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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古典文學] 隋唐演義 [打印本頁]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1 AM     標題: [轉貼] [古典文學] 隋唐演義

作者 : 褚人獲[清]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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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第02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第03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第04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第05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第06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第08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第09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第10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第11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第12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第13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第14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第15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第16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第17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第18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第19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第20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第21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第22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第23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第24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第25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第26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第27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第28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第29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第30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游  
第31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第33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第34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第35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第36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第37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第38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第39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第40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艷色沾恩  
第41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  
第42回 貪賞銀詹氣先喪命 施絕計單雄信無家  
第43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  
第44回 寧夫人路途脫陷 羅士信黑夜報仇  
第45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  
第46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  
第47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  
第48回 遺巧計一良友歸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第49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  
第50回 借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  
第51回 真命主南牢身陷 奇女子巧計龍飛  
第52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寧夫人惑計走他鄉  
第53回 夢周公王世棄絕魏 棄徐勣李立邃歸唐  
第54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第55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  
第56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第57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第58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第59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第60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第61回 花又蘭忍愛守身 竇線娘飛章弄美  
第62回 眾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第63回 王世充忘恩復叛 秦懷玉剪寇建功  
第64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  
第65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  
第66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  
第67回 女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婦殉節  
第68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  
第69回 馬賓王香醪濯足 隋蕭後夜宴觀燈  
第70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第71回 武才人蓄髮還宮 秦郡君建坊邀寵  
第72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  
第73回 安金藏剖腹鳴冤 駱賓王草檄討罪  
第74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第75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第76回 結彩樓嬪御評詩 游燈市帝后行樂  
第77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第78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第79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第80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第81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第82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第83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第84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第85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第86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第87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第88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第89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第90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第91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第92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第93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第94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第95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第96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第97回 達奚女鐘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第98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第99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第100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2 AM     標題: 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陳 晉王樹功奪嫡

   詩曰:
    繁華消歇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勳。
    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
    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從來極富、極貴、極暢適田地,說來也使人心快,聽來也使人耳快,看來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場冷落敗壞根基,都藏在裡邊,不做千古罵名,定是一番笑話。館娃宮、銅雀台,惹了多少詞人墨客,嗟呀嘲誚。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淒其,倒會把這千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雖是後來彰顯,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譬如日月;他本體自是光明,撞在輕煙薄霧中,畢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識得;就到後來稱頌他的,形之紙筆,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的事情,說不到他微時光景。不知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說來反黨新奇。我未題這人,且把他當日遭際的時節,略一舖排。這番勾引那人出來,成一本史書,寫不到人間並不曾知得的一種奇談。可是:
    器當盤錯方知利,刃解寬髀始覺神。
    由來人定天能勝,為借奇才一起屯。
  從古相沿,剝中有復:虞、夏、周、秦、漢、三國、兩晉。晉自五馬渡江,天下分而為二:這叫做南北朝。南朝劉裕,篡晉稱宋;蕭道成篡宋稱齊;肅衍篡齊稱梁;陳霸先篡梁稱陳。雖然各有國號,紹襲正統,名為天子;其實天下微弱,偏安江左。北朝在晉時,中原一帶地方,到被漢主劉淵、趙主石勒、秦主苻堅、燕主慕容囗、魏主拓技珪諸胡人據了,叫做五胡亂華,是為北朝。魏之後亂離,又分東西;東西二魏;一邊為高歡之子高洋篡奪,改國號曰齊;一邊被宇文泰篡奪,改國號曰周。周又滅齊,江北方成一統。這時周又生出一個楊堅,小字那羅延,弘農郡華陰人也,漢大尉震八代孫。乃父楊忠,從宇文泰起兵,賜姓普六茹氏,以戰功封隋公。生堅時,母親呂氏,夢蒼龍踞腹而生,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儼成王字。楊忠夫妻知為異相。後來有一老尼對他母親道:「此兒貴不可言,但須離父母方得長大,貧尼願為撫視。」其母便托老尼撫育。奈這老尼,止是單身住庵,出外必托鄰人看視。這日老尼他出,一個鄰媼進庵,正將楊堅抱弄,忽見他頭出雙角,滿身隱起鱗甲,宛如龍形,鄰媼吃了一驚,叫聲「怪物」,向地下一丟。恰好老尼歸來,忙抱起,惋惜道:「驚了我兒,遲他幾年皇帝!」總是天將混一天下,畢竟產一真人。
  自此數年,楊堅長成。老尼將來,送還楊家,未幾,老尼物故。後來楊忠亦病亡,楊堅遂襲了他職,為隋公。其時,周武帝見他相貌魁奇,好生猜忌,累次著人相他。相者知他後有大福,都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武帝相疑,將一女夤緣做了太子妃,以固寵。直至周武帝晏駕,太子即位,是為宣帝。宣帝每有巡幸,以後父故,恆委堅以居守。宣帝庸懦,楊堅羽翼已成,竟篡奪了周國,國仍號隋,改年號為開皇元年。正是:
    莽因後父移劉祥,操納嬌兒覆漢家。
    自古奸雄同一轍,莫將邦國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立獨孤氏為皇後,世子勇為太子,次子廣封為晉王。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罷;又因獨孤皇後,悍妒非常,成全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將相,文有李德林、高熲、蘇威,武有楊素、李淵、賀若弼、韓擒虎。君明臣良,漸有拓土開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勵精圖治,任用賢才,未知鹿死誰手。無奈創業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創業之君,親正直,遠奸諛;守成之君,惡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還受人挾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駕馭。這陳主叔寶,也是一個聰明穎異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襲文弱艷麗的氣習,故此好作詩賦。又撞著兩個東宮官:一個是孔范,一個是江總,又乃薄有才華,沒些骨鯁的人。自古道:「詩為酒友,酒是色媒。」清閒無事,詩賦之余,不過酒杯中快活,被窩裡歡娛,台池的點綴,打點一段風流性格,及時取樂,始得即位。不說換出他一副肝腸,到底暢快了許多志氣,升江總為僕射,用孔范作都官尚書。君臣都不理政務,只是陪宴、和詩過了日子。陳主又在龔貴嬪位下,尋出一個美人,姓張,名麗華,發長六尺,光可鑒物;更是性格敏慧,舉止嫻雅,淺笑微顰,豐華入目;承顏順意,婉孌快心。還有一種妙處:肯薦引後宮嬪御。一時龔、孔二貴嬪,玉、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並得貫魚承寵。陳主那有閒暇理論朝廷機事?就有時披覽百官章奏,畢竟自倚著隱囊,把張麗華放在膝上,兩人商議斷決。婦人有甚遠見,這裡不免內侍乘機關節,納賄擅權。又且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兄妹,固寵專政;當時只曉有江、孔,不知有陳主了。
    檀口歌聲香,金樽樽酒痕祿。一派綺羅筵,障卻光明燭。
  況是有了一干嬌艷,須得珠擋玉珮,方稱著螓首峨眉;翠襦錦衾,方稱著柳腰桃臉。山珍海錯、金盃玉囗,方稱他舞妙清漚;瑤室瓊台、繡屏像榻,方稱他花營柳出;不免取用民間。這番便惹出一班殘刻小人:施文慶、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采山探海,剝眾害民。在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座大閣,都高數十丈,開廣數十間。欄檻窗牖,都是沉香做就;還鑲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簾。裡邊列的是:寶床五幾,錦帳翠帷。且是一時風流士女,絕會妝點。在太湖、靈壁、兩廣,購取奇石,疊作蓬萊,山邊引水為池,文石為岸,白石為橋;雜值奇花異卉。正是:
    直須間苑還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陳主自住臨春閣,張麗華住結統閣,龔、孔二貴嬪住望仙閣,三閣都是覆道回廊,委宛相通,無日不游宴。外邊孔范、江總,還有文士常侍王囗等;裡邊女學士袁大捨等,都是陪從。酒酣,命諸妃嬪及女學士江、孔諸人,賦詩贈答,陳主與張麗華品題,各有賞賜;把極艷麗的,譜在樂中。每宴,選宮女數千人,分番歌詠,焚膏繼晷,輒為長夜之飲。說不盡繁華的景像,風流的態度。正是:
    費輒千萬錢,供得一時樂。
    杯浮赤子膏,筵列蒼生膜。
    宮庭日歡娛,間裡日蕭索。
    猶嫌白日短,醉舞銀蟾落。
  消息傳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陳之意。高熲、楊素、賀若弼,都上平陳之策。正在議論之間,忽然晉王廣,請領兵伐陳,道:「叔寶無道,塗炭生民。天兵南征,勢同壓卵;若或遷延,叔寶殞滅,嗣以令主,恐難為功,臣請及時率兵討罪,執取暴君,溫一天下。」看官們,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槍事業,勝負未分,晉王乃隋親王,高爵重祿,有甚不安逸,卻要做此事?只為晉王乃隋主次子,與太子勇,俱是獨孤皇後所生。皇後生晉王時,朦朧之中,只見紅光滿室,腹中一聲響亮,就像雷鳴一般,一條金龍突然從自家身於裡飛將出來。初時覺小,漸飛漸大,直飛到半空中,足有十余裡遠近;張牙舞爪,盤旋不已。正黨好看,忽然一陣狂風驟起,那條金龍不知怎麼竟墜下地來,把個尾掉了幾掉,便縮做一團。細細再一看時,卻不是條金龍,倒像一個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樣。獨孤後著了一驚,猛然醒來,隨即生下晉王。隋主聞知皇後夢見金龍摩天,故晉王小叫做阿摩。獨孤後大喜道:「小名佳矣!何不並賜一個大史?」隋主道:「為君須要英明,就叫做楊英罷。」又想道:「創業雖須英明,守成還須寬廣,不如叫楊廣。」正是:
    元鳥赤龍曾降兆,繞星貫月不虛生。
    雖然德去三皇遠,也有紅光滿禁城。
  只因獨孤後愛子之心甚切,時常在晉王面前說那重地的異兆;晉王卻即不甘為人下,因自忖道:「我與太子一樣弟兄,他卻是個皇帝,我卻是個臣子。日後他登了九五,我卻要山呼萬歲去朝他。這也還是小事。倘有毫厘失誤,他就可以害得我性命。我只管戰戰兢兢去奉承他,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遂?除非設一計策,謀奪了東宮,方遂我一生快樂;只是沒有些功勞於社稷,怎麼到這個地位?」左思有想,想得獨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勸隋主廢斥。太子因寵愛姬妾雲昭訓,失了皇後的歡心。晉王乘機,陽為孝謹,陰市腹心,說他過失,稱己賢孝。到此又要謀統伐陳兵馬,貪圖可以立功;且又總握兵權,還得結交外臣,以為羽翼。
  卻喜隋主素是個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盡托臣下。就命晉王為行軍兵馬大元帥,楊素為行軍兵馬副元帥,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李淵為元帥府司馬。這高熲是渤海人,字昭玄;生來足智多謀,長於兵事。李淵成紀人,字叔德,胸有三乳;曾在龍門破賊,發七十二箭,殺七十二人。更有兩個總管:韓擒虎、賀若弼,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為先鋒,自六合縣出兵;楊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總管九十員,勝兵六十萬,俱聽晉王節制。各路進發,東連滄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揖,連接千里。
  陳國屯守將士,雪片告急。施文慶與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僕射袁憲陳奏,要於京口、采石兩處添兵把守,江總又行阻撓。這陳主也不能決斷,道:「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渙敗,彼何為者耶!」孔范連忙獻諂說:「長江天塹,天限南北,人馬怎能飛渡?總是邊將要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隋兵苦來,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慶道:「天寒人馬凍死,如何能來?」孔范又道:「可惜凍死了我家馬。」陳主大笑,叫袁憲眾臣無可用力。這便是陳國御敵的議論了。飲酒奏樂,依然如故。
    北來烽火照長江,血戰將軍氣未降。
    贏得深宮明日月,銀箏檀板度新腔。
  到了禎明二年正月元旦,群臣畢聚。陳主夜間縱飲,一睡不醒,直到日暮方黨。不期這日賀若弼領兵,已自廣陵悄悄渡江;韓擒虎又帶精兵五百,自橫江直犯采石。守將徐子建一面奏報,一面要率兵迎敵。元旦各兵都醉,沒一個拈得槍棒的,子建只得棄了兵士,單舸趕至石頭。又值陳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見。回道:「明日會議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蕭摩訶、魯廣達等出兵拒戰。內中蕭摩訶,要乘賀若弼初至鐘山,擊其未備;任忠要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截其後路,都是奇策,陳主都不肯聽。到了初八日,督各將鏖戰。其時,止得一個魯廣達竭力死鬥,也殺賀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蕭摩訶被擒。任忠逃回,陳主也不責他,與他兩櫃金銀,叫他募人出戰。誰知他到石子岡,撞著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進城。這時城中士庶亂竄,莫不逃生。陳主還呆呆坐在殿上,等諸將報捷。及至聽得北兵進城,跳下御座便走。袁憲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陳主道:「兵馬殺來,不是要處!」掙脫飛走,趕入後宮,尋了張貴妃、孔貴嬪,道:「北兵已來,我們須向一處躲,不可相失!」左手綰了貴妃,右手綰了貴嬪,走將出來。行到景陽井邊,只聽得軍聲鼎沸,道:「罷,罷,去不得了,同一處死罷!」將自投於井,後閣捨人夏侯公韻以身蔽井,陳主與爭久之,乃一齊跳入井中。喜是冬盡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濕,後主道:「縱使躲得過,也怎生出得去?」
    凱歌換卻後庭花,簫鼓番成羯鼓撾。
    王氣六朝今日歇,卻憐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許久,只聽得人聲喧鬧,卻是隋兵搜求珠寶宮女。只見正宮沈後,端處宮中;太子深閉閣而坐。單不見了陳主。眾軍四下搜尋。有宮人道:「曾見跑到井邊的,莫不投水死了?」眾軍聞得,都來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見有人,忙下撓鉤去搭。陳主躲過,鉤搭不著。眾軍無計,遂將石塊投井中,試看深淺,好下井找尋。陳主見飛下石子,大喊起來道:「不要打我!快把繩子拋下,扯了我起來!」眾兵刀取長繩,拋鉤數十丈。又等半日,聽得陳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寶賞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壞我!」初時兩人扯,扯不動;又加兩人,也扯不動。這些人道:「畢竟他是個皇帝,所以骨頭重。」一個道:「畢竟是個蠢物!」及至發聲喊,扯得起來,卻是三個人,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故這等沉重。眾人一齊笑將起來。宋王元甫有詩曰:
    隋兵動地來,君王尚晏安。
    須知天下窄,不及井中寬。
    樓外烽交白,溪邊血染丹。
    無情是殘月,依舊憑欄干。
  眾人簇擁了陳主,去見韓擒虎。陳主倒也官樣相見,一揖。晚來,賀若弼自外掖門入城,呼後主相見。後主見他威風凜凜,不覺汗流股戰。賀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懼,不失作一歸命侯!」著他領了宮人,暫住德教殿、外邊分兵圍守。這時晉王率兵在後,先著高熲、李淵撫安百姓,禁止焚掠。馳入建康,兩人正在省中出來,曉諭黎庶,禁約士卒,拘拿陳國亂政眾臣。
  只見晉王向來矯情鎮物,不近酒色。此時他遠離京師,且又聞得張麗華妖艷,著高熲之子記室高德弘,馳到建康,來取張麗華。高熲道:「晉王身為元帥,伐暴救民,豈可先以女色為事?」不肯發遣。高德弘道:「大人,晉王兵權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與,恐至觸怒。」李淵便道:「高大人,張、孔狐媚迷君,竊權亂政;以國覆滅,本於二人。豈容留此禍本,再穢隋氏!不如殺卻,以絕晉王邪念。」高熲點頭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斬妲己,恐留傾國更迷君也。今日豈可容留麗華,以惑晉王哉!」便吩咐並孔貴嬪取來斬於清溪。高德弘苦苦爭阻,不聽。
    秋水豐神冰玉膚,等閒一笑國成蕪。
    卻憐血染清溪草,不及西施泛五湖。
  張、孔二美人既斬,弄得個高德弘索興而回;回至行營參謁。那晉王笑容可掬道:「麗華到了麼?」高德弘恐怕晉王見怪,把這事都推在李淵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親不敢怠慢,著備香車細輦,還選美貌嬪御十人,陪送軍前。」晉王笑道:「非著記室往取,高長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奈李淵,他言禍水不可容留,連孔貴嬪都斬了!」晉王聽了失驚,道:「你父親怎不作主?」德弘道:「臣與父親再三阻擋,必不肯聽,還責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晉王大怒道:「可惡這廝!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這兩個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殺害。」卻又歎息道:「這也是我一時性急,再停兩日,到了建康,只說取陳叔寶一干家屬起解,那時留下,誰人阻擋?就李淵來勸諫,只是不從,也沒奈我何。這便是我失算,害了兩個麗人。」臨後恨恨的道:「我雖不殺麗華,麗華由我而死。畢竟殺此賊子,與二姬報仇!」當下一場懊惱散了,早已種下禍根。
    頭懸白下懲亡陳,誰解匡君是忤君?
    羨是鷗夷東海畔,智全越國又全身。
  晉王因此一惱,到免強做個好人。一到建康,拿過施文慶,道他受委不忠,曲為諂佞;沈客卿重斂逢君;陽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時為五佞。都將來斬在石關前。又把孔范、王控等投於邊裔,以息三吳民怨。使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一無所取,以博賢聲。又道賀若弼先期決戰,有違軍令;李淵怠惰不修職事,上疏糾劾,請拘拿問。隋主知平陳,若弼首功,淵居官忠直,俱免罪。還先召回若弼,賜絹萬段。
  其時各處未定州郡,分遣各總兵督兵征服;川蜀、荊楚、吳趙、雲貴,皆歸版圖,天下復統於一。惟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共奉高涼郡石龍夫人洗氏為主。夫人陳陽春太守馮寶之妻,馮僕之母也。聞隋破陳,夫人親自起兵,保全四境,築城拒守,眾號聖母,謂其城日「夫人城」。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夫人拒之,洸不得進。晉王遣陳主遺夫人書,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得書,集首領數千人,盡日慟哭,北面拜謝後,始遣其孫盎,率眾迎洗入廣州。夫人親披甲冑,乘介馬,張錦傘,引我騎衛從,載詔書稱使者,宣諭朝廷德意,歷十余州,所至皆降。凡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封盎為儀同三司,冊夫人為宋康郡太夫人,賜臨振縣為湯沐邑;一年一貢獻,三年一朝觀。時人作詩,以美其事,有「錦車朝促候,刁斗夜傳呼」;及「雲搖錦車節,月照角端弓」之句。智勇福壽,四者俱全。年八十余而終,稱古今女將第一。
  不說那譙國夫人之事,卻說是年三月,晉王留王韶鎮守建康,自督大軍,與陳主與他宗室嬪御文武百司,發建康。四月至長安,獻俘太廟。拜晉王為太尉,賜輅車衰冕之服,玄圭白壁。楊素封越公,賀若弼、韓擒虎並進上柱國。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縱士卒,淫污陳宮,不與爵邑。高熲加上柱國,進爵齊公。李淵升衛尉少卿,因是晉王惱他,不與敘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賞極薄。李淵也不介意。喜是晉王復奉旨出鎮揚州,不得頻加潛害;但是晉王威權日盛,名望日增,奇謀秘計之士,多入幕府。他圖謀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來羽翼成,雄心豈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寧論豆箕一體生。
  況且內有獨孤後為之護持,外有宇文述為之計劃,那有圖謀不遂的理?但未知隋主意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3 AM     標題: 第二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詩曰:
    人謂骨肉親,我謂讒間神。嫌疑乍開釁,官小爭狺狺。
    戈矛生笑底,歡愛成怨嗔。能令忠孝者,銜憤不得伸。
    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貝錦。此中偶蒙蔽,覿面猶重囗。
    心似光明燭,人言自不侵。家國同一理,君子其敬聽。
  常言木有蠹,蟲生之。心中一有愛憎,受者便十分傾軋。隋自獨孤皇後有不喜太子勇的念頭,被晉王窺見,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寵妾,他便故意與蕭妃相愛,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腸,暫時打疊;知他喜的是儉樸,他便故意飾為節儉模樣,把平日一般奢華的意氣,暫時收拾。不覺把獨孤皇後愛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這些宦官官妾,見皇後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尋規蹈矩的事體,不與他傳聞;有一不好,便為他張揚起來。晉王宮中有些劣處,都與他掩飾;略有好處,一分增作十分,與他傳播。況且又當不得晉王與蕭妃,把皇後宮中親信的異常款待;就是平常間,皇後宮人內豎往來,盡皆賞賜。誰不與他在皇後前稱讚?
  此時晉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陳時,結識下一個安州總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謀,人叫做小陳平。晉王在揚州便薦他做壽州刺史,得以時相往來。一日與他商議奪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後歡心,不患沒有內主了。但下官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皇後雖然惡太子,愛大王,卻也惡之不深,愛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須做一苦肉計,動皇後之憐,激皇後之怒,以堅其心。這在大王還有一件,外邊得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聖上,平日進些讒言,當機力為攛攝;這便是中外夾攻,萬無一失了。但只是廢斥易位,須有大罪,這須買得他一個親信,把他首發。無事認作有,小事認作大,做了一個狠證見,他自然展辯不得。這番舉動不怕不廢,以次來大王不怕不立;況有皇後作主。這兩件下官做得來。只是要費金珠寶玉數萬金,下官不惜破家,還恐敷。」晉王道:「這我自備。只要足下為我,計在必成,他時富貴同享。」其年恰值朝覲,兩個一路而來,分頭作事。
    巧計欲移雲蔽日,深謀擬令臘回春。
  一邊晉王自朝見隋主及皇後;朝中宰執,下至僚屬,皆有贈遺,宮中宦官姬侍,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雖為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晉王禮物。這邊宇文述參謁大臣,拜望知己之後,來見大理寺少卿楊約。這楊約是越公楊素之弟。素位為尚書左僕射,威傾人主。只是地尊位絕,且自平陳之後,陳宮佳麗,半入後房;頗耽聲色,不大接見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楊約關節。他門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許久,方得相見。送了百余金厚禮,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與楊約,是平日忘形舊交,因此卻來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進客坐。只見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輝煌奪目。楊約不住睛觀看。宇文述道:「這都是晉王見惠。兄善賞鑒,幸一指示。」楊約道:「小弟家下金寶頗多,此類甚少,嘗從家兄宅中見來,覺兄所有更勝。」見例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楊約道:「久不與兄交手矣!兄在此與何人手談?」宇文述道:「是隨行小妾。」楊約道:「是揚州娶來的了。揚州女子多長技藝。」宇文述道:「棋枰在此,與兄一局何如?」便以幾上商鼎為彩。宇文述故意連輸了幾局,把珍玩輸去強半。及酒至,席上陳設,又都是三代古器,間著金盃玉囗。楊約道:「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揚州來的。我北邊無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賞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與楊爺暢飲;這些玩器,都送到楊爺宅中。手下已收拾送去了。
  楊約還再三謙讓道:「這斷不敢收。這是見財起意了,豈可無功食祿!」宇文述道:「楊兄,小弟向為總管,武官所得不夠饋送上司;及轉壽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這是晉王有求於兄,托弟轉送。」楊約道:「但是兄之賜,已不敢當;若是晉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這些須小物,何足希罕!小弟還送一場永遠大富貴與賢昆玉。」楊約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貴;若說家兄,他富貴已極,何勞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貴,可雲盛,不可雲永。兄知東宮以所欲不遂,切齒於今兄乎?他一旦得志,至親自有雲定興等,官僚自有唐令則等,能專有令兄乎?況權召嫉,勢召潛,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晉王素溺愛於中宮,主上又有易儲之心,兄昆季能贊成之,則援立之功,晉王當銘於骨髓。這才算永遠悠久的富貴。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為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良是。只是廢立大事,未易輕諾,容與家兄圖之。」兩人痛飲,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宮有驪姬。
    勢看俱集菀,鶴禁頓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幸臣姬威,與宇文述友人段達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寶,托段達賄賂姬威,伺太子動靜。又授段達密計道:「臨期如此如此。」且許他日後富貴。段達應允,為他留心。
  及至晉王將要回任揚州,又依了宇文述計較,去辭皇後,伏地流涕道:「臣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時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大位,恆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生投抒,鴆遇杯酌,是用憂惶,不知終得侍娘娘否?」言罷嗚咽失聲。皇後聞言曰:「睨囗伐漸不可耐,我為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我在汝便為所凌,倘干秋萬歲後,自然是他口中魚肉。使汝向阿雲兒前,稽首稱臣討生活耶!」晉王聞皇後言,叩首大哭。皇後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詔不可進京;不得輕過東宮,停數月,我自有主意。晉王含淚而出。宇文述道:「這三計早已成了!」
    柳迎征騎邗溝近,日掩京城帝裡迢。
    八烏已看成六翮,一飛直欲薄雲霄!
  一廢一興,自有天數。這楊約得了晉王賄賂,要為他轉達楊素。每值相見,故作愁態。一日楊素問他:「因甚快俠?」楊約道:「前日兄長外轉,東宮衛率蘇孝慈,似乎過執,聞太子道:『會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誰?愁兄白首,履此危機。」楊素笑道:「太子亦無如我何!」楊約道:「這卻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倘主上一旦棄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舉族所系,豈可不深慮?」楊素道:「據你意,還是謝位避他,還是如今改心順他?」楊素道:「避位失勢;縱順,他也不能釋怨。只有廢得他,更立一人,不推免患,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這智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還在速,若遲疑,一旦太子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道:「我知道還須皇後為內主。」
  楊素知隋主最懼內,最聽婦人言的,每每乘內宴時,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後。婦人心腸褊窄淺露,便把晉王好,太子歹,一齊搬將出來。楊素又加上些冷言熱語。皇後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托他贊成廢立,暗地將金寶送來囑他。楊素初時,還望皇後助他,這時皇後反要他相幫,知事必成。於是不時在隋主前,搬斗是非;又日令宦官官妾,乘隙進讒,冷一句,熱一句,說他不好的去處。
  正是積毀成山,三人成虎。到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沼廢勇為庶人。其子長寧王儼,上疏求宿衛,隋主甚有憐憫之意,卻又為楊素阻住。還有一個五原公元旻直諫,一個文林郎楊孝政上書,隋主聽信楊素,俱遭刑戮。楊素卻快自己的富貴可以長久。到了十一月,攛掇隋主立晉王為太子;以宇文述為東宮左衛率。晉王接著旨意,先具表奏謝,隋擇吉同蕭妃朝見,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且按下不題。
  卻說獨孤後的性兒,天生成的奇妒,宮中雖有這宮妃彩女,花一團,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個得能與他寵幸?不期一日,獨孤後偶染些微疾,在宮調理。隋主因得了這一個空兒,帶了小內侍,私自到各宮閒耍;在囗鵲樓前,步了一回,又到臨芳殿上,立了半晌。見那些才人、世婦、婕妤、妃嬪,成行作隊,雖都是錦裝繡裹,玉映金圍;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紅,李花怪白。看過多時,並無一人當意。信著步兒,走到仁壽宮來。也是天緣湊巧,只見一個少年宮女,在那裡卷珠簾,見了隋主來,慌忙把鉤兒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個頭,立將起來,低了眼,斜傍著錦屏風站住。隋主仔細一看,只見那宮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嬌,正是:
    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玉。
    癡凝秋水為神,瘦認梨雲是骨。
    碧月充作明璫,輕煙剪成羅囗。
    不須淡抹濃描,別是內家裝束。
  隋主問道:「你是幾時進宮的,怎麼再不見承應?」那宮女見隋主問他,因跪道:「賤婢乃尉遲回的孫女,自投入宮,即蒙娘娘發在此處,不許擅自出入,故未曾承應皇爺。」隋主笑道:「你且起來,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說間,只見近侍們請回宮進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罷!」不多時,排上宴來,隋主就叫尉遲氏侍立同飲。尉遲氏酒量原淺,因隋主十分見愛,勉強吃了幾杯,遂留在仁壽宮中宿了。
  次日隋主早起臨朝,滿心暢意道:「今日方知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後得知,怎生區處?」卻說獨孤後雖然有病,那裡放心得下,不時差心腹宮人打聽。早有人來報知這個消息。獨孤後聽了,怒從心上起,也顧不得自家的身體,帶了幾十個宮人,惡狠狠的走到仁壽宮來。此時尉遲氏梳洗畢,正在那裡驗臂上的蜂黃,退了多少。猛看見皇後與一隊宮女,蜂擁而來,嚇得他面如土色,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急忙跪下在地。
  獨孤後進得官來,腳也不曾站穩,便叫揣過這個妖狐來。眾宮人那管他柳腰輕脆,花貌嬌羞;橫拖的亂挽烏雲,倒拽的斜牽錦帶,生辣辣扯到面前,便罵道:「你這妖奴,有何狐媚伎倆,輒敢蠱惑君心,亂我宮中雅化!」尉遲氏戰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賤之人,豈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寵幸?也是命合該死,昨晚不期萬歲爺,忽然到宮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宮中留幸。賤婢再三推卻,萬歲爺只不肯聽,沒奈何只得從順。這是萬歲爺的意思,與賤婢無干,望娘娘哀憐免死。」獨孤後說道:「你這個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麼樣裝嬌做俏,哄騙那沒廉恥的皇帝。今日卻花言巧語,推得這般乾淨!」喝宮人:『與我痛打!」尉遲氏叩頭:「望娘娘饒命!」獨孤後道:「萬歲爺既這般愛你,你就該求他饒命,為何昨夜不顧性命的受用,今日卻來求我?你這樣妖奴,我只題防疏了半點,就被你哄騙到手。今日就將你打死,已悔恨遲了,不能洩我胸中之氣!怎肯又留一個禍根,為心腹之害!左右為我快快結果他性命!」眾宮人聽了,一齊下手。可憐尉遲氏嬌怯怯身兒,能經什麼摧殘?不須利劍鋼刀,早已香銷五碎。正是:
    入宮得寵亦堪哀,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隨白骨到泉台!
  卻說隋主早朝罷,滿心想著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壽宮來,與尉遲氏歡聚。及進得宮,那曉得獨孤後愁眉怒目,惡剎剎站在一邊;尉遲氏花殘月缺,血淋淋橫在地下。猛然看見,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更不發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黃門牽馬而過,隋主便跨上馬,從永巷中一直徑奔出朝門,逞一憤然之氣,欲拋棄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熲出朝見了,抵死上前阻住,叩問何故。隋主只得回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將獨孤後打死尉遲氏女說了一遍,要草詔廢斥那老婦。高熲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勞思,入虎穴,探龍珠,不知費了多少刀兵,方能統一天下,正宜勵精圖治,以遺子孫,豈可以一婦人而輕視天下乎?」隋主怒猶未息。熲等再三申勸,方始回宮。獨孤後病中著惱,又因這一驚,病體愈加沉重;合眼只見尉遲女為厲,遂成驚輔之疾,日甚一日,不數月而崩。免不得頒詔天下,命所司議定喪葬儀制,一一如禮。後人有詩,專道獨孤後之妒雲:
    夫嬰兒兮子奇貨,以愛易儲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爐已釀成天下禍。
  隋主自獨孤後死後,宮幃寂寞,遂傳旨於後宮嬪妃才人中選擇美麗者進御。自有此旨,宮中人人望幸,個個思恩。誰知三千寵幸,只在一身,如何選得許多。選遍六宮,僅僅選得兩個:一個是陳氏,一個是蔡氏。陳氏乃陳宣帝的女兒,生得性格溫柔,豐姿窈窕,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陽人也,一樣風流嬌媚。隋主見了,喜不自勝,因說道:「朕老矣!情無所適。今得二卿,足為晚景之娛。」隨封陳氏為宣華夫人,蔡氏為容華夫人。二人雖並承雨露,而宣華夫人寵愛尤甚。隋主自此以後,日日歡宴,比獨孤後在日,更覺適意。
  那隋主到底是個創業皇帝,有些正經;宮中雖然歡樂,而外廷政事,無不關心,百官章奏,一一詳覽,常至夜分而寢。一夜正在燈下披閱本章,不覺睏倦,隱幾而臥;內侍們不敢驚動,屏息以待。隋主朦朧之間,夢見己身獨立於京城之上,四遠瞻眺,見河山綿邈,心甚快暢。又見城上三株大樹,樹頭結果纍纍。正看間,耳邊忽聞有水聲,俯視城下,只見水流洶洶,波濤滾滾,看看高與城齊。隋主夢中吃驚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頭看時,水勢滔天而來。隋主心下著忙,大叫一聲,猛然驚醒。左右忙獻上茶湯。隋主飲了一杯茶,方才拭目凝神,細想夢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沒都城之像,須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備不虞。又想此處如何便有水災?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將來為禍國家,亦未可知;須存心覺察驅除,方保無患。
    夢中景像費推求,疑有疑無事可憂。
    天下滔滔皆禍水,行看不業付東流!
  隋主本是好察機祥小數,心多嫌忌的。今得此夢,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夢主何吉兇,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4 AM     標題: 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詞曰:
    英雄氣傲,硬向神靈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龍也學龍。流
  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盤根,卻笑枯楊(禾弟)不生。
                     調寄「減字木蘭花」
  從來國家吉兇禍福,雖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數,必有預兆。於此若能恐懼修省,便可轉災為祥。所謂妖由人興,亦由人滅。若但心懷猜忌,欲遏亂萌,好行誅殺,因而奸佞乘機,設謀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災,且適足以釀禍。
  卻說隋主,因夢洪水淹城,心疑有個水傍名姓之人為禍。時朝中有老臣成阜國公李渾,原系陳朝勳舊,陳亡而降隋,仍其舊爵為成阜公。隋主猛然想得:「渾字軍傍著水,其封爵為成阜公,成阜者城也,正合水淹城之夢。且軍乃兵像,莫非此人便是個禍胎也?但其人已老,又不掌兵權,幹不得甚事,除非應在他子孫身上。」因問左右:「李渾有几子,其子何名?」左右奏道:「李渾長子已亡,止存幼子,小名洪兒。」隋主聞洪兒兩字,一發驚疑,想道:「我夢中曾見城上有樹,樹上有果。樹乃本也,樹上果是木之子也,木子二字,合來正是個李字。今李家兒子的小名,恰好的洪水的洪字,更合我之所夢。此子將來必不利於國家,當即除之。」遂令內侍□手敕至李渾家,將洪兒賜死。李渾逼於君命,不得不從。可憐洪兒無端殞命,舉家號哭。後人有詩歎雲:
    殷高與文王,因夢得良相。楚襄風流夢,感得神女降。
    堪歎隋高祖,惡夢添魔障。殺人當禳夢,舉動殊孟浪。
  隋主以疑心殺了李家之子,此事傳播,早驚動了一個姓李的,陡起一片雄心。那人姓李,名靖,字藥師,三原人氏,足智多謀深通兵法,且又弓馬嫻熟。真個能文能武。幼喪父母,育於外家,其舅即韓擒虎也。擒虎常與他談兵,贊歎道:「可與談孫吳者,非此子而誰?」時年方弱冠,卻負大志。見隋朝用法太峻,料他國脈必不長久。聞知隋主以夢殺人,暗笑道:「王者不死,殺人何益?」又想道:「據夢樹木生子,固當是個李字;洪水滔天,乃天下混一也。將來有天下者,必是個姓李之人。」因便想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有事到華州,路經華山,聞說山神西嶽大王,甚有靈應。遂具香燭,到廟瞻拜,具疏默禱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簡,獻疏西嶽大王殿下。靖聞上清下濁,愛分天
  地之儀;晝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聞聰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誠感神,
  位不虛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肅爽凝威;為靈術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
  是以立像清廟,作鎮金方。遐觀歷代哲王,莫不順時囗祀。興雲致而,天
  實肯從;轉率為祥,何有不賴?於乎靖也,一丈夫爾,何乃進不偶用,退
  不獲安,呼吸著窮池之魚,行止比失林之鳥,憂傷之心,不能亡已!社稷
  凌遲,宇宙傾覆,奸雄兢逐,郡縣土崩。茲欲建義橫行,雲飛電掃,斬鯨
  鯢而清海岳,卷氛囗以辟山河。俾萬姓昭蘇,庶物昌運,即應天順時之作
  也。若大寶不可以據望,思欲仗劍謁節,俟飛龍在天,捧忠義之心,傾身
  濟世,吐肝膽子階下,惟神降鑒。願示進退之機,以決平生之用。有賽德
  之時,終陳擊鼓。若三問不對,亦何神之有靈?靖當斬大王之頭,焚其廟
  宇,建縱橫之略,未為晚也。惟神裁之。」禱罷,試卜一爻,暗視道:「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賜一聖爻。」將爻擲下。卻也作怪,那兩片爻兒,都直立於地。李靖心疑,拾起再一擲,卻又依然直立。李靖見了,不覺怒從心起,挺立神前,厲聲用擊桌道:「我李靖若無非常之福,天生我身,亦復何用?惟神聰明,有問必答,何故兩次問爻,陰陽不分?今我更卜,若不顯應明示,定當斬頭焚廟。」祝畢再將爻擲下。那歡在地盤旋半晌方定,看時卻是個陽爻。李靖暗想道:「陽為君像,亦吉兆也。」遂收爻長揖而去。一時在廟之人,見他口出狂言,也有說他褻瀆神明的,也有疑他是癡呆的。正是:
    燕雀安知鴻鵠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且說李靖是夜宿於客店,夢一神人,帕頭像簡,烏袍角帶,手持一黃紙,對李靖道:「我乃西嶽判官,奉大王之命,與你這一紙。你一生之事都在上。」李靖接來展看,只見上寫道:
    南國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紅絲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時跨
  鳳;道地須尋金卯,成家全賴長引一盤棋局識真龍,好把堯天日
  捧。
  李靖夢中看了一遍,牢記在心。那判官道:「凡事自有命數,不可奢望,亦不須性急,待時而動,擇主而事,不愁不富貴也。」言訖不見。李靖醒來,一一記得明白,想道:「據此看來,我無天子之分,只好做個輔佐真主之人了。那神道所言,後來自有應驗。」自此息了圖王奪霸的念頭,只好安心待時。正是:
    今日且須安蠖屈,他年自必奮鵬搏。
  一日偶團訪友於渭南,寓居旅舍;乘著閒暇,獨自騎馬,到郊外射獵游戲。時值春末夏初,見村農在田耕種,卻因久旱,田上干硬,甚是吃力。李靖走得睏倦,下馬向一老農告乞茶湯解渴。那老農見是個過往客官,不敢怠慢,忙喚農婦去草屋中,煎出一厘茶來,奉與李靖吃了。李靖稱謝畢,仍上馬前行。忽見山巖邊走出一個兔兒。李靖縱馬逐之。那兔東跑西走,只在前面,卻趕他不著;發箭射之,那兔便帶著箭兒奔走。李靖只顧趕去,不知趕過了多少路,兔兒卻不見了。回馬轉看,不記來路,只得垂鞭信馬而行。看看紅日沉西,李靖心焦道:「日暮途歧,何處歇宿哩!」舉目四望,遙見前面林子裡,有高樓大廈。李靖道:「那邊既有人家,且去投宿則個。」遂策馬前往。
  到得那裡看時,乃是一所大宅院。此時已是掌燈時候,其門已聞。李靖下馬扣門。有一老蒼頭出問是誰。李靖道:「山行迷路,日暮途窮,求借一宿。」蒼頭道:「我家郎君他出,只有老夫人在宅,待我入內稟知,肯留便留。」李靖將所騎之馬,系於門前樹上,拱立門外待之。少頃,內邊傳呼:「老夫人請客登堂相見。」李靖整衣而入。裡面燈燭輝煌,堂宇深邃。但見;
    畫棟雕梁,珠簾翠箔。堂中羅列,無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舖排,想
  多是賞心的寶玩。蒼頭並赤足,一行行階下趨承;紫袖與青衣,一對對庭
  前侍立。主人有禮,晉接處自然肅肅雍雍;客子何來,投止時不妨信信宿
  宿。正是潭潭堪羨王侯府,滾滾應慚塵俗身。
  那老夫人年可五十余,緣裙素襦,舉止端雅,立於堂上。左右女婢數人,也有執巾櫛的,也有擎香爐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兩邊侍立。李靖登堂鞠躬晉謁。老夫人從容答禮:「請問,尊客姓氏,因何至此?」李靖通名道姓,具述射獵迷路,冒昧投宿之意,且問:「此間是何家宅院?」老夫人道:「此處乃龍氏別宅。老身偶與小兒居此。今夜兒輩俱不在捨,本不當遽留外客;但郎君迷路來投,若不相留,昏夜安往?暫淹尊駕,勿嫌慢褻。」遂顧侍婢,命具酒餚款客。李靖方遜謝間,酒餚早已陳設,杯盤羅列,皆非常品。夫人拱客就席,自己卻另坐一邊,命侍婢酌酒相勸。李靖見夫人端莊,侍婢恭敬,恐酒後失禮,不敢多飲;數杯之後,即起身告退。老夫人道:「郎君尊騎,已暫養廄中。前廳左廂,薄設臥榻,但請安寢。倘夜深時,或者幾輩歸來,人馬喧雜,不必驚疑。」言訖而入。蒼頭引李靖到前廳臥所,只見床帳衣因褥,俱極華美。李靖暗想:「這龍氏是何貴族,卻這等豐富,且是待客有禮?」又想:「他家兒子若歸來,聞知有客在此,或者要請相見,我且不可便睡。」於是閉戶秉燭,獨坐以待。因見壁邊書架上,堆滿書籍,便去隨手取幾本觀看消閒。原來那書上記載的,都是些河神海若,及水族怪異之事,俱目所未睹者。
  李靖看了一回。約二更以後,忽聽得大門外喧傳:「有行雨天符到。」又聞裡邊喧傳:「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駭然道:「如何行雨天符,卻到他家來,難道此處不是人間麼?」正疑惑間,蒼頭叩戶,傳言老夫人有事相求,請客出見。李靖忙出至堂上。老夫人斂枉而言道:「郎君休驚。此處實系龍宮,老身即龍母也。兩兒俱名隸天曹,有行雨之責。適奉天符:自此而西,自西而南,五百裡內,限於今夜三更行雨,黎明而止,時刻不得少違。怎奈大小兒送妹遠嫁,次兒方就婚洞庭,一時傳呼無及;老身既系女流,奴輩又不可專主。郎君貴人,幸適寓宿於此,敢屈台駕,暫代一行;事竣之後,當有薄酬,萬勿見拒。」李靖本是個少年英銳、膽粗氣豪的人,聞了此言,略無疑畏,但道:「我乃凡人,如何可代龍神行雨?」老夫人道:「君若肯代行,自有行雨之法。」李靖道:「既如此,何妨相代。」老夫人大喜,即命取一杯酒來。須臾酒至,老夫人遞與李靖道:「飲此可以御風雷,且可壯膽。」李靖接酒在手,香味撲鼻,遂一飲而盡,頓覺神氣健旺倍常。老夫人道:「門外已備下龍馬,郎君乘之,任其騰空而起,必不至於傾跌。馬鞍上系一小琉璃瓶兒,瓶中滿注清水,此為水母。瓶口邊懸著一個小金匙,郎君但遇龍馬跳躍之處,即將金匙於瓶中取水一滴,滴於馬鬃之上,不可多,不可少。此便是行雨之法,牢記勿誤!雨行既畢,龍馬自能回走,不必顧慮。」
  李靖一一領諾,隨即出門上馬。那馬極高大,毛色甚異。行不數步,即騰起空中,御風而馳,且是平穩,漸行漸高。一霎時間,雷聲電光,起於馬足之下。李靖全不懼怯,依著夫人言語,凡遇馬躍處,即以滴水滴在馬鬃上。也不知滴過了幾處,天色漸次將明,來到一處,那馬又復跳躍。李靖恰待取水滴下,卻從曙光中看下面時,正是日間歇馬吃茶的所在,因想道:「我親見此處田上乾枯,這一滴水濟得甚事?今行雨之權在我,何不廣施惠澤?況我受村農一茶之敬,正須多以甘霖報之。」遂一連約滴下二十余滴。
  少頃事竣,那馬跑回,到得門首,從空而下。李靖下馬入門,只見老夫人蓬首素服,滿面愁慘之容,迎著李靖說道:「郎君何誤我之甚也!此瓶中水一滴,乃人間一尺雨;本約止下一滴,何獨於此一方連下二十滴?今此方平地水高二丈,田禾屋舍人民,都被淹沒。老身國輕於托人,已遭天罰:鞭背一百,小兒輩俱當獲譴矣!」李靖聞言大驚,一時愧悔侷促,無地自容。老夫人道:「此亦當有數存,焉敢相怨?有勞尊客,仍須奉酬;但珠玉金寶之物,必非君子所尚,當另有以相贈。」乃喚出兩個青衣女子來,貌俱極美,但一個滿面笑容,一個微有怒色。老夫人道:「此一文婢,一武婢,惟郎君擇取其一,或盡取亦可。」李靖遜謝道:「靖有負委託,以致相累,方自慚恨,得不見罪足矣,豈敢復叨隆惠?」老夫人道:「郎君勿辭,可速取而去。少頃兒輩歸來,恐多未便。」李靖想道:「我若盡取二婢,則似乎貪;若專取文婢,又似乎懦。」因指著那武婢對老人道:「若必欲見惠,願得此人。」老夫人即命蒼頭,牽還了李靖所騎之馬,又另備一馬,與女子乘坐,相隨而行。
  李靖謝了夫人,出門上馬,與女子同行。行不數步,回頭看時,那所宅院已不見了。又行數裡,那女子道:「方纔郎君若並取二女,則文武全備,後當出將入相;今捨文而取武,異日可為一名將耳!」遂於袖中取出一書,付與李靖道:「熟此可臨敵制勝,輔主成功。」舉鞭指著前面道:「此去不遠,便達尊寓。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遺妾隨行,非真以妾贈君,正欲使妾以此書相授也。郎君日後自有佳人遇合。妾非世間女子,難以侍奉箕帚,請從此辭。」李靖正欲挽留,只見那女子撥轉馬頭,那馬即騰空而起,倏勿不見。李靖十分驚疑,策馬前行,見昨日所過之處,一派大水汪洋,絕無人跡,不勝咨嗟懊悔。尋路回寓,將所贈之書展看,卻都是些行兵要訣,及造作兵器車甲的式樣與方法。正是:
    龍神行雨人權代,贏得滔天水勢高。
    鞭背天刑甘自受,還將兵法作酬勞。
  李靖自得此書之後,兵法愈精,不在話下。
  且說那些被大雨淹沒的地方,有司申報上官,具本奏聞朝廷。隋主覽奏降旨,著所司設法治水,一面賑濟被災的百姓,因想:「我曾夢洪水為災,如今果然近京的地方,多有水患,我夢應矣!」自此倒釋了些疑心。
  仁壽元年六月,隋主第三子蜀王秀,因晉王廣為太子,心懷不平。太子恐其為患,暗囑楊素求其過端而譖之。隋主信了讒言,乃召秀還京,即命楊素推治。楊素誣其酷虐害民,奉旨廢為庶人,幽之於別宮。那不怕事的唐公李淵,又上本切諫。且諸將已廢太子勇及蜀王秀,俱降封小國,不可便斥為庶人。隋主雖不准奏,卻也不罪他。只是愈為太子所忌,遂與張衡、宇文述等商議,問他:「有何妙計,除卻此人?我的東宮安穩。你們富貴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說要處李淵,可把他嵌在兩個庶人黨中,少不得一個族滅。如今聖上久知他忠直,一時恐動搖他不得。」張衡道:「這卻何難!主上素性猜嫌,嘗夢洪水淹沒都城,心中不悅。前日成阜公李渾之子洪兒,聖上疑他名應留讖,暗叫他自行殺害。今日下官學北齊祖(王廷)斛律光故事,布散謠言:渾淵都從水傍,能不動疑?恐難免破家殺身之害。」太子點頭稱妙。
    謀奸險似蜮,暗裡欲飛沙。世亂忠貞厄,無端履禍芽。
  張衡出來暗布流言。起初是鄉村亂說,後來街市喧傳;先止是小兒胡言,漸至大人傳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楊氏滅,李氏興。」街坊上不知是那裡起的,巡捕官禁約不住,漸漸的傳入禁中。晉王故意啟奏道:「裡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聽了,甚是不悅。連李淵也擔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渾身上。
  其時,朝中有那誣陷人的小人、中郎將裴仁基上前道:「成阜公李渾,名應圖讖。近因陛下賜死其子,心懷怨恨,圖謀不軌。」聖旨發將下來勘問,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憐把成阜公李渾強做了謀逆,一門三十二口,盡付市曹。
    誠心修德可祈天,信讖淫刑總枉然。
    晉鴆牛金秦御虜,山河誰解暗中遷。
  李淵卻因此略放了心。那張衡用計更狠,又賄賂一個隋主聽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當為天子,勸隋主盡殺天下姓李的。虧得尚書右丞高熲奏道:「這謠言有無關係的,有有關係的,有真的,有假的。無關係的,天將雨商羊起舞是了;有關係的,保弧箕服實亡周國是了。有真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後來楚霸王杲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祖(王廷)偽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國是了。更有信讒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卻是胡亥。晉宣帝牛易馬,卻是小吏牛與琅阜琊王妃子私通生元帝。天道隱微,難以意測。且要挽回天意,只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動搖。聖上有疑,將一應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時蒲山公子李密,位為千牛。隋主道他有反相,心也疑他。他卻與楊素交厚,楊素要保全李密,遂贊高熲之言,暗令李密辭了官。其時在朝姓李的,多有乞歸田的,乞辭兵柄的。李淵也趁這個勢乞歸太原養病。聖旨准行,還令他為太原府通守,節制西京。這高熲一疏,單救了李淵,也只是個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饑鷹得解絛。驚心辭鳳闕,匿跡向林皋。
  此時是仁壽元年七月了。太子聞得李淵辭任,對宇文述道:「張麻子這計極妙,只是枉害了李渾,反替這廝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苦饒得過這廝罷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計,定教殺卻李淵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此計,卻不消費這許多心思。」宇文述道:「這計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邊說了幾句。太子拊掌道:「妙計!事成後將他女口囊蠹盡以賜卿。只是他也是員戰將,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計,定不辱命;使不能盡結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嚇,再不思量出來做官了。」兩人定下計策,要害李淵。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5 AM     標題: 第四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詩曰:
    知己無人奈若何?鬥牛空見氣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隱,塵鎖星文晦色多。
    匣底金舌鋒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誰磨?
