得學說中國話。”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奴才一直在擔心羅刹的火器厲害。今天一聽這外國人甚麽大炮短銃,說得頭頭是道,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書房中緩緩踱步,說道:“羅刹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能造槍炮,我們一樣也能造,只不過我們一直不懂這法子罷了。當年我們跟明朝在遼東打仗,明兵有大炮,我們很吃了些苦頭。太祖皇帝就爲炮火所傷,龍馭賓天。可是明朝的天下,還不是給我們拿下來了?可見槍炮是要人來用的,用的人不爭氣,槍炮再厲害也是無用。”
韋小寶道:“原來明朝有大炮。不知這些大炮現下在哪里?咱們拿了去轟吳三桂那老小子,轟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幾尊,都是向澳門紅毛人買的。單是買鬼子的槍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們不肯賣了,豈不糟糕?咱們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別人制咱們死命。”
韋小寶道:“對極,對極。皇上還怕這些耶穌會教士造西貝貨騙你,因此自己來弄明白這個道理。從今而後,任他鬼子說得天花亂墜,七葷八素,都騙不了你。”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這些造槍炮的道理,也真繁難得緊,單是煉那上等精鐵,就大大不易。”
韋小寶自告奮勇,說道:“皇上,我去給你把北京城裏城外的鐵匠,一古腦兒的都叫了來,大夥兒拉起風箱,呼扯,呼扯,煉他幾百萬斤上好精鐵。”
康熙笑道:“你在雲南之時,我們已煉成十幾萬斤精鐵啦。湯若望和南懷仁正在監造大炮,幾時你跟我去瞧瞧。”韋小寶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外國鬼子居心不良,咱們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藥,又有鐵器,皇上自己別去,奴才給你去監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擔心。這件事情關涉到國家氣運,我如不是親眼瞧著,終不放心。南懷仁忠誠耿直。湯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這二人決不會起甚麽異心。”韋小寶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國老鬼子的老命,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湯若望說欽天監推算日食有誤,和欽天監的漢官雙方激辯。欽天監的漢官楊光先辯不過,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說道湯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時憲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祐,聖祚無疆,萬萬年的江山。湯若望止進二百年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嗎?”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說道:“厲害,厲害。這外國老鬼會算天文地理,卻不會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時候鼇拜當政,這傢夥糊裡糊塗,就說湯若望咒詛朝廷,該當淩遲處死。這道旨意送給我瞧,可給我看出了一個破綻。”韋小寶道:“康熙三年,那時你還只十歲啊,已經瞧出了其中有詐,當真是聖天子聰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馬屁少拍。其實這道理說來也淺,我問鼇拜,這部大清時憲曆是幾時做好的。他說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說道,是順治十年做好的,當時先帝下旨嘉獎,賜了他一個‘通玄教師’的封號。我說:‘是啊,我六七歲時,就已在書房裏見過這部《大清時憲曆》了。這部曆書已做成了十年,爲甚麽當時大家不說他不對?這時候爭他不過,便來翻他的老帳?那可不公道啊。鼇拜想想倒也不錯,便沒殺他,將他關在牢裏。這件事我後來也忘了,最近南懷仁說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來。”
韋小寶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萬年曆出來。”
康熙笑了幾聲,隨即正色道:“我讀前朝史書,凡是愛惜百姓的,必定享國長久,否則盡說些吉祥話兒,又有何用?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甚麽‘萬壽無疆’,都是騙人的鬼話。父皇諄諄叮囑,要我遵行‘永不加賦’的訓諭,我細細想來,只要遵守這四個字,我們的江山就是鐵打的。甚麽洋人的大炮,吳三桂的兵馬,全都不用擔心。
韋小寶不明白這些治國的大道理,只是喏喏連聲,取出從吳三桂那裏盜來的那部正藍旗《四十二章經》,雙手獻上,說道:“皇上,這部經書,果然讓吳三桂這老小子給吞沒了,奴才在他書房中見到,便給他來個順手牽羊,物歸原主。”
康熙大喜,說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這件事。我去獻給她老人家,拿去太廟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從此再也沒人知道。”
韋小寶心道:“你燒了最好!這叫做毀屍滅迹。我盜了經中碎皮片兒的事,就永遠不會發覺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閂上了門,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雙兒過來,說道:“有一樁水磨功夫,你給我做做。”吩咐她將幾千片碎皮片拼湊還原。雙兒伏在案上,慢慢對著剪痕,一片片的拼湊。但數千片碎皮片亂成一團,要湊成原狀,當真談何容易?韋小寶初時還坐在桌邊,出些主意,東拿一片,西拿一片,幫著拼湊,但搞了半天,連兩塊相連的皮片也找不出來,意興索然,徑自去睡了。
次日醒來,只見外邊房中兀自點著蠟燭,雙兒手裏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韋小寶走到她身後,“哇”的一聲大叫。雙兒吃了一驚,跳起身來,笑道:“你醒了?”韋小寶道:“這些碎皮片兒可磨人得緊,我又沒趕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罷!”雙兒道:“好,我先收拾起來。”
韋小寶見桌上一張大白紙上已用繡花針釘了十一二塊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幾片啦。”雙兒道:“就是開頭最難,現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會拼得快些。”將碎皮片細心包在油布包裹裏,連同那張大白紙,鎖在一隻金漆箱中。
韋小寶道:“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萬不能讓人偷了去。”雙兒道:“我整日守在這裏,不離開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韋小寶道:“不妨,我去調一小隊驍騎營軍士來,守在屋外,給你保駕。”雙兒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一雙妙目中微有紅絲,足見昨晚甚是勞瘁,心生憐惜,說道:“快睡罷,我抱你上床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不好。”韋小寶笑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幫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緊?”說著伸手便抱。雙兒咭的一聲笑,從他手臂下鑽了過去。
韋小寶連抱了幾次,都抱了個空,自知輕身功夫遠不及她,心頭微感沮喪,歎了口氣,坐倒在椅上。雙兒笑吟吟的走近,說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點,我再去睡。”韋小寶搖頭不語。雙兒見他不快,心感不安,低聲道:“相公,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道:“不是生氣,我的輕功太差,師父教了許多好法門,我總是學不會。連你這樣一個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雙兒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韋小寶突然一縱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張開雙手,向她撲去。雙兒格格一笑,側身避開。韋小寶假意向左方一撲,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雙兒“啊”的一聲呼叫,生怕給他扯爛了衫子,不敢用力掙脫。
韋小寶雙臂攔腰將她抱住。雙兒只是嘻笑。韋小寶右手抄到她腿彎裏,將她橫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雙兒滿臉通紅,叫道:“相公,你……你……”
韋小寶笑道:“我甚麽?”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臉上輕輕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罷。”轉身出房,帶上了門,心道:“這丫頭怕我著惱,故意讓我抱住的。”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傳下令去,調一隊驍騎營軍士來自己房外守衛。
這幾天之中,他將雲南帶來的金銀禮物分送宮中妃嬪、王公大臣、侍衛、太監;心中盤算:“若說是吳三桂送的,倒讓人領了這老小子的情,不如讓老子自己來做好人。”於是吳三桂幾十萬兩金銀,都成了欽差大臣、驍騎營都統韋小寶的禮物。收禮之人自是好評潮湧。宮中朝中,都說皇上當真聖明,所提拔的這個少年都統精明幹練,居官得體。
這些日子中,雙兒每日都在拼湊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無誤的皮片,便用繡花針釘住。韋小寶每晚觀看,見拼成的圖形越來越大,圖中所繪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圖上注著彎彎曲曲的文字。雙兒道:“這些都是外國字,我可一個也不識。”
韋小寶在宮中住得久了,卻知寫的是滿洲字,反正連漢字他也不識,圖中所寫不論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韋小寶回到屋裏,只見雙兒滿臉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問道:“甚麽事這樣開心?”雙兒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臨睡之時,韋小寶見只餘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這門拼湊功夫,每拼起一片,餘下來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兩天最是艱難,一個時辰之中,未必能找到兩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來便進展迅速了。他料想雙兒已將全圖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讓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幾隻湖州粽子給我吃。”雙兒搖頭道:“不是。”
韋小寶道:“你在地下撿到了一件寶貝?”雙兒道:“不是。”
韋小寶道:“你義兄從廣東帶了好東西來送給你?”雙兒道:“不是,路這麽遠,怎會送東西來啊。”韋小寶道:“莊家三少奶捎了信來?”雙兒搖搖頭,眉頭微蹙,輕聲道:“沒有。莊家三少奶她們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韋小寶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雙兒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韋小寶道:“是哪一天?”雙兒道:“是九月十……”忽然臉上一紅,道:“我忘記了。”韋小寶道:“你騙人,自己生日怎會忘記了?對了,對了。一定是這個,你在少林寺的那個老和尚朋友瞧你來啦。”雙兒噗哧一笑,連連搖頭,說道:“相公說話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韋小寶搔搔頭皮,沈吟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可難猜了。我本來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圖樣呢?不過昨晚見到還有二三百片沒拼起,最快也總得再有五六天時光。”雙兒雙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韋小寶搖頭道:“你騙人,我才不信。”雙兒道:“相公,你來瞧瞧,這是甚麽?”
韋小寶跟著她走到桌邊,只見桌上大白布上釘滿了幾千枚繡花針,幾千塊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無缺的大地圖,難得的是幾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沒多出一片,也沒少了一片。
韋小寶大叫一聲,反手將雙兒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說著向她嘴上吻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頭一側,韋小寶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雙兒只覺全身酸軟,驚叫:“不,不要!”
韋小寶笑著放開了她,拉著她手,和她並肩看那圖形,不住口的嘖嘖稱讚,說道:“雙兒,若不是你幫我辦這件事,要是我自己來幹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個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雙兒道:“你有多少大事要辦,那有時光做這種笨功夫?”韋小寶道:“啊喲,這是笨功夫麽?這是天下最聰明的功夫了。”
雙兒聽他稱讚,甚是開心。
韋小寶指著圖形,說道:“這是高山,這是大河。”指著一條大河轉彎處聚在一起的八個顔色小圈,說道:“全幅地圖都是墨筆畫的,這八個小圈卻有紅、有白、有黃、有藍,還有黃圈鑲紅邊兒的。啊,是了,這是滿洲人的八旗。這八個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雙兒取出一疊薄棉紙來,一共三十幾張,每一張上都寫了彎彎曲曲的滿洲文字,交給韋小寶。韋小寶道:“這是甚麽?是誰寫的?”雙兒道:“是我寫的。”韋小寶又驚又喜,道:“原來你識得滿洲字,前幾天還騙我呢。”說著張開雙臂,作勢要抱。雙兒急忙逃開,笑道:“沒騙你,我不識滿洲字,這是將薄紙印在圖上,一筆一劃印著寫的。”
韋小寶喜道:“妙計,妙計。我拿去叫滿洲師爺認了出來,注上咱們的中國字,就知道圖中寫的是甚麽了。好雙兒,寶貝雙兒,你真細心,知道這圖關係重大,把滿洲字分成幾十張紙來寫。我去分別問人,就不會泄漏了機密。”
雙兒微笑道:“好相公,聰明相公,你一見就猜到我的用意。”
韋小寶笑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雙兒一聽。反身一躍,逃出了房外。
韋小寶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去叫了驍騎營中的一名滿洲筆帖式來,取出一張棉紙,問他那幾個滿洲字是甚麽意思。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額爾古納河’、‘精奇裏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關外滿洲的地名。”韋小寶道:“甚麽嘰哩咕嚕江,呼你媽的山,這樣難聽。”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額爾古納河、精奇裏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滿洲的大山大江。”韋小寶問:“那在甚麽地方?”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是在關外極北之地。”
韋小寶心下暗喜:“是了,這果然是滿洲人藏寶的所在。他們把金銀珠寶搬到關外,定然要藏得越遠越好。”說道:“你把這些唏哩呼嚕江、呼你媽的山的名字,都用漢字寫了出來。”那筆帖式依言寫了。
韋小寶又取出一張棉紙,問道:“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是西裏木的河,阿穆爾山、阿穆爾河。”韋小寶道:“他媽的,越來越奇啦!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媽的河,甚麽阿媽兒、阿爸兒的。”
那筆帖式滿臉惶恐,請了個安,說道:“卑職不敢胡說八道,在滿洲話裏,那是另有意思的。”韋小寶道:“好,你把阿媽兒、阿爸兒,還有希你媽的河,都用漢字注在這紙上。回頭我還得去問問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說。”那筆帖式道:“是,是。卑職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跟都統大人胡說。”韋小寶道:“哈,你有天大膽子麽?”那筆帖式道:“不,不,卑職膽小如鼠。”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來人哪,拿五十兩銀子,賞給這個膽小如鼠的朋友。喂,這些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說了,給我一知道,立即追還你五十兩銀子,連本帶利,一共是一百五十兩銀子。”
那筆帖式大喜過望,他一個月餉銀,也不過十二兩銀子,都統大人這一賞就是五十兩,忙請安道謝,連稱:“卑職決不敢亂說。”心想:“本錢五十兩,利息卻要一百兩。我的媽啊,好重的利息,殺了頭我也還不起。”
數日之間,韋小寶已問明瞭七八十個地名,拿去複在圖上一看,原來那八個四色小圈,是在黑龍江之北,正當阿穆爾河和黑龍江合流之處,在呼瑪爾窩集山正北,阿穆爾山西北。八個小圈之間寫著兩個黃色滿洲字,譯成漢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韋小寶把圖形和地名牢記在心,要雙兒也幫著記住,心想這些碎皮片要是給人搶了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爐,一把燒了。見到火光熊熊升起,心頭說不出的愉悅。尋思:“師父要我分成數包,分別埋在不同的地方,說不定仍會給人盜了去。現下藏在我心裏,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這幅地圖啦。不過這顆心,自然是挖不得的。”
一轉頭,見火光照在雙兒臉上,紅撲撲的甚是嬌豔,心下大贊:“我的小雙兒可美得緊哪。”雙兒給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頭。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圖兒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麽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記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忙跳起身來,笑道:“不,不,沒……沒有。”韋小寶道:“怎麽還沒有?”雙兒笑著奪門而出,說道:“我不知道。”
韋小寶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見一名親兵匆匆進來,說道:“啓稟都統:皇上傳召,要你快去。”
韋小寶向雙兒做個鬼臉,出門來到宮中。
只見宮門口已排了鹵簿,康熙的車駕正從宮中出來。韋小寶繞到儀仗之後,跪在道旁磕頭。康熙見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國人試炮去。”韋小寶喜道:“好極了,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來到左安門內的龍潭炮廠,南懷仁和湯若望已遠遠跪在道旁迎駕。康熙道:“起來,起來,大炮在哪里?”南懷仁道:“回聖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請聖上移駕禦覽。”康熙道:“好!”從車中出來,侍衛前後擁護,出了左安門,只見三尊大炮並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見三門大炮閃閃發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輪、承軸等等無不造得極是結實,心下甚喜,說道:“很好,咱們就試放幾炮。”南懷仁親自在炮筒裏倒入火藥,用鐵條樁實,拿起一枚炮彈,裝入炮筒,轉身道:“回皇上:這一炮可以射到一裏半,靶子已安在那邊。”康熙順著他手指望去,見遠處約莫一裏半以外,有十個土墩並列,點頭道:“好,你放罷。”南懷仁道:“恭請皇上移駕十丈以外,以策萬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開去。
韋小寶自告奮勇,道:“這第一炮,讓奴才來放罷。”康熙點點頭。韋小寶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懷仁道:“外國老兄,你來瞄準,我來點火。”南懷仁已校準了炮口高低,這時再核校一次。韋小寶接過火把,點燃炮上藥線,急忙跳開,丟開火把,雙手緊緊塞住耳朵。
只見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黑煙祐漫,跟著遠處一個土墩炸了開來,一個火柱升天而起。原來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彈落下,立時燃燒,更顯得威勢驚人。
衆軍士齊聲歡呼,向著康熙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三尊大炮輪流施放,一共開了十炮,打中了七個土墩,只三個土墩偏了少些沒打中。
康熙十分喜歡,對南懷仁和湯若望大加獎勉,當即升南懷仁爲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原爲太常寺卿加通政使,號“通玄教師”,在鼇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復原官,改號“通微教師”。康熙名叫玄燁,“玄”字爲了避諱不能再用。三門大炮賜名爲“神武大炮”。
回到宮中,康熙把韋小寶叫進書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們日夜開工,造他幾百門神武大炮,一字排開,對準了吳三桂這老小子轟他媽的,你說他還造不造得成反?”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本來就算沒神武大炮,吳三桂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來。只不過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龍添翼了。”他本要說“如虎添翼”,但轉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這句話太沒學問。飛龍在天,又用得著甚麽翼?”韋小寶笑道:“是,是。可見就算沒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吳三桂。”
康熙笑道:“你總有得說的。”眉頭一皺,道:“說到這裏,我可想到一件事來。吳三桂跟蒙古、西藏、羅刹國勾結,還有一個神龍教。那個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龍教派來穢亂宮禁的,是不是?”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這叛逆若不擒來千刀萬剮,如何得報母后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說到這裏,咬牙切齒,甚是氣憤。
韋小寶心想:“皇帝這話,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頭陀在一起,這時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躊躇,不敢介面。
康熙果然說道:“小桂子,這件事萬分機密,除了派你去辦之外,可不能派別人。”
韋小寶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個姦夫一團肉球,看來會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嶺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過也有線索可尋。你帶領人馬,先去將神龍邪教剿滅了,把那些邪教的黨羽抓來,一一拷問,多半便會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見韋小寶有爲難之色,說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猶如大海撈針,很不易辦。不過你一來能幹,二來是員大大的福將,別人辦來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裏,往往便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時日,先派你到關外去辦幾件事。你到了關外,在奉天調動人馬,俟機去破神龍島。”
韋小寶心想:“皇帝在拍我馬屁了。這件事不答應也不成了。”說道:“奴才的福氣,都是皇上賜的。皇上對我特別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這次又托賴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來。”
康熙聽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頭,說道:“報仇雪恨雖是大事,但比之國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務,還是攻破神龍島。小桂子,關外是我大清龍興發祥之地,神龍教在旁虎視耽耽,倘若跟羅刹人聯手,占了關外,大清便沒了根本。你破得神龍島,好比是斬斷了羅刹國人伸出來的五根手指。”
韋小寶笑道:“正是。”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啊羅嗚!古嚕呼!”提起右手,不住亂甩。康熙笑問:“幹甚麽?”韋小寶道:“羅刹國斷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羅刹話。”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升你爲一等子爵,再賞你個‘巴圖魯’的稱號,調動奉天駐防兵馬,撲滅神龍島反叛。”
韋小寶跪下謝恩,說道:“奴才的官兒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這件事不可大張旗鼓,以防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得知訊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須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之間將神龍教滅了。這樣罷,我明兒派你爲欽差大臣,去長白山祭天。長白山是我愛新覺羅家遠祖降生的聖地,我派你去祭祀,誰也不會疑心。”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神龍教教主壽與蟲齊。”康熙問道:“甚麽壽與蟲齊?”韋小寶道:“那教主的壽命不過跟小蟲兒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頭皮應承了這件事,可是想到神龍教洪教主武功卓絕,教中高手如雲,自己帶一批隻會掄刀射箭的兵馬去攻打神龍島,韋小寶多半是“壽與蟲齊”。
出得宮來,悶悶不樂,忽然轉念:“神龍島老子是決計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爲他去枉送性命。我這官兒做到盡頭啦,不如到了關外之後,乘機到黑龍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寶藏,發他一筆大財,再悄悄到雲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從此躲將起來,每天賭錢聽戲,豈不逍遙快樂?”言念及此,煩惱稍減,心想:“臨陣脫逃,雖然說來臉上無光,有負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關之事,豈是開得玩笑的?掘了寶藏之後,不再挖斷滿洲人的龍脈,也就很對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頒下旨意,升了韋小寶的官,又派他去長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紛紛道賀。索額圖與他交情與衆不同,特到子爵府敘話,見他有些意興闌珊,說道:“兄弟,去長白山祭天,當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雲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遠了,也難怪你沒甚麽興致。”
韋小寶道:“不瞞大哥說,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關外冰天雪地,這會兒已經冷得發抖,今兒晚非燒旺了火爐,好好來烤一下不可。”
索額圖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擔心,我回頭送一件火貂大氅來,給兄弟禦寒。暖轎之中加幾隻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關外,生髮還是有的。”
韋小寶道:“原來這遼東凍脫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發財,倒要向大哥請教。“索額圖道:“我們遼東地方,有三件寶貝……”韋小寶道:“好啊,有三件寶貝,取得一件來,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額圖笑道:“我們遼東有一句話,兄弟聽見過沒有?那叫做‘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韋小寶道:“這倒沒聽見過。人參和貂皮,都是貴重的物事。那烏拉草,又是甚麽寶貝了?”索額圖道:“那烏拉草是苦哈哈的寶貝。關東一到冬季,天寒地凍,窮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轎,倘若凍掉了一雙腳,有誰給韋兄弟來擡轎子啊?烏拉草關東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來曬乾了,搗得稀爛,塞在鞋子裏,那就暖和得緊。”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烏拉草這一寶,咱們是用不著的。人參卻不妨挑他幾十擔,貂皮也提他幾千張回來,至愛親朋,也可分分。”索額圖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親兵來報,說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來拜。韋小寶登時想起那日鄭克塽說過的話來,說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過鄭克塽武功,後來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臉上變色,心想這姓施的莫非受鄭克塽之托,來跟自己爲難,馮錫範如此兇悍厲害,這姓施的也決非甚麽好相與,對親兵道:“他來幹甚麽?我不要見。”那親兵答應了,出去辭客。韋小寶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親兵道:“快傳阿三、阿六兩人來。”阿三、阿六是胖頭陀和陸高軒的假名。
索額圖笑道:“施靖海跟韋兄弟的交情怎樣?”韋小寶心神不定,問道:“施……施靖甚麽?”索額圖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將軍,韋兄弟跟他不熟嗎?”韋小寶搖頭道:“從來沒見過。”
說話間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到來,站在身後。韋小寶有這兩大高手相護,略覺放心。
親兵回進內廳,捧著一隻盤子,說道:“施將軍送給子爵大人的禮物。”韋小寶見盤中放著一隻開了蓋的錦盒,盒裏是一隻白玉碗,碗中刻著幾行字。玉碗純淨溫潤,玉質極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禮給我,那麽不是來對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額圖笑道:“這份禮可不輕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韋小寶問道:“怎麽?”索額圖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諱,還有‘加官晉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贈’。”韋小寶沈吟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如此客氣,定是不懷好意。”
索額圖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一心一意要打臺灣,爲父母妻兒報仇。這些年來,老是纏著我們,要我們向皇上進言,爲了這件事,花的銀子沒二十萬,也有十五萬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駕前的第一位大紅人,自然要來鑽這門路。”
韋小寶心中一寬,說道:“原來如此。他爲甚麽非打臺灣不可?”索額圖道:“老施本來是鄭成功部下大將,後來鄭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卻給他逃走了,鄭成功氣不過,將他的父母妻兒都……”說著右掌向左揮動,作個殺頭的姿勢,又道:“這人打水戰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鄭成功打過一仗,居然將鄭成功打敗了。”
韋小寶伸伸舌頭,說道:“連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倒不可不見。”對親兵道:“施將軍倘若沒走,跟他說,我這就出去。”向索額圖道:“大哥,咱們一起去見他罷。”他雖有胖陸二人保護,對這施琅總是心存畏懼。索額圖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諒來施琅不敢貿然動粗。索額圖笑著點頭,兩人攜手走進大廳。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張椅上,聽到靴聲,便即站起,見兩人從內堂出來,當即搶上幾步,請下安去,朗聲道:“索大人,韋大人,卑職施琅參見。”韋小寶拱手還禮,笑道:“不敢當。你是將軍,我只是個小小都統,怎地行起這個禮來?請坐,請坐,大家別客氣。”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韋大人如此謙下,令人好生佩服。韋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職高得多,何況韋大人少年早發,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間的事,不出十年,韋大人必定封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倘若真有這一日,那要多謝你的金口了。”
索額圖笑道:“老施,在北京這幾年,可學會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來北京之時,動不動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職是粗魯武夫,不懂規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現下卑職已痛改前非。”索額圖笑道:“你甚麽都學乖了,居然知道韋大人是皇上駕前第一位紅官兒,走他的門路,可勝於去求懇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兩人請了個安,說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職永感恩德。”
韋小寶打量施琅,見他五十左右年紀,筋骨結實,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顔憔悴,頗有風塵之色,說道:“施將軍給我那只玉碗,可名貴得很了,就只一樁不好。”施琅頗爲惶恐,站起身來,說道:“卑職糊塗,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請大人指點。”韋小寶笑道:“岔子是沒有,就是太過名責,吃飯的時候捧在手裏,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飯碗,哈哈,哈哈。”索額圖哈哈大笑。施琅陪著乾笑了幾聲。
韋小寶問道:“施將軍幾時來北京的?”施琅道:“卑職到北京來,已整整三年了。”韋小寶奇道:“施將軍是福建水師提督,不去福建帶兵,卻在北京玩兒,那爲甚麽?啊,我知道啦,施將軍定是在北京堂子裏有了相好的姐兒,不捨得回去了。”
施琅道:“韋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職來京,垂詢平臺灣的方略,卑職說話糊塗,應對失旨,皇上一直沒吩咐下來。卑職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臺灣。你說話就算不中聽,只要當真有辦法,皇上必可原諒,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額圖先前的說話,又想:“這人立過不少功勞,想是十分驕傲,皇上召他來京,他就甚麽都不賣帳,一定得罪了不少權要,以致許多人故意跟他爲難。”笑道:“皇上英明之極,要施將軍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時辰未到,著急也是無用。”
施琅站起身來,說道:“今日得蒙韋大人指點,茅塞頓開。卑職這三年來,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來皇上另有深意,卑職這就安心得多了。韋大人這番開導,真是恩德無量。卑職今日回去,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著了。”
韋小寶善於拍馬,對別人的諂諛也不會當真,但聽人奉承,畢竟開心,說道:“皇上曾說,一個人太驕傲了,就不中用,須得挫折一下他的驕氣。別說皇上沒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軍,將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連聲稱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額圖捋了捋鬍子,說道:“是啊,韋爵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這只玉碗若不是又車又磨,只是一塊粗糙石頭,有甚麽用?”施琅應道:“是,是。”
韋小寶道:“施將軍,請坐。聽說你從前在鄭成功部下,爲了甚麽事跟他鬧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本來是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的部下,後來撥歸鄭成功統屬。鄭成功稱兵造反,卑職見事不明,糊裡糊塗的,也就跟著統帥辦事。”韋小寶道:“嗯,你反清複……”他本想說“你反清複明,原也是應當的”,他平時跟天地會的弟兄們在一起,說順了口,險些兒漏了出來,幸好及時縮住,忙道:“後來怎樣?”
施琅道:“那一年鄭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廈門,大清兵忽施奇襲,攻克廈門。鄭成功進退無路,十分狼狽。卑職罪該萬死,不明白該當效忠王師,竟帶兵又將廈門從大清兵手中奪了過去。”韋小寶道:“你這可給鄭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當時鄭成功也升了卑職的官,賞賜了不少東西,可是後來爲了一件小事,卻鬧翻了。”韋小寶問道:“那是甚麽事?”
施琅道:“卑職屬下有一名小校,卑職派他去打探軍情。不料這人又怕死又偷懶,出去在荒山裏睡了幾天,就回來胡說八道一番。我聽他說得不大對頭,仔細一問,查明了真相,就吩咐關了起來,第二天斬首。不料這小校狡猾得緊,半夜裏逃了出去,逃到鄭成功府中,向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訴,說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腸軟,派人向我說情,要我饒了這小校,說甚麽用人之際,不可擅殺部屬,以免士卒寒心。”
韋小寶聽他說到董夫人,想起陳近南的話來,這董夫人喜歡次孫克塽,幾次三番要改立他爲世子,不由得怒氣勃發,罵道:“這老婊子,軍中之事,她婦道人家懂得甚麽?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敗在這種老婊子手裏。部將犯了軍法倘若不斬,人人都犯軍法了,那還能帶兵打仗麽?這老婊子糊塗透頂,就知道喜歡小白臉。”
施琅萬料不到他聽到這件事會如此憤慨,登時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說道:“韋大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您也是帶慣兵的,知道軍法如山,克敵制勝,全仗著號令嚴明。”韋小寶道:“老婊子的話,你不用理,那個甚麽小校老校,抓過來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職當時的想法,跟韋大人一模一樣。我對董夫人派來的人說,姓施的是國姓爺的部將,只奉國姓爺的將令。我意思是說,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將,可不奉夫人的將令。”韋小寶氣忿忿的道:“是極,誰做了老婊子的部將,那可倒足大黴了。”
索額圖和施琅聽他大罵董夫人爲“老婊子”,都覺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惱了卑職的話,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親兵,還叫人傳話來說,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來殺了。也是卑職一時忍不下這口氣,親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韋小寶鼓掌大贊:“殺得好,殺得妙!殺得乾淨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職殺了這小校,自知闖了禍,便去向鄭成功謝罪。我想我立過大功,部屬犯了軍法,殺他並沒有錯。可是鄭成功聽了婦人之言,說我犯上不敬,當即將我扣押起來。我想國姓爺英雄慷慨,一時之氣,關了我幾天,也就算了。哪知過了多時,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給拿了,送到牢裏來。這一來我才知大事不妙,鄭成功要殺我的頭,乘著監守之人疏忽,逃了出來。過不多時,就得到訊息,鄭成功將我全家殺得一個不留。”
韋小寶搖頭歎息,連稱:“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施琅咬牙切齒的道:“鄭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鄭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難以得報。卑職立下重誓,總有一天,也要把鄭家全家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早知鄭成功海外爲王,是個大大的英雄,但聽得施琅要殺鄭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對頭鄭克塽在內,益覺志同道合,連連點頭,說道:“該殺,該殺!你不報此仇,不是英雄好漢。”
施琅自從給康熙召來北京之後,只見到皇帝一次,從此便在北京投閒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師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將軍,但在北京領一份幹餉,無職無權,比之順天府衙門中一個小小公差的威勢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漢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這三年之中,他過不了幾天便到兵部去打個轉。送禮運動,錢是花得不少,歷年來宦囊所積,都已填在北京官場這無底洞裏,但皇帝既不再召見,回任福建的上諭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來,兵部衙門一聽到施琅的名字就頭痛,他手頭已緊,沒錢送禮,誰也不再理他。此刻聽得韋小寶言語和他十分投機,登覺回任福建有望,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索額圖道:“施將軍,鄭成功殺你全家,確是不該。不過你也由此而因禍得福,棄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還在臺灣抗拒王師,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問道:“鄭成功殺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誠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職起義投誠,先帝派我在福建辦事。卑職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立了些微功,升爲福建同安副將。恰好鄭成功率兵來攻,卑職跟他拚命,仗著先帝洪福,大獲全勝。先帝大恩,升我爲同安總兵。後來攻克了廈門、金門和梧嶼,又聯合一批紅毛兵,坐了夾板船,用了洋槍洋炮,把鄭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職爲福建水師提督,又加了靖海將軍的頭銜。其實卑職功勞是半分也沒有的,一來是我犬清皇上福份大,二來是朝中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韋小寶微笑道:“你從前在鄭成功軍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幾場硬仗,臺灣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來問攻台的方略,你怎麽說了?”
施琅道:“卑職啓奏皇上:臺灣孤懸海外,易守難攻。台灣將士,又都是當年跟隨鄭成功的百戰精兵。如要攻台,統兵官須得事權統一,內無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韋小寶道:“你說要獨當一面,讓你一個人來發號施令?”施琅道:“卑職不敢如此狂妄。不過攻打臺灣,須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京師與福建相去數千里,遇有攻台良機,上奏請示,待得朝中批示下來,說不定時機已失。臺灣諸將別人也就罷了,有一個陳永華足智多謀,又有一個劉國軒驍勇善戰,實是大大的勁敵,倘若貿然出兵,難有必勝把握。”
韋小寶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皇上英明之極,不會怪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你又說了些甚麽?”施琅道:“皇上又垂詢攻台方略。卑職回奏說:臺灣雖然兵精,畢竟爲數不多。大清攻台,該當雙管齊下。第一步是用間,使得他們內部不和。最好是散佈謠言,說道陳永華有廢主自立之心,要和劉國軒兩人陰謀篡位。鄭經疑心一起,說不定就此殺了陳劉二人;就算不殺,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權柄。陳劉二人,一相一將,那是臺灣的兩根柱子,能夠二人齊去,當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餘下一個也是獨木難支大廈了。”
韋小寶暗暗心驚:“他媽的,你想害我師父。”問道:“還有個‘一劍無血’馮錫範呢?”
施琅大爲驚奇,說道:“韋大人居然連馮錫範也知道。”韋小寶道:“我是聽皇上閒談時說起過的。皇上於臺灣的內情可清楚啦!皇上說,董夫人喜歡小白臉孫子鄭克塽,不喜歡世子鄭克塽,要兒子改立世子,可是鄭經不肯。可有這件事?”施琅又驚又佩,說道:“聖天子聰明智慧,曠古少有,居於深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皇上這話,半點不錯。”
韋小寶道:“你說攻打臺灣,有兩條法子,一條是用計害死陳永華和劉國軒,另一條是甚麽啊?”施琅道:“另一條就是水師進攻了。單攻一路,不易成功,須得三路齊攻。北攻雞籠港,中攻臺灣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陸而立定了腳根,臺灣人心一亂,那就勢如破竹了。”
韋小寶道:“統帶水師,海上打仗,你倒內行得很。”施琅道:“卑職一生都在水師,熟識海戰。”韋小寶心念一動,尋思:“這人要去殺姓鄭的一家,幹掉了鄭克塽這小子,倒也不錯。不過鄭成功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殺了他全家,可說不過去。何況他攻臺灣,就是要害我師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戰,派他去幹這件事,倒是一舉兩得。”轉頭問索額圖:“大哥,你以爲這件事該當怎麽辦?”
索額圖道:“皇上英明,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咱們做奴才的,一切聽皇上吩咐辦事就是了。”韋小寶心想:“你倒滑頭得很,不肯擔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長隨高聲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禮,辭了出去。索額圖說了會閒話,也即辭去。
韋小寶進宮去見皇帝,稟告施琅欲攻臺灣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臺灣,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這人急於立功報仇,輕舉妄動,反而讓臺灣有了戒備,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韋小寶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對,對!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戰船,操演兵馬,搞了個打草驚蛇。咱們攻臺灣,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人人以爲不打,卻忽然打了,打那姓鄭的小子一個手忙腳亂。”
康熙微笑道:“用兵虛實之道,正該如此。再說,遣將不如激將,我留施琅在京,讓他全身力氣沒處使,悶他個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奮力效命,不敢偷懶了。”
韋小寶道:“皇上這條計策,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奴才看過一出《定軍山》的戲,諸葛亮激得老黃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斬了那個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淵。”韋小寶道:“是,是。皇上記性真好,看過了戲,連大花面的名字也記得。”康熙笑道:“這大花面的名字,書上寫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禮物給你?”
韋小寶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隻玉碗,我可不大喜歡。”康熙問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韋小寶道:“玉碗雖然珍貴,可是一打就爛。奴才跟著皇上辦事,雙手捧的是一隻千年打不爛、萬年不生銹的金飯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請皇上瞧著,能不能辦?”康熙道:“甚麽主意?”韋小寶道:“那施琅說道他統帶水師,很會打海戰……”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聰明得很,你就帶他去遼東,派他去打神龍島。”
韋小寶心下駭然,瞪視著康熙,過了半晌,說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中想的主意還沒說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馬屁拍得夠了。小桂子,這法子大妙。我本在擔心,你去攻打神龍島,不知能不能成功。這施琅是個打海戰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龍島操練操練,不過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風聲。”韋小寶忙道:“是,是。”
康熙當即派人去傳了施琅來,對他說道:“朕派韋小寶去長白山祭天,他一力舉薦,說你辦事能幹,要帶你同去。朕將就聽著,也不怎麽相信。”
韋小寶暗暗好笑:“諸葛亮在激老黃忠了。”
施琅連連磕頭,說道:“臣跟著韋都統去辦事,一定盡忠效命,奮不顧身,以報皇上天恩。”康熙道:“這一次是先試你一試,倘若果然可用,將來再派你去辦別的事。”施琅大喜,磕頭道:“皇上天恩浩蕩。”康熙道:“此事機密,除了韋小寶一人之外,朝中無人得知。你一切遵從韋小寶的差遣便是,這就下去罷。”
施琅磕了頭,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韋都統待你不錯,你打一隻大大的金飯碗送他罷。”施琅答應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見天顔甚喜,料想決計不是壞事。
韋小寶回到子爵府時,見施琅已等在門口,說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話。韋小寶笑道:“施將軍,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請你在我營中,做一個小小參領,以防外人知覺。”施琅大喜,說道:“一切遵從都統大人吩咐。”他知韋小寶派他的職司越小,越加當他是自己人,將來飛黃騰達的機會越多,如果派他當個親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職打造一隻金飯碗奉呈都統。不知都統大人喜歡甚麽款式,卑職好監督高手匠人連夜趕著打造。”韋小寶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論甚麽款式,咱們做奴才的雙手捧著金飯碗吃飯,心中都感激皇恩浩蕩。”施琅連聲稱是。
韋小寶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辭官不幹了。現下找到了你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個同歸於盡,哥兒倆壽與蟲齊。”
施琅去後,韋小寶去把李力士、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等天地會兄弟叫來,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李力士道:“這姓施的賊子反叛國姓爺,又要攻打臺灣,陷害總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韋香主手裏,咱們怎生擺佈他才好?”韋小寶道:“神龍教勾結吳三桂和羅刹國,現下皇帝派我領施琅去剿神龍教,讓這姓施的跟神龍教打個昏天黑地,兩敗俱傷,咱們再來個漁翁得利。”衆人齊聲贊好。
韋小寶道:“這姓施的精明能幹,我要靠他打神龍島,可不能先將他殺了。衆位哥哥須得小心,別讓他瞧出破綻來。”高彥超道:“我們都扮作驍騎營的韃子,平日少跟他見面,就算見到,諒他也不敢得罪韃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著一隻錦盒,到子爵府來求見。韋小寶打開錦盒,果然是一隻大大的金飯碗,怕不有六七兩重。施琅道:“卑職本該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統大人用起來不方便。”韋小寶左手將金飯碗在手裏掂了掂,笑道:“已夠重了。施將軍,這許多字寫的是甚麽哪?”施琅道:“中間四個大字,是‘公忠體國’。上面這行小字是:‘欽賜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都統、賜穿黃馬褂、巴魯圖勇號、一等子爵韋小寶。’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將軍施琅奉旨監造’。”韋小寶甚喜,笑道:“這可當真多謝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飯碗是皇上賜的,你能給我甚麽金飯碗了?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過得兩日,康熙頒下上諭,命韋小寶帶同十門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遼東灣北上,先祭遼海,再登陸遼東,到長白山放炮祭天。
韋小寶接了上諭,心想這次是去攻打神龍教,胖頭陀和陸高軒可不能帶,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率領驍騎營人馬,來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欽差大臣,或恭謹逾恒,馬屁十足;或奉承得體,恰到好處,惟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神色傲慢,行禮之時顯是敷衍了事,渾不將韋小寶瞧在眼裏。韋小寶大怒,立時便要發作,轉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這次一切要辦得十分隱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談論。你瞧不起我,難道老子就瞧得起你這大鬍子了?咱哥兒倆來比比,誰做的官大些?”跟著有個官兒大贊他手刃鼇拜的英雄事迹,韋小寶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鬍子了。
當晚韋小寶將天津水師營總兵請來,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師營總兵叫黃甫,見密旨中吩咐他帶領水師營官兵船隻,聽由欽差大臣指揮,幹辦軍情要務,接旨後躬身聽訓。韋小寶問了水師營的官兵人數,船隻多少,便傳施琅到來,要他和黃甫計議出海之事,自到後營,去和衆兵將推牌九賭錢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師營辦了糧食、清水、彈藥、弓箭等物上船。韋小寶率領水師營及驍騎營官兵,大戰船十艘,二號戰船三十八艘,出海揚帆而去。
離了大沽,來到海上,韋小寶才宣示聖旨,此行是去剿滅神龍島,上下官兵務須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賞。衆官兵眼見己方人多勢衆,欽差大臣又帶有十門西洋大炮,那神龍島不過是一群海盜盤踞之地,大炮轟得幾炮,海盜還不打個精光,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當下人人歡呼,精神百倍。
韋小寶坐在主艦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龍島是給方怡騙去的,這姑娘雖然狡猾,但那幾日在海上共處的溫柔滋味,此時追憶,大是神往,尋思:“一到島邊,倘若大炮亂轟,將神龍教的教衆先轟死大半,幾千官兵一湧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敵不住。只不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轟死了,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轟掉了一條手臂甚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來害怕洪教主,只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幾十艘大戰船在海上揚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門神武大炮,這一仗有勝無敗,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無恙,又須滅了神龍教,那才兩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來,問他攻島之計。
施琅打開手中帶著的卷宗,取出一張大地圖來,攤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個小島,說道:“這是神龍島。”
韋小寶見神龍島上已畫了個紅圈,三個紅色的箭頭分從北、東、南三方指向紅圈,大爲佩服,說道:“原來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龍島的計策。我是離了大沽之後,才頒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預備好了海圖?”施琅道:“卑職聽說大人是要從大沽經海道前赴遼東,是以預備了這一帶的海圖。卑職一向喜歡海上生涯,海圖是看慣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看來咱們這一戰定是旗開得勝,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賴皇上的聖德,韋大人的威望。依卑職的淺見,咱們分兵三路,從島北、島東、島南三路進攻,留下了島西一路不攻,轟了一陣大炮之後,島上匪徒抵擋不住,多半會從島西落海而逃,咱們在島西三十裏外這個小島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來,這二十艘戰船擁出來攔住去路,大炮一響,北、東、南三路戰船圍將上來,將海盜的船隻圍在垓心。那時一網打盡,沒一個海盜能逃得性命。”
韋小寶鼓掌叫好,連稱妙計。
施琅道:“請大人率領中軍,在這無名小島上坐鎮督戰,務請不要上船出戰。中軍之地必須穩若泰山。統帥的旗艦若有稍微損傷,給大風吹壞了桅杆甚麽的,不免動搖軍心。卑職統率戰船,三路進攻。黃總兵統率伏兵攔截。十艘小艇來往報告軍情,如何行動,請大人隨時發號施令,以便卑職和黃總兵遵行。”
韋小寶大喜,心想:“你這人倒乖覺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讓我在這三十裏外的小島上坐鎮,當真萬無一失。就算你們全軍覆沒,老子也還來得及趕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計,妙計。”當下大贊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職久仰韋大人的威名,得知韋大人當年手刃滿洲第一勇士鼇拜,把滿漢第一勇士的名號搶了過來,因此欽賜‘巴魯圖’勇號,武勇天下揚名。卑職只擔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報上天恩,打仗之時奮不顧身,倘若給炮火損傷了大人一個小指頭兒,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職這一生的前程就此毀了,倒不打緊,卻辜負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職萬死莫贖。因此務請大人體諒,保重萬金之體。”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兒。我本想親自衝鋒,將那神龍教的教主揪了過來。你既這麽說,那只好讓你去幹了。”施琅道:“是,是。大人體諒下情,卑職感激不盡。”
韋小寶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門,老子本想幹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滿漢第一勇士’這個頭銜,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虧你想得出。”說道:“那神龍島上,有幾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幾個是從宮裏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務須生擒活捉。攻島之時須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亂轟,倘若轟死了那幾名宮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勞再大,也是功不抵過。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驚,說道:“若不是大人關照,卑職險些闖了大禍出來。這次攻島,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殺傷,盡數拿來,由大人發落便是。”韋小寶道:“這就是了。這幾名宮女,我是見過的,一見就認得出。不過這種皇宮裏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職守口如瓶。宮裏的事情,誰敢隨口亂說?”
衆戰船向東北進發,恰逢逆風,舟行甚慢。這日神龍島已經不遠,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島,說道:“那便是都統大人的大營駐紮之地。這座小島向無名稱,請大人賜名。”
韋小寶搔了搔頭皮,說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這次我做莊,你是我莊家手下的拆角,咱們推牌九,總得把神龍島吃個一乾二淨不可。這小島,就叫做‘通吃島’罷。”
施琅笑道:“妙極,妙極!韋大人坐鎮通吃島,那是大吉大利,不論敵軍多麽頑強厲害,總是吃他個精光。大人前關天牌寶一對,那是大人自己,後關至尊寶,那自然是皇上。這兩副牌攤出去,怎不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喝道:“衆將官,兵發通吃島去者!”這句話是他在看戲時學來的,此時呼喝出來,當真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之至。
數十艘戰船前後擁衛主帥旗艦,緩緩向通吃島駛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呼叫起來,不久小船駛近稟報,說是海中發見一具浮屍。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出師不利,撞見浮屍!莫非這一莊要通賠?”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開得勝,還沒開炮放箭,敵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職過去瞧瞧。”說著跳下小船。
過了一會,施琅回上旗艦,說道:“啓稟都統大人:這具浮屍手足反綁,似乎是海盜謀財害命,推人落海。”剛說到這裏,小船上又叫喊起來,說道又發見了兩具浮屍。
韋小寶臉色甚是難看,這時施琅也說不出吉利話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艦時卻是喜容滿臉,說道:“回大人:這三具浮屍,看來是神龍島上的。”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
施琅道:“第一具屍首還看不出甚麽,後面兩具顯然都是海盜,身子壯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韋小寶道:“難道是神龍島起了內哄?”施琅道:“風從神龍島吹來,這三具浮屍,多半是順風飄來的。倘若敵人起了內哄,韋大人推這一莊就像是吃紅燒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韋小寶舉目向遠處望去,但見海上水氣蒸騰,白霧迷漫,瞧不見神龍島,忽覺海面上有個皮球般之物,載浮載沈,漸漸飄近,問道:“那是甚麽?”
施琅凝視了一會,道:“這東西倒有點兒奇怪。”傳令下去,吩咐小船駛過去撈來。
一艘小船依令駛去撈起,船上軍官大聲叫道:“又是一具浮屍,是個矮胖子。”
韋小寶心中一動:“難道是他?”說道:“擡上來讓我瞧瞧。”三名水兵將那浮屍擡上旗艦,放在甲板上。這矮胖浮屍手足都給牛皮綁住了,韋小寶一見,果然便是瘦頭陀。他本已極肥,這時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個大皮球。只見海水從他口中汨汨流出,過了一會,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來。衆官兵叫道:“浮屍活轉了。”施琅提起瘦頭陀,將他後腰放在船頭的鏈墩上,頭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過了一會,瘦頭陀突然一彈而起,罵道:“你奶奶的!”跌下來時坐在船頭。衆官兵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
瘦頭陀雙手一掙,牛皮索浸濕了水,更加堅韌,卻哪里掙得斷?他搖了搖頭,雙目中儘是迷茫之色,說道:“他媽的,這是龍宮,還是陰世?”
韋小寶笑道:“這裏是龍宮,我是海龍王。”衆官兵又都笑了起來。瘦頭陀睜大了一對細眼,凝視著韋小寶,道:“你……你……你怎麽在這裏?”韋小寶生怕他泄漏自己隱私,說道:“這漢子奇形怪狀,說不定知道神龍島的底細,快提到我艙中審問。”兩名親兵將瘦頭陀提入韋小寶的坐艙。韋小寶吩咐:“你們在外侍候,不聽呼喚,不必進來。”
待親兵關上了艙門,韋小寶問道:“瘦頭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麽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瘦頭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麽不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韋小寶一怔,笑道:“啊,你打不過教主。”瘦頭陀道:“那又有甚麽好笑?又有誰能打得過教主?”韋小寶問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頭陀道:“誰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說毛東珠在宮裏辦事不力,瞞騙教主,要將她送入神龍窟喂龍,我……我……我……”說到這裏凸睛露齒,一張肥臉上神情甚是憤激。
韋小寶登時恍然,那晚在慈甯宮中,假太后老婊子對他師父九難說,她是明朝大將毛甚麽龍的女兒,名叫毛東珠,笑道:“你在皇宮裏跟毛東珠睡一個被窩,可快活得很哪。”
瘦頭陀臉有得色,說道:“可不是嗎?”
韋小寶道:“你這條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頭陀道:“就算是罷。”韋小寶道:“怎麽算不算的?你如說我沒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頭陀問:“怎麽容易得很?”韋小寶道:“我再將你推入海中,就算沒救過你性命,也就是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緊,我那東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韋小寶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
韋小寶問:“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樣?”瘦頭陀道:“那我多謝你啦,我還得再上神龍島去救我那東珠妹子。”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你有情有義!”尋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發愁沒地方找她,現下從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這人武功高強,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難。說不定啊呵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頭陀道:“好在神龍島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韋小寶一聽,精神爲之一振,忙問:“神龍島上怎麽打得天翻地複?”瘦頭陀道:“五龍門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誰讓對方捉到了,便給綁住手腳,投在大海裏喂海龍。”韋小寶問:“爲甚麽打起來的?”
瘦頭陀側過了一個胖胖的頭顱,斜眼看著韋小寶,說道:“東珠妹子說,你是本教白龍使,執掌五龍令,怎麽會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辦事,島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頭陀突然大聲怪叫。韋小寶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門外四名親兵聽得怪聲,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都統大人,手執佩刀,一齊沖進,見矮胖子手足被綁,好端端的坐在地上,這才放心。韋小寶揮手道:“你們出去好了,沒事。”衆親兵退了出去。
韋小寶道:“你怪叫些甚麽?”瘦頭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卻把甚麽事都對你說了。”韋小寶笑道:“那也沒甚麽糟糕。你就當作我沒救你起來,你還在大海裏飄啊飄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頭陀道:“他奶奶的,這咸水真不好喝。”韋小寶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實實跟我說,五龍門爲甚麽自己打了起來?”
瘦頭陀道:“我和東珠妹子回到神龍島時,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天啦。我一問人,原來青龍使許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給人殺死了,房裏地下有一柄血刀。後來查到,這把血刀,是赤龍使無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韋小寶聽到許雪亭爲人所殺,微微一驚,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殺的。”只聽瘦頭陀又道:“教主大爲震怒,問何盛爲甚麽暗算青龍使,何盛抵死不招,說沒殺青龍使。後來青龍門的門下爲掌門使報仇,把何盛殺了。赤龍門和青龍門就打了起來。”韋小寶道:“那只是赤龍跟青龍兩門的事啊,怎麽你說五龍門打得一塌糊塗?”瘦頭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龍門去幫青龍門,黃龍門又幫赤龍門,你殺我,我殺你,打得不亦樂乎。”韋小寶道:“那我的白龍門呢?”瘦頭陀瞪眼道:“你是白龍使,怎麽自己門中的事也不知道?”韋小寶道:“我對你說過,我不在島上,自然不知。”瘦頭陀道:“你門下分成了兩派,老兄弟是一派,幫青龍門;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幫赤龍門。”韋小寶皺眉道:“五龍門打大架,教主難道不理麽?”
瘦頭陀道:“大夥兒打發了興,教主也鎮壓不了。”
正說到這裏,忽覺船已停駛,船上水手呟喝,鐵鏈聲響,抛錨入海,已到了通吃島。
韋小寶走上船頭,只見島上樹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個所在,對施琅道:“神龍島上到處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島上有沒有蛇。”施琅應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島上劃去。
衆水兵上陸後入林搜索,不久舉火傳訊,島上平靜無事,並無敵蹤,也無毒蛇。
當下先鋒隊上陸,搭起中軍營帳。一面繡著鬥大“韋”字的帥字旗在營前升起。韋小寶這才下艇,施琅和黃總兵左右護衛,登陸通吃島。號角和鞭炮齊響,衆軍躬身行禮。
韋小寶昂然進中軍營坐定,吩咐親兵將瘦頭陀囚在帳後,拿些酒肉給他吃,卻不可解了他手腳上的皮索,還得再加上幾條鐵鏈綁住,以策萬全。隨即傳下將令,命施琅率領三十艘戰船,分從神龍島東、北、南三面進攻;又命黃總兵率領其餘戰船,藏在通吃島西側,一聽施琅發出號炮,就駛出截攔。哪一艘戰船居前,哪一艘戰船接應,何隊衝鋒,何隊側擊,盡皆分派得井井有條,指示周詳。
黃總兵及水師營中的副將、參將、守備、驍騎營的參領、佐領等大小軍官,見都統大人小小年紀,居然深諳水戰策略,計謀精妙,指揮合宜,無不深爲歎服,卻不知儘是出於施琅的策劃,這位都統大人只不過在台前依樣葫蘆,唱一出雙簧而已。
當晚衆軍飽餐戰飯。傍晚時分,一艘艘戰船駛了出去,約定次晨卯時,三面進攻。
到第二日清晨,韋小寶登上軍士趕搭的瞭望台,向東瞭望,隱隱聽得遠處炮響,火花閃動,海面卷起一團團濃煙,知道施琅已在發炮進攻,不由得擔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謹慎,自己一再囑咐,不可傷了島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瞭望臺上站了一會,腳酸起來,回進中軍帳,取得六粒骰子,心道:“這一次倘若大獲全勝,就擲個滿堂紅。”一把擲將出去,不料儘是黑色,連一粒紅也沒有。
他出口罵道:“他媽的,你跟我搗蛋!”使起作弊手法,將六粒骰子都是三點朝上,運手勁輕輕一轉,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紅色的四點,卻仍有一粒黑色的五點。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卻也高興了些。
雙兒端上一碗茶來,說道:“相公,你放心好啦,這一次一定打個大勝仗。”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雙兒道:“咱們這許多大炮開了起來,人家怎抵敵得住?”韋小寶道:“來,雙兒,我跟你擲骰子,你贏了,我給你打手心。我贏了,就算是大功告成。”雙兒臉上一紅,忙道:“我不來,我不來。”
韋小寶笑道:“那麽咱們來賭錢。我贏了,你輸一錢銀子,你贏了,我輸一兩銀子給你。這樣你總佔便宜了罷?”雙兒笑道:“我沒銀子輸給你。”韋小寶道:“你要銀子,那還不容易。”掏出一把銀票來塞給她。雙兒笑道:“我要銀子沒用。”
韋小寶道:“唉,你沒賭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來,我跟他賭錢。”正說到這裏,忽聽得號炮連響。韋小寶跳起身來,一把摟住了雙兒,說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雙兒忙笑著低頭。韋小寶在她後頸中吻了兩下,笑道:“你的頭頸真白!”
只聽得號角嗚嘟嘟吹起,他奔出中軍帳,上了瞭望台,但見遠處神龍島上升起三個大火柱,直沖雲霄,全島已裹在黑煙之中,料想神龍島已轟成一片焦土;又見一艘艘戰船向東駛去,心想:“施琅這傢夥算得是一個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說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馬馬虎虎了。”
海上戰船來往,甚是緩慢,他在瞭望臺上站了半天,也沒見神龍島上有船隻逃出來,更見不到施琅和黃總兵如何東西夾擊,於是又回進中軍帳休息。
等了兩個多時辰,親兵來報,适才見到煙花訊號,兩路戰船都向都統大人報捷。
韋小寶大喜,心想:“老子穩坐中軍帳,眼見捷報至,耳聽好消息。這一場大戰,勝來不費吹灰之力。但盼方怡這小娘皮,頭髮也沒給炮火燒焦了一根。”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6 12:17 PM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甚麽人?”
小船上喊話過來:“這一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
韋小寶大喜:“施琅果然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是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營官兵大聲呟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一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人垂頭喪氣,有的衣服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一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場仗是怎樣打的?”
那佐領道:“啓稟都統大人:今兒一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一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人。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口中大叫甚麽‘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了如指掌,無怪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職說錯了。”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沖到海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到了海中,這才發炮,砰嘭砰嘭,三十幾艘小船一隻只沈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也來謊報軍情了。神龍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就算報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
韋小寶點了點頭,這一仗雖然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間,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衆聚會,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想到這事,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狗韃子,你……你……”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媽,你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甚麽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你要問甚麽,我一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你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乾乾淨淨,打她一百板屁股。”衆親兵又是齊聲應道:“喳!”上來便要拖拉。
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住衆親兵,微笑道:“那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你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道:“是。”韋小寶道:“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你認不認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里?”雲素梅道:“今天上午,你們……你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後來……後來一亂,就沒再見到了。”
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這一腳,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啓稟都統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一喜,這一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
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一會,戰船駛近。船頭一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過一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
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
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你嗎?”
韋小寶這時哪里還顧得甚麽都統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裏。”方怡叫道:“小寶,你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寶,小寶,你快來!”韋小寶道:“不用擔心,我來救你。”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劃過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劃動。
忽然岸上一人縱身一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你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說道:“雙兒,你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你說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
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真是你。”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松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
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韋小寶一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裏,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甯公主胡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裏,不禁面紅耳赤。
突然之間,忽然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一緊,被人一把揪住。一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白龍使,你好啊,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掙扎,卻被方怡抱住了動彈不得,跟著腰間一痛,己給人點住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在一旁。韋小寶穴道被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在向北疾駛,自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在大聲呼叫喝問。
他暗暗禱祝:“謝天謝地,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衆官兵的呼叫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只。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裏之遙,又怎追得趕上?
他坐在艙板,緩緩擡起頭來,只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一個個的看清楚,一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一張清臒的瘦臉是陸高軒,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一團迷惘:“矮東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這裏?”再轉過頭去,一張秀麗嬌美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她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統大人,你小小年紀,可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甚麽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甚麽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說你帶領清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料錯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你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你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你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甚麽事騙你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又有一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一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這樣的美人兒,可得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你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麽胡說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韋小寶道:“你這人糊塗透頂,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
瘦頭陀怒道:“我怎地糊塗了?你自己才糊塗透頂。我浮在海裏假裝浮屍,你也瞧不出來,居然把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說八道一番,你卻句句信以爲真。”
韋小寶肚裏暗罵:“糊塗,糊塗!韋小寶你這傢夥,當真該死,怎不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要假裝浮屍,那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爲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哄,一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糊塗。”
瘦頭陀道:“哼,你不糊塗,難道你還聰明了?”
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你說,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他是說不過你的。你怎麽說他胡塗了?”
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一眼,那裏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說他糊塗,因爲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挂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要我說出來?”
瘦頭陀一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你師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一張馬臉一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你見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道:“嘖嘖嘖!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你師哥跟你一般,也是頭陀,又怎麽天天想著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一起,當真奇哉怪也。”
胖頭陀道:“師哥是師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論。”
韋小寶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師哥爲人雖然糊塗,可比你還老實些。不過你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
胖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一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一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琅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船。
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龍罷。”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一推,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喜歡。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木然,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麽?”韋小寶笑道:“你爲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你的職麽?”方怡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
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
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一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
韋小寶心念一動,轉頭對瘦頭陀喝道:“你這傢夥瞎造謠言,說甚麽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一切,趕來救駕,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那裏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說甚麽?”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問道:“你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
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經書一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預備取到之後,一併呈上神龍島來。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牆裏。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你們在屋裏看守,不可外出,怎麽你二人到這裏來了?要是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干系誰來擔當?”
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了一會,陸高軒才道:“你又沒說牆裏砌有寶經,我們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是機密越好,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險。我對你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麽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聲念誦:‘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他不知“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衆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甚麽意思。
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你一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你手裏,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韋小寶道:“你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麽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要我們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國。”
洪教主聽他這麽說,伸手捋捋鬍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啓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一舉一動,時時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啓稟了教主。過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屬下心中就極爲犯疑。”
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又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裏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片,一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一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你自以爲聰明能幹,卻哪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一?我跟你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你胡……”這兩字一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
韋小寶道:“你說我胡說?我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你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你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你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你又知道甚麽?”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幹甚麽?”
洪教主道:“你且說來,皇帝派你去幹甚麽。”
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萬歲,你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你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絲毫不以爲嫌,撚須微笑,怡然自得,緩緩點頭。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一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曆數之學。”韋小寶贊道:“嘖,嘖,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刹國,要對大清不利。”
洪教主雙眉一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刹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刹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一提“羅刹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一聽之下,便小心眼兒發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刹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叫做甚麽呼他媽的山,有條叫做甚麽阿媽兒的河。”
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麽說,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真是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這呼他媽的甚麽山,阿媽兒的甚麽河,總是記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軒橫了一眼,目光極是嚴厲。
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甚麽山、甚麽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刹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麽連轟一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多,反而不靈,又說甚麽天機不可泄漏,黃道黑道,嘰哩咕嚕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曆》,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
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一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誤。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這是他從妓院裏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曆》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是全然合縫合榫。
洪夫人道:“這樣說來,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麽?”
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你怎麽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你去遼東,你怎麽又上神龍島來了?”韋小寶道:“那外國人說道:羅刹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是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一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一條龍,甚麽龍脈會驚動了逃走云云,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裏,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
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幾張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裏畫一個圈,那裏畫一條線,說明白爲甚麽這條龍脈會逃。屬下太苯,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
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一寬,尋思:“這關一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破了!”說道:“那一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一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是從臺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萬叮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泄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了,說不定羅刹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裏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雪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有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說道:“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騙你的。”韋小寶道:“教主叫你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說教主爲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
他說一句,瘦頭陀便叫一句“假的!”韋小寶道:“你說教主爲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陀頭道:“假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啓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一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
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
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甚麽?”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
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
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是駭然失色。衆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定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甚麽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爲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
瘦頭陀道:“我……我沒有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是喜歡,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裏,甚麽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裏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衆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遊行示衆。教主的鬍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挂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啓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刹國的龍脈,不過船隻駛到這裏,屬下記挂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爲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甚麽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衆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駡,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帳,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挂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只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國,教主說甚麽,大家就去幹甚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部下。”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挂念我和夫人,爲甚麽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爲甚麽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衆人如何兇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是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
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甚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
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
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鬼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是往遼東麽?”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答道:“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
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又是爲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顔嬌豔,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甚麽?”
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
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沈沈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只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麽?”
無根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地,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抛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麽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板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
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麽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甚麽時候。”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哪里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
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
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梢,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輕躍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一望,黑沈沈地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湧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甚麽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伏在艇底,不敢作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雙兒知道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
韋小寶急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一條鐵鏈系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揮去,刷的一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沖了出去。
這一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到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拍的一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是這麽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衆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入了海中。
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一刀殺了。留著他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一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後臀,喝道:“快去!”雙臂一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沖來。雙兒拚力劃槳。韋小寶大叫:“啊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一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處與小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一湧身,左手已抓住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袋。瘦頭陀忍痛,哼了一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拍的一聲大響,木槳斷爲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一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援不住,右手松開,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沈,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一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一會,離大船已遠,眼見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韋小寶拿起艇底一塊木板幫著劃水,隱隱聽得大船上衆人怒聲叫駡,又過一會,北風終於掩沒了衆人的聲息。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
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了!”韋小寶湧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一笑,退開幾步,笑道:“相公,你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
韋小寶吃了一驚,皺起眉頭,問道:“這是甚麽鬼地方?”
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
雙兒道:“真不知這是甚麽地方,相公。你說咱們逃去哪裏才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裏。”雙兒道:“咱們走罷,走動一會,身子便暖和些。”
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一尺來厚,一步踏下去,整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
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麽會在船裏。
原來那日韋小寶一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梢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手裏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覺。直到戰船駛到岸邊,她才半夜裏出來相救。
韋小寶大贊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雙兒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你的小丫頭,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韋小寶道:“我有了你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格格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一望,雪地裏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
韋小寶心中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林中,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果是樹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一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倒,說道:“好雙兒,你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嘴兒,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欲待答應,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一響。
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隻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你有沒法子捉只鹿來,殺了烤鹿肉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沖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躍如飛,一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
這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裏。韋小寶道:“我已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裏,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噗哧一笑,一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你生這麽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麽各生三個罷!”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狐狸,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舉手緊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的也躍上了一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你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一往東竄,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會,又有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輸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烈。
群鹿向著西北一口氣沖出數裏,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人抛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抓住了鹿角,說甚麽也抛不下來。韋小寶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難追。”
這一日兩人雖然餓得頭暈眼花,仍是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賓士。兩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一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鹿群奔進了一座森林。
韋小寶道:“好啦,下來罷!”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一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罷。”從鹿背上躍了下來。
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一會,爬在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你來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爲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條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而將你殺來吃了,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是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你在這樹林中做一對獵人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里,我總是跟著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裏做獵人也好,我總是你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射在她臉上,紅撲撲地嬌豔可愛,笑道:“那麽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一聲,一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
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一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賓士之時掉了,雙兒剝下鹿皮,給他做了一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兒笑道:“甚麽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
果然見到二十余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格的一笑,說道:“你先騎上去罷。”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如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這一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一會,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只見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爲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你們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你們又去哪里?”口音甚是怪異。韋小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一搭沒一搭的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爲生,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一些漢話。
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一個市集。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你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一凜,對望了一眼,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
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交給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爲奇怪,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里,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方位遠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
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掘寶,他倒並不怎麽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里,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裏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
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認不出來。雇了一輛大車,一路向北。在大車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
坐了二十餘日大車,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爲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一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著聽得十余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余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沖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兵,一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餘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貂皮、六七隻銀狐,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上馬而去。
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衆獵人時,已沒一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兇狠,搶了東西,還殺人。”
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怎麽會有外國強盜?難道吳三桂已經造反了嗎?”他知吳三桂和羅刹國有約,雲南一發兵,羅刹國就從北進攻,此刻突然見到許多外國兵,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吳三桂已經動手了?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衆多,不禁爲小玄子擔憂,望著地下一具具屍體,只是發愁。
雙兒歎道:“這些獵人真可憐,他們家裏的父母妻子,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韋小寶唔了一聲,突然道:“我要見小皇帝去。”雙兒大爲奇怪,問道:“見小皇帝?”韋小寶道:“不錯。吳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麽主意,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去。”雙兒道:“鹿鼎山不去了?”
韋小寶道:“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雖貪財,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甚麽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將之拼湊成圖,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熱心,但真的來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來,只盼找個甚麽藉口,離得越遠越好。若說全是爲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卻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寶”這件事實在太大,他身邊只雙兒一人,事到臨頭,不免膽怯,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說不定已經大叫:“他奶奶的,兵發鹿鼎山去者!”
雙兒沒甚麽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韋小寶道:“咱們回北京,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還是沿著江邊走,瞧有沒有船。”當下穿出樹林,折向東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條大江之畔,遠遠望見有座城寨。韋小寶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馬也好,有錢就行。”當下快步走去。
行出數裏,又見到一條大江,自西北蜿蜒而來,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雙兒忽道:“相公,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那……那……那裏便是鹿鼎山啊。”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
韋小寶道:“你沒記錯麽?這可巧得很了。”雙兒道:“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不過圖上只是八個顔色圈兒,卻沒說有座城寨。”韋小寶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緊。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們還是別去。”雙兒道:“甚麽不大靠得住?”韋小寶道:“你瞧,城頭上有朵妖雲,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雙兒嚇了一跳,忙道:“啊喲!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數十騎馬沿著大江,自南而來。四周都是平原,無處可以躲藏,韋小寶一拉雙兒,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過不多時,便見一隊馬隊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說道:“可不是嗎?我說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錯。原來這不是妖雲,是外國番雲。”
雙兒道:“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這座山卻教外國強盜占了。”
韋小寶“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叫道:“糟糕,糟糕!”
雙兒見他臉色大變,忙問:“怎麽?”韋小寶道:“外國強盜一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否則怎麽會找到這裏?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保了。”
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關重大,眼見他眉頭深皺,勸道:“相公,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那也沒法子啦。外國強盜有火器,兇惡得緊,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可奇怪了,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過不了幾天就燒了,怎會泄漏了機密?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了寶藏,破了小皇帝的龍脈,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适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兇狠殘忍模樣,不由得打個寒噤,沈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過危險,得想個法兒才好。好雙兒,咱們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6 01:58 PM
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
兩人吃了些鹿肉幹,便躺在江岸邊休息,等到二更時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裏寂靜無聲,這一晚月色甚好,望見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塊建成,方圓著實不小,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韋小寶心想:“這城寨早就建在這裏了,並非有人偷看了我地圖,告知了羅刹人,再到這裏來建城。”眼見自己和雙兒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懼,暗想城頭若有羅刹兵守著,幾槍打來,韋小寶變成韋死寶了。當下扯了扯雙兒,伏低身子,察看動靜。只見城寨東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來是守兵所住。韋小寶在雙兒耳邊低聲道:“咱們到那邊瞧瞧。”兩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剛到窗外,忽聽得屋內傳出幾下女子的笑聲,笑得甚爲淫蕩。韋小寶和雙兒對望一眼,均感奇怪:“怎麽有女人?”韋小寶伸眼到窗縫上張望。當地天寒風大,窗縫塞得密密的,甚麽都瞧不見,屋內卻不斷傳出人聲,一男一女,又說又笑,嘰哩咕嚕的一句也不懂。
韋小寶知道這雙羅刹男女在不幹好事,心中一動,伸臂將雙兒摟在懷裏,雙兒聽到屋內的聲音,似懂非懂,隱隱知道不妥,給韋小寶摟住後,生怕給屋內之人發覺,不敢稍動。韋小寶得其所哉,左臂更摟得緊了些,右手輕輕撫摸她臉蛋。雙兒身子一軟,靠在他懷裏。不料地下結滿了冰,韋小寶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響,腦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屋內聲音頓歇,過了一會,一個男子聲音喝問起來。韋小寶和雙兒伏在地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門閂拔下,木門推開,一人手提燈籠,向門外照看。韋小寶輕躍而起,挺匕首戮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沒哼,便即軟軟的癱了下去。
雙兒搶先入屋,只見房中空空蕩蕩地不見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韋小寶跟著進來,見房中有一張炕,一張木桌,一隻木箱,桌上點了一枝熊脂蠟燭,那女人卻已不知去向,說道:“快找,別讓她去報訊。”眼見房中除了大門之外,別無出路。他將死人拉了進來,關上大門。見那死人是個外國兵士,下身赤裸,沒穿褲子。
韋小寶擡頭向梁上一望,不見有何異狀,說道:“一定是在這裏。”搶到箱邊,揭開箱蓋,跟著身子向旁一閃,以防那羅刹女人在箱裏開槍。過了一會,不見動靜。雙兒道:“箱子裏也沒有,這可真奇了。”
韋小寶走近看時,見箱中放滿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間聞到一陣濃香,顯是女子的脂粉香氣,說道:“這裏有點兒靠不住。”將皮毛抓出來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個大洞,喜道:“在這裏了!”
雙兒道:“原來這裏有地道。”韋小寶道:“趕快得截住那羅刹女子。她一去報信,大隊外國強盜湧來,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脫下身上臃腫的皮衣,手持匕首,便從洞口鑽了進去。他對外國兵是很怕的,外國女人卻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靈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別迅捷,爬出十餘丈,便聽得前面有聲。他手足加勁,爬得更加快了,前面聲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條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聲低叫,忙向前逃。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如一劍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漢。好男不與女鬥,中國好男不與羅刹鬼婆鬥。外國男鬼見得多了,外國女鬼是甚麽模樣,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將匕首插回劍鞘,沖前丈餘,兩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轉身,拚命向前爬行。這女子力氣著實不小,韋小寶竟拉她不住,反而給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許。韋小寶雙足撐開,抵住了地道兩邊土壁,才不再給她拉前。突然之間,那女子用力一掙,韋小寶手上一滑,竟然給她掙脫。那女子迅即向前,韋小寶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頭頂空了,卻是到了一處較爲寬敞的所在。那女子兩聲低笑,轉過頭來,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卻吻在他鼻子上。
韋小寶只覺滿鼻子都是濃香,懷中抱著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絲不挂,又覺那女子反手過來,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陣迷迷糊糊,聽得雙兒低聲問道:“相公,怎麽了?”韋小寶唔唔幾聲,待要答話,懷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頭頂有人說道:“我們得知總督來到雅克薩,因此趕來相會。”
這句話鑽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當頭淋將下來,說話之人,竟然便是神龍教洪教主。
怎麽洪教主會在頭頂?自己懷中抱著的這個羅刹女子,怎麽又如此風騷親熱?他生平所逢奇事著實不少,但今晚在這地道中的遭遇,卻是從所未有,匪夷所思。懷中抱的是溫香軟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剝皮。他膽戰心驚之下,急忙放開懷中女子,便欲轉身逃走,那知這女子竟緊緊摟住了他,不肯鬆手。韋小寶大急,在她耳邊說道:“嘰哩咕嚕,唏哩花拉,糊裡糊塗。”這幾句杜撰羅刹話,只盼她聽得懂。
那女子輕笑兩聲,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料想必是正宗羅刹話,跟著伸手過來,在他腮幫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這時,聽得頭頂一個男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連串外國話。他聲音一停,另一人道:“總督大人說:神龍教教主大駕光臨,他歡迎得很,沒有過來迎接,很是失禮,請洪教主原諒。總督大人祝賀洪教主長命百歲,多福多壽,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道:“這傳話的人沒學問,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傳成了長命百歲,多福多壽。”
只聽洪教主道:“敝人祝賀羅刹國皇上萬壽無疆,祝賀總督大人福壽康寧,指日高升。敝人竭誠竭力,和羅刹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從此有福共用,有難共當,雙方永遠不會背盟。”那傳話的人說了,羅刹國總督跟著又嘰哩咕嚕的說之不休。
韋小寶在那女子身邊低聲問道:“你是誰?爲甚麽不穿衣服?”那女子低聲笑道:“你是誰?爲甚麽,衣服穿?”說著便來解韋小寶的內衣。韋小寶在這當口,哪有心情幹這風流快活勾當?他聽過湯若望、南懷仁說中國話,這時聽這羅刹女子會說中國話,倒也不奇,忙道:“這裏危險得很,咱們快出去。”那女子低聲道:“不動,不動!動了,就聽見了。”她說的雖是中國話,但語氣生硬,聽來十分彆扭。
韋小寶當下不敢稍動,耳聽得洪教主和那羅刹國總督商議,如何吳三桂在雲南一起兵,雙方就夾攻滿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鬍子罕帖摩所說全然一樣。說到後來,洪教主又獻一計,說道羅刹國若從遼東進攻,路程既遠,沿途清兵防守又嚴,不如從海道在天津登陸,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當可比吳三桂先取北京。那總督大喜,連稱妙計,說洪教主如此忠心,將來一定劃出中國幾省,立他爲王。洪教主沒口子的稱謝。韋小寶又驚又怒,心想:“洪教主這傢夥也是大漢奸,跟吳三桂沒半點分別。他這計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稟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裝大炮,羅刹國兵船來攻,就砰嘭,砰嘭,轟他媽的。”
只聽洪教主說道:“總督大人遠道來到中國,我們沒甚麽好東西孝敬,這裏是大東珠一百顆,貂皮一百張,人參一百斤,送給總督大人,另外還有貢品,呈給羅刹國皇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心道:“這老狗居然備了這許多禮物,倒也神通廣大。”突然覺得臉上一熱,那女子將臉頰貼了過來,跟著又覺她伸手來自己身上摸索。韋小寶低聲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氣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下笑聲頗爲不輕,洪教主登時聽見了,但想總督大人房中藏了個女子,事屬尋常,當下詐作沒有聽見,說了幾句客套話,說道明天再行詳談,便告辭了出去。
韋小寶突然聽得頭頂拍的一聲,眼前耀眼生光,原來自己和那女子摟抱著縮在一隻大木箱中,箱蓋剛給人掀開。那女子嘻嘻嬌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對韋小寶笑道:“出來,出來!”
韋小寶慢慢從木箱中跨了出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軍官手按佩劍,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還有一個!”雙兒本想躲在箱中,韋小寶倘若遇險,便可設法相救,聽她這麽說,也只得躍出。
韋小寶見那女子一頭黃金也似的頭髮,直披到肩頭,一雙眼珠碧綠,骨溜溜地轉動,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麗,只是鼻子卻未免太高了一點,身材也比他高了半個頭。韋小寶從來沒見過外國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紀,料想不過二十來歲。她笑吟吟的瞧著韋小寶,說道:“你,小孩子,摸我,壞蛋,嘻嘻!”
那總督沈著臉,嘰哩咕嚕的說了一會。那女子也是嘰哩咕嚕的一套。那總督神態恭敬,鞠了幾個躬。那女子又說起話來,跟著手指韋小寶。那總督打開門,又將那中國人傳譯叫了進來,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說話。
韋小寶見屋中陳設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幾件金光閃閃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兩條小腿,膚光晶瑩,心想:“剛才把這女人抱在懷裏,怎地只這麽馬馬虎虎的摸得幾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卻忘了吃注。我可給洪教主嚇糊塗了。”
忽聽那傳譯說道:“公主跟總督問你,你是甚麽人?”韋小寶奇道:“她是公主嗎?”那傳譯者道:“這位是羅刹國皇帝的禦姊,蘇菲亞公主殿下,這位是高裏津總督閣下,快快跪下行禮。”
韋小寶心想:“公主殿下,那有這般亂七八糟的?”但隨即想到,康熙禦妹建甯公主的亂七八糟,實不在這位羅刹公主之下,凡皇帝禦姊禦妹,必定美麗而亂七八糟,那麽這公主必是真貨了,於是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說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極,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美女。”
蘇菲亞會說一些最粗淺的中國話,聽了韋小寶的說話,知是稱讚自己美麗,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小孩子,很好,有賞。”走到桌邊,拉著抽屜,取了十幾枚金幣,放在韋小寶手裏。韋小寶道:“多謝。”伸手過來,燭光之下,見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蔥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邊吻了一吻。那傳譯大驚,喝道:“不得無禮!”那知道吻手之禮,在西洋外國甚是通行,原是對高貴婦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韋小寶誤打誤撞,竟然行得對了。只不過吻手禮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卻捉住了蘇菲亞公主的手掌,亂吮手指,顯得頗爲急色。蘇菲亞格格嬌笑,竟不把手抽回。
蘇菲亞笑問:“小孩子,幹甚麽的?”韋小寶道:“小孩子,打獵的。”
突然門外一人朗聲說道:“這小孩子是中國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給他瞞過了。”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一扯雙兒的衣袖,便即向門外沖出。一推開門,只見洪教主雙手張開,攔在門口。雙兒跳起身來,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開,右手一指己點在她腰裏,雙兒嗯的一聲,摔在地下。
韋小寶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呢,她也來了嗎?”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後領,提進房來,說道:“啓稟公主殿下,總督大人:這人叫做韋小寶,是中國皇帝最親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衛副總管、親兵都統、欽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傳譯將這幾句話譯了。
蘇菲亞公主和總督臉上都現出不信的神色。蘇菲亞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證據。”回頭吩咐:“把這小子的衣服取來。”
只見陸高軒提了一個包袱進來,一打開,赫然是韋小寶原來的衣帽服飾。
韋小寶大爲驚奇:“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裏?洪教主當真神通廣大。”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給他穿上了。”陸高軒答應了,抖開衣服,便給韋小寶穿上。這些衣衫連同黃馬褂,都在樹林中給荊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顯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個清廷大官。這些衣帽若不是韋小寶自己的,世上難有這等小號的大官服色。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丟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搜他身上,看有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不用你搜,我拿出來便是。”從懷裏掏出一大疊銀票,數額甚巨。
那總督在遼東已久,識得銀票,隨手翻了幾下,大爲驚奇,對公主嘰哩咕嚕,似乎是說:“這小孩果然很有些來歷,身邊帶了這許多銀子。”
洪教主道:“這小鬼狡獪得很,搜他的身。”陸高軒將韋小寶身邊所有物事盡數搜了出來,其中有一道康熙親筆所寫的密諭,著令:“欽差大臣、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滿洲都統、欽賜巴圖魯勇號、賜穿黃馬褂、一等子爵韋小寶前赴遼東一帶公幹,沿途文武百官,聽候調遣。”這道諭旨上蓋了禦寶。
那傳譯用羅刹話讀了出來,蘇菲亞公主和高裏津總督聽了,都嘖嘖稱奇。
洪教主道:“啓稟公主:中國皇帝,是個小孩子,喜歡用小孩做大官。這個小孩,跟中國小皇帝遊戲玩耍,會拍馬屁,會吹牛皮,小皇帝喜歡他。”
蘇菲亞不懂“拍馬屁、吹牛皮”是甚麽意思,問了傳譯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歡人家拍馬屁,吹牛皮,”韋小寶登時大喜。洪教主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蘇菲亞又問:“中國小皇帝,幾歲?”韋小寶道:“中國大皇帝,十七歲。”蘇菲亞笑道:“羅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歲,不是頭老子。”韋小寶一怔:“甚麽頭老子?啊,她說錯了,把老頭子說成頭老子。”便指指她,說道:“羅刹美麗公主,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國大官,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國壞蛋,是頭老子,不好!不好!”
蘇菲亞笑得彎下腰來。那羅刹國總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大聲笑了起來。洪教主卻鐵青了臉,恨不得舉掌便將韋小寶殺了。
蘇菲亞問道:“中國小孩子大官,到這裏來,甚麽做?”韋小寶道:“中國皇帝聽說羅刹國的大人來到遼東,派我來瞧瞧。皇上知道羅刹國皇帝也不是頭老子,知道羅刹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來送禮,送給公主和總督大人大東珠兩百顆,人參兩百斤。不料路上遇到這個大強盜,把禮物搶了去……”
韋小寶話沒說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韋小寶頭頂劈落。韋小寶先前在箱子中聽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貴禮物給總督,於是拿來加上一倍,說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說之時,全神貫注瞧著洪教主,一見他提起手掌,當即使開九難所授“神行百變”輕功,溜到了蘇菲亞公主身後。
只聽得豁喇一聲大響,一張木椅給洪教主掌力擊得倒塌下來。
高裏津吃了一驚,拔出短銃,將銃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亂動。
剛才韋小寶那番話說得太長,公主聽不懂,命傳譯傳話,聽完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禮物,搶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這小子最會胡說,公主千萬不可信他的。”他見羅刹總督以短銃指著自己,雖然西洋火器厲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懼,只是正當圖謀大事之際,要倚仗羅刹國大力支撐,不能因一時之忿而得罪了總督,當下慢慢退到門邊,並不反抗。
高裏津收起了短銃,說了幾句。傳譯道:“總督大人請洪教主不必氣惱,他知道這小孩子胡說。蘇菲亞公主秘密來到東方,中國皇帝決不會知道。中國皇帝也不會送禮給羅刹國總督。”洪教主怒氣頓息,微笑道:“總督大人英明,見事明白,果然不會受這小子矇騙。”
高裏津問起韋小寶的來歷。洪教主將他如何殺了大臣鼇拜、如何送禦妹到雲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馬、作惡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寵倖等情加油添醬的說了,最後說道:“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們殺了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們起兵幹事,成功起來也快得多。”他一面說,傳譯不停的譯成羅刹語。
蘇菲亞公主笑吟吟的瞧著韋小寶,大感興味,似乎洪教主說得韋小寶越是十惡不赦,她聽來越開心。
高裏津沈吟半晌,問道:“中國皇帝很喜歡這小孩?”洪教主道:“不錯。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這樣的大官?”高裏津道:“這小孩不能殺,送信給中國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銀珠寶,來換他回去。”蘇菲亞大喜,在高裏津左頰上輕輕一吻,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那傳譯不譯出來,想來是贊他聰明。韋小寶心下暗喜:“只要不殺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銀珠寶來贖,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卻也無可奈何。
韋小寶將那疊銀票分成了三疊,一疊送給蘇菲亞公主,另一疊送給高裏津,從第三疊中抽了兩張一百兩的出來,送給那傳譯,其餘的揣入了自己懷中。
蘇菲亞、高裏津、和那傳譯都很喜歡。蘇菲亞要那傳譯數過,一共是多少銀兩,命他設法派人去關內兌換銀子。一數之下竟是十萬兩有餘,無意之間發了一筆大財,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韋小寶,在他兩邊面頰上連連親吻,說道:“銀子夠多啦,放了這孩子回去罷!”
韋小寶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給洪教主抽筋剝皮不可,忙道:“這樣美麗的公主,我從來沒見過,想多看幾天。”蘇菲亞格格嬌笑,說道:“我們,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韋小寶哪知莫斯科在甚麽地方,說道:“美麗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麗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
蘇菲亞見他說話伶俐,討人歡喜,點頭道:“好,我帶你去莫斯科。”
高裏津眉頭微皺,待要阻止,隨即微笑點頭,說道:“很好,我們帶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揮了揮手。
洪教主只得告辭,出門時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說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洪教主怒極,帶了陸高軒等人,逕自去了。
羅刹國皇帝稱爲沙皇,今年二十歲,名叫西奧圖三世,蘇菲亞是他姊姊。這位西奧圖三世生有殘疾,行動不便,國家大事,經常在臥榻之上處理裁決。
羅刹風俗與中華禮義之邦大異,男女之防,向來隨便。蘇菲亞生性放縱,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將軍頗多是她情人。高裏津總督英俊倜儻,很得公主歡心。他奉派來到東方,在尼布楚、雅克薩兩地築城,企圖進窺中國的蒙古、遼東等地。雅克薩城所在之處,便是滿洲八旗的藏寶地。此處地當兩條大江合流的要衝,滿洲人和羅刹人竟不約而同的都選中了。公主天性好動貪玩,聽說東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萬裏迢迢的從莫斯科追了來。
蘇菲亞雖然喜歡高裏津,卻做夢也沒想過甚麽堅貞專一。
這日在高裏津臥房中發現了一個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這地道通到雅克薩城外,與哨崗聯絡,本是總督生怕城中有變,以備逃脫之用。蘇菲亞見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地起來。這時她聽韋小寶說要跟去莫斯科,覺得倒也有趣,便帶了他和雙兒同行。
蘇菲亞有一隊二百名哥薩克兵護衛,有時乘馬,有時坐雪橇,在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餘日,離雅克薩城已然極遠,洪教主再也不會追來,韋小寶一問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個多月,不由得大吃一驚,說道:“那不是到了天邊嗎?再走四個多月,中國小孩變成外國頭老子了。”蘇菲亞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嗎?你看厭我了?”韋小寶道:“美麗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萬年,也看不厭。不過去得這樣遠,我害怕起來了。”
蘇菲亞這二十幾日中跟他說話解悶,多學了許多中國話。
韋小寶聰明伶俐,也學了不少羅刹話。兩人旅途寂寥,一個本非貞女,一個也不是君子;一個既不會守身如玉,另一個也不肯坐懷不亂,自不免結下些霧水姻緣。這時蘇菲亞聽說他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戀戀不捨,說道:“我不許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讓你回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知公主性格剛毅,倘若不聽她話,硬是要走,她多半會命哥薩克兵殺了自己,當下滿臉笑容,連稱十分歡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雙兒商量,是否有脫身的機會。雙兒道:“相公要怎麽辦,我聽你吩咐便是。”韋小寶眼望茫茫雪原,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知道兩人倘若逃走,如不帶足糧食,就算蘇菲亞不派人來追,在這大雪原中也非凍死餓死不可。以前在遼東森林雪原之中,雖然荒僻寒冷,還可打獵尋食,這時卻連雀鳥也極少,有時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見不到一隻野獸的足迹,更不用說梅花鹿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伴隨蘇菲亞西去。
韋小寶初時還記挂小皇帝怎樣了,吳三桂有沒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哪裏。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個多月,連這些念頭也不想了,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腦子也結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無憂無慮,有時和蘇菲亞說些不三不四的羅刹笑話,有時對雙兒胡謅些信口開河的故事,卻也頗不寂寞。
這一日終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時已是四月天時,氣候漸暖,冰雪也消融了。
但見那莫斯科城城牆雖堅厚巨大,卻建造得十分粗糙,遠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穢簡陋,別說不能跟北京、揚州這些大城相比,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遠爲不及。只幾座圓頂尖塔的大教堂倒還宏偉。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瞧不起羅刹國:“狗屁羅刹國,甚麽了不起?拿到我們中國來,這種地方是養牛養豬的。虧這公主一路上還大吹莫斯科的繁華呢。”
離莫斯科數十裏時,公主的衛隊便已飛馬進城稟報。只聽得號角聲響,城中一隊火槍兵騎馬出來。羅刹人性喜侵佔兼併,是以國土廣大,自東至西,達數萬里之遙,人種複雜。國中精銳的軍隊一是哥薩克騎兵,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壓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槍營,火器犀利,是拱衛京師的沙皇親兵。
火槍手馳到近處,蘇菲亞吃了一驚,只見衆官兵頭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槍上懸了一條條黑布,那是國有大喪的標記,忙縱馬上前,高聲問道:“發生了甚麽事?”
火槍營隊長翻身下馬,上前躬身說道:“啓稟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喚,已離開了國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蘇菲亞心中悲痛,流下淚來,問道:“那是甚麽時候的事?”那隊長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訣別了。”蘇菲亞雖然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長久,但乍聞凶耗,仍是不勝傷感,伏在鞍上大哭起來。
韋小寶見公主忽然大哭,一問傳譯,才知是羅刹國皇帝死了,心頭一喜:“羅刹國皇帝仙福不享,國裏總要亂一陣子子,要派兵去打中國,就沒這麽容易。”
蘇菲亞等一行隨著那隊長進城,便要進宮。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到城外獵宮休息。”蘇菲亞又驚又怒,喝道:“甚麽皇太后?那個皇太后管得著我?”那隊長左手一揮,火槍手提起火槍,對住了隨從公主的衛隊,繳下了他們的刀槍,吩咐衆衛士下馬。
公主怒道:“你們想造反嗎?”那隊長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諭旨,因此命小將保護公主。”蘇菲亞脹紅了臉,怒道:“新皇?新皇是誰?”那隊長道:“新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蘇菲亞仰天大笑,說道:“彼得?彼得是個十歲小孩子,他會做甚麽沙皇?你說的甚麽皇太后,就是娜達麗亞了?”那隊長道:“正是。”
蘇菲亞的父親阿萊克修斯·米海洛維支沙皇娶過兩位皇後。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西奧圖三世和蘇菲亞公主都是她所生,另有個小兒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達麗亞年輕得多,只生了一個兒子,便是彼得。
蘇菲亞道:“你領我進宮,我見娜達麗亞評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紀比彼得大,爲甚麽不立他做沙皇?朝裏的大臣怎樣了?大家都不講理麽?”
那隊長道:“小將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請公主別見怪。”說著拉了蘇菲亞坐騎的馬繮,折而向東。
蘇菲亞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誰敢對她這樣無禮過,提起馬鞭,夾頭夾腦的向那隊長頭上抽去。那隊長微微一笑,閃身避開,翻身上了馬背,帶領隊伍,擁著公主,連同韋小寶和雙兒,一起送入了城外獵宮。火槍隊在宮外佈防守衛,誰也不許出來。
蘇菲亞公主大怒若狂,將寢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爛。獵宮的廚子按時送來酒水食物,也都給蘇菲亞劈面摔去。
如此過得數日,眼見獵宮外的守禦絲毫不見鬆懈,蘇菲亞把隊長叫來,問他要把自己關到甚麽時候。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在這裏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慶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參加慶典。”蘇菲亞大怒,說道:“你說甚麽?彼得慶祝登基五十周年,豈不是要把我在這裏關上五十年?”那隊長微笑道:“小將今年四十歲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過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輕的隊長來接替。”
蘇菲亞想到要在這裏給關上五十年,登時不寒而慄,強笑道:“你過來,隊長,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相誘,讓這隊長拜倒石榴裙下,糊裡糊塗的放了自己出去。
那隊長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後一步,說道:“公主請原諒。皇太后有旨:火槍營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斬首。殺了隊長,副隊長升上;殺了副隊長,第一小隊的小隊長升上。大家想升官,監視得緊緊的。”原來皇太后素知蘇菲亞美貌風流,若無這項規定,只怕關她不住。
那隊長退出後,蘇菲亞無計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的大罵皇太后。
韋小寶在獵宮中給關了多日,眼見公主每日裏只是大發脾氣,監守的火槍手也十分粗暴無禮,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裏鬼氣,和雙兒商量了幾次,總覺逃出獵宮當可辦到,要回中土去,卻是難上加難。倘若無人帶領,定會在大草原中迷失。別說要乘車騎馬走上四五個月方回得到北京,多半隻走得四五天,就已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了。兩人無計可施,韋小寶只好滿口胡柴,博得雙兒一笑,聊以遣懷。
這日正在說唐僧帶了孫悟空、沙和尚、豬八戒到西天取經。韋小寶道:“我跟你打賭,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沒莫斯科遠。所以哪,我比唐僧還厲害。你如不信,跟你賭甚麽?”雙兒毫無賭興,說道:“相公說比唐僧還厲害,就比唐僧厲害好了,我不跟你賭。我可沒豬八戒厲害。”說著抿嘴一笑。忽聽得那邊公主房中,又是一陣摔物、擂床、頓足、哭泣之聲。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去勸勸,老是哭鬧,有甚麽用?”走到公主房中,說道:“公主,你別哭,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蘇菲亞俯伏在床,雙足反過來亂踢,哭道:“我不聽,我不聽。我要沙裏紮進地獄去,要沙裏紮娜達麗亞進地獄去。
韋小寶不懂“沙裏紮”是甚麽意思,一問原來是“沙皇的媽媽”,登時大爲高興,說道:“我道沙裏紮是甚麽惡人,原來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說,中國的沙裏紮,叫做老婊子,也是個大大的惡人,後來我想了個法子,將她趕出皇宮去了。皇帝十分開心,就封我做中國大官。”蘇菲亞大喜,翻身坐起,問道:“你用甚麽法子?”
韋小寶心想:“我趕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這羅刹老婊子,卻是貨真價實的沙裏紮,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說道:“我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對付中國沙裏紮。”
蘇菲亞皺眉道:“彼得很愛他媽媽,不會聽我的話去反對沙裏紮。除非……除非……”搖搖頭,從床上起來,赤了一雙腳,在地氈走來走去,咬緊了牙思索。
韋小寶道:“我們中國有過一個女皇帝,叫做武則天。這女皇帝娶了許許多多男皇后、男老婆,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來做女沙皇。”
蘇菲亞心中一動,這件事她可從來沒想到過,羅刹國從來沒女沙皇,她一直認爲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國既有女皇帝,羅刹國爲甚麽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獵宮中之後,驚懼憤怒,腦中所不停盤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宮去,就算再到東方雅克薩,去跟高裏津總督在一起,也比給皇太后監禁著好得多,這時忽然聽到韋小寶說起“女沙皇”,眼前陡然間出現了一個新天地。她轉過身來,眼中放出光彩,雙手按住韋小寶肩頭,在他左頰上輕輕一吻,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爲皇后。”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萬萬使不得。”忙道:“我,中國人,做不得羅刹國男皇后,你封我做大官罷。”
蘇菲亞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韋小寶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卻在窮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蘇菲亞道:“你快給我想個法子,怎麽讓我做女沙皇。”
韋小寶皺起眉頭,說到軍國大事,他的見識實在平庸得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遠,也遠遠及不上陳近南、索額圖、吳三桂等人,說道:“公主,這種事難得很,我可不會想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請問我們的小皇帝,讓他給出個主意,然後我帶一批大本事的人回來,捉住那沙裏紮羅刹老婊子,又捉住彼得小沙皇,這就大功告成了。”他說到“大功告成”四字,忍不住摟住蘇菲亞,吻了她一下。
蘇菲亞“唔”了一聲,說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再來莫斯科,一年也不夠,我,已經死了,上天堂了。”韋小寶心想這話倒也不錯,歎了口氣,說道:“美麗公主,上天堂,中國小孩子大官,也跟著上天堂了。”蘇菲亞輕輕將他一推,說道:“中國小孩,就會說話騙人,哄人歡喜,沒用,拍……拍牛屁,吹馬皮。”
韋小寶聽她把“拍馬屁、吹牛皮”說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即見她臉有鄙夷之色,顯是瞧不起自己,暗暗惱怒,尋思:“有甚麽法子讓她做女沙皇?武則天那女皇帝不知是怎麽做成的?咱們不妨在羅刹國也來個印板,就可惜離北京太遠,沒法子問小皇帝或是索大哥。”韋小寶的學問,一是來自聽說書,二是來自看戲,自從做了大官之後,說書是不大聽了,戲卻看了不少,但武則天怎生做上了女皇帝,這故事偏偏沒聽過、看過。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閃過許多說書和戲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麽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來的天下,手下有大將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是評話“大明英烈傳”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帶兵打到北京,我師父的爸爸崇禎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兵打走李自成,順治老皇爺就做上了皇帝。吳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來不論是誰要做皇帝,都得帶了兵大戰一場,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一想到打仗,登時便覺害怕。又想:“我們給關在這裏,又有甚麽兵?打甚麽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對中國歷史的知識有限之極,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是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皇爺出家而讓位給他的。這法子當然不能學樣。再想:看過的許多戲文之中,有一出《斬黃袍》,宋朝皇帝趙匡胤殺了大將鄭恩,他妻子起兵爲夫報仇。趙匡胤打不過,只好苦苦哀求,脫下黃袍來讓她一刀斬爲兩截,算是皇帝的替身,好讓鄭夫人出氣,皇帝大大出醜。有一出《鹿台恨》,紂王無道,姜太公幫周武王起兵,逼得紂王在鹿臺上燒死,周武王做了皇帝。(韋小寶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還沒有皇帝。)曹操這大白臉奸臣是怎麽做了皇帝的呢?有一出戲文《逍遙津》,曹操帶兵逼死了漢甚麽帝,自己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將有個張甚麽、許甚麽,都是很厲害的。(韋小寶記錯了,曹操沒有做皇帝。)劉備怎麽做皇帝的?不知道,一定是關公、張飛、趙雲給他打出來的。
總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果打不過人家,皇帝還是會給人家搶去做,就算不搶去,也會出醜倒楣。說書先生說《水滸傳》,“林教頭火併王倫”,晁蓋要做強盜頭子,串通林沖,殺了梁山泊上原來的大頭子王倫。可見就算做強盜頭子,也是要打。
蘇菲亞見他咬牙切齒,捏緊了拳頭,虛打作勢,笑問:“你幹甚麽?”韋小寶一怔,從沈思中醒覺過來,說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蘇菲亞一呆,問道:“打?跟誰打?”韋小寶道:“自然跟羅刹老婊子打。”
蘇菲亞聽他說過幾次“羅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字是甚麽意思,正要詢問,忽然房門推開,那火槍營隊長走進房來,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嘰哩咕嚕說了一陣子話,將他抓了出去,又存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
那隊長哈哈大笑,第二腳又向他踢去。韋小寶大怒,忽然縱起,一個筋斗翻了過來,已騎在那隊長頸中,正是當日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龍”。這一招他並未練熟,倘若用以對付武學高手,差得還遠,但這羅刹隊長怎會中土武功?韋小寶雖然毛手毛腳的一翻一躍,居然還是得手,雙手食指壓上他兩眼,喝道:“不許動!眼睛,死了!”他不知羅刹話如何說“不許動,否則挖出你的眼珠。”只好說:“眼睛,死了!”
那隊長悟性倒還不低,居然懂得,大驚之下,當即不動。韋小寶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騎馬一樣,騎著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關門!火槍,拿。”
蘇菲亞又驚又喜,忙關上了門,從隊長身邊抽出短槍,抵住他背心。韋小寶從他肩頭躍下,解下他腰帶來綁了雙足,再解下他褲帶,反綁了他雙手。那隊長褲帶一去,褲子登時跌落,露出光光的下身。蘇菲亞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那隊長脹紅了臉,咬牙切齒,憤怒之極。
房門輕輕推開,雙兒探頭進來,問道:“相公,沒事嗎?”
韋小寶招手叫她進來,又關上了房門。雙兒見到那隊長狼狽的情狀,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蘇菲亞問韋小寶:“捉住隊長,有甚麽用?”
韋小寶捉住這隊長,只是出於一時氣憤,沒想到有甚麽用,聽蘇菲亞問及,靈機一動,說道:“叫他帶兵造反。”他不會說羅刹話的“造反”,用中國話說了。又道:“叫他殺沙裏紮,殺沙皇,你,做女沙皇。”
蘇菲亞不懂中國話“造反”是甚麽意思,但“殺沙裏紮,殺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話卻是懂的,一怔之下,隨即大喜,向那隊長嘰哩咕嚕的說了起來。
韋小寶聽著兩人大說羅刹話,不知所云,只見那隊長不住搖頭,料想他不肯答應,叫道:“他不聽話,殺了。”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那隊長左頰上一刮,嗤的一聲響,登時刮下了一大片鬍子。蘇菲亞笑道:“好鋒利的短劍。”那隊長嚇得面如土色,心想:“這小蠻子原來有把短劍藏在皮靴裏,真是古怪,當時沒搜了出來。”
蘇菲亞問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擁我爲女沙皇?”
那隊長道:“不是我不肯擁戴公主,我部下決計不會聽令的。莫斯科有二十營火槍隊,我們只有一營,就算造反,也打不過其餘的十九營。”
蘇菲亞一聽,這話倒也有理,但要對韋小寶解釋,一時卻也說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勢,說到二十營火槍隊時,十根手指不夠用,只好除下鞋子,連十根腳趾也用上了,這才湊足二十營之數。
韋小寶好容易明白了,心想這件事倒好生爲難,坐在椅上,苦苦思索:“這隊長不肯造反,殺了他也是無用。”對蘇菲亞道:“隊長不肯,叫副隊長來造反。”蘇菲亞道:“副隊長?”韋小寶道:“對,叫副隊長來。”
蘇菲亞把隊長推到門邊,用火槍指住他後心,說道:“叫副隊長來!你如警告了他,我立刻就開槍。”那隊長無奈,只得大聲呼喝,叫副隊長進來。
過了一會,副隊長推門進來。雙兒早已躲在門後,副隊長一進門,雙兒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幾下,登時點中了他穴道,動彈不得。雙兒喜道:“相公,外國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樣的,我還怕鬼子的穴道不同。”
韋小寶笑道:“外國鬼子一樣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腳,自然也有穴道。”從副隊長腰間拔出佩刀,對蘇菲亞道:“你叫他,殺隊長造反,他不肯,叫小隊長來殺他。”
蘇菲亞心想此計甚妙,對副隊長道:“你殺了隊長,帶領火槍營,做隊長,聽我命令。你不肯殺隊長,我叫小隊長來殺了你和隊長,由小隊長做隊長。你殺不殺?”
韋小寶道:“雙兒,你解開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
雙兒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將佩刀交在他手裏。
蘇菲亞又問了一次。那隊長破口大駡,連聲恐嚇。副隊長平時和隊長素有嫌,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聽隊長罵得惡毒,又想:“我若不殺你,那第一小隊的小隊長想做隊長,也必殺你,反而連我也殺了。”當即提起佩刀,擦的一刀,砍下了那隊長的腦袋。
這一刀砍下,蘇菲亞、韋小寶、雙兒三人齊聲叫好。不過蘇菲亞叫的是羅刹話“赫拉笑!”韋小寶和雙兒叫的自然是中國話了。
蘇菲亞拉住了副隊長的手,連聲稱讚他英勇忠義,立即升他爲火槍營隊長,說道:“你坐下,咱們仔細商量。”副隊長皺起了眉頭,指著韋小寶和雙兒道:“這兩個外國小孩子,使了魔術,我下身動不了。”蘇菲亞對韋小寶道:“請你,魔法,去了!”
雙兒微微一笑,解開了副隊長下身穴道。
蘇菲亞吩咐副隊長:“你去傳三個小隊的小隊長和副小隊長進來,我要中國小孩子使魔法,每個人手動腳不動。”又跟韋小寶和雙兒說了。
副隊長應命而去。過不多時,六名正副小隊長排隊站在門外。副隊長一個個叫進房來,雙兒逐個點了六人腰間的“志舍穴”和大腿的“環跳穴”。
蘇菲亞道:“副隊長決心擁我爲女沙皇,我們要出兵去殺了沙裏紮,你們服不服從?”
六名正副小隊長眼見隊長屍橫就地,早知大事不妙,聽蘇菲亞這麽說,更是心驚肉跳,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
韋小寶心想:“滿清來中國搶江山,韃子兵搞‘揚州十日’,殺人放火,姦淫擄掠,老皇爺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媽的,我叫他們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亂,越亂越好。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若不如此,怎搶得到皇帝做?”對蘇菲亞道:“你叫大家進莫斯科城打仗,殺人、放火,答應他們做將軍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銀子,大家搶美女做老婆!”
蘇菲亞一想不錯,對副隊長道:“你去召集全體火槍手。我來跟他們說話。”
六百多名火槍手集合在獵宮廣場。副隊長派了十二名火槍手進來,將給點了穴道的六名正副小隊長擡到廣場。
蘇菲亞站在階石上,大聲說道:“火槍手們,你們都是羅刹國的勇士,爲國家立過很大功勞。可是你們的餉銀太少了,你們沒有美麗的女人,沒有錢花,酒也喝不夠,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裏有很多有錢人,他們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僕人,有很多美麗的女人,你們沒有。這公平不公平啊?”
衆火槍手一聽,齊聲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蘇菲亞道:“那些有錢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頭頭肥豬,如果跟你們比武,打得過你們麽?這些富翁的槍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的刀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爲國家、爲沙皇立過功勞麽?”她問一句,衆火槍手就大聲回答:“年特!”
韋小寶只聽衆人一聲“年特”又是一聲“年特”,他知道在羅刹話中,這是“不”的意思,他不懂蘇菲亞的話,還道公主勸火槍手造反,大家不肯聽從,不禁擔憂。
蘇菲亞又道:“你們都應當做將軍,做富翁!你們個個應當升官發財。”衆火槍手大聲歡呼。有的問道:“蘇菲亞公主,你有甚麽法子讓我們升官發財?”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做將軍?”衆火槍手叫道:“要做啊。”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錢?”衆火槍手道:“當然要啊!”蘇菲亞又問:“你們想不想美麗的女人?”衆火槍手都轟笑起來,叫道:“要!要!要!”
蘇菲亞道:“好!你們大家去莫斯科城裏,跟其他十九營的火槍手說,是我蘇菲亞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羅刹國都聽我的話。我准許你們,每一個火槍手,可以挑一家有錢人家,跟那個肥豬大富翁比武,誰殺得了他,那個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銀子,他的美麗女人、馬車、駿馬、衣服、僕人、婢女、美酒,甚麽都是這個勇敢火槍手的。你們有沒有勇氣?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敢不敢去殺人、搶錢、搶女人?”
衆火槍手齊聲大叫:“敢,敢,敢!殺人、搶錢、搶女人,有甚麽不敢?”
蘇菲亞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還怕你們是膽小鬼,不敢去幹大事!快拿伏特加酒來!喂,你們到地窖裏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來。”
這沙皇獵宮的地窖之中,藏有數十年的陳酒,名貴之極,原是專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這些火槍手本來哪能嘗上一口?蘇菲亞這命令一下,衆兵士轟然大樂,登時便有數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間,衆兵在廣場之上,將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頸,搶了痛飲,歡聲大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
羅刹話中,“烏拉”即是“萬歲”之意,韋小寶雖然不懂,但見衆兵歡呼暢飲,不住大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料想是熱誠擁戴。他拉拉蘇菲亞的衣袖,說道:“叫他們,十二個小隊長,殺了,不會退回來。”
蘇菲亞連連點頭,朗聲叫道:“羅刹國英俊強壯的勇士們,大家聽了:我吩咐你們去殺富翁,搶錢、搶女人,可是沙裏紮不許,派了這些壞蛋來,要治你們的罪!”說著向六名正副小隊長一指。
當下便有十餘名火槍手抽出佩刀,大叫:“殺了壞蛋!”十幾把長刀砍將下來,立時將六名正副小隊長砍死。羅刹人本來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後,全身發燒,眼見得六名小隊長血肉橫飛,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殺壞蛋去,搶錢、搶女人去!”
蘇菲亞道:“你們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營的火槍手說,大家一起幹,哪一個隊長不許,立刻殺了。哪一個貴族、將軍、大臣不許,立刻殺了,把他家裏的金子銀子、美麗的妻子女兒,通統拿來分了。那些壞蛋的房子,放火燒了。”
衆兵大聲歡呼,紛紛抽出長刀,背負火槍,牽過坐騎,翻身上馬。過了一會,便聽得蹄聲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
蘇菲亞對副隊長道:“你也去搶啊,有甚麽客氣?最要緊的,不可跟別的火槍營衝突,大家一起搶。你帶人沖進克裏姆林宮,把沙裏紮和彼得捉了起來。宮裏的金銀珠寶,美麗宮女,叫大家儘量搶好了,都是我賜給你們的。”副隊長大喜,應命上馬而去。
蘇菲亞歎了口氣,只覺全身無力,坐倒在階石上,說道:“好累!”韋小寶道:“我扶你進去歇歇。”蘇菲亞搖搖頭,過了一會,說道:“咱們上碉樓去瞧瞧。”
這獵宮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樓高逾八九丈,原爲瞭望敵情之用。羅刹國立國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個大公國,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爲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獵之時仇敵乘機偷襲,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這座獵宮,以備倉卒遇敵之時守禦待援。
蘇菲亞帶了韋小寶和雙兒登上碉樓,向西望去,隱隱見到莫斯科城中燈火點點,黑夜之中,十分寧靜。蘇菲亞擔憂起來,說道:“怎麽不打?他們,怕了?”韋小寶不明羅刹兵的性格,不知會不會上陣退縮,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蘇菲亞又問:“你怎知道叫兵士殺人、搶錢、搶女人,就可以,殺沙裏紮,殺彼得?”