    華陰奇士難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這首詩名為「寶劍篇」。單說賢才埋沒,拂拭無人,總為天下無道,豪傑難容。便是有才如李淵,尚且不容於朝廷,那草澤英雄,誰人鑒賞?也只得混跡塵埃,待時而動了。況且上天既要興唐滅隋,自藏下一干亡楊廣的殺手,輔李淵的功臣。不惟在沙場上一刀一槍,開他的基業,還在無心遇合處,救他的阽危。這英雄是誰?姓秦,名瓊,字叔寶,山東歷城人,乃祖是北齊領軍大將秦旭,父是北齊武衛大將軍秦彝。母親寧氏,生他時,秦旭道:「如今齊國南逼陳朝,西連周境,兵爭不已,要使我祖孫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個乳名,叫做太平郎。
  卻說太平郎,方才三歲時,齊主差秦彝領兵把守齊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護駕在晉陽。不意齊主任用非人,政殘民叛。周主出兵伐齊,齊兵大潰。齊主逃向齊州,留秦旭、高延宗把守晉陽,相持許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戰死節。史臣有詩贊之曰:
    苦戰陣雲昏,輕生報國恩。吞吳寶有恨,厲鬼誓猶存。
  及至齊主到齊州,懼周兵日逼,著丞相高阿那肱協同秦彝堅守,自己駕幸汾州。不數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開門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單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勞,正直堅拒,以挫敵鋒。丞相國之大臣,豈可輒生二志?」那肱道:「將軍好不見機!周兵之來,勢如破竹,并州、鄴下多少堅城,不能持久,況此一壁?我受國厚恩,尚且從權,將軍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國家!」吩咐部下把守城門,自己入見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勢大敗矣!我誓以死守,圖見先人於地下。秦氏一脈托於你。」說未畢,外邊報道:「高丞相已開關放周兵入了!」秦彝忙題渾鐵槍趕出來,只見周兵似河決一般湧來。秦彝領軍,雖有數百精銳,如何抵當得住?殺得血透重袍,瘡痍遍體,部下十不存一。秦領軍大叫一聲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復殺數人,自刎而死。
    重關百二片時聵,血呀將軍志不灰。
    城郭可傾心愈勁,化雲飛上白雲堆。
  此時寧夫人收拾了些家資,逃出官衙。亂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驚散。領了這太平郎,正沒擺劃,轉到一條靜僻小巷,家家俱是關著。聽得一家有小兒哭聲,知道有人在內,只得扣門,卻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兩三歲小孩子在內。說起是個寡婦姓程,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別無他人。就借他權住。亂定了,將出些隨身金寶騰換,在程家對近一條小巷中,覓下一所宅子,兩家通家往來。此時齊國淪亡,齊國死節之臣,誰來旌表?也只得混在齊民之中。且喜兩家生的孩子,卻是一對頑皮,到十二三歲時,便會打斷街、鬧斷巷生事。到後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東阿舊居,寧夫人自與叔寶住在歷城。
  這秦瓊長大,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河目海口,燕頷虎頭;最懶讀書,只好輪槍弄棍,廝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打抱不平,與人出力,便死不顧。寧夫人常常泣對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槍拽棒,你原是將種,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輕生負氣的事,好奉養老身,接續秦家血脈。」故此秦瓊在街坊生事,聞母親叫喚,便丟了回家。人見他有勇仗義,又聽母親訓誨,似吳國專諸的為人,就叫他做賽專諸。更喜新娶妻張氏,奩中頗有積蓄,得以散財結客,濟弱扶危。
  初時交結附近的豪傑;一個是齊州捕盜都頭樊虎,字建威;一個是州中秀才房彥藻;一個是王伯當;還有一個開鞭仗行賈潤甫。時常遇著,不拈槍弄棒,便講些兵法。還有過往好漢遇著,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個。大凡人沒些本領,一身把這兩個銅錢結識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抬舉他。雖有些本領,卻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壓伏人,人又笑他是魯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瓊若論他本領,使得槍射得箭,還有一樣獨腳武藝:他祖傳有兩條流金熟銀間,稱來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來,初時兩條怪蟒翻波,後來一片雪花墜地,是數一數二的。若論他交結,莫說他憐憫著失路英雄,交結是一時豪傑;只他母親寧夫人,他娘子張氏,也都有截發留賓、剡薦供馬的氣概。故此江北地方,說一個秦瓊的武藝,也都咬指頭;說一個秦瓊的做人,心花都開。正是:
    才奇海宇驚,誼重世人傾。莫恨無知己,天涯盡弟兄。
  一日,樊虎來見秦瓊道:「近來齊魯地面兇荒,賊盜生發,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幾個了得的人,在本郡緝捕。小弟說及哥哥,道哥哥武藝絕人,英雄蓋世;情願讓哥哥做都頭,小弟作副。刺史欣然,著小弟請哥哥出去。」秦瓊道:「兄弟,一身不屬官為貴。我累代將家,若得志,為國家題一枝兵馬,斬將搴旗,開疆展土,博一個榮封父母,蔭子封妻,若不得志,有這幾畝薄田,幾樹梨棗,盡可以供養老母,撫育妻兒。這幾間破屋,中間村酒雛雞,盡可以知己談笑;一段雄心,沒按捺處,不會吟詩作賦,鼓瑟彈琴,拈一回槍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頭向這些贓官府下,聽他指揮?拿得賊是他功,起來贓是他的錢。還有咱們費盡心力,拿得幾個強盜,他得了錢,放了去,還道咱們誣盜。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滿他飯碗,咱心上也過不去,做他什麼?咱不去!」樊虎道:「哥,官從小大來,功從細積起。當初韓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會拈這枝筆,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故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門蔭,只有這一刀一槍事業,可以做些營生,還是去做的是。」
    慚無彩筆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璞隱荊山人莫識,利錐須自出囊紗。
  說話間,只見秦瓊母親走將出來,與樊虎道了萬福道:「我兒,你的志氣極大;但樊家哥哥說得也有理。你終日游手好閒,也不是了期,一進公門,身子便有些牽繫,不敢胡為;倘然捕盜立得些功,幹得些事出來也好。我聽得你家公公,也是東宮衛士出身,你也不可膠執了。」秦瓊是個孝順人,聽了母親一席話,也不敢言語。次日兩個一同去見刺史。這刺史姓劉,名芳聲,見了秦瓊:
    軒軒雲霞氣色,凜凜霜雪威凌。熊腰虎背勢嶙(山曾),燕頷虎頭雄
  俊。聲動三春雷震,髯飄五綹風生。雙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關
  聖。
  劉刺史道:「你是秦瓊麼?你這職事,也要論功敘補。如今樊虎情願讓你,想你也是個了得的人,我就將你兩個,都補了都頭。你須是用心干辦。」兩個謝了出來。樊虎道:「哥,齊州地面盜賊,都是響馬,全要在腳力可以追趕,這須要得匹好馬才好。」秦瓊道:「咱明日和你到賈潤南家去看。」
  次日,秦瓊袖了銀子,同樊虎到城西。卻值賈潤甫在家,相見了。樊虎道:「叔寶兄新做了捕盜的都頭,特來尋個腳力。」賈潤甫對叔寶道:「恭喜兄補這職事,是個扯錢莊兒,也是個干系堆兒。只恐怕捉生替死,誣盜扳贓,這些勾當,叔寶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個銅斗般家私?」叔寶道:「這虧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馬麼?」賈潤甫道:「昨日正到了些。」兩個攜手到後槽,只見青驄、紫騮、赤兔、烏騅、黃驃、自驥,班的五花虯,長的一丈烏,嘶的,跳的,伏的,滾的,吃草的,咬蚤的,雲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竹披耳峻,風入輕蹄;死生堪托,萬裡橫行。
  那建威看了這些,只揀高大肥壯的道:「這匹好,那匹好。」揀定一匹棗騮;叔寶卻揀定一匹黃驃。潤甫道:「且試二兄的眼力。」牽出後槽,建威便跳上棗騮,叔寶跳上黃驃,一轡頭放開,煙也似去了。那棗騮去勢極猛,黃驃似不經意;及到回來,棗騮覺鈍了些,腳下有塵;黃驃快,腳下無塵,且又馴良。賈潤甫道:「原是黃驃好。」叔寶就買黃驃。販子要一百兩,叔寶還了七十兩。賈潤甫主張是八十兩。販子不肯,潤甫把自己用錢貼去,方買得成,立了契。同在賈潤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後卻是虧這黃驃馬的力。
  一日忽然發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財的強盜,律該充軍,要發往平陽府澤州潞州著伍。這劉刺史恐有失誤,差著樊虎與秦瓊二人,分頭管解:建威往澤州,叔寶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進發。叔寶只得裝束行李,拜辭母親妻子,同建威先往長安兵部掛地號,然後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萬裡心。臨行頻把袂,魚雁莫浮沉。
  不說叔寶解軍之事。再說那李淵,見准了這道本,著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書,急忙叫收拾起身,先發放門下一干人。這日月台丹墀儀門外,若大著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擠將出來。唐公坐在滴水簷前,看著這些手下人,憐借他效勞日久,十分動念,目中垂淚道:「我實指望長安做官,扶持你們終身遭際。不料逼於民謠,掛冠回去,眾人在我門下的,都不要隨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眾人一聞此言,放聲大哭,個個十分苦楚。唐會見他們哭得苦楚,眼淚越發滾出來,將袖拂面忍淚道:「你們不必啼哭,難道我今日不做官,將你這些眾人,趕逐去不成?我有兩說在此:有領我田疇耕種的,有店房生意容身的,有在我門下效勞、得一官半職的,有長安腳下有什麼親故的,這幾項人,都不要隨我去了。若沒有田疇耕種,店房生理,長安中又舉目無親,這種人留在京中,也沒有用處,都跟我到太原去,將高就低,也還過了日子。」這些手下入內,有情願跟去的,即忙答應:「小的們願隨老爺。」人多得緊,到底不知是那個肯去那個不肯去。唐公畢竟有經緯,吩咐下邊眾人:「與我分做兩班:太原去的,在東邊丹墀;長安住的,在這丹墀。分定立了,我還有話。」唐公口裡吩咐,心中暗想道:「情願去的,畢竟不多。」誰料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願跟歸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還復轉到東邊去,一立立開,東西兩丹墀,約莫各有一半。那些眾人在下邊紛紛私議:在長安住下的,捨不得老爺知遇之恩;要去時,奈長安城中,沾親有故,大小有前程羈絆,生意牽纏,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樣手下人,那西邊人羨東邊人,好像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問西丹墀:「都是長安住下麼?」有幾員官上來稟謝道:「小人蒙老爺抬舉,也有金帶前程。」有幾個道:「小人領老爺錢本房屋。」有幾個稟道:「小的領老爺田疇耕種,這項錢糧花利,每年□解到老爺府中公用。」唐公聽畢,吩咐把卷箱抬出來,不拘男婦老幼,有一名人與他棉布二匹,銀子一錠。賞畢又吩咐道:「我不在長安為官,你眾人越該收斂形跡,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記!」眾人叩頭去了。唐公又向東邊的道:「你們這干是隨去的了麼?」眾人都上前道:「小的們妻孥幾輩了,情願跟了老爺太原去。」唐公吩咐開一個花名簿,給與行糧銀兩,不許騷擾一路經過地方,細微物件,都要平買平賣,強取民間分文,責究不恕。吩咐了,退入後堂少息。
  只見夫人竇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裡,甚是好事;只是妾身身懷六甲,此去陸路,不勝車馬勞頓;況分娩將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淵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謗,要盡殺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龍潭,今幸得請,死還歸故鄉死。你不曉得李渾麼,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竇夫人默默無言,自行準備行李。李淵一面辭了同僚親故,一面辭了朝,自與竇夫人、一個十六歲千金小姐,坐了軟輿;族弟道宗與長子建成騎了馬,隨從了四十余個彪形虎體的家丁,都是關西大漢,弓上弦,刀出鞘,簇擁了出離長安。
    回首長安日遠,驚心客路雲橫。
    渺渺塵隨征騎,飄飄風弄行旌。
  此時中秋天氣,唐公趁晴霽出門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幾個相知郊餞。唐公也不敢道及國家之事,略致感謝之意,作別起程。人輕馬快,一走早已離京二十余裡,人煙稀少。忽見前面陡起一崗,簇著黑叢叢許多樹木,頗是險惡:
    高崗連野起,古木帶雲陰。紅繡天孫錦,黃飄佛國金。
    林深鳥自樂,風緊葉常吟。蕭瑟生秋意,徵人恐不禁。
  這地名叫做植樹崗。唐公夫婦坐著轎,行得緩,三四十家丁慢帶馬,前後左右,不敢輕離。只有道宗與建成趕著幾個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捨冠紅錦袍,道宗是綠扎巾,面前繡著一朵大牡丹花玄囗袍,肩上纏有一條大剝古龍金鶻兔帶,粉底皂靴。向前走一個落山健,趕入林子裡來。若是沒有這兩個先來,唐公家眷一齊進到林子內,一來不曾準備,二來一邊要顧行李,一邊要顧家眷,也不能兩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計;喜是這幾個先來,打著馬兒正走。
  這邊宇文述差遣扮作響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遠遠望見一行人人林:一個蟒衣,是個官員模樣;一個小哥兒,也是公子模樣,斷然道是唐公家眷。發一聲喊,搶將出來;都是白布盤頭,粉墨塗臉,人強馬壯,持著長槍大刀,口裡亂嗆喝道:「無須兒拿賣路錢來!」建成此時見了,吃了一嚇,踢轉馬便跑。道宗雖然吃了一驚,還膽大,便罵道:「這廝吃了大蟲心獅子膽來哩,是罐子也有兩個耳朵,不知道西酒家是隴西李府裡,來阻截道路麼?」說罷,拔山腰刀便砍,這幾個家丁是短刀相幫。這邊建成嚇得拖了鞍繑,憑著這馬倒跑回來,見了唐公轎子,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強盜,把叔爺圍在林子裡面了!」
    喜的是翻身離虎穴,誰知失足在龍潭!
  唐公聽了道:「怎輦轂之下,也有強盜?」使跳下轎來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應;一半可護著家眷車輛,退到後面有人煙處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換了扎巾,脫去行衣,換了一件箭袖的囗襖;左插弓,右帶箭,手中題一枝畫桿方天戟,騎了白龍馬,帶領二十余個家丁,也趕進林子裡來。早望見四五十強人,都執器械,圍住著道宗。道宗與家丁們,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敵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傷了自己的人,便縱一縱馬,趕上前來,大喝一聲道:「何處強人,不知死活,敢來攔截我官員過往麼?」這一喝,這干強盜也吃了一驚,一閃向兩下一分。被唐公帶領家丁,直衝了進來,與道宗合在一處。這些強人,看有後兵接應,初時也覺驚心;及至來不過二十余人,遂欺他人少;況且來時,原是要害唐公,怎見了唐公反行退去?仍舊拈槍弄棒的,團團圍將攏來,把唐公並家丁圍在核心。正是:
    九里山前列陣圖,征塵蕩漾日模糊。
    項王有力能扛鼎,得脫烏江厄也無?
  不知唐公也能掙得出這重圍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6 AM     標題: 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詞曰:
    天地無心,男兒有意,壯懷欲補乾坤缺。鷹鶴何事奮雲宵?駕
  鳳垂翅荊棒裡。情脈脈,恨悠悠,發雙指。熱心肯為艱危止,微軀
  拼為他人死。橫屍何借鹹陽市,解紛豈博世間名?不平聊雪胸中
  事,憤方休,氣方消,心方已!
                       調寄「千秋歲引」
  天地間死生利害,莫非天數。只是天有理而無形,電雷之怒,也有一時來不及的,不得不借一個補天的手段,代天濟弱扶危。唐公初時,也只道是尋常盜寇,見他到來,自然驚散。不料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東宮衛士,都是挑選來的精勇。且尋常盜賊,不得手便可漫散,這干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殺得唐公並他家眷,怎麼回話?所以都拚命來殺。況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個圈把唐公與家丁圈在裡邊,直殺得:
    四野愁雲(雲愛)(雲逮),滿空冷霧飄揚。撲通通鼓炮驅雷,明晃晃槍
  刀簇浪。將對將,如天神地鬼爭功;馬邀馬,似海獸山彪奪食。騎著的紫
  叱撥、五花驄、銀獬豸、火龍駒、綠騅驄、流金囗、照夜白、玉囗(馬余)、
  滿梢馬、的盧馬,區區是如龍驕騎,飛兔神駒。白色的浪滾萬朵梨花,赤
  色的霞卷千圍杏蕊;青色的曉霧連山,黃色的浮雲門日。舞著的松紋刀、
  桑門劍、火尖槍、方天戟、五明鏟、宣花斧、金參金錘。必彥撾、流金钂、
  倒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賽雪新鋒。飄飄絮舞,萬點槍刀,滾滾楊花,
  一團刀影。虹飛電閃,劍戟橫空;月轉星奔,戈矛耀目。何殊海覆天翻,
  成個你贏我負。
  戰夠一個時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著家眷,要殺出圍來。殺到東,這干強盜便捲到東來;戰到西,這干強盜便擁到西了。雖不被傷,卻也不得脫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為重,不敢輕易來接應。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時候了。
  這也是數該有救。秦叔寶與樊建威,自長安解軍掛號出來,也到臨潼臨山下,植樹崗邊經過。聽得林中喊殺連天,便跳上高崗一望,見五七十強盜,圍住似一起官兵在內。叔寶對建威道:「可見天下大荒,山東、河南一望無際,盜賊生發也便罷了。你看都門外,不上數十裡之地,怎容得響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當中的,不是響馬,是捕盜官兵,眾寡不敵,被他圍在此處,看他勢已狼狽了。兄在山東六府,稱揚你是賽專諸,難道只在本地方抱不平,今路見不平之事,如何看管過?兄杖平生本領,助他一陣,也見得兄是豪傑大丈夫。」叔寶道:「賢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這件事。」樊建威道:「小弟攛掇兄去,什麼反說我不肯成全?」叔寶道:「賢弟既如此,你把這幾名軍犯先下山去,趕到關外,尋下處等我。」樊建威道:「小弟在此,還可幫扶兄長,怎到教小弟先去?」叔寶道:「小弟一身,儘夠開除這伙盜賊。你在此幫扶,這幾名軍犯,誰人管領?」樊建威道:「這等仁兄保重。」便領了這幾個軍犯先去了。叔寶按一按范陽氈笠,扣緊了鋌帶,題著金間,跨上黃驃馬,借山勢沖將下來。好似:
    猛虎初離穴,咆哮百獸驚。
  大喊一聲道:「響馬不要無禮,我來也!」只這一聲,好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震起霹靂。只是人見他一人一騎,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見了,也不信他濟得事來。故此這干假強盜,還迷戀著唐公廝殺,眼界中那有一個捕盜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秦叔寶到了戰場上,才有一二人來支架。戰乏的人,遇到了一個生力之人,人既猛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兩個打落馬下。這番眾強盜發一聲喊,只得丟了李淵,來戰叔寶。這叔寶不慌不忙,舞起這兩條間來。
    單舉處一行白鷺,雙呈時兩道飛泉。飄飄密雪向空旋,凜凜寒
  濤風捲。  馬到也,強徒辟易;間來也,山嶽皆寒。戰酣塵霧欲遮
  天,蛟龍離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時這干強徒,倚著人多,把一個唐公與這些家丁逼來逼去,甚是威風。這番遇了秦叔寶,裡外夾攻,殺得東躲西跑,南奔北竄:也有逃入深山裡去的,也有閃在林子裡的。唐公勒著馬,在空處指揮家丁,助叔寶攻擊。識勢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識勢的,少不得折臂傷身。弄得這干人:
    猶如落葉遭風捲,一似輕冰見日消。
  早有一個著了間墜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這廝怎敢聚集狐群狗黨,驚我過路官員?拿去砍了罷!」這人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是強盜,是東宮護衛,奉宇文爺將令,道爺與東宮有仇,叫小人們打劫爺。上命差遣,原不干小人們事。」唐公道:「我與東宮有何仇?你把來唐塞,希圖脫死?本待砍你狗頭,憐你也是貧民,出於無奈,饒你去罷!」這人得了命,飛走而去。唐公看那壯士時,還在那廂惡狠狠覓人廝殺。唐公道:「快去請那壯士來相見!」只見一個家丁,一騎趕到道:「家爺請相見?」叔寶道:「你家是誰?」家丁道:「是唐公李爺。」叔寶兜住馬,正在躊躇,只見又是一個家丁趕到道:「壯士快去,咱家爺必有重謝哩!」叔寶聽了一個謝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見不平,也不為你家爺,也不圖你家謝。」說罷帶轉馬,向大道便走。
    生平負俠氣,排難不留名。生死鴻毛似,千金一諾輕。
  唐公見家丁請不來壯士,忙道:「這原該我去謝他,怎反去請他?這還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們且去趲家眷上來,我自趕上謝他罷!」忙忙帶緊絲韁,隨叔寶後邊趕來道:「壯士且住馬,受我李淵一禮。」叔寶只是不理。唐公連叫幾聲,見他不肯住足,只得又趕道:「壯士,我全家受你活命之恩,便等我識一識姓名,報德俟異日何妨?」此時已趕下有十余裡。叔寶想:「樊建威在前,趕上時,少不得問出姓字,不如對他說了,省得他追趕。」只得回頭道:「李爺不要追趕了!小人姓秦名瓊便是。」連把手擺上兩擺,把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能傳俠氣,溪流不盡瀉雄心。
    功勳未得銘鐘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戰久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騎,在道兒上跑,倘有不盡余黨,乘隙生變,那裡更討壯士出來?只得歇馬。但是順風,加上馬鑾鈴響,剛聽得一個瓊字,又見他搖手,錯認作五行,生生地把一個瓊五,牢牢刻在心裡,不知何日是報恩之日。放馬正要走回,卻見塵頭起處,一馬飛來。唐公道:「不好了!這廝們又來了!且莫與他近前,看我手段。」輕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見那人落馬。再看塵頭到處,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敘說,得瓊五救應,殺散賊,這真是大恩人,兩兩慰諭。只見幾個腳夫,與村莊農夫,趕到唐公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觸犯老爺,被老伯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眾人哭道:「適才拔下喉間箭,見有老爺名字。」唐公道:「哦,適才我與一干強盜相殺方散,恰遇著一人飛馬而來,我道是響馬余黨,曾發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這也是我誤傷。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處人?」眾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賢莊上人。姓單名道,表字雄忠,在長安販緞回來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復生,叫我也無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誤傷,不過與些埋葬。你家還有甚人?」眾人道:「還有二員外單通,表字雄信。」唐公道:「這等你回家,對你二員外說:我因剿盜,誤傷你主人,實是錯誤。我如今與你銀子五十兩,你從厚棺殮,送回鄉去。待我回籍時,還差官到潞州,登堂吊孝。」安慰了一番。自古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況在途路之中,眾人只得隱忍,自行收拾。
  唐公說便如此說,卻十分過意不去,心灰意懶,又與這干人說了半晌;卻因此耽延,不得出關。離長安六十裡之地,沒有驛遞,只有一座大寺,名叫永福寺。唐公看家眷眾多,非民間小戶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說要暫借安歇。本寺住持名為五空,聞知忙忙撞鐘擂鼓,聚集眾憎,山門外迎接。一邊著行童打掃方丈,收拾廚房;一面著了袈裟,手執信香,率領台寺僧眾,出寺迎接。唐公吩咐家眷車輛,暫停寺外,自己先入寺來。但見:
    千年堅固台基,萬歲崢嶸殿宇。山門左右,那風調雨順四天王;佛殿
  居中,坐過去未來三大士。綺麗朱牖,雕刻成細巧葵榴;赤壁銀牆,彩畫
  就濃山淡水。觀音堂內,古鋼瓶插朵朵金蓮;羅漢殿中,白玉盞盛瑩瑩淨
  水。山猿獻果,聞金經盡得超升;野鹿銜花,聽法語脫離業障。金光萬道
  侵雲漢,瑞氣千條鎖太空。
  後人有詩贊之曰:
  佛殿龍宮碧玉幢,人間故號作清涼。台前瑞結三千丈,室內常浮百萬光。
  劫火煉時難毀壞,罡風吹處更無傷。自從開闢乾坤後,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參謁了唐公。著令引領家丁,向方丈相視,附近僧房,俱著暫行移開,然後打發家眷進來,封鎖了中門。自己在禪堂坐住,因想:「若是強人,既經挫折,不復敢來。恐果是東宮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再至。」故此吩咐家丁,內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眼帶劍,在燈下觀書。不知這干人在山林裡,抹去粉墨,改換裝束,會得齊,傍晚進城,如何能復來?就是宇文述與太子,一計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淵不知,不成笑話。況且這干人回話,說殺傷他多少家丁,殺得李淵如何狼狽;道把他奚落這一場,也可消恨,把這事也競丟開。但唐公是驚弦之鳥,猶自不敢放膽。
  坐到二更時候,欠伸之際,忽聞得異香撲鼻。忙看幾上博山爐中,已煙消火滅。奇是始初還覺得微有氤氳,到後越覺得滿堂馥郁。著人去看佛殿上,回報爐中並不曾有香。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雲,粲然於天;祥霞爍繞,瑞霧盤旋。在禪堂後面,原來是紫微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於了。時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也。唐公忙著隔門傳語問安否時,回復是因途中聞有強人阻截,不免驚心;後來因遇強人,吩咐退回有人煙處駐札,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動,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
  捱到天明,唐公進殿參禮如來。家丁都進禪堂,回風叩頭問安。住持率僧人,具紅手本賀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穢如來清淨道場,罪歸下官,何喜可賀?」隨命家丁取銀十兩,給與住持,著多買沉檀速降諸香,各殿焚燒,解除血光污穢。又對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怎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幾時何如?」住持稟道:「敝寺荒陋,不堪貴人居止。喜是寬敞,若老爺居住,不妨待夫人滿月。」唐公道:「只恐取擾不當。」吩咐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騷擾。又對住持道:「我觀此寺,雖然壯麗,但不免坍頹處多,我意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久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萬兩,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來往老爺,寫有緣簿,一時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興工。」唐公道:「我便做你個大施主,也不必你來催我,一到太原,即著人送來。」隨即研墨,飽滲霜毫。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囗絲面的冊頁。唐公展開,寫上一行道:「信官李淵,喜助銀一萬兩,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這些和尚伸頭一張,莫不咬指吐舌,在那邊想:「不知是那一個買辦木料,那個監工,少可有加一二頭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偏會開緣簿,整百千寫下,那曾見拿一錢來?到興建時尋個護法,還要大塊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說一萬,便拿這五百來,哪個敢去催他皂足?」胡猜了一會。次早尋了四盤香,請唐公各殿焚香;撞鐘擂鼓,好不奉承。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滿月啟行。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6 AM     標題: 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詩曰:
    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孔雀侶,簫築鳳凰台。
    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
  世間遇合,極有機緣,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無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竇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時,夫人只得七歲,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為男子,救舅氏之難。」原是一對奇夫婦,定然產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當十六歲,恰似三國時孫權的妹子劉玄德夫人,不喜弄線拈針,偏喜的開弓舞劍。故此唐公夫婦也奇他。要為他得一良婿。當時求者頗多,唐公都道:庸流俗子,不輕應允。卻也時時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田有女恰當時。
    鸞鳳不入尋常隊,肯逐長安輕薄兒?