韋小寶微笑道:“中國人,向來這樣。”他想到了當年在揚州城中,聽得老年人所說滿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關之後,在江蘇等地遇到漢人猛烈抵抗,揚州尤其堅守不下。清軍將帥就允許士兵破城之後,可以姦淫擄掠,一共十天。這“揚州十日”,實是慘酷無比。韋小寶自幼生長揚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帥如何允許部卒搶錢搶女人,清兵如何奮勇進攻,這些故事從小聽得多了。後來在北京,又聽人說起當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裏搶錢搶女人,張獻忠又如何總是先答應部下,城破之後,大搶三天。看來要造反成功,便須搞得天下大亂,要天下大亂,便須讓兵士搶錢搶女人。因此眼見火槍營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將“搶錢搶女人”五字真言說了出來。果然羅刹兵和中國兵一般無異,這五字秘訣,應驗如神。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見莫斯科城裏升起一團火焰。
蘇菲亞大喜,叫道:“動手了!”摟住韋小寶又吻又跳。
韋小寶喜道:“他們放火了,這就行啦。殺人放火,定要連在一起幹的。”
過不多時,但見莫斯科城中火頭四起,東邊一股黑煙,西邊一片火光。蘇菲亞拍手大叫:“大家在殺人放火了。小寶,你真正聰明,想的計策真妙。”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說到殺人放火,造反作亂,我們中國人的本事,比你們羅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這些計策有甚麽稀奇?我們向來就是這樣的。”
蘇菲亞道:“你叫大家殺了正隊長,殺了小隊長,大家只好一直幹下去了,再想回頭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聰明,中國大官,了不起。”韋小寶道:“這叫做投名狀。”蘇菲亞道:“甚麽,丟命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是,丟了性命,拚命上啊。”心中暗罵羅刹人沒學問。
中國人綠林爲盜,入夥之時,盜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殺一個人。這人犯了殺人大罪之後,從此不會去出首告密。《水滸傳》中林沖上梁山泊入夥,王倫叫他去殺人做案,繳一個“投名狀”。韋小寶聽說書聽得多了,熟知這門規矩,心想:“我們中國人的法子,羅刹鬼子一竅也不通,看來這些羅刹人雖然兇狠橫蠻,倒也不難對付。”
蘇菲亞眼見莫斯科城中火頭越來越旺,四處蔓延,又擔憂起來,不知火槍營官兵亂搶亂殺之後,變成怎生一番光景,問韋小寶:“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樣?”
韋小寶一怔,他只知道要造反就得縱容士兵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麽,可不懂了,只得說道:“這個?搶夠了,不搶了。殺夠了,不殺了。”
蘇菲亞皺起眉頭,心想這可不是辦法,一時之間卻也無計可施。
三人瞧了一會,回入寢宮,靜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火槍營副隊長帶了一小隊人馬,來到獵宮向蘇菲亞報告:二十營火槍隊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搶了一夜,金銀美女,搶了不計其數,已把沙裏紮娜達麗亞殺了。
蘇菲亞大喜,跳起身來,叫道:“娜達麗亞殺死了?彼得呢?”副隊長道:“小彼得已抓了起來,關在克里姆林宮的酒窖裏。”蘇菲亞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大隊人馬疾馳而來。蘇菲亞臉上變色,驚問:“甚麽人?”副隊長道:“莫斯科城裏的王公、大臣、將軍們,齊來請陛下登位,做羅刹國女沙皇。”
蘇菲亞心花怒放,一把摟住韋小寶,在他左右頰上連吻數下,叫道:“中國小孩,好計策!”
耳聽得馬蹄聲在獵宮外停歇,跟著皮靴擊地聲響,一群人走進宮來。當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茲親王。他走到蘇菲亞面前,躬身說道:“王公貴族、大臣將軍一致議決,請蘇菲亞公主回宮主持大局,平服動亂,恢復和平。”
蘇菲亞滿臉笑容,點頭接納,問道:“叛黨首領娜達麗亞,是不是已經殺了?”波多尼茲親王回稟:“娜達麗亞擾亂國家,殺害忠良,自私擅權,包藏禍心,已經遵奉上帝旨意,正法處決,大快人心。”蘇菲亞道:“很好,咱們去克里姆林宮。”
衆大臣和火槍營蜂擁著蘇菲亞,向莫斯科城而去,頃刻之間,獵宮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韋小寶和雙兒兩人。
韋小寶心下氣憤,罵道:“他媽的,這羅刹公主過橋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們啦。”雙兒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做男皇后,是不是?”韋小寶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說著向雙兒撲去。雙兒嗤的一笑,閃身避過。
其時方當初夏,天氣和暖。獵宮中繁花如錦,百鳥爭鳴,只是羅刹國花卉蟲鳥和中土大異,花色麗而不香,鳥聲怪而不和,韋小寶乃市井鄙夫,於這等分別毫不理會,和雙兒在獵宮中到處遊蕩,無人前來打擾,倒也自得其樂。
如此過得七八日,蘇菲亞忽然派了一小隊兵來,接二人進宮。
韋小寶走進蘇菲亞的寢宮,只見她頭髮散亂,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嘭大響,正在大發脾氣。她見韋小寶到來,登時臉有喜色,叫道:“中國小孩快來,出主意,想法子。”
韋小寶心道:“你如不是遇上了難題,原也不會想到我。這一次可得敲筆竹杠,不能這麽容易便幫你想計策了。”問道:“女沙皇陛下,你有甚麽難題?”
蘇菲亞不住搖頭,說道:“我女沙皇,不是,他們,不肯,我,女沙皇,做的。”
說了半天,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羅刹國向來規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達麗亞雖然已死,仍有大批不少將軍擁戴小沙皇彼得,堅決不肯廢了他。這時城中亂事已經平定,蘇菲亞雖得火槍營擁戴,但衆大臣已然有備,調了大隊哥薩克騎兵駐在莫斯科城外,隨時可應召入城。蘇菲亞再要號召火槍營作亂,已大爲不易。
連日來克里姆林宮中會議,王公大臣分爲兩派,一派擁戴蘇菲亞,一派擁戴彼得,爭持不決。擁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實權的將軍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當權;而擁戴蘇菲亞的,則是一批不得意的貴族和商人,只盼新主上臺,自己有油水好撈。蘇菲亞幸得火槍營擁戴,有兵權在手,保皇派還不敢怎樣,但保皇派能指揮哥薩克騎兵,實力殊不可侮。兩派如果開火,勝敗倒也難說。
韋小寶心想:“這種國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甚麽屁計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滾他媽的鹹鴨蛋,免得他們兩派混戰起來,把韋小寶轟成了羅刹魚子醬。”眼珠子一轉,說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過我有……我要敲竹杠。”他本想說“我有條款”,但羅刹話說不上來,索性說了揚州話“敲竹杠”。
蘇菲亞問道:“甚麽‘敲豬缸’?”韋小寶道:“敲竹杠就是……這個……我的法子,不能夠,送給你。你給我東西,很多,很多,我再給你,法子。”蘇菲亞大喜,忙道:“很好,很好,敲豬缸,我們大家敲豬缸!你要甚麽,我都答應。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
韋小寶一驚:“這可不敢領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比你好得多了。就是雙兒這小丫頭,也大大勝過你全身是毛的羅刹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當然很好,不過這樣一來,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蘇菲亞忙問原因。韋小寶道:“因爲……這個那個辣塊媽媽不開花!”他一時之間想不出理由充份的說辭,便隨口講些揚州土話,甚麽“乖乖龍的東,豬油炒大蔥”,蘇菲亞那裏懂得?問道:“是不是中國人做男皇后,羅刹人要不高興?”韋小寶忙道:“是呀!羅刹男人,自己,說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蘇菲亞心想不錯,羅刹男人確要吃醋,說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別的要甚麽,我都答應。”
韋小寶道:“第一,我要做羅刹大官。”蘇菲亞道:“這個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後,便封你爲伯爵,去管東方的韃靼人。你黃面孔,低鼻子;韃靼人,也是黃面孔,低鼻子。他們服你。”韋小寶道:“第二件,你和中國皇帝,不可打仗。你寫信,我送去北京,羅刹女沙皇和中國皇帝,做好朋友,親親嘴,抱抱。中國兵很厲害,個個會魔法,手指一點,羅刹兵不會動了。打仗,羅刹人死了。我愛你,你死了,我哭了!”
蘇菲亞一聽之下,登時大爲感動。雙兒出手點穴,火槍營的副隊長和六名正副小隊長立時不會動彈,蘇菲亞是親眼所見。她不知這是中國的上乘武功,甚是難學,即令韋小寶也是不會,還道中國人當真個個會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國皇帝打仗,自是有輸無贏,難得這中國小孩對自己一片真情,當即伸臂將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說道:“中國小孩,我也愛你。很好,羅刹兵打不過中國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
嘖的一聲,又吻了他一下,問道:“還有甚麽敲豬缸?再敲,再敲好啦!”韋小寶想了一想,道:“沒有了。”
蘇菲亞道:“好,你快教我,怎樣做女沙皇。”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不容易,只得東拉西扯,詢問朝廷中的事情,想不出計策,便假裝聽不懂她話。蘇菲亞漸漸覺察他在使奸,臉色便難看起來,說道:“你如騙我,我把你殺了。”
韋小寶大急,忙道:“不騙,不騙!”蘇菲亞道:“那麽我要做女沙皇,甚麽法子?”韋小寶道:“這個……這個……”蘇菲亞怒道:“甚麽這個、這個?朝裏一派擁護我,一派反對我,兩派要打仗。我這派如果輸了,那怎麽辦?”
韋小寶忽然想起,曾聽小皇帝說過,滿洲太祖皇帝當年立了四個貝勒。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韋小寶當然記不清四個貝勒的名字。)四個貝勒當時都有大權,頗有紛爭,後來四貝勒皇太極得大貝勒代善支援,才壓倒了對方,接承大位。因此代善一系,頗有權勢,康親王傑書就是代善的後人。
他想到此事,便道:“不要打,慢慢來。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將來,反對你的大臣、將軍,一個一個,慢慢殺了。你再殺彼得,再做女沙皇。”
蘇菲亞覺得此計倒也甚妙,不過衆大臣一直說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氣人,於是將這情形說了。
韋小寶心想清朝開國之初,順治皇爺還是個小皇帝,大權都在攝政王多爾袞手中,便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攝政王。”蘇菲亞問:“甚麽是攝政王?”韋小寶道:“攝政王,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殺人,打人屁股,可以賞錢,升他們的官。沙皇,假的,沒有力氣。攝政王,真的,有力氣,能殺人,打人屁股,能給人升官,能賞錢,人人都怕,都聽攝政王的話,不聽沙皇的話。”
蘇菲亞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擁戴蘇菲亞的王公將軍人數較少,蘇菲亞將其中爲首的召進宮來,將韋小寶所獻的計策和衆人商議。蘇菲亞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權,但不能登基爲女沙皇,主因在於無此先例。衆大臣聽到設立“攝政王”的計謀,都覺極妙,只須大權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沒多大分別。衆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條法子出來,立蘇菲亞的同胞弟弟伊凡爲大沙皇,讓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並立,免得擁彼得一派的人反對。蘇菲亞公主則是“攝政女王”,處理一切朝政。
衆人計議已定,蘇菲亞立即聚集火槍營,再召集全體王公大臣,將這新法子宣示出來。她又向衆大臣擔保,決不任意罷免各人的職司,凡是擁護這辦法的,一律升賞。衆王公大臣見自己權位利益並無所損,又不壞了前朝的規矩,當下均無異議。
“擁蘇派”中有人首先引導,向蘇菲亞女攝政王躬身行禮,餘人盡皆跟隨。
蘇菲亞大喜,命人去請弟弟伊凡到來,又將小沙皇彼得從酒窖中放了出來,兩人並爲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兩個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賞黜陟,都由女攝政王裁決。其時伊凡十六歲,彼得十歲,年幼識淺,一切全聽姊姊的主張。
蘇菲亞大權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國小孩大官厥功甚偉,若不是他接連想了幾個巧妙主意出來,自己此刻還是被關在獵宮之中,再過得幾個月,皇太后娜達麗亞多半會逼迫自己落發爲尼,在尼姑庵中幽閉一世。想到這悲慘命運,溫暖的夏天立時變成嚴冬,當下把韋小寶傳來,大大稱讚。
韋小寶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國人看來半點也不希奇,我在中國是個臭皮匠,到了羅刹國卻變成了諸葛亮,真正好笑。
他正想吹幾句牛皮,忽然一想不妙,這個羅刹公主倘若從此要我做“羅刹諸葛亮”,把我留在身邊,從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了,便道:“女攝政王娘娘,你做了攝政王,將來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須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
蘇菲亞問道:“甚麽事?快快說給我聽。”
韋小寶道:“一言既出,三頭馬車難追。”原來羅刹人的馬車,以三匹馬拖拉,不同中國人之四馬拖拉,因此中國的“駟馬難追”,在羅刹國成了“三頭馬車難追”。
蘇菲亞不懂,問道:“甚麽三頭馬車難追?”韋小寶道:“說過了的話,一定要算數。我們中國皇帝說的話,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決計反悔不得的。”蘇菲亞恍然大悟,笑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親愛的中國小孩,羅刹女攝政王的說話,是寶石口,比你們中國皇帝的金口還要貴重。”
當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頒下諭旨,封韋小寶爲管領東方韃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寫了一通國書,致送中國皇帝,由韋小寶送去,再派一名俄國使臣,帶領兩隊哥薩克騎兵護送,金銀財物,賞賜了不少。韋小寶賄賂她的那十幾萬兩銀票,也都撿出來還他。此外並有許多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均是貂皮、寶石等羅刹國的貴重特産。
這時蘇菲亞已選了好幾名羅刹國的俊男相陪,再也不來同韋小寶親熱。但韋小寶辭別那一天,蘇菲亞想起這幾個月來的恩情,又感激他建策首義的大功,甚是戀戀不捨。
據俄羅斯正史所載,火槍手作亂,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有廿九日,火槍營在蘇菲亞指使之下,上書請伊凡和彼得並爲沙皇,請蘇菲亞公主攝政,裁決軍國大事。亂事大定,已在六月中旬。
其時天氣和暖,韋小寶跨下駿馬,于兩隊哥薩克騎兵擁衛之下,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向東疾馳,和風拂面,蹄聲盈耳,左顧俏丫頭雙兒雪膚櫻唇,右盼羅刹國使臣碧眼黃須,貂皮財物,滿載相隨,當真意氣風發之至,心想:“這次死裏逃生,不但保了小命,還幫羅刹公主立了一場大功,全靠老子平日聽得書多,看得戲多。”
中國立國數千年,爭奪帝皇權位、造反斫殺,經驗之豐,舉世無與倫比。韋小寶所知者只是民間流傳的一些皮毛,卻已足以揚威異域,居然助人謀朝篡位,安邦定國。其實此事說來亦不希奇,滿清開國將帥粗鄙無學,行軍打仗的種種謀略,主要從一部《三國演義》小說中得來。當年清太宗使反間計,騙得崇禎皇帝自毀長城,殺了大將袁崇煥,就是抄襲《三國演義》中周瑜使計、令曹操斬了自己水軍都督的故事。實則周瑜騙得曹操殺水軍都督,歷史上並無其事,乃是出於小說家杜撰,不料小說家言,後來竟爾成爲事實,關涉到中國數百年氣運,世事之奇,那更勝於小說了。滿人入關後開疆拓土,使中國版圖幾爲明朝之三倍,遠勝於漢唐全盛之時,餘蔭直至今日,小說、戲劇、說書之功,亦殊不可沒。
(按:俄羅斯火槍手作亂,伊凡、彼得大小沙皇並立,蘇菲亞爲女攝政王等事,確爲史實。但韋小寶其人參與此事,則俄人以此事不雅,有辱國體,史書中並無記載。其時中國史官以未曾目睹,且蠻方異域之怪事,耳食傳聞,不宜錄之於中華正史,以致此事湮沒。)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8 10:24 AM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刹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蹤迹,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鬱。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刹國結成了朋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刹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爲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得悉有羅刹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
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爲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刹使臣。朝中懂得羅刹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刹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幾個月中,所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刹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衆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麽“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麽“威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眯眯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刹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衆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
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上了。
那羅刹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刹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産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爲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爲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刹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刹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爲折服。
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刹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刹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爲兄弟之邦。
羅刹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爲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衆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
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夥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麽?”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麽?”康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夥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仰持鴻慈,冒幹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幹,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爲甚麽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夥,還把我放在眼裏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裏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爲奴。”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擡起頭來?’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擡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麽點兒,又沒甚麽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禦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
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來。”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爲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爲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爲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傢夥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就可了結麽?”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爲政在求清淨無爲。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麽心。”
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爲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爲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衆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
韋小寶聽了衆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衆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爲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衆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爲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
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爲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麽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爲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
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爲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爲如何?”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麽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夥。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爲師才是。這傢夥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
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要用心幹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衆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衆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麽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麽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
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麽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麽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麽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衆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
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宮裏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爲曹操也做過皇帝。
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裏,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裏,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麽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麽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麽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裏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表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
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表接了過來。
他君臣二人這麽一番做作,衆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裏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衆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裏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夥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爲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爲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衆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糊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
康熙待衆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衆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衆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禦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爲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衆臣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裏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雲南宣諭朕意。”
衆大臣聽皇帝這麽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衆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爲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
衆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禦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夥,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夥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幹,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夥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回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駡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衆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駡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夥。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麽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複明。”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臺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刹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裏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衆不同。我見到你,心裏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麽?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麽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臺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麽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麽‘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麽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麽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麽,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里是甚麽妓院老闆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麽?”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爲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甚麽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麽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麽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爲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麽?”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麽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夥知道。老傢夥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糊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禦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麽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禦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幹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麽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麽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夥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麽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麽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衆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爲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爲甚麽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衆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衆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衆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爲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衆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衆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麽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爲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麽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麽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麽?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沈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爲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爲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挂,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麽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甯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麽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麽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麽敢當?”
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爲甚麽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爲甚麽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准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甯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麽兩面三面。”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爲甚麽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麽?”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倡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麽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挂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刹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麽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挂皇上,皇上也很記挂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甯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麽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甚麽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麽,就說甚麽。”
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麽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刹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裏
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裏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甚麽?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蔔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裏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裏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麽?”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8 10:56 AM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刹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蹤迹,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鬱。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刹國結成了朋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刹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爲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得悉有羅刹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
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爲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刹使臣。朝中懂得羅刹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刹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幾個月中,所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刹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衆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麽“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麽“威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眯眯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刹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衆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
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上了。
那羅刹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刹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産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爲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爲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刹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刹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爲折服。
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刹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刹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爲兄弟之邦。
羅刹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爲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衆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
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夥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麽?”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麽?”康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夥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仰持鴻慈,冒幹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幹,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爲甚麽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夥,還把我放在眼裏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裏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爲奴。”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擡起頭來?’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擡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麽點兒,又沒甚麽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禦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
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來。”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爲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爲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爲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傢夥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
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就可了結麽?”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爲政在求清淨無爲。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麽心。”
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爲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爲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衆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
韋小寶聽了衆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衆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爲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衆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爲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
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爲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麽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爲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
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爲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爲如何?”
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麽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夥。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爲師才是。這傢夥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
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要用心幹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衆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衆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麽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麽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
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麽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麽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麽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衆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
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宮裏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爲曹操也做過皇帝。
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麽東西。”
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裏,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裏,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麽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麽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麽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裏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表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
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表接了過來。
他君臣二人這麽一番做作,衆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裏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衆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裏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夥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爲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爲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衆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糊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
康熙待衆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衆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衆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禦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爲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衆臣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裏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雲南宣諭朕意。”
衆大臣聽皇帝這麽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衆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爲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
衆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禦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夥,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夥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幹,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夥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回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駡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衆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駡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夥。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麽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複明。”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臺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刹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裏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衆不同。我見到你,心裏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麽?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麽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臺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麽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麽‘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麽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麽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麽,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里是甚麽妓院老闆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麽?”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爲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甚麽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麽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麽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爲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麽?”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麽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夥知道。老傢夥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糊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禦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麽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禦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幹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麽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麽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夥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麽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麽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衆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爲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爲甚麽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衆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衆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衆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爲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衆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出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衆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麽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爲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麽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麽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麽?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沈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爲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爲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挂,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麽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甯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
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麽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麽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麽敢當?”
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爲甚麽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
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爲甚麽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准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甯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麽兩面三面。”
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爲甚麽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麽?”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倡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
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們這就見公主去。”
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麽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挂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刹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麽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挂皇上,皇上也很記挂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甯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麽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甚麽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麽,就說甚麽。”
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麽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刹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
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裏
聽著了。”
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
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
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裏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甚麽?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蔔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裏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裏見。”
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麽?”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注: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眯眯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閑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甚麽,兩人都是面紅耳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麽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裏路內及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裏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麽馬也比不上。
趙良棟道:“那麽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
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
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
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爲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衆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贊王副將好眼力。
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叠。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裏,慢跑幾十裏,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
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裏,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
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裏,只怕以爲也沒甚麽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爲甚麽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爲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裏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當!’?”
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衆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
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裏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
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幹,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麽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就是韋都統府裏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裏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這麽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
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
吳應熊決心拉馬,不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
坐定獻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
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著叫了府裏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裏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麽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麽給額駙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
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裏的馬伕知道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麽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下藥。”
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
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夥一只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麽也圓不起來。”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裏,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蔔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緊。”
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甯公主請求覲見。康熙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甯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刹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宮裏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麽啦?額駙欺侮你麽?”公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飯。”
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
當下禦膳房太監開上禦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
公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
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麽話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裏本來不知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來越倒楣。”
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甯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刹國的公主做甚麽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爲甚麽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裏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麽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
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令她難堪,說道:“太後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甯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
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甯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甯宮去。
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甯宮通報。果然太后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挂,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衆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
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裏床,似乎睡得很沈。公主低喚:“太后,太后。”太后一聲不答。
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住哭了出來。
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裏,時時好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甯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幹了眼淚,道:“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甯宮便在慈甯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
公主嫁後,建甯宮由太監、宮女灑掃看守,一如其舊。
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裏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昵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刹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麽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
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
建甯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後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諮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麽晚了,你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麽勤勞政務。”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臺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擡起頭來,說道:“那麽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胡裏胡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余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
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麽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
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爲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爲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麽?”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佈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康熙臉上深有憂色,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
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麽厲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爲勝,皇上派十個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禦駕親征,勝過了徐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禦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麽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禦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都叫這太監給糊裡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甯公主呢?”那太監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裏。”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
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
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
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去。
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麽?”韋小寶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
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衆親兵當下將三將綁了。
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麽罪?”
韋小寶道:“有上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人,禦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
韋小寶對趙良棟道:“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
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沈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副將善於察看馬迹,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
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把小將綁在這裏,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異動,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便是。”
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
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松了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
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松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賭。”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演算法?”王進寶道:“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
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裏,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
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杆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刀于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
韋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余裏,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張勇忙問:“怎麽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麽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沈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
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迹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爲甚麽?”張勇道:“從京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爲“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賓士,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
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爲甚麽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麽叫我三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裏,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麽事都料早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數裏,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
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近,衆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汙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麽?”
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康熙已先得到禦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麽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禦前侍衛看管,聽由聖意處分。”康熙沈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裏的騾馬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
韋小寶跪下謝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麽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臺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
康熙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刹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刹國卻實是大敵,此人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裏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裏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相會。
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衆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
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衆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複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爲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爲難了。”
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爲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膽忠心,爲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衆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衆人沈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如送了給曾姑娘。”
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將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鈎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山上人衆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匪,勝了有甚麽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
韋小寶心想:“將司徒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麽大功,天地會衆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衆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響動,衆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裏百餘人衆疾沖而下。官兵得了主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沖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被鈎鐮槍手鈎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忽見一人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
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沖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
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
那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這裏幹甚麽?”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奉平西親王將令,爲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爲甚麽阻我?”
徐天川等一聽,都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衆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
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
巴朗星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你在這裏……”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
韋小寶大叫:“啊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
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麽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才,更加無恥。”
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說著向挂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爲甚麽要殺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僞詔,封司徒伯雷爲“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麽,吩咐押了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
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回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複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僞詔,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後代,他決爲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
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山來。王屋派衆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爲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衆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
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衆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
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
行出裏許,只見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擡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爲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
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麽用意?”說著手按腰間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爲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
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衆弟子都大爲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麽鬼。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衆弟子一見,紛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
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衆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夥都給老子殺了…”
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
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系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去罷。”
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麽,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
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一直記在心裏,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擡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衆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
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擡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命衆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哭得紅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擡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
她臉上這麽一紅,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爲甚麽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眯眯,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麽東西?我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鶴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爲天壇,東有日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爲黃帝會王母之處。王屋派人衆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
韋小寶率領天地會衆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爲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的倒楣、阿珂只愛鄭克昇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爲奸人所害,嗚嗚……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
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麽一哭,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爲衆人悲戚所感,灑了幾滴眼淚。
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裏,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爲令尊報仇。”
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
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吊孝》這出戲中學來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麽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以如此,衆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但韋小寶在朝廷爲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爲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衆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适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
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爲當世反清複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
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衆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
司徒鶴站起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爲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爲先父報仇雪恨。”
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爲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
當晚衆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爲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爲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衆匪插翅難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
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衆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但身爲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衆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饞涎,等候機會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18 01:52 PM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眯眯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閑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甚麽,兩人都是面紅耳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麽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裏路內及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裏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麽馬也比不上。
趙良棟道:“那麽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
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成?”
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爲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衆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贊王副將好眼力。
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叠。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裏,慢跑幾十裏,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
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瞧在眼裏,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
趙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裏,只怕以爲也沒甚麽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爲甚麽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爲小事傷了和氣。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裏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當!’?”
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衆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
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裏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
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幹,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麽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就是韋都統府裏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裏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這麽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
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
吳應熊決心拉馬,不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坐定獻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
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著叫了府裏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裏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麽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麽給額駙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
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裏的馬伕知道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麽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下藥。”
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
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夥一只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麽也圓不起來。”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裏,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蔔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緊。”
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甯公主請求覲見。康熙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甯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刹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宮裏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麽啦?額駙欺侮你麽?”公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飯。”
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當下禦膳房太監開上禦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
公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
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麽話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裏本來不知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來越倒楣。”
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甯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刹國的公主做甚麽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爲甚麽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裏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麽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
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令她難堪,說道:“太後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甯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
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甯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甯宮去。
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甯宮通報。果然太后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挂,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衆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
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裏床,似乎睡得很沈。公主低喚:“太后,太后。”太后一聲不答。
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住哭了出來。
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裏,時時好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甯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幹了眼淚,道:“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甯宮便在慈甯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
公主嫁後,建甯宮由太監、宮女灑掃看守,一如其舊。
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裏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昵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刹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麽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
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
建甯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後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諮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麽晚了,你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麽勤勞政務。”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臺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擡起頭來,說道:“那麽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胡裏胡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余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
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麽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
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爲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爲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麽?”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佈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
康熙臉上深有憂色,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
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麽厲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爲勝,皇上派十個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
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禦駕親征,勝過了徐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禦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麽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禦駕親征,幾十萬大軍,都叫這太監給糊裡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甯公主呢?”那太監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裏。”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
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
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
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去。
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麽?”韋小寶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
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衆親兵當下將三將綁了。
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麽罪?”
韋小寶道:“有上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人,禦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
韋小寶對趙良棟道:“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
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沈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副將善於察看馬迹,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
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把小將綁在這裏,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異動,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便是。”
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
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松了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
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松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賭。”
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演算法?”王進寶道:“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
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裏,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
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杆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
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
刀于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
韋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用,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余裏,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張勇忙問:“怎麽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麽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沈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
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迹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爲甚麽?”張勇道:“從京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爲“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賓士,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
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爲甚麽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麽叫我三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
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裏,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麽事都料早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數裏,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
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近,衆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汙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麽?”
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康熙已先得到禦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麽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禦前侍衛看管,聽由聖意處分。”康熙沈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裏的騾馬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
韋小寶跪下謝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麽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臺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
康熙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刹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刹國卻實是大敵,此人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裏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裏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相會。
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衆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
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衆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複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爲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爲難了。”
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爲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膽忠心,爲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衆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衆人沈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如送了給曾姑娘。”
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將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鈎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山上人衆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匪,勝了有甚麽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
韋小寶心想:“將司徒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麽大功,天地會衆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衆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響動,衆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裏百餘人衆疾沖而下。官兵得了主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沖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被鈎鐮槍手鈎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忽見一人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
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沖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
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
那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這裏幹甚麽?”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奉平西親王將令,爲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爲甚麽阻我?”
徐天川等一聽,都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衆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
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
巴朗星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你在這裏……”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
韋小寶大叫:“啊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
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麽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才,更加無恥。”
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說著向挂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爲甚麽要殺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僞詔,封司徒伯雷爲“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麽,吩咐押了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
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回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複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僞詔,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後代,他決爲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
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山來。王屋派衆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爲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衆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衆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
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
行出裏許,只見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擡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爲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
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麽用意?”說著手按腰間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爲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
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衆弟子都大爲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麽鬼。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衆弟子一見,紛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
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衆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夥都給老子殺了…”
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
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系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去罷。”
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麽,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
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一直記在心裏,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擡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衆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
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擡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命衆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哭得紅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擡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
她臉上這麽一紅,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爲甚麽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眯眯,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麽東西?我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鶴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爲天壇,東有日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爲黃帝會王母之處。王屋派人衆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
韋小寶率領天地會衆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爲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的倒楣、阿珂只愛鄭克昇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爲奸人所害,嗚嗚……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
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麽一哭,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爲衆人悲戚所感,灑了幾滴眼淚。
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裏,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爲令尊報仇。”
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
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吊孝》這出戲中學來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麽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以如此,衆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但韋小寶在朝廷爲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爲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衆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适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
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爲當世反清複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
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衆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
司徒鶴站起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爲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爲先父報仇雪恨。”
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爲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
當晚衆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爲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爲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衆匪插翅難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
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衆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但身爲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衆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饞涎,等候機會了。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1 10:44 AM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韃子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爲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甯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裏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爲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在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藥圃中的芍藥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藥,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藥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藥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衆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藥。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裏湧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衆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采花受辱”這一役卻引以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駡,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藥,把你這座臭廟踏爲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爲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爲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刹。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糊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裏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甚麽不便?把廟裏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裏衆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裏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爲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帖帖,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裏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羡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爲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裏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余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衆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衆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麽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縐縐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裏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裏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禦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祐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悄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爲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裏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爲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哪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麽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裏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裏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裏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衆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余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燦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産好花。”衆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顔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介面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顔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問:“甚麽‘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顔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鐘爲號,王播聽到鍾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衆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顔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迴黎飯後鍾。’”
韋小寶問道:“‘迴黎’是甚麽傢夥?”衆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下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爲奇。慕天顔道:“迴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顔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爲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粘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顔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韋小寶心道:“倘若是我,哪有這麽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甚麽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于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顔大悅。”
衆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藥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爲然,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擡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敬佩。這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賓士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衆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爲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座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顔走出花棚,來到芍藥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豔,便插在帽上。
慕天顔道:“恭喜大人,這芍藥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麽准?”慕天顔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藥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顔道:“那時在揚州有兩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顔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爲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顔道:“韓魏公封爲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裏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財。”衆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賀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衆官幹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討人喜歡。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顔,擺明瞭想朝見皇上。”
慕天顔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范仲淹。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顔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意旨,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黴,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梁。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臬,曾大破吐番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甚麽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作韋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顔這麽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臬拉得上干系?”慕天顔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顔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甚麽干系,但其時吳三桂權勢熏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爲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爲族叔。”
慕天顔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藥,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顔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藥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藥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採購,運去師京備用。至於這裏的芍藥花,念著他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挂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裏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顔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鬍子、黑鬍子、大花臉、白鼻子小丑,就扮我們這些官兒。”衆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出戲叫做甚麽?”慕天顔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出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衆官一齊讚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藥,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里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甚麽也不像,將來戲文裏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藥,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擡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藥之事,笑道:“將來就算真有這一出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衆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準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叮璫,跟著傳來一陣香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衆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笛聲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裏春風。豪傑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爲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輕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說連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甚麽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甚麽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遊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爲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的甚麽杜牧之、秦少遊,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余,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淥。倒影入樓臺,滿欄花撲撲。誰知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玎玎,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衆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衆官齊聲喝采。慕天顔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衆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徑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衆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負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顔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衆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借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爲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衆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甚麽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氣,在鏡子裏一照,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甚麽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哼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甚麽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吆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那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衆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爲簡陋。年輕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像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裏供著好看麽?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鬆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甚麽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甚麽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老鴇道:“拖這小賤貨出去。”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老鴇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鴇道:“蠢才!把迷春酒放在肉裏,不就成了。”龜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只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裏借宿,等朋友。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裏。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著只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乾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甚麽傢夥,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了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只覺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紅緞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麽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只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只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只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搧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功夫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裏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只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只纖手順著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阿珂怎麽到了揚州?爲甚麽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裏,不叫別人,單叫我媽,定是沖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將你雙手抱在懷裏……”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臺灣的二公子鄭克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給鄭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懷裏。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你以後天天到這裏來玩兒,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小相公,我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只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媽媽。”只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醜,你過來坐在我的懷裏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塽道:“我要去了!甚麽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爲甚麽定要在這裏?”鄭克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裏的,不見不散。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肮髒地方。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著。”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韋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擻鄭克塽的頭頸,鄭克塽將她手臂一把推開,說道:“你到外面去罷,咱兄弟倆有幾句話說。等我叫你再進來。”韋春芳無奈,只得出廳。鄭克塽低聲道:“珂妹,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成就大事,咱們只好忍耐著點兒。”
阿珂道:“那葛爾丹王子不是好人,他爲甚麽約你到這裏來會面?”
韋小寶聽到“葛爾丹王子”五字,尋思:“這蒙古混蛋也來了,好極,好極,他們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調兵遣將,把他們一網打盡。”
只聽鄭克塽道:“這幾日揚州城裏盤查很緊,旅店客棧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來問個不休,倘若露了行迹,那就不妙了。這妓院中卻沒公差前來羅唕。咱們住在這裏,穩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罷了,葛爾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樣,可惹眼得很。再說,你這麽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揚州的人都要來瞧你,遲早定會出事。”阿珂淺淺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討好。”鄭克塽伸臂摟住她肩頭,在她嘴角邊輕輕一吻,笑道:“我怎麽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這麽美貌,甚麽呂純陽、鐵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個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轉睛的瞧著我的小寶貝兒。”阿珂嗤的一笑,低下頭去。
韋小寶怒火沖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衝進去火伕一場,隨即轉念:“這小子武功比我強,阿珂又幫著他。我一沖進去,姦夫淫婦定要謀殺親夫。天下甚麽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當下強忍怒火,對他二人的親熱之態只好閉目不看。
只聽阿珂道:“哥哥,到底……”這“哥哥”兩字一叫,韋小寶更是酸氣滿腹,心道:“他媽的好不要臉,連‘哥哥’也叫起來了。”她下面幾句說話,就沒聽入耳中。只聽鄭克塽道:“他在明裏,咱們在暗裏。葛爾丹手下的武士著實厲害,包在我身上,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這傢夥實在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這一生總是不會快活。你知道,我本來是不肯認爹爹的,只因他答應爲我報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來一同行事,我才認了他。”韋小寶心道:“是誰得罪了你?你要報仇,跟你老公說好了,沒甚麽辦不到的事,又何必認了吳三桂這大漢奸做爹爹。”
鄭克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麽難事,只不過韃子官兵戒備嚴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們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應我派人來殺了這人,也不是全爲了我。他要起兵打韃子,這人是個大大的阻礙。他吩咐我千萬別跟媽說,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鄭克塽道:“你跟你媽說了沒有?”阿珂搖搖頭,說道:“沒有。這種事情越隱秘越好,說不定媽要出言阻止,我如不聽媽的話,那也不好,還不如不說。”韋小寶心想:“她要行刺甚麽人?這人爲甚麽是吳三桂起兵的阻礙?”
只聽鄭克塽道:“這幾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護著實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爲難得很。我想來想去,這傢夥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甚麽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韋小寶心道:“好色之徒?他說的是撫台?還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師姊倆假扮,不過這種女子的下賤模樣,我扮不來。”鄭克塽道:“不如設法買通廚子,在他酒裏放毒藥。”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這口氣不出。我要砍掉他一雙手,割掉他盡向我胡說八道的舌頭!這小鬼,我……我好恨!”
“這小鬼”三字一入耳,韋小寶腦中一陣暈眩,隨即恍然,心中不住說:“原來是要謀殺親夫。”他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著鄭克塽,可萬萬想不到對自己竟這般切齒痛恨,心想:“我又有甚麽對不住你了?”這個疑竇頃刻間便即解破,只聽鄭克塽道:“珂妹,這小子是迷上你啦,對你是從來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殺他,其實是爲了給我出氣。你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阿珂柔聲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還令我痛恨。他如打我罵我,我瞧在師父面上,這口氣也還咽得下,可是他對你……對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無禮,叫人一想起,恨不得立即將他千刀萬剮。”鄭克塽道:“珂妹,我現在就報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將過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滿臉嬌羞,將頭鑽入他懷裏。
韋小寶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間頭頂一緊,辮子已給人抓住。他大吃一驚,跟著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聽到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來!”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給這人罵過幾千百次,當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辮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練已極,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過他、扭過他幾千百次了,正是他母親韋春芳。
兩人來到房中,韋春芳反腳踢上房門,鬆手放開他辮子和耳朵。韋小寶叫道:“媽!我回來了!”韋春芳向他凝視良久,突然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回來見你了嗎?你怎麽哭了?”韋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揚州城裏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許了多少願心,磕了多少頭。乖小寶,你終於回到娘身邊了。”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擔心。”
韋春芳淚眼模糊,見兒子長得高了,人也粗壯了,心下一陣歡喜,又哭了起來,罵道:“你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給娘說一聲,去了這麽久,這一次不狠狠給你吃一頓筍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厲害。”
所謂“筍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韋小寶不吃已久,聽了忍不住好笑。韋春芳也笑了起來,摸出手帕,給他擦去臉上泥汙;擦得幾擦,一低頭,見到自己一件緞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還染上兒子臉上的許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就是這一件新衣,還是大前年過年縫的,也沒穿過幾次。小王八蛋,你一回來也不幹好事,就弄髒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麽去陪客人?”
韋小寶見母親愛惜新衣,鬧得紅了臉,怒氣勃發,笑道:“媽,你不用可惜。明兒我給你去縫一百套新衣,比這件好過十倍的。”韋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會吹牛,你有個屁本事?瞧你這副德性,在外邊還能發了財回來麽?”韋小寶道:“財是沒發到,不過賭錢手氣好,贏了些銀子。”
韋春芳對兒子賭錢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攤開手掌,說道:“拿來!你身邊存不了錢,過不了半個時辰,又去花個乾淨。”韋小寶笑道:“這一次我贏得太多,說甚麽也花不了。”韋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我躺在這裏,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優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裏拿著一把酒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小孩兒家喝甚麽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沖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櫃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裏,拔開了瓶塞,心道:“鄭克扠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裏放毒藥,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爲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乾乾淨淨,哪里有甚麽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裏鑽出來的,我還不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蕩了這些日子,甚麽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甚麽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爲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甚麽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想到在鄭克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麽一回事,“他媽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塽剛喝幹了一杯酒,阿珂舉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塽斟酒。鄭克塽揮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吃嗎?”笑眯眯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幹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裏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終究想起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之于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裏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寶摸了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裏,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再睡。”韋春芳笑駡:“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聲,躡手躡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抛在帳子頂上,心道:“待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塽,他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藥酒吞了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也不理會鄭克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繡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臺,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豔豔地,不由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沖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裏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幹甚麽?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說甚麽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爲甚麽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裏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幹這營生。小寶,娘是爲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有不吵起來的?衙門裏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塽懷裏,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歎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裏,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在他額頭蔔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說著不禁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幹甚麽?”韋小寶道:“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
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韋小寶那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人。”一面說,一面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老爺子們?”韋小寶心想:“鄭克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裏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擡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兩個親兵上去打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衆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吃茶。”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擡了阿珂和鄭克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鬥之人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瓣。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糊塗,明明聽得鄭克塽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裏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甚麽也忘了。他媽的,我老子姓甚麽,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裏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鬥,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爲詭異可怖,韋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哪一位大英雄幹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麽?”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裏,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爲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如此倒楣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爲何會斬去十根手指,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沈沈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甚麽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裏,要是你有甚麽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麽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甚麽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識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隻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臺灣鄭二公子在這裏相會,原是要商量怎麽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鬍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甚麽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甚麽?”
韋小寶道:“那也沒甚麽。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仗,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傢夥。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傢夥,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爲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呼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見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是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麽?怎知道我有武功?”
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爲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麽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頭骨……”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道:“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裏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啓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師承的來歷,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她師徒手下死於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醜史,因此均想儘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他將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甚麽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幾歲,不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顔絕美,遠勝於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讚,更加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麽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時再決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瞭。”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甯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裏,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爲了甚麽?”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雲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裏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他名字麽?”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麽?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閒,也只顧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麽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那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糊裡糊塗了,居然過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爲王爺要割了我一隻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麽連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餘九名總兵都羡慕得不得了。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裏,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複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下假手,以免臨時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甚麽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裏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甚麽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甚麽玩意兒,總以爲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幹麽拿我?我犯了甚麽罪?’吳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沖著你欽差大人的面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人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借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雲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於我有甚麽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罪你甚麽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借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雙手又有甚麽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腿,做成雲南宣威火腿,又算得甚麽?”
三人神馳天南,想像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不能泄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甚麽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
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想:“那是甚麽機密了?皇上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上。”韋小寶道:“你們可知皇上爲甚麽要對雲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爲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怎麽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爲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甚麽都有了,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爲甚麽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甚麽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鬍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掉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沖冠一怒爲紅顔”,正是爲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道:“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好悶聲大發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鬍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甚麽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麽爲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甚麽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爲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甚麽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甚麽?”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麽?這些死人的家裏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爲甚麽?”
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于陳圓圓的美豔,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晃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沈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只看一眼怎麽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爲了甚麽。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甚麽,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甚麽?”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爲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額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爲甚麽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甚麽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爲幾部,准喀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甚麽,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爲甚麽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個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
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甚麽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甚麽、班甚麽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夥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甚麽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道得好:‘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麽?”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升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認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切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衆師弟人死不能複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了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甚麽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天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復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里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拜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爲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裏怎麽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甚麽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裏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傢夥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就見過他,怎麽他到這裏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麽?”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甚麽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爲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蹊蹺,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成爲龜奴,那麽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要再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甚麽人?”說道:“你們院子裏怎麽只有你一個?快多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擡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甚麽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甚麽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麽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麽?”
陸高軒和四女以爲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裏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麽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而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裏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陀,可是怎麽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高塽,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隻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的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麽?”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擡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口喬不入,只是穿了護身寶衣,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止,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爲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未封閉。
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鬥在一起。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鬥,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小寶撲來。韋小寶笑道:“你發花癲麽?這般惡形惡狀幹甚麽?”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鈎,來勢兇狠,心中一驚,一低頭便鑽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後,藥力發作,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給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來。跟著其餘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
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嫌足底高不便,雙腳運勁,拍拍兩聲,將高踹斷了。桑結罵道:“原來是個矮子。”瘦頭陀怒道:“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歡做矮子,跟你甚麽相干?”桑結哈哈大笑,兩人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停。兩個都是武功好手,數招之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結心道:“吳三桂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瘦頭陀心道:“你武功雖高,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甚麽好腳色。”
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腳不甚靈便,才一時沒將他打倒。阿琪見跟自己相鬥的妓女招式靈活,可是使不了幾招,便即暈倒,暗暗奇怪,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忙向前相助。胖頭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只感敵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卻不厲害。他閉著眼睛,兩手一分,格開對方手臂,雙手食指點到了敵人腋下。阿琪登時全身酸軟,慢慢倒下,壓在陸高軒背上,正自驚惶,只見胖頭陀突然俯衝摔倒。
葛爾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麽了?”驀地裏胖頭陀躍起身來,當胸一拳,將他打得摔出丈許,重重撞在牆上。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雖然喝了迷春藥,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調製的尋常迷藥,並不如何厲害,兩人雖感昏暈,還在勉力支撐。
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濛濛的一團,只見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給桑結輕易避過,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的吃了兩拳。桑結的拳力何等沈重,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卻也抵受不起,不禁連聲吼叫,轉身奪門而逃。陸高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上身穴道未解,胡裏糊塗的跟著奔了出去。
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牆壁,背脊如欲斷裂,正自心怯,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閉著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似是怕人襲擊。葛爾丹瞧出便宜,躍將過去,猛力一腳,踢中他後臀。胖頭陀大叫一聲,左手反轉,抓住了葛爾丹胸口,將他身子提了起來。桑結搶上相救。胖頭陀睜開眼睛,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飛身上牆。
桑結喝道:“放下人來!”追了出去,跟著上屋。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從桌底下鑽出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大堆人。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裏;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鄭克爽本來伏在桌上,打鬥中椅子給人推倒,已滾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個個毫不動彈,有的是被點中了穴道,有的是爲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關心雙兒,忙將她扶起,見她雙目轉動,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會解穴,只好將雙兒,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記挂母親,奔到母親房中,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韋小寶大驚,忙搶上扶起,見她身子軟軟的,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麗春院中的婊子、烏龜,定然個個不免,穴道被點,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倒也不必擔心。
回到甘露廳中,側耳傾聽,沒半點胖瘦二頭陀或桑結、葛爾丹回轉的聲音,心想:“這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誰?”走過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一層灰泥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韋小寶一聲歡呼,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他低下頭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究竟你對我有良心,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害我,這次若不在內,倒奇怪得緊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難過,眼見那臉蛋黃腫的女子身材苗條,看來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
泥粉落下,露出一張姿媚嬌豔的臉蛋,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容貌卻比她更美,原來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雙頰豔如桃花,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人美貌動人,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覰,這時她爛醉如泥,卻是機會來了,伸出右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見她雙目緊閉,並無知覺,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又在她另一邊臉頰上捏了一把。
轉身過來看另外兩個女子,見兩人都身材臃腫,決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惡狠狠的向自己撲擊。韋小寶提起酒壺,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現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這老婊子報仇,千方百計的捉不到,哪知道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子,那是神機妙算,早有先見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韋小寶大吃一驚:“她爲甚麽腰身這樣粗,難道跟人私通,懷了孩兒?天靈靈,地靈靈,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韋小烏龜真的做了小烏龜?”伸手到她內衣一摸,觸手之處不是肌膚,拉出來卻是個枕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卻唯恐我瞧出來,連大肚婆娘也敢裝。哈哈,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裏大了肚皮,我給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個枕頭來。”
走到廳外一瞧,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院中烏燈黑火,聲息全無,心想:“胖瘦二頭陀都喝了藥酒,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結果就難說得很了。兩位哥哥,倘若你們今天歸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對不住之至!”
回進廳來,但見洪夫人、方怡、沐劍屏、雙兒、曾柔、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難以動彈,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嬌媚,心中大動,心道:“裏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小姑娘,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來尋我,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太對你不住了罷?”
正要邁步入內,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臉上暈紅,神色嬌羞,心想:“從王屋山來到揚州,一路之上,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氣了。”將她抱起,搬入內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見阿珂兀自沈睡,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口唇邊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夢,正跟鄭克爽親熱。
韋小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們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壞女人,一古腦兒都搬了進來。這裏是麗春院,女人來到妓院,還能有甚麽好事?這是你們自己來的,醒轉之後可不能怪我。”他從小就胸懷大志,要在揚州大開妓院,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
當下將雙兒、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最後連假太后也抱了進去,八個女子並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們英雄好漢,可得講義氣。”將阿琪又抱到廳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
韋小寶見她容顔嬌好,喘氣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覺後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過是想個計策,騙得他們不來殺我。甚麽大哥、二哥,都是隨口瞎說的。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過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罷。說書的說《三笑姻緣九美圖》,唐伯虎有九個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也不過是八美,還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麽也能算一美?”
與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還可將就,連少兩美,實在太也差勁,當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室內。走了幾步,忽想:“關雲長千里送皇嫂,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韋小寶七步送二嫂,總不能太不講義氣,少兩美就少兩美罷,還怕將來湊不齊?”於是立即轉身,又將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復交戰,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不知搗甚麽鬼,只微感詫異。
韋小寶走進內室,說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子的。雙兒、曾姑娘,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這是甚麽地方,你們來時雖不知道,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這裏來嫖我媽媽,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還你了。”伸手將假太后遠遠推在床角,抖開大被,將餘下六個女子蓋住,踢下鞋子,大叫一聲,從被子底下鑽了進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桌上蠟燭點到盡頭,房中黑漆一團。
又過良久,韋小寶低聲哼起“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腳……”正在七手八腳之際,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不……不要……鄭……鄭公子……是你麽?”正是阿珂的聲音。她飲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藥性漸退,慢慢醒轉。韋小寶大怒,心想:“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好快活麽?”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掙扎了幾下。
忽聽得鄭克爽在廳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里?”喀喇聲,嗆啷啷一片響亮,撞翻了一張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聽到他在廳上,那麽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驚之下,又清醒了幾分,顫聲道:“你……你是誰?怎麽……我……我……”韋小寶笑道:“是你的親老公,你也聽不出?”
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力掙扎,想脫出他懷抱,卻全身酸軟無力,驚叫:“鄭公子,鄭公子!”
鄭克爽跌跌撞撞的沖進房來,房中沒半點光亮,砰的一聲,額頭在門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里?”阿珂道:“我在這裏!放開手!小鬼,你幹……幹甚麽?”鄭克爽道:“甚麽?”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
韋小寶意氣風發,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師弟,求求你,快放開我。”韋小寶道:“我說過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鄭克爽又驚又怒,喝道:“韋小寶,你在哪里?”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著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燭,你來幹甚麽?要鬧新房麽?”鄭克爽大怒,罵道:“鬧你媽的新房!”韋小寶笑道:“你要鬧我媽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爲她沒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循聲撲向床上,來掀韋小寶,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問道:“阿珂,是你的手麽?”阿珂道:“不是。”
鄭克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麽定然是韋小寶的,當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后毛東珠。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沈沈,但覺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過去拍一掌,正好擊在鄭克爽頂門。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這一掌無甚力道。鄭克爽卻大吃一驚,一交坐倒,腦袋在床腳上一撞,又暈了過去。阿珂驚呼:“鄭公子,你怎麽了?”卻不聽見答應。韋小寶道:“他來鬧新房,鑽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開我!”韋小寶道:“別動,別動!”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頭。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阿珂脫卻束縛,忙要下床,身子一轉,壓在毛東珠胸口。毛東珠吃痛,一聲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沒絲毫力道,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這許多男人!”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說道:“阿珂,快出聲,你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殺了我頭,我也不作聲。”韋小寶道:“好,你不說,我一呀摸,二呀摸,一個個的摸將過來,總要摸到你爲止。”忽然唱起小調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個美人兒。美人臉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調,雙手亂摸。
忽聽得院子外人聲喧嘩,有人傳呼號令,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跟著腳步聲響,有人走進麗春院來。韋小寶知道來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揚州的官員,心中一喜,正要從被窩裏鑽出來,不料來人走動好快,火光亮處,已到了甘露廳中,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韋大人,你在那裏嗎?”語音甚是焦急。韋小寶脫口答道:“我在這裏!”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生怕他遇險,出來找尋,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進得院子,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衆人大吃一驚,直聽到他親口答應,這才放心。
韋小寶耳聽得衆人大聲招呼,都向這邊湧來,忙站起來放下帳子,至於兩隻腳踏在誰的身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帳子剛放下,玄貞等已來到房間,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見到鄭克爽暈倒在床前,都感詫異。又有人叫:“韋大人,韋大人!”韋小寶叫道:“我在這裏,你們不可揭開帳子。”
衆人聽到他聲音,都歡呼起來。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擔足了心事,你卻在這裏風流快活。”
韋小寶借著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鞋子,說道:“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都在床上,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
衆人大爲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其時也不便多問。韋小寶吩咐將鄭克爽綁起,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傳進十餘名親兵,下令將大床擡回欽差行轅。親兵隊長道:“回大人:門口太小,擡不出去。”韋小寶罵道:“笨東西,不會拆了牆壁嗎?”那隊長立時領悟,連聲稱是,吆喝傳令。衆親兵一齊動手,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杠,橫在大床之底,將大床平平穩穩的擡了出去。
其時天已大明,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衆親兵提了“肅靜”、“回避”的硬牌,鳴鑼喝道,前呼後擁。揚州百姓見了,無不嘖嘖稱奇。
大床來到何園,門口仍是太小。這時親兵隊長學乖了,不等欽差大人吩咐,立時下令拆牆,將大床擡入花廳,放在廳心。韋小寶傳下將令,床中擒有欽犯,非同小可,命數十名將領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衆,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韋小寶心想:“剛才在麗春院中,如此良機,七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過了誰,還有誰沒抱。咱們從頭來過,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開帳子,撲上床去。
突覺辮子一緊,喉頭一痛,被人拉住辮子,提了起來,那人左手扠在他頸中,正是洪夫人。隔了這些時候,迷春藥酒力早過,洪夫人、毛東珠、方怡、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雙兒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擡過,床周兵多將廣,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不敢出聲。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豔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低聲喝道:“小鬼,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戲耍!”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戲耍,這個……那個……”洪夫人道:“你唱的是甚麽小調?”韋小寶笑道:“這是妓院裏胡亂聽來的,當不得真。”洪夫人低聲道:“你要死還是要活?”韋小寶笑道:“屬下白龍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號令,屬下遵奉不誤。”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殊少恭謹之意,啐了一口,說道:“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韋小寶道:“好,那還不容易?你放開手,我去發號施令。”洪夫人道:“你在這裏傳令好了。”韋小寶無奈,只得大聲叫道:“廳外當差的總督、巡撫、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不許在這裏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喝道:“甚麽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胡說八道。”說著又是用力一扯。韋小寶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甚麽總督、尚書,已然大爲起疑,待聽他大聲呼痛,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奔進廳來,齊問:“欽差大人,有甚麽事?”韋小寶叫道:“沒……沒甚麽!哎唷,我的媽啊!”衆將官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洪夫人心下氣惱,提起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又叫:“我的媽啊,別打兒子!”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爲娘,就是罵人婊子,但見他如此憊懶,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後“天宗”和“神堂”兩穴上一陣酸麻,右臂軟軟垂下。
洪夫人一驚,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錯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方怡叫道:“不是我!”側頭讓開。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兩隻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劍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師姊點你的!”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乃是雙兒。
毛東珠提起手來,打了沐劍屏一掌,幸好她已無內力,沐劍屏並未受傷。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方怡伸手格開。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翻身便要下床,右腳剛從被中伸出,“啊”的一聲,立即縮回。韋小寶拉住她左腳,說道:“別走!”阿珂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韋小寶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轉身便是一拳。韋小寶一讓,砰的一聲,打中在曾柔左頰。曾柔叫道:“你怎麽打我?”
阿珂道:“對……對不起……哎唷!”卻是給方怡一掌打中了。
霎時之間,床上亂成一團,七個女子亂打亂扭。
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叫做天下大亂,群雄……不,群雌混戰!”正要混水摸魚,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大床倒塌下來。八人你壓住我手,我壓住你腿。七個女子齊聲尖叫。
衆將官見到這等情景,無不目瞪口呆。
韋小寶哈哈大笑,想從人堆中爬出來,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叫:“大家放開手!衆將官,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衆將官站成一個圈子,卻不敢動手。
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這老婊子乃是欽犯,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衆將官都感奇怪:“怎麽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個是欽犯,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當下有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另外有人拉她起來,喀喀兩聲,給她戴上了手銬。
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罷。”衆將更奇,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半身酸麻,難以反抗。
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裏爬了出來,想起昨晚的經歷,又是臉紅,又是好笑。
韋小寶指著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著沐劍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銬,小小老婆不必。”衆將給方怡上了手銬。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層出不窮,衆將聽得多了,這時也已不以爲異了。
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見她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卻是明豔絕倫,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遮住裸露的雙腿,低下了頭,雙頰暈紅。
衆兵將均想:“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以這個老婆最美。”只聽韋小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來。”走上兩步,說道:“娘子請起!”伸手去扶。
忽聽得拍的一響,聲音清脆,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阿珂垂頭哭道:“你就是會欺侮我,你殺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給你。”
衆將官面面相覷,無不愕然。欽差大人當衆被毆,衆將官保護不力,人人有虧職守。只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撫著被打的半邊面頰,笑道:“我怎捨得殺你?娘子不用生氣,下官立時殺了鄭公子便是。”大聲問道:“麗春院裏抓來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領道:“回都統:這小子上了足鐐手銬,好好的看守著。”韋小寶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斬了他左腿,然後再斬他右腿……”阿珂嚇得急叫:“別……別……斬他腳……他……他不會逃走的。”韋小寶道:“你如逃走,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向方怡、沐劍屏等掃了一眼,道:“我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這些女人,跟鄭公子有甚麽相幹?爲甚麽要怪在他頭上?”韋小寶道:“自然相干。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鄭公子是色鬼,一見之下,定然會不懷好意。”阿珂心想:“那還是拉不上干系啊。”但這人不講道理,甚麽也說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腳鐐。吩咐廚房,擺上酒筵,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在這裏陪我喝酒。”衆親兵轟然答應。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
曾柔一言不發,低頭出去。韋小寶道:“咦,你到哪里去?”
曾柔轉頭說道:“你……你好不要臉!我再也不要見你!”韋小寶一怔,問道:“爲甚麽?”曾柔道:“你……你還問爲甚麽?人家不肯嫁你,你強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我先前還當你是個……是個英雄,哪知道……”韋小寶道:“哪知道怎樣?”曾柔忽然哭了出來,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壞人,不是好人。”說著便向廳外走去。兩名軍官挺刀攔住,喝道:“你侮慢欽差,不許走,聽候欽差大人發落。”
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本來滿腔高興,登時化爲烏有,覺得她的話倒也頗有道理,自己做了韃子大官,仗勢欺人,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罷了。做奸臣總不成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曾姑娘,你回來,我有話說。”
曾柔回過頭來,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殺我的頭好了。”
雙兒跟她交好,忙勸道:“曾姊姊,你別生氣,相公不會殺你的。”
韋小寶黯然道:“你說得對,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好比《三笑姻緣》中的王老虎搶親。”手指阿珂,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你帶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姓鄭的男子放了,讓他們做夫妻去罷。”說這幾句話時,委實心痛萬分。又指著方怡道:“開了手銬,也放她去罷,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我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他媽的,我是甚麽欽差大人、都統大人?我是雙料烏龜大人。”
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韋小寶道:“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去。”那佐領應了,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心中實是戀戀不捨。只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的出去,既無一句話道謝,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兩步,低聲道:“你是好人!你……你罰我好了。”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韋小寶登時精神爲之一振,當即眉花眼笑,說道:“對,對!我確要罰你。雙兒、小郡主、曾姑娘,你們三個是好姑娘,來,咱們到裏邊說話。”
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廳口走進一名軍官,說道:“啓稟都統大人:外面有一個人,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見大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甚麽紅教主、綠教主,不見,不見,快快轟了出去。”那軍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說,他們手裏有兩個男人,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
韋小寶道:“換兩個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搖頭道:“他倒開胃!這樣好的貨色,我怎麽肯換?”那軍官道:“是。卑職去把他轟走。”韋小寶問道:“他用甚麽男人來換?他媽的,男人有甚麽好?男人來換女人,倒虧他想得出。”那軍官道:“那人胡說八道,說甚麽一個是喇嘛,一個是王子,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
韋小寶“啊”的一聲,心想:“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說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來幹甚麽?你去跟那傢夥說,這兩個女人,就是用兩百萬個男人來換,我也不換。”那軍官連聲稱是,便要退出。
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甚麽用?她雖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是不肯放的,掉他兩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只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與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升官發財,壽比南山,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頭道:“升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1 10:58 AM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擡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韋小寶眼見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甚麽?”
知府吳之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甚麽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爲是。”韋小寶皺眉道:“甚麽大事,這樣要緊?”
吳之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外陪著大人賞過芍藥之後,想到大人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擡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閒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逆,誹謗皇上,誣衊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衆、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伕的事一句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
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甚麽害處啊。”
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顔相向,見到是一本冊子,已頗爲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擡起了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爲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
吳之榮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做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江山作憑吊。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志,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衆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爲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憑吊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爲康熙文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
韋小寶道:“這銅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麽?
皇上是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不在揚州,你來羅唆甚麽?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心想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只略有不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又是甚麽傢夥了?”
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
韋小寶暗吃一驚:“顧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裏寫了甚麽?你詳細說來。”
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禦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勾結叛徒,和王師爲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經通袁。美繼監淩、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衆五千余人,皆白裹其頭,午餘競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爲‘義師’,卻稱我大清王師爲‘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裏又寫甚麽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腹絕腸,折頸折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爲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豔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
韋小寶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甚麽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爲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徵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爲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做的詩倒也老實。”
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還戴得牢麽?”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倖,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人作對?連說了幾個“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裏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裏面有金銀寶貝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於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爲德祐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海外之兵,以複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望臺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復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爲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麽?”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爲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爲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祐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吊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
“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複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爲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可。)
“獨余不才,浮沈于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傢夥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其事,以示爲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麽,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面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甚麽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出一個甚麽聖祖,再來開天。甚麽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韋小寶道:“我聽皇上說過,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甚麽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麽?”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曆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爲甚麽只算二百年。當時鼇拜當國,糊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鼇拜痛駡了一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甚麽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裏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夥,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
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裏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是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全是爲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幹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
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爲天賜福祿,又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零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樁《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親手經辦的。鼇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鼇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鼇拜,說來不大光彩,衆大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鼇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
韋小寶見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麽說?”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黃河已清人不待,沈沈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復,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複同時。陸公已向厓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
韋小寶笑道:“這詩也沒有甚麽,講的是甚麽山鬼,甚麽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沈,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麽?爲甚麽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
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拍的一聲,詩集落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乘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麽?”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糊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甚麽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
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的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裏。”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甚麽?”
吳榮之道:“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甚麽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真甚麽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封書信,卻是干系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封信,雙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甚麽詩、甚麽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注: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爲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
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奇?他也會做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糟糕!”
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做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六奇總結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身來。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
韋小寶道:“信裏寫了些甚麽?”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裏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麽大事?你小小官兒,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濃,筆劃很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
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是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了。”
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麽?這吳軍門功勞很大,他想再爲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
吳之榮臉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當真甚麽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
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用甚麽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麽兵器?”
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達,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甚麽兵器,卻說不上來,陪笑道:“卑職才疏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
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杆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迹。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
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是酸痛,爲了討他歡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爲王,一個是中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的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及如何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罷。”
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起,說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
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般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裏。”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這裏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麽?”
吳之榮道:“沒有,沒有。卑職知道事關重大,決不敢泄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裏,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裏。你悄悄去把顧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啓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甚麽話,待會我再細細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歡,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吳之榮喜歡得幾欲暈去,雙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連磕響頭,這才辭出。
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韋小寶大爲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麽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爲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爲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雙兒。甚麽事,快說。”
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麽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
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認錯人嗎?”
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麽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爲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沈思半晌,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
雙兒十分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爲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嘴兒。”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教他跪在莊家衆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麽?”韋小寶道:“我爲甚麽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麽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
李力世等天地會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衆位元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衆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爲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罷了,卻從妓院裏擡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來竟是爲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
韋小寶笑道:“咱們在昆明之時,衆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
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衆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都不知。群雄肚裏墨水都頗爲有限,猜到信中所雲“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但甚麽“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麽“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
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裏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面,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衆位哥哥肚裏,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
說話之間,親兵報道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面又去請阿琪出來。
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贊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整。
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
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爲神龍教所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贊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實是遠爲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
韋小寶領著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
回進廳來,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衆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生、呂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泄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歎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爲報了。”
韋小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
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
衆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迹,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泄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氣。”衆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
韋小寶道:“難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裏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泄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
韋小寶沈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麽的,要是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
衆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雕,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麽?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爲甚麽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臣要寫信給京裏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抛一抛。衆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意之爵。’
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爲功’之中化出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
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甚麽,只道是甚麽幫會暗語,江湖切口。
顧炎武於是向衆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是劉伯溫。
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璜問道:“下面署甚麽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劄’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
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微笑道:“僞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爲。不過爲了興複大業,也只好不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麽緊?讀書人真酸得可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
顧炎武道:“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
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爲敬重,但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便覺周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的,見了妓院裏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書人,偏是那麽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 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顔,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念念。”慕天顔道:“是。”打開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裏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逆賊舉兵造反。”
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來啦。”
馬佑和慕天顔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大炮、火藥、餉銀、器械,甚麽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顔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
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元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泄漏?”兩人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泄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顔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麽說。”韋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麽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顔卻頗有應變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懂他說甚麽,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抛書袋,甚麽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顔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
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裏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麽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知府的羅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
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憂的是訊息一泄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
韋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麽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
韋小寶微笑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是百無禁忌的。”
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麽的。兄弟沒讀過書,不明白信裏講些甚麽,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裏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麽先發後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麽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卑職百倍。那封信裏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裏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麽?”吳之榮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
馬佑和慕天顔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顔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顔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里更有懷疑?昨日在禪智寺前賞芍藥,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
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裏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麽,煩二位解給兄弟聽聽。”慕天顔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麽“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麽“奮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顔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麽朱三太子號召,說要規複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禦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顔跪下接旨,卻是康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于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
韋小寶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顔聽上諭中頗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贊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
撫藩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顔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顔也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
韋小寶道:“這些兄弟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顔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顔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揚州城裏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升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
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顔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
韋小寶喜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
衆官辭出後,韋小寶派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
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麽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麽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
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納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罷?”
韋小寶從袋裏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4 11:43 AM
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南巡撫朱國治被殺,雲貴總督甘文焜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 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幹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
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
那師爺繼續誦讀:
“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生驕,陰圖不軌,于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贊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氣的。”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
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
韋小寶聽那師爺解說:“皇上答應,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爲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衆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爲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爲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啓程,要儘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裏,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
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麽個好丫頭的厚意。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餘裏,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衆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爲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京裏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剛坐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後一個老翁、一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僕役、僕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粗,但十分乾淨,瞧不出是什麽身份。
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名仆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隻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
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幹麽?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麽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
韋小寶心想:“這傢夥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
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僕婦答應了,各提一隻提籃,走向後堂。
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衆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裏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准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夜趕路,住什麽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衆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麽多貴人光臨呢?”
那守備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裏去呈送軍文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裏經過,你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裏叫苦不叠:“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麽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
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挂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
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爲“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
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麽說,但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
衆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櫃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櫃哈腰陪笑,道:“是,是。當得,當得。衆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了。”掌櫃神色尷尬,只有苦笑。
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麽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幹什麽?”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
衆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僕役擡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衆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 “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幹乾淨淨。”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
那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僕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
老翁、老婦二人對适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徑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麽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麽一推,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麽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衆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衆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行出數裏,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餘人誰也不肯讓道。
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一齊回頭,只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仆。一名僕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麽好問?”那僕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僕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僕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僕婦駕車,另一名僕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爲什麽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指,又問:“你們是什麽人?要上哪里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
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幹麽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
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
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僕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僕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
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的兩個筋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
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
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僕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
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僕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
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髮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鬆手,但若對方不肯鬆手,這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一送,鬆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一直向那病漢轉了過去。
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餘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
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麽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到莊家去。”韋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面。
那病漢轉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僕人拍手喝采,在旁爲小主人助興。
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這壞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在後腰用力一撥,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爲難,陡然間現出生機,當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幾步,假裝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
雙兒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
兩人奔不到一裏,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僕人騎馬追到,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僕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轉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幹。”逃得更加快了。那僕人追入亂石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僕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麽?有趣,有趣!”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僕人奔去。那僕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那僕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一掌,打向他後腰。那僕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後腰。那僕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
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髮。雙兒“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回龍”,雙肘後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隻手拳,反在背後,跟著右手將她長髮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
雙兒急得哭了出來,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裏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雙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
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韋小寶內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气喘吁吁,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撲去。
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爲人卻癡癡呆呆,四十幾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異,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裝追趕,奔到雙兒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
韋小寶抱著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勢向他一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一團。那老婦道:“抓過來!”
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抛在地下。
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蔥,咳咳……跌一交,撲隆通!”
韋小寶又驚又怒,只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僕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手,是哪里學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麽自己的“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爲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麽神行百變?你說我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幾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
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只會神爬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只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
韋小寶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你是武學大師,天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一腳,只聽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麽“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又問韋小寶:“你叫什麽名字?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鬥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爲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機一動,說道:“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爲驚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是假?平西王家裏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只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那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麽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
那病漢道:“美人有什麽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麽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排在第一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是頂括括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氣!”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
韋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兒傷風咳嗽,聽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八百年隻出一隻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裏,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被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你盡提幹麽?”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兇險,可是大家義氣爲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僕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髮。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麽證據?”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爲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罷,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甯公主。公主定會跟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那裏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甯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
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沈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
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沈沈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麽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麽。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爲了復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氣,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麽?”
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适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爲詫異,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鬍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
這時天色已甚爲昏暗,衆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
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麽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裏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麽炊煙?
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僕役步行。
行了一陣,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句,雙兒答應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數裏,雙兒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
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僕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裏沒男人。
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僕婦擠在一邊。衆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兩名僕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
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個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衆兄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裏流血的漢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這傢夥是朝廷裏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頭。”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裏,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麽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
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裏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爲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
那老婦聽他稱讚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聽到什麽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裏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
那老婦問道:“桑結怎麽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那老婦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極的大事。
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
這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僕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衆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里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的什麽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裏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乾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裏有毒!”
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裏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裏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
那病漢道:“還好,還……”頭一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裏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
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
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
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間拔刀,一低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無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
韋小寶跳起身來,哈哈大笑,叫道:“莊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他走到一個黃衫女子之前。
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聽。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是奇特,頭髮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髮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
那女子笑問:“你這孩子叫我什麽?”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說道:“最多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你的聲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兒。”
她此言一出,衆人無不大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麽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麽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麽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僕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號令罷,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麽說,只是要自脫干系,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已恨得牙癢癢地,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仆都結結實實的綁住。
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你們又怎麽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爲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道:“歸師伯爲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党?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
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讚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沈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這裏,咱們大夥兒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
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麽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捨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
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
當下衆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
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麽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裏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爲《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的抖個不住。
三少奶道:“你爲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淩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抛在地下。
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 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聲,一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罷。”衆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衆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麽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鼇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衆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人。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學呢。”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麽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
這番話句句都教韋小寶打從心坎兒裏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
那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
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台盤的蒙汗藥混在茶裏,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會糊裡糊塗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麽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麽希奇?”
她嘴裏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
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駡,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爲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
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鈎,鈎尖甚利,閃閃發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只鐵鈎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鈎。”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志爲師,改名爲何惕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從禦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漢歸鍾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鍾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一般。
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隻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捨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裏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子,于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爲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麽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鬆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燭臺,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
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歎了口氣,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喂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
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韋小寶可萬萬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
少年往時事驀地裏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隻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隻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
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裏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應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准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掀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制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的答應,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鍾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麽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挂在腰裏。你拿出來瞧瞧。”
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裏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鍾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挂在身上。”
衆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幹,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爲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鈎,向著桌上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
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爲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臺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並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爲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後這三人一起都殺。”
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你去打一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裏下過藥的。”
雙兒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
歸鍾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里?”轉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幹什麽?你們打我不過,怎麽……怎麽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麽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的右眼。
歸鍾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佔……霸佔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爲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麽好東西了?”
歸鍾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麽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鍾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麽你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
歸鍾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
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衆位哥哥,把這三個傢夥都殺了,婆婆姊姊那裏,由我來擔當好了。”
忽聽得莊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你千刀萬剮,爲吳大哥報仇!”莊前莊後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呐喊,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爲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複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複明”,但當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
莊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屋頂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衆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裏?”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
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賴簌的直灑下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人來,廣西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衆人一見歸鍾,紛紛拔刀。還有二十余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鍾眼見衆人這般兇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
陳近南轉過身來,問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爲歸鍾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醜事,自然不提,最後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爲吳大哥報仇。”陳近南皺眉道:“什麽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麽都到了這裏?”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
青木堂衆人與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守在莊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的。”
李力世道:“啓稟總舵主:這惡賊适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複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麽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麽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爲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兒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鍾一一淋醒。
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歸辛樹卻一言不發。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並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麽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麽冤仇?幹麽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迷藥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隻老烏龜,一隻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鍾的咽喉。
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鍾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極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鍾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
韋小寶道:“我師父問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麽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兒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應暫且不殺她兒子,略覺寬心。
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鍾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鍾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
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
陳近南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一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鍾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就算當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
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兒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對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
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後。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爲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麽華山派的。”何惕守當日對莊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並非正式收她們爲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
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然氣湧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氣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
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爲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爲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爲、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爲、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爲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麽口口聲聲稱他爲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爲、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一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衆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余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
二十餘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餘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複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鍾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餘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爲如何?”
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
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手一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适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一聲,受了她一掌。
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後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並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傑,名不虛傳。”
陳近南扶著桌子,調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爲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
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駡他的爲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爲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
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雲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
歸辛樹心中有愧,不願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
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傢夥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兒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他聽人說過“遺臭萬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糊塗。你們如果殺了他,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壞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
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衝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爲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字,萬萬不敢當。明日上午,大夥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爲怎樣?”歸辛樹點點頭。
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氣,現下叫作伯爵府。”陳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的延挨。
歸辛樹一揚手,帶了妻兒僕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並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顔與天地會群豪相對。
歸鍾自幼並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兒。”
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鍾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出手快極,陳近南适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餘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
歸鍾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一沈,喝道:“孩兒,放下他。”歸鍾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兒,咱們去買兩個書僮,陪你玩耍。”歸鍾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兒子出醜,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糊裡糊塗的死在一個白癡手裏,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兒走到後堂,哪知何惕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僕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注: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後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只字面相合,含義並不貼切。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4 11:44 AM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次日韋小寶拜別了主人,和陳近南等分道赴京。
陳近南道:“小寶,歸二俠夫婦要去行刺皇帝,他們已答應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論。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讓他有了防備。”韋小寶本有此意,卻給師父一語道破,忙道:“這個自然。他韃子占了我們漢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師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著他?”陳近南道:“這就是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對不起大夥的事,我第一個就饒不得你。”韋小寶道:“師父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個心罷!我自己就有點不大放心。”帶了雙兒、徐天川等人,去和張勇、趙良棟等人相會,押了毛東珠,回到北京。
他一回銅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見康熙,尋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讓他死在這三隻烏龜手裏?有了,我去宮裏分派侍衛,大大戒備,嚴密守衛。我答應了師父,不跟皇帝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說就不說,可是仍能叫三隻烏龜不能得手。”剛要出門,陳近南已帶了古至中和馬超興到來。韋小寶暗暗叫苦,心道:“你們怎地來得這麽快?”只得強打精神,設宴接待。
不久天地會群雄分批陸續來到。跟著沐劍聲帶同鐵背蒼龍柳大洪、搖頭獅子吳立身、聖手居士蘇岡等一行人也來了。
沐王府衆人早在北京,得到訊息後齊來聚會。
衆人用畢酒飯,又等了良久,歸家三人這才到來。韋小寶吩咐另開筵席,歸二娘淡淡的道:“我們吃過飯了。”歸鍾東張西望,見府第中堂皇華貴,說道:“小娃娃,你家裏的模樣,跟平西王的五華宮倒也相差不遠。你沒說謊,吳三桂果然是你伯父。”
韋小寶道:“對,吳三桂是你的……”說到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這一句順口便宜討過去,師父必定生氣,當即改口:“三位既已用過飯了,請到東廳喝茶。”
衆人來到東廳,獻上清茶點心,韋小寶遣出僕役。陳近南又派了十餘名會衆出去,在廳周及屋頂把守,這才關門上閂,商議大事。陳近南替歸氏夫婦和沐王府衆人引見,卻不提吳六奇之事。歸氏夫婦雖退隱已久,柳大洪、吳立身等還是好生仰慕,對之十分恭敬。
歸二娘單刀直入,說道:“吳三桂起兵後攻入湖南、四川,兵勢甚銳,勢如破竹。吳三桂當年雖然投降韃子,斷送了大明天下,實是罪大惡極,但他畢竟是咱們漢人。依我們歸二爺之見,我們要進皇宮去刺殺韃子皇帝,好讓韃子群龍無首,亂成一團。衆位高見如何?”
沐劍聲道:“韃子皇帝固然該殺,但這麽一來,豈不是幫了吳三桂這奸賊一個大忙?”
歸二娘道:“吳三佳當年害死沐王爺,沐公子自然放他不過。可是滿漢之分,那是頭等大事。咱們先殺盡了韃子,慢慢再來收拾吳三桂不遲。”
柳大洪道:“吳三桂倘若起兵得勝,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動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輩之見,咱們先讓韃子跟吳三桂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再來漁翁得利。因此晚輩以爲眼前不宜去行刺韃子皇帝。”他雖滿頦白須,但歸氏夫婦成名已久,他自稱晚輩:沐王府跟吳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見他覆滅,這才快意。
歸二娘道:“吳三桂打的是興明討虜旗號,要輔佐朱三太子登基。這裏有一張吳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請看。”從身邊取了一大張紙出來,攤在桌上。
陳近南便即誦讀:
“原鎮守山海關總兵、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吳,檄天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知悉:本鎮深叨大明世爵,統鎮山海關……”
陳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讀幾句,解說幾句,解明第一段後,接著又讀下去,下面說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禎歸天,他爲了報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滿清借兵破賊,其後說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繼承大統,封藩割地,以酬滿酋。不意狡虎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
歸二娘道:“他後來就知道向滿洲借兵是錯了,可惜已來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聲,道:“這奸賊說得好聽,全是假話。”歸二娘道:“陳總舵主,請你讀下去。”
陳近南道:“是!”接續讀道:
“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將卻返戈北返,掃蕩腥膻,適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爲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血隱忍,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複,迄於今日,蓋三十年矣!”
柳大洪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賊,倘若他真有半分興複大明之心,當年爲甚麽殺害永曆皇帝、永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賴得?”
群雄見了柳大洪鬚眉戟張的情狀,無不心佩他的忠義,均想吳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絞殺永曆皇帝父子,決計無可狡辯。
歸二娘道:“柳大哥這話不錯,吳三桂決非忠臣義士,這是連三歲孩童也知道的。咱們要去行刺韃子皇帝,是爲了反清複明,絕不是幫吳三桂做皇帝。”
陳近南道:“我把這檄文讀完了,大家從長計議。”讀道:“茲者,虜酋無道,奸邪高張,道義之儒,悉處下僚;鬥筲之輩,咸居顯職……”
讀到這句,向韋小寶笑了笑,說道:“小寶,這句話是說你了。”韋小寶聽著師父誦讀文章,只覺抑揚頓挫,倒也好聽,忽聽說吳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忙問:“師父,他說我甚麽?這傢夥定是不說我的好話。”陳近南道:“他說有學問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綠豆小官,毫無本事的家夥,卻都做了大官。這不是說你嗎?”韋小寶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還大,豈不雖比我更不中用?”
衆人都笑了起來,說道:“不錯!韃子朝廷中的官職,可沒比平西親王更大的。”
檄文最後一段是:“山慘水愁,婦號子泣;以致彗星流隕,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是誠伐暴救民、順天應人之日。愛蔔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寶。建元周咨。”陳近南讀完後,解說了一遍。
衆人之中,除了陳近南和沐劍聲二人,都沒讀過什麽書,均覺這道檄文似乎說得頭頭是道,卻總有些什麽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沐劍聲沈吟片刻,說道:“陳總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寶,爲什麽不恢復大明國號,卻要改國號爲周?這中間實是個大大的破綻。何況朱三太子什麽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誰也沒聽說過,忽然之間,沒頭沒腦的鑽了出來。多半吳三桂去找了個不懂事的孩子出來,說是朱三太子,號召人心,其實是把他當作傀儡。”衆人都點頭稱是。
歸二娘道:“吳三桂把朱三太子當作傀儡,自然絕無可疑。這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別。不過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國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幾歲了。”韋小寶道:“三十幾歲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說著向歸鍾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幾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歸二娘雙眉一豎,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韋小寶的話倒也不假,自己的寶貝兒子活了三十幾歲,果然仍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衆人商議良久,有的主張假手康熙,先除了吳三桂,再圖複國:有的以爲吳三桂雖然奸惡,終究是漢人,應當助他趕走韃子,恢復了漢人江山,再去除他。議論紛紛,難有定論。說到後來,衆人都望著陳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謀,必有高見。
陳近南道:“咱們以天下爲重。倘若此刻殺了康熙,吳三桂聲勢固然大振,但是臺灣鄭王爺也可渡海西征,進兵閩浙,直攻江蘇。如此東西夾擊,韃子非垮不可。那時吳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鄭王爺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會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蘇岡冷冷的道:“陳總舵主這話,是不是有些爲臺灣鄭王爺打算呢?”陳近南凜然道:“鄭王爺忠義之名,著于天下,蘇兄難道信不過嗎?”蘇岡道:“陳總舵主忠勇俠義,人人欽服。可是鄭王爺身邊,奸詐卑鄙的小人可也著實不少。”
韋小寶忍不住說道:“這話倒也不錯。好比那‘一劍無血’馮錫范,還有鄭王爺的小兒子鄭克塽,都不是好人。”陳近南聽他並不附和自己,微感詫異,但想他的話也非虛假,不禁歎了口氣。
歸二娘道:“趕走韃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誰來做皇帝,咱們可管不著,反清是一來要反的,複不復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禎皇帝,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陳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來忠於朱明,一聽所言,都是臉上變色。
沐劍聲道:“咱們如不擁朱氏子孫重定,難道還擁吳三桂這大奸賊不成?”
歸鍾突然說道:“吳三桂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張白老虎皮做袍子,你們可瞧見過沒有?”說著翻開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來,大是洋洋得意。
歸二娘道:“小孩子家,別在這裏胡說八道。”
蘇岡冷笑道:“在歸少爺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們漢人的江山更加要緊了。”
歸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脫下來!”歸鍾愕然道:“幹什麽?”歸辛樹一伸手,從兒子腰間拔出長劍,白光閃動,嗤嗤聲響,歸辛樹手中長劍的劍尖在兒子身前、身後、肩頭、手臂不住掠過。衆人大吃一驚,都從椅中跳起身來,只道歸辛樹已將兒子殺死,卻見歸鍾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塊,落在身周,露出一身絲棉短襖褲。歸辛樹這數劍出手准極,割裂皮袍,卻沒割破絲棉襖褲。群雄待得看清楚時,盡皆喝采。
歸鍾嚇得呆了,連聲咳嗽,險些哭了出來,說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歸辛樹一揮手,長劍入鞘,跟著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兒子身上,說道:“穿上了!”歸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塊,投入燒得正旺的火爐中,登時火光大盛,一陣焦臭,白虎皮漸漸燒成灰燼。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
歸辛樹道:“走罷!”牽了兒子的手,向廳門走去。陳近南道:“歸二俠去幹謀大事,我們謹依驅策。”歸辛樹道:“不敢當!不用了!”說著走向廳門。
韋小寶知他立時便要動手,已來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須得使個緩兵之計,阻他一阻,大聲道:“皇宮裏的屋子沒一萬間,也有五千間,你可知韃子皇帝住在哪里?”
歸辛樹一怔,覺得此言甚是有理,回頭問道:“你知道嗎?”
韋小寶搖頭道:“沒人知道。韃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換地方睡。有時睡在長春宮,有時睡在景陽宮,有時又在鹹福宮、延禧宮睡,說不定又睡在麗景軒、雨花閣、毓慶宮。”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宮閣的名字,歸辛樹只聽得皺起了眉頭。韋小寶又道:“就算是皇帝貼身的太監、侍衛,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麽地方。”歸辛樹道:“那麽怎樣才能找到皇帝?”
韋小寶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見到了。待他一進大內,只有他來找你,旁人就永遠找他不到。”其實情形並非如此,康熙也不經常掉換寢處,但歸辛樹夫婦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宮內院的規矩?聽了韋小寶一番胡謅,心想皇帝嚴防刺客,原該如此,不禁大爲躊躇。
韋小寶見歸辛樹臉有難色,心中得意,問道:“歸老爺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歸辛樹哼的一聲,瞪目不語。韋小寶道:“說書人說皇帝有三宮六院,後宮美女……美麗三千人。韃子皇帝的老婆沒這麽多,三千個倒也沒有,八九百個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三百五十一個妃子那裏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個妃子那裏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裏,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來是不來。”
陳近南道:“小寶,你在宮裏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韋小寶道:“白天還容易找,晚上就說什麽也找不到了。”陳近南道:“那麽明日白天咱們都喬裝改扮,由你帶領,混進宮去行事。這位錢兄弟和吳二哥,你不是帶進宮裏去過嗎?”說著向錢老本和吳立身二人一指。
韋小寶道:“錢大哥只到過禦廚房。吳二哥他們一進皇宮,就給衛士……給衛士們發覺了,要見皇帝的面,可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錢大哥、吳二哥,你們兩位說是不是?”錢吳二人都點點頭。他二人進過皇宮,都知要在宮裏找到皇帝的所在,確似大海撈針一般。
韋小寶道:“弟子倒有個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麽法子?”韋小寶道:“弟子明日去見皇帝,他必定要說吳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攛掇他出來瞧試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宮門,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罷,不成功也罷,咱們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許多兇險。”
歸二娘冷笑道:“皇帝就這麽聽你這小娃娃的話?他三年不出宮來,咱們難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總之是不肯帶領去幹事就是了。”
沐劍聲道:“進宮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幹過的。說來慚愧,我們沐王府死了好幾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師妹,還有這位吳師叔以及兩個師弟,都失陷在宮裏,幾遭不測,幸蒙韋香主仗義相救,那才脫險。不是我們膽小怕死,這件事可當真不易成功。”
歸二娘冷冷的瞧著韋小寶,說道:“憑你就能救得他們脫險?”吳立身忙道:“這位韋香主年紀雖小,可是仁義過人,機智聰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歸二娘道:“沐王府辦不成的,未必姓歸的也一定辦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來,說道:“歸氏夫婦神拳無敵,當然勝過我們小小沐王府百倍。這就請啓駕動身,我們在這裏靜候好音。”
天地會洪順堂的一名兄弟說道:“韋香主,你還是一起進宮去的好,等到歸家三位大俠給韃子的衛士拿住了,你好設法相救啊。”他惱恨歸家三人殺了吳六奇,雖在總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譏刺幾句。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們三隻烏龜,進宮去給拿住了,殺了我頭也不會來救。”笑道:“歸家三位大俠怎會給衛士拿住?皇宮裏衛士有八千多名,歸少爺只須咳嗽幾聲,就把這八千多名衛士一古腦兒都震死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來。
歸鍾笑道:“真有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們怕聽我的咳……咳咳嗎?咳咳……咳咳……”歸氏夫婦大怒,一人執著兒子的一條臂膀,三人並肩向外。
陳近南道:“歸二俠,請息怒。兄弟倒有個計較。”
歸二娘素知陳近南足智多謀,轉身候他說下去。陳近南道:“歸二俠賢夫婦武藝高強,當世無敵。但深入險地,畢竟是敵衆我寡。咱們還是商議一個萬全之策爲是……”歸二娘道:“我道是陳總舵主當真有什麽高見,哼!”轉過身來,走向廳門。
柳大洪和吳立身突然快步搶過,攔在門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吳三桂,我們沐王府萬萬不允。”歸二娘道:“怎麽?要動手麽?”柳大洪道:“二位盡可先殺我師兄弟,再出此門,去幫吳三桂的忙。”歸二娘道:“誰說我們是幫吳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雖無相助吳賊之意,但此事若成,吳賊聲勢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歸辛樹低聲道:“讓開!”踏上一步。柳大洪張開雙手,攔在門前。歸辛樹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擋格,拍的一聲,雙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兩下,一張臉登時變得慘白。歸辛樹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吳立身搖頭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師兄弟都斃了。”
歸鍾道:“十成就十成。”兩手一縮一伸。吳立身伸臂相格。歸鍾兩手又是一縮,吳立身便格了個空。歸鍾乘他雙臂正要縮回之際,雙手快如電閃,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陳近南搶上前去,勸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動武。”韋小寶道:“大家爭個不休,終究不是了局。這樣罷,咱們擲一把骰子,碰一碰運氣,倘若歸老爺子贏呢,我們非但不阻三位進宮,晚輩還將宮裏情形,詳細說與兩位知道。”歸二娘道:“如果是你贏呢?”韋小寶道:“那麽這件事就擱上一擱。等吳三桂死了之後,咱們再向皇帝下手。”
歸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幹了起來,沐家多半會去向韃子報訊,這件事終究難辦,不如聽他的。”問丈夫道:“二爺,你說呢?”歸辛樹向韋小寶道:“你輸了可不能賴。”
韋小寶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韃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幹麽要回護他?只不過贏要贏得英雄,輸要輸得光棍。不論誰贏誰輸,都不會傷了和氣。”
陳近南覺得他最後這句話頗爲有理,說道:“此事牽涉重大,到底于我光復大業是禍是福,實難逆料。古人占卦決疑,我們來擲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爭執,就憑天意行事罷。”
歸二娘道:“孩兒,放開了手。”歸鍾道:“我不放。”歸二娘道:“這位小兄弟要跟你擲骰子玩兒呢。”歸鍾大喜,立即鬆手,放開吳立身胸口的穴道。吳立身胸口酸痛難當,內息不暢,不住搖頭。
韋小寶道:“歸少爺,請你將骰子拿出來,用你們的。”歸鍾道:“骰子?我沒有啊,你有沒有?”韋小寶道:“我也沒有,哪一位身上帶有骰子?”衆人都緩緩搖了搖頭,均想:“又不是爛賭鬼,哪有隨身帶骰子的?”歸二娘道:“沒有骰子,咱們來猜銅錢好了。”韋小寶道:“還是擲骰子公平。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是童,歸二爺是叟,可見非擲骰子不可。親兵之中總有人有的。我去問問。”說著拔閂開門出廳。
他出了東廳,走進大廳,便從袋中摸出六粒骰子來,這是他隨身攜帶的法寶,但若當場從懷中取出,歸氏夫婦定有疑心,在大廳上坐了片刻,回到東廳,笑道:“骰子找到了。”
歸二娘道:“怎麽賭輸贏?”韋小寶道:“擲骰子的玩意,我半點也不懂。歸少爺,你說怎麽賭法?”歸鍾拿起兩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準頭。”手指彈處,嗤嗤兩聲,兩粒骰子飛起,打滅兩枝蠟燭,跟著噗噗兩聲,兩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齊贊:“好功夫!”
韋小寶道:“我見人家擲骰子,是比點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歸二娘道:“是了!你們兩個各擲一把,誰擲出的點子大,誰就贏了。”韋小寶心想:“只一把,說不定他運氣真好,一下子擲了個三十六點。”說道:“這樣罷,咱們各擲三把,三贏兩勝。”歸鍾是擲的次數越多,越是高興。說道:“咱們每人擲三百次,勝了兩百次的算贏。”歸二娘道:“那有這麽麻煩的,各擲三把夠了。”
徐天川將嵌入板壁的兩粒骰子挖了出來,放在桌上。韋小寶道:“歸少爺,你先擲。”歸鍾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擲下,歸二娘道:“且慢!”轉頭問柳大洪、沐劍聲:“這場賭賽如是我們勝了,沐王府算不算數?”
柳大洪适才和歸辛樹對了一掌,胸口氣血翻湧,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對方還說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輩英雄,自無虛言,他真要去皇宮行刺,單憑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點了點頭。沐劍聲道:“天意如何,全憑兩位擲骰決定便了。”歸二娘道:“好!”向歸鍾道:“擲罷!擲的點子越大越好。”
歸鍾細看六粒骰子,說道:“最多的是六點,最少的是兩點,還有一個大凹洞兒。”歸二娘道:“大凹洞兒是一點。”歸鍾道:“古裏古怪,四點卻又是紅的。”右掌一揮,拍的一聲響,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儘是六點。原來他在掌中將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點向下,這一擲下來,自然都是六點向上了。
衆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癆病鬼看來弱不禁風,內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擲骰子哪有這麽擲法的?
歸二娘道:“孩兒,不是這樣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來。衆人齊聲喝采。歸二娘拿起骰子,隨手一滾,說道:“滾出幾點,便是幾點,可不能憑自己意思。”
歸鍾道:“原來這樣。”學著母親的模樣,拿起骰子,輕輕擲在桌上,骰子滾動,定下來時共是二十點。六粒骰子擲成二十點,贏面略高。
韋小寶拿起骰子,小指撥了幾撥,暗使花樣,叫道:“通吃!”一把擲了出去,五粒骰子滾出了十七點,最後一粒不住滾動,依著他作弊的手法,這粒骰子非滾成六點不可,二十三點,便贏了第一把。那知這骰子滾將過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個小孔,那正是歸鍾适才用骰子擲出來的。那骰子微微一顫,不能再滾,向天的卻是一點,十八點便輸了。
韋小寶道:“桌面上有洞,這不算。”拿起骰子,卻待再擲。陳近南搖頭道:“這是天意,輸了第一把。”韋小寶心想:“還有兩把,我非贏了你不可。”將骰子交給歸鍾。
歸鍾贏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輕輕一擲,卻只有九點。沐家衆人見這一把是輸定了,不禁歡呼起來。韋小寶走到方桌的另一角,遠離桌面的六個小洞,一把擲去,竟是四粒六點,兩粒五點,三十四點,任何兩粒骰子也都贏了。勝得無驚無險。
雙方各勝一把,這第三把便決最後輸贏。歸鍾一把擲下,六骰轉動良久,轉出了三十一點,贏面已是甚高。沐家衆人均臉有憂色,心想要贏這三十一點,當真要極大運氣才成。
韋小寶卻並不擔心,心道:“我還是照适才的法子,擲成三十四點贏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撥,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輕輕滾了出去。
但見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轉定,六點、五點、五點、六點,四粒轉定了的都是大點,已有二十二點。第五粒又轉了個六點出來,一共二十八點。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轉動。若是三點,雙方和局,須得再擲一次,一點或兩點是輸了,四五六點便贏。贏面占了六成。
韋小寶心想:“就算是三點和局,再擲一次,你未必能再有這麽好運氣。”這粒骰子轉個不休,眼見要定在六點上,他大叫一聲:“好!”忽然骰子翻了個身,又轉了過去。
他大吃一驚,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間,只見歸辛樹正對著骰子微微吹氣,便在此時,那骰子停住不轉,大凹洞兒仰面朝天,乃是一點。衆人齊聲大叫。
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氣惱,擲骰子作弊的人見過無數,吹氣轉骰子之人卻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從未聽見過。這老翁內功高強之極,聚氣成線,不但將這粒骰子從六點吹成一點,只怕适才歸鍾擲成三十一點也非全靠運氣,是他老子在旁吹氣相助。他脹紅了臉,大聲道:“歸老爺子,你……你……呼,呼,呼!”說著撮唇吹氣。
歸辛樹道:“二十九點,你輸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夾在拇指和中指間一捏,喀的一聲,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銀,散上桌面,登時化爲千百粒細圓珠,四下滾動。歸鍾拍手道:“好玩,好玩!這是什麽東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銀子。”
韋小寶見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銀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辯論吹氣的事了,假作驚異,說道:“原來骰子裏放有水銀。老爺子,你可教了晚輩一個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銀是從牛骨頭裏生出來的,從前還道是銀子加水調成的呢。黃牛會耕田,又會造水銀,了不起,了不起!”
歸二娘不去理會他胡說八道,說道:“大夥兒再沒話說了罷?韋兄弟,皇宮裏的情形,請你詳細說來。”
韋小寶眼望師父。陳近南點點頭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實實的向二位前輩說罷。”他明知這徒弟甚是狡獪,待別加上“老老實實”四字。
韋小寶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說道:“既然輸了,賭帳自然是不能賴的。大丈夫偷搶拐騙,都沒什麽,賭帳卻不可不還。皇宮裏的屋子太多,說也說不明白。我去畫張圖出來。徐三哥、錢大哥,請你們陪客人,我去畫圖。”向衆人拱拱手,轉身出廳,走進書房。
這伯爵府是康親王所贈,書房中圖書滿壁,桌幾間筆硯列陳,韋小寶怕賭錢壞了運氣,書輸二字同音,這“輸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進來的。這時間來到案前坐下,喝一聲:“磨墨!”早有親隨上來侍候。
伯爵大人從不執筆寫字,那親隨心中納罕,臉上欽佩,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
鍾王歐褚顔柳趙
皆慚不及韋小寶
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筆桿,飽飽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聲輕響,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落在紙上,登時將一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
那親隨心想:“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卻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
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肚子裏倒也有幾兩墨水,正讚歎間,忽聽伯爵大人言道:“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那親隨嚇了一跳,這才知伯爵大人寫了個“小”字,忙連聲贊好,說道:“大人的書法,筆順自右至左,別創一格,天縱奇才。”
韋小寶道:“你去傳張提督進來。”那親隨答應了出去,尋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寫一個什麽字。”可是他便猜上一萬次,卻也決計猜不中。
原來韋小寶在“小”字之下,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之下,畫了一條既似硬柴,又似扁擔的一橫,再畫一條蚯蚓,穿過扁擔。這蚯蚓穿扁擔,乃是一個“子”字。三個字串起來,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會寫,畫個圓圈代替。
想當日他在清涼寺中爲僧,康熙曾畫圖傳旨,韋小寶欣慕德化,恭效聖行,今日事勢緊急,便畫圖上奏。寫了小玄子的名字後,再畫一劍,劍尖直刺入圓圈。這一把刀不似刀,劍不像劍之物,只畫得他滿頭是汗,剛剛畫好,張勇已到。
韋小寶折好金花玉版箋,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給張勇,低聲道:“張提督,這道要緊奏章,你立刻送進宮去呈給皇上。你只須說是我的密奏,侍衛太監便會立刻給你通報。”
張勇答應了,雙手接過,正要放入懷內,聽得書房外兩名親兵齊聲喝問:“什麽人?”房門砰的一聲推開,闖進三個人來,正是歸氏夫婦和歸鍾。
歸二娘一眼見到張勇手中奏章,夾手搶過,厲聲問韋小寶:“你去向韃子皇帝告密?”韋小寶驚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歸二娘撕開封套,抽出紙箋,見了箋上的古怪圖形,愕然道:“你看!”交給歸辛樹,問韋小寶道:“這是什麽?”
韋小寶道:“我吩咐他去廚房,去做……做……做那個湯團,請客人們吃,要小團子不要大團子,團子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畫給他看。”歸辛樹和歸二娘都點了點頭,神色頓和,這紙箋上所畫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團子上刻花,絕非向皇帝告密。
韋小寶向張勇揮手道:“快去,快去!”張勇轉身出書房。韋小寶道:“要多多的預備,多派人手,趕著辦!大家馬上要吃,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片刻也耽擱不得。”張勇又在門口答應了一聲。
歸二娘道:“點心的事,不用忙。韋兄弟,你畫的皇宮地圖呢?”韋小寶取過一氣玉版箋,鋪在桌上,將筆交向歸二娘,說道:“我畫來畫去畫不好,我來說,請你來畫。”歸二娘接過筆,坐了下來,道:“好,你說罷。”
韋小寶心想這也不必相瞞,於是從午門說起,向北到金水橋。折而向西,過弘義閣,經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經隆宗門到禦膳房,這是韋小寶出身之所;由此向東,經乾清門至乾清宮、交泰殿、坤甯宮、禦花園、欽安殿:從禦膳房向北是南庫、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體和殿、儲秀宮、麗景軒、漱芳齋、重華宮。由此向南是咸福宮、長春宮、體元殿、太極殿;向西是雨花閣、保華殿、壽安宮、英華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壽康宮、慈甯宮、慈甯花園、武英殿:出武英門過橋向東,過熙和門,又回到午門,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
歸氏夫婦聽他說了半天,還只皇宮的西半部,宮殿閣樓已記不勝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歸二娘挨次將宮殿和門戶的名稱記下。韋小寶又把東半部各處宮殿門戶說了,虧得他記心甚好,平日在皇宮到處遊玩,極是熟悉。歸二娘寫了良久,才將皇宮內九堂四十八處的方位寫完。她擱下筆噓了口氣,微笑道:“難爲韋兄弟記得這般明白,可多謝你了。”她聽韋小寶將每處宮殿門戶的名稱方位說來,如數家珍,絕無窒滯,料想是實,他要捏造杜撰,也沒這等本事。
韋小寶笑道:“這是歸少爺擲骰子贏了的采頭,你們不用謝我。”又道:“皇帝的禦前侍衛,平時大都在東華門旁的鑾輿衛一帶侍候,不過眼下跟吳三桂打仗,韃子皇帝一定嚴加戒備,想來禁城四十八處之中,到處有侍衛守禦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子接到我密奏後加派衛士,這三隻烏龜疑心我通風報信。”歸二娘道:“這個自然。”韋小寶道:“宮裏侍衛雖多,也沒什麽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滿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厲害的。不過三位當然也不放在心上。”歸二娘道:“多承指教。咱們就此別過。”
韋小寶道:“三位吃了團子去,才有力氣辦事。”走到門邊,大聲道:“來人哪,送點心來。”門外侍仆高聲答應。歸二娘道:“不用了。”攜著兒子的手,和歸辛樹並肩出了書房。夫婦二人均想:“你在這刻花團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麽手腳。團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當,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韋小寶府中,自始至終,連清茶也沒喝上半口。
韋小寶送到門口,拱手而別,說道:“晚輩眼望捷報至,耳聽好消息。”
歸辛樹伸手在大門口的石獅子頭上一掌,登時石屑紛飛,嘿嘿冷笑,揚長而去。
韋小寶呆了半晌,心想:“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頭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勁。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壞他們大事,否則就是這麽一掌。”伸手也是在獅子頭上一掌,“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獅頭頂本來甚是光滑,但給歸辛樹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變得尖角嶙嶙。韋小寶提起手來,在燈籠下一看,幸好沒刺出血。
他回到東廳,只見陳近南等正在飲酒。他告知師父,已將紫禁城中詳情說與歸氏夫婦知道,剛才送了三人出去。陳近南點了點頭,歎道:“歸氏夫婦就算能刺殺韃子皇帝,只怕也回不來了。”群雄默默飲酒,各想心事,偶爾有人說上一兩句,也沒旁人介面。
過了大半個時辰,門外有人說道:“啓稟爵爺,張提督有事求見。”韋小寶心中一喜,說道:“深更半夜的,有什麽要緊事了。你就說我已經睡了,有事明天再說。”那人應道:“是。”陳近南低聲道:“或許是皇宮裏有消息,你去問問。”韋小寶答應了,來到大廳,只見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三人站在大廳上,神色間甚是驚惶,卻不見張勇。
韋小寶一怔,低聲問道:“張提督呢?”王進賢道:“啓稟大人,張提督出了事,暈倒在府門外,已擡在那邊廂房裏。”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怎……怎麽暈倒了?”搶進廂房,只見張勇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胸口起伏不已。韋小寶叫道:“張提督,你怎麽了?”張勇緩緩睜眼,道:“卑……卑……”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韋小寶忙伸手到他懷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來,抽出紙箋,果是自己“落筆如雲煙”的書畫雙絕,不由得暗暗叫苦。
孫思克道:“剛才巡夜的兵丁前來稟報,府門外數百步的路邊,有名軍官暈倒在地,有人過去一瞧,認出是張提督,這才擡回來。張提督後腦撞出的血都已結了冰,看來暈倒已有不少時候。”
韋小寶尋思:“他暈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門便遭了毒手,難道這三隻烏龜派人在府門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張提督下手?”心下焦急萬分。
這時張勇又悠悠醒轉。王進寶忙提過酒壺,讓他喝了幾口燒酒,孫思克和趙良棟分別用燒酒在他兩隻手掌上摩擦。張勇精神稍振,說道:“卑職該死,走出府門……還沒……幾百步,突然間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幾步,眼前登時黑了,沒……沒能辦大人交代的事,卑職立刻……立刻便去……”說著支撐著便要起身。
韋小寶忙道:“張大哥請躺著休息。這件事請他們三位去辦也是一樣。”將奏章交給王進寶,命他和趙良棟、孫思克三人帶同侍衛,趕去皇宮呈遞,心下焦急:“歸家三人已去了大半個時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們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王進寶等三人奉命而去。
張勇道:“大人書房裏那老頭……那老頭的武功好不厲害,我走出書房之時,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輕輕推了一把,當時也不覺得怎樣,那知道已受內傷,一出府門,立刻……立刻發作……誤了大人的大事……”
韋小寶這才恍然,原來歸辛樹雖見這道奏章並非告密,還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張勇辦不了事,見他神色慚愧,忙道:“張大哥,你安心靜養,這半點也怪不得你。他媽的,這老烏龜向你暗算,咱們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幾句,吩咐親隨快煎參湯,喚醫生來診治。
他回到東廳,說道:“不是宮裏的消息。張提督給歸二爺打得重傷,只怕性命難保。”衆人都是一驚,忙問:“怎麽打傷了張提督?”韋小寶搖頭道:“張提督在府外巡查,見到他們三人出府,上前查問,歸二爺就是一掌。”衆人點頭,均想:“一個尋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無敵的一根小指頭兒?”
韋小寶好生後悔:“倘若早知張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送到小玄子手裏,那麽宮內的情形,就決不能說得這等清楚,該當東南西北來個大抖亂才是。老子給他移山倒海,將皇極殿搬到壽安宮,重華宮搬去文華殿,讓三隻烏龜在皇宮裏團團亂轉,爬個暈頭轉向。”
衆人枯坐等候,耳聽得的篤的篤鏜鏜鏜鏜,廳外打了四更。又過一會,遠處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衆人手按刀柄,站起身來,側耳傾聽,群犬吠了一會,又漸漸靜了下來。
過得良久,一片寂靜之中,隱隱聽得雞鳴,接著雞啼聲四下裏響起,窗格子上隱隱現出白色。韋小寶道:“天亮啦,我去宮裏打聽打聽。”陳近南道:“歸家夫婦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務須想法子搭救。吳六奇大哥的事出於誤會,須怪他們不得。要知道大義爲重,私交爲輕。他們對我們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師父吩咐,弟子理會得。只不過……只不過他們倘若已殺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們不出了。”想到小皇帝這當兒多半被歸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陣難過,登時掉下淚來,哽咽道:“只可惜吳大哥……”乘機便哭出聲來。
沐劍聲道:“歸氏夫婦此去不論成敗,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亂,兄弟在外面有不少朋友,須得趕著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過了這風頭再說。”陳近南道:“正是。敝會兄弟散在城內各處的也很不少,大家分頭去通知,所有相識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別遭了禍殃。今晚酉正初刻,咱們仍在此處聚會,商議今後行止。”衆人都答應了。當下先派四名天地會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報附近並無異狀,這才防續離府。
韋小寶將要出門,恰好孫思克回來,稟稱奏章已遞交宮門侍衛,那侍衛的統帶一聽說是副總管韋大人的密奏,接了過來,立即飛奔進去呈遞。他三人在宮門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統帶還是沒出來。現下王進寶、趙良棟二人仍在宮門外候訊,因怕韋大人挂念,他先回來稟告。韋小寶道:“好,你照料著張提督。”憂心忡忡,命親兵押了假太后毛東珠,坐在一乘小轎之中,進宮見駕。
來到宮門,只見四下裏悄無聲息,十多名宮門侍衛上前請安,都笑嘻嘻的道:“副總管辛苦,這揚州地方,可好玩得緊哪。”韋小寶心中略寬,尋思:“宮裏若是出了大亂子,他們定沒心情來跟我說揚州什麽的。”微笑著點了點頭,問道:“這些日子,大夥兒都沒事罷?”一名侍衛道:“托副總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吳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傳了大臣進宮議事。”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寬。
另一名侍衛笑道:“總管大人一回京,幫著皇上處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閒些了。”韋小寶笑道:“你們不用拍馬屁。我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好兄弟們個個有份,誰也短不了。”衆侍衛大喜,一齊請安道謝。
韋小寶指著小轎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欽犯,你們瞧一瞧。”隨從打開轎簾,讓宮門侍衛搜檢。衆侍衛循例伸手入轎,查過並無兇器等違禁物事,笑道:“副總管大人這次功勞不小,咱們又好討升官酒喝了。”
韋小寶進得宮來,一問乾清門內班宿衛,得知皇上在養心殿召見大臣議事,從昨兒晚上議到此刻,還未退朝。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皇上忙了一晚沒睡,召見大臣之時,自然四下裏戒備得好不嚴緊。養心殿四下裏千百盞燈籠點得明晃晃地,歸家那三隻烏龜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覺,烏燈黑火,只怕昨晚已經糟了糕啦。可見他做皇帝,果然洪福齊天。幸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打仗得勝,皇上才心中著急,連夜議事。”
當下來到養心殿外,靜靜的站著伺候。他雖得康熙寵倖,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議軍國大事,卻也不敢擅自進去。
等了大半個時辰,內班宿衛開了殿門,只見康親王傑書、明珠、索額圖等一個個出來。衆大臣見到韋小寶,都是微笑著拱拱手,誰也不敢說話。太監通報進去,康熙即刻傳見。
韋小寶上殿磕頭,站起身來,見康熙坐在禦座之中,精神煥發。韋小寶一陣喜歡,說道:“皇上,奴才見到你,可……可真高興得很了。”他擔了一晚的心事,眼見康熙無恙,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康熙笑問:“好端端的哭什麽了?”韋小寶道:“奴才是喜歡得哭了。”
康熙見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幾個勝仗只道我見他怕了,不敢殺他兒子。他媽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吳應熊的腦袋。”
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道:“皇上已殺了吳應熊?”