  此時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終日閒坐,又無正事關心,更沒個僚友攀話,止有個道宗說些家常話,甚覺寂寞。況且是個尊官,一舉一動,家丁便來伺候,和尚都來打聽,甚是拘束。耐了兩日,只得就僧寮香積,隨喜一隨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禪規嚴不嚴,功課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籬笆(木鬲)扇縫中,不時有個小沙彌,窺覷唐公舉動。唐公才向回廊步去,密報與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輕步,隨著唐公後邊,以備答問。轉到廚房對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遠遠搖手。唐公行到一所在,問:「此處庭院委曲,廊廡潔淨,是什麼去處?」住持道:「這是小俗的房,敢請老爺進內獻茶。」唐公見和尚曲致殷勤,不覺的步進清捨;卻不是僧人的臥房,乃一淨室去處,窗明几淨,果然一塵不梁,萬緣俱寂。五空獻過了茶,推開(木鬲)子,緊對著捨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觀;復轉身看屏門上,有一聯對句:
    寶塔凌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
    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
  側邊寫著「汾河柴紹熏沐手拜書」。唐公見詞氣高朗,筆法雄勁,點頭會心,問住持道:「這柴紹是什麼人?」住持道:「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內看書,見僧人建得這兩個小房,書此一聯,以贈小僧,貼在屏門上。來往官府,多有稱讚這對聯的。」唐公點頭而去,對住持道:「長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禪堂。是晚月明如晝,唐公又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裡便肯安息?因步松陰,又到僧房,問:「住持曾睡也未?」五空急趨應道:「老爺尚未安置,小憎焉敢就寢?」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負清光。」住持道:「寺旁有一條平岡,可以玩月。請老爺一步何如?」唐公道:「這卻甚妙。」住持叫小廝掌燈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燈可不必。」住持道:「怕竹徑崎嶇,不便行走。」唐公道:「我們為將出征,黑地裡常行山徑;這尺來多路,便有花陰竹影,何須用燈?只煩長老引路,不必下人隨從。」住持奉命,引領行走。唐公不往日間獻茶去處,出了旁邊小門,打從竹徑幽靜所在,步上土岡。見一月當空,片雲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見遠山隱隱,野樹蒙蒙,人寂皆空,村犬交吠,點綴著一派夜景。唐公觀看一會,正欲下岡,只見竹林對過,燈火微紅,有吟誦之聲。唐公問道:「長老誦晚功課麼?」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貴體虛弱,傳香與徒子法孫,暫停晚間功課。」唐公點頭。步轉岡灣,卻又敞軒幾間。唐公便站住了腳,問道:「這聲音又不是唸經了?」住持道:「這就是柴公子看書之所。老爺日間所見的對聯,就是他寫的。」唐公聽他聲音洪亮,攜了住持的手,輕輕舉步,直到讀書之所。窗隙中窺視,只見燈下坐著一個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塗朱;橫寶劍於文幾,琅琅含誦,卻不是孔孟儒書,乃是孫吳兵法。念罷拔劍起舞,有旁若無人之狀。舞罷按劍在幾,叫聲:「小廝柴豹取茶來!」
    一片英雄氣,幽居欲問誰?青萍是知己,彈鐵寄離奇。
  唐公聽見,即便回身下階,暗喜道:「時平尚文,世亂用武。當此世界,念這幾句詩雲子曰,當得甚事?必如這等兼才,上馬擊賊盜,下馬草露布,方雅稱吾女。且我有緩急,亦可相助。」走過廊庭,隨對住持道:「吾觀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年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煩長者權為媒的,與此子結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爺吩咐,僧人當執伐柯之斧。明早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看他談吐便知。」唐公道:「這卻極妙。」唐公回到禪堂,僧亦辭別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書房裡來。公子道:「長老連日少會。」住持道:「小僧連日陪侍唐公李老爺,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回鄉。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暫時住下,候夫人身體康健,才好起馬。」公子道:「我聞唐公素有賢名,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貧憎見千見萬,再不見李老爺這樣好人。因夫人生產在此,血光觸污淨地,先發十兩銀子,吩咐買香各殿焚燒。又取緣簿施銀萬兩,重建寺院,再整山門。昨日午間,到小憎淨室獻茶,見相公所書對聯,贊不絕口;晚間同小憎步月,聽得相公讀書,直到窗外看相公一會。」公子道:「什麼時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書將罷,拔劍起舞的時節。」公子道:「那時有一更了。」住持道:「是時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說什麼來?」住持道:「小僧特來報喜。」公子道:「什麼喜事?」住持道:「李老爺有郡主,說是一十六歲了,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教小僧執伐柯之斧,情願與公子諧二姓之好。」公子笑道:「婚姻大事,未可輕談,但我久仰李將軍高名,若在門下,卻也得時時親近請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爺,急欲得公子一見,就請到佛殿上,見他一面如何?」公子道:「他是個大人長者,怎好輕率求見?明日備一副蟄禮,才好進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蟄禮,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換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拜見了唐公。唐公見了公子,果然生得:
    眉飄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
  骨;氣軒昂,虎步龍行。鋒藏鍔斂,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將
  來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賓禮,柴嗣昌再三謙讓,照師生禮坐了。唐公叩他家世,敘些寒溫。嗣昌娓娓清談,如聲赴響。唐公見了,不勝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此子雖你我中意,但婚姻系百年大事,須與女兒說知方妥。」唐公道:「此事父母主之,女孩兒家,何得專主?」夫人道:「非也!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這女兒,不比尋常女兒。我看他往常間,每事有一番見識,有一番作用,與眾不同。我如今去與他說明,看他的意思。他若無言心允,你便聘定他便了;若女兒稍有勉強,且自消停幾時。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為婿,且到太原再處。」唐公道:「既如此說,你去問他,我外邊去來。」說了走出方丈外去了。
  夫人走進明間裡來,小姐看見接住了。夫人將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話,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小姐停了半晌,正容答道:「母親在上,若說此事,本不該女兒家多口;只是百年配合,榮辱相關,倘或草草,貽悔何及?今據父親說,貌是好的,才是美的;但如今世界止憑才貌,不足以勘平禍亂,如遇患難,此輩咬文嚼字之人,只好坐以待斃,何足為用?」夫人接口道:「正是你父親說,公子舞得好劍。月下看他,竟似白雪一團,滾上滾下,量他也有些本領。」小姐見說,微微笑道:「既如此說,待孩兒慢慢商酌,且不必回他,俟兩日後定議何如?」夫人見說,出來回覆了唐公。小姐見夫人去了,左思右想,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又無此禮;欲要不看,又恐失身匪偶,心上狐疑不決。只見保姆許氏,走到面前說道:「剛才夫人所言,小姐主意若何?」小姐道:「我正在這裡想。」許氏道:「此事何難?只消如此如此,賺他來較試一番,才能便見了。」小姐點頭色喜。正是:
    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彩鸞歌。
  卻說柴公子自日間見唐公之後,想唐公待他禮貌謙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邊,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與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時正在燈下看書,只見房門呀的一聲,推進門來。公子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立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婦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爺夫人,要聘公子東床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雙絕,且喜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無不深究其奧,誓願嫁一個善武能文、足智多謀的奇男子。日間老爺甚稱公子的才貌,又說公子舞得好劍,故著老身出來,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後,到回廊轉西觀音閣後,菜園上邊,看小姐排成一陣。如公子識得此陣,方許諧秦晉。」公子見說,欣然答道:「既如此說,你去,到更余之後,你來引我去看陣何如?」許氏見說,即便出門。
  公子用過夜膳後,聽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籌;庭中月色,比別夜更加皎潔。讀了一回兵書,又到庭前來看月,不覺更籌已交二鼓。公子見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進去就枕,驀地裡咳嗽一聲,剛才來的保姆,遠遠站立,把手來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好,把腰間絲絛收緊,帶了寶劍。叫柴豹鎖上了門,跟了保姆到菜園中來。原來觀音閣後,有絕大一塊荒蕪空地,盡頭一個土山,緊靠著閣後粉牆,旁有一小門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進去。許氏止住道:「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是算比試的轅門。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間,待他們擺出陣來,公子看便了。」公子應允,向柴豹附耳說了幾句。只見走出一個女子來,烏雲高聳。繡襖短衣;頭上風欽一枝,珠懸罩額,臂穿窄袖;執著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道:「這不是小姐麼?」許氏道:「小姐豈是輕易見的?這不過小姐身邊侍兒女教師,差他出來擺陣的。」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來: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俱是包巾扎袖,手執著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左盤一轉,右旋一回,一字兒的排著。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道:「此是長蛇陣,何足為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眾婦女又四方兜轉,變成五堆,一堆婦女四個,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
    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玉。青一團,黃一團,好似
  青黃鶯燕翅翩躚。錯認孫武子教演女兵,還疑顧夫人排成禦寇。
  公子見婦女一字兒站定。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陣了。」許氏道:「公子既識此陣,敢進去破得陣,走得出,方見你的本事。」公子道:「這又何難?」忙把衣襟束起,掣開寶劍殺進去。兩旁女子看見,如飛的六口刀,光閃閃的砍將下來。公子疾忙把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投東,那些女子即便擋住,裹到東來;投西,他們也就擁著,止住去路。論起柴公子的本領,這一二十個婦女,何難殺退?一來刀劍鋒芒,恐傷損了他們不好意思;二來一隊中有一個女子,執著紅絲棉索,看將要退時,即便將錦索擲起空中,攔頭的套將下來,險些兒被他們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圍。公子站定一望,只見閣下窗外,掛著兩盞紅燈,中間一個玉面觀音,露著半截身兒站著。那土山上女子,只顧把令旗展動。公子掣開寶劍,直搶上土山來。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後邊鑽出四五個皂衣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變為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劍,遮護身體,且走且退,將到竹枝邊出圍。那五團女子,如飛的又裹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半空中盤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時,只得叫:「柴豹那裡?」柴豹聽見,忙在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著火,向婦人頭上懸空拋去。眾女只聽得頭上一聲炮響,星火滿天。公子忙轉身看時,只聽得颼的一聲,正中柴公子巾幘。公子取來月下一看,卻是一枝沒鏃的花翎箭,箭上繫著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內時,不特閣上美人已去,窗欞緊閉,那些婦人形影俱無。聽那更籌,已打四鼓。主僕二人,疾忙歸到書齋安寢。
  不多時雞聲唱曉,紅日東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聽得叩門聲響。柴豹開門看時,卻是五空長老,引到榻前,對公子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去,說要擇吉日,將金幣聘公子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將家園交與得力家人,就隨唐公回至太原就親。後來唐公起兵代長安時,有娘子軍一支,便是柴紹夫妻兩個,人馬早已從今日打點下了。
    雲簇蛟龍奮遠揚,風資虎豹嘯林廊。
    天為唐家開帝業,故教豪傑作東床。
  不題唐公回至太原。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局了?」叔寶一一回答,建威不勝驚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系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慎的去處,替我關鎖好了。」店主答道:「爺若有緊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寶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著人將馬上行李搬將來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料,乾淨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安頓。」店主攤浪道:「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幹,才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淨,開上房與爺安息罷。」叔寶道:「好。」
  主人掌燈搬行李進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叔寶道:「你問我麼?我姓秦,山東濟南府公幹,到你府裡投文。主人家你姓什麼?」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寶道:「我與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店主笑道:「往來老爺們,把我示字顛倒過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寶道:「這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文投文有幾日耽擱?」小二道:「秦爺沒有耽擱。我們這裡,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後日早堂就領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擔閣,與衙門沒有相干。」叔寶問了這些細底,吃過了晚飯,便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洗面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書吏把文書拆於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戶領刑具,於明日早堂候領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在監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進州中領文。日上三竿,已牌時候,衙門還不曾開,出入並無一人,街坊靜悄。這許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卻都關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半開在那裡。叔寶進店,見櫃欄裡面幾個少年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麼這早晚不坐堂?」內中有一少年問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幹來的。」少年道:「兄這等不知太爺公幹出去了?」叔寶道:「那裡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寶道:「為什麼事到太原去?」少年道:「為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還鄉,做河北道行台,節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叔寶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臨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再問:「老兄,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勳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叔寶得了這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著太守回來。
  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裡一般,日間無事,只好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傑,頓餐斗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錢,都吃在秦瓊肚裡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裡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時常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些,他也擔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賢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是少飯錢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了批文,少不得算還你店帳。」
  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隻得自家開口。正直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鐘暖茶到房內,走出內外,傍著窗邊,對著叔寶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叔寶道:「我與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麼就怪起來。」小二道:「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寶道:「這是正理,怎麼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不然那裡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房去,取銀子與你。」王小二連聲答應,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房裡。叔寶床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去拿銀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卻怎麼處?」叔寶的銀子,為何被樊建威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傑;點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銀兩,出在本州庫吏人手的,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碼討些便宜,一處給發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耽擱了兩日;及至關外,忽忽的分路。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開,故此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飯銀,沒有得還的,好生侷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還是多在裡頭,要揀成塊頭與我?不知還是少在裡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處。畢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7 AM     標題: 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詩曰:
    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麼復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裡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裡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只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裡,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王小二得了這四兩銀子,笑容滿面,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只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麼與他?口中不言,心裡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裡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刺史陸路遠來。轎內半眠半坐,那裡去答應領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裡領批?」叔寶只得起來了,轎夫一發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麼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槓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住;還是刺史睡在轎裡,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街褪褲,重責十板。若是本地衙門裡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歷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裡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裡容得,喝道:「關你什麼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叔寶包著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將完,方才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閒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准少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叔寶道:「二哥且慢著,我還不去。」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了。」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鐘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珮,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逕拿便飯來請爺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面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醜,等人易久。」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歎,直待上燈後,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殷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呼麼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什麼金珠寶玩的,古怪得緊,獨獨裡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我們這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沖斷了好主顧。」口角略頓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的行李,搬在後邊幽靜些的去處。因秦爺在捨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秦叔寶英雄氣概,那裡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彎抹角,到後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裡。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舖,四面風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裡風。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住住幾,等他們去了,仍舊到內房裡住。」叔寶也不答應他。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舖上,把金裝間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間,口內作歌:
    「旅舍荒涼而又風,蒼天著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歎中。」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傑,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污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適才打發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復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於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到來,有銀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說完這些言語,把那梟吊兒放了,自去了。叔寶開門,將飯盤掇進。又見青布條捻成錢串,攏著三百文皮錢;一索線,線頭上一個釘子。都取來安在草舖頭邊。熱湯湯一碗肉羹。叔寶初到他店中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這碗下飯。自算帳之後,菜飯也是不周全的,那裡有這樣湯吃?因今日下了這樣富客,做這肉湯,留得這一碗。叔寶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饑餒,只得將肉羹連氣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難得成夢,翻翻覆覆,睡得一覺。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這間破屋,處處透進殘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這件夏衣,乘月色,將綻處胡亂揪來一縫,披在身上,趁早出來。
    補袞奇才識者稀,鶉懸百結事多違。
    縫時驚見慈親線,惹得徵人淚滿衣。
  帶了這三百錢,就覺膽壯;待要做盤纏,趕到澤州,又恐遇不著樊建威,那時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沒行止,私自去。不若且買些冷饃饃火燒,懷著在官道上坐等。走來走去,日已西斜。遠遠望見一個穿青衣的人,頭帶范陽氈笠,腰跨短刀,肩上負著掛箱,好似樊建威模樣;及至近前,卻又不是。接踵就是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叔寶把身子一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不防地上一個火盆,幾乎踹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執著一串素珠,在那裡向火;見這光景,即便把叔寶上下一看,便道:「漢子看仔細,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寶見說,道聲:「有罪了。」即便坐下。
  婦人道:「吾看你好一條漢子,為怎麼身上這般光景?想不是這裡人。」叔寶道:「我是山東人。因等一個朋友不至,把盤纏用盡,回去不得。」婦人道:「既如此,你隨口說一個時辰來,我替你占一個小課,看這朋友來不來?」叔寶便說個申時。婦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書上說得好:『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來是一定來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將終,方有消息。」叔寶道:「老奶奶聲口,也像不是這裡人,姓什麼?」婦人道:「我姓高,是滄州人。因前年我們當家的去世,便同兒子遷到這裡來倚傍一個親戚。」叔寶道:「你家兒子叫甚號?多少年紀?做什麼生意?」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常不在家。」說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成面飯在此。」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裡也空虛,並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麼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什麼報?」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裡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著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鬱。」一頭想,一頭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什麼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著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8 AM     標題: 第八回 三義坊當間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詞曰:
    牝牡驪黃,區區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
  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
                        調寄「點絳唇」
  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那兩個少年與王小二拱手,就問道:「這位就是秦爺麼?」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請了。」叔寶不知其故,到堂前敘揖。二人上坐。叔寶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來。茶罷,叔寶開言道:「二兄有何見教?」二人答道:「小的們也在本州當個小差使。聞秦兄是個方家,特來說分上。」叔寶道:「有甚見教?」二人道:「這王小二在敞衙門前開飯店多年,倒也負個忠厚之名。不知怎麼千日之長,一日之短,得罪於秦兄?說仍然怪他,小的們特來陪罪。」叔寶道:「並沒有這話,這卻從何而來?」二人道:「都說兄怪他,有些店帳不肯還他。若果然怪他,索性還了他銀子;擺佈他一場,卻是不難的。若不還他銀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寶何等男子,受他顛簸,早知是王小二央來,會說話的喬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並不怪他夫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盤費銀兩,在一個樊朋友身邊。他往澤州投文,只在早晚來,算還他店帳。」二人道:「兄山東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見那個朋友,也要吃飽了飯,才好等得;叫他開飯店的也難服事。若要照舊管顧,本錢不敷;若簡慢了兄,就說開飯店的炎涼,厭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傳將出去,鬼也沒得上門,飯店都開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來,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門,不見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驚天動地。凡事要自己活變。」叔寶如酒醉方醒,對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來了。有兩根金裝間,將他賣了算還店帳;余下的做回鄉路費。」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爺並不怪你。倒要把金裝間賣了,還你飯錢。你須照舊伏侍。」也不通姓名,舉手作別而去。好似:
    在籠矍鴿(矍鳥)能調舌,去水蛟龍未得飛。
  叔寶到後邊收拾金裝間。王小二忽起奸心:「這個姓秦的奸詐,到有兩根什麼金裝間,不肯早賣,直等我央人說許多閒話,方才出手。不要叫他賣,恐別人討了便宜去。我哄他當在潞州,算還我銀子,打發他起身;加些利錢兒,贖將出來。剝金子打首飾,與老婆帶將起來。多的金於,剩下拿去兌與人,夫妻發跡,都在這金裝間上了。」笑容滿面,走到後邊來。
  叔寶坐在草舖上,將兩條間橫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銅青了。他這間原不是純金的,原是熟銅流金在上面。從祖秦旭傳父秦彝,傳到他已經三世了。掛在鞍旁,那間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裡有些金氣。放在草舖上,地濕發了銅青。叔寶自覺沒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將銅青擦去;耀目爭光。王小二隻道上邊有多少金子,朦著眼道:「秦爺,這個間不要賣。」叔寶道:「為何不要賣?」小二道:「我這潞州有個隆茂號當舖,專當人什麼短腳貨。秦爺將這間抵當幾兩銀子,買些柴米,將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陽府樊爺來到,加些利錢,贖去就是了。」叔寶也捨不得兩條金間賣與他人,情願去當,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見,正合我意,同去當了罷!」
  同王小二走到三義坊一個大姓人家,門旁黑直欞內,門掛「隆茂號當」字牌。徑走進去,將間在櫃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壞了我的櫃桌!」叔寶道:「要當銀子。」主人道:「這樣東西,只好算廢銅。」叔寶道:「是我用的兵器,怎麼叫做廢銅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動,叫做兵器。我們當久了,沒用他處,只好熔做傢伙賣,卻不是廢銅?」叔寶道:「就是廢銅罷了。」拿大稱來稱斤兩,那兩根間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還要除些折耗。」叔寶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什麼折耗?」主人道:「不過是金子的光景,那裡作得帳!況且那兩個靶子,算不得銅價,化銅時就燒成灰了。如今是鐵櫪木的,沉重。」叔寶卻慷慨道:「把那八斤零頭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實數。」主人道:「這是潞州出產的去處,好銅當價是四分一斤,該五兩短二錢,多一分也不當。」叔寶算四五兩銀子,幾日又吃在肚裡,又不得回鄉,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悅之色。叔寶回店,坐在房中納悶。
    舉世盡肉眼,誰能別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論。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將進來,向叔寶道:「你老人家再尋些什麼值錢的東西當罷!」叔寶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門中道路,除了隨身兵器,難道帶什麼金寶玩物不成?」小二道:「顧不的你老人家。」叔寶道:「我騎這匹黃驃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爺在我家住有好幾時,再不曾說這句;說什麼金裝間,我這潞州人,真金了還認做假的,那曉得有用的兵器!若說起馬來,我們這裡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腳力。我看秦爺這匹黃驃,倒有幾步好走,若是肯賣,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寶道:「這是就有銀子的?」小二道:「馬出門就有銀子進門。」叔寶道:「這裡的馬市,在怎麼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門裡大街上。」叔寶道:「什麼時候去?」小二道:「五更時開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飯與秦爺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賣馬。
  叔寶這一夜好難過,生怕錯過了馬市,又是一日,如坐針氈。盼到交五更時候起來,將些冷湯洗了臉,梳了頭。小二掌燈牽馬出槽。叔寶將馬一看,叫聲噯呀道:「馬都餓壞在這裡了!」人被他炎涼到這等田地,那個馬一發可知了。自從算帳之後,不要說細料,連粗料也沒有得與他吃了,餓得那馬在槽頭嘶喊。婦人心慈,又不會鍘草,瞞了丈夫,偷兩束長頭草,丟在槽裡,憑那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駒,弄得蹄穿鼻擺,肚大毛長。叔寶敢怒而不敢言。要說餓壞了我的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連人也沒有得吃,那在馬乎?只得接扯攏頭,牽馬外走。王小二開門,叔寶先出門外,馬卻不肯出門,逕曉得主人要賣他的意思。馬便如何曉得賣他呢?此龍駒神馬,乃是靈獸,曉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鞍轡、捎行李了。牽棧馬出門,除非是飲水囗青,沒有五更天牽他飲水的理。馬把兩只前腿蹬定這門檻,兩只後腿倒坐將下去。若論叔寶氣力,不要說這病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見那馬囗瘦得緊,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調息綿綿的喚。王小二卻是狠心的人,見那馬不肯出門,拿起一根門閂來,照那瘦馬的後腿上,兩三門閂,打得那馬護疼撲地跳將出去。小二把門一關道:「賣不得,再不要回來!」
  卻說叔寶牽馬到西營市來。馬市已開,買馬與賣馬的王孫公子,往來絡繹不絕。看馬的馳驟雜囗,不記其數。有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一匹馬來,都叫:「列位讓開些,窮漢子牽了一匹病馬來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氣。叔寶牽著馬在市裡,顛倒走了幾回,問也沒人問一聲,對馬歎道:「馬,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精壯!怎麼今日就垂頭喪氣到這般光景!叫我怎麼怨你,我是何等的人?為少了幾兩店帳,也弄得垂頭喪氣,何況於你!」常言道得好;
    人當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
    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先時還是人牽馬,後來到是馬帶著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來,空肚裡出門,馬市裡沒人瞅睬,走著路都是打盹睡著的。天色已明,走過了馬市,城門大開,鄉下農夫挑柴進城來賣。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兒;若是別的糧食,收拾起來枯槁了,獨有這一種氣旺,秋收之後,還有青葉在上。馬是餓極的了,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莊家一交撲倒。叔寶如夢中驚覺,急去攙扶。那人老當益壯,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著忙,不曾跌壞我那裡。」那時馬嚼青柴,不得溜韁。老者道:「你這匹馬牽著不騎,慢慢的走,敢是要賣的麼?」叔寶道:「便是要賣他,在這裡撞個主顧。」老者道:「馬膘雖是跌了,韁口倒還好哩!」叔寶正在懊悶之際,見老者之言,反歡喜起來了。
    喜逢伯樂顧,冀北始空群。
  問老者道:「你是鞭杖行,還是獸醫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獸醫。老漢今年六十歲了,離城十五裡居住。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進城來,肩也不曾換一換,你這馬輕輕的撲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這馬韁口還好;只可惜你頭路不熟,走到這馬市裡來。這馬市裡買馬的,都是那等不得窮的人。」叔寶笑道:「怎麼叫做等不得窮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貴子弟,未曾買馬,先叫手下人拿著一副鞍轡跟著走。看中了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轡,放個轡頭,中意方才肯買。他怎肯買你的病馬培養?自古道:『買金須向識金家。』怎麼在這個所在出脫病馬來?你便走上幾日,也沒有人瞧著哩!」叔寶道:「你賣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賣了這匹馬,事成之後,送你一兩銀子牙錢。」老者聽說,大喜道:「這裡出西門去十五裡地,有個主人姓單,雙名雄信,排行第二,我們都稱他做二員外。他結交豪傑,買好馬送朋友。」
  叔寶如酒醉方醒,大夢初黨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檢點。在家時常聞朋友說:『潞州二賢莊單雄信,是個延納的豪傑。』我怎麼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襤褸,鵠面鳩形一般,卻去拜他,豈不是遲了!正是臨渴掘井,悔之無及。若不往二賢莊去,過了此渡,又無船了,卻怎麼處?也罷,只是賣馬,不要認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賣了此馬,實送你一兩銀子。」老者貪了厚謝,將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門口,叫賣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擔頭上,有一個青布口袋兒,袋了一升黃豆,進城來換茶葉的。見馬餓得狠,把豆兒倒在個深坑塘裡面,扯些青柴,拌了與那馬且吃了。老莊家拿扁擔兒引路,叔寶牽馬竟出西門。約十數裡之地,果然一所大莊,怎見得?但見:
    碧流縈繞,古木陰森。碧流鶯繞,往來魚騰縱橫;古木陰森,上
  下鳥聲稠雜。小橋虹跨,景色清幽;高廈雲連,規模齊整。若非舊
  閥,定是名門。
  老莊家持扁挑過橋人莊。叔寶在橋南樹下拴馬,見那馬瘦得不像模樣,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麼肯買?」因連日沒心緒,不曾牽去飲水啃青刷金包,鬃尾都結在一處。叔寶只得將左手衣袖卷起,按著馬鞍,右手五指,將馬領鬃往下分理。那馬怕疼,就掉過頭來,望著主人將鼻息亂扭,眼中就滾下淚來。叔寶心酸,也不去理他領鬃,用手掌在他項上,拍了這兩掌道:「馬耶,馬耶!你就是我的童僕一般。在山東六府馳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有戀戀不捨之意,我卻忍心賣你,我反不如你也!」馬見主人拍項吩咐,有欲言之狀:四蹄踢跳,嘶喊連聲。叔寶在樹下長歎不絕。正是:
    威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卻說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畢,閒坐廳前。見老人家豎扁擔於窗扇門外邊,進門垂手,對員外道:「老漢進城賣柴,見個山東人牽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跌落膘,韁口還硬。如今領著馬在莊外,請員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黃驃馬?」老漢道:「正是黃驃馬。」雄信起身,從人跟隨出莊。
  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高一丈,貌若靈官,戴萬字頂皂莢包金,穿寒羅細褶,粉底皂鞋。叔寶自家看著身上,不像模樣得緊,躲在大樹背後解淨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淚痕。雄信過橋,只去看馬,不去問人。雄信善識良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馬雖筋骨峻(山曾),卻也分毫不動。托一托頭至尾,准長丈餘,蹄至鬃,准高八尺;遍體黃毛,如金絲細卷,並無半點雜色。此馬妙處,正是:
    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
    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罷了馬,才與叔寶相見道:「馬是你賣的麼?」單員外只道是販馬的漢子,不以禮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稱。叔寶卻認賣馬,不認販馬,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人;自己的腳力,窮途貨於寶莊。」雄信道:「也不管你買來的自騎的,竟說價罷了。」叔寶道:「人貧物賤,不敢言價;只賜五十兩,充前途盤費足矣。」雄信道:「這馬討五十兩銀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細料,用些工本,還養得起來。若不吃細料,這馬就是廢物了。今見你說得可憐,我與你三十兩銀子,只當送兄路費罷了。」雄信還了三十兩銀子,轉身過橋,往裡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買。叔寶只得跟過橋來道:「憑員外賜多少罷了。」
  雄信進莊來,立在大廳滴水簷前。叔寶見主人立在簷前,只得站立於月台旁邊。雄信叫手下人,牽馬到槽頭去,上引些細料來回話。不多時,手下向主人耳邊低聲回覆道:「這馬狠得緊,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綠豆,還在槽裡面搶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喬做人情道:「朋友,我們手下人說,馬不吃細料的了。只是我說出與你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叔寶也不知馬吃料不吃料,隨口應道:「但憑尊賜。」雄信進去取馬價銀。叔寶卻不是階下伺候的人,進廳坐下。雄信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著馬價銀出來,喜容可掬。叔寶久不見銀,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比他得馬的歡喜,卻也半斤八兩。叔寶難道這等局量褊淺?他卻是個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晝夜熬煎。今見此銀,得以回家,就如見母的一般,不覺:
    歡從眉角至,笑向頰邊生。
  叔寶雙手來接銀子。雄信料已買成,銀子不過手,用好言問叔寶道:「兄是山東,貴府是那一府?」叔寶道:「就是齊州。」雄信把銀子向衣袖裡一籠,叔寶大驚,想是不買了,心中好生捉摸不著。正是:
    隔面難知心腹事,黃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銀的意思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9 AM     標題: 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詩曰:
     乞食吹竿骨相懼,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干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命下人看茶過。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因衣衫襤褸,醜得緊,不好答應「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捨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裡?」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去。」言罷徑步入內。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逕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裡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們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往裡走?」叔寶道:「怎麼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只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內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裡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題起。」櫃裡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裡面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題了。」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裡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贊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洩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鎔肺腑萬種風情
  情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裡,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這也是肚裡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餚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到像歷城秦爺的模樣。」正是: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道:「仲尼、陽貨面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麼得一寒至此?」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便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己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室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麼大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是誰。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游。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揖了。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麼?怎麼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這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叔寶唯唯,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逕出西門,往二賢莊。
  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逕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捨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後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逕把門扇關鎖了。叔寶到店來扣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面那木櫃上,是我揩抹乾淨的,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來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寶牙關一咬,眼內火星直爆,拳頭一舉,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怎麼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來朝不等紅日東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打見官,可是豪傑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面。適來又在王伯當面前,說他做人好,怎麼朝更夕改,又說他不好?我轉是不妥當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必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只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了。在門縫裡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裡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
  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櫃上放下。王小二道:「這是馬價裡搭來的麼?不要他的貨便好。」叔寶道:「這卻不是馬價裡來的。有銀子在此。」抽中取出銀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要吃了,竟拿帳來算罷。」小二遞過帳簿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叔寶看後邊日子倒住得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一總平兌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款待不周,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與我。」柳氏道:「秦爺此時往那裡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處。」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與叔寶。叔寶取雙間行李,作別出店,逕奔東門長行而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09 AM     標題: 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詩曰:
    困厄識天心,題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
    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這人,偏似困苦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說窮愁,便病也與他一場,直到絕處逢生,還像不肯放捨他的。王伯當、李玄邃為叔寶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賢莊,已是深黃昏時候。此時雄信莊門早已閉上了。聞門外犬吠甚急,雄信命開了莊門,看有何人在我莊前走動。做兩步走出莊來,定睛一看,卻是王、李二友。三人攜手進莊,馬卸了鞍,在槽頭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氈過來,與二友頂禮相拜坐下。雄信命點茶擺酒。
  敘罷了契闊,伯當開言:「聞知兄長今日恭喜得一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說,今日三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千里龍駒。」伯當道:「馬是我們預先曉得是一匹良馬,只是為人再不要討了小便宜,討了小便宜,就要吃大虧。」雄信道:「這馬敢是偷來的麼?」伯當道:「馬倒不是偷來的,且問賣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得緊,不會與他細盤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與那姓王的相熟。」伯當道:「我們倒不與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與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賣馬的就是秦叔寶,適在西門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贈。」雄信點頭咨嗟:「我說這個人,怎麼有個欲言又止之意?原來就是叔寶,如今往那裡去了?」伯當道:「下處在府西王小二店內,不久就還濟南去矣。」雄信道:「我們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齊道:「便是。」這等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把馬都備停當,又牽著一匹空馬,要與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尋問叔寶。叔寶卻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趕上,說出他的是非來,不說叔寶步行,說:「秦爺要緊回去,偶有回頭差馬連夜回山東去了。」就是有馬,那雄信放開千里龍駒也趕上了。忽然家中有個兇信到:雄信的親兄出長安,被欽賜馳驛唐公發箭射死,手下護送喪車回來。雄信欲奔兄喪,不得追趕朋友。王、李二友因見雄信有事,把這追趕叔寶的念頭,亦就中止,各散去訖。
  單題叔寶自昨晚黃昏深後,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裡路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如叔寶要走,一百裡也走到了。他賣了馬,又受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兒,相著平日用馬慣的人,今日黑暗裡徒步,越發著惱,闖入山坳裡去,迷了路頭。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頭一看,潞州城牆還在背後,卻只好五裡之遙。
    富貴貧窮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內懷才莫論才。
    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災。
    饒君縱有沖天氣,難致平生運未來。
  卻說叔寶,窮不打緊,又窮出一場病來。只因市店裡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心中又著實不自在,又是連夜趕路,天寒霜露太重,內傷飲食,外邊感了寒氣。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紅面熱,渾身似火,頭重眼昏,寸步難行,還是稟氣旺,又捱下五裡路來。離城十裡,地名十裡店,有二三百戶人家,入街頭就是一座大廟,乃東嶽行宮。叔寶見廟宇軒昂,臣到裡面曬曬日頭再走。進三天門,上東嶽殿前一層階級,就像上一個山頭,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陰空庇護。不想四肢無力,抬不起腳來,一個頭眩,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那一聲響跌,好像共工奮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擊破始皇輦。論叔寶跌倒,也不該這等大響,因有這兩條金裝間,背在背後,跌倒摜去,將磨磚打碎七八塊。守廟的香火,攙扶不動,急往鶴軒中,報與觀主知道。
  這觀主卻不是等閒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又不肯事生業,一味好的是讀書。以此無書不讀,莫說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諸書,無不精熟,就是詩詞、歌賦、小技,卻也曲盡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著英雄豪傑,傾心結納。因是隋時重門蔭,薄孤寒,一時當國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歎生不遇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後過一個道友,姓徐名洪客,與他意氣相投,道:「隋主猜忌,諸子擅兵,自今一統,也只是為真人掃除,卻不能享用。我觀天像,真人已生。大亂將起,子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可預先打點一個王佐,應時而起,朝夕只與他講些天文,說些地理、帷幄奇謀,疆場神策。」忽一日對魏徵道:「昨觀王氣,起於參井之分,應是真人已生。罡星復人趙魏分野,應時佐命已出,王氣猶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應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訪,交結於未遇之先,異日再與子相會。」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卻在潞州。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是一個做得開國功臣的,因此借離東嶽廟中,圖與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尋幾個豪傑出來,以為後日幫手。這日正在鶴軒內看誦黃庭。正是:
    無心求羽化,有意學鷹揚。
  香火進報道:「有個酒醉漢,跌倒在東嶽殿上。隨身兵器,將磨細方磚,打碎了好幾塊,攙又攙他不動,來報老爺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觀天像,有罡臨於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離了鶴軒,逕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像: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纔那只腳還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面通紅。他得的陽症,類於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徵點頭歎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叔寶心裡明白,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有病」兩字。那方磚雖淨,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叔寶把頭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受症,內傷飲食,外感風寒,還是表症,不打緊。
  卻只是大殿上風頭裡睡不得,後面又沒有空閒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傢伙的一間耳房裡去。雖非精室,卻無風雨來侵。地上舖些稻草,把粽團蓋上,放叔寶睡下,雙間因眾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寶被囊打開,內有兩匹潞綢,紫衣一件,一張公文批回,又有十數兩銀子,就對叔寶道:「這幾件東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顧,待貧道收在房中,待兄病體痊可,交付還兄何如?那雙間,我叫道人搓兩條粗壯草繩,捆束在一處,就放在殿角耳門首,量人也偷不動,好借他來辟去些陰氣虛邪。」叔寶聽說伏地叩首。玄成把紫衣潞綢等件,收拾進房,在鶴軒中撮一帖疏風表汗的藥兒,煎與叔寶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開言,玄成不住的煎藥與叔寶吃,常來草舖頭邊坐倒,與叔寶盤桓,漸將米湯調理,病亦逐漸安妥。
  不覺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卻是三元壽誕。近邊居民,在東嶽廟裡做會。五更天就開大門,殿上撞鐘擂鼓。叔寶身子虛弱,怎麼當得?雖有玄成盤桓,卻無親人看管,垢面逢頭,身上未免有些齷齪,氣息難當。這些做會的人,個個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作護法,又常把些酒食饜足這些地方無賴破落戶,方得住身安穩。魏玄成雖做黃冠,高岸氣骨還在,如何肯俯仰大戶,結識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容留無籍之人,穢污聖殿。叔寶聽見,又惱又愧。正無存身之地,恰湊著單員外來了。
  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嶽廟來,要與故兄打亡醮。眾會首迎出三天門來道:「單員外來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說話麼?」眾人道:「東嶽廟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奪,容留無賴異鄉之人,穢污聖殿,不堪瞻仰。單員外須要著實處他。」雄信是個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為禍先,緩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對他講,自有道理。」說了自主殿來,叫手下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走到兩旁游玩。只見鐘架後盡頭黑暗裡間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一看,卻是一對雙間,草繩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便問眾人道:「這兵器是那裡來的?」眾道人齊聲答道:「這就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
  雄信忙欲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踱將出來,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捨親們都在這裡,談論這座東嶽廟,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須要莊嚴潔淨,以便瞻仰。今聞先生容留什麼人住在廟中,作踐穢污,眾心甚是不喜,故此特問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樣人?」玄成從容道:「小道出家人,豈敢擅奪。只因見這個病夫,不是個尋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發他去。又況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藥石調治,才得痊安。出於一念惻隱,望員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忙問道:「殿角的雙間,就是那人的兵器麼?是那裡人氏?」玄成道:「山東齊州人。」雄信為叔寶留心,聽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問道:「姓什麼?」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開言,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單名叫秦瓊。及至次日清楚,與他盤桓問及,表字叫做叔寶,乃北齊功勳苗裔。」雄信忙止住接口問道:「如今在那裡?」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這間耳房裡住下。」雄信攙著玄成的手,推進側門裡來,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手下人三四個在舖上抓尋,影兒也沒有一個,雄信焦躁道:「難道曉得我來,躲在別處去了不成?」一個香火道:「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後邊軒子裡。」雄信見說,疾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虧了魏玄成的藥石,調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勢已退,神氣漸覺疏爽。是日因天氣和暖,又見殿上熱鬧,故走出來。小解過,就坐在後軒裡,避一避眾人憎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裡盛著幾升米,手裡托著幾扎乾菜走出。叔寶問道:「你拿到那裡去?」火工道:「干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幾升小米,幾把乾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兒將息將息。」叔寶見說,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與孝養,反拋母親在家,累他倚閻而望。」想到其間,止不住雙淚流落。見桌上有記帳的禿筆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雖在公門中當差,還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題著幾句道:
    囗虎驅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雲裡,凝眸盼望,征衣滴血。
    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
    七尺軀,空生傑,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
    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閒白了少年頭,誰知得?(右調
    寄「滿江紅」)
  叔寶正寫完,只聽見同烘烘的一行人走進來。叔寶仔細一看,見有雄信在內,吃了一驚,避又無處避得,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杆上。只聽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裡!」此時單雄信緊上一步,忙搶上來,雙手捧住叔寶,將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淒惶,單雄信不能為地主,羞見天下豪傑朋友!」叔寶到此,難道還不好認?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賤軀污穢,觸了仁兄貴體。」雄信流淚道:「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穢污之有?」正是:
    已成蘭臭合,何問跡雲泥。 回頭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且暫停幾日,叔寶兄零丁如此,學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儀禮物先生都收下了,我與叔寶兄回家。待此兄身體康健,即到寶觀來還顧,就與先兄打亡醮,卻不是一舉而兩得?」吩咐手下:「秦爺騎不得馬,看一乘暖轎來。」
  其時外邊眾施主,聽見說是單員外的朋友,盡皆無言散去了。魏玄成轉到鶴軒中去,將叔寶衣服取出,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批回,十數兩銀子,當了雄信面前,交與叔寶,雄信心中暗道:「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哩。」叔寶舉手相謝,別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賢莊。自此魏玄成、秦叔寶、單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書房,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設重衣因疊褥,雄信與叔寶同榻而睡,將言語開闊他的胸襟,病體十分痊妥。日日有養胃的東西供給叔寶,還邀魏玄成來與他盤桓,正賽過父子家人。正是:
    莫戀異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只是山東叔寶的老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朝夕懸望,眼都望花了。又常聞得官府要拿他家屬,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籤問卜,越望越不回來,憂出一場大病,臥在床上,起身不動。正是:
    心隨千里遠,病逐一愁來。
  還虧得叔寶平日善於交幾個通家的厚友,曉得叔寶在外日久,老母有病,眾人約會齊了,饋送些甘供之費,又兼省問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來相看,這也難得,都請進內房中來。」坐到榻前,共是四人:西門外異姓同居,今開鞭仗行的賈潤甫;齊州城裡與叔寶同當差的三人,唐萬仞、連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於床上,叔寶的娘子張氏,立在臥榻之後,以幔帳遮體。秦母見兒子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觀景傷情,不覺滾下淚來道:「列位賢侄,不棄老朽,特來看我,足見厚情。但不知我兒秦瓊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腸都斷。」賈潤甫等對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無十分大慮,不爭早晚多應到家。」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兒六月裡與你同差出門,燒腳步紙起身,你便九月裡回來了。如今隆冬天氣,吾見音信全無,多應不在人世了。」媳婦聽得婆婆一句話兒,幼婦不敢高聲,在帷帳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來。眾人異口同聲,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幹的甚私事?常言道:『同行無疏伴。』一齊出門,難道不知秦大哥路上為何耽擱,端的幾時就該回來,如今為何還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舉目無親,叫他怎不牽掛?」樊建威道:「諸兄在上,老伯母與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辯。諸兄是做豪傑的人,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六月裡山東趕到長安,兵部衙門掛號守批回,就耽誤了兩個月。到八月十五,才領了批。秦大哥到臨潼山,適遇唐國公遇了強盜,正在廝殺之際,大哥抱不平起來,救了唐公,出得關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澤州。不想盤纏銀子,總放在我的箱內,及至分路之後,方才曉得,途中也用盡了。如今等不得他回來,也補送在此。」把一包銀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四兩銀子,叫他買潞綢的,想必他也拿來盤纏了。」樊建威道:「我到津州的時節,馬刺史又往太原恭賀唐公李爺去了。兩個犯人養在下處,卻又柴荒米貴。及至官回投文領批,盤費俱無了。」秦母道:「這都是你的事,你此後可曉得吾兒的消息呢?」樊建威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爺到太原時,秦大哥已該到潞州了。那時蔡刺史還不會出門,是斷乎先投過文了。我曉得秦大哥是個躁性的人,難道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盤費,也枉道到潞州尋他,討個的信。因沒了盤費,逕自回來,那裡曉得秦大哥還不到家?」眾友道:「這個也難怪你,只是如今你卻辭不得勞苦,還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才是道理。」樊建威道:「老伯母不必煩惱,寫一封書起來,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找尋大哥回來便了。」
  秦母命丫環取文房四寶,呵開凍筆,寫幾個字封將起來,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一同付與樊建威道:「這銀子你原拿去盤費,尋他回來卻不是好!」樊建威道:「小侄自盤纏去,見了大哥,也就盤纏他回來了,何必要動他前日的銀子?」秦母道:「你還是拿去,只覺兩便。」眾人道:「如今只要急尋大哥回來,你便多帶些盤纏去也好,不如從了老伯母之命。」樊建威道:「如此,小侄就此告別,去尋大哥了。」秦母道:「還勞你卻是不當。」眾人將送來的銀錢,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訖。樊建威回家,收拾包裡行囊,離了齊州,竟奔河東潞州一路,來尋叔寶。不知可尋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0 AM     標題: 第十一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詩曰:
    雪壓關山慘不收,朔風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臥,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增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路,得與知心少逗留。
  這一道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樊建威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東,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叫做叔寶,會在你家作寓麼?」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建威聞言,長歎流淚。王小二店裡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身走進去了。
  柳氏聽見關心,走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麼?」樊建威道:「你怎麼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日日在這裡望樊爺來。我們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黃昏時候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麼?」樊建威道:「正為沒有回家,我特來尋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臘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還了飯錢,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
  天寒風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建威冒雪沖風,耳朵裡頸窩裡,都鑽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只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灞橋來。攘攘
  挨挨顛倒把乾坤壓,分明將造化填。蕩摩得紅日無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長江上凍得魚沈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傷了壟
  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官階,遮掩了
  綠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東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
  天上飛來冷禍胎,教人遍地下生災。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人當頭曬,
  暖溶溶和氣春風滾地來。掃彤雲四開,現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建威寒顫顫熬過了十裡村鎮,天色又晚,沒有下處,只得投東嶽廟來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麼得樊建威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嶽香火正在關門,只見一人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人情的,即便延納樊建威到後軒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與觀主施體。觀主道:「貴處那裡?」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東齊州人,往潞州找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麼?」樊建威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我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個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建威忙問:「在那裡?」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觀中來。」樊建威頓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麼樣了。」觀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敞宮還願。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發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樊建威一聞此言,卻像什麼光景?就像是:
  窮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挨,久別親人重會。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駭驥。
                     (調寄「西江月」)
  觀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裡受些寒氣,身子睏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觀主知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飯,送出東嶽廟來,指示二賢莊路徑。樊建威竟投雄信莊上來。
  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清興,飲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爺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二人出莊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時,銀子卻在弟處,不會分得。回去送與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為盤纏不會帶得,擔擱出無數事來。」雄信道:「前話慢題,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爺的行李,一直引到書房暖處。雄信先與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雪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麼?」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叔寶開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里能牽游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見兄急急裝束,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道:「不是小弟無情,飽則揚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樹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個實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釣譽的人。」叔寶道:「請兄見教,怎麼是真孝?怎麼是假孝?」雄信道:「大孝為真,小孝為假。詢情遂意,故名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顏,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麼呼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雄信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齊為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乃亡國之臣,不得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後,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復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後,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徑,舟而不游,趺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叔寶道:「然則小弟不去,反為孝麼?」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於不去麼?只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打尋,只為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文耽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逕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稟明了劉老爺,說兄臥病在潞州,尚未回來,注消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和,小弟還要替兄設處些微本錢,觀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望,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時,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涉,對樊建威道:「我卻怎麼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建威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後,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寶向雄信道:「這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叔寶就寫完了書,取批回出來,付與樊建威,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雄信回後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為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建威為賜敬。建威當日別去,回到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
  一日叔寶閒著,正在書房中看花遣興。雄信進來說了幾句閒話,雙眉微蹙,默然無語,斜立蒼苔,叔寶見他這個模樣,只道他有厭客之意,耐不住問道:「二哥平日胸襟灑落,笑做生風,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長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氣悶了三四日,因這椿事,急切難以擺佈,且把丟開。如今只因弟婦有恙,無法可以調治,故此憂形於色。」叔寶道:「正是我忘了問兄,尊嫂是誰氏之女?完姻幾年了?」雄信道:「弟婦就是前都督崔長仁的孫女,當年岳父與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幾時,父母雙亡,家業漂零,故此其女即歸於弟處。且喜賢而有智,只是結衣離以來,六七年了,尚未生產。喜得今春懷孕,迄今十一月尚未產下,故此弟憂疑在心。」叔寶道:「弟聞自古虎子麟兒,必不容易出胎;況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須過慮?」
  正閒話間,只聽見手下人,嘈嘈的進來報道:「外邊有個番國僧人在門首,強要化齋,再回他不去。」雄信聽說,便同叔寶出來。只見一個番僧,身披著花色絨繡禪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鉤鐮,鬚鬢逢松,卻
  似獅張海口。嘴裡念著番經羅喃,手裡搖著銅磬琅當。只道達摩乘
  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雄信問道:「你化的是素齋葷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見說,叫手下的切一盤牛肉,一盤饃饃,放在他面前。雄信與叔寶坐著看他。那番僧雙手扯來,不多幾時,兩盤東西吃得罄盡。雄信見他吃完,就問他道:「師父如今往那裡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轉到西京去走走。」雄信道:「西京乃輦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麼?」番僧道:「聞當今主上倦於政事,一切庶務,俱著太子掌管。那太子是個好頑不耐靜的人,所以咱這裡修合幾顆要藥,要去進奉他受用。」叔寶道:「你的身邊只有要藥,沒有別的藥麼?」番僧道:「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產調經的丸藥,乞賜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個葫蘆,傾出豌豆大一粒藥來,把黃紙包好,遞與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時,用沉香湯送下。如吃下去就產是女胎;如隔一日產,便是個男胎了。」說完立起身來,也不謝聲,竟自揚長去了。雄信攜著叔寶的手,向書房中來。叔寶歎息道:「主上怠政卸權,四海又盜賊蜂起,致使外國番隅,多已知道。將來吾輩不知作何結果?」雄信道:「愁他則甚?若有變動,吾與兄正好揚眉吐氣,干一番事業。難道還要庸庸碌碌的過活?」說罷進去。
  其夜,雄信將番僧的藥,與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時,但聞滿室蓮花香,即養下一個女孩兒來,取名愛蓮。夫妻二人喜之不勝。正是:
    明珠方吐艷,蘭茁尚無芽。
  叔寶聞知,不勝欣喜。倏忽間不多幾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揪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二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裡,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 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睏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後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因主人好客,手下人個個是殷勤的人,眾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麼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眾人恐怕一時照顧不迭,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後邊報與主人道:「秦大爺要去了。」雄信聞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為何陡發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周,有些見罪麼?」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言罷流下淚來。有集唐詩道:
    愁裡看春不當春,每逢佳節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雲裡,水遠山長愁殺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傷感。即如此,天明就打發吾兄長行便了。今晚倒穩睡一覺,以便早趕。」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日還家,笑顏便增了許多。」叔寶上床伸腳暢睡不題。你道雄信為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下來,伯當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巧,耀眼爭光。欲以厚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舖蓋起來。將白銀打匾,縫在舖蓋裡,把舖蓋打卷,馬□了鞍轡,捎在馬鞍繑後,只說是舖蓋,不講裡面有銀子。方才把那黃驃馬牽將出來,又自有當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嶽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旁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
  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納。往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話說,兄當牢記,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寶兄低頭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過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叔寶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贐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閒話。」只得口裡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對飲三杯,玄成也陪飲了三杯。叔寶告辭,把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繑後,舉手作別。正是: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只因鄉思急,頓使別離輕。 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那黃驃馬見了故主,馬健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裡路,才收得住。捎的那舖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叔寶自己□的,便有筋節,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頓頓松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辜負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一村鎮,且暫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逕投店來。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1 AM     標題: 第十二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詩曰:
    英雄作事頗囗囗,讒夫何故輕淄涅。
    積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難解辨。
    雉網鴻罹未足悲,從來財貨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遺恨,奴守利財能爾為。
    堪悲自是運途蹇,干戈匝地無由免。
    昂首嗟噓只問天,紛紛肉眼何須譴。
  凡人無錢氣不揚,到得多財,卻也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資財,先得了一個守財虜的名頭,又免不得個有司著想,親友妒嫉。若在外囊囊沉重了些,便有動掠之虞。跡涉可疑,又有意外之變,怕不福中有禍,弄到殺身地位?