康熙道:“可不是嗎?衆大臣都勸我不可殺吳應熊,說什麽倘若王師不利,還可跟吳三桂講和,許他不削藩,永鎮雲南。又說什麽一殺了吳應熊,吳三桂心無顧忌,更加兇狠了。呸!這些膽小鬼。”
韋小寶道:“皇上英斷。奴才看戲文《群英會》,周瑜和魯肅對孫權說道,我們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卻投降不得。咱們今日也是一般,他們王公大臣及跟吳三桂講和,皇上卻萬萬不能講和。”
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來,說道:“小桂子,你如早來得一天,將這番道理跟衆大臣分說分說,他們便不敢勸我講和了。哼,他們投降了吳三桂,一樣的做尚書將軍,又吃什麽虧了?”心想韋小寶雖然不學無術,卻不似衆大臣存了私心,只爲自身打算,拉著他手,走到一張大桌之前。桌上放著一張大地圖。
康熙指著地圖,說道:“我已派人率領精兵,一路由荊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嶽州把守,派了順承郡王勒爾錦做甯南靖寇大將軍,統率諸將進剿。剛才我又派了刑部尚書莫洛做經略,駐守西安。吳三桂就算得了雲貴四川,攻進湖南,咱們也不怕他。”
韋小寶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個差使,帶兵去幹吳三桂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搖頭道:“行軍打仗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在宮裏陪著我好了。再說,這次派出去的,都是滿洲將官滿洲兵,只怕他們不服你調度。”韋小寶道:“是。”心想:“吳三桂要天下漢人起來打韃子。我是假滿洲人,皇上自然信不過我。”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你對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過你。小桂子,吳三桂的兵馬厲害得很,沒三年五載,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頭上這幾年,咱們非打敗仗不可。這一場大戰,咱們是先苦後甜,先敗後勝。你愛打敗仗呢,還是打勝仗?”韋小寶道:“自然是愛打勝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對我忠心,我也不能讓你吃虧。頭上這三年五載的敗仗,且讓別人去打。直累得吳逆精疲力盡、大局已定的時候,我再派你去打雲南,親手將這老小子抓來。你可知我的討逆詔書中答允了什麽?”
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個抓到吳三桂的,吳三桂是什麽官,就封他做什麽官。小桂子,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媽的,你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親王哪?哈哈,哈哈!”側過頭端相他片刻,笑道:“現今是猴兒崽子似的,半點兒也不像,過得六七年,你二十來歲了,那時封個王爺,只怕就有點譜了,哈哈。”
韋小寶笑道:“平西親王什麽的大官,奴才恐怕沒這個福份。不過皇上如派我做個大將軍,帶兵到雲南去抓吳三桂,大將軍八面威風,奴才手執丈八蛇矛,大喝一聲:‘吳三桂,來將通名!’可真挺美不過了。謝天謝地,吳三桂別死得太早,奴才要親手揪他到這裏來,跪在這裏向皇上磕頭。”
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隨即正色道:“小桂子,咱們頭上這幾年的仗,那是難打得很的。打敗仗不要緊,卻要雖敗不亂。必須是大將之才,方能雖敗不亂,支撐得住。你是福將,可不是勇將、名將,更加不是大將。唉,可惜朝廷裏卻沒什麽大將。”
韋小寶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將了。皇上已認定咱們頭幾年一來要輸的,那麽就算敗,也一定不會亂。好比賭牌九,皇上做莊,頭上賠他七副八副通莊,一點也不在乎。咱們本錢厚,泰山石敢當,沈得住氣,輸了錢,只當是借給他的。到得後來,咱們和牌對、人牌對、地牌對、天牌對、至尊寶,一副副好牌殺將出去,通吃通殺,只殺得吳三桂這老小子人仰馬翻,輸得乾乾淨淨,兩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來,副副都是別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裏沒大將,我自己就是大將,這句話倒也不錯。‘雖敗不亂,沈得住氣’這八個字,除了我自己,朝廷裏沒一個將帥大臣做得到。”從禦案上取過韋小寶所上的那道密奏,說道:“你說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
韋小寶道:“正是。當時局面緊急,奴才又讓人給看住了,不能叫師爺來寫奏章,只得畫這一副圖畫兒。皇上聰明得緊,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睜睜瞧著,就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萬歲爺洪福齊天,反叛逆賊,枉費心機。”康熙道:“是怎麽樣的逆賊?”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派來京城的。”康熙點頭道:“吳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衛。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內班宿衛。”
韋小寶道:“這次吳逆派來的刺客,武功著實厲害。雖然聖天子有百神呵護,咱們還須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驚嚇。”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寶貝背心,穿在身上,刀槍不入。奴才就脫下來,請皇上穿上了。”說著便解長袍扣子。
康熙微微一笑,問道:“是鼇拜家裏抄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吃了一驚,他臉皮雖然甚厚,這時出其不意,竟也難得脹了個滿臉通紅,跪下說道:“奴才該死,什麽也瞞不了皇上。”
康熙笑道:“這件金絲背心,是在前明宮裏得到的,當時鼇拜立功很多,又衝鋒陷陣,身上刀槍矢石的傷受了不少,因此上攝政王賜了給他。那時候我派你去抄鼇拜的家,抄家清單上可沒這件背心。”韋小寶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尷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脫給我穿,足見你挺有忠愛之心。但我身在深宮,侍衛千百,諒來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給我辦事,常常遇到兇險,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賜給你的。這賊名兒從今起可就免了。”韋小寶又跪下謝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經的事,皇上可別知道才好。”
康熙道:“小桂子,你對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規規矩矩才是。你身上這件背心,日後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來,給人隱瞞吞沒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不敢。”額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
康熙說道:“揚州的事,以後再回罷。”說著打了個呵欠,一晚不睡,畢竟有些倦了。韋小寶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個罪大惡極的老婊子,奴才給抓來了。”康熙一聽,叫道:“快帶進來,快帶進來。”
韋小寶出去叫了四名傳衛,將毛東珠揪進殿來,跪在康熙面前。
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擡起頭來。”毛東珠略一遲疑,擡起頭來,凝視著康熙。
康熙見她臉色慘白,突然之間心中一陣難過:“這女人害死我親生母親,害得父皇傷心出家,使我成爲無父無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數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惡極之人,實無過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撫育我長大。這些年來,她待我實在頗有恩慈,就如是我親生母親一般。深宮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還有這個狡猾胡鬧的小桂子。”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榮親王,以父皇對董鄂妃寵愛之深,大位一定是傳給榮親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如此說來,這女人對我還可說是有功了。”
在數年之前,康熙年紀幼小,只覺人世間最大恨事,無過於失父失母,但這些年來親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爲人所奪,那就萬事全休,在他內心,已覺帝皇權位比父母親的慈愛爲重,只是這念頭固然不能宣之于口,連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
毛東珠見他臉色變幻不定,歎了口氣,緩緩道:“吳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過憂急,總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窩湯,還是一直在吃罷?”康熙正在出神,聽她問起,順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東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親手殺了我罷。”
康熙心中一陣難過,搖了搖頭,對韋小寶道:“你帶她去慈甯宮朝見太后,說我請太后聖斷發落。”韋小寶右膝一屈,應了聲:“喳!”康熙揮揮手,道:“你去罷。”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葛爾丹和桑結的兩道奏章來,走上兩步,呈給康熙,說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兩路兵馬,都已跟吳三桂翻了臉,決意爲皇上出力。”
康熙連日調兵遣將,深以蒙藏兩路兵馬回應吳三桂爲憂,聽得韋小寶這麽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道:”有這等事?”展開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揮手命侍衛先將毛東珠押出殿去,問韋小寶道:“這兩件大功,你怎麽辦成的?他媽的,你可真是個大大的福將哪。”其時西藏、蒙古兩地,兵力頗強,康熙既知桑結、葛爾丹暗中和吳三桂勾結,已部署重兵,預爲之所,這時眼見兩道奏章中言辭恭順懇切,反而成爲伐討吳三桂的強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還不信是真。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他媽的”,便是龍心大悅,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奴才跟他們拜了把子,桑結大喇嘛是大哥,葛爾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
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廣大。他們幫我打吳三桂,你答應了給他們什麽好處?”
韋小寶笑道:“皇上聖明,知道這拜把子是裝腔作勢,當不得真的,他們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討賞。桑結是想當活佛,達賴活佛、班禪活佛之外,想請皇上開恩,再賞他一個桑結活佛做做。那葛爾丹王子,卻是想做什麽‘整個兒好’,這個奴才就不明白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整個兒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爾汗。這兩件事都不難,又不花費朝廷什麽,到時候寫一道敕文,蓋上個禦寶,派你做欽差大臣去宣讀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說,只要當真出力,他們心裏想的事我答應就是。可不許兩面三刀,嘴裏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見風使舵,瞧哪一邊打仗占了上風,就幫哪一邊。”
韋小寶道:“皇上說得是。我這兩個把兄,人品不怎麽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總還得防著一些。皇上說過,咱們頭幾年要打敗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幫莊,反而打黴莊,盡在天門落注。”心想得把話說在頭裏,免得自己擔的干系太大。
康熙點頭道:“這話說得是。但咱們也不怕,只要他們敢打,天門、左青龍、右白虎,通吃!”韋小寶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來皇上於賭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按:後來葛爾丹和桑結分別作亂,爲康熙分別平定。葛爾丹死於康熙三十六年,桑結死於康熙四十四年。)
韋小寶押了毛東珠,來到慈甯宮謁見太后。太監傳出懿旨,命韋小寶帶同欽犯進見。韋小寶心想:“以前我是太監,自可出入太后寢殿。現下我是大臣了,怎麽還叫我進寢殿去?想來太后聽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歡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監。”於是由四名太監押了毛東珠,一同進去。
只見寢殿內黑沈沈地,仍與當日假太后居住時無異。太後坐在床沿,背後床帳低垂。韋小寶跪下磕頭,恭請聖安。太后向毛東珠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你抓到了欽犯,嗯,你出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將毛東珠留在寢宮之中。他從慈甯宮出來,心下大爲不滿:“我抓到老婊子,立了一場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點也不歡喜,連半句稱讚的話也沒有。他奶奶的,誰住在慈甯宮,誰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裏暗罵,穿過慈甯花園石徑,經過一座假山之側。突然間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轉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韋小寶左手,笑道:“你好!”韋小寶吃了一驚,見是個老太監,正待喝問,已看清楚這老太監竟然是歸二娘。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兩人,赫然是歸辛樹和歸鍾,兩人都穿一身內班宿衛服色,韋小寶暗暗叫苦:“你們三人原來躲在這裏。”左手給歸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聲張,歸辛樹輕輕一掌,自己的腦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腦袋,不會有伯爵府外那石獅子頭這般堅硬,當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盤算脫身之計。”
歸二娘低聲道:“你叫他們在這裏別動,我有話說。”韋小寶不敢違拗,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幾名侍衛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歸二娘拉著他手,向前走了十幾步,低聲道:“快帶我們去找皇帝。”
韋小寶道:“三位昨兒晚上就來了,怎麽還沒找到皇帝麽?”歸二娘道:“問了幾名太監和侍衛,都說皇帝在召見大臣,一晚沒睡。我們沒法走近,下不了手。”韋小寶道:“剛才我就想去見皇帝,要探探口氣,想知道你們三位怎麽樣了。
可是皇帝已經睡了,見不著。三位已換了束裝,當真再好也沒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歸二娘道:“事情沒辦成,怎麽就出宮去?”韋小寶道:“白天是幹不得的,三位倘若興致好,不妨今晚再來耍耍。”歸二娘道:“好容易進來了,大事不成,決不出去。他在哪里睡覺,快帶我們去。”韋小寶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個太監問問。”
歸二娘道:“不許你跟人說話!你剛才說去求見皇帝,怎會不知他睡在那裏?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沒這麽容易。”說著手指一緊。韋小寶只覺奇痛徹骨,五根手指如欲斷裂,忍不住哼了一聲。
歸辛樹伸過手來,在他頭頂輕輕摸一下,說道:“很好!”
韋小寶知道無法違抗,心念一動:“我帶他們去慈甯宮,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訊息,就有防備了。他們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關我事。”便道:“剛才我是到慈甯宮去的,說不定皇帝在向太后請安,咱們再去找找看。”
歸二娘望見他适才確是從慈甯宮出來,倒非虛言,說道:“我們三人既然進得宮來,就沒想活著出去了。只要你有絲毫異動,只好要你陪上一條小命。咱們四個一起去見閻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兒挺喜歡你作伴兒的。”韋小寶苦笑道:“要作伴兒,倒也不妨,咱們就在這禦花園裏散散心罷!那條陰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歸二娘道:“你愛去見閻王呢,還是愛去見韃子皇帝?這兩個傢夥,今日你總是見定了其中一個。”
韋小寶歎道:“那還是去見皇帝罷。咱們話說在前頭,一見到皇帝,你們三位自管自動手,我可是不能幫忙的。”歸二娘道:“誰要你幫忙?只要你帶我們見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韋小寶道:“好!就是這樣。”
韋小寶給三人挾著走向慈甯宮。歸鍾見到花園中的孔雀、白鶴,大感興味。韋小寶指指點點,跟他談個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歸二娘雖然不耐,但想兒子一生纏于苦疾,在這世上已活不到一時三刻,臨死之前便讓他稍暢心懷,也不忍阻他的興頭。
遠遠望見慈甯宮中出來了一行人,擡著兩頂轎子,歸二娘一手拉著韋小寶,一手拉了兒子,閃在一座牡丹花壇之後。歸辛樹避在她身側。
這行人漸漸走近,韋小寶見當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監,後面兩乘轎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轎側各有太監扶著轎杆,轎後太監舉著黃羅大傘,跟著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十余名內班宿衛。本來太后在宮中來去並無侍衛跟隨,想來皇帝得到自己報訊後加派了侍衛。他靈機一動,低聲道:“小心!前面轎中就是韃子皇帝,後面轎中是皇太后。”
歸氏夫婦見了這一行人的排場聲勢,又是從慈甯宮中出來,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劇,兩人齊向兒子瞧去,臉上露出溫柔神色。歸二娘低聲道:“孩兒,前面轎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們走近,聽我喝一聲‘去!’咱三人就連人帶轎,打他個稀巴爛!”歸鍾笑道:“好,這一下可好玩了!”
眼見兩乘轎子越走越近,韋小寶手心中出汗,耳聽得那敬事房太監口中不斷發出“吃!吃!吃!”之聲,叫人回避。歸二娘低喝一聲:“去!”三人同時撲出。
這三人去勢好快,直如狂風驟至,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三人六掌,俱已擊在第一乘轎子之上。歸辛樹和歸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間長劍,手起劍落,刹那間向轎中連刺了四五劍,每一劍拔出時,劍刃上都是鮮血淋漓,轎中人便有十條性命,也都已了帳。
隨從侍衛大驚,紛紛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攔。歸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兒子,徑向北闖。歸辛樹長劍急舞,向前奪路。衆侍衛哪里擋得住?眼見三人沖向壽康宮西側的花徑而去。衆宮女太監驚呼叫嚷,亂成一團。
四下裏鑼聲響起,宮中千百扇門戶紛紛緊閉上閂,內班宿衛、宮門侍衛嚴守各處要道通路。接著宮牆外內府三旗護軍營、前鋒營、驍騎營官兵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層層,嚴加把守。
韋小寶見歸家三人刺殺了皇太妃,便以爲得手,徑行逃走,心中大喜,當即從花壇後閃了出來,大聲喝道:“大家不得慌亂,保護皇太后要緊!”
衆侍衛正亂得猶似沒頭蒼蠅相似,突見韋小寶現身指揮,心中都是一定。韋小寶喝道:“大家圍住皇太后禦轎,若有刺客來犯,須得拚命擋住!”衆侍衛齊聲應道:“得令!”韋小寶從侍衛中搶過一把刀來,高高舉起,大聲道:“今日是咱們盡忠報國,爲皇太后、皇太妃拚命的時候,管他來一千一萬刺客,大夥兒也要保護太后聖駕!”衆侍衛又齊應:“得令!”眼見侍衛副總管伯爵大人威風凜凜,指揮若定,忠心耿耿,視死如歸,無不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均想:“他年紀雖小,畢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衛團團圍定皇太后禦轎。
韋小寶又向衆太監宮女呼喝:“你們亂些什麽?快在外邊圍成一個圈子,保護太后,倘若刺客犯駕,好先砍了你們這些不值錢的腦袋。”衆太監宮女心想自己的腦袋雖不值錢,胡亂給人砍了,倒也不大捨得,但見他執刀揮舞,神色威嚴,誰也不敢違抗,只得戰戰兢兢的在衆侍衛外又圍了個圈子,有幾人已嚇得屎尿齊流。
韋小寶這才放下鋼刀,走到皇太后禦轎之前,說道:“奴才韋小寶救駕來遲,驚動了太后聖駕。恭請太后聖安,刺客已經殺退。”太后在轎中說道:“很好!”韋小寶伸手掀開轎帷一角,見太后臉色蒼白,卻滿面笑容,連連點頭,說道:“韋小寶,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韋小寶道:“太后萬福聖安,奴才喜歡得緊。”輕輕放下轎帷。
他回頭指著兩名侍衛,說道:“你們快去奏告皇上,太后聖躬平安,請皇上不必挂念。你們說奴才韋小寶恭請皇上聖安,衆侍衛奮勇護駕,刺客已然殺退。”兩名侍衛領命而去。
忽聽得太后低聲叫道:“韋小寶!”韋小寶應道:“喳!奴才在。”太后低聲問道:“前面轎裏那兩人死了?”韋小寶道:“兩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韋小寶答應了,心中大奇:“怎麽是兩人?又爲什麽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轎子之前,揭開轎帷,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放下轎帷,倒退了幾步,只覺雙膝酸軟,險些坐倒在地。 轎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兩人!兩人身上都有好幾個劍創,兀自汩汩流血。一個是假太后毛東珠,另一個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給掌力打得稀爛,但瞧這身形,赫然便是瘦頭陀。兩人相摟相抱而死。
毛東珠死在轎中倒也不奇,她是韋小寶押到慈甯宮去呈交太后的,可是這瘦頭陀卻從何而來?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轎子,由皇太后相陪,卻要到哪里去?
他 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轎前,低聲道:“啓稟太后,那兩人已經死了,死得一塌糊塗,死得不能再死了。”
太后一笑,說道:“很好!咱們回慈甯宮。那乘轎子也擡了去,不許旁人啓轎觀看。”
韋小寶答應了,傳下令去,自己扶著太后禦轎到了慈寧宮,打開轎帷,扶著太后出來。太后又向他一笑,說道:“你很好!”韋小寶報以一笑,心道:“我有什麽好了?太后年紀雖然不小,相貌倒挺標致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隨進寢殿,吩咐宮女太監都出去,要韋小寶關上了門。
韋小寶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臉上紅了起來,心道:“啊喲,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贊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爺的替身?假太后有個師哥假扮宮女,又有個瘦頭陀鑽在她被窩裏。這真太后如果要我也假扮宮女,鑽進她被窩去,那便如何是好?”
太後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說道:“這件事當真好險,又是全仗你出力。”韋小寶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們的福氣。”韋小寶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盡忠爲主子出力罷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保佑,你可別叫我假扮宮女。”
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韋小寶心中直發毛,只聽她道:“你打死的那兩個反賊,去連人帶轎一起用火燒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語。剛才在場的侍衛和宮女太監……”說到這裏,沈吟不語。韋小寶道:“太后聖安。奴才有法子叫他們連屁也不敢放半個。”太后聽他說話粗俗,微一皺眉,說道:“這件事你給我辦得妥妥當當的,自有你的好處。”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奴才用心去辦,倘若有人漏出半點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腦袋好了。”太后道:“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去罷!”韋小寶大喜,磕頭辭出。
出得慈甯宮來,只見康熙的禦轎正向這邊而來,數百名宿衛前後左右擁衛,衛士比平日增了數倍,韋小寶避在道旁。康熙在轎中見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這裏等著。”韋小寶答應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請安,苦苦思索:“瘦頭陀怎麽會躲在太妃的轎裏?真是奇哉怪也!”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4 11:48 AM
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康熙從慈甯宮出來。韋小寶跟著回養心殿,在殿外候傳。
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從殿中出來,韋小寶心道:“皇上定是調動前鋒營,加緊嚴防刺客。”接著太監傳韋小寶進見。康熙屏退侍衛、太監,命他關上了殿門。
康熙蹙起了眉頭,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韋小寶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韋小寶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昵之情減了一分,畏懼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麽肆無忌憚。
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韋小寶道:“皇上聰明智慧,諸葛亮甘拜下風,想出來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這一回可連諸葛亮也沒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爲王哪!”說到這裏,哈哈大笑。 韋小寶才知道皇上跟自己開玩笑,喜道:“這幾件事都托賴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則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麽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麽自稱自贊,已然頗爲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麽的一大串。皇帝越糊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麽?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麽長了。”
韋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
康熙笑道:“吃甚麽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升官發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
康熙道:“不過蕩平吳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爲朕出力分憂,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著,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賊雖已平,瘡痍未複,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爲本,共致太平。若遂以爲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爲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讀書,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轍者甚少,嘗以爲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爲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複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有?”群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才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麽?”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臺上見過的。有一出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遊江南,在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姑娘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爲‘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麽風吹草動,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征。’朱壽就是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爲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糊塗得很了。”
康熙笑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爲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
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許多糊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不糊塗,就算給人蒙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
韋小寶道:“是,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
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麽名字啊?”韋小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麽,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像是一個肉球,怎麽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
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麽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的。我又怎麽說才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麽?有甚麽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心裏奇怪,怎麽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裏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禦轎?”
韋小寶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爲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著跪了下來。
康熙皺眉道:“甚麽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甯宮,經過禦花園,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
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麽?”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糊裡糊塗,以爲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沖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衆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糊裡糊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
康熙道:“你指點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麽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媽的,站起來罷。”
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幹折了罷。”
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麽了不起。當年唐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麽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黴啦。”
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甯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
韋小寶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白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已躲在寢殿裏,多半就藏在床上。瘦頭陀在慈甯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床也不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裏,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麽花樣出來沒有?五臺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
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麽?”
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
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麽都知道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命!”
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湧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
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松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奴才盡忠爲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麽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杆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
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鼇拜而爲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爲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鍾,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爲歸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兄弟相認的切口也知道了。”接著念道:“自此傳得衆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複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麽堂口?燒的是幾炷香……”說到這裏,立知自己糊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複明”?連說:“打你這糊塗小子,打你這糊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著反清複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的香主說甚麽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複明,專門反明複清。”康熙肚裏暗暗好笑,罵道:“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複甚麽?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複甚麽,我就複甚麽,要我反甚麽,奴才就反甚麽。”
康熙低沈著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
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
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麽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麽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衆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麽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麽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
韋小寶只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麽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松了口氣,忙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麽?”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
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
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幹人雖然說要反清複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複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甚麽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夥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
韋小寶心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來,韋小寶出賣朋友,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麽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
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
韋小寶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
韋小寶不懂“其心可誅”這四字是甚麽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爲師,你答應收我爲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
康熙心想:“收他爲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裏,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著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
康熙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著不禁有些好笑。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麽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啓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
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臺山遇險,那白衣
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
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
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麽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
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響動,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衆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簷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麽?”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獅,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
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炸得火焰沖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
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
韋小寶顫聲道:“皇上甚麽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從頭來過。”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著急:“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裏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
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
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駡,也不回答。
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麽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兇悍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贊:“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
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鍾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
韋小寶見變故鬥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
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爲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衝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幹,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援不住,摔下地來。衆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
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擡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鍾。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鍾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麽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
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
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裏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适才給韋小寶這麽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
康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麽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麽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只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
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只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
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麽?”
尋思:“皇上消息這麽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爲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麽不知道?”
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裏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禦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
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難萬難,心想:“甚麽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班房,大夥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
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裏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擡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
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衆侍衛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擡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
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台邊碰到,大夥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
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
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麽?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裏,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裏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裏,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麽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
計較已定,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麽來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頭,道:“這兩夥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麽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裏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裏,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裏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可惜得很。”
多隆笑著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塽爲難,便是爲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裏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快躲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裏,刺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
多隆一拍胸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命他出去派人。
衆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氣,抱怨運氣欠佳。
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衆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裏派人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禦前侍衛在我屋裏,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
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衆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室徬徨,苦無妙策。
過了大半個時辰,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不用衆位侍衛大人費心了。衆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前鋒營說甚麽也不讓過去,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衆侍衛拗不過,只得回來。
韋小寶一聽,心中只連珠價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當真周到,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那你還擔心甚麽?哈哈,哈哈!”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里之外,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見到尋常百姓,就放他們進府,以便晚上一起轟死,若是文武官員,便攔住了不許進去。”
又想:“我突然發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可是這許多侍衛,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見日頭越來越低,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全身發燙,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卻想不出半點主意。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守衛嚴密之極。他東張西望,那裏有陶紅英的影子?長歎一聲,頹然倒在床上,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多耽擱得一刻,衆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間,見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遺下來的。當日自己全靠了這只水缸,才殺了瑞棟,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發暗器殺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來,混亂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實在對他不住。可是義氣有大有小,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想了一會,心意已決,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蠟燭,心想:“帳子著火最快,一殺了多大哥,便燒帳子。”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韋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韋小寶道:“咱哥倆在房裏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個主意,說道:“你在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監十分歡喜,素知韋伯爵從前是禦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裏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麽優待。”韋小寶道:“倒不是皇上優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裏住,可十分不合規矩。”
多隆笑道:“別人不合規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裏的總督太監要討好韋小寶,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麽好地方,接管禦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韋小寶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裏,給外面禦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
韋小寶道:“請坐。請坐。這間屋子也沒甚麽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裏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裏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後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一匕首刺了進去。
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絲毫不覺,仍在斟酒。韋小寶走到他背後,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立即轉身,在門後上了閂,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兩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提起匕首,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將五官剁得稀爛。
他手中忙碌,心裏說道:“多大哥,你是韃子,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不殺你不行。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虧。何況我殺了你,你是因公殉職。但如皇上砍你的頭,你勢必要被抄家,老婆兒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換得家裏的撫恤贈蔭。打起算盤來算一算,你實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迫不得已的殺了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
拭了拭眼淚,轉身瞧那小監,心道:“你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黃馬褂,可有多神氣。你本來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帽,單是那一顆紅寶石,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發財,可交上大運啦。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從此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韋小寶,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監,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欠下的債,還得一清一爽,乾乾淨淨。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沒對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見已無破綻,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裏不用你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跟著含含糊糊的說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說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裏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
太監在宮裏本來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嬪、皇子和公主,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實在平常不過。門外衆侍衛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低著頭,回身帶上了門。
韋小寶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衆侍衛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有留意,韋小寶暗暗歡喜,心想:“衆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才會發見房裏兩人已經死了,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
跨出大門,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擡了一乘轎子到來。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爲飾,稱爲“翟轎”。領先的太監喝道:“公主駕到。”
韋小寶大吃一驚:“公主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當兒到來,一進屋去,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一時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甯公主從轎裏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裏面罷?”
韋小寶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韋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去。”燈籠不甚明亮,公主沒認出他來,眼見衆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麽這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進屋。韋小寶跟了進去。
他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公主道:“你也出去。”韋小寶道:“是,韋伯爵在內房。”公主快步過去,推開房門,只見“韋小寶”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韋小寶低聲笑道:“我如出去,便燒不成藤甲兵了。”
公主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幹甚麽?”韋小寶低聲道:“別作聲!”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韋小寶”,低聲問道:“搗甚麽鬼?”韋小寶拉著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殺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怎麽連你也要殺?他……他……他如殺了你,我跟他拚命。”
韋小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咱們快逃出宮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腦袋。”公主給他一抱一吻,登時全身酸軟,昵聲道:“皇帝哥哥殺了額駙,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怎麽……怎麽又弄出這等事來?他怎會知道的?”韋小寶道:“定是你露了口風,是不是?”公主臉上一紅,道:“我沒有。我只問過幾次,你甚麽時候回來。”韋小寶道:“那還不是嗎?那也不打緊,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這就快逃出宮去罷。”
公主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說到這裏,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嗅了兩下,問道:“甚麽……”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哇的一聲,扶著椅背大吐起來,喉頭不住作嘔,卻只吐出了些清水。
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輕輕安慰:“怎麽?吃壞了東西?好一些沒有?”公主又嘔了兩下,忽地反過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吃壞了東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來橫蠻,此時突然發作,韋小寶也不以爲奇,但眼前事勢緊迫,多耽擱得一刻,跟大炮齊轟的時候便近了一刻,實不能跟她無謂糾纏,說道:“好,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見皇帝哥哥,咱倆馬上要拜堂做夫妻。”韋小寶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見皇上,你的老公就變成沒腦袋的額駙了。咱們快快逃出宮去要緊。”公主重重一拉,韋小寶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公主罵道:“你沒腦袋,打甚麽緊?你這小鬼,你本來就是沒腦子的。我肚子裏的小小桂子卻怎麽辦?”說到這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甚……甚麽……小小桂子?”公主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裏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們若不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太監,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
韋小寶臉色慘白,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當口,偏生又遇上了這樁尷尬事,忙道:“咱們如不趕快出宮,小小桂子就沒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後,咱們立刻拜堂成親,你生下小小桂子來,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總不好意思殺了妹夫罷?”公主道:“有甚麽不好意思?吳應熊是他妹夫,他還不是一刀殺了?”韋小寶道:“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假妹夫,我韋小寶才是貨真價實。假妹夫殺得,真妹夫殺不得。好公主,咱們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摟住了你的脖子叫媽媽,可不是挺美嗎?”說著便伸手摟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個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媽媽呢。”話是這麽說,扭住韋小寶耳朵的手卻也放開了,昵聲道:“這麽久沒見你了,你想我不想?”說著便撲在他懷裏。
韋小寶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時時刻刻都想。”
心中暗罵:“這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熱,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聲道:“咱們一逃出宮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塊,再也不分開了。這就走罷。”公主身子扭了幾扭,說道:“不成!咱們今晚就要做夫妻。”韋小寶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總得逃出宮去再說。”公主道:“逃甚麽!皇帝哥哥最喜歡我的,他是你師父,也是最喜歡你的。咱們明兒求求他,他就甚麽氣也沒了。皇帝哥哥最恨吳三桂,你請旨帶兵去打吳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馬大元帥,你就做副元帥,把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還封你做王爺呢。”說著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正在狼狽萬狀之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兩下。韋小寶大喜,低聲道:“是陶姑姑嗎?”輕輕推開公主,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
兩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麽人,來幹甚麽?”一轉念間,登時醋意勃發,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裏,那還有甚麽好事幹了,定是他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老,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醜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熱如火,給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發若狂,大聲叫道:“來……”
韋小寶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
公主用力掙扎,反手拍的一聲,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頸,出力收緊,罵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陶紅英道:“外邊侍衛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壇後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鑽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韋小寶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念間,想起瘦頭陀和毛東珠的法子,心想:“他兩個運氣不好,撞到了歸辛樹夫婦。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總不成歸家這三人借屍還魂,又來打公主的轎子。”對公主道:“公主,你別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媽媽的姊姊。你不用亂發脾氣。”
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氣得幾欲暈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心意登和,也沒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媽媽的姊姊”不能是同一個人,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那麽快放開我。”韋小寶要討她歡喜,說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興,居然便叫了聲:“姑姑!”
陶紅英莫名其妙,眼見兩人剛才還在打大架,怎麽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來?
韋小寶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然後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裏。咱們混出宮去,立即拜堂成親。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著,這才算數。我們的姑姑就是長輩了,你說好不好?”公主大喜,臉上一紅,低聲道:“很好!”韋小寶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
公主給他催得緊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
一衆太監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甚麽事,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擡轎過來。慎太婦鸞轎可擡進慈甯宮,悄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擡出去。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擡得進門?只進了兩條轎杆,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公主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給我滾出去。”在轎前擡轎的兩名太監均想:“門口就這麽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
韋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你吩咐衆侍衛不要進來。”公主大聲道:“小桂子,你給我好好在屋裏耽著,不許出來。”韋小寶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公主罵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著嗎?”韋小寶大聲道:“宮裏鬧刺客,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爲是。”公主道:“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淨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許進去。”衆侍衛齊聲答應。
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進轎去,坐在他身前懷裏。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低聲對陶紅英道:“姑姑,請你陪我們出宮罷。”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轎旁護送,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也好幫著打架殺人。
陶紅英當即答允,她穿的是宮女服色,站在公主轎邊,誰也不會起疑。公主喝道:“擡了轎子走。”兩名在前擡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裏,和在轎後擡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杠,將轎子倒退數步,轉過身來,擡起來走了,心中都大爲奇怪:“怎麽轎子忽然重了?”
公主聽著韋小寶的指點,吩咐從神武門出宮。翟轎來到神武門,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上前盤問。公主從轎中一躍而出,喝道:“我要出宮,快開門。”
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當即躬身行禮,陪笑道:“啓稟殿下,宮裏今晚鬧刺客,不大平靜,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麽刺客?”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公主夤夜出宮,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麽牽連,明白查究起來,脫不了重大干系,接連請了幾個安,只是不肯下令開門,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請示多總管,請公主稍待,奴才請示之後,立即飛奔回來開啓宮門。”
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只是發脾氣,趙齊賢卻說甚麽也不肯開門,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趙齊賢,你知我是誰?”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自然認得他聲音,又驚又喜,問道:“是韋副總管?”韋小寶笑道:“正是。”從轎中探頭出來,招了招手。趙齊賢忙走近身去。韋小寶低聲道:“我奉皇上密旨,去辦一件機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會壞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裏,請公主遮掩了出去。”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倖,行事神出鬼沒,更無懷疑,忙道:“是,是。卑職這就開門。”
韋小寶靈機一動,低聲道:“你想不想升官發財?”趙齊賢跟著他辦事,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一聽“升官發財”四字,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請安,說道:“多謝副總管栽培。副總管有甚麽差遣,卑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大炮轟來,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說過在所不辭,須怪不得我。”低聲道:“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皇上定下妙計,這當兒已騙得他們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前去擒拿。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你可知皇上爲甚麽派我去帶領前鋒營?”趙齊賢道:“卑職笨得很,這個可不知道了。”韋小寶壓低了嗓子,說道:“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公主是吳三桂的媳婦,他們一見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趙齊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立了大功。”
韋小寶道:“這件功勞,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裏的。咱們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財同發,你帶四十名侍衛,跟我一起去立功罷。”
趙齊賢大喜,連聲謝謝,忙請公主升轎,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說道奉了密旨辦事,大開神武門,護送公主翟轎出宮,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韋小寶道:“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否則甚麽人都不能放出宮去。”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韋小寶暗暗好笑:“老子這一去,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不知多總管的鬼魂,會不會來傳令開啓宮門?”
銅帽兒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連天,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
將到胡同口,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上前迎接。
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如何行事,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說道:“阿統領,皇上密旨,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你一切都預備好了?”
阿濟赤躬身道:“是,都預備好了。”公主低聲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當。”阿濟赤道:“是,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沒騙我。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裏親自瞄準,那還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你跟著我進去罷。”
阿濟赤道:“回殿下:時候緊迫,這時候不能進去了。”公主怒道:“甚麽不能進去?這是聖旨,你也敢違抗嗎?”阿濟赤道:“奴才不敢。不過……不過,實在很危險。殿下萬金之體……”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陶紅英搶上一步,出指如風,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阿濟赤一聲輕呼,上身已動彈不得,隨覺背心一涼,跟著一陣劇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全然不明所以。
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還將你滿門抄斬。”阿濟赤顫聲道:“是,是。”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些禦前侍衛跟著我辦事,一向聽話,何必要他們送命?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跟了咱們進去。”公主喝道:“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跟咱們進去辦事。”阿濟赤顫聲應道:“是……是……”當即傳下號令,點了五十名軍士,跟在公主轎後,直進伯爵府中。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禦前侍衛,守在門外。
轎子擡到第進二廳前,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陶紅英押著阿濟赤,四人走進花廳。
一推開廳門,只見陳近南、沐劍聲、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衆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一個宮女、還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詫異。
韋小寶招招手,衆人都聚了攏來。他低聲道:“皇帝知道了咱們在這裏聚會,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還有十幾門大炮,對準了這裏。”群豪大吃一驚,盡皆變色。柳大洪道:“大夥兒衝殺出去。”韋小寶搖頭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厲害。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這才混出去。”群豪齊稱妙計。
韋小寶回過身來,向公主說了,公主點點頭,對阿濟赤道:“傳二十名軍士進來。”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只是鋼刀格在頸中,那敢違抗,只得傳出號令。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立即拳打腳踢、肘撞指戳,將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進十五名,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五十軍士盡數打倒後,剝下衣衫,群豪換在自己身上。連公主也都換上了。
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衆人更換衣衫,卻不見雙兒,忙問曾柔。曾柔道:“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麽久不回來,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又沒半點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沐劍屏道:“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韋小寶皺起了眉頭,好生記挂,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當能護得雙兒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倘若衆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卻又回來,剛好大炮轟到,豈不糟糕?微一凝思,對錢老本道:“錢大哥,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還沒回來,須得在這裏多做記號,好讓他們見到之後,立即離去。”
錢老本答應了,時勢緊迫,便拔出短刀,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截了兩刀,割下衣衫,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在各處門上寫下“快逃”兩個大血字。一連寫了八道門戶,各人換衣也已完畢。
韋小寶帶領衆人,到馬廄中牽了坐騎。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擡了公主的翟轎,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腳被縛,都留在伯爵府中。
韋小寶仍是坐在公主轎中,出府之後,歎了口氣,心想:“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門房、馬伕、廚子、親兵、男女僕役,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又想:“那日在五臺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爺的性命,今天用的還是這條計策。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先救老皇爺,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
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同外,但見官兵來去巡邏,戒備森嚴之極,但大炮排在何處,一時卻瞧不到。
韋小寶身離險地,籲一口長氣,眼見師父和衆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甚感喜慰,對趙齊賢道:“這阿統領犯上作亂,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裏,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趙齊賢答應了。韋小寶又道:“這人是欽犯,皇上恨他入骨,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你跟衆兄弟說,大家小心些,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趙齊賢接了號令,帶領四十名禦前侍衛,押著阿濟赤而去。阿濟赤陷身天牢,此後何時得脫,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
群豪默不作聲,只往僻靜處行去。走出裏許,韋小寶舍轎乘馬。陳近南問他:“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後來怎樣了?”韋小寶道:“他們三個……”
突然間只聽得砰、砰、砰響聲大作,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瀰漫,遠遠望去,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高達十餘丈。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衆人相顧駭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倘若遲走了片刻,哪里還有命在?
柳大洪罵道:“他奶奶的,這麽驚天動地的……”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遠望伯爵府,但見火光一暗,跟著火焰上沖雲霄,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韋小寶心想:“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西洋鏡立刻拆穿。”走出轎裏,對陳近南道:“師父,咱們得趕緊出城。等到訊息一傳開,城門口盤查嚴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陳近南道:“不錯,這就走罷。”公主當即躍出轎來。
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你先回宮去,等得事情平靜之後,我再來接你。”公主又驚又怒,喝道:“你說甚麽?”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公主叫道:“你過橋抽板,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麽?”
韋小寶道:“不,不是……”一言未畢,啪的一聲,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
群豪盡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爲飛灰,絕無逃生之機,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見到公主出手便打,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聽你的話,把你從皇宮裏帶出來,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你……你這臭賊,你想抵賴,咱們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裏……”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當衆說出醜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說。”公主破涕爲笑,翻身上了馬鞍。
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賊,快快開城。”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禦林軍親兵。在北京城裏橫衝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城裏確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
衆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陳近南贊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以義氣爲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韋小寶笑道:“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大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陳近南道:“甚麽叫做‘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別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過不了半天,韃子就知道了。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衆人向東馳出二十餘裏,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陳近南于行軍打仗、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於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
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罷。”陳近南遲疑道:“只怕他們不肯。”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戶、著大戶,卻又去吃誰的、著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當當亂敲。
男仆出來開門,衆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衆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他嚇得大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
群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只剝男人衣衫,卻不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一哄而出,騎馬去了。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
群豪來到僻靜處,分別改裝。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各人上馬又行。韋小寶只是記挂著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裏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
群豪見並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格格笑了起來。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
行不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著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後。
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陳近南問道:“甚麽?”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著紛紛倒斃,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麽?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發顫,只聽得幾聲嘶鳴,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
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子,活著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麽?”陳近南皺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麽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韃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道的,他還贊我是福將呢。”
陳近南點頭道:“是了。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還治福將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喂了巴豆。”
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那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韋小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裏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裏去……”一言未畢,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沖,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紮著要待站起,幾下掙扎,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
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
柳大洪道:“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陳近南道:“正是。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正好搶馬。”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啊喲,不對……”
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隱隱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臉上變色。群豪只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只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
韋小寶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里?”緊緊跟來。韋小寶叫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著我沒好處。”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麽容易。”
※注: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隨碧草”指有遠行之念。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8 11:12 AM
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跟著聽見公主笑道:“你怎麽逃得掉?”韋小寶無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裏,快躲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見,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隊隊騎兵從大路上馳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塽臭小子,也是四個人,都躲進了麥稈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這時不知在哪里,多半做了鄭克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樣了?”
忽聽見遠處有人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遝,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麽?”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裏,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稱爲“青紗帳起”,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成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裏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別交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聲道:“這裏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樣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裏,身子也轉不過來了。”
衆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裏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些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喝道:“反賊向北逃跑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趙總兵對我總算挺有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遝,衆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麽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罷!”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邁出兩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餘衆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麽?”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衆死的死,散的散,身釁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同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麽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手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麽?”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麽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拍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衆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裏,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罷。”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有!”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裏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嘭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殺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麽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衆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喝的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裏,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
衆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賓士。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扶起公主,衆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系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和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馳去,韋小寶等四人給夾在中間。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義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蹄聲。衆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馳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駡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衆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鑿個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爲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衆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衆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哪里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迹。樹林間腐臭沖鼻,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地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衆,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裏。過了片刻,他又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裏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衆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銷,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怒毒的神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啓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碎碎的剮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密,本教興複,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爲患。眼下教衆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衆。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衆雖然傷亡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令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到資質可取的少男少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睨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麽話說?”許雪亭道:“啓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麽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衆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衆兄弟心無牽挂,全心全意爲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至終追隨在教主與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滿嘴忠心不二,什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哪一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話八道的少男少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
許雪亭心中栗栗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麽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爲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爲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衆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啓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爲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呢?”
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爲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爲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聽著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汙,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裏。你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麽好處?于教主又有什麽好處?”殷錦道:“什麽馬屁鬼?你……你……你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起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沈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麽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爲萬蛇所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一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諂諛,並無多大真實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至。”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吹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重建神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一頓,又道:“适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男少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數衆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入,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裏握著什麽?”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麽。”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晃,左手緩緩打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下。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識見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麽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顆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穀,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爲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涎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涎丸?那是什麽毒藥?”陸高軒道:“教主採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涎,調製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不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地道:“你怎知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裏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麽,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涎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涎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
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啓?”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啓。”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啓?難道是我吩附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麽藥?爲什麽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麽不舒服了?坐下歇歇罷!”
建甯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衆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生下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猜錯了。哪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時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爲什麽又不下手?”
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沈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
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麽。”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麽?真正糊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了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里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疼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愧、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遝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還有臉面做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泄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于我,我還逞什麽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啪的一聲,已被洪教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沖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猛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生平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淩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但覺左邊半身酸痛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鋼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雙筆卻是綿密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翎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兇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爲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撿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爲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四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難當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回,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鬥,刀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向奔逃。
奔出數十步,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子裏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哪里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麽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爲什麽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嗎?”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衆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哪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夥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狗命?你腦筋不靈,怎麽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嗎?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髮,疾沖過來,這一嚇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逃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爲什麽不答應我?你要去哪里?”
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人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刻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什麽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牢牢被他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出擊,噗的一響,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看三人糾纏狠鬥,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哪……哪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你爲什麽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
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扠死你,我扠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余,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扠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扠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扠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扠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松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迹。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妙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叫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躲不了,砰的一響,正中後心,兩個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余,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過去,驀地想到,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哪里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見夫人舍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中又插入了一枝判官筆,急奔數百丈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力,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歎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松,再也支援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麽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裏……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啪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爲什麽……爲什麽……都反我?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式,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歎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麽不閉上眼?”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甯公主。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爲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麽又跟這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甯公主後頸,啪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身起來,便向洪夫人沖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次沖起再打,又給摔了個筋鬥,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下,又哭又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韋小寶懇求准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體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自始至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幹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裏住下去呢,還是回中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裏既沒惡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哪里?”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道:“這島上有許許多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是他什麽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也死了?”
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天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冗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
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麽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願跟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爲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裏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衆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裏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卻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體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抛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麽?”韋小寶道:“猜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曾柔攤開手掌,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連問:“哪里來的?哪里來的?”
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這兩權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這才想起,心下一陣歡喜,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衆弟子擲骰賭命,放了衆人,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贏又是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軍中等處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挂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蘇荃道:“那你說去哪里?”韋小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麽用。”韋小寶道:“金銀珠寶,成千成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麽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麽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蕩,說道:“好,好,就聽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很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賠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贊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迹猶在,當日權作中軍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裏,你騙了我上船,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刹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賠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頭賠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麽,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裏一應糧食用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贊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處砰的一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只見海面上白霧瀰漫,露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蘇荃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餘五人都是多曆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麽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來。咱們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裏,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鼈。”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麽好笑?”
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麽。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
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柱沖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蘇荃道:“正是。原來兩艘船互相打仗。”韋小寶喜道:“那麽這兩艘船,恐怕不是來捉我們的。”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兩艘船一起沈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杆斷折,帆布燒了起來。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餘人跳入艇中,舉槳劃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餘人跳上了沙灘,察看周遭情勢。有人縱身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餘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執長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麽你在這裏?”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餘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傢夥,登時一顆心沈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斜,只是癡癡的望著阿珂。忽覺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他左掌,韋小寶身子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一般,刹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裏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範,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麽會到這裏?”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尋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裏,喜歡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衆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隱隱妥妥的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范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單手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麽事都做得出。”馮錫範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麽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爲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爲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二位做大大的官兒。”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范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某只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塽圖謀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時聽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麽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臺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所當爲。”說著走向岸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你啦。”鄭克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麽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麽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裏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打沈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裏。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挂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衆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衝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衆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陳、馮、鄧、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會衆八人,鄭克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裏。餘下的跟我沖!”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範、風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呐喊,向清兵隊疾沖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接戰,清兵隊中除了施琅一人以外,餘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人一沖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塽道:“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沖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塽只奔得幾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下屬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也別去罷!”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沖入敵陣之中,卻是履險如夷。哪四寶?第一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持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餘,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衆人一陣衝殺,清兵四處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琅,一時難解難分。馮錫范和風際中卻將衆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衆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遊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人,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
施琅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抛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琅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粘在一起。他手腕抖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琅“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他喉頭,喝道:“怎麽說?”施琅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麽話好說?”陳近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下一撐,兩隻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一個倒翻筋斗向後躍出,待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琅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在陳近南腦海中一晃而過,他歎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們受國姓爺的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麽法子?”施琅道:“難到要我學嶽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嶽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犯了什麽罪,爲什麽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近南道:“報仇事小,做漢奸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琅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戰,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臺灣的幹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家無辜被戮,實在也是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於恢復大業,仍不失爲一條堂堂漢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
施琅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臺灣,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爲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今後赤心爲國,過去的一時胡塗,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複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爲重,過去的私人恩怨,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
鄭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臺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麽?”陳近南道:“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塽冷笑道:“等到他殺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賠得起嗎?臺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琅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塽也殺他不得,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卻被鄭克塽罵走,知道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臺灣後,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母通姦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爲是,亂命”,不肯奉命,公啓回稟,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臺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爲主。鄭經從金廈回師臺灣,打垮臺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塽十分痛恨,極立主張立嫡孫克塽爲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塽爲妻,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知道要擁立克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數次加害,都被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范正要追趕施琅,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塽刺去。馮錫範回劍格擋,嗤的一響,手中長劍斷爲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範跟著一腳,將韋小寶踢了個筋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向鄭克塽沖去。
鄭克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爲巧妙,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裏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塽。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風,拍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塽哇哇大叫,馮錫范抛下對手,向鄭克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爲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
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範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無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塽,向著韋小寶追來。他雖抱著一人,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麽腳步稍緩,馮錫範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髮,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只得斜身急閃,使上“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範這一下沖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松得一口氣,馮錫範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急追,只盼截下馮錫範來。韋小寶東竄西奔,變幻莫測,馮錫范抱了鄭克塽,身法究竟不甚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范大喜,心想你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外,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而追得不這麽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這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頂,馮錫範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范左臂中挾著一人,仍是奔躍如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範趕到,刷的一刀,攔腰疾砍。
馮錫范先前聽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但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飛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範,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掀,嗤嗤嗤聲響,一篷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范和鄭克塽身上。
馮錫範大聲慘叫,鬆手放開鄭克塽,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兩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似殺豬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是麻癢難當,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隻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範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眼見馮鄭二人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爲國爲民,無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諉,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有什麽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說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喜歡,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小寶道:“我一定聽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鄭克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將他斬成肉醬,替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面色大爲焦慮,又道:“小寶,你答應我,一定要放他回臺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你……聽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籲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複明大業,你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駡:“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塽身上的毒針遠較馮錫範爲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著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臺灣,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爲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臉上刺落。
鄭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麽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保過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鄭克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能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裏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塽道:“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麽還會向著我?”
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你……你說什麽?”鄭克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來。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麽……怎麽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麽不做?”鄭克塽道:“她自從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挂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麽?”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麽……什麽都說了出來。”這麽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媽的臭鴨蛋罷!”鄭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塽,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鄭克塽眼望海心,心感躊躇。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算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麽辦?”馮錫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沒饒。”鄭克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塽顫聲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臺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麽樣?給我站住!”鄭克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爲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麽?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麽話也聽不見。風大哥,你要幹什麽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傢夥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是叫我不可殺鄭克塽,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專,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你……你爲什麽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得不穩。第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反清複明的志向從不鬆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
韋小寶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28 11:13 AM
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爲,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朋友個個赤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奸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麽一說,韋小寶驀地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麽會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衆人之中,就只他一個不在府裏。這事早已明白不過,在伯爵府裏的,決不會是奸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一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是蒙在鼓裏。”
風際中沈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一般。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一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曾猜疑過,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奸細,也對我不住嗎?”想到此節,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個丫頭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一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一滅,皇上便用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爲難,他就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一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哥,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一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韋小寶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你爲甚麽不遵聖旨?”這句話一問,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有甚麽顧慮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除了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臺灣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北京,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一歡喜,韋都統,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爲“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你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叫我師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會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多半會推你做總舵主。你義氣深重,甘心抛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統不做,只爲了要救天地會衆朋友的性命,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這些時候來,江湖上沸沸揚揚,說的都是這件事,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麽說?你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道:“不,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想:“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是甚麽官?”雖然好奇,卻不敢問,一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轉念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甚麽官。”微笑道:“你立了這場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現下是甚麽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總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將、參將、遊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衆不同。”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道:“今後還仗大人多多栽培。”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自己人,那有甚麽說的?給皇上辦事,你本事大過我啊。”風際中道:“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職,若是見到大人,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違旨。卑職聽皇上的口氣,對大人著實看重,可說是十分想念。這番立了大功,將臺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歡喜,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那你是該升遊擊了。”風際中道:“卑職只求給皇上出力,皇上見到大人,心裏歡喜,咱們做奴才的也歡喜得緊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韋小寶心想:“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原來這麽會打官腔。”
風際中又道:“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將十八省各堂香主、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一起,說是爲陳近南開喪,那時候一網打盡,教這些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了。這場大功勞,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當日你如遵旨殺了陳近南、李力世這一干人,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殺了一個總舵主,又會立一個總舵主,總是殺不乾淨。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那才能斬草除根,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這一番言語,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暗想:
“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這一番他定有對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緊,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總舵主,將所有兄弟一古腦兒殺了,這件事可萬萬幹不得。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這裏的大妞兒、小妞兒們,都要打從心底裏瞧我不起。就算旁人不理會,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總還有這麽一丁點兒。”
他向風際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連聲,心想:“我如不答應,他立時便跟我翻臉。動起手來,我們這許多人打他一個,未必便輸了。只是這廝武功挺高,我這些大妞兒、小妞兒要是給他殺了一兩個,那可乖乖不得了。咱們不妨再來玩一下‘含沙射影’。”沈吟道:“去見皇上,我倒也是很高興,只不過……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講義氣,不夠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風際中道:“大人說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韋小寶道:“對,對!無毒不丈夫……咦,啊喲,怎麽鄭克塽這小子逃走了?”
風際中吃了一驚,回頭去瞧。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卻見雙兒搶上前來,叫道:“相公,甚麽事?”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一直關心,早在慢慢走近,忽聽得韋小寶驚呼“啊喲”,當即縱身而前。韋小寶這“含沙射影”一射出,風際中固然打中,卻也勢須波及雙兒,這時手指雖已碰到了機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風際中一轉頭間,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兀自站在岸邊,並無動靜,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雙兒,將她擋在自己身前。以雙兒的武功,風際中本來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雙兒全無提防,當下給他抓中了手腕脈門,上身酸麻,登時動彈不得。風際中沈聲道:“韋大人,請你舉起手來。”
偷襲的良機既失,雙兒又被制住,韋小寶登落下風,便笑嘻嘻的道:“風大哥,你開甚麽玩笑?”
風際中道:“韋大人這門無影無蹤的暗器太過厲害,卑職很是害怕,請你舉起雙手,否則的話,卑職只好得罪了。”說著推雙兒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後,教韋小寶發不得暗器。
蘇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見這邊起了變故,紛紛奔來。
風際中心想:“這小子心愛這小丫頭,不敢動手,那些女人卻不會愛惜她的性命。她們只愛惜這小子。”左手從腰間拔出鋼刀,手臂一長,刀尖指在韋小寶的喉頭,喝道:“大家不許過來!”
蘇荃等見韋小寶身處險境,當即停步,人人都是又焦急,又奇怪,這風際中明明是韋小寶的朋友,剛才還並肩抗敵,怎麽一轉眼間,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料想定是韋小寶要放鄭克塽,風際中卻要殺了他爲陳近南報仇。
刀尖抵喉,韋小寶微微向後一仰,風際中刀尖跟著前進,喝道:“韋大人,請你別動,鋼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還是舉起手來罷。”韋小寶無奈,雙手慢慢舉起,笑道:“風大哥,你想升大官,發大財,還是對我客氣一點兒好。”
風際中道:“升官發財固然要緊,第一步還得保全性命。”
突然身子微側,搶到韋小寶身後,伸手從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後心,說道:“韋大人,你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職曾見你使過幾次。”
韋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然穿著護身寶衣,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你們大家都轉過身去,抛下兵刃。”
蘇荃等見此情勢,只得依言轉身,抛下兵器。風際中見尚有六名天地會兄弟站在一旁,向著他們叫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說。”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過來。
風際中右肘一擡,拍的一聲,手肘肘尖撞正韋小寶背心“大椎穴”,左手鋼刀揮出,擦擦、啊啊、拍拍、哎唷幾下聲響,六名天地會兄弟已盡數中刀斃命。他在頃刻間連砍六人,每一刀分別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殺之狠,實是罕見。蘇荃等聽得慘呼之聲,一齊回過身來,眼見六人屍橫就地,或頭、或頸、或胸、或背、或腰、或脅,傷口中都是鮮血泉湧,衆女無不驚呼失聲,臉無人色。
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面,動起手來,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六名天地會兄弟,一來立威鎮懾,好教韋小寶及衆女不敢反抗;二來也是少了六個敵人。這麽一來,對方人數雖多,卻只剩下一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回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韋大人,咱們下船罷。”他想只須將韋小寶和鄭克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料想不到之事。
衆女見韋小寶受他挾制,都是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
建甯公主卻大聲怒駡:“你是甚麽東西,膽敢如此無禮?快快抛下刀子!”風際中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頂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呼呼呼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人,他早已飛腿將她踢倒。但提刀砍來的是皇帝禦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報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只是閃避。公主罵道:“你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動!我要砍你的腦袋,怎麽你這臭頭轉來轉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你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只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鬥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她公主殿下萬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的就避過了,雖然每一刀相差總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一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肩頭,他身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倒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餘。
雙兒向前一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他只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聽使喚,只道:“放下我,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抛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一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砰的一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摔倒在沙灘上,倒未受傷,一時掙扎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一團煙霧,手裏握著一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爲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刹國的精制火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武功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一轟,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槍掉在地下。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一叢鋼針射將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一轟,早已死得透了。
衆女齊聲歡呼,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一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一路上他誠厚質樸,對待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份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爲妻,不過自己乃是丫鬟,身份不配,作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只見鄭克塽等四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麽讓他殺了師父,太太平平的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鄭克塽停步回頭,面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你已答應放我……放我們走了。”韋小寶冷笑道:“我答應不殺你,可是沒答應不砍下你一條腿。”馮錫範大怒,待要發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韋……韋香主,你砍了我一條腿,我……我定是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萬兩銀子,說是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裏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塽腦中早已一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砍下你一條手臂、一條大腿作抵。你將來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斷臂、斷腿還你。”鄭克塽道:“剛才你說阿珂賣斷給你,一萬兩……一萬兩銀子的欠帳已一筆勾銷。”
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不成,剛才我糊裡糊塗,上了你的大當。阿珂是我的老婆,你怎能將我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你的母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又將你的父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再將你的奶奶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還將你的外婆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鄭克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死人也賣。我將你外婆的屍首賣給你,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個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決計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買,只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你買不起了,就饒了你。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麽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鄭克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那裏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道:“也罷!沒有銀子,准你退貨。你快快將你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一起交還給我。少一根頭髮也不行。”鄭克塽料想如此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來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地,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勢,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的確是罪該萬死,只求你寬洪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我一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泄,說道:“那麽你寫下一張欠據來。”鄭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哪里有甚麽紙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一伸,抓住了鄭克塽右腕,白光一閃,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鄭克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你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塽痛得全身發抖,一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你慢慢寫罷,要是血幹了不夠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鄭克塽忙道:“是,是!”哪里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扠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練字不用功,寫一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斜,全是敗筆,沒一個勝筆。”將衣裾接了過來,交給雙兒,道:“你收下了。瞧瞧銀碼沒短寫了罷?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欠據收入懷中。
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塽下頦一腳踢去,喝道:“滾你死外婆的罷!”鄭克塽一個筋斗,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塽和馮錫範,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塽待小艇劃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上無舵,一應船具全無。馮錫範恨恨的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如何能夠遠航?鄭克塽道:“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範道:“他們也只有一艘船,怎能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
鄭克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只得歎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塽的小艇劃向大船,發見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划船遠去,都忍不住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話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帳,我瞧他是非賴不可。”韋小寶道:“料來這家夥也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你做甚麽都精明得很,可是剛才這傢夥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一萬兩銀子就算清帳,你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應,定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糊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我瞧你也會答應。”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應了再說,慢慢再跟他算帳。”方怡問道:“後來怎麽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裏再沒甚麽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他本來也並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只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身邊有個極大的禍胎,到底是甚麽禍胎,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害怕著甚麽,待得風際中一死,立時如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賊,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衆人叠脫奇險,直到此刻,所有強敵死的死,逃的逃,島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援不住,便躺在沙灘上休息。蘇荃給他按摩背上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晃,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竄躍,景色奇麗無方。衆女一個個坐了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衆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行醒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裏去弄了飯菜,叫衆人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筷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豔,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各有各的好處,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笑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爲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你們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仙福永享。”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聽到任何和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琅和鄭克塽回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衆人齊聲稱是。方怡道:“荃姊姊,你說咱們到哪里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尊寶的主意罷。”韋小寶笑道:“你叫我至尊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只道是小小的寶一對,甚麽一對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尊寶。”眼見衆女一齊望自己,微一沈吟,說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龍島離這裏太近,那也不好。總得去一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之處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般雜耍、唱曲、菜肴、點心、美貌姑娘,無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邊已經頗爲不少之外,其餘各項,若不是北京、揚州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那是決計難以住得開心的了。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裏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衆女從來沒聽他提過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你娘這時候在哪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衆女一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餘六人登時飛霞撲面,有的轉過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你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損你呢,別信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爲甚麽不正經?你去玩過嗎?爲甚麽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你說給我聽。”沐劍屏脹紅了臉,說道:“那……那是一家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裏幹甚麽?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話,就夠你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蠻殊不下於毛東珠,只是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又年輕輕美得多。韋小寶暗自慶倖,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臺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亂攪一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記得還有一個,這可不知是誰,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的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哪一個,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雙兒一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麗春院時,肚皮裏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一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你……怎麽會有……”
沐劍屏道:“是喲。師姐、曾姊姊、雙兒妹子和我四個,又沒跟你拜天地成親,怎麽會有孩子呢?小寶你壞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衆人聽她說得天真,都笑了起來。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妹,那麽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又沒花轎。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一些,也不要緊的。咱們去采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她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糊裡糊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這小傢夥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姊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當然是你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甚麽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麽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你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難之交,與衆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衆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具的話來。
那知他下面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哪一個贏了,哪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聲,道:“你好香麽?哪一個輸了才陪你。”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一杯。哪一個先擲?”
這一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衆女擲骰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爲衆女的賭注,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衆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只不過橫蠻潑辣而已,若是不拜這一拜,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擲之時,使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取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衆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哪里去了?”
衆人聽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驚,極目遠眺,唯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崖,向島周眺望,東南西北都不見那船的蹤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衆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蘇荃安慰衆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衆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沒甚麽新鮮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麽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爲咱們早已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嘰的呆在這裏,等他前來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了哪里。”韋小寶搖頭道:“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爲甚麽?”韋小寶道:“他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問:爲甚麽不將我們抓去。他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韋小寶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你升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裏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衆女一聽都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咽不下去罷?”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衆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去?”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計不跟他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果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塽倘若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起價,漲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禦妹賣給他,附送肚裏孩兒一個,作價一千萬兩。他還要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是束手無策。衆人只得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打掃佈置,作爲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鄭克塽重來之時,眼見島上人迹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眺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臺灣的艦隻,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沈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雙兒忙著剝制獸皮,替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只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醃魚鹹肉、柴草乾果等物在洞中藏身甚是充足,日常閒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雪已止了,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板門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衆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著掌中兩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衆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呼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懷裏。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記挂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挂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霎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麽?小桂子在這裏!”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記挂著你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甚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會上一面,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裏!”滿地冰雪,溜滑異常,他連摔了兩個筋斗,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只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的排著。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叢中搶出一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你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勢,自己蹤迹既已給人發見,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來。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夥兒都想念你得緊。謝天謝地,終於找著你了。”聲音中充滿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韋小寶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陣歡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來捉拿,卻故意裝作不見,拚著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確是義氣深重,今日是他帶隊,縱有凶險,也有商量餘地,當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計策妙得很啊,可騙了我出來。”
王進寶抛擲火把在地,躬身說道:“屬下決計不敢相欺,實不知都統是在島上。”韋小寶微笑道:“這是皇上禦授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王進寶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統避到了海外,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聖旨,一個個小島挨次尋來。上島之後,便依照皇上的聖旨,這般呼喊。”
這時雙兒、蘇荃等都已趕到,站在韋小寶身後,又過一會,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終於找到咱們啦。”
王進寶認出了公主,跪下行禮。公主道:“皇上派你來抓我們去北京嗎?”王進寶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將出海來尋訪韋都統,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裏。”公主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臉上一陣紅暈。
王進寶向韋小寶道:“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今晚終於得和都統相遇,實是歡喜得緊。”韋小寶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這都統、屬下的稱呼,咱們還是免了罷。”王進寶道:“皇上的意思,都統聽了宣讀聖旨之後,自然明白。”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說道:“溫公公,請你過來。”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身太監服色,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他走近身來,朗聲道:“有聖旨。”
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賭友,擲骰子不會作弊,是個“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子。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每次見到,總還是百兒八十的打賞。韋小寶聽得“有聖旨”三字,當即跪下。溫有方道:“這是密旨,旁人退開。”
王進寶一聽,當即遠遠退開。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公主卻道:“皇帝哥哥的聖旨,我也聽不得嗎?”溫有方道:“皇上吩咐的,這是密旨,只能說給韋小寶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滿門抄斬。”公主哼了一聲,道:“這麽厲害!你就滿門抄斬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決不肯頒旨,只得退了開去。
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韋小寶當即跪下,說道:“奴才韋小寶接旨。”溫有方道:“皇上吩咐,這一次要你站著接旨,不許跪拜磕頭,也不許自稱奴才。”
韋小寶大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麽道理?”溫有方道:“皇上這麽吩咐了,我就跟你這麽說,到底是甚麽道理,你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罷。”韋小寶只得朗聲道:“是,謝皇上恩典。”站起身來。溫有方將一個黃紙封套遞了給他,說道:“你拆來瞧罷。”韋小寶雙手接過,拆開封套,抽出一張黃紙來。溫有方左手提起燈籠,照著黃紙。
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第一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當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圖畫是衆小孩捉拿鼇拜,鼇拜撲向康熙,韋小寶刀刺鼇拜。第三幅畫著一個小和尚背負一個老和尚飛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那是他在清涼寺相救老皇爺的情狀。第四幅白衣尼淩空下撲,挺劍行刺康熙,韋小寶擋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劍。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甯宮寢殿中將假太后踏在地下,從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畫的是韋小寶和一個羅刹女子、一個蒙古王子、一個老喇嘛,一齊揪住一個老將軍的辮子,瞧那老將軍的服色,正是平西親王,自是說書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畫繪得甚爲生動,只是吳三桂、葛爾丹王子、桑結喇嘛、蘇菲亞公主四人他沒見過,相貌不像,其餘人物卻是個個神似,尤其韋小寶一幅憊懶頑皮的模樣,更是維妙維肖。六幅畫上沒寫一個字,韋小寶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甚麽功勞,但康熙心中卻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後、捉拿吳應熊等功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韋小寶只看得怔怔發呆,不禁流下淚來,心想:“他費了這麽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記著我的功勞,那麽心裏是不怪我了。”
溫有方等了好一會,說道:“你瞧清楚了嗎?”韋小寶道:“是。”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紙封套,道:“宣讀皇上密旨。”取出一張紙來,讀道:
“小桂子,他媽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緊,你這臭傢夥無情無意,可忘了老子嗎?”
韋小寶喃喃的道:“我沒有,真的沒有。”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爲“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
溫有方頓了一頓,又讀道:
“你不聽我話,不肯去殺你師父,又拐帶了建甯公主逃走,他媽的,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嗎?不過你功勞很大,對我又忠心,有甚麽罪,我都饒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來喝喜酒,老子實在不快活。我跟你說,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來,我已經給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
韋小寶心花怒放,大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喝喜酒。”
溫有方繼續道:“咱們話兒說在前頭,從今以後,你如再不聽話,我非砍你的腦袋不可了,你可別說我騙了你到北京,又來殺你。你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天地會跟你再沒甚麽干系,你得出點力氣,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我再派你去打吳三桂。建寧公主就給你做老婆。日後封公封王,升官發財,有得你樂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師父,鳥生魚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你給我快快滾回來罷!”
溫有方讀完密旨,問道:“你都聽明白了?”韋小寶道:“是,都聽明白了。”溫有方將密旨伸入燈籠,在蠟燭上點燃了,取出來燒成了一團灰燼。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著火後燒成火焰,又火滅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來,撥弄那堆灰燼。
溫有方滿臉堆笑,請了個安,笑道:“韋大人,皇上對你的寵愛,那真是沒得說的。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
韋小寶黯然搖頭,尋思:“他要我去滅天地會。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要是我這種事也幹,豈不是跟吳三桂、風際中一般無異,也成了大漢奸、烏龜王八蛋?小玄子這碗飯,可不是容易吃的。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問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樣?叫你們抓我回去,還是殺了我?”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說道:“韋大人不奉旨?哪……哪有這等事?這……這不是……唉,違旨的事,那是說也說不得的。”
韋小寶道:“你跟我說老實話,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樣?”溫有方搔了搔頭,說道:“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一件是將一道密旨交給韋大人,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之後,再拆閱另一道密旨宣讀。這密旨裏說的甚麽話,小的半點不懂。其餘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點點頭,走到王進寶身前,說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辦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當真走不開。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樣對付我?”心想:“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倘若說是格殺勿論,我就投降,否則的話,不妨討價還價。”
王進寶道:“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尋到之後,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以後的事,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
韋小寶大喜,道:“皇上沒有叫你捉我、殺我?”王進寶忙道:“沒有,沒有,哪有此事?皇上對韋都統看重得很。韋都統一進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書,也做大將軍。”韋小寶道:“王三哥,不瞞你說,皇上要我回京,帶人去滅了天地會。我是天地會的香主,這等殺害朋友的事,是萬萬幹不得。”
王進寶爲人極講義氣,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聽他這麽說,不禁連連點頭,心想爲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那可豬狗不如。
韋小寶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我偏偏辦不了。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面,只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見到皇上,請你將我的爲難之處,分說分說。本來嘛,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無可奈何,也只好盡忠報國了。”
王進寶將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難題,也只有出之以自殺一途,既報君皇知遇之恩,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急忙勸道:“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咱們慢慢的想法子。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張提督、趙總兵、孫副將幾位,這幾個月來都立了些功勞,很得皇上看重,大夥兒拚著前程不要,無論如何要爲韋都統磕頭求情。”
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要韋小寶自殺,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別說自殺,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再說,小玄子要殺我就殺,要饒我就饒,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憑你們幾個人磕幾個響頭,又管甚麽用?”但見他義氣深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說道:“既是如此,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說韋小寶左右爲難,橫劍自刎,幸蒙你搶救,才得不死。”
王進寶道:“是,是!”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一切親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鏡,不由得露出爲難之色。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王三哥不必當真,我是說笑呢。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爲人,自殺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據實回奏罷。”王進寶這才放心。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會殺了他頭,自己如出言求懇,他在勢不能拒絕,可是那未免太對不起人了,說道:“咱們正事說完啦。王三哥,兄弟在這荒島上,很久沒賭錢了,實在沒趣之極,咱們來擲兩把怎樣?”
王進寶大喜,他賭性之重,絕不下於韋小寶,當沒有對手之時,往往左手和右手賭,當下連聲稱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舉燈籠在旁照著,呼吆喝六,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不久溫有方,以及幾名參將、遊擊也加入一起擲骰,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悄悄問方怡道:“師姊,他們爲甚麽擲骰子?難道輸了的便……便……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哪個輸了,哪個便來陪你。”沐劍屏雖不明白世務,卻也知決無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窩裏呵癢,二女笑成一團。
一場賭博,直到天明方罷。韋小寶面前銀子堆了高高的三堆,一來手氣甚旺,二來大出花樣,衆官兵十個中倒有九個輸了。韋小寶興高采烈,一轉頭間,只見公主、阿珂、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蘇荃、方怡、雙兒、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不由得心感歉仄,將面前三大堆銀子一推,說道:“王三哥,這裏幾千兩銀子,請你代爲賞了給衆兄弟罷。各位來到荒島之上,沒甚麽款待的,實在不好意思。”
衆官兵本已輸得個個臉如土色,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齊聲道謝。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將船上的米糧、豬羊、好酒、藥物,以及碗筷、桌椅、鍋鑊、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島來。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人多好辦事,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數日之間,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這才和韋小寶別過。
溫有方臨別之時,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不由得連連跺腳歎氣,說道早知如此,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莊,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莊,豈有不給通吃之理?
過得十余日,阿珂先産下一子,次日蘇荃又産下一子。公主卻隔了一個多月,才生下一女,她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心中生氣,連哭了幾日。韋小寶不住安慰,說自己只喜歡女兒,不愛兒子,這才哄得她破涕爲笑。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七手八腳,不免笑話百出,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衆女恭請韋小寶題名。韋小寶笑道:“我瞎字不識,要我給兒子、姑娘取名字,可爲難得很了。這樣罷,咱們來擲骰子,擲到甚麽,便是甚麽。”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詞:“賭神菩薩保,給取三個好聽點兒的名字。”第一個!擲了下去,一粒六點,一粒五點,是個“虎頭”。韋小寶笑道:“阿大的名字不錯,叫作韋虎頭。”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湊成個“銅錘麽六”,老二叫作“韋銅錘”。
第三次擲下去,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終於也是個兩點,湊成一張“板凳”。韋小寶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韋板凳’!”衆女無不愕然。
公主怒道:“難聽死了!好好的閨女,怎能叫甚麽板凳、板凳的,快另擲一個。”
韋小寶道:“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怎能隨便亂改?”將女嬰抱了過來,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個吻,笑道:“韋板凳親親小寶貝兒,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說甚麽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這樣難聽的名字,我可不要。”韋小寶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個人生得出嗎?”公主搶過骰子,說道:“我來擲,擲了甚麽,就叫甚麽。”韋小寶無奈,只得由她,說道:“好罷,這一次可不許賴!倘若也擲了虎頭、銅錘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樣,也叫虎頭、銅錘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搖動,說道:“賭神菩薩,你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聽名兒,我砸爛了你這兩粒臭骰子。”
一把擲下,兩粒骰子滾了幾滾,定將下來,天下事竟有這般巧,居然又都是兩點,仍是一張“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衆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蘇荃笑道:“妹子你別著急!兩點是雙,兩個兩點是雙雙。咱們閨女叫作‘韋雙雙’,你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爲笑,登時樂了,笑道:“好,好!這名字挺有趣的,跟雙兒妹子差不多。”雙兒也很喜歡,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裏,著實親熱。沐劍屏笑道:“雙兒妹妹,你這樣愛她,快喂她吃奶呀。”雙兒紅著臉啐了一口,道:“還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劍屏急忙逃走。衆女笑成一團。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日子過得更加熱鬧。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諸物豐足,不必日日漁獵,只是興之所至,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才去動手。初時大家也還擔心康熙呼召韋小寶不至,天威不測,或有後患,但過得數月,一無消息,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這年夏天,王進寶忽又率領大船數艘到來,宣讀聖旨。這次的聖旨卻是駢四驪六,文辭深奧。韋小寶一句不懂,全仗蘇荃解說。
原來康熙於前事一句不提,卻派了一名參將,率兵五百,駐島保護公主。此外還有十六名男仆、八各女僕、八名丫環,諸般用具、食物,滿滿的裝了三大船。
韋小寶暗暗發愁:“小玄子賞了我這許多東西,只怕是要叫我在這通吃島上長住一世了。”他生性好動,島上歲月雖然無憂無慮,又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實在乏味無聊,有時回憶往事,反覺在麗春院中給人揪住了小辮子又打又罵,來得精神爽利。
這年十二月間,康熙差了趙良棟前來頒旨,皇帝立次子允礽爲皇太子,大赦天下,韋小寶晉爵一級,封爲二等通吃伯。
韋小寶設宴請趙良棟吃酒,席上趙良棟說起討伐吳三桂的戰事,說道吳三桂兵將厲害,王師諸處失利。韋小寶道:“趙二哥,請你回去奏知皇上,說我在這裏實在悶得無聊,還是請皇上派我去打吳三桂這老小子罷。”趙良棟道:“皇上早料到爵爺忠君愛國,得知吳逆猖獗,定要請纓上陣。皇上說道,韋小寶想去打吳三桂,那也可以,不過他先得給我滅了天地會。否則的話,還是在通吃島上釣魚捉烏龜罷。”
韋小寶眼圈紅了,險些哭了出來。
趙良棟道:“皇上說,從前漢朝漢光武年輕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叫做嚴子陵。漢光武做了皇帝之後,這嚴子陵不肯做大官,卻在富春江上釣魚。皇上又說,從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濱釣魚。周武王、漢光武都是古時候的好皇帝,可見凡是好皇帝,總得有個大官釣魚。皇上說道,皇上要做鳥生魚湯,倘若韋爵爺不給他捉鳥釣魚,皇上怎做得成鳥生魚湯呢?韋爵爺,屬下是粗人,爲甚麽皇上要派爵爺在這裏捉鳥釣魚,實在不大明白。不過皇上英明得很,想來其中必有極大的道理。”
韋小寶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開自己的玩笑,看來自己如果不答應去滅天地會,皇帝是要自己在這裏釣一輩子的魚了。這五百名官兵說是在保護公主,其實是獄官獄卒,嚴加監視,不許自己離島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終場,竟然酒後賭錢也不賭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淚來。
七位夫人見韋小寶哭泣,都感驚訝,齊來慰問。他將康熙這番話說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從三等伯升爲二等伯就是了,哪有甚麽‘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們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來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通吃伯倒也沒甚麽,這通吃島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島島主,自然是通吃伯了,總是比‘通賠伯’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個法子,咱們逃回中原去,我……我實在想念我媽媽。”
蘇荃搖頭道:“這件事可實在難辦,只有慢慢等機會罷。”
韋小寶拿起茶碗,嗆啷一聲,在地下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將來一個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別怪我。我……我……我寧可去麗春院提大茶壺做王八,也不做這他媽的通吃伯,這可把人悶都悶死了。”
蘇荃也不生氣,微笑道:“小寶,你別著急,總有一天,皇上會派你去辦事。”
韋小寶大喜,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好姊姊,我跟你賠不是了。快說,皇上會派我去辦甚麽事?只要不是打天地會,我……我甚麽事都幹。”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壺、洗馬桶呢?”
韋小寶怒道:“我也幹。不過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沐劍屏道:“荃姊姊,你快說,小寶當真著急得很了。”蘇荃沈吟道:“做甚麽,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總有一日會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應去滅天地會。你一天不答應,他就一天跟你耗著。小寶,你要做英雄好漢,要顧全朋友義氣,這一點兒苦頭總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韋小寶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來,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這總可以了罷?”跟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頭髮邊……”伸手向蘇荃頭上摸去。衆人嘻笑聲中,一場小風波消於無形。
此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韋小寶和七女便在通吃島上耽了下去。每年臘月,康照必派人前來頒賞,賞賜韋小寶的水晶骰子、翠翡牌九、諸般鑲金嵌玉的賭具不計其數。幸好通吃島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韋小寶倒也不乏賭錢的對手。
這一年孫思克到來頒賞。韋小寶見他頭戴紅寶石頂子,穿的是從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孫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孫思克滿臉笑容,向他請安行禮,說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韋爵爺的栽培提拔。”
開讀聖旨,卻原來是朝廷平定三藩,雲南平西王吳三桂、廣東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論功行賞,以二等通吃伯韋小寶舉薦大將,建立殊勳,甚可嘉尚,特晉爵爲一等通吃伯,蔭長子韋虎頭爲雲騎尉。韋小寶謝恩畢,收了康熙所賞的諸般賜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風,便是當年在吳三桂五華宮的書房中所見,是吳三桂的三寶之一。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等也各有厚禮。
當晚筵席之上,孫思克說起平定吳三桂的經過。原來張勇在甘肅、寧夏一帶大破吳三桂大軍,屢立大功,現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遠在韋小寶之上。孫思克說張侯爺當年給歸辛樹打了一掌之後,始終不能復原,騎不得馬,也不能站立,打仗時總是在坐轎子中指揮大軍。韋小寶嘖嘖稱奇,說道:“擡轎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則張老哥大叫衝鋒,四名轎夫卻給他來個向後轉,豈不糟糕?”孫思克道:“是啊。張侯爺臨陣之時,轎子後面一定跟著刀斧手,擡轎的倘若要向後轉,大刀斧頭就砍將下來了。”
孫思克又說到趙良棟如何取陽平關、定漢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勞甚大,皇上封他爲勇略將軍、兼雲貴總督、加兵部尚書銜。王進寶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戰而升爲提督。
韋小寶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樂,但想四個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們歡喜。
孫思克道:“我們幾個人常說,這幾年打仗,那是打得十分痛快,飲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韋爵爺舉薦之德,倘若是韋爵爺做平西大元帥,帶著我們四人打吳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趙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禦前,連張大哥也壓他們不下。皇上幾次提到韋爵爺,說如此吵架,怎對得起你,他們兩個才不敢再吵。”
韋小寶微笑道:“他二人本來一見面就吵架,怎麽做了大將軍之後,這脾氣還不改?”孫思克道:“可不是嗎?兩個人分別上奏章,你說我的不是,我說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寬洪大量,概不追究,否則的話,只怕兩個都要落個處分呢。”
韋小寶道:“吳三桂那老小子怎麽了?你有沒有揪住他辮子,踢他媽的幾腳?”孫思克搖頭道:“這老小子的運氣也真好……”韋小寶驚道:“給他逃走了?”孫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處吃敗仗,占了的地方一處處失掉,眼看支援不住了,就想在臨死之前過一過皇帝癮,於是穿起黃袍,身登大寶,定都衡州。咱們聽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幾個大敗仗一吃,又驚又氣,就嗚呼哀哉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倒便宜了這老小子。”孫思克道:“吳逆死後,他部下諸將擁立他孫子吳世璠繼位,退到昆明。趙二哥打到昆明,把吳逆的大將夏國相、馬寶他們都抓來斬了。吳世璠自殺,天下就太平了。”
韋小寶道:“昆明有一件國寶,卻不知怎樣了?”孫思克道:“甚麽國寶?屬下倒沒聽說過。”韋小寶道:“那是件活國寶,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了。”孫思克笑道:“原來是陳圓圓,可沒聽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亂軍中死了呢,還是逃走了。”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陳圓圓是我貨真價實的岳母大人。趙二哥要是俘虜了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島來,讓她和阿珂母女團聚。她母女團聚也不打緊,我們岳母女婿團聚,可大大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聽她彈起琵琶,唱唱圓圓曲、方方歌,當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過‘女婿看丈母,饞涎吞落肚’,那總可以罷?”
宴後回到內堂,向七位夫人說起。阿珂聽說母親不知所蹤,雖然她自幼爲九難盜去,不在母親身邊,但母女親情,不免也感傷心。
韋小寶勸阿珂不必擔心,說她母親不論到了甚麽地方,那“百勝刀王”胡逸之一定隨侍在側,寸步不離,說道:“阿珂,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親眼見過的了,要保護你母親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錯,愁眉稍展。
韋小寶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喲,不好!”阿珂驚問:“甚麽?你說我娘有危險麽?”韋小寶道:“你娘倒沒危險,我卻有大大的危險。”阿珂奇道:“怎麽危險到你身上了?”韋小寶道:“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結義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馬亂之中,卻跟你娘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嶽父嗎?這輩份是一塌糊塗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這位胡伯伯是最規矩老實不過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這般,見了女人便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嗎?”
韋小寶笑道:“來來來,咱們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說著張臂向她抱去。
韋小寶升爲“一等通吃伯”之後,島上廚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數十人。韋虎頭身在繈褓之中,便有了“雲騎尉”的封爵。荒島生涯,竟然也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不過太也安逸無聊,韋小寶千方百計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來,須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個個一本正經,日日夜夜,看管甚緊,連公主這等素愛胡鬧之人,也不肯追隨他興風作浪,這位一等通吃伯縛手縛腳,只有廢然長歎。
想起孫思克所說征討吳三桂大小諸場戰事,有時驚險百出,有時痛快淋漓,自己卻置身事外,不能去大顯身手,實是遺憾之極;自己若在戰陣之中,決計不能讓吳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會想個法子,將他活捉了來,關入囚籠,從湖南衡州一路遊到北京,看一看收銀子五錢,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銀子一兩,小孩減半,美女免費。天下百姓恨這大漢奸切骨,我韋小寶豈有不花差花差哉?
吳三桂已平,仗是沒得打的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處,自有生髮熱鬧,總而言之,須得先離開通吃島;但七個夫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寸步不離的跟著,便如是十塊大石頭吊在頸中,要想一齊偷偷離開通吃島,委實難之又難,不如撇下這十個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罷。自從送走孫思克後,每日裏就在盤算這個主意。有時坐在大石上垂釣,想像坐在大海龜背上,乘風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這一日將近中秋,天時仍頗炎熱,韋小寶釣了一會魚,心情煩躁,倚在石上正要朦朧入睡,忽聽得有聲音說道:“啓稟韋爵爺:海龍王有請!”
韋小寶大奇,凝神看時,只見海中浮起一頭大海龜,昂起了頭,口吐人言:“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宴後豪賭一場。海龍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陸上的銀票一概通用。”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這位高鄰如此客氣,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龜道:“水晶宮中有一部戲班子,擅做群英會、定軍山、鍾馗嫁妹、白水灘諸般好戲。有說書先生擅說大明英烈傳、水滸傳諸般大書。又有無數歌女,各種時新小調,歎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無一不會。海龍王的七位公主個個花容月貌,久慕韋爵爺風流伶俐,都盼一見。”
韋小寶只聽得心癢難搔,連稱:“好,好,好!咱們這就去罷。”
那大龜道:“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擺駕水晶宮去者。”
韋小寶縱身一躍,坐上大龜之背。那大龜分開海波,穩穩遊到了水晶宮。東海龍王親自在宮外迎接,攜手入宮。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
歡宴之間,又有客人絡繹到來,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張飛、李逵、牛臯、程咬金四位大將,紂王、楚霸王,隋煬帝、明正德四位皇帝。這四帝、四將、一豬一牛二龍四位神魔,個個都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塗的大羊牯。
宴後開賭,韋小寶做莊,隨手抓牌,連連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寶,就是天一對,只贏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銀財寶輸盡皆堆在韋小寶身前,最後連紂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鳳姐,以及豬八戒的釘耙、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
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李逵賭性不好,一張黑臉只脹得黑裏泛紅,大喝一聲:“賊廝鳥,做人見好就該收了。你贏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緊,卻連老子的吃飯傢夥也贏了去,太也沒有義氣。”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打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韋小寶大叫一聲,雙手一提,一根釣絲甩了起來,釣魚鈎鈎在他後領之中,猛扯之下,魚鈎入肉,全身跟著跳起。
霎時之間,甚麽李逵、張飛、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驚覺是南柯一夢,卻又聽得砰的一聲大響,起自海上。
[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7-28 at 11:18 AM
]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1:22 AM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擡頭向海上看時,只見十來艘艨艟巨艦,張帆乘風,正向島上疾駛而來,韋小寶見勢頭不對,一扯之下,沒能將魚鈎扯脫,反而鈎得後頸好不疼痛,當即拔步飛奔,讓那釣魚杆拖在身後,心想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還債本來甚好,可是欠債的上門,先開上幾炮,來勢洶洶,必非好兆。
他還沒奔到屋前,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道:“韋……韋爵爺……大……大事不好,臺灣兵船打過來了。”韋小寶問道:“你怎知是臺灣兵船?”彭參將道:“卑職剛……剛才用千裏鏡照過了,船……尾巴……不,不,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是臺灣鄭……鄭逆的徽號,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兩艘一千,十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里鏡,對來船望去,一數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細看船頭,果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喝道:“快去帶兵登防,守在岸邊,敵人坐小艇登陸,這就放箭!”彭參將連聲答應,飛奔而去。
蘇荃等都聞聲出來,只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臺灣時,帶不帶虎頭同去?”阿珂頓足怒道:“你……你開甚麽玩笑?”
韋小寶更加惱怒,罵道:“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臺灣……”
蘇荃忽道:“咦,怎地炮彈落海,沒濺起水柱?”只聽得砰砰兩響,炮口煙霧瀰漫,卻沒炮打上岸來,也沒落入海中。
韋小寶一怔,哈哈大笑,道:“這是禮炮,不是來跟咱們爲難的。”公主道:“先禮後兵!”韋小寶怒道:“雙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爲甚麽打女兒?”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麽討厭!”
來船漸近,從千里鏡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
黃龍旗,並非臺灣日月旗,韋小寶又驚又喜,將千里鏡交給
蘇荃道:“你瞧瞧,這可奇了。”
蘇荃看了一會,微笑道:“這是大清水師,不是臺灣的。”
韋小寶接過來又看,笑道:“對啦!果真是大清水師。哎啊,幹甚麽?他媽的好痛!”回過頭來,原來抱在阿珂懷中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杆,用力拉扯,魚鈎還鈎在韋小寶頸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輕輕替他把魚鈎取下,笑道:“對不住,別生氣。”韋小寶笑道:“乖兒子,年紀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聲,罵道:“偏心鬼!”
只見彭參將快速奔來,叫道:“韋爵爺,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只怕有詐。”韋小寶道:“不錯!只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問明白了再說。”彭參將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這些明明是臺灣船嘛!”韋小寶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聽丈夫稱讚自己,卻也忍不住喜歡,微笑道:“還不是一樣,有甚麽美了?”韋小寶道:“你唇紅面白,眉毛彎彎,好像月裏嫦娥下凡,鄭克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公主呸的一聲。
不多時來船駛近,下錨停泊,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駛向岸邊,彭參將指揮士兵,彎弓搭箭,對住了小艇。小艇駛到近處,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叫道:“聖旨到!水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
韋小寶大喜,罵道:“他媽的,施琅這傢夥搞甚麽古怪,卻坐了臺灣的戰船來傳旨。”蘇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臺灣水師,打了勝仗,將臺灣的戰船捉了過來。”韋小寶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氣,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臺灣,鄭克塽派他假傳聖旨。”韋小寶心中一歡喜,也就不再斥駡,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記,興匆匆地趕到沙灘土去接旨。
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灘上一站,大聲宣旨。
原來康熙派施琅攻打臺灣,澎湖一戰,鄭軍水師大敗,施琅乘勝入台。明延平郡王鄭克塽不戰而降,臺灣就此歸於大清版圖。康熙論功行賞,以施琅當年閒居北京不用,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特升韋小寶爲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銜,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
韋小寶謝恩已畢,茫然若失,想不到臺灣居然已給施琅平了。
他和鄭克塽一見面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爲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臺灣一平,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甚麽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來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洲人占我漢人江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塽抓了去北京,並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只盼恢復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哪知師父被害不久,鄭克塽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戰之後,神困力疲,才會被鄭克塽在背後施了暗算,眼見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說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賜封卑職爲三等靖海侯。”韋小寶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卻連升我兩級,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候,滋味不太好。”但想到施琅大戰平臺,何等熱鬧風光,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悶,既妒且惱,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
施琅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見卑職,溫言有加,著實勉勵了一番,最後說道:‘施琅你這次出師立功,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從前你在北京,誰都不來睬你,是誰保薦你的?’卑職回道:‘回皇上:那是韋爵爺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說道:‘你不忘本,這就是了。你即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加恩晉爵,獎他有知人之明,爲朝廷立功。’是以卑職專程趕來。”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就只我自己,卻給監禁在這荒島上寸步難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甚麽希罕了?”說道:“施大人,你坐了這些臺灣的戰船到來,倒嚇了我一跳,還道是臺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那想得到是你來耀武揚威。”
施琅忙請安謝罪,說道:“不敢,不敢。卑職奉了聖旨,急著要見爵爺,臺灣戰船打造得好,行駛起來快得多,因此乘了臺灣船來。”
韋小寶道:“原來臺灣戰船行駛得快,是爲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灣自立爲王,可著實有些擔心呢。”
施琅大吃一驚,忙道:“卑職糊塗得緊,大人指點得是。卑職辦事疏忽,沒將臺灣戰船的徽號去了。”其實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臺灣,得意萬分,坐了俘獲的臺灣戰船北上天津,又南來通吃島,故意不鏟去船頭臺灣的徽號,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講述戰船的來歷,那是炫耀戰功之意。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臺灣自立爲王,這是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十分恩寵,自己血戰而平臺灣,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閒居,功勞竟然還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卻不過是三等侯。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說幾句閒話,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這一惶恐,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氣,命隨同前來屬官上前拜見。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是當年跟著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韋小寶心中一怔:“他是臺灣的將領,怎麽會在施琅手下?”聽他自報職銜是水師都司。
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後,早就驚疑不定:“他是陳軍師的小徒弟,怎麽做了朝廷大官,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那麽恭敬?”
施琅指著林興珠,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說道:“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臺灣軍中,隨著鄭克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來,讓他兩人照料臺灣的船隻。”
韋小寶“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愧色。
臺灣自鄭成功開府後,和日本、呂宋、暹羅、安南各地通商,甚爲殷富。施琅平臺,取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盡數呈繳朝廷。康熙命他帶了一些來賜給韋小寶。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禮物,卻是些臺灣土産,竹箱、草席之類,均是粗陋物事。韋小寶一見,更增氣惱,心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打平吳三桂,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可還把我放在眼裏嗎?”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自是請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師高級武官,以及林興珠及洪朝二人。酒過三巡,韋小寶問道:“林都司,臺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怎麽變成鄭克塽這小子了?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
林興珠道:“是。回爵爺:鄭王爺於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遺命大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英明剛毅,臺灣軍民向來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派馮錫範行刺,將他殺了,立二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說大公子無罪。董國太大怒,叫人趕了出來,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就上吊死了。那位陳夫人,便是陳……陳軍師的大小姐。這件事臺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想起師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鄭克塽這小子昏庸糊塗,會做甚麽屁王爺了?”
林興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後,封他岳父馮錫范爲左提督,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這人處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都給他殺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到四月間,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
韋小寶道:“痛快,痛快!這董國太到了陰間,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林興珠道:“誰說不是呢。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人心大快,全臺灣從北到南,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說的是趕鬼,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韋小寶連說:“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逼死大孫媳後,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見鬼了。”韋小寶正色道:“惡鬼是當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變了鬼後,定要討命報仇。施大人,你這次平臺殺人很多,這些臺灣戰船中,惡鬼必定不少,施大人還是小心爲妙。”施琅微微變色,隨即笑道:“上陣打戰,免不了要殺人。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
韋小寶搖頭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來是臺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臺灣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
施琅默語,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晉江人,臺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閩南人爲多。他打平臺灣後,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做了詩來斥駡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內心有愧,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第一人。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登時便遷怒于林興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離此島,老子要你的好看。”
韋小寶說道:“施大人,你運氣也真好,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在臺灣保護鄭克塽,董國太、鄭克塽他們就不篡位了。陳軍師統率軍民把守,臺灣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如陳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韋爵爺說得是。臺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麽說。人人怨恨鄭克塽殺害忠良,自壞長城,真是國姓爺的不肖子孫。”施琅怒道:“洪守備,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洪朝急忙站起,說道:“卑職糊塗,大人包涵。”
韋小寶道:“洪老兄,你說的是老實話,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罷。”洪朝道:“是。”戰戰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雙手不住的發抖,將酒潑出了大半杯。
韋小寶道:“陳軍師被鄭克塽害死,臺灣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鄭克塽回到臺灣後,他……他說陳軍師……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會怪你。”洪朝道:“是,是。鄭克塽和馮錫範二人帶著幾名衛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裏飄流,遇到漁船,將他們救回臺灣。鄭克塽說,陳軍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鄭王爺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幾天。後來鄭克塽篡了位,自己才當衆說出來,說陳軍師是他殺的,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去質問他陳軍師犯了甚麽罪,都給馮錫範派人抓起來殺了。”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沒有了。”
這幾句話施琅聽在耳裏,卻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鄭成功,全家被殺,都因董國太而起,說道:“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操他奶奶的。國姓爺英雄豪傑,甚麽都好,就是娶錯了一個老婆。”
韋小寶搖頭道:“旁人都好操鄭克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施將軍的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三等靖海侯,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
施琅登時滿臉通紅,心中怒駡:“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強自抑制怒氣,端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氣息不順,酒一入喉,猛地裏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了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麽我奶奶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笑吟吟的瞧著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說道:“韋爵爺,施軍門這次平臺,那是全憑血成拚出來的功勞。施軍門奉了聖旨,於六月初四率領戰船六百余號,軍士六萬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風,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臺灣兵大戰,這一仗當真打的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連施軍門自己也挂了彩……”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怒色,料想他兩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心想這一仗當然是施琅打了勝仗,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迹,問道:“施將軍,當日國姓爺取臺灣,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嗎?”施琅道:“正是。”韋小寶道:“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不知是當時打澎湖是怎麽打的?”施琅道:“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
韋小寶問林興珠:“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聽說林大哥帶領藤牌兵斬鬼腳,不知怎樣斬法?”林興珠心想:“藤牌兵斬鬼腳的事,我早說給你聽過了。這時你又來問,自然是不想聽施琅平臺的臭史,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施琅心中一懷恨,定要對付我,還是捧捧他爲妙。”說道:“施軍門兩次攻臺灣,功勞實在大得很。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很多將官都說臺灣天險難攻,海中風浪既大,紅毛鬼又炮火厲害,這件事實在危險。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終於立了大功。”施琅聽他這麽說,臉有得色。
林興珠又道:“那是永曆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號,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
林興珠道:“是,是。這年二月,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初十那天,國姓爺和陳軍師統帶親軍右武衛、左右虎衛、驍騎鎮、左先鋒、中沖、後衛鎮、宣毅前後鎮、援剿後鎮各路船艦,齊集料羅灣候風。那時軍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國姓爺和陳軍師、施將軍分到各鎮去激勵軍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風浪止息,於是大軍開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後,大風又起,海上風浪作大,好幾天不能開船。澎湖各島沒糧食,軍中缺糧,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軍心又慌亂起來。等到三十,實在不能再等了,國姓爺下令出發,不管大風大浪,都要出征。這天半夜一更後,國姓爺的中軍艦上豎起帥字大旗,發炮三聲,金鼓齊鳴,戰船張帆向東。當時烏雲滿天,海上波濤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風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國姓爺站在船頭,手執長劍,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數萬兵將跟著齊聲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
韋小寶向施琅道:“那時施將軍自然也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職奉命駐守廈門,沒去臺灣。”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將道:“鄭王爺到澎湖,遇到的不過是大風大浪,可是施軍門在澎湖這場血戰,那才驚心動魄。劉國軒統帶的水師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佈防,沿岸二十裏都築了土壘,每隔一壘便有一門大炮。大清水師開到時,岸上大炮齊發,又有火箭、噴筒,乖乖不得了……”
韋小寶笑道:“路副將,我瞧你的膽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將道:“不敢,卑職怎及得上爵爺?”韋小寶問道:“你不及我?”路副將道:“自然不及。”韋小寶道:“這倒奇了。我以爲我膽小如鼠,算得是差勁之至了,原來你比我還要沒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將脹紅了臉,不敢作聲。
韋小寶問林興珠:“國姓爺統帶大軍出海之後,那又怎樣?”
林興珠道:“戰船在大風浪中駛了兩個更次,到三更時分,忽然風平浪靜,烏雲消散,又過一會,更轉爲順風,衆軍歡聲雷動,都說老天保,此去必勝。初一早晨,戰船到了鹿耳門外,用竹篙測水,不料沙高水淺,無法前駛。國姓爺甚是焦急,擺下香案,向天禱祝,過不多時,忽然潮水大漲,各戰船一齊湧進鹿耳門。岸上的紅毛兵開大炮轟擊。紅毛鬼在那裏築了兩座城池,一座叫做熱蘭遮城,一座叫做普羅民遮城……”
韋小寶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裏古怪,甚麽熱來遮,冷來遮,南無波羅密多觀世音菩薩遮。”
林興珠微笑道:“當時國姓爺用千里鏡察看,見紅毛鬼有主力大艦兩艘,巡洋艦兩艘,還有夾艦和小艇等數百艘,於是傳下將令,命宣毅前鎮鎮督陳澤率領船隊,在鹿耳門島登陸,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紅毛艦隊來援;派黃昭帶領銑手五百名,連環炮二十門,分爲三隊,參到鯤身尾列陣,堵住敵軍南下;派卑職帶藤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後繞過鯤身之左截殺;又派蕭拱宸帶快哨二十艘,一見紅毛艦隊過七鯤身攻來,便假裝登陸攻城,大聲呐喊,以爲牽制。衆將得令,分頭出發,船上大炮也開炮還擊。那一邊陳軍師率領水師,圍住了紅毛鬼的兩艘主力大艦猛打。殺聲大作,海上滿是硝煙火焰,打了一個多對辰,轟隆一聲大響,紅毛鬼一艘主力艦給我軍擊沈了,後來才知那是貝克德亞號,是紅毛鬼水師的精銳。另一艘馬利亞號受了重傷,向東邊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兩艘紅毛巡洋艦也退了回去。那時陳澤所帶的兄弟遇上了紅毛鬼陸軍,個個爭先,紅毛鬼槍械雖然厲害,但見我軍衝殺勇敢,嚇得沒了鬥志,敗退回城。我軍登陸赤嵌,直搗普羅民遮城。”(按:鄭成功自澎湖攻台,從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陸,當時荷蘭重兵也都駐紮在台南一帶。)
韋小寶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林興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興珠站起來接了,謝過飲盡,續道:“我軍在赤嵌登陸後,當地的中國人紛紛奔來歡迎,許多人都歡喜得哭了起來,都說:‘這一下我們的救星可到了。’韋爵爺,國姓爺的老太爺鄭太師,本來是在海上做沒本錢買賣的,臺灣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後來他老人家帶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臺灣就分別給荷蘭鬼和西班牙鬼派兵佔據。荷蘭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兩鬼相爭,西班牙鬼打了敗戰,臺灣全境都給荷蘭鬼占了。島上我們中國人慘受荷蘭紅毛鬼的虐殺。鄭太師的舊部有位弟兄,叫做郭懷一,是個好漢。他留在島上不走,眼見中國人給紅毛鬼實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約集弟兄,通知各地中國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齊起事,殺光全島紅毛鬼。不料有個漢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紅毛鬼告密……”
韋小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中國人的事,就是讓漢奸壞了。”
林興珠道:“是啊。郭懷一大哥一見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領一萬六千多名中國人攻進普羅民遮城,把紅毛鬼的官署和店鋪都放火繞了。紅毛鬼調集大軍反攻,炮火厲害。我們中國人除了有幾枝火龍槍外,都是用大刀、鐵槍、鋤頭、木棍當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懷一大哥不幸給紅毛鬼大炮轟死……”韋小寶叫道:“哎啊,那可糟了。”林興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無頭不行,中國人就敗出城來,在大湖邊血戰了七天七夜,中國人在大湖邊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婦女孩子也寧死不屈,給殺了五百多人。凡是給紅毛鬼捉去了的,女的被迫做營妓,男的不是五馬分屍,就是用烙鐵慢慢的烙死……”
韋小寶大怒,叫道:“紅毛鬼這般殘忍,比大清兵在我們揚州屠城還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將面面相覷,唯有苦笑,均想:“這少年說話當真不知輕重。”
林興珠道:“那是永曆六年,八月裏的事……”洪朝屈指數道:“永曆六年,就是大清順治七……八……九……順治九年。”林興珠道:“是罷?自從這一場大殘殺之後,臺灣的中國人和紅毛鬼勢不兩立,紅毛鬼一有小小的因頭,便亂殺中國人。因此大家一見國姓爺大軍,那真是救命皇菩薩到了,男女老幼,紛紛向我們訴苦。就在這天晚上,紅毛鬼的太守揆一大敗之後,遷怒中國人,將住在一鯤身的中國人,不論老幼捉來通統殺了,一共殺了五百多人。次日國姓爺派兵攻普羅民遮城。陳軍師定下計策,練了藤牌兵著地滾過去斬鬼子兵的腳,就此將普羅民遮城攻了下來。”
韋小寶道:“這是老兄的功勞了。”林興珠道:“那全是陳軍師的妙計,卑職沒甚麽功勞。”又道:“國姓爺跟著揮兵進攻紅毛太守揆一所駐的熱來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軍傷亡很重。但馬信將軍和劉國軒將軍還是奮勇攻下了一鯤身。國姓爺見兄弟們陣亡的太多,於是在熱來遮城外堆土築起長圍,在圍上架起了大炮向城裏猛轟。不久我軍第二路水師左沖、前沖、智武、英兵、遊兵、殿兵各鎮的船艦也都開到,聲勢更是大振。國姓爺一面派兵開墾種田,一面加緊圍城。圍到五月間,忽然紅毛鬼的援兵從巴達維亞來到,城中紅毛鬼出來夾攻。水陸大戰,我軍奮勇衝殺,海水都被鮮血染得紅了。”韋小寶拍桌讚歎:“厲害,厲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將軍那時在廈門,不然的話,能趕上這幾場大戰,殺得他媽的幾百名紅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施琅默然。
韋小寶問洪朝:“洪大哥,那時你打的是哪一路?”
洪朝道:“卑職那時是在劉國軒劉將軍的麾下,和陳澤陳將軍統領的水師合兵圍攻紅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帶大戰。紅毛鬼兵艦很大,槍炮犀利,我們槍炮的子彈打到紅毛大艦上,都給鐵甲彈了下來,傷他不得。宣毅前陣的林進紳林將軍眼見支援不住,親身率領二百名敢死隊,身上帶了火藥包,冒死跳上紅毛鬼大艦,炸壞了艦上大炮。紅毛鬼見我們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亂了起來,我們打死紅毛鬼一名艦長,俘獲兩艘主力艦,紅毛鬼水師潰不成軍。陸上陳軍師帶兵大戰,也大獲全勝,後來陳軍師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顆紅毛鉛彈。”
韋小寶道:“嘿,我師父不死在紅毛鬼的槍炮之下,卻死在他奶奶的鄭克塽這小子的劍下,施將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打外國鬼子才了不起。中國人殺中國人,殺得再多,也不算好漢。你說是不是?”施琅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林興珠道:“紅毛鬼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就想來燒我軍糧食,可是每次都給陳軍師識破了,總是偷雞不到蝕把米。紅毛太守揆一困守孤城,束手無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閩浙總督李率泰聯絡,請他派兵來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複信請紅毛鬼先去福建,掃平國姓爺在金門、廈門一帶的駐軍,大清兵就到臺灣來內外夾攻。那時候紅毛鬼自身難保,像烏龜般縮在熱來遮城裏,說甚麽派兵去打金門、廈門?”
韋小寶道:“紅毛鬼說話如同放屁,他們始終沒來攻打金門、廈門,是不是?我們大清說過的話,卻總是算數的,後來可不是派兵攻臺灣了嗎?只不過遲了這麽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緊啊!施將軍領兵打到臺灣之時,不知有沒有紅毛鬼裏應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韋爵爺,兄弟跟你一殿爲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爲甚麽你冷言冷語,總是諷刺兄弟?”
韋小寶奇道:“咦!這可奇了,我幾時敢諷刺施將軍了?施將軍沒裏通外國,那好得很啊。但如要裏通外國,我看也還來得及。施將軍手握重兵,紅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羅刹鬼都會喜歡跟你結交。”
施琅心中一凜:“不好,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狀,誣陷我裏通外國,我這一生可就毀在他手裏了。”适才一時冒火,出口無禮,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幾杯,多少衝撞,還請韋爵爺恕罪。”
韋小寶見他發怒,本來倒也有些害怕,待見他改顔賠禮,知他忌憚自己,便笑道:“施將軍倘若當真想在臺灣自立爲王,還是先把兄弟殺了滅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過是大聲嚷嚷,發發脾氣,兄弟膽子雖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臉色慘白,離座深深一揖,說道:“韋爵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卑職荒唐,甘領責罰。不過自立爲王、裏通外國甚麽的,卑職決無此意。卑職一心一意的爲皇上出力,忠字當頭,決無二心。”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咱們走著瞧罷。”轉頭向林興珠道:“你說的比說書先生還好聽,這一回‘國姓爺血戰台灣,紅毛鬼屁滾尿流’後來怎樣?”