  說話秦叔寶未到皂角林時,那皂角林夜間有響馬,割了客人的包去。這店主張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個人,在潞州遞失狀去,還不曾回來,婦人在櫃裡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進客房,牽馬槽頭上料,點燈擺酒飯,已是黃昏深夜。張奇被蔡太守責了十板,發下廣捕,批著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響馬,著眾捕盜人押張奇往皂角林捉拿。曉得響馬與客店都是合夥的多,故此蔡太守著在他身上。叔寶在客房中,聞外面喧嚷,又認是投宿的人,也不在話下。
  且說張奇進門,對妻子道:「響馬得財漏網,瘟太守面糊盆,不知苦辣,倒著落在我身上,要捕風弄月,教我那裡去追尋?」婦人點頭,引丈夫進房去。眾捕盜亦跟在後邊,聽他夫妻有甚說話。張奇的妻子對丈夫道:「有個來歷不明的長大漢子,剛才來家裡下著。」眾捕盜聞言,都進房來道:「娘子你不要迴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婦人道:「列位不要高聲,是有個人在我家裡。」眾人道:「怎麼就曉得他是來歷不明?」婦人道:「這個人渾身都是新衣服,舖蓋齊整,隨身有兵器,騎的是高頭大馬。說是做武官的,畢竟有手下儀從;說是做客商的,有附搭的伙計。這樣齊整人,獨自個投宿,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了。」眾人道:「這話講得有理,我們先去看他的馬。」手下掌燈,往後槽來看。卻不是潞州的馬,像是外路的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來失落了,單問:「如今在那個房裡?」婦人指道:「就是這裡。」眾人把堂前燈,都吹滅了,房裡卻還有燈。眾人在避縫外,往裡窺看。叔寶此時晚飯吃過,傢伙都收拾,出去把房門拴上,打開舖蓋要睡。只見褥子重很緊,捏去有硬東西在內,又睡不得,只得拆開了線,把手伸進去摸將出來。原來是馬蹄銀,用鐵錘打匾,研方的好像磚頭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寶又驚又喜,心中暗道:「單雄信,單雄信,怪道你教我回山東,不要當差。原來有這等厚贈,就是掘藏,也還要費些力氣,怎有這現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辭,暗藏在舖蓋裡邊。單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塊有多少重,把銀子逐塊拿在手裡掂一掂,試一試。那曉得: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眾捕盜看他暗喜的光景,對眾人道:「是真正響馬。若是買貨的客人,自己家裡帶來的本錢,多少輕重,自然曉得。若是賣貨的客人,主人家自有發帳法碼,交花明白,從沒有不知數目的。怎麼拿在飯店裡,掂斤播兩。這個銀子難道不是打劫來的麼?決是響馬無疑。」常言道:「縛虎休寬。」先去後邊把他的馬牽來藏過了,眾捕盜腰間解下十來條索子,在他房門外邊,櫃欄柱磉門房格子,做起軟絆地繃來,絆他的腳步。檢一個有膽量的,先進去引他出來。
  店主張奇,先瞧見他這一桌子的銀子,就留了心,想:「這東西是沒處查考的,待我先進房去,擄他幾塊,怕他怎的?」對眾人道:「列位老兄,你們不知我家門戶出入,待我先進去引他出來何如?」眾捕人曉得利害的,隨口應道:「便等你進去。」張奇一口氣吃了兩三碗熱酒,用腳將門一蹬,那門閂是日夜開閉,年深月久,滑溜異常,一腳激動,便跳將出來。張奇趕進房去,竟搶銀子。叔寶為這幾兩銀子,手腳都亂了。若空身坐在房裡,人打進來招架住了,問個明白,就問出理來了。因有滿桌子的銀子,不道人來拿他,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衝,動手就打。一掌去,遏的一聲響,把張奇打來撞在牆上,腦漿噴出,噯呀一聲,氣絕身亡。正是:
    妄想黃金入袖,先教一命歸泉。
  外面齊聲吶喊:「響馬拒捕傷人。」張奇妻子舉家號陶痛哭。叔寶在房裡著忙起來:「就是誤傷人命,進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幾時。我又不曾通名,棄了行囊走脫了罷。」洩開腳步,往外就走。不想腳下密佈軟絆,輕輕跌倒。眾捕盜把撓鉤將秦瓊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寶伏在地繃上,用膀臂護了自己頭腦,任憑他攢打,把拳頭一囗,短棍俱折。眾人又添換短的兵器,鐵鞭拐子、流星鐵尺、金剛箍、鐵如意,乒乓劈拍亂打。正是:
    虎陷深坑難展爪,龍道鐵網怎騰空。
  四腳都打傷了。眾人將叔寶跣剝衣裳,繩穿索綁,取筆硯來寫響馬的口詞。叔寶道:「列位,我不是響馬,是山東齊州府劉爺差人。去年八月間,在你本府投文,曾解軍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贈金還鄉,不知列位將我錯認為盜,誤傷人命,見官自有明白。」眾人那裡聽他的言語,把地下銀子都拾將起來,贓物開了數目,馬牽到門首抬這秦瓊。張奇妻子叫村中人寫了狀子,一同離了皂角林,往潞州城來。這卻是秦瓊二進潞州。
  到城門首時,三更時候,對城上叫喊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拒捕又傷了人命,可到州中報太爺知道。」眾人以訛傳訛,擊鼓報與太爺。蔡刺史即時吩咐巡邏官員開城門,將這一干人押進府來,發法曹參軍勘問。那巡邏官員開了城門,放進這一干人到參軍廳。這參軍姓斛斯名寬,遼西人氏,夢中喚起,腹中酒尚未醒。燈下先叫捕人錄了口詞,聽得說道:「獲得賊銀四百余兩,有馬有器械,響馬無疑。」便叫:「響馬你喚甚名字?那裡人?」叔寶忙叫道:「老爺,小的不是響馬,是齊州解軍公差秦瓊。八月間到此,蒙本府劉爺給過批回。」那斛參軍道:「你八月給批,緣何如今還在此處,這一定近處還有窩家。」叔寶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參軍道:「這銀子是那裡來的?」叔寶道:「是友人贈的。」斛參軍道:「胡說,如今人一個錢也捨不得,怎有許多銀子贈你?明日拿出窩家黨羽,就知強盜地方與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張奇?」叔寶道:「小的十九日黃昏時候,在張奇家投歇,忽然張奇帶領多人,搶入小的房來。小的疑是強盜,失手打去,他自撞牆身死。」斛參軍道:「這拒捕殺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何處?」叔寶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參軍道:「這一發胡說。你且將投文時,在那家歇宿,病時在誰家將養,一一說來,我好喚齊對證。還可出豁你。」叔寶只得報出王小地、魏玄成、單雄信等人。斛參軍聽了一本的帳,叫且將賊物點明,響馬收監,明日拘齊窩主再審。可憐將叔寶推下監來。正是:
    平空身陷造羅網,百口難明飛禍殃。
  次日,斛參軍見蔡刺史道:「昨家老大人發下人犯,內中拒捕殺人的叫做秦瓊,稱系齊州解軍公人,卻無批文可據。且帶有多銀,有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於張奇身死是實,但未曾查有窩家失主黨羽,及檢驗屍傷,未敢據覆。」蔡刺史道:「這事也大,煩該應細心鞠審解來。」斛參軍回到廳,便出牌拘喚王小二、魏玄成、單雄信一干人。
  王小二是州前人,央個州前人來燒了香,說是他公差飯店,並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說強盜專在庵觀寺院歇宿,百方刁手背,詐了一大塊銀子。雄信也用幾兩,隨即收拾千金,帶從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處。喚手下人去請府中童老爹與金老爹來。原來這兩個,一個叫做童環,字佩之;一個叫做金甲,字國俊。俱是府中捕盜快手,與雄信通家相處。雄信見金、童二人到下處來,便將千金交與他,憑他使用。兩人停妥了監中,去見叔寶,與他同了聲口。斛參軍處貼肉手思,魏玄成也是雄信為他使用得免。及至皂角林去檢驗屍傷,金、童二人買囑了仵作,把張奇致命處,做了磚石撞傷。捕人也是金、童周全,不來苦執覆審,把銀子說是友人蒲山公李密與王伯當相贈的,不做盜賊。不打不夾,出一道審語解堂道:
    審得秦瓊以齊州公差至潞州,批雖寄回,而歷歷居停有主,不得以盜
  疑也。張奇以金多致猜,率眾掩之。秦瓊以倉猝之中,極力推毆,使張奇
  觸牆而死。律以故殺,不大苛乎?宜以誤傷末減,一戍何辭。其銀兩據稱
  李密、王伯當贈與,合無俟李密等到官質明給發。
  論起做了誤傷,也不合充軍,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盜賊,自應給還,卻將來貯庫,這是衙門討好的意思,干設以肥上官。捕人誣盜也該處置,卻把事都推在已死張奇身上。解堂時,斛參軍先面講了,蔡刺史處關節又通,也只是個依擬,叔寶此時得了命,還敢來討鞍馬器械銀兩?憑他貯庫。問了一個幽州總管下充軍,金解起發。雄信恐叔寶前途沒伴,兵房用些錢鈔,托童佩之、金國俊押解,一路相伴。批上就金了童環、金甲名字,當差領文,將叔寶扭鎖出府大門外,松了刑具,同到雄信下處,拜謝活命之恩。
  雄信道:「倒是小弟遺累了兄,何謝之有?」叔寶道:「這是小弟運途淹蹇,至有此禍,若非兄全始全終,已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佩之、國俊安家,邀叔寶到二賢莊來,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布衣服,又收拾百金盤費,壯叔寶行色,擺酒錢別告辭。雄信臨分別,取出一封書來道:「童佩之,叔寶在山東、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會相會的,慕他名也少不得接待。這幽州是我們河北地方,叔寶卻沒有朋友,恐前途舉目無親,把這封書到了涿郡地方,叫做順義村,也是該處有名的一個豪傑,姓張名公謹,與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進幽州,轉達公門中當道朋友,好親目叔寶。」佩之道:「小弟曉得。」辭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
    春日陽和天氣好,柳垂金線透長堤。
  三人在路上說些自己本領,及公門中事業,彼此相敬相愛。不覺數日之間,到了涿郡。已牌時候,來至順義村。一條街道,倒有四五百戶人家,入街頭第二家就是一個飯店。叔寶站住道:「賢弟,這就是順義村,要投張朋友處下書;初會問的朋友,肚中饑餓,不好就取飯食。常言說:『投親不如落店。』我們且上飯店中打個中火,然後投書未遲。」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講得有理。」三人進店,酒保引進坐頭,點下茶湯,擺酒飯。才吃罷,叔寶同國俊、佩之出店觀看。
  只見街坊上無數少年,各執齊眉短棍,擺將過去。中軍鼓樂簇擁。馬上一人,貌若靈官,戴萬字頂包巾,插兩朵金花,補服挺帶,彩緞橫披;馬後又是許多刀槍簇擁,迎將過去。叔寶問店家:「迎送的這個好漢,是什麼人?」主人道:「我們順義村,今日迎太歲爺。」叔寶道:「怎麼叫這等一個兇名?」店主道:「這位爺姓史,雙名大奈,原是香將,迷失在中原。近日謀幹在幽州羅老爺標下,授旗牌官。羅老爺選中了史爺人材,不知胸中實授本領,發在我們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三個月沒有敵手,實授旗牌官。舊歲冬間立起,今日是清明佳節。起先有幾個附近好漢,後邊是遠方豪傑,打過幾十場,莫說贏得他的沒有,便是跌得平交的也沒見,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叔寶問道:「今日可打了麼?」店家道:「今日還打一日,明日就不打了。」叔寶道:「我們可去看得麼?」店家笑道:「老爺不要說看,有本事也憑老爺去打。」叔寶道:「店家替我們把行李收下,看打擂台回來,算還你飯錢。」叫佩之、國俊把盤費的銀子,謹慎在腰間。
  三人出得店門。後邊看打擂台的百姓,絡繹不絕。走盡北街,就是一所靈官廟,廟前有幾畝荒地,地上築起擂台來,有九尺高,方圓闊二十四丈。台下有數千人圍繞爭看。史大奈吹打迎上擂台。叔寶弟兄三人,捱將進去,上擂台馬頭邊,看可有人上去打還沒有人?只見那馬頭左首,兩扇朱紅欄杆,方方的一個拐角兒。欄杆裡面設著櫃,櫃台上面天平法碼支架停當。又有幾個少年掌銀櫃。三人到欄杆邊,叔寶問:「列位,打擂是個比武的去處,設這櫃欄天平何用?」內中一人道:「朋友,你不知道,我們史爺是個賣博打。」叔寶道:「原來是為利。」那人道:「你不曉得,始初時沒有這個意思。立起擂台來,一個雷聲天下響,五湖四海盡皆聞,英雄豪傑群聚於台下。我們史爺為人謹慎,恐武不善作打傷了人,沒有憑據,有一個人上去打,要寫一張認狀。如要上去的,本人姓名鄉貫年庚,設個誓要寫在認狀上,見得打死勿論。這個認狀卻雷同不得,有一個人要寫一張,爭強不伏弱,那人肯落後,都要爭先,為寫這個認狀,幾日不得清白。故此史爺說不要寫認狀了,設下這櫃欄天平。財與命相連;好事的朋友都到櫃上來交銀子。」叔寶道:「交多少?」那人道:「不多。有一個人交五兩銀子,不拘多少人,銀子交完了,史爺發號令上來打。有一個先往上走,第二個豪傑趕上一步,拖將下來,拖下的就不得上去,就是第三個上去了。當場時有本事打我史爺一拳,以一博十,贏我史爺五十兩銀子,踢一腳一百兩銀子,跌一交贏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一頓拳頭打殘疾回去怨命就罷了。起先聚二三十人上台去,被史爺紛紛的都慣將下來,一月之間,贏了千金。但有銀子本領不如的,不敢到櫃上來交,有本領沒有銀子的也打不成。故此後來這兩個月上去打的人甚少,今日做圓滿,只得將櫃欄天平佈置在此,不知道可有做圓滿的豪傑來?」叔寶對佩之、國俊笑道:「這倒也是豪傑幹的事。」佩之就攛掇叔寶道:「兄上去。官事後中途發一個財。兄的本領,是我們知道的,一百五十兩手到取來,幽州衙門中用也是好的。」叔寶道:「賢弟,命不如人說也閒,我的時運不好。雄信送幾兩銀子,沒有福受用,皂角林惹官事,來潞州受了許多坎坷。這裡打人又想贏得銀子,莫說上去,只好看看罷。」佩之就要上去道:「這個機會不要蹉了,小弟上去要耍罷。」
  這個童佩之、金國俊不是無名之人,潞州府堂上當差有名的兩個豪傑。叔寶與他不是久交,因遭官事,雄信引首,得以識荊,又不曾與他比過手段,見他高興要上去耍耍,叔寶卻也奉承道:「賢弟逢場作戲,你要上去,我替你兌五兩銀子。」叔寶交銀子在櫃裡,童佩之上擂台來打。那擂台馬頭是九尺高,有十八層疆剎。才走到半中間,圍繞看的幾千人,一聲喝彩,把童佩之嚇得骨軟筋酥。這幾千人是為許久沒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圓滿,眾人吶喊助他的威。卻不曉得他沒來歷的,嚇軟了,卻又不好回來,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卻不像先前本來面目了,做出許多張志來:咬牙切齒,怒目睜眉,揎拳裸袖,綽步撩衣,發狠上前。下邊看的人贊道:「好漢發狠上去了。」
  卻說史大奈在擂台上三月,不曾遇著敵手,旁若無人。見來人腳步囂虛,卻也不在他腔子裡面。獅子大開口,做一個門戶勢子,等候來人,上中下三路,皆不能出其匡郭。童環到擂台上,見史大奈身軀高大,壓伏不下,他輕身一縱,飛仙踹雙腳掛面落將下來,史大奈用個萬敵推魔勢,將童環腳拿落在擂台上,童環站下,左手撩陰,右手使個高頭馬勢,來伏史大奈。史大奈做個織女穿梭,從右肋下攢在童環背後,楂住衣服鸞帶,叫道:「我也不打你了,竄下去罷!」把手一撐,從擂台上竄將下來,下邊看的一讓,摜了個燕子衍泥,拍拓跌了一臉灰沙。把一個童佩之,弄得滿面羞慚。
  一個秦叔寶急得火星爆散,喝道:「待我上去!」就住前走。掌櫃的攔住道:「上去要重兌銀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叔寶不得工夫兌,取一大錠銀子,丟在櫃上道:「這銀子多在這裡,打了下來與你算罷。」也不從馬頭上上擂台去,平地九尺高一竄,就跳上擂台來,竟奔史大奈。史大奈招架,秦瓊好打。
    拽開四平拳,踢起雙飛腳。一個韜肋壁胸敦,一個剜心側膽
  著。一個青獅張口來,一個鯉魚跌子躍。一個餓虎撲食最傷人,一
  個蛟龍獅子能兇惡。一個忙舉觀音掌,一個急起羅漢腳。長拳架
  勢自然兇,怎比這回短打多掠削?
  也不像兩個人打,就如一對猛虎爭餐,擂台上流做一團。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難道史大奈在順義村打了三個月擂台,也不曾有敵手,孤身就做了這一個好漢。一個山頭一只虎,也虧了順義村的張公謹做了主人,就是叔寶有書投他,尚未相會的。
  此時張公謹在靈宮廟,叫包人整治酒席,伺候賀喜。又邀一個本村豪傑白顯道。他二人是酒友,等不得安席,先將幾樣果菜在大殿上,取壇冷酒試嘗。只見兩個後生慌忙的走將進來道:「二位老爺,史老爺官星還不現。」公謹道:「今日做圓滿,怎麼說這話?」來人道:「擂台上史爺倒先把一個摜將下來,得了勝,後跳一個大漢上去,打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擂台底下觀看,史爺手腳都亂了,打不過這個人。」張公謹道:「有這樣事?可可做圓滿,就逢這個敵手。」叫:「白賢弟,我們且不要吃酒,大家去看看。」出得廟來,分開眾人,擂台底下看上邊還打哩,打得愁雲怨霧,遮天蓋地。正是:
    黑虎金錘降下方,斜行要步鬼神忙。劈面掌參勾就打,短簇賺
  擘破撩襠。
  張公謹見打得兇,不好上去,問底下看的人:「這個豪傑,從那一條路上來的?」底下看的人,就指著童佩之、金國俊二人道:「那個鬟腳裡有些沙灰的,是先摜下來的了。那個衣冠整齊的,是不曾上去打的。問這兩個人,就知道上頭打的那個人了。」張公謹卻是本方土主,喜孜孜一團和氣,對佩之舉手道:「朋友,上面打擂的是誰?」童佩之跌惱了,臉上便拂乾淨了,鬟腳還有些沙灰,見叔寶打贏了,沒好氣答應人道:「朋友,你管他閒事怎麼?憑他打罷了!」公謹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恐怕是道中朋友,不好挽回。」金國俊卻不惱他,不曾上去打,上前來招架道:「朋友,我們不是沒來歷的人,要打便一個對一個打就是了,不要講打攢盤的話。就是打輸了,這順義村還認得本地方幾個朋友。」公謹道:「兄認得本地方何人?」國俊道:「潞州二賢莊單二哥有書,到順義村投公謹張大哥,還不曾到他莊上下書。」公謹大笑。白顯道指定公謹道:「這就是張大哥了。」國俊道:「原來就是張兄,得罪了。」公謹道:「兄是何人?」國俊道:「小弟是金甲,此位童環。」公謹道:「原來是潞州的豪傑。上邊打擂的是何人?」國使道:「這就是山東歷城秦叔寶大哥。」
  張公謹搖手大叫:「史賢弟不要動手,此乃素常聞名秦叔寶兄長。」史大親與叔寶二人收住拳。張公謹挽住童佩之,白顯道拖著金國俊四人笑上台來,六友相逢,彼此陪罪。公謹叫道:「台下看擂的列位都散了罷!不是外人來比勢,乃是自己朋友訪賢到此的。」命手下將櫃台往靈官廟中去。邀叔寶下擂台,進靈官廟舖拜氈頂禮相拜,鼓手吹打安席,公謹席上舉手道:「行李在於何處?」叔寶道:「在街頭上第二家店內。」公謹命手下將秦爺行李取來,把那櫃裡大小二錠銀子返壁於叔寶。叔寶就席間打開包裹,取雄信的存書,遞與公謹拆開觀看道:「啊!原來兄有難在幽州,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此席酒不過是郊外小酌,與史大哥賀喜,還要屈駕到小莊去一坐。」六人匆匆幾杯,不覺已是黃昏時候。公謹邀眾友到莊。大廳秉燭焚香,邀叔寶諸友八拜為交,拜罷擺酒過來,直飲到五更時候。史大奈也要到帥府回話,白顯道也要相陪。張公謹備六騎馬,帶從者十余人,齊進幽州投文。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2 AM     標題: 第十三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詞曰:
    雲翻雨覆,交情幾動窮途哭。惟有英雄,意氣相孚自不同。
  魚書一紙,為人便欲拚生死。拯厄扶危,管鮑清風尚可追。
                    調寄「減字木蘭花」
  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貴時密如膠漆,患難時卻似搏沙,不肯攏來。若俠士有心人,莫不極力援引,一紙書奉如誥敕;這便是當今陳雷,先時管鮑。順義村到幽州只三十裡路,五更起身,平明就到了。公謹在帥府西首安頓行李,一面整飯,就叫手下西轅門外班房中,把二位尉遲老爺請來。這個尉遲,不是那個尉遲恭,乃周相州總管尉遲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遲南,兄弟叫尉遲北,向來與張公謹通家相好,現充羅公標下,有權衡的兩員旗牌官。帥府東轅門外是文官的官廳,西轅門外是武弁的官廳,旗牌聽用等官,只等轅門裡掌號奏樂三次,中軍官進轅門扯旗放炮,帥府才開門。尉遲南、尉遲北戎服伺候,兩個後生走進來叫:「二位爺,家老爺有請。」尉遲南道:「你是張家莊上來的麼?」後生道:「是。」尉遲南道:「你們老父在城中麼?」後生道:「就在轅門西首下處,請二位老爺相會。」
  尉遲南吩咐手下看班房,竟往公謹下處來。公謹因尉遲南兄弟是兩個金帶前程的,不便與他抗禮,把叔寶、金、童藏在客房內,待公謹引首,道達過客相見,才好來請。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三人正坐,兄見尉遲兄弟來到,各各相見,分賓主坐下。尉遲南見史大奈在坐,便開言道:「張兄今日進城這等早,想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參謁本官了。」公謹道:「此事亦有之,還有一事奉聞。」尉遲南道:「還有什麼見教?」公謹衣袖裡取出一封書來,遞與尉遲昆玉,接將過來拆開了,兄弟二人看畢道:「啊,原來是潞州二賢莊單二哥的華翰,舉薦秦朋友到敝衙門投文,托兄引首。秦朋友如今在那裡?請相見罷了。」公謹向客房裡叫:「秦大哥出來罷!」豁琅琅的響將出來。童環奉文書,金甲帶鐵繩,叔寶坐著虎軀,扭鎖出來。尉遲兄弟勃然變色道:「張大哥,你小覷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單二哥的華翰到兄長處,因親及親,都是朋友,怎麼這等相待!」公謹陪笑道:「實不相瞞,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兒,恐賢昆玉責備,所以如此相見,倘推薄分,取掉了就是。」尉遲兄弟親手上前,替叔寶疏了刑具,教取拜氈過來相拜道:「久聞兄大名,如春雷轟耳,無處不聞,恨山水迢遙,不能相會。今日得見到此,三生有幸。」叔寶道:「門下軍犯,倘蒙題攜,再造之恩不淺。」尉遲南道:「兄諸事放心,都在愚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國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環、金甲。」尉遲南道:「皆不必太謙,適見單員外華翰上亦有尊字,都是個中的朋友。」都請來對拜了。尉遲南叫:「佩之,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麼?」佩之答道:「就是。」尉遲南道:「借重把文書取出來,待愚兄弟看裡邊的事故。待本官升堂問及,小弟們方好答應。」重環假小心道:「這是本官鈴印彌封,不敢擅開。」尉遲南道:「不妨。就是釘封文書,也還要動了手。不過是個解文,打開不妨?少不得堂上官府,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何足介意。」公謹命手下取火酒半杯,將彌封潤透,輕輕揭開,把文書取出。尉遲兄弟開看了,遞還童環,吩咐照舊彌封。
  只見尉遲南嘿然無語。公謹道:「兄長看了文書,怎麼嘿嘿沉思?」尉遲南道:「久聞潞州單二哥高情厚誼,恨不能相見,今日這椿事,卻為人謀而不忠。」秦叔寶感雄信活命之恩,見朋友說他不是,顧不得是初相會,只得向前分辯:「二位大人,秦瓊在潞州,與雄信不是故交,邂逅一面,拯我於危病之中,復贈金五百還鄉。秦瓊命蹇,皂角林中誤傷人命,被太守問成重辟,又得雄信盡友道,不惜千金救秦瓊,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怎麼嫌他為人謀而不忠?」尉遲南道:「正為此事。看雄信來書,把兄薦到張仁兄處,單員外友道已盡。但看文書,兄在皂角林打死張奇,問定重罪,雄信有回天手段,能使改重從輕,發配到敝衙門來。吾想普天下許多福境的衛所,怎麼不揀個魚米之鄉,偏發到敝地來?兄不知我們本官的利害,我不說不知。他原是北齊駕下勳爵,姓羅名藝,見北齊國破,不肯臣隋,統兵一枝,殺到幽州,結連突厥可汗反叛。皇家累戰不克,只得頒詔招安,將幽州割與本官,自收租稅養老,統雄兵十萬鎮守幽州。本官自恃武勇,舉動任性,凡解進府去的人,恐怕行伍中頑劣不遵約束,見面時要打一百棍,名殺威棒。十人解進,九死一生。兄到此間難處之中。如今設個機變:叫佩之把文書封了,待小弟拿到掛號房中去,吩咐掛號官,將別衙門文書掣起,只把潞州解文掛號,獨解秦大哥進去。」
  眾朋友聞尉遲之言,俱吐舌吃驚。張公謹道:「尉遲兄怎麼獨解秦大哥進去?」尉遲南道:「兄卻有所不知。裡邊太太景是好善,每遇初一月半,必持齋念佛,老爺坐堂,屢次叮囑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倘解進去的人多了,觸動本官之怒,或發下來打,就不好親目了。如今秦大哥暫把巾兒取起,將頭髮蓬松,用無名異塗搽面龐,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辭不得責,進帥府報稟,本人選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間,著愚兄下來驗看,上去回覆果然有病,得本官發放,討收管,秦大哥行伍中,豈不能一槍一刀,博一個衣錦還鄉?只是如今早堂,投文最難,卻與性命相關,你們速速收拾,我先去把文書掛號。」
  尉遲二人到掛號房中,吩咐掛號官:「將今日各衙門的解文都掣起了,只將這潞州一角文書掛號罷。」掛號官不敢違命,應道:「小官知道了。」此時掌號官奏樂三次,中軍官已進轅門。叔寶收拾停當,在西轅門伺候,尉遲二人將掛過號的文書,交與童環,自進轅門隨班放大炮三聲,帥府開門。中軍官、領班、旗鼓官、旗牌官、聽用官、令旗手、捆綁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對對,一層層,都進帥府參見畢,各歸班侍立府門首。報門官報門,邊關夜不收馬兵官將巡邏回風人役進,這一起出來了,第二次就是供給官,送進日用心紅紙和飲食等物。第三次就是掛號官,捧號簿進帥府,規矩解了犯人,就帶進轅門裡伺候。掛號官出來,卻就利害了:兩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鑼,一齊響起。一面虎頭牌,兩面令字旗,押著掛號官出西首角門,到大門外街台上。執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進。童環捧文書,金甲帶鐵繩,將叔寶扭鎖帶進大門,還不打緊;只是進儀門,那東角門鑽在刀槍林內。到月台下,執牌官叫跪下。東角門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遠,就像爬了幾十裡峭壁,喘氣不定。秦叔寶身高丈餘,一個豪傑困在威嚴之下,只覺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這位官員:
    玉立封侯骨,金堅致主心。發因憂早白,謀以老能沉。
    塞外威聲遠,帷中感士深。雄邊來李牧,烽火絕遙岑。 鬚髮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動。羅公叫中軍,將解文取上來。中軍官下月台取了文書,到滴水簷前,雙膝跪下。帳上官將接去,公座旁驗吏拆了彌封,舖文書於公座上。羅公看潞州刺史解軍的解文,若是別衙門解來的,打也不打與就發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羅公得意門生。這羅公是武弁的勳衛,怎麼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門生?原來當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軍糧違限,據軍法就該重處,羅公見他青年進士,法外施仁,不曾見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羅公門下。今羅公見門生問成的一個犯人,將文書看到底,看蔡建德才思何如,問成的這個人,可情真罪當。親看軍犯一名秦瓊,歷城人。觸目驚心,停了一時,將文書就掩過了,叫驗吏將文書收去,譽寫入冊備查,吩咐中軍官:「叫解子將本犯帶回,午堂後聽審。」童環、金甲,聽得叫他下去,也沒有這等走得爽利了,下月台帶鐵繩往下就走。
  此時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都在西轅門外伺候,問尉遲道:「怎麼樣了?」尉遲道:「午堂後聽審。」公謹道:「審什麼事?」尉遲南道:「從來不會有這等事,打與不打就發落了,不知審什麼事?」公謹道:「什麼時候?」尉遲南道:「還早。如今閉門退堂,盡寢午膳,然後升堂問事,放炮升旗,與早堂一般規矩。」公謹道:「這等尚早,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壓驚。出了轅門,卸去刑具,到下處安心。只聽放炮,方來伺候未遲。」
  卻說羅公發完堂事,退到後堂,不回內行。叫手下除了冠帶,戴諸葛巾,穿小行衣,懸玉面囗帶,小公座坐下。命家將問驗吏房中適才潞州解軍文書,取將進來,到後堂公座上展開,從頭閱一遍,將文書掩過。喚家將擊雲板,開宅門請老夫人秦氏出後堂議事。秦氏夫人,攜了十一歲的公子羅成,管家婆丫環相隨出後堂。老夫人見禮坐下,公子待立。夫人聞言道:「老爺今日退堂,為何不回內衙?喚老身後堂商議何事?」羅公歎道:「當年遭國難,令先兄武衛將軍棄世,可有後人麼?」夫人聞言,就落下淚來道:「先兄秦彝,聞在齊州戰死。嫂嫂寧氏,止生個太平郎,年方三歲,隨任在彼,今經二十余年,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爺為何問及?」羅公道:「我適才升堂,河東解來一名軍犯。夫人你不要見怪,到與夫人同姓。」夫人道:「河東可就是山東麼?」羅公笑道:「真是婦人家說話,河東與山東相去有千里之遙,怎麼河東就是山東起來?」夫人道:「既不是山東,天下同姓者有之,斷不是我那山東一秦了。」羅公道:「方纔那文書上,卻說這個姓秦的,正是山東歷城人,齊州奉差到河東潞州。」夫人道:「既是山東人,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雖不能記憶,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見這姓秦的一面,問他行藏,看他是否。」羅公道:「這個也不難。夫人乃內室,與配軍覲面,恐失了我官體,必須還要垂簾,才好喚他進來。」
  羅公叫家將垂簾,傳令出去,小開門喚潞州解人帶軍犯秦瓊進見。他這班朋友,在下處飲酒罈驚。止有叔寶要防聽審,不敢縱飲,只等放炮開門,才上刑具來聽審,那裡想到是小開門,那轅門內監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爺坐後堂審事,叫潞州解子帶軍犯秦瓊聽審!」那裡找尋?直叫到尉遲下處門首,方才知道,慌忙把刑具套上。尉遲南、尉遲北是本衙門官,重環、金甲帶著叔寶,同進帥府大門。張公謹三人,只在外面伺候消息。這五人進了大門,儀門,上月台,到堂上,將近後堂,屏門後轉出兩員家將,叫:「潞州解子不要進來了。」接了鐵繩,將叔寶帶進後堂,階下跪著。叔寶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這些刀斧威儀。羅公素衣打份,後面立青衣大帽六人,盡皆垂手,台下家將八員,都是包巾扎袖。叔寶見了,心上寬了些。羅公叫:「秦瓊上來些。」叔寶裝病怕打,做俯伏爬不上來。羅公叫家將把秦瓊刑具疏了,兩員家將下來,把那刑具疏了。羅公叫再上來些。叔寶又肘膝往上,捱那幾步。羅公問道:「山東齊州似你姓秦的有幾戶?」秦瓊道:「齊州歷城縣,養馬當差姓秦的甚多,軍丁只有秦瓊一戶。」羅公道:「這等你是武弁了。」秦瓊道:「是軍丁。」羅公道:「且住,你又來欺誑下官了。你在齊州當差,奉那劉刺史差遣公幹河東潞州,既是軍丁,怎麼又在齊州當那家的差?」秦瓊叩首道:「老爺,因山東盜賊生發,本州招募,有能拘盜者重賞。秦瓊原是軍丁,因捕盜有功,劉刺史賞小的兵馬捕盜都頭,奉本官差遣公幹河東潞州,誤傷人命,發在老爺案下。」羅公道:「你原是軍丁,補縣當差,我再問你:『當年有個事北齊主盡忠的武衛將軍秦彝,聞他家屬流落在山東,你可曉得麼?』叔寶聞父名,淚滴階下道:「武衛將軍,就是秦瓊的父親,望老爺推先人薄面,筆下超生。」羅公就立起來道:『你就是武衛將軍之子。」
  那時卻是一齊說話,老夫人在朱簾裡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親姓什麼?」秦瓊道:「小的母親是寧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那個?」秦瓊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見他的親侄兒伶仔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簾,自己伸手揭開,走出後堂,抱頭而哭,秦瓊卻不敢就認,哭拜在地,羅公也頓足長歎道:「你既是我的內親,起來相見。」公子在旁,見母親悲淚,也哭起來。手下家將早已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爺的內侄,老夫人是他的嫡親姑母,後堂認了親了,領批回不打緊,明日金押送出來與你。」尉遲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張公謹等眾朋友,都在外面等候;見尉遲兄弟笑出來,問道:「怎麼兩位喜容滿面?」尉遲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羅老爺就是他嫡親姑爺,老太太就是姑母,已認做一家了。我們且到下處去飲酒賀喜。」
  去說羅公攜叔寶進宅門到內衙,吩咐公子道:「你可陪了表兄,到書房沐浴更衣,取我現成衣服與秦大哥換上。」叔寶梳蓖整齊,洗去面上無名異;隨即出來拜見姑爺、姑母,與公子也拜了四拜。即便問表弟取柬帖二副,寫兩封書:一封書求羅公金押了批回,發將出來,付與童佩之,潞州謝雄信報喜音;一封書付尉遲兄弟,轉達謝張公謹三友。此時後堂擺酒已是完備,羅公老夫婦上坐,叔寶與表弟列位左右。酒行二巡,羅公開言:「賢侄,我看你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棄世太早,令堂又寡居異鄉,可曾習學些武藝?」叔寶道:「小侄會用雙間。」羅公道:「正是令先君遺下這兩銀金裝間,可曾帶到幽州來?」叔寶道:「小侄在潞州為事,蔡刺史將這兩根金裝間作為兇器,還有鞍馬行囊,盡皆貯庫。」羅公道:「這不打緊,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門生,容日差官去取就是。只是目今有句話,要與賢侄講:老夫鎮守幽州,有十余萬雄兵,千員官將都是論功行賞,法不好施於親愛。我如今要把賢侄補在標下為官,恐營伍員中有官將議論,使賢侄無顏。老夫的意思,來日要往演武廳去,當面比試武藝,你果然弓馬熟嫻,就補在標下為官,也使眾將箝口。」叔寶躬身道:「若蒙姑父題拔,小侄終身遭際,恩同再造。」羅公吩咐家將,傳兵符出去,曉諭中軍官,來日盡起幽州人馬出城,往教軍場操演。
  明早五更天,羅公就放炮開門,中軍簇擁,史大奈在大堂參謁,回打擂台事,補了旗牌。一行將士都戎裝貫束,隨羅公駟馬車擁出帥府。
    十萬貔貅鎮北畿,斗懸金印月同輝。
    旗飄易水雲初起,槍簇燕台霜亂飛。
  叔寶那時沒有金帶銀帶前程,也只好像羅公本府的家將一般打扮:頭上金頂纏綜大帽,穿揉頭補服,銀面(革廷)帶,粉底皂靴,上馬跟羅公出東郭教軍場去了。公子帶四員家將,隨後也出帥府;奈守轅門的旗牌官攔住,叩頭哀求,不肯放公子出去。原來是羅公將令:平昔吩咐手下的,公子雖十一歲,膂力過人,騎劣馬,扯硬弓,常領家將在郊外打圍。羅公為官廉潔,恐公子膏粱之氣,踹踏百姓田苗,故戒下守門官不許放公子出帥府。公子只得命家將牽馬進府,回後堂老母跟前,拿出孩童的景像,啼哭起來,說要往演武廳去看表兄比試,守門官不肯放出。老夫人因叔寶是自己面上的瓜葛,不知他武藝如何,要公子去看著,先回來說與他知道,開自己懷抱,喚四個掌家過來。四人俱皆皓然白鬚,跟羅公從北齊到今,同榮辱,共休戚,都是金帶前程,稱為掌家。老夫人道:「你四人還知事,可同公子往演武廳去看秦大叔比試。說那守門官有攔阻之意,你說我叫公子去的,只是瞞著老爺一人就是。」四人道:「知道了。」公子見母親吩咐,歡喜不勝。忙向書房中收拾一張花哨的小弩,錦囊中帶幾十枝軟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試回家,就荒郊野外,射些飛禽走獸要子。
  五人上馬,將出帥府,守門官依舊攔住。掌家道:「老太太著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試,只瞞著老爺一時。」守門官道:「求小爺速些回來,不要與老爺知道。」公子大喝一聲:「不要多言!」五騎馬出轅門,來到東郭教軍場。此時教場中已放炮升旗,五騎馬竟奔東轅門來,下馬瞧操演。那四個掌家,恐老爺帳上看見公子,著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把公子夾在中間,東轅門來觀看。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4 AM     標題: 第十四回 勇秦瓊舞間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詩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於將埋沒豐城獄。
    有時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蒼天燭。
    丈夫蹤跡類如此,倏而雲泥倏虎鼠。
    漢王高築驚一軍,淮陰因是維灌信。
    困窮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囗。
    但教有寶懷間蘊,終見鳴河入帝裡。
  俗語道得好: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叔寶在山東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許多波浪,只是一個時運未到。一旦遇了羅公,怕不平地登天,顯出平生本領?羅公要扶持叔寶,大操三軍。羅公坐帳中,十萬雄兵,畫地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條。帳前大小官將頭目,全裝披掛,各持鋒利器械,排班左右。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枉在山東自負。你看我這姑爺五旬以外,鬚髮皓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如此。」要知羅公也卻不要看操,只留心於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喚將過來,叫:「秦瓊。」叔寶跪應道:「有。」羅公問:「你可會什麼武藝?」秦瓊道:「會用雙間。」羅公昨日帥府家宴問過,今日如何又問?因知他雙間在潞州貯庫,不好就取間與他舞。羅公命家將:「將我的銀間取下去。」羅公這兩條間連金鑲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間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間的手,用這羅公的輕間越覺松健。兩個家將,捧將下來。叔寶跪在地下,揮手取銀間,盡身法跳將起來。輪動那兩條間,就是銀龍護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下,就沒有舞間的人,獨喝彩秦瓊麼?羅公卻要座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乎道:「好!」
  公子在轅門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見表兄的間,舞到好處,連身子多不看見,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聲喝乎,暗喜道:「果然好。」叔寶舞罷間,捧將上來。羅公又問道:「還會什麼武藝?叔寶道:「槍也曉得些。」羅公叫取槍上來。兩班官將奉承叔寶,揀絕好的槍,取將上來。槍桿也有一二十斤重,鐵條牛筋纏繞,生漆漆過。叔寶接在手中,把虎身一挫,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斷,攢打粉碎,一連使折兩根槍。秦瓊跪下道:「小將用的是渾鐵槍。」羅公點頭道:「真將門之子。」命家將:「槍架上把我的纏桿矛抬下與秦瓊舞。」兩員家將抬將下來。重一百二十斤,長一丈八尺。秦瓊接在手中,打一個轉身,把槍收將回來,覺道有些拖帶。羅公暗暗點頭道:「槍法不如。此子還可教。」這裡隱著個羅府傳槍的根腳。羅公為何說叔寶槍法不如?因他沒有傳授。秦瓊在齊州當差時,不過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勢野戰之法,卻怎麼當得羅公的法眼?恰將就稱讚幾聲。這些軍官見舞得這重槍也吃驚,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隨著羅公喝彩,連叔寶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寶舞罷槍,羅公即便傳令開操。只聽得教場中炮聲一響,正是:
    陣按八方,旗分五色,龍虎奮翼,放幟迷天。橫空黑霧,皂纛標
  坎北之兵;徹漢朱霞,赤幟識南離之像。平野滿梁園之雪,旄按庚
  辛;亂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頑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稱幽冀
  軍。
  操事已完,中軍官請號令:「諸將三軍操畢,稟老爺比試弓矢。」羅公叫秦瓊問道:「你可會射箭。」羅公所問,有會射就射;不會射就罷的意思。秦瓊此時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間與槍舞得好,便隨便回答應:「會射箭。」那知羅公標下一千員官將,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長,挑選六十員騎射官員,都是矢不虛發的,若射金剛腿槍桿,就算不會射的了。羅公曉得秦瓊力大,將自己用的一張弓、九枝箭,付與秦瓊。軍政司將秦瓊名字續上,上台跪稟道:「老爺,眾將射何物為奇?」羅公知有秦瓊在內,便道:「射槍桿罷。」這槍桿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陣上的槍桿,卻是後帳發出一扛木頭槍桿來,九尺長,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卻插一根本槍,將令字藍旗換去。此時軍政司卯簿上唱名點將。那知這些將官,俱是平昔間練就,連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並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寶因是續上的在後面,看見這些官將射中槍桿,心中著忙:「我也不該說過頭話,方纔我姑爺問我道:「會射箭麼?」我就該答應道:「不會」也罷了,他也不怪我。卻怎麼答應會射?心上自悔。
  羅公是有心人,卻不要看眾將射箭,單為叔寶。見秦瓊精神恍惚,就知道他弓矢不濟,令他過來。叔寶跪下。羅公道:「你見我標下這些將官,都是奇射。」羅公是個有意思的人,只要秦瓊謙讓,羅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寶不解其意,少年人出言不遜道:「諸將射槍桿是死物,不足為奇。」羅公道:「你還有恁奇射?」叔寶道:「小侄會射天邊不停翅的飛鳥。羅公年高任性,曉他射不得槍桿,定要他射個飛鳥看看,吩咐中軍官諸將暫停弓矢,著秦瓊射空中飛鳥。軍政司將卯薄掩了,眾將官都停住了弓矢,秦瓊張弓搭箭,立於月台,候天邊飛鳥。青天白日望得眼酸,並無鳥飛。此時十萬雄兵,搖旗擂鼓的演操,急切那有飛禽下來?羅公便道:「叫供給官取生牛肉二方,掛在大纛旗上。」只見血淋淋掛在虛空裡蕩著,把那山中叼雞的餓鷹,引了幾個來叼那牛肉。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公子在東轅門外,替叔寶道忙:「我這表兄,今日定要出醜。諸般雀鳥好射,惟有鷹射不得。塵不迷人眼,水不迷魚眼,草不迷鷹眼。鷹有滾豆之睛。鷹飛霄漢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滾,他還看見,你這箭射不下鷹來,言過其實,我父親就不肯重用你了。可憐人也是英雄,千里來奔,我助他一枝箭吧。」撩開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滿了,錦囊中取一枝軟翎竹箭,放在弩上,隱在懷中。那些官將頭目十萬人馬,都看秦大叔射鷹,卻不知公子在轅門外發弩。就是跟公子的四個掌家,也不知道;前邊兩個不消說是不知道了,後邊兩個在他面前,向西站立,夕陽時候,日光射目,用手搭涼棚,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寶射鳥。公子弩硬箭又不響。故此不知。公子卻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寶不射,他射下鷹來,算那一個的帳?可憐叔寶見鷹下來叼肉,剛要扯弓,那鷹又飛開去了。眾人又催逼,叔寶沒奈何,只扯滿弓弦,發一箭去。弓弦響動,鷹先知覺。看見箭來,鷂子翻身,用招疊翅把叔寶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卻不會傷得性命。秦瓊心上著忙,只見那鷹翩翩躚躚,裹著叔寶那一枝箭,落將下來。五營口哨,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齊唱彩。
    旁觀贊歎一齊起,當局精神百倍增。
  連叔寶也不知這個鷹怎麼射下來的?公子急藏弩,摭掩袍服內,領四員家將上馬,先回帥府。中軍官取鷹來獻上。羅公自有為叔寶的私情,親自下帳替叔寶簪花掛紅。動鼓樂迎回帥府。吩咐其余諸將,不必射箭,一概有賞,賞勞三軍。羅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府內,此事不曾對老母說,恐表兄面上無顏。
  羅公回到府中家宴上,對夫人道:「令侄雙間絕倫,弓矢尤妙,只是槍法欠了傳授。」向秦瓊道:「府中有個射圃,賢侄可與汝表弟習學槍法。」秦瓊道:「極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兄弟二人,日在射回中走馬使槍。羅公暇日自來指撥教導,叫他使獨門槍。
  光陰茬再,因循半載有余。叔寶是個孝子,當初奉差潞州,只道月余便可回家,不意千態萬狀,逼出許多事來。今已年半有余,老母在山東不能回家侍養,難道在帥府就樂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憐他思母之心,無時不有。只因曉得一分道理,想道:「我若是幽州來探親,住的日久,說家母年邁,就好告辭。我卻是問罪來的人,幸遇姑爺在此為官題拔,若要告辭,我又曉得這個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滿心願?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為官,你回去也罷了,若不是我老夫為官,你也回去麼?』那時歸又歸不成,又失了他的愛。」這個話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籌算到今;卻與表弟厚了,時常央公子對姑母說,姑爺面前方便我回去罷。可知公子的性兒,他若不喜歡這個人,他在府中時刻難容他;與表兄英雄相聚,意氣符合,捨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要打發他,還要在中間阻撓,怎麼肯替他方便?不過隨口說謊道:「前日晚間已對家母說,父親說只在幾日打發兄長回去。」沒處對問,不覺又因循幾個月日,只管遷延過去。
  直到仁壽三年八月間,一日羅公在書房中考較二人學問。此時公子還不會梳洗,羅公忽然抬頭,見粉牆上題四句詩,羅公認得秦瓊的筆跡。原來叔寶因思家念切,一日酒後,偶然寫這幾句於壁上。羅公認是秦瓊心上所發,見了詩怫然不快。這幾句怎麼道?
    一日離家一日深,獨如孤鳥宿寒林。
    縱然此地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
  羅公不等二子相見,轉進後堂。老夫人迎著道:「老爺書房考較孩兒學問,怎麼匆匆進來?」羅公歎道:「他兒不自養,養煞是他兒。」夫人道:「老爺何發此言?」羅公道:「夫人,自從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與吾兒一般,並無親疏。我意思等待邊廷有事,著他出馬立功,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職,衣錦還鄉。不想令侄卻不以老夫為恩,反以為怨。適才到書房中去,壁上寫著四句,總是思鄉意思,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夫人聞言,眼中落淚道:「先兄棄世太早,家嫂寡居異鄉,止有此子,出外多年,舉目無親。老爺如今扶持,捨怪就是一品服還鄉,不如叫他歸家看母。」羅公道:「夫人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懷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羅公道:「不要傷感,今日就打發令侄回去。」叫備餞行酒,傳令出去。營中要一匹好馬,用長路的鞍繑,進帥府公用。羅公到自己書房,叫童兒前邊書房裡,與秦大叔講:「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貯庫物件,開個細帳來,我好修書。」那時蔡建德還復任在潞州,正好打發秦瓊,到彼處自去取罷。
  童兒到書房中道:「大叔,老爺的意思,打發秦大叔往山東去。教把潞州貯庫物件,開一細帳,老爺修書。」公子進裡邊來對叔寶說了,叔寶歡喜無限。公子道:「快把潞州貯庫的東西開了細帳,叫兄長自去取。」叔寶忙取金箋簡,細開明白。重兒取回。羅公寫兩封書:一封是潞州蔡刺史處取行李,一封是舉薦山東道行台來總管衙門的薦書。酒席完備,叫童兒:「請大叔,陪秦大叔出來飲酒。」老夫人指著酒席道:「這是你姑爺替你餞行的酒。」叔寶哭拜於地。羅公用手相挽道:「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欲待你邊廷立功,得一官半職回鄉,以繼你先人之後。不想邊廷寧息,不得如我之意。令姑母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發你回去。這兩封書:一封書到潞州蔡建德取鞍馬行李;一封書你到山東投與山東大行台兼青州總管,姓來名護兒。我是他父輩。如今分符各鎮一方,舉薦你到他標下,去做個旗牌官。日後有功,也還圖個進步。」叔寶叩射,拜罷姑母,與表弟羅成對拜四拜。入席飲酒數巡,告辭起射。此時鞍馬行囊,已捎搭停當。出帥府,尉遲昆玉曉得了,俱備酒留飲。叔寶略領其情,連夜趕到涿州辭別。張公謹要留叔寶在家幾日,因叔寶急歸,不得十分相強。張公謹寫書附復單雄信,相送分手。
  叔寶歸心如箭,馬不停蹄,兩三日間,竟奔河東潞州。入城到府前飯店,王小二先看見了,住家飛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為什麼?」小二道:「當初在我家少飯錢的秦客人,為人命官司,問罪往幽州去了。一二年到掙了一個官來,纏(馬宗)大帽,騎著馬往府前來。想他惱得我緊,卻怎麼處?」柳氏道:「古人說盡了:『去時留人情,轉來好相見。』當初我叫你不要這等炎涼,你不肯聽。如今沒面目見他。你躲了罷。」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怎麼躲不得?」小二道:「我是飯店,倘他說我住住兒等他相見,我怎麼躲得這些時?」柳氏道:「怎麼樣?」小二道:「只說我死了罷。人死不記冤,打發他去了,我才出來。」王小二著了忙,出這一個題目與妻子,忙走開了。柳氏是個賢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叔寶到店門外下馬,柳氏迎道:「秦爺來了。」叔寶道:「賢人,我還不曾進來拜謝你。」叫手下看了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書來。取羅公書竟往府中出。
  此時蔡公正坐堂上,守門人報幽州羅老爺差官下書。蔡公吩咐著他進來。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時,愈加謹慎,進東角門捧著書走將上來。蔡刺史公座上,就認得是秦瓊,走下滴水簷來,優待以禮。叔寶上月台庭參拜見。蔡公先問羅公起居,然後說到就是仁壽二年皂角林那椿事,我也從寬發落。叔寶道:「蒙老大人題拔,秦瓊感恩不淺。」蔡公道:「那童環、金甲幽州回來,道及羅老將軍是令親,我十分歡喜,反指示足下到幽州與令親相會了。」叔寶道:「家姑夫羅公有書在此。」蔡公叫接上來。蔡公見書封上,是羅公親筆,不回公座開緘,就立著開看畢道:「秦壯士,羅老將軍這封書,沒有別說,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寶道:「是。」蔡刺史叫庫吏取仁壽二年寄庫贓罰簿。庫吏與庫書,除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將贓罰簿呈現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珠筆對那銀子。當日皂角林捕人進房已失了些,又加參軍廳乘機干沒,不符前數。止有碎銀五十兩,貯封未動。那黃驃馬一匹,已發去官賣了,馬價銀三十兩貯庫五色潞綢十匹,做就寒復衣四套,緞帛舖蓋一副,枕頂俱在,熔金馬鞍轡一副,鐙扎俱全,金裝間二根,一一點過,叫庫吏查將出來,月台上交付秦瓊。叔寶一個人也拿不得許多東西,解他的那童環、金甲見了,卻幫扶他拿這些東西。蔡刺史又吩咐庫吏:「動本府項下公費銀一百兩包封,送羅老將軍令親秦壯士為路費。」這是:
    時來易覓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
  叔寶拜謝蔡公,拿著這一百兩銀子,佩之、國俊替他搬了許多行李,竟往王小二店中。叔寶正與佩之、國俊見禮敘話,只見柳氏哭拜於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涼,得罪秦爺。原來是作死。自秦爺為事,參軍廳拘拿窩家,用了幾兩銀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寶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我囊橐空虛,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態炎涼,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針一線之恩,至今銘刻於心。今日即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婦孤兒了。我曾有言在此,你可比淮陰漂母,今權以百金為壽。」柳氏拜謝。叔寶暫留佩之、國俊在店少待,卻往南門外去探望高開道的母親,不想高母半年前已遷往他處去了。正是:
    富來報德易,困日施恩難。所以韓王孫,千金酬一餐。
  叔寶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領出來的那些物件,捎在馬鞍繑旁,馬就壓挫了,難駝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牽了馬,陪兄到二賢莊單二哥處,重借馬匹回鄉。」辭別柳氏,三人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4 AM     標題: 第十五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詩曰:
    友誼雖雲重,親恩自不輕。雞壇堪系念,鶴發更縈情。
    心逐行雲亂,思隨春草生。倚門方念切,這莫滯行旌。
  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只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後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報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來看我!」辦酒倚門等候。因想三人步行遲緩,等到月上東山,花枝亂影,忽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卸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家童抬過酒來,四人入席坐下。
  叔寶取出張公謹回書,送雄信看了。雄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與羅令親相會情由。今日願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有余,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訴衷腸。」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納,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後,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寶道:「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只今一個月之內,第十三封書,卻不是令堂寫來的,乃是尊正也能書。書中言令堂有恙,不能執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全人間母子之情。」叔寶聞言,五內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能容;只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心急馬行遲,怎麼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後,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出官賣。小弟即將銀三十兩,納在庫中,買回養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那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喊嘶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的黃驃馬牽出來。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裡領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按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乾淨,□將起來,把那重行李捎上,不復入席吃酒,辭別三友,騎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十分迅捷。
    及第思鄉馬,張帆下水船。旋裡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跑發。耳內只聞風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裡路。日當中午,已到濟州地面。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只到本地,看見城牆,恨不能肋生兩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然下馬,牽著步行。把纏(馬宗)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面貌,低頭急走。轉進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後門。可憐當家人三年出外,門垣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裡面問道:「呀,我夫幾年在外,是什麼人擊我家後門?」叔寶聽得妻子說這幾句,早已淚落心酸,出聲急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麼?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便接應道:「還不得好。」急急開門,叔寶牽進馬來。娘子開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見丈夫回來,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去。」
  叔寶躡足潛蹤,進老母臥房來,只見有兩個丫頭,三年內都已長大。叔寶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裡床,鼻息中止有一線游氣,摸摸膀肩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游魂復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裡床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站在床前道:「媳婦在此。」秦母道:「我那兒,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為泉下之人,千里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的兒子回來了,跪在這裡。」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溲,媳婦同兩個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今聽見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口只是喊,將秦瓊膀臂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與你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然,何勞丈夫拜謝?」夫妻對拜四拜,起來坐於老母臥榻之前。秦母便問在外的事。秦瓊將潞州顛沛,遠戍遇站始末,一一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爺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麼?」叔寶道:「姑爺現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羅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後了。」遂掙起穿衣,命丫頭取水淨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兒子媳婦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健,再拜不遲。」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話。就收拾那羅公的薦書,自己開過腳色手本,戎服打扮,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這來總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封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台,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遂投文人進帥府。來公看了羅公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有。」這一聲答應,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間懸於腕下,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道眉黑如刷漆,是一個好漢子。來公甚喜,叫:「秦瓊,你在羅爺標下,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官將,卻是論功行賞,法不可私親。權補你做個實受的旗牌,日後有功,再行升賞。」秦瓊叩首道:「蒙老爺收錄於帳下,感知遇大思不淺。」來公吩咐中軍,給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遍拜同僚。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都來叩見。叔寶卻是有作用的人,將幽州帶回來的千金囊橐,改換門閭,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去到後堂伺候。秦瓊隨至後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下,為官三月,並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賚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恐中途疏虞。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此任麼?」叔寶叩首道:「老爺養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秦瓊不敢辭勞。」來爺吩咐家將,開宅門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入包。
  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瓏白玉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
  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說話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官將就謙卑,不過官銜禮單,怎麼用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有戰功,賜御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僕射,寵冠百僚,權傾中外。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鎮,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賚禮,俱用壽表。
  羅公賞秦瓊馬牌令箭,並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馬三匹,兩匹背馬弓嗎,一匹差官坐馬。因叔寶虎軀大,折一匹草料銀兩,又選二名健步背包。叔寶命健步背包,歸家燒腳紙起身,進內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行色匆匆,跪於膝下,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離別。在外三年,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行,莫似當年使老身倚門而望。」秦瓊道:「兒今非昔比,奉本官馬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賚過壽禮,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吩咐張氏晨昏定省。張氏道:「不必吩咐。」叔寶令健步背包,上了黃驃馬長行。
  離了山東,過河南,進潼關渭南三縣,到華州華陰縣少華山地方,遠望一山,勢甚險惡,吩咐兩名健步:「緩行,待我自己當先。」那二人道:「秦爺正欲趕路,怎麼傳叫緩將下來?」叔寶道:「你二人不知,此間山勢險惡,恐有歹人潛藏,待我自己當先。」二人見說,就不敢往先,讓叔寶領紫絲韁縱黃驟馬。三個人膊馬相捱,攢出谷口。
  只見前面簇擁著一儔英俊,貌若靈官,橫刀躍馬,攔住去路,叫:「留下買路錢來!」這個就見得秦叔寶勇者不懼,見了許多嘍囉,付之一笑道:「離鄉三步遠,別是一家風。在山東河南,綠林響馬,問我姓名,皆抱頭鼠竄,今日進了關中地方,盜賊反來問我討買路錢?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嚇走了這個強人。」叔寶把雙間縱馬,照此人頂梁門打將下來,此人舉金背刀招架,雙間打在刀背上,火星亂爆,放開坐下馬,殺個一團。刀來間架,間去刀迎,約鬥有三十余合,不分勝敗。原來山中還有兩個豪傑。倒有一個與叔寶通家,就是王伯當,因別了李玄邃,打此山經過,也因遇了寨主,戰他不過,知是豪傑,留他入寨。那攔住叔寶討常例的,叫做齊國遠,上邊陪王伯當飲酒的,叫做李如珪。
  飲酒之間,嘍囉傳報上聚禮廳來:「二位爺,齊爺巡山,通公門官將,討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殺將起來,三四十回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旁觀,見齊爺刀法散亂,敵不過此人,請二位爺早早策應。」這班英雄義氣相尚的,齊國遠不能取勝他人,忙叫手下看馬,取了器械,下山關來,遙見平地人賭鬥。伯當在馬上看那下面交戰的,好像秦叔寶模樣,相厚的朋友,恐怕損傷,半山中高叫道:「齊國遠不要動手了!」此山路高,下來還有十余裡,怎麼叫得應?況空谷傳聲,山鳴水應,此時齊國遠正鬥,也不知叫誰,見塵頭起處,二騎馬簌的一響,已到平地。伯當道:「果然是叔寶兄!」二人都丟兵器,解鞍下馬,上前陪罪。伯當要邀歸山寨,叔寶此時,恐驚壞了兩名背包健步,忙叫近前道:「你們不要著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兩個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爺行李上山。眾豪傑各上馬,邀叔寶同上少華山。入關到廳敘禮,伯當即引手陪罪,擺酒與叔寶接風洗塵。叔寶與伯當敘闊別寒溫,叔寶將皂角林傷人問罪,遠戍幽州,遇親題技帥府至回鄉,承羅公薦在來公標下為旗牌官,細細備說。「今奉本官差遣,賚送禮物,趕來年正月十五長安楊越公府中拜壽。適才齊兄見教,得會諸兄,實三生之幸。」因問李玄邃蹤跡。伯當道:「他因楊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長安。」叔寶又問道:「伯當,你緣何在此?」伯當道:「小弟因此山經過,蒙齊、李二弟相留。已修書雄信,要去過節盤桓。今日遇見兄長進長安公幹,卻就鼓起小弟這個興來,不往單二哥處去了,陪兄長安賚賀,就去看燈,兼訪玄邃。」叔寶是個多情的人,道:「兄長有此高興,同行極遠。」齊國遠、李如珪開言道:「王兄同行,小弟願隨鞭登。」叔寶卻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當偶在綠林中走動,卻是個斯文人,進長安沒有滲漏處。這齊國遠、李如珪,卻是兩個鹵莽滅裂之人;若同他到長安,定要惹出一場不軌的事來,定然波及於我。」卻又不好當面說他兩個去不得,只得用粉飾之語,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愛功名富貴的人,棄了前程,浪游湖海。我看此山關隘,城垣房屋殿宇,規矩森雄,倉廩富足,又兼二兄本領高強,人丁壯健,隋朝將亂之秋,舉少華之眾,則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養老。苦與我同進長安看燈,不過是兒戲的小事。京行要一個月方回,眾人散去,二位回來,將何為根本?那時卻歸怨於秦瓊。」齊國遠以叔寶為誠實之意,卻也遲疑。李如珪卻大笑道:「秦兄小覷我與兄弟,難道我們自幼習武藝時節,就要落草為寇?也只為粗鄙,不能習文,只得習武。近因奸臣當道,我們沒奈何,同這班人嘯聚此山,待時而動。兄例說我二人,在此打家劫捨,養成野性,進長安恐怕不遵兄長約束,若出禍來,貽害仁兄。不領我們去是正理,若說恐小弟們無所歸著,只是小覷我二人了,是要把綠林做終身了。」把個叔寶說個透心涼,只得改口道:「二位賢弟,若是這等多心,大家同去變罷了。」齊國遠道:「同去再也無疑。」吩咐嘍囉收拾戰馬,選了二十名壯健嘍囉,背負包裹行李,帶盤費銀兩。吩咐山上其余嘍囉,不許擅自下山。秦叔寶也去扎縛那兩個健步,不可洩漏,大家有禍。
  三更時候,四友六騎馬,手下眾人,離了華山,取路奔陝西。約離長安有六十裡之地,是日夕陽時候,王伯當與李如珪運轡而行,遠望一座舊寺鼎新,殿脊上現出一座流金寶瓶,被夕陽照射。伯當在馬上道:「李賢弟,可見得世事,忽成忽敗。當年我進長安時候,這座寺已頹敗了,卻又是什麼人發心。修得這種齊整?」如珪道:「我們如今且在山門下,只當歇歇腳步,進去瞻仰瞻仰,便曉得是何人修建。」叔寶自下少華山,不敢離齊、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過客最多,恐二人放技響箭,嚇下人的行李來,貽禍不小。籌算這兩個人到長安,只暫住兩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椿大禍。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還有一個足月,倒不如在前邊修的這個寺裡,問長老借僧房權住。過了殘年,燈節前進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馬一夾,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今年長安城下處卻貴哩!」齊國遠笑道:「秦兄也不像個大丈夫,下處貴多用幾兩銀子罷了,也拿在口裡說。」叔寶道:「賢弟有所不知,長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數的。每年房價,行商過客,如舊停歇。今年卻多了我們這輩朋友。我一人帶兩名健步,會見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難道就是我秦瓊有朋友。這些差來賀壽的官,那一個沒個朋友?高興到長安看燈,人多屋少,擠塞一塊,受許多拘束,卻不是有銀子沒處用?」他兩個卻是養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這等,怎樣的便好?」叔寶道:「我的意思,要在前邊修的寺裡借僧房權住。你看這荒郊野外,走馬射箭,舞劍掄槍,無束無拘,多少快活。住過殘年,到來春燈節前,我便進城送禮,列位卻好看燈。」
  王伯當也會意,也便極力攛掇,說話之間,已到山門首下馬。命手下看了行囊馬匹,四人整衣進了山寺二門,過韋馱殿,走南道上大雄寶殿。那甬道也好遠,這望上去,四角還不會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畫了,簷前還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簷口。架木外設一張公座,張的黃羅傘。傘下公座上坐上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規矩。月台下豎兩面虎頭硬牌,用硃筆標點,還有刑具排列。這官兒不知是何人,叔寶眾人不知進去不進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5 AM     標題: 第十六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詩曰:
    俠士不矜功,仁人豈昧德。置壁感負羈,范金酬少伯。恩深自
  合肝膽鏤,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見報德祠宇揭夫起,報德酬恩類
  如此。
  信陵君魏無忌,因妹夫平原君為秦國所圍,虧如姬竊了兵符與信陵君,率兵十萬,大破秦將蒙騖,救全趙國。他門客有人對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於我,是不可忘;我有德於人,這不可不忘。」總之,施恩的斷不可望報,受恩的斷不可忘人。
  話說王伯當乃棄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裡看得上那黃傘下的紫衣少年,齊國遠、李如珪,青天白日,放火殺人,那裡怕那個打黃傘的尊官?秦叔寶卻委身公門,知高識下,趕在兩道中間,將三友攔住道:「賢弟們不要上去,那黃傘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伯當道:「施主罷了,怎麼就不走?」叔寶道:「不是這等說,是個現任的官員。」李如珪道:「兄怎麼知道?」叔寶道:「用這兩面虎頭便牌,想是現任官員。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與他見禮好,還是不見禮好?」伯當道:「兄講得有理。」四人齊走小南道,至大雄寶殿,見許多的匠作,在那裡做工。叔寶叫了一聲。眾人近前道:「老爺們有什麼話吩咐?」叔寶道:「借問一聲,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這等齊整?」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國公李老爺修蓋的。」叔寶道:「他留守太原,怎麼又到此間來幹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壽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爺奉聖恩欽賜回鄉,晚間寺內權住,竇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爺怕穢污了清淨地土,發心佈施,重新修建。那殿上坐著打黃傘的,就是他的郡馬,姓柴名紹,字嗣昌。」叔寶心中就知是那日在臨潼山,助他那一陣,晚間到此來了。
  弟兄四人,進東角門就是方丈。見東邊新起一座門樓,懸紅牌書金字,寫報德祠三字,伯當道:「我們看報什麼德的?」四人齊進,見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高有丈餘。裡邊塑了一尊神道,卻是立身,戴一頂荷葉簷粉青色的范陽氈笠,著皂布海衫,蓋上黃罩甲,熟皮鋌帶,掛牙牌解刀,穿黃鹿皮的戰靴。向前豎一面紅牌,楷書六個大金字:「恩公瓊五生位。」旁邊又是幾個小字兒:「信官李淵沐手奉祀。」原來當年叔寶在臨潼山,打敗假強盜時,李公問叔寶姓名,叔寶不敢通名,放馬奔潼關道上。李公不捨,追趕十余裡路,叔寶只得通名秦瓊。李公見叔寶搖手,聽了姓,轉不曾聽名,誤書在此,叔寶暗暗點頭:「那一年我在潞州怎麼顛沛在那樣田地,原來是李老爺折得我這樣嘴臉。我是個布衣,怎麼當得勳衛塑像,焚香作念。」暗自感歎咨嗟。那三個人都看那像兒,齊國遠連那六個金字都認不得,問:「伯當兄,這可是韋馱天尊麼?」伯當笑道:「適才二山門裡面朱紅龕內,捧降魔杵,那便是韋馱。這個生位,其人還在,唐公曾受這人恩惠,故此建這個報德祠」眾人聽見伯當說個「在」字,都驚詫起來,看看這個像,又瞧瞧叔寶的臉。那個神龕左右塑著四個人,左首二人,帶一匹黃驃馬。右首二人,捧兩根金裝間。伯當近叔寶附耳低言:「往年兄長出外遠行,就是這等打份?」叔寶暗暗搖手,叫:「賢弟低聲說,這就是我了。」伯當道:「怎麼是兄?」叔寶道:「那仁壽元年,潞州相遇賢弟時,我與樊建威長安掛號出來,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鄉,到臨潼山,被盜圍殺,樊建威攛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陣,打退強賊。那時我放馬就走,唐公追趕來問我姓名;我沒奈何,只得通名秦瓊,搖手叫他不要趕,不知他怎麼倉猝時錯記瓊五,這話一些說不得。」伯當笑道:「只因他認你做瓊將軍,所以折得將軍在潞州這樣窮了。」兩邊說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望見四人雄赳赳的進去,不知什麼人,吩咐家將,暗暗打聽。家將們就隨在後邊,看他舉動。
  叔寶們在同堂內說話時,外面早有人聽見,上月台來報郡馬爺:「那四位老爺裡面,有太老爺的恩人在內。」柴嗣昌聽了,整衣下月台進報德祠,著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禮,伯當指著叔寶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臨潼山相會的故人,姓秦名瓊,李大人當年倉猝錯記瓊五;郡馬如不信,雙間馬匹現在在山門外面。」嗣昌道:「四位傑士,料不相欺,請到方丈。」命手下舖拜氈,頂禮相拜,各問姓名。齊國遠、李如珪,都通了實在的姓名。郡馬叫人山門外牽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疊。就吩咐擺酒,接風洗塵。那夜就修書差人往太原,通報唐公。將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內,飲酒作樂。
  倏忽數日,又是新年,接連燈節相近。叔寶與伯當商議道:「來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進長安還要收拾表章禮物,十五日絕早進禮。」伯當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罷了。」叔寶早晨吩咐健步,收拾鞍馬進城。紫嗣昌曉得他有公務,不好阻撓,只是太原的回書不到,心內躊躇,暗想:「叔寶進長安,賚過了壽禮,逕自回去了,決不肯重到寺中來;倘岳父有回書來請,此人去了,我前書豈不謬報?今我陪他進長安去看看燈,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國寺來,好候我的岳父的回書。」嗣昌對叔寶道:「小生也要回長安看燈,陪恩公一行何如?」叔寶因搭班有些不妥當。也要借他勢頭進長安去,連聲道好。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馬,著眾將督工修寺。命隨身二人,帶了包匣,多帶些銀錢,陪同秦爺進京送禮。飯後起身,共是五儔英俊、七騎馬、兩名背包健步,從者二十二人,離永福寺進長安。叔寶等從到寺至今,才過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變: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遠灘。
    春氣著山萌秀色,和風沾水弄微瀾。
  雖是六十裡路,起身遲了些,到長安時,日已沉西。叔寶留心不進城中安下處,恐出入不便。離明德門還有八里路遠,見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掛一個招牌,寫「陶家店」。叔寶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熱鬧,尋不出大店來,且在此歇下罷。」催趲行囊馬匹進店,各人下馬,到主人大廳上來,上邊掛許多不曾點的珠燈。主人見眾豪傑行李舖陳僕從,知是有勢力的人,即忙笑臉殷勤道:「列位老爺,不嫌菲餚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幾盞粗燈,權為接風洗塵之意。到明日城中方才燈市整齊,進去暢觀,豈不是好?」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心中是有個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們進城沒事幹,街坊頑耍,惹出事來,況他公幹還未完,正好趁主人酒席,挽留諸友。到五更天,□過了壽禮,卻得這個閒身子,陪他們看燈。叔寶見說,便道:「即承賢主人盛情,我們總允就是了。」於是眾友開懷痛飲,三更時盡歡而散,各歸房安歇。
  叔寶卻不睡,立身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傢伙,見叔寶立在面前,問:「公貴衙門。」叔寶道:「山東行台來爺標下,奉官□壽禮與楊爺上大壽,正有一事奉求。」店主道:『湛麼見教?」叔寶道:「長安經行幾遍,街道衙門日間好認。如今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門去,寶店可有識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路?」主人指著收傢伙一人道:「這個老僕,名叫陶容,不要說路徑,連禮貌稱呼,都是知道的。陶容過來!這位山東秦爺,要進明德門,往越府拜壽去,你可引路。」陶容道:「秦爺若帶得人少,老漢還有個兄弟陶化,一發跟秦父拿拿禮物。叔寶道:「這個管家果然來得。」回房中叫健步取兩串皮錢,賞了陶容、陶化,就打開皮包,照單順號,分做四個氈包,兩名健步,與陶容弟兄兩個拿著,跟隨在後。叔寶乘眾友昏睡中,不與說知,竟出陶家,進明德門去了不題。
  卻說越公乃朝廷元輔,文帝隆寵已極。當陳亡之時,將陳宮妃妾女官百員賜與越公為晚年娛景。越公雖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個奸雄漢子。一日因西堂丹桂齊開,治酒請幕僚宴飲,眾人無不諛辭迎合,獨李玄邃道:「明公齒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越公會意,即知玄邃道他後庭幸寵,恐不能長久的意思,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用,自有法以處之。」到明日越公出來,坐在內院,將內外錦屏大開,即叫人傳旨與眾姬妾道:「老爺念你們在此供奉日久,辛勤已著,恐怕誤了你們青春。今老爺在後院中,著你們眾姬妾出去。如眾女子中,有願去擇配者立左,不願去者立右。」眾女子見說,如開籠放鳥,群然蜂擁將出來,見越公端坐在後院,越公道:「我剛才叫人傳諭你們,多知道了麼?如今各出己見站定,我自有處。」眾女子雖在府中受用,每想單夫獨妻,怎的快樂。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邊。越公蹩轉頭來,只見還有兩個美人:一個捧劍的樂昌公主,陳主之妹,一個是執拂美人,是姓張名出塵,顏色過人,聰穎出眾,是個義俠的奇女子。越公向他兩個說道:「你二人亦該下來,或左或右,亦該有處。」二人見說,走下來跪在面前。那個捧劍的涕泣不言,只有那執拂的獨開言道:「老爺隆恩曠典,著眾婢子出來擇配,以了終身,也是千古奇逢,難得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口鼻,皆是豪華受用,怎肯出去,與甕牖繩樞之子,舉案終身?古人雲:『受恩深處便為家。』況婢子不但無家,視天下並無人。」越公見說,點頭稱善。又問捧劍的:「你何故只顧悲泣?」樂昌公主便將昔曾配徐德言破鏡分離之事,一一陳說,後得徐德言為門下幕賓,夫妻再合是後話。當時越公見說,也不嗟歎,便叫二美人起來站後,隨吩咐總管領官,開了內宅門。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歸家,自擇夫婿。凡有衣飾私蓄,悉聽取去。於是眾女子各各感恩叩首,泣謝而出。越公見那些粉黛嬌娥,擁擠出門,後覺心中爽快。自此將樂昌公主與執拂張氏,另眼眷寵為女官,領左右兩班金釵。
  光陰荏苒。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壽誕,天下文武大小官員,無不賚禮上表,到府稱賀。其時李靖恰在長安,聞知越公壽誕,即具揭上謁,欲獻奇策。未及到府,門吏把揭拿去。時越公尚未開門,只得走進側室班房裡伺候。那些差官將吏,俱亦在內忙亂。西邊坐著一個虎背熊腰、儀表不凡的大漢,李靖定睛一看,便舉手道:「兄是那裡人氏?」那大漢亦起身舉手道:「弟是山東人。」李靖道:「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秦名瓊。」李靖道:「原來是歷城叔寶兄。」叔寶道:「敢問兄長上姓何名?」李靖道:「弟即是三原李靖。」叔寶道:「就是藥師兄,久仰。」兩人重新敘禮,握手就坐,各問來因。叔寶問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兩人正在敘話得濃,忽聽得府內秦樂開門,有一官吏進來喊道:「那個是三原李老爺,有旨請進去相見。」李靖對叔寶道:「弟此刻要進府去相見,不及奉陪;但弟有一要緊話,欲與兄說。見若不棄,千萬到弟寓所細談片晌。」叔寶唯唯。李靖即同那官兒進府。越公本是尊榮得緊,文武官僚尚不輕見,緣何獨見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時與越公同仕於隋,靖乃通家子侄,久聞李靖之才名,故此願見。其時那官兒,引了李靖,不由儀門而走,乃從右手前道中進去,到西廳院子內報名。李靖往上一望,見越公據胡床,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如意。床後立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冠十二員,以下群妾甚眾,列為錦屏。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當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越公斂容起謝,與靖寒溫敘語,隨問隨答,娓娓無窮。越公大悅,欲留為記室,因是初會,未便即言。時有執拂美人,數目李靖。靖是個天挺英雄,怎比紉褲之子,見婦人注目偷視,就認做有顧盼小生之意,便想去調戲他?時已將午,李靖只得拜辭而出。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執拂張美人送靖。張美人臨軒對吏道:「主公問去的李生行第幾,寓何處?可即他往否?」史往外問明,進來回覆,張美人歸內。
  如今且慢題李靖回寓,再說秦叔寶押著禮物,進越公府中來。原來天下藩鎮官將,差遣賚禮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處收禮物。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資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刻起來,受許多的波累。那山東一路禮物,卻派在李玄邃記室廳交收。是時秦瓊到來,玄邃看見,慌忙降階迎接,喜出意外。叔寶呈上表章禮儀,玄邃一覽,叫人盡書,私禮盡壁。遂留叔寶到後軒取酒款待,細談別後蹤跡。叔寶把遇見王伯當同來的事,說了一遍。「但恐兄長事冗,不能出去一會。」並說:「遇見李靖,資貌不凡,豐神卓犖。適才府門外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敘。回書回批,乞兄作速打發。」玄邃見說,命青衣斟酒,自己卻在案旁揮寫回書回批,頃刻而就,付與叔寶。分手時,玄邃囑托致意伯當,不得一面為恨。
  叔寶別了玄邃,竟到西明巷來,李靖接見喜道:「兄真情人也。」坐定便問:「兄年齒多少?」叔寶道:「二十有四。」又問道:「兄入長安時,可有同伴否?」叔寶隱卻下處四個朋友,便說:「奉本官差遣賚禮,止有健步兩名,並無他人。兄長為何問及?」李靖道:「小弟身雖湖海飄蓬,凡諸子百家,九流異術,無不留心探討。最喜的卻是風鑒。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氣侵人,怕有驚恐之災,不敢不言。然他日必為國家股肱,每事還當仔細。小弟前日夜觀乾像,正月十五三更時候,彗星過度,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兄長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貪耍觀燈游玩。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東為妙。」一番言語,說得叔寶毛骨依然。念著齊國遠在下處,恐怕惹出事來。慌忙謝別了李靖,要緊回下處。
  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內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傑也。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捨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帳。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到內完去,把兵符竊了。改裝做後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未有裡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裡去的?」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你們問我則甚?」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張美人數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的?」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主人道「進門東首那間房裡。」張氏見說,忙走進來。其時李靖夜膳過後,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只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粉
  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干?」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李靖道:「有甚見教?」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去,當面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傑。」李靖見說:「這又奇了,怎麼要弟猜起來?」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再猜之。」李靖道:「這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張氏道:「非也,實對先生說罷了。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李靖見說道:「這那裡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志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張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李靖道:「富貴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李靖變了顏色,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
  兩人正在房裡亂嚷,只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來,是武衛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道:「小弟便是。」張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張。」張氏道:「妾亦,」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願為昆仲。」那人見說,復仔細一認,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弟兄甚妙。」那時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堅。」李靖上前執手道:「莫非虯髯公麼?」那人道:「然也。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論,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並不是為兄執柯者。細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柯何如?」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見李爺眉宇不凡,願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仲堅見說大笑稱快。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拂的美人麼?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回腸。」張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張兄,早已認出,不煩賤妾饒舌了。」仲堅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閒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成酒餚來,權當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復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張氏道:「剛才進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李靖忖道:「好一個精細女子!」仲堅叫手下,移了酒餚進來。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道:「大哥幾時起身?」仲堅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張氏見說,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李靖道:「這又奇了,還要到那裡去?」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說完點燈竟出房門。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堅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虎,少頃必來。」兩人又說了些心事,只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堅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裡去,討了三匹好馬。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游太原,豈非兩便?」兩人見說,稱奇贊歎。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內來伺候,即差人查看。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越公猛省道:「我失檢點,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於案上,取來呈上。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得傍華桐,
  雖不及金屋阿嬌,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妾緣幼
  受許君之術,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
  敢為張耳之妻,庸奴其夫哉!臨去朗然,不學兒女淫奔之態。謹
  稟。
  越公看罷,心中了然。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把這事兒丟開不題。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6 AM     標題: 第十七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詩曰:
    玉宇晚蒼茫,河星實異金甚。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驚鶴,簫聲咽鳳凰。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裡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閒?直到功名成遂,那時鬚鬢皤然,要頑耍卻沒了興致。還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於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識得個悲歡,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說秦叔寶見了李靖,忙趕回下處。這班朋友,用過了酒飯,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見叔寶來了,眾人齊聲道:「兄長怎麼不帶我們進城去?」叔寶道:「五鼓進城,干什麼事?如今正好進城耍子。」王伯當問起李玄邃,叔寶道:「所□禮物,恰好撥在玄邃記室廳收;但彼事冗,不及細談。聞知兄長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對眾人道:「我們如今收拾進城去罷。」
  於是眾豪傑多上馬,共七騎馬,三十多人,別了陶翁,離了店門。伯當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醜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叔寶道:「怎麼?」伯當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後二十余人,背負包裹,如今進城,只得穿城走過去,行長路的到北方轉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認不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務,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他只要步行頑耍,恐有不便怎處?」伯當與叔寶,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莫若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城,管什麼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馬卸了鞍繑,牽在城河飲水,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矩,叫他帶了氈包拜匣,並金銀錢鈔,跟進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緊轡整鞍,等候我們出城。」眾朋友齊道:「說得有理。」
  說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吩咐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在身。把回書與回批,可用托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叔寶同諸友,各帶隨身暗器,領兩員家將進城。那六街三市,勳衛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結彩,戶戶舖氈,收拾燈棚。這班豪傑,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所縛燈樓。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牆後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升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怎麼有許多人喝彩,乃是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圓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晉陽公主,官拜駙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穿了繽錦,吃了珍饈,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幫閒他使酒漁色頑耍游蕩。這回情一節,不會踢得一兩腳,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在行,是以行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把父親的射圃討了,改做個球場。正月初一,踢到這燈節下來,把月台上用五彩裝花緞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五彩球門,書「官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個美人,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團圓情無出其右,綽號金鳳舞、彩霞飛。月台東西兩旁,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回情把持,兩個一夥,吊頂行頭,輔行頭,雁翅排於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回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傑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損、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台上就送彩緞一匹,銀花一封,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門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貽笑於人的。正是:
    材在骨中踢不去,俏從胎裡帶將來。
  卻說叔寶同眾友,捱擠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藥師的話來,對伯當道:「凡事不要與人爭競,以忍耐為先。必要忍到不能忍處,才為好漢。」王伯當與柴嗣昌,聽了叔寶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只是齊國遠、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復萌,以膂力方剛,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去,看圓情頑耍。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自幼落草,惟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裡曉得什麼圓情頑耍的事?看著人圓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得,對李如珪附耳道:「李賢弟,圓骨碌的東西,叫做什麼?」如珪笑戲答道:「叫做皮包鉛,按八卦災害數,灌六十四斤冷鉛造就。」國遠道:「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呢,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麼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緞彩、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麼?」
  這些話不過二人附耳低言,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肩背道:「這位爺要逢場作戲。」圓情近前道:「請老爺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著了忙,暗想:「我只是盡力踢就罷了。」那個丟頭的伙家,弄他技藝粗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環出海,送與子弟廉心裡來。齊國遠見球來,眼花繚亂,又恐怕踢不動,用盡平生氣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把那球踢在青天雲裡,被風吹不見了。那圓情的見行頭不見了,只得上前來,喜孜孜滿面春風道:「我兩小人又不曾有什麼得罪處,老爺怎麼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了?」齊國遠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他們這些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見過。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爺高姓貴處那裡,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情理,故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裡賞你罷。」就在袖裡取出五兩銀子,賞了圓情的,拉著國遠道:「和你吃酒去罷。」分開眾人,齊往外去,見秦叔寶兄弟三人,從外進來,領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看見道:「二位賢弟那裡去?還同我們進去耍子。」卻又一同裡將進來。這四個人地都是會踢球的,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囗節的。王伯當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叔寶道:「圓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此間乃十日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
  柴嗣昌少年樂於頑要,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那該伏侍的兩個圓情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
  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旁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的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郡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的道:「只是要相公破格的搭合。」郡馬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爺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圓情的道:「原來是個中的相公。」上月台來稟少爺:「江湖上有一位豪傑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公子卻也只是要頑要,吩咐兩個美人好好下去,後邊隨著四個丫環,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台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座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人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裝雜踢,從彩門裡就如穿梭一船,踢將過去。月台上家將,把彩緞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裡,只管收起。齊國遠喜得手舞足蹈:「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翠袖,那個搖拽湘裙。飄揚翠袖,輕籠玉手纖纖;搖
  拽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
  穩。踢個明珠上佛頭,實踢埋尖拐;接來倒膝弄輕佻,錯認多搖擺。
  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彩。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 後人有詩贊道:
    美女當場簇繡團,仙風吹下雨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鬟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緞四匹,搭台兩位圓情的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論國情的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往街市閒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上了藍橋,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正是:
    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雲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
  密,錦繡重重。影晃得乾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
  平地上金蓮瓣湧。活潑潑神鰲出海,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
  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流;畫
  橋邊謎,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燈照徹四海玲瓏。花容女容,燈光
  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笠歌送,端的徹夜連育興不窮。管什麼漏盡
  銅壺,太平年歲,元宵佳節,樂與民同。
  叔寶吩咐找熟路看燈,就到司馬門前來,看燈棚多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緞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盞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著:「萬獸齊朝。」牌樓上一對燈聯,左首一句:周作呈祥,賢聖降凡邦有道。右首一句:隋朝獻瑞,仁君治世壽無疆。麒麟燈下,有各樣獸燈圍繞:
    解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毛。白澤燈,光輝燦爛。
  青熊燈,形相蹊蹺。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老鼠
  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駱駝燈,不堪載輦。白像燈,儼
  似隋朝。麋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走馬燈,躍力馳
  騁。斗羊燈,隨勢低高。 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有兩個古人,騎兩盞獸燈:左首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首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高。麒麟乃是毛蟲長,故引千
  群猛獸朝。
  眾人看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了叔寶,奔楊越公府中而來。這些宰臣依舊在於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百姓人家,也搭個小燈棚兒。設天子牌位,點燭焚香,如同白晝。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聯:
    鳳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
    龍髭揚北海人間盡得沾恩 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
    仙鶴燈,身棲松柏。錦雞燈,毛映雲霞。黃鴨燈,欲鳴翠柳。
  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囗囗
  燈,似來桑拓。囗囗燈,隱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
  兔堪誇。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鶼鶼燈,纏綿倩
  主。鴛鴦燈,歡喜冤家。 各色鳥燈,無不俱備,也不能盡數。左右有兩個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駕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白鶴海屋添籌。有詩四句:
    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位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越公楊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安門來。那齊國遠自幼落草,不曾到得帝都。今日又是個上元佳節,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捱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亂叫亂跳,按捺他不住。
  叔寶道:「我們進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裡燈去。」到五鳳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前,卻設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司禮監裴寂,右手是內檢點宗慶,帶五百禁軍,都穿著團花錦襖,每人執齊眉紅棍,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這就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匾,逕寸寶珠,穿就四個字道:「光照天下」。玉嵌金鑲的一對聯句道:
    三千世界笙歌裡,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燈景至,大是不同。王伯當、柴嗣昌、齊國遠、李如珪一班人看了御燈樓,東奔西走,時聚時散,或在茶坊,或在酒肆,或在戲館,那裡思量回寓?叔寶屢次催他們出城,只是不聽。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6 AM     標題: 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屍。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游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裡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只幹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後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淫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面景緻,也不大動他心裡。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閒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團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游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的婦女,不由心神蕩漾,一雙腳頭,只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舖媽媽,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游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裡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情綽趣,何嘗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
  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游蕩子弟,跟隨在後,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裡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游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戲他。婉兒嚇得只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只得發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髮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雲霧裡推去的,雷電裡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裡。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幾個丫環。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面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打了一頓,領禁房內。見外邊有人進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門,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嫗道:「不要說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裡。」公子說:「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閒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淫惡貫盈,合當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傑,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傑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髮蓬松,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的公子。」叔寶道:「可就是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裡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麼?」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後。」齊國遠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十余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嫗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麼?」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衝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牆裡,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始初時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後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迴避。」眾人道:「宇文公子麼,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後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著紗燈題爐,面前擺隊。長安城裡,這些勳衛府中的家將,扮的什麼社火,遇見公子,當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後邊簇擁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對於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麼故事?」答道:「是虎牢關三戰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這夥人去,叔寶衣服都抓扎停當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傑,隔人頭竄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識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間,王伯當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鋼鞭。那鞭間相撞,叮噹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傑卻展不開。手執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攛。公子只道有這麼一個家數,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於馬前,舉間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間,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間,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傑,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衝橫撞。打得前奔後湧,
  殺得東倒西歪。風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
  足忙奔。屍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
  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傑,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後。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燈,換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復進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囉,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裡惹出禍來,打死什麼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了;若放他關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數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將起來,把這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門。如何關得住?眾豪傑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囉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走了錦鱗蛟。沖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還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間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道:「來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壽六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舉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叔寶也不肯進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門,正所謂賊去關門。那街坊就是屍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燬不知其數。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風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簷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宇文述最溺愛此子,聞知死於非命,五內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後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於響馬;響馬就行兇,把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這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牆裡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那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來,問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面貌衣裝,一一報來,要畫圖形,差人捱拿。眾人先報道:「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雙間。」一說說到雙間,旁邊便惹動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頭目,忙跪下道:「老爺,若說這人使雙間的,這人好查了。小的當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植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這人來,當時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道:「這等,是李淵知我當日要害他,故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面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只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罵李淵,要報殺弟之仇。只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面龐相似的多,會舞間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且強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便是植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麼?也只從容察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只說得是不知姓名人,將他兒子打死,燒燬民房,殺傷人口,速行緝捕。不知事體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7 AM     標題: 第十九回 恣蒸淫賜盒結同心 逞弒逆扶王升御座

   詩曰:
    榮華富貴馬頭塵,怪是癡兒苦認真。
    情染紅顏忘卻父,心膻黃屋不知親。
    仙都夢逐湘雲冷,仁壽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頓教遺笑歷千春。
  世間最壞事,是酒色財氣四種。酒,人笑是酒徒;財,人道是貪夫;只有色與氣,人道是風流節俠,不知個中都有禍機。就如叔寶一時之憤,難道不說是英雄義氣?若想到打死得一個宇文惠及,卻害了婉兒一家;更使殺不出都城,不又害了己身?設使身死異鄉,妻母何所依托?這氣爭的什麼?至於女色,一時興起,不顧名分,中間惹出禍來,難免得一時喪身失位,弄到騎虎之勢,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遺臭千年,也終不免國破身亡之禍,也只是一著之錯。
  且不說叔寶今歸家之事,再說太子楊廣。他既謀了哥哥楊勇東宮之位,又逼去了一個李淵,還怕得一個母親獨孤娘娘。不料冊立東宮之後,皇後隨即崩了,把平日妝飾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況且隋文帝,也虧得獨孤皇後身死,沒人拘束,寵幸了宣華陳夫人、容華蔡夫人,把朝政漸漸丟與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仁壽四年,文帝已在六旬之外了,禁不得這兩把斧頭,雖然快樂,畢竟損耗精神;勉強支撐,終是將曉的月光,半晞的露水,那禁得十分熬煉?四月間已成病了。因令暢素營建仁壽宮,卻不在長安大內。在仁壽宮養病,到七月病勢漸重。尚書左僕射楊素,他是勳臣;禮部尚書柳述,他是駙馬,還有黃門侍郎元巖,是近臣。三個人宿閣中。太子廣,宿於大寶寢宮中,常入宮門候安。
  一日清晨入宮,恰好宣華夫人,在那裡調藥與文帝吃。太子看見宣華,慌忙下拜,夫人迴避不及,只得答拜。拜罷,夫人依舊將藥調了,拿到龍床邊,奉與文帝不題。卻說太子當初要謀東宮,求宣華在文帝面前幫襯,曾送他金珠寶貝;宣華雖曾收受,但兩邊從未曾見面。到這時同在宮中侍疾,便也不相避忌。又陳夫人舉止風流,態度嫻雅,正是:
    肌如玉琢還輸膩,色似花妖更讓妍。
    語處鶯聲嬌欲滴,行來弱柳影蹁躚。
  況他是金枝玉葉,錦繡叢中生長,說不盡他的風致。太子見了,早已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慾火?立在旁邊,不轉珠的偷眼細看;但在父皇之前,終不敢放肆。
  不期一日又問疾入宮,遠遠望見一麗人,獨自緩步雍容而來,不帶一個宮女。太子舉頭一看,卻是陳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宮,故此不帶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開,暗想道:「機會在此矣!」當時吩咐從人:「且莫隨來!」自己尾後,隨入更衣處。那陳夫人看見太子來,吃了一驚道:「太子至此何為?」太子笑道:「也來隨便。」陳夫人覺太子輕薄,轉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終日在御榻前與夫人相對,雖是神情飛越,卻似隔著萬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賜我片刻之間,慰我平生之願。」夫人道:「太子,我已托體聖上,名分攸關,豈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如何這般認真?人生行樂耳,有什麼名分不名分。此時真一刻千金之會也。」夫人道:「這斷不可。」極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識時務者,呼為俊傑。夫人不見父皇的光景麼,如何尚自執迷?恐今日不肯做人情,到明日便做人情時,卻遲了。」口裡說著,眼睛裡看著,臉兒笑著,將身於只管挨將上來。夫人體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力大,正在不可解脫之時,只聽得宮中一片傳呼道:「聖上宣陳夫人!」此時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強,且待後期。」夫人喜得脫身,早已衣衫皆破,神色驚惶;太子只得出宮去了。
  陳夫人稍俟喘息寧定,入宮,知是文帝朦朧睡醒,從他索藥餌,不敢遲延,只得忙忙走進宮來。不期頭上一股金釵,被簾鉤抓下,剛落在一個金盆上,噹的一聲響,將文帝驚醒。開眼看時,只見夫人立在御榻前,有慌張的模樣。文帝問道:「你為何這等驚慌?」夫人著了忙,一時答應不出,只得低了頭去拾金釵。文帝又問道:「朕問你為何不答應?」夫人沒奈何,只得亂應道:「沒,沒有驚慌。」文帝見夫人光景奇怪,仔細一看,只見夫人滿臉上的紅暈,尚自未消,鼻中有噓噓喘息,又且鬢松發亂,大有可疑,便驚問:「你為何這般光景?」夫人道:「我沒,沒有什麼光景。」文帝道:「我看你舉止異常,必有隱昧之事,若不直言,當賜爾死。」夫人見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說道:「太子無禮。」文帝聽了這句,不覺怒氣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了兩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獨孤誤我!快宣柳述與元巖到宮來。」
  太子也怕這事有些決撒,也自在宮門首竊聽。聽得叫宣柳述、元巖,不宣楊素,知道光景不妥,急奔來尋張衡、宇文述一干,計議這一件事。一班從龍之臣,都聚在一處。見太子來得慌忙,眾臣問起緣故,宇文述道:「這好事也只在早晚間了,只這事甚急。只是柳述這廝,他倚著尚了蘭陵公主,他是一個重臣,與臣等不相下,斷不肯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張衡道:「如今只有一條急計,不是太子,就是聖上。」正說時,只見楊素慌張走來道:「殿下不知怎麼忤了聖上?如今聖上叫柳、元兩臣進宮,叫作速撰敕,召前日廢的太子,只待敕完,用寶□往長安。他若來時,我們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張庶子已定了一計。」張衡便向楊素耳邊說了幾句。楊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這就是張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巖去取了廢太子來,又是一番事。這就煩宇文先生,太子這邊就假一道旨意,說他二人乘上彌留,不能將順,妄思擁戴。將他下了大理寺獄,再傳旨說宿衛兵士勤勞,暫時放散。就著郭衍帶領東官兵士,把守各處宮門,不許外邊人出入,也不許宮中人出入,洩漏宮省事務。還再得一個人往長安,害卻舊太子,絕了人望。」想一想:「有了,我兄弟楊約,他自伊州來此,便差他干了這一功。」張衡又道:「我是個書生,恐不能了事,還是楊僕射老手堅膊。」太子道:「張庶子不必推辭,有福同享。我還著幾個有膽力內侍,隨你去。」楊素以太子在太寶殿,宇文述就帶下幾個旗校,趕到路上,去把柳尚書、元侍郎兩人綁縛,赴大理寺去了,回來覆命。郭衍已將衛士處處更換,都是東宮旗校,分頭把守。此時文帝半睡不睡的,問:「柳述曾寫完詔了麼?」陳夫人道:「還未見進呈。」文帝道:「詔完即便用寶,著柳述馬上飛遞去。」還是氣憤憤不息的。只見外邊報太子差庶子張衡侍疾,也不候旨,帶了二十余內監,闖入宮來,吩咐入直的內侍道:「東宮爺有旨道:你們連日伏侍辛苦,著我帶這些內監,更替你等,連榻前這些宮女;皇爺前自有帶來內侍供應,你等也暫去休息,要用來宣你。」是這些穿宮官妾,因在宮中承應日久,也巴不得偷閒,聽得一聲吩咐,一哄的出去。只有陳夫人、蔡夫人兩個,緊緊站在榻前。張衡走到榻前,見文帝昏昏沉沉的,他頭也不叩一個,也沒一些好氣的,對著兩個夫人道:「二位夫人,暫且迴避兒。」陳夫人道:「怕聖上不時宣喚。」張衡道:「有我在此,夫人且請少退一步,讓皇上靜養。」這兩位夫人,眼淚流離,沒些主張,只得暫且離宮,向閣子裡坐地。宮中人俱是帶來內侍看守定了,不放人來宮。兩個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宮娥在門外打聽。
  沒有一個時辰,那張衡洋洋的走將出來道:「這干呆妮子,皇上已自賓天了。適才還是這等圍繞著,不報太子知道。」又吩咐各閣子內嬪妃,不得哭泣。待啟過太子,舉哀發喪,這些宮主嬪妃,都猜疑。惟有陳夫人他心中鶻突的道:「這分明是太子怕聖上害他,所以先下手為強;但這釁由我起,他忍於害父,難道不忍於害我?與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尋一個自盡。聖上為我亡,我為聖上死,卻也該應。」只是決斷不下。
    輕盈不讓趙飛燕,俠烈還輸虞美人。
  這壁廂太子與楊素,是熱鍋上螞蟻,盼不到一個消息。卻說張衡忙忙的走來道:「恭喜大事了畢,只是太子的心上人,恐怕也要從亡。」太子見說,一時變喜為愁,忙將前日與楊秦預定下的貼子來遞與楊秦道:「這些事一發僕射與庶子替我料理罷,我自有事去了。」楊素見說,忙傳令旨。令那伊州刺史楊約,長安公幹完,不必至大壽宮覆旨,竟署京兆尹,彈壓京畿。梁公蕭矩,乃蕭妃之弟,著他題督京師十門。郭衍署左領衛大將軍,管領京營人馬。宇文述升左領衛大將軍,管領行宮宿衛,及護從車駕人馬。駙馬宇文士及,管轄京都宮省各門。將作左郎宇文愷,管理梓宮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黃門侍郎裴矩、內侍郎虞世基,管典喪禮。張衡充禮部尚書,管即位儀注。
  不說這廂眾人忙做一團,只說太子見張衡說了,著了急,忙叫左右取出一個黃金小盒,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裡面,外面用紙條緊緊封了;又於合口處,將御筆就署一個花押,即差一個內侍,賜與陳夫人,叫他親手自開。內侍領旨,忙到後宮來。卻說夫人自被張衡逼還後宮,隨即駕崩,心下十分憂疑,哭泣得寢食俱廢。只見一個內侍,雙手捧了一個金盒子,走進宮來,對夫人說道:「新皇爺欽賜娘娘一物,藏於盒內。叫奴婢拿來,請娘娘開取。」隨將金盒放在桌上。夫人見了,心下有幾分疑懼,不敢開封,因問內侍道:「內中莫非鳩毒?」內侍答道:「此乃皇爺親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開看,便知端的。」夫人見內侍推說不知,一發認真是毒藥;忽一陣心酸,撲簌簌淚如泉湧,因放聲大哭道:「妾自國亡被擄,已拚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寵幸,道是今生之福。誰知紅顏命薄,轉是一場大禍;倒不如淪落長門,還得保全性命。」一頭說,一頭哭,又說道:「妾蒙先帝厚恩,今日便從死地下,亦所甘心。早上之事,我但迴避,並不曾傷觸於他,奈何就突然賜死?」道罷又哭。眾宮人都認做毒藥,也一齊哭將起來。內侍見大家哭做一團,恐怕做出事來,忙催促道:「娘娘哭也無益,請開了盒,奴婢好去復旨。」夫人被催不過,只得恨一聲道:「何期今日死於非命!」遂拭淚將黃封扯去,把金盒蓋輕輕揭開。仔細一看,那裡是毒藥,卻是幾個五彩制成同心結子。眾宮人看見,一齊歡笑起來,說:「娘娘萬千之喜,得免死矣。」夫人見非鳩毒,心下安然,又見是同心結子,知太子不能忘情,轉又怏怏不樂。也不來取結子,也不謝恩,竟回轉身,坐於床上,沉吟不語。內侍催逼道:「皇爺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謝恩收了。」夫人只是低頭不做一聲,眾宮人勸道:「娘娘差了,早間因一時任性,抵觸皇爺,致生惶惑。今日皇爺一些不惱,轉賜娘娘同心結子,已是百分僥悻,為何還做這般模樣?那時惹得皇爺動起怒來,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謝恩?」左右催促得夫人無奈何,只得歎一口氣道:「中囗之羞,我知難免。」強起身來把同心結子取出,放在桌上,對著金盒兒拜了幾拜,依舊到床上去坐了。內侍見取了結子,便捧著空盒兒去回旨不題。
  陳夫人雖受了結子,心中只是悶悶不樂,坐了一回,便倒身在床上去睡。眾宮人不好只管勸他,又恐怕太子駕臨,大眾悄悄的在宮中收拾。金鼎內燒了些龍涎鵲腦,寶閣中張起那翠(巾莫)珠簾。不多時日色西沉,碧天上早湧出一輪明月。只見太子私自帶幾個宮人,題著一對素紗燈籠,悄悄的來會夫人。宮人看見太子駕到,慌忙跑到床邊,報與夫人。夫人因心中懊惱,不覺昏昏睡去;忽被眾宮人喚醒,說道:「駕到了,快去迎接。」夫人朦朦朧朧,尚不肯就走,早被幾個宮人扶的扶,拽的拽,將他挽出宮來迎駕。才走到階下,太子早已立在殿上。夫人望見,心中又羞又惱,然到了這個地位,怎敢抗拒,俯伏在地,低低呼了一聲:「萬歲。」太子慌忙換了起來。是夜太子就在夫人閣中歇宿。
  七月丁未,文皇晏駕,至甲寅諸事已定。次日揚素輔佐太子衰經,在梓宮前舉哀發喪。群臣諸衰經,各依班次入臨。然後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換冕服即位;群臣部也換了朝服人賀。只是太子將升陛座時,也不知是喜極,也不知是慌極,還不知有愧於心,有所不安,走到座前,不覺精神惶驚了,手足慌忙。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上雙腳,要上去,不期被階下儀衛靜鞭三響,心虛之際,著了一驚,把捉不定,那雙腳早塌了下來,幾乎跌倒。眾宮人連忙上前挽住,就要趁勢兒扶他上去。也是天地有靈,鬼神共憤,太子腳才上去,不知不覺,忽然又塌將下來。楊素在殿前,看見光景不雅,只得自走上去。他雖然老邁,終是武將出身,有些力量,分開左右,只一雙手,便輕輕的把太子掖上御座;即走下殿來,率領百官,山呼朝拜。正是:
    莫言人事宜奸詭,畢竟天心壓不仁。總有十年天子分,也應三
  被鬼神嗔。
  隋主在龍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見百官朝賀,知無異說,更覺心安。便傳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鎮告哀,又一面差官□即位詔。詔告中外:以明年為大業元年,榮升從龍各官,在朝文武,各進爵級。犒賞各邊鎮軍士,優禮天下,高年賜與粟帛。其余楊素、宇文述、張衡等升賞,俱不必言。又追封廢太子勇為房陵生,掩飾自己害他之跡。此時行宮有楊素等一干夾輔,長安有楊約一干鎮壓,喜得沒有一毫變故。但是人生大倫,莫重君父與兄弟;弒父殺兄,竊這大位,根本都已失了,總使早朝晏罷,勤政恤民,也只個枝葉。若又不免荒淫無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國亡家?卻又不知新主嗣位,做出何等樣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7 AM     標題: 第二十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詩曰:
    香徑靡蕪滿,蘇台鹿糜游。清歌妙舞木蘭舟,寂寞有寒流。
    紅粉今何在?朱顏不可留。空存明月照芳洲,聚散水中鷗。
                     調寄「巫山一段雲」
  電光石火,人世頗短,而最是朱顏綠發更短。人生七十中間,顏紅鬢綠,能得幾時?就是齊東昏侯的步步金蓮,陳後主的後庭玉樹,也只些時。那權奸聲勢,氣滿貫盈,隨你赫赫英雄,一朝命盡,頃刻間竟為烏有,豈不與紅粉朱顏,如同一轍?