林興珠道:“這時候,國姓爺率領大軍打到臺灣的消息傳到了內地,黃梧黃大人就向朝廷獻議,提出了所謂‘堅壁清野平海五策’。”韋小寶道:“那黃梧是誰?”林興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幾聲,卻不立時便答。施琅道:“這位黃大人,本來也是國姓爺麾下的,職居總兵,他歸順朝廷後,官運亨通,逝世之時,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韋小寶道:“嘿,原來也是個大漢……”最後一個“奸”字,終於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臉上一紅,心想:“你罵我漢奸,我瞧你這滿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還不是彼此彼此。”
韋小寶道:“這黃梧有甚麽拍皇上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這法兒咱們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學學。”
林興珠道:“這黃梧,當年國姓爺派他防守海澄,他卻將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歸降的將士都給他殺了。當時朝廷正拿國姓爺沒法子,忽然有對方這樣一員大將率領軍隊,連同城市一起歸降,朝廷十分喜歡,因此封賞特別從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他獻的又是甚麽計策?”林興珠歎了口氣,說道:“這位黃大人,害苦的百姓當真多得很了。他這平海五策,第一條是將沿海所有百姓一概遷入內地,那麽金門、廈門和臺灣就得不到接濟。第二條是將沿海所有船隻一概燒毀,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許下海。第三條是殺了國姓爺的父親鄭太師。第四條是挖掘國姓爺祖宗的墳墓,壞了他的風水。第五條是將國姓爺舊部投誠的官兵,一概遷往內地各省墾荒,以免又生後患。”
韋小寶道:“嘿,這傢夥的計策當真毒得很哪。”
林興珠道:“可不是嗎?那時順治皇爺剛駕崩,皇上接位,年紀幼小,鼇拜大權獨攬。鼇拜這奸賊見到黃梧的平海五策,以爲十分有理,下令從遼東經直隸、江蘇、浙江、福建、以及廣東,沿海三十裏內不准有人居住,所有船隻盡數燒毀。那時沿海千千萬萬百姓,無不流離失所,過不了日子。”
施琅抓頭道:“黃梧這條計策,也實在太過份了些。直到今上親政,韋大人拿了鼇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盡荼毒。當時朝廷嚴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斬首。許多貧民過不了日子,到海邊捉魚,不知被殺了多少。鄭太師也是那時被殺的。鼇拜特地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到福建泉州南安縣,去挖了鄭家的祖墳。”
韋小寶道:“鼇拜自稱是勇士,這樣幹法可無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國姓爺真刀真槍的打一仗。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不是擺明怕了人家麽?皇上愛惜百姓,黃梧的計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裏,非砍了他腦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黃梧死得早,算是他運氣。”
林興珠道:“鄭太師去世的消息傳到臺灣,國姓爺怕動搖軍心,說道這是謊言,不得輕信,可是據親兵說,國姓爺常常半夜裏痛哭。國姓爺又對陳軍師和幾位大將說,黃梧這幾條計策果真毒辣厲害,幸好是東征臺灣,否則十余萬大軍終究不能在金門、廈門立足。那時我們圍攻已久,紅毛兵幾次想突圍,都給打了回去。於是國姓爺傳令下去,過年之前定要攻下熱來遮城。”轉頭問洪朝:“是十一月廿三日那天總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風大雨,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齊猛轟,打壞了城牆一角,城東城西的碉堡也被打破了。紅毛鬼拚命沖出,死了幾百人後還是退了回去。於是紅毛太守揆一豎起白旗投降。那時臺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乾乾淨淨。國姓爺向衆百姓開導,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殺,准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敗將上船離台,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啓四年佔據臺灣,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這一年永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臺灣重回中國版圖。”
林興珠道:“國姓爺下了將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向他們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斷腳,垂頭喪氣,一句鬼話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恩。”韋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麽厲害,打下臺灣,那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爲安平鎮,普羅民遮城改名爲承天府,自此永爲臺灣的重鎮。”
路副將軍插嘴道:”施軍門取臺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的老路,從鹿耳門進去……”韋小寶揮手攔住他的話頭,打了個大大呵欠,說道:”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麽一回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就散了罷。”施琅站了起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飯,卑職告辭。”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琅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誇取台的戰功,六位夫人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見鄭克塽乘小艇離開通吃島,於他生死存亡就已渾不關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爲他風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個沒骨頭、沒出息的紈絝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來,兀自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寬厚,鄭克塽這傢夥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還在小寶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氣。”
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瞧在國姓爺的面上,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單憑鄭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
次日中午,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琅取台的經過。
原來清軍台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數日,施琅第一天打了敗戰,後來清軍水師援兵開到,又再大戰,臺灣船只被焚大敗,將士死傷萬餘人,戰艦或沈或焚,損失三百餘艘。劉國軒率殘兵退回臺灣。
施琅率水師攻台,鹿耳門水淺,戰船不能駛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然大霧瀰天,潮水大漲,清軍戰船一起湧入。臺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國姓爺因鹿耳門潮漲而得台,現今鹿耳門潮水又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沒用了。”
鄭克塽得知清軍舟師開進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范勸他投降,自然一口答應,只是生怕施琅要報私仇,爲難鄭氏子孫,好生躊躇。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琅,說道投降可以,但國姓爺的子孫必須保全,否則全台軍民感念國姓爺的恩義,寧可戰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復,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於是鄭克塽、馮錫范、劉國軒率領臺灣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甯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明祀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了。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登陸後,倒也守信,並不爲難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郡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臺地始有居人。逮賜信啓土,始爲岩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爲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不所爲。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話倒也傳誦一時。”韋小寶問:“他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麽?”洪朝道:“‘蘆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裏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麽?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爲難,於是去國姓爺廟裏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戲文裏看過的,有一出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迹。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子裏卻著實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臺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捏死兩隻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復、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兩人服侍你罷。”韋小寶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爲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人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無論吩咐甚麽,卑職唯命是從。”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那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違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只是一舉手之勞,但是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沒有船隻,終究不能離島。洪林二人是水師宿將,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琅,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兩人作陪。說了一些閒話,韋小寶道:“施將軍,你在這裏總還得住上一兩個月罷?”施琅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臺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
韋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從心坎裏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裏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開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使,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臺灣罷。”
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聖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臺灣想幹甚麽,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臺北開疆辟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去瞧瞧。到了臺灣,你不是可以常常聽到我的教誨麽?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爲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我去臺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神色極是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難爲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是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樁,不用再說了。”施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作過幾樁,不過皇上寬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罵上幾句,沒甚麽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待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份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裏說得好像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聽說施將軍攻下臺灣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國姓爺’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他料知不答應帶同韋小寶去臺灣,這小鬼必定雞蛋裏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國姓爺”三字是大家都說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爲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扣住這三個字大作文章,說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他說甚麽也想不到,經施琅一辯,反而抓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的爵祿,念念不忘前朝的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爲‘逆姓’、‘僞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爲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辯論,稱鄭成功爲“賜姓”,果然還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琅只會帶兵打戰,哪里會甚麽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所做的。這師爺頗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並茂,辭意懇切,施琅曾聽不少人讚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句子熟記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謅了幾句,倒教韋大人見笑了。”於是將祭文中的幾段要緊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爲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爲。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點頭贊道:“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
施琅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的,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譏諷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其中‘蘆中窮士,義所不爲’這個字,是甚麽意思?我學問差勁得很,這可不懂了。”
施琅道:“蘆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邊,一個漁翁渡他過江,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邊的蘆葦叢裏。漁翁回來,見蘆中躲有得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後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首從墳墓裏掘了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他父兄之仇。賜姓……鄭成功曾殺我父兄妻兒,臺灣人怕我破台之後,也會掘屍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臺灣軍民也不必顧慮。”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傑,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終於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
韋小寶點頭道:“但願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後來卻爲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杯的一隻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比伍子胥,實在是非常不妥當的。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裏,皇上也必已見到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一場大功只怕要付諸於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聖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吳國滅亡,後來好像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爲吳王所殺的不詳史事,已然大爲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對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說“蘆中窮士,義所不爲”,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屍報仇”,那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了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皇帝耳裏,就算皇上聖明,並不加罪,心裏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湧,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的站著發呆,不知說甚麽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麽?”施琅道:“是誅殺奸臣鼇拜。”韋小寶道:“是啊。鼇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於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說:‘我殺了鼇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甚麽鳥、甚麽弓的。’那是甚麽話啊?我可說不上來了。”施琅道:“是鳥盡弓藏。”韋小寶道:“對了,連你也這麽說……”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韋小寶道:“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鼇拜。”施琅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甚麽成語,卑職不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看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爲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出口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
施琅心意徬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收不回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裏有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是鳥盡弓藏。同是兩隻鳥,這中間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鳥,一只是惡鳥。是不是啊?”
施琅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於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殺了,也免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跟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衆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後兵發臺灣,自立爲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臺灣的軍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他一語道破,兇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甚麽,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閒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兵幫他報了殺父之仇,以後差他不論幹甚麽,自該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吳王江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聖明天子。好心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
這一番話只把施琅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話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讓你去臺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會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道:“臺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聖上的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爲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臺灣安撫。”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麽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閑言閑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臺灣徹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臺灣自立爲王的用心。外邊傳說你連名號也定下了,叫作甚麽‘大明臺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聽到“大明臺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甚麽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謠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
韋小寶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臺,殺的人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道得好:朝裏無人莫做官,不知朝裏大老,哪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並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閒置散,到處鑽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起程,前赴臺灣查明真相。”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情,爲了替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甚麽。就是在我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子兒女天天都在身邊,也不捨得跟他們分離。”
施琅肚裏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沒見你暈過他媽的甚麽船!”陪笑道:“大人的衆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選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這些日子海上並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爲其難,爲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琅連連稱謝。
次日韋小寶帶同七位夫人,兩個兒子虎頭、銅錘,一個女兒雙雙,上了施琅的旗艦。彭參將待要阻攔,施琅當即下令,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之上。衆船啓碇開行。
韋小寶望著居住數年的通吃島,笑道:“莊家已經離島,這裏不能再叫通吃島了,漢光武有嚴子陵釣魚,凡是聖明天子,必有個忠臣釣魚。皇上派了我在這裏釣魚,咱們得改個名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請看改個甚麽名字最好?”韋小寶想了想,說道:“皇上曾派人來傳旨,說周文王有姜太公釣魚,咱們就叫它爲‘釣魚島’罷。”施琅鼓掌稱善,說道:“大人這名字取得再好也沒有了,一來恭頌皇上好比周文王、漢光武,二來顯得大人既如姜太公這般文武全才,又如嚴子陵這般清風高雅。對,對,咱們以後就叫它爲釣魚島。”
韋小寶笑道:“只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爲釣魚侯了,日後再晉升官進爵,叫作甚麽釣魚公,口采就不怎麽好了。”施琅笑道:“漁翁得利,大有所獲,口采好得很啊。”韋小寶點頭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覺得倒也好聽,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日後奏請皇上改名爲釣魚侯,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
施琅肚裏暗暗好笑,心想:“甚麽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只當你是個弄臣,全無尊重之意。就算改爲釣魚候,又有甚麽好聽了?”口中卻道:“自古道漁樵耕讀,漁翁排名第一,讀書人排在第四。釣魚公、釣魚王的封號,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
至於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後世的釣魚臺島,可惜史籍無從稽考。若能在島上找得韋小寶的遺迹,當知在康熙初年,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駐紮。
不一日,韋小寶乘坐施琅的旗艦,來到臺灣,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年鄭成功如何進兵,如何大破紅毛兵,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帶了他來臺灣,他言語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
施琅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隆重款待。飲酒之際,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來臉色有異,說道:“韋大人,上諭要棄守臺灣,這可糟了。”韋小寶道:“那爲甚麽?”施琅道:“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臺灣事宜,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不許留下一家一口。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原來朝中大臣建議,臺灣孤懸海外,易成盜賊淵藪,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軍駐守,又多費糧餉,因此決意不要了。”
韋小寶沈吟半晌,問道:“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甚麽?”施琅一驚,顫聲道:“難道……難道伍子胥甚麽的話,已傳到了北京?”韋小寶微笑道:“常言有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朝廷擔心將軍真要做甚麽‘大明台灣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麽辦?臺灣百姓數十萬人,在這裏安居樂業已有數十年,一古腦兒遷去內地,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倘若勒逼遷移,必生大變。何況大清官兵一走,紅毛兵跟著又占了,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基業,拱手送給紅毛鬼,怎叫人甘心?”
韋小寶沈吟半晌,說道:“這件事兒,我瞧也不是全無挽回的法子。皇上最體恤百姓的,將軍只須爲百姓請命,說不定皇上就准許了。”施琅略覺寬心,說道:“不過倘若朝廷裏已有了甚麽風言風語,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似乎不肯離台,顯得……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夠。”韋小寶道:“這當兒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將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甚麽意圖在臺灣自立爲王的謠言,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大人指教得是,卑職明天就動身。”突然靈機一動,說道:“臺灣的文武官員,就請大人暫且統帶。皇上對大人是最信任不過的,只要是大人坐鎮臺灣,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閒話。”
韋小寶大喜,心想在臺灣過過官癮,滋味著實不錯,笑道:“你不得聖旨,擅自將兵馬大權交了給我,皇上怪罪起來,卻又如何?”
施琅一聽,又大爲躊躇,尋思:“他是陳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會的同黨。皇上雖對他寵倖,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不給他掌權辦事。他一得兵馬大權,要是聯同天地會造反作亂,我……我這可又死罪了。”轉念一想,已有了計較:“我只須將全部的水師帶去,他就不敢動彈。他如大膽妄爲,竟敢造反,水師回過頭來,立即將他平了。”當即笑道:“兵馬大權交給別人,說不定皇上會怪責,交給大人,那是百無禁忌的。”
當下酒筵草草而終。施琅連夜傳令,將臺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由他全權指揮,便宜行事;又請師爺爲韋小寶寫一道奏章,說是憂心國事,特來臺灣暫爲坐鎮,俾朝廷無東顧之慮,請赦擅專之罪;又說臺灣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親眼所見,似以不撤爲宜。
諸事辦畢,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韋小寶問道:“有一件大事,你預備好了沒有?”施琅道:“不知是甚麽大事?”
韋小寶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問道:“花差花差?”
韋小寶道:“是啊。你這次平臺功勞不小,朝中諸位大臣,每一個送了多少禮啊?”施琅一怔,道:“這是仗著天子威德,將士用命,才平了臺灣,朝中大臣可沒出甚麽力。”韋小寶搖頭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發作了。你打平臺灣,人人都道你金山銀山,一個兒獨吞,發了大財。朝裏作官的,哪一個不眼紅?”施琅急道:“大人明鑒,施琅要是私自取了臺灣一兩銀子,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淩遲處死。”韋小寶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說你在臺灣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這麽說來,你這次去北京,又是兩手空空,甚麽禮物也不帶了?”施琅道:“臺灣的土産,好比木雕、竹籃、草席、皮箱,那是帶了一些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紅耳赤,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決心補過,當下向韋小寶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人指點。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
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說道:“施將軍這次上京,是爲衆百姓請命,假如不成功,大夥兒都要家破人亡。這請命費,難道要施將軍一個人墊出來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趕緊去籌措籌措、攤派攤派罷!”
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後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此刻韋小寶接手,第一道命令卻便是大征“請命費”。臺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後,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韋爵爺之計,上京爲百姓請命,求不內遷,這筆“請命費”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願。好在臺灣民間富貴,只半天功夫,已籌到三十余萬兩銀子。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余萬,湊成一百萬兩,又指點他何人必須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盡,到當晚初更時分,這才開船。
次日韋小寶升堂,向衆官員道:“昨晚施將軍啓程赴京,這請命費算來算去,總是還差了一百多萬。兄弟爲了全台百姓著想,只好將歷年私蓄,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一古腦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交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唉,在臺灣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過暫且署理,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我這可是傾家蕩產,全軍覆沒了。”
臺灣府知府躬身說道:“大人愛護百姓,爲民父母,真是萬家生佛。除了公庫墊款六十多萬要還之外,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還的。”
韋小寶點頭道:“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甚麽的,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官小的也墊了數千兩、數百兩不等,大家齊心合力,爲來爲去,都是爲了衆百姓。這些墊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咱們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虧些,拿回本錢,也就算了,這叫做愛民如子。”
衆官大喜,一齊稱謝,均覺得這位韋大人體貼下情,有財大家發,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韋小寶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此後財源滾滾,花巧多端,不必細表。
過得數日,韋小寶吩咐備下祭品,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這位名震天下的國姓爺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樣。
來到祠中,擡頭看時,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臉形橢圓,上唇、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須,雙耳甚大,但眼睛細小,眉毛彎彎,頗有慈祥之意,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韋小寶頗爲失望,問從官道:“國姓爺的相貌,當真就是這樣嗎?”林興珠道:“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雖然是大英雄大豪傑,相貌卻文雅得很。”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塑像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左女右男,問道:“那兩個是甚麽人?”林興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爺。”韋小寶道:“甚麽嗣王爺?”林興珠道:“就是國姓爺的公子,繼任爲王爺的。”韋小寶點頭道:“啊,就是鄭經了,跟鄭克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師父陳軍師的橡呢?”林興珠道:“陳軍師沒有像。”韋小寶道:“這董太妃壞得很,快把她拉下來,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放在這裏陪伴國姓爺。”
林興珠大喜,親自爬入神龕,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國姓爺,你是英雄豪傑,我向你磕頭,想來你也受得起。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每天陪著你,你必定生氣,我幫你趕走,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想到師父慘亡,不禁流下淚來。
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陳永華屯田辦學、興利除弊,有遺愛于民,百姓稱他爲“臺灣諸葛亮”。鄭克塽當國之時,誰都不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不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此時韋小寶下了“除董塑陳”的命令,人心大快,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衆百姓更是感激。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臺灣軍民不免推愛,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雖然“施清韋貪”,衆百姓反覺這位韋大人和藹可親,寧可他鎮守臺灣,最好施琅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事與願違,過得一個多月,施琅帶了水師又回到台灣。
韋小寶在岸邊相迎,只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便大聲叫道:“韋兄弟,你好嗎?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來是索額圖。韋小寶大喜,搶上前去。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額圖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上北京。”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尋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執,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我不答應打天地會,他就不會見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蕩,真是沒得說的,皇上已答允撤消台民內遷的旨意。”
臺灣衆軍民這一個多月來,日日夜夜都在擔憂,生怕皇帝堅持要棄臺灣,大家都說,皇帝的口是“金口”,說過了的話,決無反悔之理。施琅這句話一出口,岸上衆官員聽到了,忍不住大聲歡呼,一齊叫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
消息不脛而走,到處是歡呼之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
索額圖傳下旨意,對韋小寶頗有獎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韋小寶謝恩畢,兩人到內堂摒衆密談。
索額圖道:“兄弟,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顧慮,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甚麽差使?”韋小寶搖頭道:“皇上的神機妙算,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羅刹鬼!”
※注:據史籍所載,當時清廷決心棄台,已有成議,全仗施琅力爭,大學士李雷又從中斡旋,這才決定設立官府,派置駐軍。在當時似是小事,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當年施琅若不力爭,清廷平服鄭氏後即放棄臺灣,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則荷蘭人勢必重來,臺灣從此不屬於中國版圖。因此其時雖有人指施琅爲漢奸,但于中華民族而言,其力排棄台之議,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國版圖,功勞也可說極大。
施琅曾奏減臺灣地租田賦,康熙從其議,頗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綸,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施世綸必袒護平民,因此民間稱爲“施青天”,即後世說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驃,爲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六十年駐台,史稱“八月十三,怪風暴雨相逼爲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軍中,下旨悼恤,贈太子太保。”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因而病死,也可說是個愛民好官。
韋小寶一怔之下,跳起身來,大叫:“妙極!”
索額圖道:“皇上說你得知之後,一定十分喜歡,果然不錯。兄弟,羅刹鬼自順治年間起,就占我黑龍江一帶,勢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寬洪大量,不予計較。那知羅刹鬼得寸進尺,占地越來越多。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現在三藩叛逆和臺灣鄭氏都已蕩平,天下無事,皇上就決意對羅刹用兵了。”
韋小寶在通吃島閒居數年,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別十,這時聽得這消息,開心得合不攏嘴來。
索額圖又道:“皇上爲了息事寧人,曾向羅刹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對方卻始終沒有答復。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說羅刹國雖大,卻是蠻夷之邦,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接到皇上的諭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羅刹兵東來占地,始終不止。皇上說道,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要是訓諭之後,仍然強項不服教化,那時便只有加以誅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羅刹國言語的,卻只有韋兄弟一人。”(按:當時中俄交涉,互相言語文字不通,確爲事實。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有雲:“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
韋小寶心想:“原來爲了我懂得羅刹鬼話,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爲得意。
索額圖笑道:“兄弟精通羅刹話,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還有一樁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聽說羅刹國的攝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羅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她身上的皮膚,摸上去卻粗糙得很。”索額圖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勉爲其難,再去摸她幾摸。”韋小寶笑著搖頭,說道:“沒胃口,沒胃口。”索額圖道:“兄弟一摸之下,兩國交好,從此免了刀兵之災,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樁奇功啊。”
韋小寶笑道:“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裏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羅刹國女王的頭髮邊。女王的頭髮象黃金,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問起羅刹國侵佔黑龍江的詳情,索額圖細加述說。
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羅刹人便決意東侵。(羅刹即俄羅斯,《清史稿·郎坦等傳》雲:“俄羅斯之爲羅刹,譯言緩急異耳。”緩讀爲俄羅斯,急讀爲羅刹。以俄語本音讀之,羅刹更爲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築城。順治六年,羅刹人在鹿鼎山築城,稱阿爾巴青(中國則稱爲雅克薩城),同時順流東下,沿途剽掠。順治九年,滿清甯古塔都統海色率兵兩千,在黑龍江岸將羅刹兵擊退。後來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大破羅刹軍。羅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築城,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佈流言,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牛馬成群,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羅刹人夢想大發洋財,結隊東來,沿路劫掠,殘害百姓,哥薩克騎兵尤爲殘暴。滿清甯古塔都統沙爾呼達、甯古塔將軍巴海率兵禦敵,于順治十六年、十七年間連勝數仗,打死了羅刹兵的統軍大將,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於是羅刹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
到康熙初年,羅刹軍民又大舉東來,以雅克薩城爲根據地。康熙年紀漸長後,知道羅刹人野心極大,嚴加防守,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羅刹軍也不斷增兵,將雅克薩城建築得十分牢固,同時在通往羅刹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捲而有之。那時康熙正在全力對付吳三桂,無力分兵抗禦羅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臺灣鄭氏歸降,更無後顧之憂,這才專心應付。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勢,且和羅刹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受過她的封爵,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臺灣,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
韋小寶帶妻子兒女,命伕役擡了在臺灣所發的“請命財”,兩袖金風,上船北行。臨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臺灣鄭氏的將領何佑、林興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知他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維持,自然沒口子的答應,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
臺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消舉台內遷旨意,這位少年韋大人厥功甚偉,人人感激,萬民傘、護民旗等送了無數。韋小寶上船之際,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高高捧起,說是留爲去思。這“脫靴”之禮,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愛戴,才有此儀節。韋小寶這“贓官”居然也享此殊榮,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了。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話下。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1:29 AM
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天津而至北京。韋小寶重入都門,當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康熙見韋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么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于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韋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康熙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上,當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轉身走開几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几個儿子女儿?”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儿子,一個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儿子,三個女儿。”韋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見,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問:“你又怎么知道了?”韋小寶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這几年來康熙忙于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划國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說了好一會閒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
韋小寶道:“台灣土地肥美,气候溫暖,出產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康熙點頭道:“施政以不扰民為先。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強要他們遷入內地,實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妄發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勸諫,功勞不小。”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不論有甚么功勞,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里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里只有一個忠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愛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于別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气’,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
康熙道:“你不用擔心,把話儿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負手背后,踱了几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气,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圣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儿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气,并非坏事。”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康熙點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了起來,險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可万万容她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可操必胜。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万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甚么接濟都不容易。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璦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源源不絕。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易。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如此調派,當真是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這一戰已經胜了七八成。”康熙道:“那也不然,羅剎是大國,据南怀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決計不可輕敵。我們如打了敗仗,遼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只許胜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兵出關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便好。兵凶戰危,誰也難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并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并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胜,那也是兵禍連結,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后,將皇上的圣諭向他們開導,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几名西洋傳教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凶,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上國,并不隨便逞強欺人。”韋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從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這就是了。”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万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紀大了几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韋小寶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赶上。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都統朋春、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宁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宁古塔所積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康熙道:“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万鈞之勢了,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韋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盡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還有甚么需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台灣帶來了五百名藤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帶去進剿羅剎。”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鄭成功的舊部打敗過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我軍將士傷亡太多。”韋小寶道:“藤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藤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刀斬鬼子兵的鬼腳。”康熙大喜,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妾,當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准,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定,出師時軍中攜家帶眷,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康熙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听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克塽”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康熙道:“鄭克塽”已歸降朝廷。我答應過他,鄭氏子孫一体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他此番來京,早就預擬去尋鄭克塽”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的大仇,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說道:“韋兄弟,恭喜你啊。”韋小寶听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寬,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抖,既想轉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這么一點儿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听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喜歡。”韋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暖,日光照進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減,喃喃應道:“是,是。”又怕他念著前仇,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准了他心髒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際,哪里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琅從台灣帶禮物來給我,當真生受不起。”韋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是御前侍衛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琅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琅問起了我,施琅便賣個順水人情,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別人沖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么說我赶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見他臉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气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心。待會下了班,咱們去好好的吃他一頓,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辦事能干,能給皇上分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然。”艷羡之意見于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气和神色之間,對自己又是親熱,又是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惊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退。做臣子的當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臣,皇上才會跟他說話這么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轉來時,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關太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個人中也沒一個。”韋小寶心道:“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別寵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覺。”多隆道:“是啊。”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宁公主殿下來瞧兄弟。這种事情,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愈。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听了這几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种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台灣帶了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連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琅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塽”這小子歸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甚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儿,誣賴他欠了眾侍衛一万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姑娘,后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塽”,咱們這就去奪她回來。”韋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塽”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种投降歸順的藩王,整日里戰戰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韋小寶道:“咱們也不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多隆道:“對,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兩銀子,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韋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單是一万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后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据在我手里。他鄭家三代在台灣做王爺,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經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塽”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爺,少說也刮上一百万,兩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爺,你倒給算算這筆帳看!”多隆張口結舌,說道:“厲害,厲害。”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据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這個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年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据,債主儿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每張借据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不成!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么話?”韋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几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可一直沒甚么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几百万兩銀子,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罷。”多隆大吃一惊,顫聲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目就不小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兩?這……這未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据,討起來方便些。”壓低了嗓子道:“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結外藩,放債圖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干系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塽”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塽”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么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這件事鄭克塽”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塽”是紈褲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賭博胡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杰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机、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儿胡同。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并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大的還沒一擔,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只說一應費用,內庫具領。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里花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須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贊,盡皆艷羡。康親王道:“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塽”、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后,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儿隨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上降旨,知道雙儿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在雙儿為人溫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于她。只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气惱。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余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气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儿取出鄭克塽”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据,請了多隆來,交給了他。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据,咱們石頭里也要榨出他油來。鄭克塽”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后數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极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指示,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与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后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自領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顯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心得到了滿足。當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韋小寶領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其中利弊得失,無不了若指掌,于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巨細,均已籌划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必胜,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又太不光棍。”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幄,設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康熙升座。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体敕書,授大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副都統等繼進,皇帝命侍衛賜飲,然后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康熙親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然后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里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無術,是個市井無賴,領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損辱國家体面,但知康熙對他寵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歎。正是:丞相魚魚工擁笏將軍躍躍儼登壇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几名大將來擲几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游之地,只是當年和雙儿在森林中捕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
其時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日勁。這一日离雅克薩城尚有百余里,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羅剎兵四出扰民,殺人放火,奸淫捕掠,無惡不作,每過十余日便來一次,預料再過數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軍扎營不進,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在离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日,這天上午,隱隱听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此起彼伏,良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听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怀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么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死亡”之意。他轉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死,呈上首級。余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里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好,你們不擲。”對親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兩人知道倘若不擲,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机會。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极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你先擲。”那兵擲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么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運气不好,沒甚么好話。”韋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發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于練習,手法不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么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那兵不服,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里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矩。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矩好了。你死蠻基!”轉頭對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矩,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气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理。”韋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么?”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須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韋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人數一樣,面對面的交鋒打仗,你們一定贏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儿一直坐在一旁,這時听得他言語傲慢,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胜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儿,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那兵道:“中國女人,會講羅剎話,很好,很好。”雙儿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愿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儿右腿飛出,拍的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雙儿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犯規!”原來羅剎人比拳,規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矩。”雙儿叫道:“羅剎的,我也贏。”閃身轉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儿這一拳乃是虛招,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儿左一拳、右一拳,連發十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那兵連擋數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笑,說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儿側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儿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后腦的“玉枕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儿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余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矩,不管擲出甚么點子都是你贏。”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韋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親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气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极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余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韋小寶吩咐將四兵松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后,猶未饜足,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后數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AlexiTolbusin)。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余眾,親自率領,出來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便下令燒毀,男女百姓,一概殺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沖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眾槍齊發,十余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馬頭,向南奔馳。圖爾布青下令追赶,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射了几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干干淨淨。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兀自熱气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极多,大家去搶啊!”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帥下令,大聲歡呼,涌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几雙靴子,几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別讓他們瞞過了。”隨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部屬又一齊稱贊將軍聰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數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連奪七座營帳,隱隱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聲大起。圖爾布青站上馬鞍,取出千里鏡望去,只見數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旗幟散亂,隊伍不整。圖爾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馬刀,在空中連連虛劈,叫道:“沖啊!殺啊!”帶領兵將,疾沖而前,沿途見二十余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眾兵將喜叫:“蠻子的坐騎沒力气逃了!”拚命催馬,愈追愈遠,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圖爾布青追到山口,見地勢險惡,微微一怔:“敵人若在此處設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中國蠻子,你們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絕無差錯。圖爾布青大喜,當下更無疑慮,縱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騎兵跟進山谷。圖爾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隊的?你們在哪里?”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齊聲應道:“我們在這里!中國蠻子兵投降啦!”圖爾布青叫道:“好极!”剛一提馬韁,猛听得背后槍聲砰砰大作。圖爾布青吃了一惊,轉過身來,只見山谷口煙霧瀰漫,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眾羅剎官兵齊聲惊呼。圖爾布青叫道:“掉轉馬頭,退出山谷。”只听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羅剎兵,投降,投降!”無數大石、擂木滾落,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擁,人喧馬嘶,亂成一團。清兵居高臨下,弩箭火槍,不住發射。
圖爾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眼見后路已斷,只得拉轉馬頭,叫道:“大伙儿向前沖!”只沖出數丈,忽听得砰砰巨響,炮彈轟將過來,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躍下馬,叫道:“棄了坐騎,集中火力,從來路沖出去。”
羅剎兵紛紛下馬,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射程又遠,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勢道猛烈。數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底炸了上來,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余丈,有的斷首折肢,血肉橫飛,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圖爾布青見前后均無退路,束手無策。一名軍官极是勇悍,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企圖殺出一條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只爬上數丈,有數十余名士兵摔將下來,非死即傷。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將余下數十人盡數打落。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山壁間盡是羅剎兵慘呼之聲。眼見再過得一會,勢將全軍覆沒,圖爾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將他聲音淹沒了。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著叫喚。清軍停了炮火,有人以羅剎話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圖爾布青大怒,叫道:“只拋武器,不脫衣服!”清軍中有人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的,赫拉笑!出來喝酒。不脫衣服的,死蠻基!”圖爾布青叫道:“不脫衣服!”這句話一出口,隆隆聲響,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當即紛紛拋下刀槍,開始脫衣。圖爾布青舉起短銃,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喝道:“脫衣服的都處死刑!”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大呼:“快脫衣服!”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圖爾布青短銃連發,又打死了兩名,卻怎阻止得住?清軍大炮暫止,山壁頂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脫光衣服過來。”這時羅剎兵將哪里還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圖爾布青長歎一聲,舉起短銃對准了自己太陽穴,便欲自殺。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說道:“將軍,不可以,老鷹留下翅膀,才可飛越高山。”這句羅剎成語,便是中國話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之意。
只听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一起出來,否則又要開炮了。”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圖爾布青怒不可抑,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顯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他手指剛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將上來,摟住他頭頸,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將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腳,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干淨,抬了出去。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便有兩名清兵上來,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后,押著行出數里,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一役,二千余名羅剎官兵,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雙手反綁,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秋風吹來,不禁簌簌發抖。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气、心惊膽戰,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都覺好笑,其中數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響,不多時千余官兵齊聲大笑。圖爾布青大怒,轉過身來,大聲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絲不挂,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更是滑稽無比。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极為畏懼,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聲中,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號鼓齊奏,一隊清兵從后山出來,打著黃旗,列于東方,跟著又有三隊清兵,分打紅、白、藍三色旗號,分列南、西、北三方,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或執大刀、或彎弓搭箭、或平端火槍,盔甲鮮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無寸縷,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人人不再發笑,心中大感恐懼。清軍列隊已定,后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位將軍頭戴河言子,身穿黃馬褂,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儼然關云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笑?”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無可發泄,早已橫了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罵道:“中國小鬼,你使詭計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殺便殺,干么這般侮辱我?”韋小寶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圖爾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樣,難道……難道還不是侮辱?”韋小寶笑問:“你的褲子,是誰脫下的?”圖爾布青登時語塞,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他狂怒之下,滿臉脹得通紅,疾沖而上,便要和韋小寶拚命。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挺起長槍,明晃晃的槍尖對准了他身子。圖爾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体之前,雙方官兵眼見之下,笑聲大作。韋小寶道:“你既已投降,便當歸順大清,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圖爾布青道:“不降,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降。”韋小寶提高聲音,問眾羅剎官兵:“你們投不投降?”眾官兵都低頭不語。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叫道:“投降的軍官士兵,站到那邊去!”眾官兵呆立不動,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見無人過去,便也不敢先去。
韋小寶道:“好,你們誰都不降。廚子出來!”親兵隊后走出十名廚子,上身赤膊,手執尖刀鐵簽,上前躬身听命。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霞舒尼克’,當年象在莫斯科吃過,滋味很是不錯,現下我又想吃了!”轉頭對十名廚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廚子應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鐵爐出來,爐中炭火燒得通紅。羅剎官兵面面相覷,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么鬼。韋小寶手一揮,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燒‘霞舒尼克’!”“霞舒尼克”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在火上燒烤,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落將下來。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見地下鮮血淋漓。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羅剎官兵相顧駭然,一片寂靜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剝作響,肉上脂油滴入火中,發出嗤嗤之聲。
韋小寶叫道:“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做‘霞舒尼克’”!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有四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韋小寶道:“好,投降的拉到那邊。”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燒成“霞舒尼克”,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來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惊膽戰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气勢也餒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帶頭投降,余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有的不等親兵來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間,一千八百余名羅剎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當地。韋小寶道:“你降是不降?”圖爾布青道:“宁死不降!”韋小寶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薩。”吩咐洪朝率兵五百,護送他回雅克薩城。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居然肯予釋放,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既放我,還了我衣服!”韋小寶笑道:“衣服是不能還的。”吩咐洪朝:“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傳我將令,暫停攻城,牽了這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將令,于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
林興珠道:“請問大帥,既捉了這羅剎將軍,何必又放了他?這中間奧妙,還請大帥開導。”韋小寶笑道:“今日咱們打了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么計策?”林興珠道:“那是大帥的神机妙算,屬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韋小寶搖頭道:“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皇上說道,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計策很好,吩咐我學上一學。你看過‘七擒孟獲’的戲沒有?就算沒看過戲,總听過說書罷?諸葛亮叫魏延出戰,只許敗,不許胜,連敗一十五陣,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引他沖進盤蛇谷,然后火燒藤甲兵。咱們今日使的,就是諸葛亮的計策。”諸將盡皆欽服。
韋小寶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以致折了壽算。羅剎兵倘若投降,就饒了他們性命。”副都統郎坦道:“若不是大帥使那‘霞舒尼克’之計,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這條計策,可胜過諸葛亮了。”韋小寶笑道:“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們大叫大嚷。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眾位不妨嘗嘗。”眾將縱聲大笑,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簽是美味。眾將又問:“大帥既已捉到敵酋,卻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叫他從此不敢再反?”韋小寶道:“那倒不是。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寬大為怀,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捉到了羅剎元帥,放他七次?皇上說道:這就不對了。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不能死學死用。孟獲是蠻子的酋長,他說不反,就永遠不反了。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他說不反,是不管用的。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提兵來侵犯我疆界。”眾將點頭稱是。韋小寶道:“雅克薩守兵凶悍,炮火厲害。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更加狠打。現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牽著他繞城三周,城里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他沒了威風,以后發號施令,就不大靈光了。”
諸將齊聲稱是,林興珠問道:“是皇上吩咐,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皇上哪能這么胡鬧?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气,滅羅剎兵的威風。皇上說道: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陣交鋒之時,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多半心中害怕,銳气一失,打胜仗就難了。皇上說:‘小桂子,你花樣多,總之要我軍上下,大家瞧不起蠻子兵。’我想來想去,也沒甚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諸將均想:“你小時候賭錢,怎么跟羅剎兵有關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賭品不好,贏了銀子落袋,輸了只管混賴,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那贏家捉住了我,剝下我褲子抵數,讓我光著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從此以后,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諸將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皇上說,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真的干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也怕人家剝褲子,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果然褲子一剝,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諸將齊聲稱贊,大為佩服。有的人心想:“這剝褲子的法子,連《孫子兵法》中也沒有的。這一條‘韋子兵法’,倒也厲害。”當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備喊話之用。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開得胜,羅剎兵仰慕中華上國,洗心歸順,實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蠻夷云云。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次晨親率諸軍,來到雅克薩城。但見城頭煙火瀰漫,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槍炮聲隆隆不絕。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城中炮火猛烈,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韋小寶道:“咱們架起大炮,轟他媽的。”朋春傳下令去,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一炮炮打進城去。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堅固,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清軍大炮雖多,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然羅剎兵堅守不出,倒也奈何他們不得。
攻得數日,何佑率領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見不利,鳴金收兵。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极盡傲慢。
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親自率軍攻城。城頭上一排槍射下,薩布素中槍落馬,清軍登時亂了。城門開處,數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林興珠率領藤牌手滾地而前,大刀揮舞。羅剎兵忙縱躍閃避。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練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滾動而前,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忙下令收兵。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薩布素右額中彈,幸好未深入頭腦,受傷雖重,性命無礙。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還是清軍死傷較多。
韋小寶帶了軍醫,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又重賞林興珠。下令退軍五里安營,當晚在帳中會聚諸將,商議攻城之法。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腳;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气,只怕不敢出戰,不如筑起長壘,四下圍困,將他們活活餓死;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從地底進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自己卻在這里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又想:“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我從地道里鑽進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軟,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臉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計,當即住口,靜候大帥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喃喃道:“騷得很,有勁,吃她不消。”眾將面面相覷,又听大帥道:“他媽的,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眾將更摸不著頭腦,只听他又道:“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帥說得是。羅剎鬼子再厲害,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韋小寶一怔,睜開眼來,奇道:“咱們,你也來摸?”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出口又在將軍房里,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咱們須得另外挖過。”眾將更不知所云。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咱們青龍、白虎、天門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別去筑長圍、挖地道,同時又放大炮,誘他們出戰,派藤牌兵去斬鬼腳。”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采納,欣然出帳。次晨拂曉,眾將各領部屬,分頭辦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圍,郎坦指揮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領五百士卒,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在城下大聲叫罵。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罵人的辭句有限,眾兵叫罵聲雖響,含義卻殊平庸,翻來覆去也不過几句“你是臭豬”、“你吃糞便”之類,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變化無窮?韋小寶听了一會,甚感無聊。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眼見清兵勢盛,堅守不出,躲在城頭土牆之后回罵。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卻也損傷不大。當時的大炮火藥裝于炮筒之中,點火燃放,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發兵,來打羅剎鬼子,無不大喜若狂,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有的拿了鋤頭扁擔,相助构筑土圍。訊息傳將出去,連數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但見人頭如蟻,紛紛挑土筑圍,城外一條長圍越筑越高,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內外夾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作為牽制。尼布楚城的守將,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
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羅剎人野心勃勃,准擬占了黑龍江、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要千千万万人盡皆臣服,成為農奴,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城中彈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載,也不虞匱乏。城中開鑿深井,飲水無缺。圖爾布青怕城里的中國人作亂內應,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將尸首拋下城來。城外中國軍民見了,無不憤恨叫罵。
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要是掘斷龍脈,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炸毀城牆,大軍便可沖入。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圖爾布青善于用兵,得報后凝神一想,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當下測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轟的一聲大響,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天气卻一天冷似一天。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護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至于指頭僵落,手腳凍腐,尤為常事。下得數天大雪,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紛向官兵告別,說道明年初夏開凍,再來助攻,又勸官軍南退,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薩布素、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險,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牆垣擋得住寒气,清軍卻宿于野外營帳,縱然生火,也無濟于事。于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卻要退兵,未免太過膿包,猶疑得數天,始終拿不定主意。部將來報,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韋小寶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來。康熙上諭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囑其罷兵退師,兩國永遠和好,比來天時嚴寒,兵將勞苦,露宿冰雪,朕心惻然。韋小寶可率師南退,駐璦琿、呼瑪爾二城休卒養士,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不服王化,再行進軍,一舉蕩平。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都統、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金銀、酒食有差。諸統兵將軍須遵体朕意,愛護士卒,不貪速功。王師北征,原為護民,而兵亦民也。欽此。”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諸將都說万歲爺愛惜將士,皇恩浩蕩,只是想到這一撤圍,不免前功盡棄,又都感可惜。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士卒歡聲雷動。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与林興珠率軍斷后,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便殺他個落花流水。羅剎兵見清兵撤退,城中歡呼之聲大作,千余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向下射尿。韋小寶大怒,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清軍万尿齊發,倒也壯觀。城上城下,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軍卻射不上去,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風一吹,頃刻間結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
韋小寶這口气咽不下去,指著城頭大罵。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羅剎兵野獸一般,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韋小寶道:“不行,輸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龍來。那水龍是救火之具,軍中防備失火,行軍扎營,必定攜帶。親兵拉了十余架水龍到來,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其時江水結冰,無水可用,于是下令火伕在大鍋中燒融冰雪,將熱水倒入水龍。韋小寶拉開褲子,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親兵:“向城頭射去!”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俱都雀躍,一齊奮勇,扳動水龍上的杠杆,一放一壓,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眾親兵大叫:“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熱水沖到,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諸將有的暗叫:“胡鬧。”有的要討好大帥,在旁大聲叱喝助威。只是天時實在太冷,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又得再加熱水。韋小寶興高采烈,自夸自贊:“諸葛亮火燒盤蛇谷,韋小寶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風!”副都統郎坦在旁贊道:“大帥這一泡尿,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气。”韋小寶突然一怔,雙目瞪視,呆呆的出神,“哇”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聚集眾將,問道:“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啟稟大帥:共有一十八架。”韋小寶皺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帶一些?”那參將道:“是!”心想:“軍營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韋小寶道:“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補,几時可以齊備?”
當地是极北邊陲,地廣人稀,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里外,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居民貧窮困乏,未必就有水龍,要征集一千架水龍,那是決計無法辦到。那參將臉有難色,說道:“啟稟大帥:一千架水龍,在關外恐怕找不到,得進關去,到北京、天津赶運過來。”韋小寶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調運水龍,那得多少時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擱不起!”那參將喏喏連聲,臉色大變,心想:“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那欽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大帥,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這個……這個貴精不貴多,咱們這一仗已經贏了。以兄弟淺見,似乎可以窮寇……窮寇莫射了。”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沒一千架水龍,辦不了這件大事。”那欽差心想:“你這大帥忒也胡鬧,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為之,開開玩笑,那也無傷大雅,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他們君臣投緣,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鬧得太過不成体統,未免貽笑天下。”欲待再勸,卻听韋小寶道:“眾位將軍,哪一位能想出妙計,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那是莫大的功勞。”朋春道:“請問大帥,要這一千架水龍,是用來……用來射尿上城嗎?”韋小寶笑道:“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如用來射尿上城,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夠啊。”朋春道:“正是。屬下愚蠢得緊,要請大帥指點。”韋小寶道:“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立即便結成了冰。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那便如何?”
眾將一怔之下,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帳之中,歡聲如雷。眾將齊叫:“妙計,妙計!水漫雅克薩,冰凍鹿鼎山!”
過得片刻,歡聲漸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調,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赶運過來。”當時便有數名副將、佐領自告奮勇,討令去征集水龍。
洪朝職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這時躬身說道:“啟稟主帥:末將有個淺見,請主帥定奪。”韋小寶道:“你說罷!”洪朝道:“末將是福建人,家鄉地方很窮,造不起水龍,鄉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那竹筒水槍,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時,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滿了水,再用力推動活塞,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韋小寶嗯了一聲,凝思這水槍之法。
何佑道:“啟稟主帥,這水槍可大可小。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槍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要做大水槍,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
韋小寶問洪朝:“你有甚么法子?”洪朝道:“末將心想,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大松樹、大杉樹卻多得很。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把中間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槍。”韋小寶道:“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罷?”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說道:“啟稟主帥:這事倒不難辦。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爿,每一爿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打磨光滑,然后將兩個半爿合了起來,木材中間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兩個半爿拼湊之時,若要考究,就用筍頭,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极!做這么一枝大水槍,要多少時候?”班副將道:“小將自己動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兩枝。”韋小寶皺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一起來干,你做師父,即刻便教徒弟。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眾將官,馬上動手,伐木造水槍去者!”
眾將得令,分帶所屬士兵,即時出發,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時分遣快馬,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關外遍地都是松杉,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清軍大軍出動,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將調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連夜開工,赶造水槍。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槍徑長二尺,槍筒有一丈來長,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橫木一齊拉推。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班副將一聲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韋小寶看了試演,連聲喝采,說道:“這不是水槍,是水炮,咱們給取個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龍水炮。”取出金銀,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吩咐連日連夜赶造。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复回,站在城領眺望,見清軍營中,堆積了無數木材,心想:“中國蠻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來,那是要圍城不去了。哼,再過得半個月,大風雪刮來,可有得你們受的了,火燒得再旺,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寒气。”他下得城來,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斟上羅剎烈酒,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騎兵,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掘地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過得几日,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黃道吉日,韋小寶卯時升帳,擊鼓聚將,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炮口對准城中。軍中號角齊鳴,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各營將士一齊動手,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燒將起來。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聲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頭察看。其時風雪正大,天色昏暗,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正疑惑間,猛听得清軍齊聲吶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圖爾布青大惊,只叫得一聲:“啊喲!”一股熱水當胸射到。總算天時實在太冷,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卻沖得他立足不牢,一個踉蹌,倒在城頭,身旁親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聲,頭頂水聲嘩嘩直響,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霎時之間,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叫道:“中國蠻子又使妖法!”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自然是妖法無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槍,別讓中國蠻子沖上城來。”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牽著繞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發出來的號令,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只是清軍圍城甚急,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幸免,這才勉力守御,這時忽見巨變陡起,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眾兵將四散奔逃,哪里還有人理睬于他?幸喜清軍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羅剎兵亂了一陣,惊魂稍定,但見地下積水成冰,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潑將下來。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輕女子,作為營妓,供其淫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傳教的教士,隨軍做買賣的商人,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小偷大盜。頃刻之間,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初時水尚溫熱,不多時濕衣漸冷,又過一會,濕衣開始結冰。眾人大駭,紛紛脫下衣褲皮靴,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黏連肌膚,那時手指僵硬,再也無法解脫,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實是危險不過。地下積水漸高,慢慢凝固,變成稀粥一般,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冰冷徹骨,忍不住雙腳亂跳,大叫:“凍死啦,凍死啦。”眾人紛紛搶到高處,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凍死啦。”圖爾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撐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聲怒喝:“誰在這里扰亂軍心?奸細!拉出來槍斃!”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溫暖,在這里呼喝叱罵,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人人心中不忿,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向他投去。圖爾布青舉起短銃,轟隆一聲,向人叢中射去,登時打死了兩人。余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更有人扑了上去,將他拉下馬來。衛兵舞刀砍殺,卻哪里止得住?正大亂間,一小隊騎兵奔到,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登時將他全身潑濕。他雙腳亂跳,大聲咒罵,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土壘上歡聲雷動,南腔北調,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坏炮。燒水隊加柴燒火,將冰雪鏟入鍋中,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滿,“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一股水箭從炮口沖出,射入城中。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紛紛洒下,有的射得較低,卻凝聚不散,對准了人身直沖。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遠,有的卻射程甚近,更有許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不及水炮發射之快,“彈藥”到后來已然接濟不上。又射得大半個時辰,坏炮愈多,熱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威力大減。
韋小寶正感沮喪,忽見城門大開,數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大叫:“投降,投降!”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羅剎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時,城門又閉,城頭上几排槍射了下來,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其余羅剎降人四散奔逃。清軍水炮瞄准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水柱激射過去,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余,都已結成了冰,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凍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羅剎兵無衣無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凍得簌簌發抖,臉色發青。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互借体溫取暖。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督促眾兵將守城。眾兵都轉過了頭,不加理睬。圖爾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軍官。那軍官轉身避開,圖爾布青追將過去,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圖爾布青出力掙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來,大叫:“救我,救我!”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圍觀。過不多時,窟中積水凝結成冰,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便似活埋了一般。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打開城門,大叫:“投降!”蜂涌而出。韋小寶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亂語,所發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口中大叫:“得令!”卻自行去辦理受降、入城、繳械、清理諸般手續,一切井井有條,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化水流出城外,卻也難以辦到,只好順其自然。郎坦督率眾兵,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請韋小寶、索額圖和欽差住入,然后再去將火藥庫,槍械庫、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時清朝國勢方強,軍中紀律森嚴。大官如韋小寶、索額圖等不免乘机大發橫財,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城內城外殺牛宰羊,大舉慶祝。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涌,說韋大帥用兵如神,古時孫吳复生,也所不及。那欽差道:“兄弟這次出京,皇上一再囑咐,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固是奇功,更加難得的是,居然刀槍劍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一日之內摧大敵,克名城,而不損一名將士,古往今來,唯韋大帥一人而已。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絕后了。”
韋小寶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薩城,本來也非難事。難在皇恩浩蕩,体惜將士,不能傷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這條計策,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咱們給皇上辦事,打場胜仗,那也罷了,人人都會的,不算希奇。總是要仰尊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這就難一些了。”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個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難事,當下人人點頭。索額圖道:“這是皇上的洪福,韋大帥的奇才。”韋小寶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勞。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奮勇督戰,咱們也不能胜得這么容易。”欽差和索額圖大喜,感激無比,适才對陣之時,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那有半點“親臨前敵,奮勇督戰”之事?但韋小寶既這么說,在報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滿清軍功之賞,最是丰厚,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轎子人人抬”。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費,一無所損。欽差這一回 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自己在軍中便有甚么逾規越份之事,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守口如瓶。
眾人吃喝了一會,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抬到階下。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全身發青。韋小寶歎道:“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圖爾布青,叫作圖爾布財,那就不會發青,只會發財了。”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待得降兵人數、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韋小寶与索額圖、欽差三人聯名上奏,遣飛騎馳往北京,向皇帝報捷。
[
Last edited by gergermen on 2005-7-30 at 11:41 AM
]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1:43 AM
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當晚韋小寶和雙儿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游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雙儿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鑽出個羅剎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中國公主,比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里。”韋小寶道:“好雙儿,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儿嫣然一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听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并坐床沿。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雙儿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几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罷,只怕挖斷了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皇上向來待我不錯,害死了他,未免對不住他。不掘寶罷,又覺得可惜。這么著,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御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剛說到這里,忽听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兩人使個眼色,注視木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儿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听令。韋小寶指著木箱,低聲道:“里面有人!”四名親兵吃了一惊,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彈,向后便倒。雙儿忙將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火,投降!”跟著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拋出一杆短銃,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胡子著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异常的爬了出來。韋小寶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來!”洞口白光一閃,拋上來一柄馬刀,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在門外守衛的親兵听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扑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于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著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后,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一人戰死,一人凍死。余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于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听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眾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松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鑽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复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幸,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里從地道中鑽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切也都听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听你的消息,要我們見到你后,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万确,決計不假。韋小寶尋思:“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家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你們代我寫罷。”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是一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干不來的。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應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過不多時,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气之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大爵爺,愿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舖開宣紙,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划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別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气。韋小寶道:“你這么寫:自從分別之后,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涂了一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胜過羅剎情人一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胜過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沉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甚么“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你”、“吻你一万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你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惊,“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果你答應以后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你要男人陪著睡覺,天下只有中國人了。”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并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又覺這种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几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几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后,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你愿意做我情人,還是做我敵人,你自己決定罷。”那教士又將最后這句話改得极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后這句話卻是出于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异鄉,永遠不得歸國。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給我听听。”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听來似乎大致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爺磨得濃墨,蘸得飽筆,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于佛經意為“魔鬼”,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于是寫作了“蘇飛霞”,既合“落霞与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扑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貴為攝政,又是兩位并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听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与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不必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之歎了。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几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人”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識,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你的字寫得很好,胜過羅剎大胡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扎,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協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一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万歲万万歲”、“圣天子万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后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是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卻記挂著阿珂、蘇荃等几個妻子和虎頭等儿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其余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乃是皇上御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木盒,不禁一呆。盒里是一只黃金飯碗。碗中刻著“公忠体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并未攜出,一凝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后,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給皇帝。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气,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后開賭。再過月余,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大呼“万壽無疆”,實在無聊之至。上諭中說:“為人君守牧者,當上体天心,愛護黎民。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复侮弄屈辱之。汝為大臣,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于眾,雖不壽亦為明君,若驕妄殘虐,則万壽無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于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為誡。”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為意,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听得胡里胡涂,惹得他生气。”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几名師爺叫來,痛罵一頓。罵完之后,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擲得几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云外。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与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尚書阿爾尼、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
“謹奉上撫遠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清兼統、聲名遠播、大圣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諳中國典禮,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并騷扰邊境為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果下國邊民构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干戈?今奉詔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眺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于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于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于大圣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于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确無誤,惟最后一段關于韋小寶者,恐系小說家言,或未可盡信云。)佟國綱讀了國書后,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為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過几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机大事,如有誤解,干系重大,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不懂禮節,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是甚么次重禮,也不怕人笑話。”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一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一聲,叫道:“有這等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后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几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臉露詫异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個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么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皇上怎么會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那也會說的。”韋小寶道:“為什么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佟國綱無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理由,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罷。”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后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終于無法隱瞞,一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眾人一听,好不自禁的“啊”的一聲。韋小寶道:“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儿,以他為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一個都是這么一回 事,實在沒甚么分別。不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儿也大些。兄弟的……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眾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辦事也太胡涂了,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甚么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發見了一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一絲不挂,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么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頭發、胡子都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怀叵測,倘若身怀利器,那還了得?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甚么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亞爾青斯基‘哎唷’一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藏著些甚么?”韋小寶道:“你剛才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儿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贊你聰明,果然一猜便著。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聲讀了出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于其皇恩浩蕩之中,并保護之,使免于敵人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于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准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為此彼中國皇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复。”(按:此為真實文件,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后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于宮中檔案。原件攝影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一句,韋小寶罵一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几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圣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极。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么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几個嘴巴,踢他們几腳,又在他們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甚么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几張貂皮,几塊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們議和也是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甚么叫作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訂立和約,那就叫作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么難事。”佟國綱道:“皇上圣諭:再打几個胜仗,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東方如果敗得一塌胡涂,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一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的西方另有一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触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很是頭痛。咱們乘此机會跟他訂立和約,必定可以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韋小寶大胜之余,頗想一鼓作气,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听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自也難以違旨,轉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旗,軍功甚著,名气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說明賭輸了想賴,堂堂國丈,算甚么玩意儿?當晚張宴接風之后,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几手。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并無父風,不禁頗為詫异,回到房中,上床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此人賭品极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溶,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來報,有羅剎兵一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复書。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備需用。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复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為惴惴,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信中說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簽成之后,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种种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万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為并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于中華因為建立大功,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道另有別情,于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你們還有甚么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羅剎男人不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一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万万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鏈條下系著一只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韋小寶倒轉革囊,玎璫聲響,傾出數十顆寶石來,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极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卻也是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生受不起。”(按:据《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指示: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与中國,并在不損俄皇威嚴范圍內,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又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哥薩克、韃靼、瑞典、波斯、波蘭、日耳曼、丹麥十國美女,每國一名,個個年輕貌美,都是處女,決非寡婦,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處女,公主殿下已經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牛奶一樣的皮膚,夜鶯一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甚么事?”齊洛諾夫道:“第一件,兩國和好,公平划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一件辦得到。”說道:“你們羅剎國西邊,有一個瑞……瑞甚么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一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剎,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甚么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兩名羅剎隊長一听,都大吃一惊。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剎,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中國聯盟。羅剎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道自己虛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甚么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果羅剎國确然誠心求好,我可以赶瑞甚么國的使者回國。”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剎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几個美女,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后收錢,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又想:“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韋小寶問道:“公主殿下還要我辦甚么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公主寢室里去辦的。”韋小寶嘿的一聲,心道:“這是羅剎迷湯,簡稱羅剎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一碗羅剎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准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一碗。”說道:“這么說來,兩國通商,公主是為私不為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可再叫甚么中國小孩大人。”兩人一齊深深鞠躬,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我們要去尼布楚,你們隨著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難道是去攻城嗎?”韋小寶道:“你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一齊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下面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几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韋小寶心想:“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甚么緣故?其中必有古怪,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几條中國絲棉被、几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
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華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极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一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絲棉被、枕頭過得几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听他二人口气,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造橋技師當時甲于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一見到建构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异,贊賞不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倒是出于艷羡中國科學技術之心,并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為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一條為:“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筑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被清廷驅逐回國。)韋小寶心想:“你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是不能給你。”說道:“知道了,下去罷!”兩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一日,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地駐扎,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FedorA.Golovin,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韋小寶道:“不用客气了,還是我們來拜客罷!”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云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气為之奪。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別清軍軍中,并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沖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后兵。韋小寶于是下令退兵數里,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費要多羅見清軍后撤,略為寬心,又再寫了一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一、會見之所設于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百,俄軍列于城下,清軍列于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除刀劍外,不准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軍必處下風。但羅剎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占优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后,認為可行,當即接納,連夜派兵搭起篷帳,作為會所。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來到會所。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余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擁簇著一群羅剎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為不如。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剎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著了道儿。”
說話之間,羅剎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大家下馬罷。”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眾人一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一聲令下,眾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費要多羅說道:“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圣躬安康。”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剎國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听到了,想必喜歡。”兩人互致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听,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手持長刀,列成隊形,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气,說道:“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剎話沖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的規矩,騎兵在部隊之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的。”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方,是你們強行占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筑的。”兩國此次會議,原是划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韋小寶道:“你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筑了一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費要多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里筑城,中國人不在這里筑城,這就證明這是俄國地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甚么證据?”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据。韋小寶听他問到這句話,不禁為之語塞,待要強辯,苦于說羅剎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夠?心中一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据多得很。”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价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姊妹、外婆、姨媽、姑母,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羅剎國費家女性,無一幸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后,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但揣摩神色語气,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以通解,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才說,你太也不講道理。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听到過我祖母的艷名,敝人實在不胜榮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么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是喜歡,說道:“我的媽媽出于名門望族,皮膚又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寫過几十首詩贊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几歲的少年婦人一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嗎,只要我媽媽答應,那是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贊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深感榮幸,比稱贊他自己還要高興。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奉獻,有意拜自己為干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來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著他手,走入帳中。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划界談和,我們有极大誠意,雙方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為界,江南屬于中國,江北屬于俄羅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筑,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于俄國的。”韋小寶一听,怒气又生,問道:“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么名字?”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答道:“叫高助略山。”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高助略”即為“鹿”,說道:“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么爵位?”費要多羅道:“閣下是鹿鼎公,用我們羅剎話說,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韋小寶道:“這樣一來,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卻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費要多羅忙道:“不,不,決無此意。”韋小寶問道:“你是甚么爵位?”費要多羅道:“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韋小寶道:“好,那么洛莫諾沙伐是屬于中國的地方。”費要多羅吃了一惊,隨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費要多羅道:“洛莫諾沙伐。”韋小寶不理他,繼續說道:“從我們的京城北京,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費要多羅道:“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從莫斯科到北京,總得走三個月罷。”韋小寶道:“這樣說來,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月零五天,路程是遠得很了。”費要多羅道:“很遠,很遠!”韋小寶道:“這樣的路程,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于中國的了。”費要多羅微笑道:“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
韋小寶舉起酒杯,道:“請喝酒。”羅剎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酒香陣陣沖鼻,主人沒舉杯,他不敢便飲,這時見韋小寶舉杯,心中大喜,忙一飲而盡。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從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長大,与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胜,將蘇菲亞幽禁于尼庵之中,然后大舉輸入西歐文化,當韋小寶之時,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与中國相去甚遠,至于烹紅之精,迄至今日,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万八千里,當年在尼布楚城外,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肴,解釋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只听得費要多羅歡喜贊歎,欣羡無已。
韋小寶隨口問道:“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离開莫斯科的?”費要多羅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從莫斯科出發。”韋小寶道:“很好。來,再干一杯。我們這位佟公爺,酒量很好,你們兩位對飲几杯。”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對飲三杯。韋小寶道:“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費要多羅道:“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韋小寶道:“喂,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個多月。”費要多羅道:“是,走了三個多月。幸好天時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難走。”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很好!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終于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費要多羅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時承認了?”韋小寶笑道:“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多月,路程很遠,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從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個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一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那么咱們交換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急道:“這……這怎么可以?”不禁大為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竟爾答應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丰富,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為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么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听,甚么老貓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于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于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韋小寶心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么神气活現。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胜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划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胜了,還是我們胜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胜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一听大怒,說道:“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御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后,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么事?”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進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确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愣,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扑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划界議和,你甚么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里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听見了。”
費要多羅越听越惊,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胜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么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离這里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听有了轉机,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甚么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么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么說來,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价,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划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划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道:“甚么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后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么干是甚么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占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宣。但我們這一場胜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划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划給了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气?”