  卻說煬帝自登寶位,退朝之後,即往宣華宮,恣意交歡,任情取樂,足足半月有余。當初蕭後在東宮,原朝夕不離,極相恩愛;今立皇後,並不一幸。蕭後初起疑他新喪在身,別宮獨處。後來打聽,他夜夜在宣華宮裡淫蕩,不覺大怒道:「才做皇帝,便如此淫亂,將來作何底止?」這日恰適煬帝退朝進宮,蕭後便扯住嚷道:「好個皇帝,才做得幾日,便背棄正妻,姦淫父妃;若再做幾年,天下婦人,都被你狂淫盡了!」煬帝道:「偶然適興,御妻何須動怒?」蕭後道:「偶然不偶然,我也不管你,只趁早將他罰入冷宮,不容見面,妾就罷了。若還戀戀不捨,妾傳一道懿旨,將這醜形,曉與百官,叫你做人不成。」煬帝著忙道:「御妻這般性急,容朕慢慢區處。」蕭後道:「有甚區處?或捨他不得,妾便叫宮人去凌辱他一場,看他羞也不羞。」煬帝原畏蕭後,今見他說話動氣,心下愈加著忙,只得起身說道:「御妻少說,待朕去與他說明,叫他尋個自便,朕就回宮,與御妻陪罪。」蕭後道:「講不講也由陛下,來不來也由陛下,妾自有處。」
  其時這些言語,早有宮人報知宣華夫人。夫人聽知,不勝悲泣。忽見宮奴報道駕到,宣華只得含著淚,低頭迎接。煬帝走近身前來一看宣華夫人,但見他杏臉低垂,淚痕猶濕,說道:「剛才朕與皇後爭吵,想夫人預知,但朕自有主意。設言皇後有甚意思,朕斷不忍為。」宣華道:「妾葑菲陋質,昔待罪於先君,今又玷污龍體,自知死有余辜。今求陛下依皇後懿旨,將妾罰入冷宮,自首長門,方為萬全。」煬帝歎息道:「情之所鐘,生死不易。朕與夫人,雖歡娛未久,恩情如同海深。即使朕與夫人為庶人夫婦,亦所甘心,安忍輕拋割愛?難道夫人心腸倒硬,反忍把朕拋棄?」宣華捧住了煬帝,悲泣道:「妾非心硬,若只管貪戀,不但壞了陛下聲名,抑思先帝尉遲之女,恐蹈前轍,倘明日皇後一怒,妾死無地矣,陛下何不為妾早計,欲貽後悔耶!」說到這個地位,煬帝悵歎道:「聽夫人之言,似恨我之情太薄,而諒我之情太深也。」便吩咐一個掌朝太臨,把外邊仙都宮院打掃清淨,遷宣華夫人出去,各項支用,俱著司監照舊支給。二人正在綢繆之際,一旦分離,講了又講,說了又說,煬帝十分不忍放手,還是宣華再三苦辭,煬帝方才許行,出宮而去。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最苦婦人身,事人以顏色。
  煬帝自宣華去後,終日如醉如癡,長吁短歎,眼裡夢裡,茶裡飯裡,都是宣華。蕭後見煬帝情牽意纏,料道禁他不得,便對煬帝道:「妾因要篤夫婦之情,勸陛下遣去宣華,不意陛下如此眷戀,倒把妾認做妒婦,漸漸參商,是妾求親而反疏也。莫若傳旨,將宣華仍詔進宮,朝夕以慰聖懷,妾亦得以分陛下之歡顏,豈不兩便?」煬帝笑道:「若果如此,御妻賢德高千古矣,但恐是戲言耳。」蕭後道:「妾安敢戲陛下。」煬帝大喜,那裡還等得幾時,隨差一個中宮,飛馬去詔宣華。
  卻說宣華自從出宮,也無心望幸,鎮日不描不畫,到也清閒自在。這日忽見中官奉旨來宣,他就對中宮說道:「妾既蒙聖恩放出,如落花流水,安有復入之理?你可為我辭謝皇爺。」中宮奏道:「皇爺在宮,立召娘娘,時刻也等候不得,奴婢焉敢空手回旨?」宣華想一想道:「我自有處。」取鸞箋一副,題一詞於上,壘成方勝,付於中宮道:「為我持此致謝皇爺。」中宮不敢再強,只得拿了回奏煬帝;煬帝忙拆開一看,卻是一首「長相思」詞道:
    紅已稀,綠已稀,多謝春風著地吹,殘花難上枝,得寵疑,失寵
  疑,想像為歡能幾時,怕添新別離。
  煬帝看了笑道:「他恐怕朕又棄他,今既與皇後講明,安忍再離。」隨取紙筆,也依來韻和詞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顧化春風日夕吹,種成千歲枝。恩何疑,愛何
  疑,一日為歡十二時,誰能生死離?
  煬帝寫完,也疊成一個方勝,仍叫中宮再去。宣華見了這詞,見煬帝情意諄諄,不便再辭,只得重施朱粉,再畫蛾眉,駕了七香車兒,竟入朝來。煬帝見了,喜得骨爽神蘇,隨同宣華,到中宮來見蕭後。蕭後見了,心下雖然不樂,因曉得煬帝的性兒,只得勉強做好人,歡天喜地,叫排宴賀喜。正是:
    合殿春風麗色新,深宮淑景艷芳辰。
    蕭郎陌路還相遇,劉阮天台再得親。
  自此煬帝與宣華,朝歡暮樂,比前更覺親熱。未及半年,何知圓月不常,名花易謝,紅顏命薄,一病而殂。煬帝哭了幾場,命有司厚禮安葬。終日癡癡迷迷,愁眉淚眼。蕭後道:「死者不可復生,悲傷何益?何不在後宮更迭佳者,聊慰聖懷,免得這般慘淒。」熠帝道:「宮中這些殘香剩粉,如何可選?」蕭後道:「當時宣華也是後宮選出,那裡定得,只當借此消遣。」煬帝依了蕭後,真個傳一道旨,著各宮院大小嬪妃彩女,俱赴正宮聽選。那些官娥,一個個巧挽烏雲,奇分綠鬢,到正宮來。煬帝與蕭後同到殿上,叫這些女子近前。一邊飲酒,一邊選擇。真個是觀於海者難為水,雖是花成隊,柳作行,選來選去,竟無出色的奇姿。煬帝煩躁起來,道:「選殺了總是這般模樣,怎能如宣華這般天姿國色?」遂傳旨免選。眾宮人聞旨一哄而散。
  蕭後道:「陛下請耐煩,寬飲幾杯,待妾自往各宮去搜求,包陛下尋一個出色的女子來。」煬帝道:「現今選不出,何苦費御妻神思?」蕭後道:「不是這等說。自來有志絕色女子,必然價高自重,甘願老守長門,斷不肯輕易隨行,逐隊赴選。如今待妾去細細搜求,決無遺漏,如搜不出,陛下罰妾三巨觥如何?」說了忙起身上了寶車,出宮去了。煬帝摟著一個內監,淺斟細酌。原來蕭後那裡是去各宮探訪女子,一徑駕到長樂宮來,把宮袍卸下,重施朱粉,再點櫻桃,把髮鬢扯擁向前,改作蘇妝。頭上插著龍鳳釵,三顆明珠,滴垂掛面,換一套艷麗的宮娥衣服。打扮停當,先差一個內傳,走去報知。此時煬帝已飲得半酣,尚不見蕭後到來,正要差人去請,只見一個內侍,進來稟道:「娘娘選中一位女子,著奴婢先送進宮御見。娘娘又到別宮去了。」煬帝笑道:「御妻為我,可為不憚煩矣。」那時蕭後改妝,駕到宮門,就停車細步,裝著婀娜娉婷,走進丹墀,離殿上前有一箭之地。煬帝舉目往下一看,果然有人擁一位女子,態度幽嫻,輕塵奪目,一步步緩緩的走進殿來,俯伏在地。煬帝不勝狂喜道:「果然後宮還有這樣女子,快叫平身。」連說了三次,那女尚俯伏不起。煬帝此時覺淫心蕩漾,竟不顧體統,走下御座,御手相攙,那女子方攙起來,垂頭而立。煬帝仔細一認,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御妻,可謂慧心巧思矣!我說道那有遺才淪落!」煬帝攜了蕭後的手,同至御座來道:「這三巨觥,御妻不能免矣!」蕭後道:「妾往後宮搜求,不意竟無有中式者;因思前言已出,恐陛下見罪,暫假醜形,以寬聖懷,以博一笑耳。這三巨觥,還求陛下赦免。」煬帝道:「這使不得,朕不罰御妻,罰新選的美人耳!」蕭後道:「若認真是個美人,恐陛下又捨不得罰他了。」一頭說,一頭接杯在手道:「妾想宮中雖無,天下盡有,陛下既為天下之主,何不差人各處去選,怕沒有比宣華強十倍的,何苦這般煩惱?」煬帝道:「御妻之言雖善,只恐廷臣有許多議論諫阻。」蕭後道:「廷臣敢言直諫者少,所慮者惟老兒楊素耳。趁此盆蘭盛開,明日陛下何不詔他入苑,宴賞春蘭,把幾句言語挑動他,看他意思行止,就可定了。」煬帝道:「御妻之言甚善。」商議已定,過了一宵。次日煬帝駕臨於御苑,只見這些盆中蕙蘭,長短不齊,盡皆開放。正是:
    無數幽香聞滿戶,幾株垂柳照清池。
  煬帝忙差兩個內侍,去宣楊素入苑。卻說楊素自擁立了煬帝,赫赫有功,朝政兵權,皆在其手。這日正與這些歌兒舞女快活,聽得有旨宣詔,即乘涼轎,竟入御苑中來。到太液池邊,煬帝看見,自然迎下殿來,規矩是叫免朝,即使賜坐。楊素也不謙讓,竟只是一拜就坐。煬帝道:「久不面卿,頓生鄙吝。今見幽蘭大放盆中,新柳綠妍池上,香風襲人,游魚可數,故詔卿來同觀而釣焉。」楊素道:「臣聞從禽則荒,從獸則亡。昔魯隱公觀魚於棠,春秋譏之;舜歌南風之詩,萬世頌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力富強,願以虞舜為法,不當效魯隱公之尤。」煬帝道:「朕聞蟠溪曳,一釣而興周公八百之基,賢卿之功,何異於此?」楊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比臣,臣敢不以此報陛下。」君臣相顧大悅。煬帝即令近侍,將坐席移到池邊看魚。大家投給於清流之中,隨波痕往來而釣。
  煬帝道:「朕與賢卿同釣,先得者為勝,遲得者罰一巨觥何如?」楊素道:「聖諭最妙。」不多時,煬帝將手往上一題,早釣一個三寸長的小金魚。煬帝大喜,對楊素道:「朕釣得一尾了,賢卿可記一觥。」楊素因投綸在水,恐驚了魚,竟不答應,但把頭點了兩點,及扯起看時,卻是一空鉤,將鉤兒依舊投下水去。不多時,煬帝又釣起小小一尾,便說道:「朕已釣二尾,賢卿可記二觥。」楊素往上一扯,卻又是一個空;眾宮人看了,不覺掩口而笑。楊素看見,面上微笑有怒色,便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待老臣試展釣鰲之手,釣一個金色鯉魚,為陛下稱萬年之觴何如?」煬帝見楊素說此大話,全無君臣之禮,心中不悅,把竿兒放下,只推淨手,起身竟進後宮,滿臉怒氣。蕭後接住問道:「階下與楊素釣魚,為何怒忿還宮?」煬帝道:「叵耐這老賊,驕傲無禮,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幾個宮人殺了他,方洩我胸中之恨。」蕭後忙阻道:「這個使不得。楊素乃先朝老臣,且有功於陛下;今日宣他踢宴,無故殺了,他官必然不服;況他又是個猛將,幾個宮人,如何禁得他過?一時弄破了圈兒,他兵權在手,猖獗起來,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須緩緩而圖,今日如何使得?」煬帝見說,便道:「御妻之言甚是。」更了衣服,依舊到太液池來了。
  楊素坐在垂柳之下,風神俊秀,相貌魁梧,幾縷如銀白鬚,趁著微風,兩邊飄起,恍然有帝王氣像。煬帝看了,心下甚懷妒忌,強為笑問道:「賢卿這一會,釣得幾個?」楊素道:「化龍之魚,能有幾個?」說未了,將手一扯,剛剛的釣起一尾金色鯉魚,長有一尺三寸。楊素把竿兒丟下笑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為何如?」煬帝亦笑道:「有臣如此,朕復何憂?」隨命看宴,君臣上席。只見一個內相走來奏道:「朝門外有個洛水漁人,獲一尾金鱗赭尾大鯉魚,有些異相,不敢私賣,願獻萬歲。」煬帝叫取進來。不多時兩三個太監,將大盆盛了,抬到面前。煬帝與楊素仔細一看,只見那魚有五尺長,短鱗甲上金色照耀,與日爭光。煬帝看了大喜,就要放入池中。楊素道:「此魚大有神氣,恐非池中之物,莫若殺之,可免異日風雷之患。」煬帝笑道:「若果是成龍之物,雖欲殺之,不可得也。」因問左右道:「此魚曾有名否?」左右道:「沒有。」煬帝遂叫取硃筆在鯉魚額上頭,寫「解生」二字以為記號,放入池中,厚賞漁人。左右斟上酒來,次第而飲。眾宮人歌一回,舞一回,又清奏一回細樂。煬帝正要開談,挑動楊素,卻又見左右將釣起的三尾魚,切成細膾,做了鮮湯,捧了上來。煬帝看見,就叫近侍,滿斟一巨觥,送與楊素道:「適才釣魚有約,朕幸先得,賢卿當滿飲此觥,庶不負嘉魚之美。」楊素接酒飲乾,也叫近臣斟了一觥,送與煬帝說道:「老臣得魚雖遲,卻是一尾金色鯉魚,陛下也該進一觥,賞臣之功。」煬帝吃干了,又說道:「朕釣得是二尾,賢卿還該補一杯。」就叫左右斟了上來。
  此時楊素酒已有七八分了,就說道:「陛下雖是二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賜老臣,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楊素面前,楊素把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備,把一個金盃潑翻桌上,濺了楊素一件暗蟒袍上,滿身是酒,便勃然大怒:「這些蠢才,如此無狀,怎敢在天子面前,戲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高聲叫道:「扯下去打!」煬帝見宮人沒了酒,正要發作,今見楊素這般光景,不好攔阻,反默默不語。眾宮人見煬不語,只得將那潑酒的宮人,扯下去打了二十。楊素才轉身對煬帝說道:「這些宦官宮妾,最是可惡。古來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們壞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魯,懲治他們一番,後日方小心謹慎,才不敢放肆。」煬帝此時忍了一肚子氣,那選女佚樂之事,也不便去挑動他,假做笑容道:「賢卿為朕既外治天下,又內清宮禁,真可為功臣矣,再飲一杯酬勞。」楊素又吃了幾杯,已是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謝宴。煬帝叫兩個太監,將他扶掖而出。
  走下殿將出苑門,忽然一陣陰風,撲面括來,吹的毛骨悚然。抬頭只見宣華夫人,走近前來,對著楊素喊道:「楊僕射,當初晉王謀奪東宮之時,有你沒有我,有我總有你。」楊素此時竟忘了宣華是死過的,便道:「這已往之事,夫人今日何必再題?」宣華道:「如今皇爺差我來,要與你證明這一案。」楊素道:「剛才我在裡頭賜宴,並不題起。」說猶未了,只見文帝頭帶龍冠,身穿衰服,手內執金鉞斧,坐在逍遙車上,攔住罵道:「你弒君老賊,還要強口!」把金鉞斧照頭砍來,楊素躲避不及,一交跌倒在地,口鼻中鮮血迸流。近侍看見,忙報與煬帝。煬帝大喜,即命衛士扶出楊素,扶得到家,稍稍醒來,對其子玄感道:「吾兒,謀位之事發矣,可急備後事。」未到半夜,即便嗚乎哀哉尚饗。正是:
    天道有循環,奸雄鮮終始。他既跋扈生,難免無常死。
  煬帝聞楊素已死,大喜道:「老賊已死,朕無所畏矣!」隨宣許延輔等十個停當太監,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選美女,不論地方,只要選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艷色者。選了便陸續送入京來備用。選得著有賞,選不著有罰,不許怠玩生事。」許廷輔等領了旨意出來,就於京城內選起,大張惶榜。捉媒供報,京城內鬧得沸翻。
  一夕,煬帝又與蕭後商議,道:「朕想古來帝王俱有離宮別館,以為行樂之地,朕今當此富強,若不及時行樂,徒使江山笑人。朕想洛陽乃天下之中,何不改為東京,造一所顯仁宮以朝四方,逍遙游樂?」隨宣兩個佞臣:宇文愷、封德彝,當面要他二人董理其事。宇文愷奏道:「古昔帝王,皆有明堂,以朝諸侯,況舜有二室,文王有靈台靈沼,皆功豐烈盛,欲顯仁德於天下。今陛下造顯仁宮,欲顯聖化,與舜文同軌,誠古今盛事,臣等敢不效力?」封德彝又奏道:「天子造殿,不廣大不足以壯觀,不富麗不足以樹德;必須南臨皂洞,北跨洛濱,選天下之良村異石,與各種嘉花瑞草、珍禽奇獸,充實其中,方可為天下萬國之瞻仰。」煬帝大喜道:「二卿竭力用心,朕自有重酬。」遂傳旨敕宇文愷、封德彝榮造顯仁宮於洛陽。凡大江以南,五嶺以北,各樣材料,俱聽憑選用,不得違誤。其匠作工費,除江都東都,現在興役地方外,著每省府、每州縣出銀三千兩,催征起解,赴洛陽協濟。二人領旨出去,即便起程往洛,分頭做事。真個弄得四方騷動,萬姓遭殃。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8 AM     標題: 第二十一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詩曰:
    荷鋤老翁泣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復取。
    羨余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囗閭裡。
    典衣何惜婦無囗,啼饑寧復顧兒孫。
    三征早已空懸磬,鞭笞更嗟無完臀。
    溝渠展轉淚不干,遷徙尤思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年人主觀。
  小民食王之土,秋糧夏稅,理之當然。亦不為苦。所苦無藝之征,因事加派。譬如一府,加派三千兩助工,照正額所增有限,因那班貪官污吏,乘機射利,便要加出頭等火耗,連起解路費,上納舖墊,都要出在小民。所以小民弄得貧者愈貧,富者消乏,以致四方嗟怨,各起盜心。當時隋主為要起這件大工,附近大州,先已差官解銀,赴洛陽協濟,山東齊州與青州,亦各措置協濟銀三千兩,行將起解,因此上鬧動了一位好漢。
  兗州東阿縣武南莊一個豪傑,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中行走多年,其家大富,山東六府皆稱他做尤員外。原來北邊響馬,又有本錢的強盜,必定大戶方做得。此人聞得青州有三千銀子上京,兗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想:「打劫客商,不過一起十多個人,就有幾個了得的,也不怕他,這是官錢糧,畢竟差官兵護送,所過州縣,撥兵防護,打劫甚難,況又是鄰州的錢糧,怕擒拿得緊,不如放下這肚腸罷。」但說起人的利心,極是可笑,尤員外明知利害,畢竟貪心重了,放不下這三千兩銀子,想家中幾個莊客,都沒甚膂力,要尋個好手。與莊客商議:「我這武南莊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漢?想尋一人,取此無礙之物,也是一樁大生意。」莊客答道:「我們街前巷後,雖有幾個撥手撥腳的,說不上好漢,離此五六里,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節,原在斑鳩店住的,今移在此,當初曾販賣私鹽,拒了官兵,問邊充軍,遇赦還家。若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員外道:「我向聞其名,你們可認得他麼?」莊客道:「小的們也只耳聞,不曾識面。」
  尤員外牢記在心。不道事有湊巧,一日尤員外偶過郊外,天氣作冷,西風刮地,樹葉紛飛。尤員外動了吃酒的興,下馬走進酒家,廳上坐下,才吃了一杯茶,只見一個長大漢子,走入店來。那漢子怎生狀貌,恁般打扮?但見他:
    雙眉剔豎,兩目晶瑩。疙瘩臉橫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
  邊倦結淡紅須,耳後蓬松長短髮。粗豪氣質,渾如生鐵團成;狡悍
  身材,卻似頑銅鑄就。真個一條剛直漢,須知不是等閒人。
  這漢子衣衫襤褸,腳步倉皇,肩上馱幾個柴扒兒,放了柴扒坐下,便討熱酒來吃,好像與店家熟識的一般。尤員外定睛觀看,見他舉止古怪,因悄聲問店小二道:「這人姓甚名誰?你可認得他麼?」小二道:「這人常來吃酒的,他生在斑鳩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員外聽得斑鳩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近前拱手道:「請問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員外道:「高居何處?」咬金道:「住在斑鳩店。」尤員外道:「斑鳩店有一位程知節兄,莫非就是盛族麼?」咬金笑道:「那裡什麼盛族!家母便生得區區一人,不知有族裡也沒有族裡,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節,又叫做程一郎。員外問咱怎麼?」尤員外聽說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寶的一般,問道:「為何有這些柴扒?果是賣的麼?」咬金道:「也差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編些竹箕、做兩個柴扒養他。今日馱出來,沒有人買,風又大得緊,在此吃杯熱酒,也待要回去了。請問員外上姓大號?為何問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煩,且是一樁大生意,只是店裡不好說話,屈到寒家去,才好細細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憑吩咐,敢不追隨!只是酒在口邊,且吃了幾碗,到宅上再吃何如?」尤通道:「這卻甚妙!」就拉他同坐,一個富翁與一個窮漢對坐,店主人看了掩口而笑。他兩人吃了幾大碗,尤通算了賬出店,咬金道:「這幾把柴扒兒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錢罷!」拱手出店。
  尤通先時騎的馬,著人打回,與咬金同行。到了家裡,促膝而坐,說連年水旱,家道消乏,要出門營運,路上難走,要求老兄同行,賺來東西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計麼?」尤通道:「這卻說差了,小弟久仰義勇,無由一見,今日訂交,須要結為兄弟,永遠相交,再無疑貳。」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結拜?」尤通道:「小弟夙願,不必推辭。」二人敘了年紀,尤通長咬金五歲,就拜為兄,咬金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正是:
    結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須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母親在家,無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當接過寒家供養,就是今夜接得過來才妙。」咬金道:「小弟賣了柴扒,有幾個錢,糴幾顆米兒回去,才好見他。今日柴扒又不會賣得,天色已晚,猝然要他到宅上來,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說得有理。這卻不難,今夜先取一錠銀子,去與令堂為搬移之費,他見了自然歡喜,自然肯來了。」咬金道:「這倒使得,快些拿來!」尤通袖中出銀一錠,遞與咬金,咬金接來,就入袖中,略不道謝。尤員外一面吩咐擺飯,咬金心中歡喜,放開酒量,杯杯滿,盞盞干,不知是家釀香醪,十分酒力,只見甜津津好上口,選連倒了幾十碗急酒,漸漸的醉來了;勸他再請一杯,倒吃下三四碗。尤員外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囑咐咬金快去迎請令堂過來,明日好日,便要出門做生業。咬金只得起身,雖是醉中,一心牽繫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裳的袖兒,很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不想袖口雖是捏緊,那袖底卻是破的,舉手一拱,那錠銀子早在脅肋邊溜將下來,滾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門口,那些莊客看見,拾將起來,向尤通道:「員外適才送他的銀子,倒脫落在這裡,可要趕上去送還他?」尤通道:「我送銀子與他,正在此懊悔。」莊客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來?」尤通道:「這人是個沒囗茸的,拿了回去,倘然母子商量起來不肯來了,也沒法處置他,如今落掉了這錠銀子,少不得放我不下,今晚母子必定同來。」
  卻說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見了母親,一味歡喜。母親餓得半死,見他吃得臉紅,不覺怒從心上起,嗔罵道:「你這畜生,在外邊吃得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無柴無米,餓得半僵,還要呆著臉笑些什麼!我且問你,今日柴扒已賣完,賣的錢卻怎麼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須著惱,有大生意到了,還問起柴扒做甚!」母親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裡說話,我那裡信你。」咬金道:「母親若不肯信,待我袖裡取出銀子來你看。」母親道:「銀子在那裡?」咬金摸袖,不見了銀子,又摸那一只袖,跌腳歎道:「一錠銀子掉在那裡去了?」母親道:「我說是醉話,那裡有什麼銀子!」咬金睜眼道:「母親若不信孩兒,孩兒就抹殺在母親面前。孩兒憑著大醉,決不敢欺誑母親,孩兒今日馱著柴扒,街坊村落,周回走轉,沒有人買,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著個財主,武南莊的尤員外,一見如故,拉孩兒回去。孩兒就把幾把柴扒,算清酒錢,跟到他家。他與孩兒結拜弟兄,要同孩兒出去做些生理。孩兒道母親在家,無人奉養。他說連夜接了過來,先送一錠銀子,為搬移之費。孩兒心中歡喜,多吃了幾杯,又恐怕遺失了,一路裡把衣袖捏緊。不想這作怪的東西,倒在袖樁邊鑽了出去。你若不信,如今就馱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兒說話不虛了。」母親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沒有傢伙,鎖了門就去罷。我肚裡餓得緊,卻怎麼處?」咬金道:「你熬到他家,只怕吃不盡,消化不及,要囫圇撒出來哩!」說罷,將門鎖上,馱了母親,黑暗裡直到武南莊尤家門首,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親,忙去叩門。管門的早就受員外吩咐,料他必來,一聞咬金叩門,隨即開了,進去報與員外得知。
  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來,聽得到了喜不可言,接進母於,在中堂坐了。尤通便進言道:「吞先人遺下些薄產,連年因水澇旱荒,家私日廢。今欲往江南販賣羅緞,因各處盜賊生發,恐不好走。聞得令郎大哥,是個豪傑,要屈他做同行伙計,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曉事解理,笑道:「員外差矣,員外是富翁,小兒是粗鄙手藝之人,員外為商,或者途中沒人伏侍,要小兒做個後生,月支多少錢鈔,做老身養老之用,還像個說話;小兒有何德能,敢與員外結拜兄弟?況且分文本錢也沒有,怎麼講個伙計二字,名分也不好相稱。」員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義,情願如此。」吩咐舖氈,匹立僕六,一頓拜過了。程母頭暈眼花,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侄與令郎出門之後,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周,百幾體諒。」程母道:「小兒得附員外,老身感激不盡,但恐小兒性格粗躁,員外只要另眼看顧他,寬恕他,小兒敢不知恩報恩!」尤員外請程母到裡面,用飯去了,自己與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興剛來,尤通卻把皇銀的事,來挑動咬金:「賢弟可知新君即位以來的事?」咬金此時深感天子,應道:「兄長,好皇帝,小弟在外邊,思想老母晝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為能遇赦還鄉,母子重會?」尤員外道:「新君大興工役,每州縣都要出銀三千兩,協濟大工,實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納糧當差;做他的官,自然要與他催征起解,不要管閒事。」尤員外道:「這也罷了,只是我這山東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兩協濟。那青州府太守,借名酒派,當分外之差,仗死無辜百姓,斂取民膏,貪酷太甚,只把三千兩銀子起解。他的銀子上京,我這兗州乃必由之地,我今欲仗賢弟大力,取他這三千兩銀子,作本為商,賢弟可有什麼高見?」這個程咬金,曾賣私監,與為盜也不遠,見尤員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馳騁,笑道:「哥哥,只怕他銀子不從此路來,若打這條路經過,不勞兄長費心,只消小弟一馬當先,這項銀子,就滾進來了。」員外道:「賢弟卻會什麼兵器?」咬金道:「小弟會用斧,卻也沒有傳授,但閒中無事,將劈柴的板斧,裝了長柄,自家舞得,到也即溜了。」俊達道:「我倒有一柄斧,重六十斤,賢弟可用得?」咬金應道:「五六十斤,也不為重。」尤員外回後院去,取出那柄斧來,卻是渾鐵打成的,兩邊鑄就八卦,名為八卦宣化斧。量咬金身軀,取一副青銅盔甲,綠羅袍,槽頭有一騎青驄的劣馬。尤俊達自己有一副披掛,鐵帕頭,烏油甲,黑櫻槍,皂羅袍,烏騅馬。這些東西,也搬將出來,到飲酒處,與咬金一同披掛停當,命手下掌燈火出莊,打稻場上去。用篾囗點火高照,勢如白晝,二人馬上比勢。幾個回合,手下眾人齊聲喝彩。這個尤家莊上人家,都靠著尤員外吃飯,所以明火持槍,不避嫌疑。斗罷下馬,收拾回莊寢宿。
  次日著人青州打探皇銀什麼人押解,幾時起身,那一日到長葉林地方。數日之間,探聽人回來報:「十月望後起身,二十四日可到長葉林地方。有一員解官、一員防送武官、二十名長箭手護送。」二十三夜間,尤員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個半酣,帶從人,五鼓時候到長葉林,攛掇咬金道:「賢弟,我與你終身受用,在此一舉。」咬金點頭,題斧上馬,出長葉林官道,帶住馬,橫斧於鞍,如猛虎盤踞於當道。先有打前站官盧方,乃青州折沖校尉,當先開路,也防小人不測之事,先到長葉林。咬金一馬沖將下來,高叫:「留下賣路錢!」那個盧方,卻也是弓馬熟嫻的將官,舉槍招架罵道:「響馬,你只好在深山僻處剪徑,只圖衣食,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錢糧,須要迴避。你這喊人這等大膽!」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爺分毫不取,聞得青州有三千兩銀子,特來做這件生意。」盧方道:「咄,響馬無知,什麼生意!」縱馬挺槍,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兩馬相撞,斧槍並舉。斗上數十回合,後面塵頭起處,押銀官銀扛已到。咬金見後面人來,恐又增幫手,縱馬搖斧砍來。盧方架不住,砍於馬下。二十名長箭手趕到,見盧方落馬,各舉標槍叫道:「前站盧爺被響馬傷了!」咬金乘勢斫倒三四個部下,眾人都丟槍棄棒,過澗而去,把銀子棄在長葉林中。解官戶曹參軍薛亮,收回馬奔舊路逃走。咬金不捨,縱馬趕去,手下主客,報知員外:「程老爺得勝了,皇銀都丟在長葉林下。」尤員外領手下上官道,將鞘箍劈開,把皇銀都搬回武南莊去,殺豬羊還願擺酒,等咬金賀喜。
  咬金此時追解官薛亮十數裡之遠,還趕著他,這個主意不為趕盡殺絕。他不曉得銀子棄在長葉林中,只道馬上帶回去了,故要追趕這解官。薛亮回頭,見趕得近了,老大著忙,叫道:「響馬,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剪徑不過要銀子,如今銀子已都撇在長葉林,卻又來追我怎的!」咬金聽說銀子在長葉林,就不追趕,撥回馬,走得緩了。薛亮見咬金不趕,又罵兩聲:「響馬,銀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了稟了刺史,差人來緝拿你,卻不要走。」觸起咬金怒來,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殺你,我不是無名的好漢,通一個名與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個相厚朋友,叫尤俊達。是我二人取了這三千兩銀子,你去罷。」咬金通了兩個的名,方才收馬回來,到莊還遠,馬上懊悔:「適才也不該通名,尤員外曉得要埋怨我,倒隱了這句話罷。」不一時到莊下馬,歡喜飲酒不題。正是:
    喜入酒腸寬似海,悶堆眉角重如山。
  且說那解銀官薛亮,趕到州中,正直刺史斛斯平坐堂,連忙跪下道:「差委督解銀兩,前赴洛陽,二十四日行至齊州長葉林地方,閃出賊首數十人,劫去銀兩,研殺將官盧方,長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特來稟上大人,乞移文齊州,著他緝捕這干賊人,與這三千銀兩。」斛刺史聽了,大怒道:「豈有響馬敢劫錢糧!你不小心,失去銀兩,我只解你欽差洛陽總理宇文老爺跟前,憑他著你賠,著齊州賠。」叫聲拿下,薛亮驚得魂不附體,忙叫道:「老爺在上,這賊人還可緝捕。他攔截時,自稱什麼靖山大王陳達、牛金,只要坐名在齊州,訪拿他便了。」斛刺史叫書吏做一角文書,申總理東都營造宇文愷道:「已經措銀三千兩起解,行至齊州長葉林,因該州不行防送,致遭響馬劫去,乞著該州緝捕贈償。」一面移文齊州,要他跟緝陳達、牛金並銀兩。薛亮羈候,俟東都回文區處。
  過了數日,宇文愷回道:「大工緊急,一月之內如拿不著,該州先行措銀賠償。二月之內,賊未獲,刺史停俸,巡捕員役重處,薛亮革職為民,盧方優恤。」這番青州斛刺史卸了擔子,卻把來推在齊州劉刺史身上。這劉刺史便急躁起來,道:「三千兩銀子,非同小可,如何賠得起?我今把捕盜狠比,他比不過,定行緝出之干大伙積盜。」就坐堂,便叫原領批廣捕捕盜都頭樊虎、副都頭唐萬仞道:「這干響馬既有名字,可以搜查,怎麼數月並無消息?這明系你等與瓜分這項錢糧,不為我緝捕。」樊虎道:「老爺,從來再無強盜大膽,敢通姓名的,明是放說詭名,將人炫惑。所以小的遍慮捕緝,並無蹤跡。」劉知府道:「縱有詭名,豈有劫去三千銀子,已經數月,並沒個影響,這不是怠玩,不肯用心!」就把樊虎、唐萬仞打了十五板,限三月一比,以後一概三十板。
  日子易過,明日又該比較了,都在樊虎家中,燒齊心紙,吃協力酒,計較個主意,明日進府比較,好回話轉限。樊虎私對唐萬仞道:「賢弟,我們枉受官刑,我想起來,當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盜多年,方情遠達,就不認得陳達,也或認得牛金,今在來總管標下為官,怎能夠我們本官討得他來,我們也就造化,自然有些影響了。」這樊虎二人與叔寶都是通家厚友,還是這等從長私議,那五十個士兵,都是小人兒,聽得這句話,都亂嚷起來道:「這樣好話,瞞著我們講!明日進州稟太爺,說原有捕盜秦瓊,在本州捕盜多年,深知賊人巢穴,暗受響馬常例,如今謀幹在來老爺標下為旗牌官,遮掩身體,求老爺作主,討得秦瓊來,就有陳達、牛金了。」樊虎道:「列位不要在家裡亂嚷,進衙門稟官就是。」各散去訖。
  明早眾人進府,樊虎拿批上月台來轉限,眾人都跪在丹墀下面。劉刺史問樊虎道:「這響馬會有蹤跡麼?」樊虎道:「老爺,蹤跡全無。」刺史叫用刑的拿去打。用刑的將要來扯,樊虎道:「小的還有一事,稟上老爺。」刺史道:「有什麼事?」樊虎道:「本州府有個秦瓊,原是本衙門捕盜,如今現在總管來節度老爺標下為官。他捕盜多年,還知些蹤影。望老爺到來爺府中,將秦瓊討回,那陳達、牛金,定有下落。」刺史還不曾答應,允與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亂叫:「爺爺作主,討回秦瓊。這秦瓊受響馬常例,買閒在節度來爺府中為官。老爺若不作主,討回秦瓊,到此捕盜,老爺就打死小的們,也無濟於事。」劉刺史見眾人異口一詞,只得筆頭轉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說眾人躲過一限,卻說秦叔寶自長安回家,常想起當日雖然是個義舉,幾乎弄出事來,甚覺猛浪之至,自此在家,只是收斂。這日正在府中立班,外面報本州劉刺史相見。來總管命請進。兩下相見了,敘了幾句寒溫。劉刺史便開言:「上年因東都起建宮殿,山東各州,都有協濟銀兩,不料青州三千兩錢糧,行至本州長葉林被劫,那強盜還自通名,叫甚陳達、牛金。青州申文東都,那督理的宇文司空,移文將下官停俸,著令一月內賠償前銀,並要這干強賊。如遲還要加罪,已曾差人緝拿,並無消息。據眾捕稟稱,原有都頭秦瓊,今在貴府做旗牌,他極會捕賊,意欲暫從老大人處,借去捉拿此賊。」來總管把秦瓊一看,對劉刺史道:「那長大的便是秦瓊,雖有才幹,下官要不時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的?」秦叔寶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爺,不時差委捕盜,原有樊虎一干,怎教旗牌代他?」來總管道:「正是。還著該州捕盜跟緝才是。」劉刺史見秦瓊推諉,總管不從,心中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賊人,免於賠償,豈苦苦要這秦瓊?但各捕人稟稱,秦瓊原是捕盜,平日慣受響馬常例,謀充在老大人軍前為官,還要到上司及東都告狀。下官以為不若等他協同捕盜,若僥倖拿著,也是一功;若或推辭,怕這干人在行台及東都告下狀來,那時秦瓊推也推不得了。」來總管聽說,便道:「我卻有處。秦瓊過來,據劉刺史說你受響馬常例,難道果有此事?這也不過激勵你成功。就是捕盜,也是國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調,你就跟那劉刺史出去罷。」叔寶見本官不做主,就沒把臂了,只得改口道:「老爺吩咐,劉爺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與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了事,反代他們受禍。」來總管道:「他這一干捕盜要你,畢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這廂有事,還要來取你。」
  秦瓊只得隨了劉刺史出來。唐萬仞、連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沒奈何纏到你身上來,兄的義氣深重,決不肯親自去拿,露個風聲,在小弟耳內,我們捨死忘生的去,也說不得了。」叔寶道:「賢弟,我果然不知什麼陳達、牛金。」叔寶換了平常的衣服,進府公堂跪下。劉刺史以好言寬慰道:「秦瓊,你比不得別的捕盜人員,你卻是個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討你下來,也出於無奈,你若果然拿了這兩個通名的賊寇,我這個衙門中信賞錢外,別有許多看顧處。就是你那本官來爺自然加獎。這個批上,我即用你的名字了。」叔寶同眾友出府燒紙,齊心捕緝,此事蹤跡全無。三日進府,看來總管衙門分上,也不好就打。第二第三限,秦瓊也受無妄之災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8 AM     標題: 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詩曰:
    四海知交金石堅,何堪問別已經年。
    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裡回。
  人生只有朋友,沒有君臣父子的尊嚴。有兄弟的友愛,更有妻子前亦說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難忘,最能起人記念。況在豪傑見豪傑,意氣相投,彼此沒有初相見的嫌疑,也沒貧富貴賤的色相,若是知心義盟好友,偶然別去,真是一日三秋,常要尋著個機會相聚。時值三秋,九月天氣,單雄信在家中督促莊客家僮經理秋收之事。正坐在廳上,只見門上人報王、李二位爺到。單雄信聽了,歡然迎出門來,邀他二人下馬進內,就拉在書房中,列下些現成酒餚,敘向來間闊。雄信道:「前歲底接兄華翰,正掃門下榻,怎直至今日方來?」伯當道:「前時自與兄相別,李玄邃因楊越公府上相招,自入長安,後弟又自他處遷延,要去長安會李見時,路經少華山,為齊國遠所留,住彼日久,書達仁兄,到寶莊來過節盤桓。不期發書之後,就遇見齊州秦大哥。」雄信驚呼:「他在捨下回去,今聞得在總管標下為官,怎麼在關中又與兄相會?」伯當道:「叔寶因本官差遣□禮,到京中楊越公拜壽,就鼓起長安看燈的興來,失信於仁兄。將到長安六十裡遠永福寺內,遇見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寶當初在植樹崗,曾救他令岳一場大難,故此起個祠堂報德,叫做報德祠。叔寶因看祠言及,就被嗣昌曉得了,留住在彼處。過了殘年,正月十四日進京,十五日就惹出潑天禍來,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驚張道:「嚇殺我,我傳聞有六個人在長安大亂,著忙得緊,不知何人。後來打聽的實,說是太原李淵的家將,我到放心了。卻是你們做的這一件事!」李玄邃道:「這節事也太猛浪,若不是唐公腳力大,宇文述拿不著實跡,幾乎把一樁大禍葬在我族兄身上。」單雄信道:「這等叔寶已久在家中了。」伯當道:「當夜他即散去。」雄信道:「我幾番要往山東去看他,沒有個機會,今日聞賢弟之言,卻又引起我往山東的興頭來。」伯當道:「小弟們一則因別久來看兄,二則要邀兄往山東去。」雄信道:「有什麼事來?」伯當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寶令堂老夫人整壽六旬。叔寶是個孝子,京師大鬧之後,分手匆匆,馬上囑咐:『家母整壽,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棄,光降寒門。』故此我到長安尋了李兄,又偶然長安會了柴嗣昌,他在京中為岳翁構干甚事,談起拜壽,他就欣然說岳翁有銀數千兩,要贈叔寶,他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先與玄邃兄來,拉你同往。」正是:
    縱聯膠漆似陳雷,骨肉情濃又不回。
    嵩祝好神猶子意,北堂齊進萬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多,知事的說,伯當邀雄信往齊州,與叔寶母親拜壽。不知事的道,雄信為人待朋友自有厚薄,往山東與秦母拜壽,只邀了王伯當去,不攜帶我一走,卻不怪到我身上來!」李玄邃道:「小弟有個愚見,使兄一舉兩得。」雄信道:「請教。」李玄邃道:「兄何不把相知的朋友,邀幾個同往:一者替叔寶增輝,二者見兄不偏朋友。叔寶還在不足的時候,多帶些禮物去,也表得我們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卻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傳貼邀他去,恐路有遠近不同,在家與不在家,路途往返,誤了壽期,反為不美。我也有個道理,二位且自飲酒。」雄信回內書房,取了二十兩碎銀,包做兩包,拿兩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卻又不是武弁官員,怎麼用得令箭?這令箭原是做就的竹籌,有雄信字號花押,取信於江湖豪傑,朋友觀了此籌,如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把這兩枝令箭,安在銀包兩處,用盤兒盛著,叫小童捧至席前,當王、李二友發付,叫兩個走差的手下來。門下有許多去得的人,一齊應道:「小的們都在。」雄信指定兩個人道:「你兩個上來,聽我吩咐。著你兩個槽頭認韁口,備兩匹馬,一個人拿十兩銀子,為路費草料之資,領一枝令箭分頭走。一個從河北良鄉涿州郡順義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與他哨,九月十五日二賢莊會齊,算就七八個日子,到齊州趕九月二十三日,與秦太太拜壽。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賢莊,就趕出山東,直至兗州武南莊尤老爺莊上為止。這東路的老爺,卻不要枉道,又請進潞州,收拾壽禮,在官路會齊,同進齊州拜壽。」二人答應,分頭去了。正是:
    羽檄飛如雨,良朋聚若雲。
  王伯當、李玄邃,在單員外莊上飲酒盤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鄉涿州順義村幽州,是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兩封柬帖,對伯當道:「童佩之、金國俊,昔年與叔寶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請他山東走走。」童佩之、金國俊,相邀濟南府,與叔寶母親拜壽,卻問來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隨即收拾禮物,備馬出城,到二賢莊會諸友,敘情飲酒。次日絕早起身,賓主八人,部下從者不止十余人,行囊禮物,隨身兵器,用小車子車著,也有個打前路的騎馬在前途,先尋下處,過汝南奔山東一路而來。
  九月間,金風送,樹葉飄黃,眾豪傑拍鞍馳驟。正走之間,只見塵頭亂起,打前站的發馬來報:「眾老爺,到山東界內,前有綠林老爺攔住,一位少年在前廝殺,不好前去。」這個手下人為何稱呼綠林中叫老爺,要燒得這八個人裡面,倒有好幾個曾在綠林中吃茶飯的,因此礙口,只得叫老爺。雄信以為得意,馬上笑道:「不知是那個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隨便覓些盤費了。著那個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國俊二人只道是自己豪傑,不知綠林利害,便對雄信道:「小弟二人願往。」縱馬前去。雄信在鞍繑上對伯當點頭道:「這兩個兄弟,雖是通家,不曾見他武藝,才聞綠林二字,他就奮勇當先。」伯當搖頭:「單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為何?」伯當道:「他二人在潞州當差,沒有什麼方情,聞綠林二字,他就有個薰蕕不相容的意思。他沒有方情,就不認得那攔路的人,攔路的卻也不認得他。言語不妥,就廝殺起來,這童、金二友,倘有差池,兄卻是拿帖邀他往山東來的,同行無疏伴,兄卻推不得干系。他兩個本領若好,攔路的朋友有失,卻是奉兄令箭等候的,傷了江湖人信義。」雄信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就該去看看。」伯當道:「小弟卻不敢辭勞。」取銀矛縱馬前來,見塵頭起處,果然金、童敗將下來,卻是柴嗣昌與王伯當相期來賀叔寶。他帶得行李沉重,衣裝炫耀,撞了尤俊達、程咬金觸他的眼,攔路要截他的。這柴嗣昌也有些本領,只是戰他兩個不下,恰好金、重兩人趕來,便拔刀相助。不知這程咬金逞著膂力,那裡怕你,留著尤俊達與柴嗣昌戀戰,他自趕來,沒上沒下一頓斧,砍得金、童兩個飛走,他直追下來,好似:
    得霜鷹眼疾,覓窟兔奔忙。
  金、童兩個見王伯當道:「好一個狠響馬!」伯當笑一笑,讓過二人,接住後邊,馬上舉槍,高叫:「朋友慢來,我和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語,舉斧照伯當頂梁門就砍,道:「我又不是吃素的,怎麼道中?」伯當暗笑:「好個粗人,我和你都是綠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買路錢來。」斧照伯當上三路,如瓢潑盆傾,疾風暴雨,砍剁下來。伯當手中的槍不回他手,只是鉤撩磕撥,搪塞斜避,等他齊力盡了,斧法散亂,將左手槍桿一松,右手一串,就似銀龍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門鎖喉,刺將上來。伯當留情,剛到他喉下,槍就收回,不然挑落下馬。咬金用斧來勾他的槍,勾便勾開了,連人帶馬都閃動招架不住,拍馬落荒。伯當隨後追趕,問其來歷。咬金叫:「尤員外救我!」這時尤俊達又為柴嗣昌戰住,不得脫身。到是伯當見了道:「柴郡馬,尤員外,你兩人不要戰,都是一家人,往齊州去的。」此時三人懼下馬來相見。程咬金氣喘吁吁的,兜著馬在那廂看。尤俊達也叫來相見。尤俊達對伯當道:「曾見單二哥否?」伯當望後邊指道:「兀那來的不是雄信!」因金、童兩個去道響馬甚是了得,故此單雄信一行忙來策應。一到,彼此相敘。正是:
    莫言萍梗隨漂泊,喜見因風有聚時。
  伯當對雄信道:「這便是柴郡馬。」都序齒揖了。單雄信道:「還有適才大膂力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敝友程知節。」大家也都大笑,見了禮。尤俊達要留眾人回莊歇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寶莊,恐誤壽期。拜壽之後,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可曾帶來?」俊達道:「不過是折干的意思。」
  共十一友同進濟南。離齊州有四十裡地,已夕陽時候,到了義桑村,有三四百戶人家。這個市鎮,因遍地多種桑麻,且是官地,任憑民間采取,故叫做義桑村,春末夏初蠶忙時,也還熱鬧。九月間秋深天氣,人家都關門閉戶,只有一家大姓,起蓋一帶好樓,迎接往來客商。手下人都往義桑村投店。眾豪傑至店門下馬,店主著伙家搬行李進書房,馬牽槽頭上料,眾豪傑邀上草樓飲酒。忽然官路上三騎馬趕路而來。這三騎卻是何人?乃幽州羅公差官,為雄信令箭,知會張公謹、史大奈、尉遲兄弟聞知,史大奈還是新旗牌,沒有職任,打發他先行。尉遲兄弟打手本,進帥府知會公子羅成。公子與母親講,老夫人卻也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壽,商議差官送禮,尉遲托公子攛掇謀差山東,假公濟私,就與秦母拜壽。這來的就是尉遲南、尉遲北,卻還帶一名背包袱的馬伕,共是三騎馬。恰好那日也到義桑村。主人櫃裡招呼二位老爺道:「齊州還有四十裡路,途中沒有宿頭,在小店安歇了罷。」尉遲吩咐,叫手下把包接過,尉遲兄弟下馬進店,主人出櫃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幾位老爺,一行樓上飲酒多時,言語想是醉了。二位老爺卻是貴客,上樓恐有不便。樓下有一張乾淨的座頭,就自在用晚飯罷。」尉遲甫道:「這主人著實知事,那酒後的人,我們不好和他相處,就在樓下罷。」主人吩咐擺上酒飯,兄弟二人自用。
  且說樓上的那十一個豪傑,飲酒作樂。酒方半酣,獨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直等醉才住,拿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這些窮事:「在關外多年,何等苦惱。回家不久,遇尤員外相邀長葉林,做了這樁生意,今日結交天下豪傑,我也快活。」這些話在腹內躊躇,他胸裡有這個念頭,口裡就叫將出來。吃干了這鐘酒,把酒鐘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干的,叫一聲:「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還不打緊,腳下一蹬,把樓板蹬折了一塊。
    量為歡中闊,言因醉後多。
  山東地方人家起蓋的草樓,樓板卻都是楊柳木鋸的薄板,上又有節頭,怎麼當得他那一腳?蹬折樓板,掉下灰塵,把尉遲兄弟酒席,都打壞了。尉遲南還尊重,袖拂灰塵道:「這個朋友,怎麼這樣村的!」尉遲北卻是少年英雄,那裡容得,仰面望樓上就罵:「上面是什麼畜生,吃草料罷了,把蹄子怎麼亂搗!」咬金是容不得人的,聽見這人罵,坐近樓梯,將身一躍,就跳將下來,逕奔尉遲北。尉遲北抓住程咬金,兩個豪傑膂力無窮,羅緞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頭亂打。還虧那草樓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兒就捱倒了。尉遲南不好動手幫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這個地方是什麼衙門管的?」覺道他就是個官了。雄信樓上聞言,也就動起氣來,道:「列位,下邊這個朋友,出言也自滿。野店荒村,酒後鬥毆相爭,以強為勝,問什麼衙門該管,管得著那一個?都下去打」那問甚什麼衙門,該管地方的!卻是幽州土音,上面張公謹,卻是幽州朋友。公謹道:「兄且息怒,像是故鄉里的聲音。」雄信道:「賢弟快下去看。」
  公謹下樓梯,還有幾步,就看見尉遲南,轉身上來對雄信道:「卻是尉遲昆玉。」雄信大喜,叫速速下去。尉遲南看見公謹,同一班豪傑下來,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遲北。尤俊達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遲,更換衣服,都來相見,彼此陪禮。主人叫酒保拿斧頭上樓,把蹬壞的一塊板,都敲打停當,又排一桌齊整酒上去。單雄信一干共十三等好漢,掌燈飲酒。這一番酒興,都有些鬧闌了,各人好惡不同,愛飲的,樓上燈下,殘餚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勞碌的,叫手下打了舖蓋,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幾個高興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攜手在桑林裡面,敘相逢間闊之情。樓上吃酒的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雷臺,在幽州做官,間別久了,要吃酒敘話。那童佩之、金國俊,日間被程咬金殺敗了一陣,骨軟筋酥;柴嗣昌也是驕貴慣了的人,先去睡了。單雄信、尤員外、王伯當、李玄遂、尉遲南這五個人,在桑林中說話良久,也都先後睡了。
  到五鼓起身進齊州。這義桑村離州四十裡路,五鼓起身,行二十裡路天明,到城中還有二十裡路,就有許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寶有人來迎,卻是齊州城開牙行經紀人家接客的後生。各行人家口內招呼,有祟柴米糧,販賣羅緞,西馬北布,本植等行,亂扯行李。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不要亂扯,我們自有舊主人家,西門外鞭杖行賈家店,是我們舊主。」原來貿潤甫開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馬,往山東來賣,都在賈家下,如今都也有兩個後生在內。說起就認得是單員外:「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來的了。」雄信道:「著一個引行李緩走,著一個通報你主人。」卻說賈潤甫原也是秦叔寶好友,侵晨起來,書房裡收拾禮物,開禮單行款,明日與秦母拜壽。後生走將進來道:「啟老爺,潞州單爺,同一二十位老爺,都到了。」賈潤甫笑道:「單二哥同眾朋友,今日趕到此間,也為明日拜壽來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這禮物且收過去,不得自家拜壽了,畢竟要隨班行禮。」吩咐廚下庖人,客人眾了,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中便菜,叫管事的入城中去買時新果品,精緻餚撰,正席的酒,也是十桌擺,手下人雖多,多把些酒與他們吃。叫班吹鼓手來,壯觀壯觀。自己換了衣服,出門降階迎接。
  雄信諸友,將入街頭,都下馬步行,車輛馬匹俱隨後。賈潤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讓眾友先行,進了三重門裡,卻是大廳。手下搬車輛行囊,進客房;馬摘鞍轡,都槽頭上料。若是第二個人家,人便容得,容不得這些大馬。這馬都有千里龍駒,韁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馬,就要一間馬房。虧他是個鞭杖行人家,容得這些馬匹。眾人大廳舖拜氈,故舊敘禮對拜,不曾相會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點茶,擺下馬飯。雄信卻等不得,叫道:「賈潤甫,可好今日就將叔寶請到貴府來,先相會一會?不然明日倘然就去,使主人措辦不及我們的酒食。」賈潤甫想道:「今日卻是個雙日,叔寶為響馬的事,府中該比較。他是個多情的人,聞雄信到此,把公事誤了,少不得來相會。我不知道他有這件事,請他也罷了,我知道他有這件事,又去請他,教他事出兩難。」人又多不便說話,只得含糊答應道:「我就叫人去請。」又向眾人道:「單二哥一到合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請秦大哥,只怕就來了。」賈潤甫為何說此一句?恐怕眾朋友吃過飯,到街坊頑耍,曉得裡面有兩個不尷尬的人,故說秦大哥就來,使眾人安心等候,擺酒吃就罷了。正是:
    筵開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說賈潤甫盛設留賓。卻說叔寶自當日被這干公人,攀了下來,樊建威也只說他有本領,會得捉賊,可以了得這件公事,也無意害他。不知叔寶若說馬上一槍一刀的本領,果然沒有敵手,若論緝聽的事,也只平常。況且沒天理的人,還去拿兩個蹤跡可疑的人,夾打他遮蓋兩卯,他又不肯干這樣事,甘著與眾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也甚過不去,要出脫他,那劉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他賠這宗贓銀,或者他心裡歡喜,把這宗事懈了去。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只得隨卯去比較,捱板兒罷了。這番末限,叔寶同五十三人進府。劉知府著惱,升堂也退,巳牌時候才開門。秦瓊帶一干人進府,到儀門,禁子扛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關了,問秦瓊響馬可有蹤跡,答應沒有蹤跡。劉刺史便紅漲了臉道:「豈有幾個月中,捱不出兩個響馬的道理!分明你這干與他瓜分了。把這身子在這裡捱,害我老爺,在這裡措置賠他。」不由分說,拔簽就打,五十四家親戚朋友鄰捨,都到府前來看,大門裡外,都塞滿了。他這比較,卻不是打一個就放一個出來,他直等打完了,動筆轉限,一齊發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一聲開門出來,外邊親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裡面攙的扶的,馱的背的,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歸家飲酒暖痛的。只有叔寶他比別人不同,經得打,渾身是虯筋板助,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行刑的虎口皆裂。叔寶不肯難為這些人,倒把氣平將下來,讓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動他的筋骨。出了府來,自己收拾杖瘡。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晝,幾人冤恨泣黃昏。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9 AM     標題: 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詩曰:
    勇士不乞憐,俠士不乘危。相逢重義氣,生死等一麾。
    虞卿棄相印,患難相追隨。肯作輕薄兒,翻覆須臾時。
  豪傑之士,一死鴻毛,自作自受,豈肯害人?這也是他江湖伎倆。但在我手中,不能為他出九死於一生,以他的死,為我的功,這又是俠夫不為的事。卻說叔寶出府門,收拾杖瘡,只見個老者,叫:「秦旗牌!」叔寶抬頭:「呀,張社長!」社長道:「秦旗牌受此無妄之災,小兒在府前新開酒肆,老夫人替旗牌暖一壺釋悶。」這是叔寶平昔施恩於人,故老者如此殷勤。叔寶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將叔寶邀進店來,竟往後走,卻不是賣酒興人吃的去處,內室書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餚撰,暖一壺酒來,斟了一杯酒與叔寶。叔寶接酒,眼中落淚。張社長將好言勸慰:「秦旗牌不要悲傷,拿住響馬,自有升賞之日;若是飲食傷感,易成疾病。」叔寶道:「太公,秦瓊頑劣,也不為本官比較打這幾板,疼痛難禁,眼中落淚。」社長道:「為什麼?」叔寶道:「昔年公幹河東,有個好友單雄信贈金數百兩回鄉,教我不要在公門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此言常記在心,只為功名心急,思量在來總管門下,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不料被州官諸將下來,今日卻將父母遺體,遭官刑戮辱,羞見故人,是以眼中落淚。」
    清淚落淫淫,含悲氣不禁。無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卻不知雄信不遠千里而來,已到齊州,來與他母親拜壽,止有一程之隔。叔寶與社長正飲酒敘話之間,酒店外面喧將進來,問張公:「酒店裡秦爺可在裡面?」酒保認得樊老爺,應道:「秦爺在裡面。」引將進來,卻是樊虎。張社長接住道:「請坐。」叔寶道:「賢弟來得好,張社長高情,你也飲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飲酒的事。」叔寶道:「有什麼緊要的說話?」樊虎與叔寶附耳低言:「小弟方才西門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講翻了,賈潤甫家中到了十五騎大馬,都是異言異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陳達、牛金在內。」叔寶聞言大喜道:「社長也不瞞你,樊建威在西門來,賈柳店中到些異樣的人,怕有劫奪皇扛的二寇在內;我卻不敢進酒了。」張社長道:「老夫這酒是無益之酒,不過是與足下解悶。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當來賀喜。」
  叔寶與建威辭了張社長,離了店門,往西門來。那西門人都擠滿了,吊橋上甕城內,都是那街坊上沒事的閒漢,也搭著些衙門中當差的,卻不是捕盜行頭的人;見賈潤甫家中到些異樣人,都是猜疑。有認得秦瓊與樊虎的說:「列位,有這兩個人來,只怕其中真有緣故了。」卻與叔寶舉手道:「秦旗牌,賈家那話兒,倘有什麼風聲,傳個號頭出來,我們領壯丁百姓,幫助秦旗牌下手。」叔寶舉手答言:「多謝列位,看衙門面上,不要散了,幫助幫助。」下吊橋到賈潤甫門首,都關了門,吊闥板都放將下來,招牌都收進去。叔寶用手一推,門還不曾拴,回頭對樊虎道:「樊建威,我兩個不要一齊進去。」樊虎道:「怎麼說?」叔寶道:「一齊進去,就撞住了,沒有救手。我們雖說當不過日逐比並,未必就死;他這班人,卻是亡命之徒,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你在外面,我先進去。倘有風聲,我口裡打一個哨子,你就招呼吊橋和城門口那些人,攔住兩頭街道,把巷口柵欄柵住,幫扶我兩個動手。」樊虎道:「小弟曉得。」叔寶捱二門三門進來。三門裡面,卻是一座大開井,那天井裡的人,又擠滿了。卻是什麼人?眾朋友吃下馬飯已久,安席飲酒,又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隨眾豪傑的手下,下面都是兩邊住的鄰居的小人,看見這班齊整人,安席飲酒,就擠了許多。
  此時叔寶怕冒冒失失的進去,驚走了席上的響馬;又且賈潤甫是認得的,怕先被他見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矮著身體,混在人叢中,向上窺探。都是一干熊腰虎體的好漢,高巾盛眼之人;止得一兩個人,是小帽兒。待要看他面龐,安酒時,都向著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從人圍繞,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聽他那方言語時,鼓手又吹得響,不聽見。直至點上了燈,影影裡望將去,一個立出在眾人前些的,好似單雄信。叔寶想一想:「此人好似單雄信,他若來訪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間?」正躊躇要看個的實,卻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單員外請坐罷。」雄信道:「僭越諸公。」巧又是王伯當向外與人說話,又為叔寶見了。叔寶心中說道:「不消說起,是伯當約他來與我母親拜壽了,早是不被他看見。」轉身往外就走。走到門外,樊虎已自把許多人都叫在門口,迎著叔寶問道:「秦大哥怎麼樣了?」叔寶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認不得,只管輕事重報!卻是潞州單二哥,你前日在他莊上相會,送你潞州盤費的,你剛才到府前,還是對我講,若是那些小人知道,來這門首吵吵鬧鬧,卻怎麼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見,不知是單二哥。聽人言語,故此來請。這等,回去罷。」人擠得多了,樊虎就走開了。叔寶卻恐裡面朋友曉得沒趣,分散外邊這些人道:「列位都散了罷,沒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單員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這廂來,明日與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緊,一起問了,又是一起來問。
  卻說雄信坐於首席。他卻領了幾個尷尬的朋友在內,未免留心,叫:「賈潤甫,適才安席的時候,許多人在階下,我看見一個大漢,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後,看了我們一回,往外便走,這邊人也紛紛的隨他出去了。你去看看是什麼人?」賈潤甫因雄信之言,急出門觀看,只見還有在那廂間問的,攔住叔寶不得走,已被潤甫見了,忙道:「秦大哥,單二哥為令堂稱壽,不遠千里而來,一到捨下就叫小弟來請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幹,不敢來混亂,怎麼來了,反要縮將轉去?單二哥看見了,怎好回去?」叔寶卻不好講樊建威那些話,將機就計,說:「賢弟你曉得,我今日進府比較,偶然聽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親自來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見。當年在潞州少飯錢賣馬。今日在家中又是這等樣一個形狀,羞見故人,回家去換了衣服,就來見他。」賈潤甫道:「路途又遠,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適才成衣店內做的兩件新衣,明日到貴府與令堂拜壽壯觀的;賤軀與貴軀差不多長。」叫手下打後門去,把才纔取回的兩件新衣服,拿來與秦老爺穿,那些眾人都散了。
  叔寶換了衣服,同賈潤甫笑將進來。賈潤甫補前頭的誑話叫道:「單二哥,小弟著人把秦大哥請來了。」都歡呼下去,舖拜氈。叔寶先拜謝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當、嗣昌這一班故友,都是對拜八拜;不曾相會的,因親而及親,道達名字,都拜過了。賈潤有舉鐘著,定叔寶的坐席。義桑村是十三個人來,連賈潤甫賓主十五個,倒擺下八桌酒,兩人一席,雄信獨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與單員外同坐了罷。」叔寶道:「君子愛人以德,不可徇情廢禮。單二哥敝地來,賈兄吞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諸兄內讓一位,上去與單二哥同席為是。」雄信道:「叔寶,我們適才定席時,相宜者同坐,若敘上一位,席席都要舉動。莫若權從主人之情,倒與小弟同坐,就敘敘間闊之情。」叔寶卻只管推辭,又恐負雄信敘舊之意,公然坐下,有許多遠路貴客在內,卻也有一段才思。叫賈潤甫命手下人:「把單二哥的尊席前這些高照果頂,連桌圍都攝去了。我們相厚朋友,不以虛禮為尚,拿一張機坐兒,放在單二哥的席前,我與單二哥對坐,好敘說話。」眾朋友道好坐下。燈燭輝煌,群雄相坐,烈烈轟轟,飛酒往來,傳遞不絕。有一首減字唐詩道:
    美酒郁金香,盛來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處是他鄉?
  先是賈潤甫拿著大銀杯,每席都去敬上兩杯。次後秦叔寶道:「承諸兄遠來,為著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獻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都是舊相與,都有說有道的。到了左手第三席,是尤俊達、程咬金。他兩個都沒有文,況夾在這干人內。王伯當、柴嗣昌、李玄邃都溫雅,有大家舉止;單雄信、尉遲兄弟、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雖粗卻有豪氣;童佩之、金國俊公門中人,也會修飾。獨有程咬金一片粗魯,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程咬金自信是個舊交,尤俊達初時也聽程咬金說道是舊交,見叔寶相待冷淡,吃了幾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說起程咬金來道:「賢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會說誑。」咬金道:「小弟再不會說謊。」尤員外道:「前日單二哥,拿令箭知會與秦老伯母上壽,我說:『賢弟你不去罷。」你勉強說:「秦大哥與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與你有一拜,他就曉得你會飲了,初見時恰似不相認一般。如今來敬酒,並不見敘一句寒溫,不多勸你一杯酒,是甚緣故?」咬金急得暴躁道:「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達道:「你叫。」咬金厲聲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麼就倨傲到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滿座皆驚。連叔寶也不知是那一個叫,慌得站起身來:「那位仁兄錯愛秦瓊,叫我乳名?」王伯當這一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來叫做太平郎,我們都知道了。」賈潤甫替程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員外的厚友,程知節兄,呼大哥乳名。」叔寶驚訝其聲,走到咬金膝前,扯住衣服,定睛一看,問道:「賢弟,尊府住於何所?」咬金落下淚來,出席跪倒,自說乳名:「小弟就是斑鳩店的程一郎。」叔寶也跪下道:「原來是一郎賢弟。」
    垂髫歎分袂,一別不知春。莫怪不相識,及此皆成人。
  當初叔寶咬金相與,是朝夕頑耍弟兄,怎再認不出?只因當日咬金面貌,還不曾這般醜陋,後因遇異人服了些丹藥,長得這等青面獠牙,紅髮黃須。二人重拜。叔寶道:「垂髫相與,時常懷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別久不知安否?何如今日相逢,都這等崢嶸了。」坐間朋友,一個個都點頭嗟歎。叔寶起來,命手下將單員外席前坐機,移在咬金席旁,敘垂髫之交,更勝似雄信邂逅相逢。卻只是叔寶有些坐得不安,才與雄信對坐時,隔著酒席,端端正正接懷舉盞,坐得舒暢。如今尤員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寶卻坐在桌子橫頭,坐得不安也罷了,咬金卻又是個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寶飲得遲些,咬金動手一挾一扯的,叔寶又因比較,打破了皮,也有些疼痛,眉頭略皺了一皺。咬金心中就不歡喜起來,對叔寶道:「兄還與單二哥吃酒去罷!」叔寶道:「賢弟為何?」咬金道:「兄不比當年,如今眼界寬了,人些嫌貧愛富了。似才與單二哥飲酒,何等歡暢,懷小弟吃兩杯酒,就攢眉皺起臉起來。」叔寶卻不好說腿疼,答道:「賢弟不要多心,我不是這等輕薄人的。」賈潤甫又替叔寶分辨道:「知節兄不要錯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貴體,卻有些不方便。」咬金是個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罷了。
  雄信卻與叔寶相厚,席上問賈潤甫:「叔寶兄身上有什麼不方便處?」賈潤甫道:「一言難盡。」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說不得的話?」賈潤甫叫手下問道:「站著些人,都是什麼人?」手下回覆道:「都是跟隨眾爺的管家。」賈潤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說:「你們好沒分曉,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這些眾管家在此,你們怎不支值茶飯?」又向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列,請外邊小房中用晚飯,捨下卻自有人服事。」賈潤甫將眾人都送出三門,自己把門都掛了,方才入席。眾朋友見賈潤甫這樣個行藏動靜,都有個猜疑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賈潤甫入席,才問道:「賢弟,叔寶不方便為何?請教罷!」賈潤甫道:「異見異聞之事。新君即位,起造東都宮殿,山東各州,俱要協濟銀三千兩。青州著解官解三千兩銀子上京,到長葉林地方,被兩個沒天理的朋友,取了這銀子,又殺了官。殺官劫財的事,還是平常,卻又臨陣通名,報兩個名,叫做什麼陳達、牛金。系是齊州地方,青州申文東都,行齊州,州官賠補,並要緝獲這兩個賊人。秦大哥在來總管府中,明晃晃金帶前程,好不興頭。為這件事,扳扯將來,如今著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較,看衙門分上,還不打,如今連秦大哥都打壞了。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滿了。劉刺史聲口,要在他們十余人身上。賠這項銀子,不然要解到東都宇文司空處去還。不知怎麼了!」
  坐間朋友,一個個吐舌驚張。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尤俊達在桌子下面,捏咬金的腿,知會此事。咬金卻就叫將起來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說出來。」尤員外嚇了一身冷汗,動也不敢動。叔寶問題:「賢弟說什麼?」咬金斟一大杯酒道:「叔寶兄,請這一杯酒,明日與令堂拜壽之後,就有陳達、牛金兄長請功受賞。」叔寶大喜,將大杯酒一吸而幹道:「賢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當初那解官錯記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達,是我與尤大哥幹的事。」眾人聽見此言,連叔寶的臉都黃了,離坐而立。賈潤甫將左右小門都關了,眾友都圍住了叔寶三人的桌子。雄信開言:「叔寶兄此事怎麼了得?」叔寶道:「兄長不必著驚,沒有此事。程知節與我自幼之交,他渾名叫做程搶掙。才聽見賈潤甫說,我有這些心事,他說這句呆話,開我懷抱,好陪諸兄飲酒。流言止於智者,諸兄都是高人,怎麼以戲言當真?」程咬金急得暴躁起來,一聲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覷我!這是什麼事,好說戲話?若說謊就是畜生了!」一邊口裡嚷,一邊用手在腰囊裡,摸出十兩一錠銀來,放在桌上,指著道:「這就是兗州官銀,小弟帶來做壽禮的,齊州卻有樣銀。」
  叔寶見是真事,把那錠銀子轉拿來納在自己衣袖裡。許多豪傑,個個如癡,並無一言。惟雄信卻還有些膽當道:「叔寶兄,這件事在兄與尤員外、程知節三位身上,都還好處,獨叫我單雄信兩下做人難。」叔寶開口道:「怎麼在兄身上轉不便?」雄信道:「當年寒舍,曾與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難,真莫逆之交。如今求足下不要難為他二人,兄畢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卻有些差池,到為那一拜,斷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達與程咬金交付與兄受賞,卻又是我前日邀到齊州來,與令堂拜壽的。害他性命,於心何安。卻不是兩下做人難?」叔寶道:「但憑兄長吩咐。」雄信低頭思想了一會說:「我如今在難處之時,只是告半日寬限罷。」叔寶道:「怎麼半日寬限?」雄信道:「我們只當今日不知此事,眾朋友不要有辜來意,明日還到尊府,與令堂拜壽,攜來的薄禮獻上。酒是不敢領了,這等個懷抱,還吃甚酒?告辭各散。兄只說打聽,知道是他二人,領官兵團住武南莊。他兩個人,也不是呆漢子,決不肯束身受縛,或者出來也敵鬥一會,那個勝負的事,我們也管不得了。這也是出於無奈,在叔寶兄可允麼?」
    且袖漁人手,由他鷸蚌爭。
  叔寶道:「兄長你知自己是豪傑,卻貌視天下再無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語了。」叔寶道:「小弟怎麼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顛沛險難,感兄活命之恩,圖報無能,不要說尤俊達、程咬金是兄請往齊州來,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兩個,自己來的,咬金又與我髫年之交,適才聞了此事,就慷慨說將出來,小弟卻沒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說,諸兄心不自安,卻有個不語的中人,取出來與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請教。」叔寶在招文袋內,取出應捕批來,與雄信。雄信與眾目同看,上面止有陳達、牛金兩個名字,並無他人。咬金道:「剛剛是我兩人,一些也不差,拜壽之後,同兄見刺史便了。」雄信把捕批交與叔寶。叔寶接來豁的一聲,雙手扯得粉碎。其時李玄邃與柴嗣昌兩個來奪時,早就在燈上燒了。
    自從燭焰燒批後,慷慨聲名天下聞。
  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19 AM     標題: 第二十四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詩曰:
    君不見段卿倒用司農章,焚詞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膽如斗,
  肯因利害生憂惶?生輕誼始重,身殞名更香。莫令左儒笑我交誼
  薄,貪功賣友如豺狼。
  智士多謀,勇士能斷,天下事著經智人腸肚,畢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顧後,審利圖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俠烈漢子,一時激發,便不顧後來如何結局,卻也驚得一時人動。當時秦叔寶只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燒了批,如何回覆劉刺史?這些人見他一時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寶也拜伏在地。只為:
    世盡浮雲態,君子濟難心。誼堅金石脆,情與海同深。
  這時候止有個李玄邃,袖手攢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著椅兒,像個閒想。程咬金直立著不拜道:「秦大哥,不是這等講。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當。這事是我做的,怎麼累你?只是前日獲不著我兩個,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話?這官兒怕不說你抗違黨盜,這事怎了?況且我無妻子,止得一個老母。也虧做了這事,尤員外盡心供奉飽衣暖食,你卻何辜?倘有一些長短,丟下老母嬌妻,誰人看管?如今我有一個計策,尤員外你只要盡心供奉我老母,我出脫了你,我一身承認了就是。殺官時原只有我,沒有你追趕解官,通名時也只有我,沒有你,這可與解官面質得的。只我明日拜壽之後,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是燒了批回,放我二人,我們豈不感秦大哥恩德,卻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眾人先時也都快活,聽到燒了批回,也不結局,枉累了秦叔寶這一片話,人都圓睜口呆。只有李玄邃道:「這事我在燒批時便想來。先時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急不肯放程知節,及見他肯放他兩人時,我心中說,叔寶若解東都宇文愷處,我自去央人說情,可以何全不妨。不料燒了批。如今我為秦大哥想,來總管原在我先父帳下,我曾與他相厚;況叔寶亦曾他效勞,我自往見來總管,要他說一個事故,取了叔寶去,這事便解了。」伯當道:「也是一策。」程咬金道:「是便是,若來總管取得他去,便不發他下來了,況且不得我兩個,不得這贓,州官要賠。這些官不植銀子家去罷了,肯拿出來賠?這是斷斷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叔寶道:「且慢,我自明日央一個大分上說:屢比不獲,情願賠贓,事也松得。」正是:
    十萬通神,有錢使鬼。說甚鐵面,也便唯唯。
  卻說柴嗣昌拍著手道:「這卻二兄無憂,柴嗣昌一身任了罷!」眾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說這大話?卻為劉刺史是他父親知貢舉時取的門生,柴嗣昌是通家兄弟,原是要來拜謝。叔寶打他抽豐做路費,撞在這事裡,他也待做個白分上,總是劉刺史要賠贓,卻不道有帶來唐公酬謝叔寶銀三千兩,叔寶料不遽收,就將來賠了,豈不兩盡?故此說這話道:「實不瞞諸兄說,劉刺史是我先父門生,我去解這危罷!」程咬金道:「就是通家弟兄,送了百十兩銀子便罷,如何肯聽了自賠三千兩皇銀?」尤俊達道:「只要柴大哥說得不難為叔寶,銀子我自措來。」柴嗣昌道:「這銀子也在我身上,不須兄措得。眾位且靜坐飲酒,不可露了風色。為他人知覺,反費手腳。」正是:
    神謀奇六出,指顧解重圍。好泛尊前醉,從教月影微。
  單雄信道:「既是李大哥、柴大哥都肯認這節事,拜壽之後,兩路並行,救他兩人之急罷了。」眾人仍又歡歡喜喜的,入席飲酒,分外歡暢,說了幾許時話,吃了幾多時酒。不覺將五鼓,叔寶先告辭回家,進城到自家門口,只見門還不閉,老母倚門而立,媳婦站在旁邊。叔寶驚訝道:「母親這早晚還立在門口何干?」老母把衣袖一灑,洋洋的徑回裡面坐下,眼中落淚。叔寶慌忙跪倒。老母道:「你這個冤家,在何處飲酒,這早晚方回,全不知兒行千里母擔憂。雖不曾遠出,你卻有事在身上。昨日府中比較,我看見被打的人,街坊上紛紛的走過去,我心中何等苦楚,你卻把我老母付於度外。」叔寶道:「孩兒怎敢忘母親養育之恩,只是有一樁不得已事。」老母道:「什麼不得已事?」叔寶道:「就是昔年潞州破格救孩兒性命的單員外,同許多朋友,趕到齊州來,今日天明與母親拜壽。」老母道:「既然如此,你且起來叫媳婦,現在遠路尊客到家中,茶果小菜,不比尋常,都要安排精潔些。」
  叔寶把做旗牌官管下共二十五名士兵,都喚到家中使用,同批捕盜的二友,請來代勞。樊建威是個粗人,著他收入盤盒禮物,打發行的腳錢。唐萬仞寫的字好,發領謝帖子,就開禮單記帳;連巨真禮貌周旋,登堂拜壽的朋友,都是他迎接相陪,有走馬到任的酒面,叔室內外照管。卻不止於西門這班朋友,山東六府,遠近都有人來,只這本地來總管標下,中軍官差人送禮,同袍旗牌聽用等官,俱登堂拜壽。齊州除正堂以下佐貳行的官員,並歷城縣,都要叔寶擔捕盜的擔子。二十四日頂限,解赴東都,只得奉承。也有差人送禮的,有登堂拜壽的。還有綠林中一班人,感叔寶周旋,不敢登堂拜壽,月初時黑夜入城,用折干禮物,單書姓名,隔牆投入。叔寶受有千金。如今見府縣官員來拜壽,著人出外城去,知會雄信等,緩著些進來,恐咬金說話,露出些風聲來,多有不便。
  眾人下處吃過了飯,到已時以後,方才進城。十七位正客,手下倒有二十多人,禮物抬了一條街道。將近叔寶門首,叔寶與建威等,重換衣服,降階迎接。眾人相見了,先將禮物抬將進去。此時門上結彩,堂內舖氈,天井裡用布幔遮了日色,月台上擺十張桌子,尺頭盤盒,俱安於桌上;果盤等件,就月台地下擺了;羊酒與鵝酒,俱放在丹墀下面。眾人各捧禮單,立於滴水簷前,請老母拜壽。看堂上開壽城規模,屏門上面懸一面牌匾,寫四個大字:節壽雙榮。庭柱上一對聯句,稱老夫人操守:歷盡冰霜方見節,樂隨松柏共齊年。居中古銅鼎內焚好香,左右兩張香幾,寶鼎焚香。左首供一軸工繪南極壽星圖,右首供一幅細繡西池王母。簷前結五彩球門,兩廂房鼓手奏樂。