費要多羅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气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划界,沒甚么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后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胜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气,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气好,贏足十場,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剎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万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气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么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与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听在耳里,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后來听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么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么擲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要多羅的气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确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与外國使臣折沖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体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听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索額圖听到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惊,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儿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占据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种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么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听他二人談到這里,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听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后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么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听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据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甚么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听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竟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几次大仗。貴國歷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几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听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确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么味儿。”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斗。”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万人隊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余万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后几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听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于“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后,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听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贊:“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于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确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于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于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划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么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制一頂黃金篷帳,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听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沖出帳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惊,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气,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听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惊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里,大伙儿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媽的。”韋小寶听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适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斗一場,義气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体,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沖到离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离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沖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听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盡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都是大為詫异。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后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于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借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儿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儿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后,伸指點了他后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儿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几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儿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惊,閃身相避,雙儿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几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干甚么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听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矣詔。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面。這件事怎么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么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愿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么,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剎人,得胜回營!”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于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准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胜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并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儿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异,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余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异。清兵鼓噪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為甚么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划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甚么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么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為甚么沒有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甚么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盡管動手好了。”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丑。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費要多羅气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于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划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后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气。”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几杯酒,吃了几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后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于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划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胜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后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胜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羅剎話,念得正确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睡在后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惊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惊,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几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于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后,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后一躲,卻听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剎話。只听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惊,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挂,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只听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里喝酒,談話,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只听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么魔術,真是奇怪之极。”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里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的,城里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么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儿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万,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么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万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种了。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万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么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机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后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里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里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后,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么,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甚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殺。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一听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划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并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于是進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丰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罷?咱們來談談划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气,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划界。”費要多羅心想:“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后。”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划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們五天之后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韋小寶歎了口气,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待會談到划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价還价。”費要多羅心道:“划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么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國蠻子說干便干,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极,雙足麻木,一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后,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异:“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异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才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后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挂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挂了一個耶穌圣像。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划界條約,那么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干練,本來絕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儿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于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划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与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會戲蔣干”的計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舖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听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反复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于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极為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剎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准。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余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后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极。”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么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只雀儿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儿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后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于康熙籌划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划界,中國大占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岭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占之地亦非屬于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筑城殖民,簽約后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約中划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万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后,滿清与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复得見于后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后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余皆根据歷史記載。)依据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幸,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涂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杯、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扎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扎候命,一听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体文字。界碑分立于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极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于中國;河之北岸,屬于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后。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后,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當年分界于不顧,吞并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讀史至此,喟然歎曰:“安得康熙、韋小寶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复我故土哉?”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复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与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儿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几名筑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坏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必羅蘇。”命親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坏。公主見到之后,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一路之上,著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后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几個羅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万里。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宮中,后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体,据稱大有靈驗云。
※注:“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后,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于中國的國界。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1:51 AM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韋小寶凱旋回京。大軍來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韋小寶率同佟國綱、索額圖、馬喇、阿爾尼、馬齊、朋春、薩布素、郎坦、巴海、林興珠等朝見康熙。皇帝溫言獎勉,下詔韋小寶進爵為一等鹿鼎公,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
此后數日,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詢問攻克雅克薩、划界訂約的經過詳情。韋小寶据實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張吹牛。康熙甚是歡喜,贊他大有長進,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儿子都加頒賞。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暨此沒有功諸臣。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慶功紀盛。宴罷,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宮來,從官前呼后擁,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韋小寶,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韋小寶吃了一惊,更听得聲音頗為熟悉,側頭瞧去,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竄到街心,指著他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千刀万剮的小賊,好好的漢人,卻去投降滿清,做韃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師父,殺害好兄弟,今日韃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榮華富貴,神气活現。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甲魚公?”這大漢上身赤膊,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濃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韋小寶一呆之際,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眾親兵一齊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橫拖倒曳的拉過,綁了起來。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韋小寶,你這婊子生的小賊,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真是錯盡錯絕,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忘恩負義的狗賊,你只想升官發財,做韃子皇帝的走狗……”眾親兵打他嘴巴,他始終罵不絕口。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不得動粗。一名親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想必仍在痛罵。韋小寶吩咐親兵:“將這人帶到府里,好生看守,別難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會我親自審問。”
韋小寶回府后,在書房中設了酒席,請茅十八相見,生怕他動粗,要蘇荃和雙儿二人假扮親隨,在旁侍候。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令親兵退出。韋小寶含笑迎上,說道:“茅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的?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后,本來好端端地,也變得不好了。”韋小寶笑道:“茅大哥且請寬坐,讓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罵不遲。”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伸出碗大拳頭,呼的一聲,迎面向韋小寶擊去。蘇荃搶將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輕輕一扭,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勁跳起,罵道:“小賊……”蘇荃站在他背后,雙手拿住他兩肩的“肩貞穴”,又輕輕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么大,但為她高深武功所制,縛手縛腳,只有乖乖的坐著,更是惱怒,大聲道:“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原是拚著沒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韋小寶道:“茅大哥,我跟皇上辦事。是去打羅剎鬼子,又不是去殺漢人,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為甚么殺死你師父陳近南?”韋小寶急道:“我怎會害我師父?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塽那小子殺死的。”茅十八怒斥:“你這時候還在抵賴?韃子皇帝他媽的圣旨之中,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韋小寶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會說我害死師父?”心中一片迷惘,轉頭向蘇荃瞧去。蘇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其中說你‘舉荐良將,蕩平吳逆,收台灣于版圖;提師出征,攻克進城,揚國威于域外’,那都是對的。可是又有兩句話說:‘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風際中等,遂令海內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亂眾,革面洗心’,那便不對了。”
韋小寶皺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說些甚么?”蘇荃道:“誥命里說你抓住陳近南、風際中等人殺了,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韋小寶跳起身來,大叫:“哪……哪有這事?這不是冤枉人嗎?”蘇荃緩緩搖頭,道:“風際中做奸細,确是咱們殺的,圣旨里的話沒錯,就只多了‘陳近南’三字。”韋小寶急道:“陳近南是我恩師,我……我怎么會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這道圣旨……唉……你見了圣旨,怎不跟我說?”蘇荃道:“咱們商量過的,圣旨里多了‘陳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興。”韋小寶知道所謂“咱們商量過的”,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轉頭向雙儿瞧去,雙儿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師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韋小寶頹然坐倒,說道:“我跟皇上分說去,請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說三個“改了”,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陳近南’三字,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心想:“不知那個狗賊多嘴,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在皇上看來,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他心中焦急,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雙儿,我沒害死我師父!”
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柔聲道:“那鄭克塽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說著取出手帕,給他抹去了眼淚。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親兵”原來竟是女子,不禁大為惊詫。
韋小寶想起一事,說道:“茅大哥,鄭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諒他也不敢抵賴。對,對!咱們立刻就去……”正說到這里,忽听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圣旨到。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韋小寶站起身來,迎到門口,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恭請圣安。多隆待他拜畢,說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韋小寶心頭一凜,說道:“那……那個人么?兄弟抓了起來,已詳細審過,原來是個瘋子,這人滿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兄弟問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頓,已將他放了。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其實全不打緊的……”茅十八听到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聲罵道:“他媽的韋小寶,誰是瘋子了?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剮也不怕,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韋小寶暗暗叫苦,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隨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如此公然辱罵皇上,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多隆歎了口气,對韋小寶道:“兄弟,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气,我也是很欽佩的。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義盡。咱們走罷。”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突然回頭,一口唾沫,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韋小寶正想著心事,不及閃避,拍的一聲,正中他雙目之間。几名親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韋小寶擺擺手,黯然道:“算了,別難為他。”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將茅十八扣上了。
韋小寶尋思:“皇上親審茅大哥,問不到三句,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我須立刻去見皇上,無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見皇上,稟明內情,可別讓這粗魯漢子沖撞了皇上。”一行人來到皇宮。韋小寶听說皇帝在上書房,便即求見。康熙召了進去。韋小寶磕過了頭,站起身來。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又罵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韋小寶道:“皇上明見万里,甚么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會的?”韋小寶道:“他沒正式入會,不過會里的人他倒識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師父。皇上圣旨中說我殺了師父,他听到后气不過,因此痛罵我一場。至于對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從今而后,不再來往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這次去打羅剎鬼子,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康熙問道:“以后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那你怎么辦?”韋小寶道:“奴才決計不見,免得大家不便。”康熙點了點頭,道:“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親筆加上陳近南、風際中兩個的名字,好讓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煩。小桂子,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你如對我忠心,一心一意的為朝廷辦事,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韋小寶嚇了一跳,跪下磕頭,說道:“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奴才小時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現在深明大義,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康熙點頭笑道:“那很好啊。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明天你親自監斬,將他殺了罷。”韋小寶磕頭道:“皇上明鑒,奴才來到北京,能夠見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這人。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宁可……宁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皇上盡數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臉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當是儿戲嗎?賞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討价還价,好大的膽子!”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奴才是漫天討价,皇上可以著地還錢,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嚇他一嚇,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雖然做到一等公、大將軍,無賴脾气卻絲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韋小寶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康熙仍是板起了臉,說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著地還錢。你求我饒了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腦袋,來換他的腦袋。”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皇上的還价太凶了些,請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讓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韋小寶道:“請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殺了此人,就是對我不忠。一個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錢好講的?”韋小寶道:“奴才對皇上是忠,對朋友是義,對母親是孝,對妻子是愛……”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家伙居然忠孝節義,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這時候,拿一個腦袋來見罷,不是那叛逆的腦袋,便是你自己的腦袋。”
韋小寶無奈,只得磕頭退出。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說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嗎?”韋小寶道:“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墊高了枕頭,躺下來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气,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見,很想念她,已吩咐接來宮里。”頓了一頓,又道:“你其余的六個夫人,三個儿女,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太后說你功勞不小,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儿女。”韋小寶道:“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退得兩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說過,你是如來佛,我是孫悟空,奴才說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廣大,那也不用客气了。”韋小寶出得書房門,不由得唉聲歎气,心道:“皇上把我七個老婆、三個儿女都扣了起來,就算我有膽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走到長廊,多隆迎將上來,笑道:“韋兄弟,太后召見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賞賜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韋小寶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給你討債,討到現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兩銀子的銀票,回頭我送到府上來。”
韋小寶笑道:“大哥本領不小,居然榨到了這么多。”隨即恨恨的道:“鄭克塽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直到今天,還是叫我頭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還不是鄭克塽种下的禍根。”越想越恨,說道:“大哥,請你多帶人手,咱們這就討債去。”多隆听到又要去鄭府討債,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今日有撫遠大將、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干起來更加肆無忌憚,當即連聲答應,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衛,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
那鄭克塽封的雖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頭卻也大不相同,大門匾額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韋小寶“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韋小寶一見之下,便有几分喜歡,說道:“這小子門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也不等門公通報,徑自闖進府去。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鄭克塽听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腳,卻又不敢不見,只得換上公服,戰戰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見禮,叫了聲:“韋大人!”韋小寶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著,拾頭向天,鼻中哼了一聲,向多隆道:“多大哥,鄭克塽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咱們來了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嗎?”多隆道:“是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終究是躲不過去的。”鄭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過,那得不低頭,眼前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自己無權無勢,身當嫌疑之地,雖說爵位尊榮,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只得強忍怒气,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韋大人,多總管,您兩位好!”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儿,頭發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細再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臉,眼角邊都是皺紋,頦下留了短須,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卻不是鄭克塽是誰?數年不見,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韋小寶先是大奇,隨即明白,他這几年來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憫之意,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時便涌將上來,冷笑道:“你是誰?”鄭克塽道:“在下鄭克塽,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韋小寶搖頭道:“鄭克塽?鄭克塽不是在台灣做延平王嗎?怎么會到了北京?你是個冒牌貨色。”鄭克塽道:“在下歸順大清,蒙皇上恩典,賞了爵祿。”韋小寶道:“哦,原來如此。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說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樣怎樣長,怎樣怎樣短,這些話還算不算數?”
鄭克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亂捏造些言語。皇上總是听他的,決不會听我的。”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扰,鄭克塽當真度日如年,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為了湊集二百多万兩銀子的巨款,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當日實不該投降。施琅攻來之時,如率兵奮力死戰,未必便敗,就算不胜,在陣上拚命而死,也對得起祖父、父親的在天之靈,不致投降之后,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韋小寶這几句話,更是懊喪欲死。韋小寶道:“多大哥,這位鄭王爺,當年可威風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說,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台灣去,重登王位。鄭王爺,來跟你接頭的人,不知怎么說?兄弟想查個明白,好向皇上回報。”鄭克塽顫聲道:“韋大人,請你高抬貴手。您說的事,完……完全沒有……”韋小寶道:“咦,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他破口大罵皇上,又罵兄弟。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為他報仇,要殺盡滿清韃子甚么的。”鄭克塽听到這里,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顫聲道:“韋大人饒命!小人過去罪該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條生路,老天爺保你公侯万代。”韋小寶冷笑道:“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可沒想到今日罷?”突然間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長,神情剽悍,卻是“一劍無血”馮錫范。他搶到鄭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轉頭向韋小寶道:“當年殺陳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鄭公爺無關。你要為你師父報仇,盡管沖著我來好了。”韋小寶對馮錫范向來十分忌憚,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顫聲道:“你……你想打人嗎?”多隆跳起身家,叫道:“來人哪!”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團團圍住。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這才放心,大聲道:“這人在京師之地,膽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衛同時伸手,抓住了馮錫范的手臂。馮錫范也不抗拒,朗聲道:“我們歸降朝廷,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封我為忠誠伯。皇上金口說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決不計較。韋大人,你想假公濟私,冤枉好人,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韋小寶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來‘一劍無血’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見!”馮錫范道:“我們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從來不見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那都沒有甚么。韋大人,你要亂加我們罪名,皇上明見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這人有膽有識,遠非鄭克塽可比,這番話侃侃而言,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心想他二人雖是台灣降人,卻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難,當真要扳倒他們,皇上只消問得几句,立時便顯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軟了,嘴上卻兀自极硬,說道:“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台灣,難道會是假的?”馮錫范道:“這种人隨口妄扳,怎作得數?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咱們上刑部對質。”
韋小寶道:“你要對質?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別別跳得很。”轉頭問鄭克塽道:“鄭王爺,你欠我的錢,到底几時還清哪?”馮錫范听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鑒貌辨色,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膽子,鬧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紀雖輕,卻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個了斷,今后受累無窮。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狗急跳牆,人急懸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決,說道:“韋大人,多總管,咱們告御狀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可是這當儿決不能示弱,說道:“很好!把這姓鄭的一并帶了走!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里收押起來,讓他們好好享享福,過得一年半載,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躊躇,鄭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討債要錢,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卻非奉到上諭不可,低聲道:“韋大人,咱們先去奏知皇上,再來提人。”
鄭克塽心中一寬,忙道:“是啊,我又沒犯罪,怎能拿我?”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當即說道:“是不是犯罪,現在還不知道。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那怎么辦?你是還錢呢,還是跟了我走?”
鄭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疊連聲的道:“我還錢,我還錢!”忙走進內堂,捧了一疊銀票出來,兩名家丁捧著托盤,裝著金銀首飾。鄭克塽道:“韋大人,卑職翻箱倒籠,張羅了三四万兩銀子,實在再也拿不出了。”韋小寶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進去找找。”鄭克塽道:“這個……這個……那可不大方便。”
馮錫范大聲道:“我們又沒犯了王法,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是奉了圣旨呢,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韋小寶笑道:“這不是抄家。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還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銀珠寶,還有大批刀槍武器、甚么龍椅龍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時找不到,大伙儿就給他幫忙找找。”鄭克塽忙道:“刀槍武器、龍椅龍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說,卑職只是……只是公爵,‘王爺’的稱呼,是万万不敢當的。”韋小寶對多隆道:“多大哥,請你點一點,一共是多少錢。”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說道:“銀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兩銀子,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不知怎生作价。”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鳳釵,失惊道:“啊喲,多大哥,這是違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龍,正宮娘娘是鳳,怎……怎么鄭王爺的王妃,也戴起金鳳釵來?”馮錫范更是惱怒,大聲道:“韋大人,你要雞蛋里找骨頭,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銀首飾舖子,哪一家沒金鳳釵?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個不戴金鳳釵?”韋小寶道:“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嘖嘖嘖,厲害,厲害,看了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淺。康親王的王妃,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見過了嗎?”馮錫范气得話也說不出來,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鄭克塽連連打躬作揖,說道:“韋大人,一切請你擔待,卑職向你求個情。”韋小寶見几句話將馮錫范嚇得不敢作聲,順風旗已經扯足,便哈哈一笑,說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多大哥來討債,討到了二百多万兩銀子,兄弟親自出馬,卻不過這么一點儿。”鄭克塽道:“實在是卑職家里沒有了,決不敢……決不敢賴債不還。”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過得十天半月,等鄭王爺從台灣運到了金銀,再來討帳便是。”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廳去。
馮錫范听得韋小寶言語之中,句句誣陷鄭克塽圖謀不軌,仍在和台灣的舊部勾結,這是滅族的大罪,若不辯明,一世受其挾制,難以做人,朗聲道:“我們奉公守法,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今日韋大人、多總管在這里的說話,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則的話,天地雖大,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韋小寶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鄭王爺、馮將軍回去台灣,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么?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我們不打扰了。”攜了多隆之手,揚長出門。韋小寶回到府中,當即開出酒筵,請眾侍衛喝酒。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只箱子,打了開來,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笑道:“討了几個月債,鄭克塽這小子的家產,一大半在這里了。韋兄弟,你點收罷。”
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約有十几万兩,說道:“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這仇是報不得了。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气。我師父沒家眷,兄弟拿這筆錢,叫人去台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師父。余下的便請大哥和眾位兄弟分了罷。”多隆連連搖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鄭克塽欠兄弟的錢。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門討債,也不怕他不還。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韋小寶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錢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說什么也不肯收,兩人爭得面河邡赤,最后眾侍衛終于收發一百万兩銀子的“討債費”,另外三十万兩,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余下的多隆親自捧了,送入韋府內堂。眾侍衛連著在宮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兩銀子。人人興高采烈,酒醉飯飽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擲骰子的大賭起來。既是至好兄弟,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不成!那個罵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么都料到了。連一百万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克塽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塽那副衰頹的模?”,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怜虫也沒甚么英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塽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范,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气當真咽不下。”几名侍衛在旁听了,都隨聲附和,說道:“咱們今日見著,人人心里有气。韋大人不用煩惱,大伙儿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里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眾侍衛越說越怒,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范的伯爵府。韋小寶道:“咱們去干這龜儿子,可不能明著來,給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范那龜儿子商議。他就算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爛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后才兜到這里來。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眾侍衛哄堂大笑,連稱妙計。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后來雖放了出來,康熙怪他無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斗,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錫范剝得赤條條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個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風聲,他也無可奈何。”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嘻嘻哈哈的出門而去。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眾侍衛已到了“忠誠伯府”門前,自稱是前鋒營的,打門求見;馮錫范出來迎接,要請眾人入內喝茶;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有台灣的緊急軍情,請他即刻去會商;馮錫范已上了轎,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眾侍衛已將馮錫范上了銬鐐,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馮錫范在轎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眾人向著這邊府里來了……過得一炷香時分,眾侍衛押著馮錫范進來。張康年大聲道:“啟稟泰都統:犯官馮錫范帶到。”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作個狠打的姿勢。眾侍衛叫道:“犯官馮錫范勾結叛逆,圖謀不軌。泰都統有令,重重拷打。”當即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馮錫范武功极高,為人又十分机警,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他便瞧出路道不對,若要逃走,眾侍衛人數雖多,卻也決計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要是自己脫身而走,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貪圖富貴,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手,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
眼見他鼻孔流血,內傷甚重,韋小寶甚感痛快,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當即搖手制止,命親兵剝光他衣衫,用一條毛氈裹住。這時馮錫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趙齊賢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將兩人捆在一起。”。眾侍衛大樂,轟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笑道:“這次我來帶隊。”
一行人抬了馮錫范正要出發,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向韋小寶稟報:“啟稟大人: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這會儿鬧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眾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風聲?泰都統有了防備,這件事可要糟糕。”
韋小寶問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親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將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總有三四十人……”韋小寶皺眉道:“甚么娘子軍?”那親兵道:“回大人: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還有拿著門閂扁擔,沖進泰都統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亂打,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用皮鞭狠狠的抽。”韋小寶道:“這可奇了!再探。”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第二路探子跟著來報:“回大人:泰都統騎了快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沒穿好,左腳有靴子,右腳卻是赤腳。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統夫人。”眾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親兵說到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統,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跟著又是一腳,好不厲害。泰都統打躬作揖,連說:‘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說道:“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韋小寶笑道:“大哥,你快帶領人馬,赶去勸架。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多隆給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笑道:“我這胡涂蛋!這么好的机會也不抓住。兄弟們,大伙儿去瞧熱鬧啊。”率領眾侍衛,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尋思:“這家伙怎生處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背負雙手,在廳上踱來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殺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場是不行的,法場,法場……”突然之間,想起了一出戲來:“‘法場換子’!對了,薛剛闖了禍,滿門抄斬,有個徐甚么的白胡子老頭儿,把自己的親生儿子,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么的娃娃出來……”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場換子”,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戲來:“‘搜孤救孤’!這故事也差不多,有個叫做程嬰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儿子,讓儿子去殺頭,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儿子不一樣,否則的話,要我將虎頭、銅錘送上法場殺頭,換了茅大哥出來,雖說朋友義气為重,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運气不坏,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韋大人的親儿子舍不得換,干儿子就馬馬虎虎。”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密密囑咐一番,賞了他一千兩銀子,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余親兵。那隊長躬身道謝,說道:“大人放心,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決不有誤。”韋小寶安排已畢,回進內堂。七個夫人和儿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時分,宮里傳出旨來:“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辱罵大臣,著即斬首,命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韋小寶接了上諭,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押著茅十八而來。
茅十八目青鼻腫,滿臉是血,顯是受了苦刑。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老子死得一點不冤。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從揚州的婊子窩里,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眾親兵大聲吆喝,茅十八卻越罵越凶。韋小寶不去理他,問多隆道:“老泰怎樣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時,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他一見到我,這份狼狽樣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讓兩個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謝,感激得了不得。”
韋小寶笑問:“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嘿嘿,了不起!”韋小寶笑道:“你可不能見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大哥那能這么不長進?老泰雖是我對頭,這种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干的。”當下兩人押著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場而去。多隆騎馬,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茅十八坐在開頂的牛車之中,雙手反綁,頸中插了一塊木牌,寫道:“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牛車自騾馬市大街向西,眾百姓紛紛聚觀。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街邊百姓大聲喝采,贊他:“有种,是硬漢子。”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燈了席棚,棚前棚后,守衛得极是嚴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已知會九門提督,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大叫:“咱們都是大漢百姓,花花江山卻給韃子占了,總有一日,要把韃子殺得干干淨淨!”韋小寶下車進棚,馬車停在棚邊。韋小寶升座,請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皺眉道:“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言語,在這里煽動人心,咱們盡快把他斬了罷。”韋小寶道:“是。”喝道:“帶犯人!”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說甚么也不背跪。韋小寶道:“不用跪了。”轉頭向多隆道:“大哥,驗明正身,沒錯罷?”多隆道:“沒錯!”韋小寶道:“驗明正身,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筆,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摔了出去。一名親兵拾起木牌,將茅十八拉了出去。韋小寶道:“多大哥,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遞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圖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態生動。多隆一見之下,目光登時給吸住了,翻過一塊手帕,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姿勢甚是奇特。多隆笑道:“這模樣倒古怪得緊。”一連翻下去,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有一男兩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笑道:“兄弟,這寶貝儿是哪里來的?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韋小寶笑道:“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獲至寶,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這時,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親兵隊長進來稟告:“時辰已到,請大人監斬。”韋小寶道:“好!”站起身來,拉著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气的跪在法場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來,鼓聲一停,披紅挂彩的劊子手舉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左足飛出,踢開腦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鮮血狂噴。多隆道:“差事辦成了,咱們別過了罷。我要去見皇上复旨。”韋小寶哽咽道:“多大哥,這人跟我挺有交情,實在是皇上的嚴旨,救他不得,唉!”說著以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多隆歎道:“兄弟很夠義气。你好好收殮了他,給他安葬,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韋小寶應了一聲,哭泣不止。韋小寶以衣袖拭淚,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姜揉擦雙眼,辣得眼睛通紅,流淚不止,心中暗暗好笑,慶幸計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車,這才上馬而去。眾親兵簇擁著馬車,徑回公爵府。另有几名親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蓋上棺蓋釘實。
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當真是英雄好漢,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說這欽犯大逆不道,決不可贊他,以免惹禍上身。
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那輛馬車徑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揚州而去。
韋小寶進宮复旨。康熙即行召見。他已得多隆回報,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這時見他雙目紅腫,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為主,很是難得,溫言慰撫了几句,說道:“小桂子,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我都已放了,卻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國。”
韋小寶道:“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跟隨皇上辦事,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風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俄羅斯佐領’。這兩隊兵,就撥歸你統帶罷。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許他們在京里生事。”韋小寶大喜,跪下謝恩。出得宮來,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鮮合身,倒也神气。韋小寶吩咐:每人賞銀二十兩,給假三天。羅剎兵大叫“烏拉”不已。終康熙之世,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忠心不貳,外國使臣前來北京,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無不心中敬畏。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俄羅斯佐領”的編制方始裁撤。(按:關于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具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九“俄羅斯佐領考”。蕭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獻京師,玄燁赦之,編為佐領,是為俄羅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韋小寶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公主卻愀然不樂。韋小寶一問,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儿,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暗想:“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說道:“太后是很識大体的,只怕對你特別好了,六個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親娘,對我好些,難道她們也會吃醋?”韋小寶摟住她,笑道:“我對你特別好些,瞧她們吃不吃醋?”眾夫人嘰嘰喳喳,笑成一團。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鬧,也就釋然了。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听戲賭錢,更無虛夕。這一日多隆來訪,說起馮錫范失蹤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多隆低聲問道:“兄弟,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后來怎樣了?”韋小寶道:“后來就送他回家了,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殺了他?”韋小寶道:“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著。多大哥,你有沒瞧見?”多隆忙道:“沒有,沒有。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哪里殺他了?”韋小寶道:“是啊。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后,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干的事,不論有甚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
多隆微笑道:“亂子是不會有的。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后來就沒回家。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問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尷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說,后來老羞成怒,大發脾气,順天府也不敢查了。”說著站起身來,拍拍韋小寶的肩頭,笑道:“兄弟,你是福將。哪想到事情會有這么湊巧,老泰的夫人遲不遲、早不早,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這一來,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他心中料定,馮錫范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系,但嫁禍于前鋒營泰都統,卻是大合己意。他哪里知道,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于那時出師,并非湊巧,而是韋小寶算准時刻,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韋小寶派了清兵,在監斬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將馮錫范藏于其內。待驗明茅十八正身,牽出席棚之時,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引開了多隆的目光,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范二人掉了包。其時馮錫范昏迷不醒,滿臉是血,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在法場中低頭而跪,立即斬首,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异,卻誰也沒有發覺,劊子手所殺的,其實是馮錫范的頭。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席棚的韋大人座車,塞住了他嘴巴,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銳气大挫,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講義气之人,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韋小寶連日酬酢,也有些膩了,記挂著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网打盡了,須得商量個計較才是。于是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要雙儿扮作了親隨,兩人來到天橋,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低聲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滿臉,大踏步走了出去。韋小寶一愕,跟了出去,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當下和雙儿遠遠跟隨在后。
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經過兩條小街,來到一條小巷子前,巷口兩株大銀杏樹。他走進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几下。板門開處,樊綱迎了出來。他一見到韋小寶,一怔之際,也是怒容滿臉。韋小寶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綱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徐天川板起了臉,問道:“韋大人,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
韋小寶忙道:“徐三哥怎……怎么開這個玩笑?”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回進屋來,關上了門。韋小寶和雙儿跟著二人穿過院子,來到大廳,只見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高彥超、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眾人一見韋小寶,都“啊”的一聲,站起身來。
韋小寶拱手道:“眾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貞道人怒道:“我們還沒給你害死,總算還不錯!”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韋小寶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們為甚么對我……對我這樣?我又沒做……做甚么對不起你們的事?”玄貞道人大聲怒道:“總舵主給你害死了,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殺了茅十八!我……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大急,忙道:“沒……沒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貞搶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厲聲道:“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你……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真是總舵主在天有靈。”
韋小寶見情勢不對,回過頭來,便想施展“神行百變”功夫,溜之大吉,卻見徐天川和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說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這樣性急?”玄貞道:“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你這小鬼花言巧語,沒甚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來,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左臂一縮,將他拉近身去。韋小寶大叫:“冤枉,冤枉哪!”雙儿眼見危急,從怀里取出羅剎短銃,向著屋頂砰的一聲,放了一槍,屋中登時煙霧瀰漫,隨即抓住韋小寶后心,用力一扯。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槍聲,心頭大震,韋小寶便給雙儿奪了過去。雙儿躍向屋角,擋在韋小寶身前,以短銃銃口對著眾人,喝道:“你們講不講理?”玄貞紅了雙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們拚了!”提劍便欲搶上。錢老本伸手拉住,說道:“道長,且慢!”向雙儿道:“你有甚么道理,說來听听。”
雙儿道:“好!”于是將韋小寶如何為了相救陳近南及眾家好漢而出亡、如何給神龍教擄向通吃島、陳近南如何為鄭克塽和馮錫范二人所殺、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斃、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說了。她并非伶牙俐齒之人,說得殊不動听,但群豪和她相處日久,素知她誠信不欺,又見她隨口說出來,沒絲毫躊躇,种种情由決非頃刻之間捏造得出,韋小寶為了救護眾人而棄官,伯爵府為大炮轟平,眾人原是親歷,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節,不由得都信了。玄貞道:“既是這樣,韃子皇帝的圣……圣……他媽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說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他改口稱為“韋香主”,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雙儿搖頭道:“這個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從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話不錯。”還刀入鞘,雙膝一曲,便向韋小寶跪下,說道:“我們一批胡涂虫魯莽得緊,得罪了韋香主,罪該万死,甘領責罰。”其余群豪跟著一起跪下。玄貞連打自己耳光,罵道:“該死,該死!”
韋小寶和雙儿急忙跪下還禮。韋小寶惊魂方定,說道:“眾位哥哥請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時誤會有甚么打緊?”群豪站起身來,又一再道歉。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說往事。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事事惊險百出,但在群豪听來,卻遠不如雙儿所說的可信。
群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李力世道:“韋香主,總舵主不幸為奸人所害。天地會群龍無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為總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們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韋小寶連連搖手,說道:“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但好奇心起,問道:“卻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亂已定,台灣又給韃子占了,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打退,咱們反清复明的大業,可越來越難了。”韋小寶歎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卻道:“既然很難,大家就偷偷懶,不干反清复明了罷。”李力世道:“韃子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十分精明能干,又會收羅人心。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再這般拖得几年,只怕韃子的江山就坐穩了。”韋小寶又歎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穩江山,也沒甚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大伙儿想請你定個計策,帶著眾兄弟混進宮去,刺死韃子皇帝。”
韋小寶大惊,顫聲道:“這……這件事可辦不到。”樊綱道:“請問韋香主,不知道中間有什么困難?”韋小寶道:“皇宮里的侍衛多得很,又有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火器營、健銳營、虎槍營等等保駕,乖乖不得了。單是侍衛,就有御前侍衛、干清門侍衛、三旗侍衛。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斃命,何況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難上加難。”群豪听他一口拒絕,已是不悅,又听他口稱“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臉有怒色。
樊綱向眾兄弟瞧了一眼,對韋小寶道:“韋香主,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极難,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我們兄弟進得宮去,那是沒一人想活著出來的了,卻無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你曾為本會立了不少大功,本會十數万兄弟之中,實在沒一人及得上你。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擔子,全仗韋香主挑起。”韋小寶搖頭道:“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干的。皇上要我滅了天地會,我不肯干,那是講義气。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講義气。”
玄貞怒道:“你是漢人,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气,那不是……不是漢……”他本想罵出“漢奸”兩字來,終于強行忍住。樊綱道:“這件事十分重大。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那也是情理之常。請你仔細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罷。”韋小寶忙道:“好,好。我去仔細想想,我去仔細想想。”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說道:“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不可忘了亡國的慘禍,凡我漢人,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韋小寶道:“對,對。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韋小寶瞧瞧這個,望望那個,笑道:“眾位哥哥怎么不說話了?”群豪仍是均不作聲。韋小寶甚感沒趣,猶似芒刺在背,說道:“那么今天咱們暫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細想想,再跟眾位大哥商量。”說著站起身來。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別。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2:06 PM
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里發悶。到得午后,宮里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韋小寶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儿,后來听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尅日回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儿早上你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么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万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歎了一口气,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么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只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歎了一口气,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么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复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听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儿,說什么‘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儿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么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涂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坏,漢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么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气,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准。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儿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儿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只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干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從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干。”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荐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干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后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么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致极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么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儿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听。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儿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么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干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听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么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里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么?”韋小寶听這知府諛詞潮涌,說得十分好听,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沒證据,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尸首早該化了,這几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里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蘭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里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家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么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么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只手遮天,瞞過了圣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几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与其事,听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里等一會儿。”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干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圣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极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气。”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凶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听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几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万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丑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后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里,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气,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么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里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干什么?”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尸首出來。
那具尸首并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么?你怎么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凶刀是馬廄里用的鍘刀,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尸,确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异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儿心中犯疑,見尸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尸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丰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儿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尸栽證,那是容易之极。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贊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里,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气,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听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儿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万万不可。”康熙問道:“有什么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儿,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逃走,便跟……”說到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一口長气。韋小寶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台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坏,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后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宮里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划籌划,省他四五十万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么?”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万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塽討還的,又有一百万兩……”康熙吃了一惊,說道:“有這么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儿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万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万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万兩。台灣災民約有一万几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丰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沖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万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万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么發達,原來完璧什么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气,未必真有什么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万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里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万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万万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里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于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里說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儿慚愧,到得后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坏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价實、划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并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种种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万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万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宁。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后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儿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后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里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么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么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圣。”韋小寶道:“對,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后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儿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后,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后。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几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于偏僻無人之處,然后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后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几首好詩,其余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后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卻知決計不确。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听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圣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种种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杰,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听不懂他說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干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后做了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么惊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几歲,居然說什么“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么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于是將康熙如何大贊“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机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干。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干。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里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几人計議了几個月,都覺大明气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于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气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惊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极。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气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胜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与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里已然不服,那里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听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于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几十年飯。這家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听說書、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么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里,忽听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听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听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儿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后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艙。
只听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么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里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惊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么?”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尸万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听,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儿。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里,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里!”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聲不絕,十余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儿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余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儿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儿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听顧炎武說了几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里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听顧炎武解釋后,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伙儿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沖,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惊,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余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余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躍下馬來,沖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丑,獻丑。”
舒化龍道:“顧先生适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干一件惊逃詔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气。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么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惊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惊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干什么?”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惊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伙儿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干干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杰,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么辦?怎么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儿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儿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种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几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坏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怀中本已睡熟,給他這么大聲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几顆腦筋,几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說什么也不干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里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膽,沒什么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么好當的。你決心不干,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干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儿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宁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里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异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儿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后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后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尸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几個胖儿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么?”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几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赶入林中。
只听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听韋小寶叫得凄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儿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凶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价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儿挂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儿這一下嚇得魂不附体,心想怎么真的將他殺死了,扑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后,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尸首,此后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后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么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郁郁不樂?后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后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云。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儿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胜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過什么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几個客人,我怎么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儿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
《鹿鼎記》全書完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2:13 PM
標題:
附錄——康熙朝的機密奏摺
《鹿鼎記》的故事中說到,康熙在韋小寶的部屬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韋小寶的許多秘密行動。小說的故事有點誇張。清初政治相當清明,取消了明朝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等特務制度,皇帝並沒有私人特務。一直到清亡,始終沒有特務系統。雍正的“血滴子”只是小說家言,並非事實。
但康熙對於臣子的動靜,地方上的民情,還是十分關心的,這是統治者所必須知道的情報。從康熙朝開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來的制度是朝廷有一個“通政使”機關,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題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經審閱後再行轉呈。康熙覺得這方式會導致壅塞,泄露機密,所以命令特別親信的臣子專折奏聞。專折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謹封”字樣。奏事者親自送到禦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復之後,又親自到禦書房領回。
後來這奏摺制度的範圍擴大。並不限親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員都可用摺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規定科道等官(中級官員)每天一人以密折輪流奏事,事無大小,都可照實奏告,即使沒有什麽事可說,也須說明爲什麽沒有事可說。這種方式擴大了皇帝的權力,同時使得各級官員不敢欺騙隱瞞。
從康熙朝的奏摺中看來,奏摺的內容主要是各地糧價、雨水、收成、民間輿論、官員的清貪。可見康熙最關心的是百姓的經濟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員是否貪污。當然,各地的造反叛亂,他也是十分注意的。
康熙在奏摺上用朱筆批示,大多數是寫“知道了”三字,有時也有詳細指示。從批示之中,可以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
王鴻緒的奏摺
王鴻緒比康熙大九歲,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二年進士, 做過翰林院編修、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大官,是康熙十分親信的臣子。他呈給康熙的奏摺上,只寫“密奏。臣王鴻緒謹奏”字樣,不寫官銜,所有公式套語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員的情況。
康熙派遣親信探聽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數極爲有限,並一再叮囑不可讓人知道。他在給王鴻緒的親筆上諭中說:“京中地可聞之事,卿密書奏摺,與請安封內奏聞,不可令人知道。倘有瀉(泄)漏,甚有關係,小心,小心。”“前歲南巡,有許多不肖之人騙蘇州女子。朕到家裏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爾細細打聽,凡有這等事,親手蜜蜜(密密)寫來奏聞。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爾即不便矣。”(蘇州女子以美麗出名,大概有人乘著康熙南巡的機會,想選美進獻,或假借名義,欺騙蘇州女子的家屬。)“已(以)後若有事,奏帖照南巡報例。在宮中耳目衆,不免人知,不必奏。”“有所聞見,照先密折奏聞。”
王鴻緒受到皇帝委託,保證絕對不敢泄漏。他在密折中說:“臣一介豎儒,曆蒙聖恩簡擢,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十三日卯刻入直內廷,恭接禦批並封內密諭,其時蔡查 二臣未曾到。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此數,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聖恩于萬一。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係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後京中可聞之事,臣隨時於恭請聖安帖內繕寫小折,密達禦覽。緣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複。謹奉。”(康熙批:是。)
王鴻緒所密奏的,大都是關於錢糧、馬政、鑄錢、鹽政等等財政經濟事務。他對財經事務特別感興趣,所以後來長期做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本來這些財經事務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較爲妥善。
除財經弊端外,王鴻緒的密奏性質十分廣泛。
有幾個密折與“陳汝弼案”有關。這案子起因于陳汝弼納賄三千兩銀子,後來發展爲大案,由“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門會審”。王鴻緒參與會審,將審案經過詳細密奏康熙,其中說到滿官漢官之間的爭辯:“……定陳汝弼‘情真立斬’,滿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與臣說:定罪未有口供,大人們應斟酌,且陳汝弼昨日所首字紙及書劄是什麽東西。臣又雲:不是隱藏得的。滿大人因令司官取來,念與衆大人聽……滿大人說,沒有關係,不必入在口供內。漢大人說:‘假裝身死’四字該去,昨日原是昏暈去了。因刪四字。屠粹忠說:藏匿案卷及犯贓,得無‘立斬’之條。議政大人說:改了罷。舒輅因改‘立絞’。科道說:仍照三法司監候絞罷。滿班大人未有應者。又陳汝弼令家人遞親筆口供,滿大人不收。李錄予說: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陳汝弼親筆口供,今日伊家人來遞,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內所定口供,寥寥數語,乃舒輅所做也……從來問官改供及捏供,擬罪處分,條例甚重……滿大人皆怕惹怨,有話不肯發出。議政大臣亦唯聽舒輅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語:“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體,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內容,是說“滿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況。
“漢大人”則力爲開脫。這案子後來如何結案不明,相信康熙會有較寬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滿洲官員傳統上雖較有權勢,但康熙並未偏袒滿官。同時又可看到,當時處人死刑十分鄭重,不能由有權勢的大臣一言而決。
王鴻緒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讀來,頗有興味:有一個奏摺是長篇奏告馬政的,最後一段卻說:“……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傳信與他,說皇上在外說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驚慌等語。此後臣所陳密折,伏乞皇上仍於密封套上,禦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一個長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後一段說:“又宋犖幼子宋筠系舉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會試,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暈病,隔久方一發,惟今年武場中暈一次,及到揚州,復發一次,比以前緊些,然幸而暈醒,仍可辦事,今奏新恩,將來交印之後即可來京等語……”(康熙批:知道了。)宋犖本爲江甯巡撫,新升吏部尚書,辦事能幹,康熙關心他的健康。
有一個密折奏告一個官員有罪充軍,解差向他討賞,每人要銀子十兩,那官員不給,反加辱駡。一天晚上,那官員忽被人綁縛,所有銀兩盡被取去。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王鴻緒一樣的密折奏聞。
李煦的奏摺
李煦是康熙的親信,任蘇州織造達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甯織造二十餘年,曹寅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織造孫文成三人,都不斷向康熙呈遞密折,奏報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的名聲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康熙主要從這些奏摺中得知各地實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區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報收成及米價。康熙批:“五月間聞得淮徐以南時暘舛候,夏澤愆期,民心慌慌,兩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寢食不安,但有南來者,必問詳細,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秋收之後,還寫奏帖奏來。”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這樣一個奏摺:“恭請萬歲萬安。竊臣於去年十二月初七日,風聞太倉盜案,一面遣人細訪,一面即繕折,並同無節竹子,差家人王可成齎捧進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揚,據稱:‘無節竹子同奏摺俱已進了,摺子不曾發出。臣煦聞言驚懼。伏思凡有摺子,皆蒙禦批發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賜發。今稱不曾發出,臣心甚爲驚疑。再四嚴刑拷訊,方雲:‘摺子藏在袋內,黑夜趕路,拴縛不緊,連袋遺失德州路上,無處尋覓。又因竹子緊要,不敢遲誤,小的到京,朦朧將竹子送收,混說沒有摺子,這是實情。’等語。臣煦隨將王可成嚴行鎖拷,候旨發落。但臣用人不當,以致遺誤,驚恐惶懼,罪實無辭,求萬歲即賜處分。茲謹將原折再繕寫補奏,伏乞聖鑒。臣煦臨奏不勝戰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折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一併寬免了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
值得注意的,還不在康熙的寬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態:皇帝認爲派人暗訪密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譽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辦事,就非光明正大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道。康熙批復密折,從來不假別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不能書寫,勉強用左手批復。但在政治黑暗的時代,統治者派遣探子私訪密奏,卻衆所公認是理所當然。這種對“特務工作”的價值觀念,是政治清明或腐敗的一種明顯分野。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請安摺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張雲翼病故的訊息。向皇帝請安,是“恭祝萬歲爺萬福金安”,該當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須另折奏報,決不可混在一起,否則有咒詛皇帝死亡的含義。李煦這個奏折犯了基本的忌諱,十分糊塗。奏摺中說:“恭請萬歲萬安。竊提督江南全省軍務臣張雲翼,於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癰,醫治不痊,於七月初三日巳時身故,年五十八歲,理合奏聞。蘇州六月晴雨冊進呈,伏乞聖鑒。”康熙見了這大不吉利的奏摺,自然很不高興,但申斥的語氣中還是帶了幾分幽默。朱批:“請安摺子,不該與此事一起混寫,甚屬不敬。爾之識幾個臭字,不知哪去了?”
李煦見到禦批,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奏謝罪,痛自懺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甯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揚州辦理刻印《佩文韻府》事宜,染上瘧疾,病勢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請他上奏,向康熙討藥。
康熙得奏之後,立即朱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賺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金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康熙連寫四次“萬囑”,又差驛馬趕急將藥送去揚州,限九日趕到,可見對曹寅十分愛護關心。奎寧原是治瘧疾的對症藥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並發症,終於不治逝世。康熙甚爲悼惜,命李煦妥爲照顧曹寅的遺屬。
李煦的奏摺之中,有一大部分是關於實驗新種稻米的。康熙很重視稻米品質,經過多方試種,培育出一種優良品種,發交各地官紳試種。李煦詳細奏報試種的情況,某官種幾畝,畝産幾石幾鬥;某商人種幾畝,每畝産幾石幾鬥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竊奴才所種禦稻一百畝,於六月十五日收割,每畝約得稻子四石二鬥三升,謹礱新米一鬥進呈。而所種原田,趕緊收拾,乃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種完第二次秧苗。至於蘇州鄉紳所種禦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細數,另開細數,恭呈禦覽。”可見李煦還負有“種禦稻實驗田”的任務。
康熙將“禦稻”種子普遍發交各地官紳商人試種,每人試種的田畝多數是兩畝至三畝。李煦種到一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産的米當時叫做“禦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最美。《紅樓夢》寫莊頭烏進孝進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
康熙在南巡之時,見到民舟中滿載豬毛、雞毛,問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後即下旨試驗,效果甚好。比之後世不經實驗而大搞衛星田,不注意品種肥料而只虛報瞞騙,康熙的種稻實踐是科學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摺
康熙頗有幽默感,雖然在嚴肅的公文批語之中,往往也流露出來。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陝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這人的正式官銜是:“提督陝西甘肅等處地方總兵官右都督加一級降二級戴罪圖功。”奏摺中說:
“皇上著問:‘提督好,提督身上好麽?各官好麽?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時啓奏,今你到任來,爲何不具本啓奏?今後可將地方上事宜不時啓奏於皇上知道。又皇上賜你鹿舌、鹿尾、幹肉等捌樣,你可查收’等因。臣隨恭設香案,率同將弁各官,望闕謝恩,領受訖。除臣恭奉音,頒賜食品,見在另疏奏謝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論,臣謹遵旨具複。伏念臣以庸愚,幸生聖世,遭遇堯舜之主,身經太平之年,毫無報稱,夙夜兢惕……”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摺中以大量套語歌功頌德,關于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報喜不報憂。此人大概是漢軍旗的武官,所用的師爺也不明規矩,在奏摺上蓋了一顆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後折字寫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滿洲文,康熙的意思是,這種奏摺是秘密奏報,並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書寫,不會寫漢字則寫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禦批後,又上奏摺:“……仰惟我皇上承天禦極,神武英文,雖聖躬日理萬機,猶無時不以民生爲念。曩因河東歲歉,上勤聖懷,既沛賑恤之殊恩,複頒免賦之曠典,誠功高萬世,德邁百王,薄海內外,靡不共戴堯天也……再臣應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請奏,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繕,臣既不諳其中深義,誠恐詞句失宜,並懇皇恩,容臣嗣後凡陳奏事宜,仍准以漢字具奏,庶民舛錯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漢文亦未必爾自能作也。”
他明知這員武將肚子裏墨水有限,這封奏摺必是叫人代寫的,於是小小的諷刺了他一下,以後也不盼望他能自寫奏折、密報地方訊息了。
李林盛這封奏摺雖是師爺所寫,其實還是有不通順處。例如“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實應當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折中那一句話,變成了指摘滿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寬供大量,不予追究,如果變成了細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許會下旨斥責,罰他“再降一級,戴罪圖功”。
作者:
gergermen
時間:
2005-7-30 12:20 PM
標題:
後記
《鹿鼎記》於一九六九年十月廿四日開始在《明報》連載,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三日刊完。一共連載了兩年另十一個月。我撰寫連載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一續,次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兩年另十一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遠有特殊的意外),這是我最後的一部武俠小說。然而《鹿鼎記》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在報上刊載時,不斷有讀者寫信來問:“《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寫的?”因爲他們發覺,這與我過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實這當然完全是我自己寫的。很感謝讀者們對我的寵愛和縱容,當他們不喜歡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個段落時,就斷定:“這是別人代寫的。”將好評保留給我自己,將不滿推給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筆人”。
《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一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復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的嘗試一些新的創造。
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爲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于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在這方面,剝奪了某些讀者的若干樂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說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寫一個人物,用意並不一定是肯定這樣的典型。哈姆萊特優柔寡斷,羅亭能說不能行,《紅字》中的牧師與人通姦,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們的行爲。《水滸》的讀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樣,賭輸了就搶錢,也不要像宋江那樣,將不斷勒索的情婦一刀殺了。林黛玉顯然不是現代婦女讀者模仿的物件。韋小寶與之發生性關係的女性,並沒有賈寶玉那麽多,至少,韋小寶不像賈寶玉那樣搞同性戀,既有秦鍾,又有蔣玉函。魯迅寫阿Q,並不是鼓吹精神勝利。
小說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實的。小說反映社會,現實社會中並沒有絕對完美的人。小說並不是道德教科書。不過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麽應當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餘的各種行爲,千萬不要照學。
我寫的武俠小說長篇共十二部,短篇三部。曾用書名首字的十四個字作了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最後一個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劍》沒有包括在內。最早的《書劍恩仇錄》開始寫於一九五五年,最後的《越女劍》作於一九七○年一月。十五部長短小說寫了十五年。修訂的工作開始於一九七○年三號,到一九八○年年中結束,一些是十年。當然,這中間還做了其他許多事,主要是辦《明報》和寫《明報》的社評。
遇到初會的讀者時,最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是:“你最喜歡自己哪一部小說?”這個問題很難答復,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較強烈的幾部:《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又常有人問:“你以爲自己哪一部小說最好?”這是問技巧與價值。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許多讀者並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歡迎光臨 娛樂滿紛 26FUN (http://26fun.com/bbs7/)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