  叔寶到屏門邊,請老母堂前與諸兄相見。老母出來,雖是六旬,兒子卻在得意之秋。老母黃發童顏,穿一身道扮的素服。拿一串龍頷頭的念珠,後邊跟兩個丫環。秦母近堂前舉手道:「老身且不敢為禮。」先淨手拈香,拜了天地,拜罷轉在主人的席邊,方才開言道:「老身與小兒有何德能,感諸公遠降,蓬蓽生輝。諸位大人風霜遠路,就此站拜了。」雄信領班登堂,眾口同聲道:「晚生輩不遠千里而來,無以為敬,惟有一拜。」推金山,倒玉柱,一群虎豹,羅拜於階下。老母也跪下。那樊虎、唐萬仞、連巨真,卻不隨班下拜,扯住了秦母兩邊衣袖,不容他還拜。叔寶卻跪在母親旁邊,代老母還禮。雄信道:「恐煩惱伯母,我等連叩八拜罷。」老母還禮起來稱謝。眾人卻將各處禮單,遞與叔寶,獻於老母親看,安在居中桌上。老夫人道:「諸位厚儀,卻則反有不恭之罪。」吩咐秦瓊都收了各家的壽軸,從屏門兩邊,鵝毛扇掛將起來,椎工致者揭面。雄信又上前道。「老伯母在上,適才物鮮,不足與伯母為壽,還備得有壽酒在此,每人各敬三杯,以介眉壽。」叔寶道:「單二哥,就是樊建威三位兄弟,還不贈賜家母的酒。家母年高,不要說大杯,就是小杯,也領不得許多。兄長吩咐,總領三杯便了。」李玄邃道:「依單員外每人三杯太多,依叔寶總領三杯太少。我學生有個愚見:眾朋友若是一個個來的,就該每人奉三杯了;若是一家來的,總只該奉三杯;我們也不是一家,也不是一個,各有一張禮單在此,照禮單奉酒,有一張禮單,奉三杯酒。」叔寶看禮單甚多:「這等容小弟代飲。」伯當道:「這個使得,母子同壽千秋。」先是雄信的,這個單上的人多,八個人:單通、王勇、李密、童環、金甲、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他這八人,九月十五二賢莊起身,禮單禮物,都是雄信辦停當來的。老母見客眾,卻領兩杯,叔寶代飲一杯。第二是柴紹,獨一個禮單,老母也領了兩杯,叔寶代飲一杯。次後尉遲南、尉遲北,卻又重新講起:「小弟二人,雖是一張禮單,卻要奉六杯壽酒。」叔寶道:「單二哥許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賜三杯,賢昆玉卻怎麼又要破格?」尉遲兄弟道:「小弟也說出理來。適才亂收禮物進去,卻有我本官羅公書禮在內,愚兄弟奉差遣,假公而濟私來的,不要辱主人之命,先替我羅老爺奉過三杯,然後才盡我弟兄二人來意。」眾人都道好,老夫人聽得說是姑夫差官,勉強飲兩杯,叔寶代飲四杯。卻輪到尤俊達、程咬金。叔寶道:「這位就是斑鳩店住的程一郎。」秦母失驚道:「這就是程一郎!怎面龐一些不像了?記得亂離時,與令堂相依,兩邊通家,往還數年,後來令堂要往東阿以後,音信隔絕,不料今日相逢,令堂可好麼?」咬金道:「托庇粗安,令知節致意老伯母。」秦母又歡喜,吃了兩杯,叔寶又代飲一杯。雄信又叫住了:「還留主人陪我們盤桓,你本地方朋友,總只奉三杯罷。」還有張禮單,賈潤甫城中的三友:樊虎、連明、唐萬仞,共奉三杯。壽酒已畢,老夫人稱謝,吩咐叔寶:「諸公遠來光顧,須得通宵快飲。」老夫人進去,叔寶將二門都關了,各按次序而坐,都是賈柳家中敘過的,今日只多城裡三人,又是那叔寶通家兄弟,都做主人。奏樂進酒,因酒無令不行,將雄信賀壽的詞,做一酒令,每人執一大杯,飲一杯酒,念壽詞一遍,一字差訛,則敬一杯。先是雄信首唱其詞曰:
    秋光將老,霜月何清。皎態傲寒惟香草,花周雖暮景,和氣如
  春曉,恍疑似西池阿母來蓬島。  杯浮玉女漿,盤列安期棗,綺
  筵上,風光好。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觴,願期頤,長共花
  前笑。
  眾豪傑歌壽詞,飲壽酒。詞原是單雄信家李玄邃做來的,他兩個不消講記得。王伯當與張公謹,都曾見來,這兩人文武全才,略略省記,也都不差。到柴嗣昌不惟記得,抑且歌韻悠揚合調。賈潤甫素通文墨,也還歌得。苦了是白顯道、史大奈、尉遲南、尉遲北、尤俊達、金國俊、童佩之、樊建威一干等了,程咬金道:「這明是作耍我了,我也不認得,念不來,吃幾鍾酒罷。」眾人一齊笑了一番,開懷暢飲。
  卻說外廂這些手下僕從士兵,亦安排了幾桌酒飯,陪著他們吃。忽聽得外面叩門聲甚急,一個士兵忙取火,開門出來一看,卻是一個長大的道人,肩上背著一口寶劍。士兵道:「你來做什麼?」道人道:「我來化齋。」士兵道:「齋是日裡邊化的,這是什麼時候了,卻來鬼混!」道人道:「別人化齋是日裡,我偏要在夜裡化。」士兵道:「裡邊有事,誰耐煩和你纏,請你出去罷!」把手向道人一推,只見士兵反目仰面一交,翻天的跌向照壁上去。這一響驚動了廂房這些士兵,與那手下僕從齊出來,這干人都是會動手動腳的,見跌倒了那個士兵,大家上前要打這道人。只見道人把手一格,一二十人紛紛的上堆,也是倒在塵埃。一個士兵,忙進堂中,向席上去報知。叔寶見說便道:「你們好不曉事,他要化齋,或葷或素,齋他一飽便了,值甚事大驚小怪?」樊建威道:「秦大哥你自陪客,待弟出去看來。」
  樊建威走到門首,只見那道人虎軀雄壯,一部髯須,知非常人,忙舉手一恭道:「老師還是實要化齋,還是別有話說?」道人道:「我那裡要化什麼齋?我是要會叔寶兄一面,與他說句話兒就去的。」樊建威道:「既如此,老師少待,我去請他出來。」樊建威進來說了,叔寶方要出去,只見道人已到面前,叫道:「那位是叔寶兄?」此時眾豪傑看見,也都出位走下來。叔寶應道:『小弟就是。」忙向道人作了揖。道人又問:「那一位是二賢莊單雄信兄?」雄信道:「小弟便是單通。」也與道人揖過。王伯當道:「老師,我們人眾,大家團揖了坐罷!」叔寶便問老師上姓。道人道:「小弟姓徐,賤字洪客。」叔寶見說大喜道:「原來是徐洪客兄,何緣有辱降臨。」單雄信道:「魏玄成時常道及老師,許多奇謀異術,文武才能,日夕企慕得緊,今幸一見,足慰平生。」叔寶就要安席敬酒。徐洪客道:「坐且少停,弟此來為慶老伯母大壽,此時不敢又動煩出閣,弟在山中,帶得仙液香醪在此,煩兄送進去敬上老伯母,小弟在外遙拜便了。」便叫取一個空壺來,手下人忙把來放在桌上。徐洪客向袖中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葫蘆來,對天默念了幾句,又將一指在葫蘆外劃了幾劃,揭起壺蓋傾下,一時異香滿室,煙浮篆結,熱騰騰竟是一滿壺香醇。徐洪客把一指在葫蘆口邊一擊,即便住了,執壺在手道:「本欲就送進去,奈弟與叔寶兄乍會,恐有猜疑,待弟先自飲一杯。」就斟上一杯,自飲乾了,又斟一杯,送與叔寶道:「兄亦先奉一杯,然後好煩兄送進去與老伯母增壽。」叔寶道:「承賜仙醪,家母尚未奉過,弟安敢先嘗?」只見程咬金槍出來喊道:「待弟與秦大哥飲罷!」便舉杯向口只一合飲乾,覺得香流滿頰,精回肺腑,便道:「可要再代一杯?」徐洪客道:「這未必了,且拿進去,奉過了老伯母,剩下的取來敬諸兄。」叔寶捧了壺,進裡邊去了,洪客向內拜了四拜起來。正是:
    眉壽添籌獻,香醪異味新。
  不一時叔寶出來,對洪客拜道:「老母叫弟致謝徐兄天漿,家母已飲受三杯。余下的叫秦瓊分惠與諸兄長。」樊建威把徐洪客向內拜祝,說與叔寶知道。叔寶連忙又拜下去,洪客扯住,又在袖內取出一個葫蘆來,向日內吹一口氣,把壺瓶傾滿,大家你一杯,我一盞,恰好輪到了叔室主人家一杯,壺中方竭。眾人吃了,個個贊美稱奇。叔寶就定徐洪客在單雄信肩下坐了,眾豪傑亦各就位。叔寶對徐洪客道:「前歲小弟公幹長安,遇李藥師,嘗道吾兄大名。」雄信問道:「洪客兄,你幾時不會魏玄成了?」洪客道:「弟於前月望間,道過華山西嶽廟,蒙玄成兄留弟住了一宵,說叔寶兄前年在潞州東嶽廟染菏,虧兄接秦兄到貴府調理好了,彼此相聚,約有半載。秦兄後邊誤遭人命,配入幽州,如今四五載,音信杳然,心甚掛念。玄成兄因廟中不能脫身,托弟附一扎,到尊府相訪,欲同往來祝壽。尊價雲爺已同諸位爺,往山東拜秦太太壽去了,故此弟連夜趕來,慶祝伯母榮壽。」說罷就在袖中取出魏玄成的兩札來。雄信拆開看了,不過說前日在潞時,承兄護法光耀山門的意思。那叔寶一札,前邊聊敘闊蹤,中間道不及親身奉祝之意,後邊說來友徐洪客非等閒之人,囑叔寶以法眼物色之;另具壽詞一幅,頌祝岡陵。叔寶看完,納入袖中道:「小弟當年在廟中抱病,虧他的藥石調理;及弟在幽州,回到潞州,剛欲圖報,玄成兄又到華山去了。許多隆情厚誼,尚未少酬,至今猶自歉然。」李玄邃道:「徐兄幾時到這裡的?」徐洪客道:「小弟下午方趕進城,寓在顏家店內。原擬明晨來拜秦伯母壽,因見巽方上今晚氣色不佳,防有小災,一路看覷,恰在這個裡中,故此只得暮夜來奉陪諸兄。」眾人見說,齊聲問道:「什麼災星?」洪客答道:「諸兄少刻便知。」
  眾豪傑見徐洪容豐神瀟灑,舉動非常,都與談論,勸他的酒。正在觥籌交錯之時,只見徐洪客停著酒杯在案,把左眼往外一瞬,說道:「不好,災星來了!」忙跳起身來,執著一杯酒,向月台站定,拔出背上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酒向空中一灑,進來一霎時,狂風驟起,黑霧迷失,堂中燈燭,光搖影亂,眾人正在驚疑,只聽得外邊喧嚷,進來報道:「不好了,左首鄰家漏了火了!」叔寶與眾人見說,忙要起身往外著人去救火,洪客止住道:「諸兄不要動,外邊大雨了。」話未說完,只聽得庭中傾盆大雨,倒將下來,足有一個時辰,卻雲收雨息,手下人進來說道:「恰好逢著一場大雨,把火都救滅了,不然必致延燒了不得。」於是眾豪傑愈飲服徐洪客。
  其時正交五鼓,眾人便起身謝別。洪客對叔寶道:「小弟明早不及登堂了。」叔寶道:「吾兄遠臨,諸兄又在此,再屈盤桓幾日。」洪客道:「小弟因魏玄成常說,太原有天子氣,故與劉文靜兄相訂,急欲到彼一晤,故此就要動身。」叔寶道:「既如此,弟亦欲修一札,去候文靜兄,並欲作札致謝玄成,明早遣人送到尊寓。」洪客應允,眾位齊聲謝別出門。正是:
    勝席本無常,盛筵難再得。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0 AM     標題: 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詩曰:
    天福英豪,早托與匡扶奇業。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事
  值顛危渾不懼,遇當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
  羞彈他無魚挾,喜擊他中流揖。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囊底青蚨
  塵土散,教胸中豪氣煙雲接。豈耽耽貪著千古名,一時俠。
                       調寄「滿江紅」
  嘗看天下忠臣義士身上,每每到擺脫不來處,所與他一條出路:絕處逢生。忠臣義士,雖不思量,靠著個天圖僥倖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為君子。叔寶一時意氣,那裡圖有李玄邃、柴嗣昌兩個為他周旋?不期天早周旋,埋伏這兩路教應。當日飲夠了半夜,單雄信一干回到賈潤甫家歇宿;徐洪客到顏家店裡,候叔寶的回札;樊建威等三人,各自回家。
  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兩個行事,兩人分投而往。李玄邃去見來總管,明說為拜秦叔寶母親壽誕而來,今叔寶因捕盜,遭州中荼毒,要兄托甚名色,取了他來,以免此害。來總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說兩個毛賊,他去擒拿也不難,不料遭州中責比。只是目下要取他來,無個名色取來,留在帳下,州中還要來爭。」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總管移文來道,督催河工將士,物故數多,要我這邊發五百人抵補。我如今竟將他充做將領,給文與他前去,這是緊急公務,他如何留得住?他再來留,我自有話說。當先原只說他受賄,不肯捕賊,如今將他責比,只是捕不來,可知不是縱賊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挾私害我將官?我這邊點下軍士,叫他整束行裝,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玄邃吃飯。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盤桓幾日,玄邃道:「恐劉刺史申文到宇文愷處,害秦瓊在彼處,為他周全,以此不便久留。」來總管只得歛了一張批,自到賈潤甫家答拜,送與李玄邃,贈他下程折席盤費銀數百兩。叔寶這番呵:
    湯網開三面,冥鴻不可求。戈人何所慕,目斷碧雲頭。
  這廂柴嗣昌去見劉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飯。倒是劉刺史先說起自己在齊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銀兩,並不曾要他加耗詞訟,多是趕散,並不罰贖。不料被響馬劫去鄰州協濟銀三千兩,反要我州裡賠。別無設處,連人追捕,並無消息,好生煩惱。柴嗣昌就趁勢說去道:「正是捕人中有個秦瓊,前奉差來長安,曾與八拜為交,昨來拜他母親壽,聞他以此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一方便。」劉刺史道:「仁兄不知,這秦瓊他專一接受響馬常例,養盜分贓,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結遠方眾捕盜攻他;小弟又訪得確實,故此責令他追捕。縱是追不著賊,他也賠得起贓。若依仁兄寬了他,賊畢竟拿不著,這項三千銀子,必定小弟要賠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書,解他到東都總理宇文司空處去,今日兄吩咐小弟,止可寬他幾限,使他得盜得贓罷了。」嗣昌道:「我想東都只要銀子去,人不解去,具文去也罷。」劉刺史道:「正是這銀子難得。小弟是賠不起,就要在本州屬縣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縣官肉己錢,那個肯拿出來?故此不得不比這干捕人。」柴嗣昌看這劉刺史的意思,是要叔寶眾人身上出這項銀子的了,因笑一笑道:「這等不若待眾捕人賠償之一半,註銷了此事罷。」劉刺史道:「這如何註銷得?即少一兩,還是一宗未完,關著我考成的。」柴嗣昌道:「這等待各捕盜賠了,完了這考成罷。」劉刺史道:「論這干人,多賠也不難,且慣得賊人常例,就賠也應該。只是這干人,都是東都討解的,莫說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盤費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題,自要他賠贓,外再送兄五百兩,這個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較,聽他納銀了。小弟還給一個執照與他,拿著賊時,一一追來給還。」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這些窮人,還不能全賠。」劉刺史道:「這皇銀斷不可少,只要秦瓊出一張認狀,分派到眾人身上,小弟自會追足。就是仁兄的謝禮,切不可聽他訴說窮苦,便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賠得贓完,小弟的心領了罷。」起身告別,劉刺史直送出府門。正是:
    只要自己醫瘡,那管他們剜肉。
  柴嗣昌回到賈家時,李玄邃已得了來總管送來批文,只待柴嗣昌來,問府中消息,同去見叔寶。兩邊相見,玄邃便把批與柴嗣昌看,說:「正待同你見叔寶,叫他打疊起身。」柴嗣昌看了,歎一口氣道:「如今人薄武官,還是武官爽快。這些文官臭吝,體面雖好,卻也刁鑽,把一個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這干捕盜身上賠贓,說給與執照,待拿著賊時追給。」單雄信道:「這小子也是果子話。但是這干捕盜,除了叔寶、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三個,想還家道稍可,其余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個拿得出銀子的?」伯當道:「這個須我們為他設處。」程咬金道:「這不須講得,原是我們拿去,還是我們補還。尤員外快回家去,把原銀傾過用費些可補上,拿了來救秦大哥。」尤俊達也應聲要去。柴嗣昌道:「這是小弟說過,都在我身上。」張公謹道:「豈有獨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這也是秦大哥的銀子。」伯當道:「秦大哥幾時有銀子在你處?」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寶先時在植樹崗救了岳父,小弟在報德祠相會時,曾有書達知岳父,及至岳父有書差人送些銀子來時,叔寶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帶得來。正擬拜壽後送去,還恐他是好漢子,為人不求報的,不肯收這銀子,不若將來完了此事。」白顯道與賈潤甫道:「此事最妙。」童環、金甲道:「可見前日程兄有眼力,攔住廝殺,終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太便宜了我兩個。」這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楚國亡猿林木災。
  正談時,聽得外邊喝道:「是劉刺史來拜了。」眾人都迴避,獨嗣昌相見,送了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劉刺史道:「所事我已著人放風去,先完了仁兄謝儀,然後小弟才立限收他銀子,免他解給照與他。這分上若不是兄,斷斷不聽。這五十余人解向東京,都是一個死,莫想得回來。」柴嗣昌道:「小弟領仁兄情便了。」劉刺史道:「兄不是這樣說,務要他足數,不然是小弟謊兄了;且敝地寒苦,若捨了這樁分了。再沒大分上,兄不可放鬆。」說罷,作別上轎去了。
    仕途要術莫如俚,誰向知交贈一環。
    交際總交窮百姓,帶他膏血過關山。
  眾人聽了這番說話道:「方纔劉刺史教你不要放鬆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們謝禮五百兩。這不要睬他,只說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這等你折了五百兩了。」柴嗣昌叫家人帶了銀子,同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四人,竟到秦叔寶家中。樊建威因劉刺史差個心腹吏放風與他,要他們賠贓,且要出五百兩銀子,送柴嗣昌,極少也要三百兩,慌做一團,趕來與叔寶計議。卻值柴嗣昌四人到來,與樊建威見了禮,又與秦叔寶交相謝了;李玄邃卻遞出一張批文來,卻是: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事,仰本職督領本州騎兵五百名,並
  花名文冊,前至飲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所至津
  關,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大業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領軍校尉秦瓊准此
  李玄邃道:「來總管一面整點人馬,大約三日內,要兄啟行了。」叔寶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榮行,脫離這苦門了,只是我們怎賠得這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柴兄?」單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門中多有相知,柴兄講時,就有人出來通信了。後邊劉爺,又差個吏來明說,甚是心焦,故此特來與叔寶兄計議。」王伯當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們分上錢,這三千兩銀子,還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寶道:「有此事沒有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眾人出,盡著家當賠官罷,不敷我還有處借。」柴嗣昌道:「這宗銀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書,從人將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拿將過來。柴嗣昌道:「這是岳父手扎,送到小弟處,兄已回久,後來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來得,蹉跎至今。」叔寶啟書,卻是一個侍生李淵頓著拜名帖,又是一個副啟上寫道:「關中之役,五內銘德,每恨圖報無由。接小婿書,不勝欣快。謹具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萍水有期,還當面謝。
  叔寶看了作色道:「柴仁兄,這令岳小視我了,丈夫作事求報的麼?」柴嗣昌陪著笑道:「秦兄固不望報,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麼?既來之則安之。」單雄信道:「叔寶兄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難行,也沒個柴兄復帶去的理。如今將來完此事,卻又保全這五十余家身家,你並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執。」樊建威道:「叔寶兄放了現鐘去買鋼,這便是我們五十三家的性命在上邊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寶猶在遲疑,單雄信道:「建威,叔寶他奉官差,就要起身,這銀子你卻收去完官。」王伯當道:「分上錢,我這邊柴大哥也出虛領了;只是我們這居間加一,管家這加一,不可少的。」眾人一齊笑起來。叔寶道:「只是我心中不安。」自起身進裡邊,又拿出三百兩銀子,來對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畢竟還要什麼兌頭火耗,並什麼路費貼墊,你一發拿這三百兩銀子去湊,不要累眾人,批捕我也不支銷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誼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著,待我叫了唐萬仞眾人來,也見你一團豪氣。」叔寶收了,就留他數人在家中吃酒。正吃時,只見尤俊達與程咬金來辭。先時程咬金在路邀集柴嗣昌與殺敗金、童兩個,後來雖系俱是相與,心中有些不安,到認了殺官劫掠時,明明供出個響馬來了。咬金也便過了,尤俊達甚覺乏趣,勉強捱到拜壽,就要起身。程咬金道:「畢竟看得叔寶下落方去,不然豈有獨累他之理。」及至柴、李兩人口覆,知道叔寶可保無事,尤俊達又恐前日晚間言語之際,走漏風息,被人緝捕,故此要先回;賈潤甫亦要脫干系,懈懈相留,故此兩人特來拜謝告別。叔寶又留了,同坐作餞。
  樊建威在坐,兩邊都不題起。叔寶道:「本意還要留二兄盤桓數日,只為我後日就要起身,故不敢相留。」臨行時,裡面去取出些禮來,卻是秦母送與程母的。吃到大醉,尤俊達、程咬金同單雄信等回店。到五更時,尤俊達與程咬金先起身去。
    滿地霜華映月明,喔咿遠近遍雞聲。
    困鱗脫網游偏疾,病鳥驚弦身更輕。
  次日早,秦叔寶知劉刺史處,只要賠贓,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謝來總管辭他。來總管道:「我當日一時不能執持,令你受了許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羅老將軍、李玄邃分上,回時我還著實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寶叩辭了出來,復大設宴,請北來朋友,也是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陪。這三人感謝柴嗣昌不盡。不知若不為秦叔寶,柴嗣昌如何肯出這部酣力?叔寶又浼李玄邃作三封書: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遲南,答羅行台,有禮與他姑娘姑夫;又有書與羅家表弟。一班意氣朋友這一日傳杯弄盞,話舊談心,更比平時暢快。
    杯移飛落月,酒溢泛初霞。談劇不知夜,深林噪曉鴉。
  吃到天明,還沒有散。外邊人馬喧闐,是這五百人來參謁。叔寶換了戎服在廳上,吩咐止叫隊什長進見。恰是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斑斑斕斕的擺了一天井,都叩了頭。叔寶道:「來爺巳時在西門伺候。」眾人應了一聲散去。單雄信對叔寶道:「前日說的求榮不在朱門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寶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謂因禍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業正不可量。」眾人都到寓所取禮來賀。叔寶也都送有贐禮,彼此俱不肯收。伯當道:「叔寶連日忙,我們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講兩句話兒。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打從我寓所過,明日在彼相送罷。」眾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寶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眾人取了賠贓的這項銀子去。到不得明日巴時,隊什長都全裝貫帶來迎,請他起身。叔寶燒了一陌紙,拜別了母妻,卻是纏綜大帽,紅刺繡通袖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這五十人列著隊伍,出西門來,與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較時,大似不同了。
  集古:
    蕭蕭班馬鳴,寶劍倚天橫。丈夫誓許國,勝作一書生。
  出得西門,到吊橋邊,兩下都是從行軍士排圍。那市盡頭有座迎恩寺,叔寶下了馬,進到寺裡。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冊一一點了。又捐己資:隊長每人三錢,什長二錢,散兵一錢;犒賞也費五六十兩銀子。內中選二十名精壯的做家丁,隨身跟用,另有賞。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來錢送,遞了三杯酒作別了。次後是單雄信一干,也遞了三杯酒。叔寶道:「承諸公遠來,該候諸公啟行才去為是;只奈因玄邃兄題掇得這一差事,期限迫近,不能擔延。」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處再周旋,莫國弟去還賠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取執照,不必兄長費心。」對著尉遲兄弟說:「家姑丈處煩為致意,公事所羈,不得躬謝。」對伯當及眾人道:「難得眾兄弟聚在一處,正好盤桓,又料有此別。」對賈潤有,樊建威道:「家中老母,幾百周旋。」與眾人作別上了馬,三個大銑起行。
    相逢一笑間,不料還成別。回首盼楓林,盡灑離人血。
  去後,柴嗣昌在齊州結了賠贓的局,一齊起身。賈潤甫處都有厚贈。柴嗣昌自往汾陽。尉遲兄弟、史大奈他三個卻是官身,不敢十分擔擱,與張公謹、白顯道也只得同走幽州去了。止剩李玄邃、王伯當、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五位豪傑在路。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0 AM     標題: 第二十六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詩曰:
    淚濕郊原芳草路,唱到陽關愁聚。撒手平分取,一鞭驕馬疏林
  覷。 雷填風颯堪驚異,倏忽荊榛滿地。今夜山凹裡,夢魂安得空
  回去。
                        調寄「惜分飛」
  人生天地間,有盛必有衰,有聚必有散。處承平之世,人人思安享守業,共樂升平。若處昏淫之世,凡有一村一藝之士,個個思量尋一番事業,討一番煩惱;或聚在一處,或散於四方,誰肯株守林泉,老死牖下?再說金國俊、童佩之,恐怕衙門有事,亦先告別,趕回潞州去了。單雄信、王伯當、李玄邃,他三人是無拘無束,心上沒有甚要緊,逢山玩山,逢水玩水,一路游覽。不覺多時,出了臨淄界口。李玄邃道:「單二哥,我們今番會過,不知何日重聚?本該送兄回府,恐家間有事,只得要在此分路了。」王伯當道:「弟亦離家日久,良晤非遙,大約來歲,少不得還要來候兄。」單雄信依依不捨,便道:「二兄如不肯到我小莊去,也不是這個別法,且到前面去尋一個所在,我們痛飲一回,然後分手。」伯當、玄邃道:「說得有理。」大家放轡前行。雄信把手指道:「前面乃是鮑山,乃管鮑分金之地。弟與二兄情雖不足,義尚有余,當於此地快飲三杯何如?」伯當、玄邃應聲道:「好。」舉頭一望,只見:
    山原高聳,氣接層樓。綠樹森森,隱隱時間虎嘯;青楊裊裊,飛
  飛目送鴛啼。真個是為衛水兮禽翔,鯨鯢踴兮夾轂。
  這鮑山腳下,止不過三四十人家,中間一個酒肆,斜挑著酒簾在外。三人下了牲口,到了店門首,見有三四個牲口,先在草棚下上料。店主人忙出來接進草堂,拂面洗塵。雄信對主人問道:「門外牲口,客人又下在何處?」店主把手指道:「就在左首一間潔淨房裡飲酒。」雄信正要去看時,只見例門裡早有一人探出頭來。伯當瞥眼一認笑道:「原來是李賢弟在此。」李如珪看見,忙叫道:「眾兄弟出來,伯當兄在此。」齊國遠忙走出來,大家敘禮過。伯當道:「為何你們二位在此?」李如珪道:「這話且慢講。裡邊還有一位好朋友在內,待我請他出來見了才說。」便向門內叫道:「寶大哥出來,潞州單二哥在此。」只見氣昂昂走出偉然一丈夫來。李如珪道:「這是貝州寶建德兄。」單雄信道:「前歲劉黑闥兄,承他到山莊來,道及竇兄尚義雄豪,久切瞻仰,今日一見,實慰平生。」雄信忙叫人舖氈,六人重新彼此交拜。伯當對如珪、國遠道:「你二位在少華山快活,為何到此?」李如珪道:「弟與死別後,即往清河訪一敝友,不想被一個盧明月來占據,齊兄又抵敵他不過,只得棄了,遷到桃花山來。遣孩子們到清河報知,直至前日,弟方得還山,齊兄弟報聽得單二哥傳令,邀請眾朋友到山東,與秦伯母上壽。竇大哥久慕叔寶與三兄義氣,恰值在山說起,他趁便要往齊郡。訪伊親左孝友,兼識荊諸兄一面,故此同來。不知三兄是拜過了壽回來,還是至今日方去?」李玄邃道:「叔寶兄已不在家,奉差公出矣。」齊國遠道:「他又往那裡去了?」單雄信道:「這話甚長。」見堂中已擺上酒席。「我們且吃幾杯酒,然後說與三兄知道。」
  大家入席,飲過三杯。如珪又問:「秦大哥有何公幹出外?」王伯當停杯,把豪傑備禮,同進山東;至賈潤甫店,請叔寶出城相會;席間程咬金認盜,秦叔寶燒捕批。齊國遠聽見,喜得手舞足蹈,拍案狂叫爽快。李如珪道:「叔寶與咬金,真天下一對快人,真大豪傑。四海朋友,不與此二人結納者,非丈夫也。後來便怎麼樣?」王伯當又將李玄邃去見來總管,移文喚取;柴嗣昌去求劉刺史,許多手勒掯征贓,幸得唐公處三千金,移贈叔寶,方得完局起身。說完,只見竇建德擊案歎恨道:「國家這些贓狗,少不得一個個在我們弟兄手裡殺盡!」李如珪道:「又觸動了竇大哥的心事來了。」李玄邃道:「竇兄有何心事,亦求試說一番。」
  竇建德道:「小弟附居貝州,薄有家業,因遭兩先人棄世,弟性粗豪,不務生產,僅存二三千金,聊為糊口。去歲拙荊亡過,秋杪往河間探親,不意朝廷差官點選繡女,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圖開報,分上中下三等。小女線娘,年方十三,色藝雙絕,好讀韜略,閨中時舞一劍,竟若游龍。弟止生此女,如同掌珠。曉得小女尚未有人家,竟把他報在一等裡邊。小女曉得,即便變產,將一二百金,托人挽回,希圖豁免。可奈州官與閣狗堅執不允,小女聞知,盡將家產貨賣,招集亡命,竟要與州吏差官對壘起來,幸虧家中寡嫂與合侄立止,弟亦聞信趕回,費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恐後捕及,只得將小女與寡嫂離州,暫時寄居介休張善士捨親處。因道遇齊、李二兄,彼此聚義同行。」單雄信道:「叔寶今已不在家,今三兄去也無人接待;莫若到小莊去暢飲幾天,暫放襟懷何如?」又向伯當、玄邃道:「本欲要放二兄回去,今恰遇三兄二兄只算奉陪三兄,再盤桓幾日。」伯當與玄邃不好再辭,只得應允。齊國遠便道:「大家同去有些興。我們正要認一認尊府,日後好常來相聚。」李如珪道:「既如此,快取飯來用了,好趕路造府。」眾豪傑用完了飯,單雄信叫人到櫃會帳,連齊國遠三兄先吃的酒錢,一並算還了。
  眾人出了店門,跨上牲口,加鞭趕路。行不多幾里,只見道旁石上,有個老者,曲□睡在那裡,被囊撇在身旁。竇建德看見,好像老僕竇成模樣,跳下牲口,仔細一看,正是竇成,心中吃了一驚,忙叫道:「竇成,你為何在此?」那老者把眼一擦,認得是家主,便道:「謝天地遇著了家主。大爺出門之後,就有貝州人傳說,州裡因選不出個出色女子,官吏重新又要來搜求,見我們躲避,便叫人四下查訪。姑娘見消息不好,故著老奴連夜起身,來趕大爺回去。」其時五人俱下牲口,站在道旁。竇建德執著單雄信的手道:「承兄錯愛,不棄愚劣,本當陪諸兄造府一拜,奈弟一時方寸已亂,急欲回去,看覷小女下落,再來登堂奉候。」李玄送道:「剛得識荊,又要雲別,一時山靈,為之黯然。」單雄信道:「這是吾兄正事,弟亦不敢強留;但弟有一句話:隋朝雖是天子荒淫,佞臣殘刻,然四方勤王之師尚眾,還該忍一時之忿,避其亂政為是。倘介休不能安頓,不妨攜令愛到敝莊與小女同居,萬無他慮,就是兄要他往,亦差免內顧。」齊國遠道:「單二哥那裡不要說幾個贓狗,就是隋朝皇帝親自到門,單二哥也未必就肯與他。」王伯當道:「竇大哥,單兄之言,肺腑之論,兄作速回到介休去罷。」雄信又向伯當、玄邃道:「四海兄弟,完在一拜,便成骨肉。弟欲煩二兄枉道,同竇兄介休去;二兄才幹敏捷,不比弟粗魯,看彼事體若何,我們兄弟方才放心。」便對自己手下人道:「你剩下的盤費,取一封來。」手下人忙在腰間取出奉上。雄信接在手裡,內中揀一個能幹的伴當與他道:「這五十兩銀子,你拿去盤纏。三位爺到介休去,另尋個下處,不可寓在竇大爺寓所。打聽小姐的事體無恙,或別有變動,火速回來報我。」家人應諾。竇建德對雄信。國遠、如珪謝別,同伯當、玄邃上馬去了。正是:
    異姓情何切,閱培實可羞。只因敦義氣,不與世蟀指。
  雄信見三人去了,對國遠、如珪道:「你們二位兄弟,沒甚要緊,到我家去走走。」李如珪道:「我們丟這些孩子在山上,心也放不下,不若大家散了再會罷。」雄信見說,也便別過,兜轉馬進潞州去了。
  齊國遠在馬上對李如珪道:「剛才我們同竇大哥到來,不想單二哥倒叫他兩個伴去,難道我兩個畢竟是個粗人,再做不來事業?」李如珪道:「我也在這裡想:我們兩個,或者粗中生出細來,亦未可知。我與你作速趕回到山寨裡去看一看,也往介休去打聽竇大哥令愛消息,或者他們三人做不來,我們兩個倒做得來,後日單二哥曉得了,也見得齊國遠、李如珪不單是殺人放火,原來有用的。」二人在路上商議停當,連夜奔回山寨,料理了,跟了兩三個小樓羅,抄近路趕到介休來。
  原來竇小姐見事勢不妥,竇成起身兩日後,自己即便改裝了男子,同嬸娘兄弟,潛出介休,恰好路上撞見了父親。建德喜極。伯當、玄遂即招掇竇建德,送住一賢莊去了。
  再說李如珪同齊國遠,趕到介休,在城外尋了個僻靜下處,安頓了行李。次日進城中訪察,並不見伯當、玄邃二人,亦不曉得那張善士住在何處。東穿西撞,但聞街談巷語,東一堆西一簇,說某家送了幾千兩,某家送了幾百兩;可惜河西夏家獨養女兒,把家私費完了,止湊得五百金,那差官到不肯免,竟點了入冊。聽來聽去,總是點繡女的話頭。二人走了幾條街巷,不耐煩了,轉入一個小肆中飲酒。只見兩個老人家,亦進店來坐下,敲著桌子要酒,口裡說道:「這個瘟世界,那裡說起,弄出這條旨意來!擾得大家小戶,哭哭啼啼,日夜不寧。」那一個道:「冊籍如今已定了,可惜我們的甥女不能挽回,但恨這個貪贓閹狗,又沒有妻兒婦女,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李如珪道:「請問你老人家,如今天使駐紮在何處?」一老人答道:「剛才在縣裡起身,往永寧州去了。」李如珪見說,低頭想了一想,把手向齊國遠捏上一把,即便起身,還了酒錢,出門趕到城外下處,叫手下捎了行李,即欲登程。齊國遠道:「竇兄尚未有下落,為何這等要緊起身?」李如珪道:「竇兄又沒處找尋,今有一樁大生意,我同你去做。」便向齊國遠耳邊說道:「須如此如此而行,豈不是樁好買賣?你如今帶了孩子們走西山小路,穿過寧鄉縣,到石樓地方,有一處地名清虛閣,他們必至那裡歇馬。你須恁般恁般停當,不得有誤。我今星飛到寨,選幾個能幹了得的人,兼取了要緊的物件來,穿到石樓,在清虛閣十裡內,會你行事。」說完大家上馬,到前面分路去了。正是:
    雖非諸葛良謀,亦算隆中巧策。
  卻說欽差正使許庭輔在介休起身,先差兵士打馬前牌到永寧州去;自己乘了暖轎,十來個扈從,又是十來名防送官兵,一路裡慢慢的行來。在路住了兩日,那日午牌時候,離永寧尚有五十余裡遠,清虛閣尚有三四裡,只見:
    狂風驟起,怪霧迷天。山搖岳動,倏忽虎嘯龍吟;樹亂砂飛,頃
  刻猿驚兔走。霎時盡唱行路難,一任石尤師伯舞。
  一行人在路上,遇著這疾風暴雨,個個淋得遍身透濕。望著了清虛閣,巴不能進內避過。原來那清虛閣,共有兩三進,裡邊是三間小閣,外邊是三間敞軒,一個老僧住在後邊看守。一行人進內安放了。天使在閣上坐了,眾人把衣服御下來,取些柴火,在地偎烘。只見門外四五個車輛,載著許多熟豬、肥羊、雞、鵝、火燒、饃饃等類,一二十盤,另有十六樣一個盤盒,是天使用的;四五缸老酒,擺列地在。一個官兒,手裡拿著揭帖,進來說道:「永寧州驛丞,差送下馬飯來,迎接天使大老爺。」眾人見說,忙引他到閣上去相見。那官兒跪下去道:「小官永寧州驛丞賈文參見天使大老爺。」把稟揭禮單送上去看了,說聲「起來」,便問:「這裡到州,還有多少路?」驛丞答道:「尚有四五十裡。州裡太爺,恐怕大老爺鞍馬勞頓,故此先著小官來伺候。」眾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抬近身來,安上杯箸。天使吩咐手下:「把下邊這些食物,你們同兵衛一齊吃了罷!」眾人見說,即便下閣去了;尚有兩個近身小內監,站在後邊。那驛丞道:「二位爺也下閣去用些酒飯,這裡小官在此伺候。」兩個見說,也就到下邊去了。
  吃不多時,只見走上一個大漢,捧上一壺熱酒,丟了一個眼色去了。那驛丞忙把大杯斟滿,跪下去道:「外邊風色甚緊,求大老爺開懷,用一大杯。」那天使道:「你這官兒甚好,咱到後日回去,替部裡說了,升你一個州官。」那驛丞打一個半跪道:「多謝大老爺天恩。」正說時,只見天使飲乾了酒,一交跌倒在地。原來那驛丞就是李如珪假裝的。齊國遠管待手下人,見他們吃了些時,就將蒙汗藥傾在酒裡,一個個勸上一杯,盡皆跌倒。李如珪叫眾嘍囉,把天使抬下來,與那兩個小內監多背剪了,把天使縛在轎中,將小內監扶上馬,把這些東西,盡皆棄了,跨上牲口,連夜趕上山來。
  當時許庭輔在轎中,一覺直睡到更余時候,方才醒來;見兩手背剪住了,身子捆縛在轎中,活動不得,著了急,口中亂喊亂叫:「是什麼意思,把咱這般搬弄!」那山凹裡隨你喊破了喉,誰來睬你,只得由他抬到山下。其時東方發白。有人拋起轎簾,扶了許庭輔出來,往外一觀,只見那兩個親隨太監,也綁縛了站在面前。大家見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只聽得三個大炮,面前三四十個強盜,簇擁著許庭輔與兩個小太監,進了山寨。上邊刀槍密密,殺氣騰騰,三間草堂,居中兩把虎皮交椅,李如珪換了包巾扎袖,身穿紅錦戰袍坐在上面。許庭輔偷眼一認,卻就是昨日的驛丞,嚇得魂飛魄散,只得跪將下去。
  李如珪在上面說道:「你這閹狗,朝廷差你欽點繡女,雖是君王的旨意,也該體恤民情,為甚要詐人家銀子幾千幾百,弄得遠近大小門戶,人離財散?」許庭輔道:「大王,咱那裡要百姓的?這是府縣吏胥,借題婪賄,咱何嘗受他毫厘?」李如珪喝道:「放屁!我一路打聽得實,還要強口。孩子們拿這閹狗下去砍了罷!留著這兩個小沒雞巴的我們受用。」許庭輔聽見,垂淚哀求。只見外邊報道:「二大王回來了。」原來齊國遠劫了天使來,恐怕讓兵醒來劫奪,領著嘍囉半路埋伏了多時,然後還山。見他三人跪在階前,便道:「李大哥為什麼這般弄松?倘日後朝廷招安,我們還要仰仗他哩。」李如珪笑道:「昨日在清虛閣,我也曾跟他,敬他的酒,如今戲耍他一番,只算扯直。」
  兩個忙下來,替他去了綁縛繩索,攙入草堂叔禮,口稱「有罪冒犯」,就吩咐孩子們:「快擺酒席,與公公壓驚。」眾嘍囉搬出餚撰,安放停當。三人入席坐定,酒過三杯,許庭輔道:「二位好漢,不知有何見教,拿咱到山來?」李如珪道:「公公在上,我們兄弟兩個,踞住此山有年,打家劫捨,附近州縣,俱已騷擾遍了。目下因各處我輩甚多,客商竟無往來,山中糧草不敷,意欲向公公處暫挪萬金,稍充糧餉,望公公幸勿推諉。」許庭輔道:「咱奉差出都,不比客商帶了金銀出門,就是所過州縣官,送些體面贄禮,也是有限,那有准干准百存下取來可以孝敬你們?」齊國遠見說,把雙睛彈出說道:「公公,我實對你說,你若好好拿一萬銀子來,我們便佛眼相看,放你回去;如若再說半個沒有,你這顆頭顱,不要想留在項上!」說罷,腰間拔出明晃晃的寶刀,放在桌上。李如珪道:「公公不要這等嚇呆了,你到外邊去,與兩個尊價私議一議。」
  許庭輔起身,同兩個小太監到月台上,一個是滿眼流淚,一句許也說不出。那個大些的說道:「如今哭也無益,強盜只要銀子,老公公肯拿些與他,三人就太平無事回去了;稍不遂意,不要說頭顱,連這幾根骨頭也無人來收拾。這些人殺人不眨眼的,那希罕我們三個?」許庭輔聽了這番說話,又見兩人這般光景,便道:「既如此說,我去求他放你到州裡去報知,看這班官吏如何商議,如他拿不出這許多,只得將我寄在各府各縣庫上的銀子取來罷。」說了要打發一個起身。李如珪叫嘍囉拿酒飯,與那個大些的內監吃飽了,又取出一錠銀子來賞了他,對他說道:「你叫什麼?」那內監道:「小的叫周全。」李如珪道:「好,這一錠銀子,賞你做盤費的。限你五日內,拿銀子來贖你家主人;若五日內不見來,這裡主僕兩個,休想得活了。」叫手下把他在清虛閣騎來的馬,原騎了去;著兩個嘍囉,送他下山,許庭輔與那小內監鎖在一間阱房內,好酒好肉管待他。
  說那內監周全,騎著馬跑到清虛閣邊,只見閣門封鎖,並無一人。只得問到州裡,那州官因報知強盜劫了天使,著了忙,如飛到清虛閣看驗了,把老和尚與地方及護送兵衛,帶進州裡,忙申文到汾州府裡去。府官著了急,連夜就趕到州中。此時各官正在那裡勘問地方與老和尚,只見內監周全回來,眾官兒都起身來盤問他。內監周全把桃花山強盜如何長短,一一告訴。眾官兒聽見,個個如同泥塑,且把和尚地方保出在外,大家從長商議。有的說道:「這事必須申文上台,動疏會兵征剿。」有的說道:「強盜只要銀子。」又有一個說道:「倘然送了五百又要一千,送了一千,又要二千,這宗銀子出在那一項?莫若再寬緩幾日,看見我們不拿銀子去,要他這兩個人何用,自然放下山來。」那汾州府官道:「不是這等講,這幾個欽差內官,多是朝廷的寵臣,倘然在我們地方上有些差失,不但革職問罪,連身家性命,亦不能保,豈止降級罰俸?莫若且在庫中暫挪一二千金送支,贖了天使回來,彌縫這節事再處。」大家在庫中撮出二千金,叫人扛了,同周全到山。那齊國遠、李如珪只是不肯,許庭輔只得咐咐自己又湊出三千金,再四哀求,方才放下山來。自此許庭輔所過州縣,愈加裝模作樣,要人家銀子,千方百計,點選了許多繡女,然後起身。可見世上有義氣的強盜,原少不得。正是:
    只道地中多猛虎,誰知此地出貪狼。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1 AM     標題: 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詞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無他。問君何事,苦苦競繁華?
  試想江南富貴。臨春與綺交加。到頭來,身為亡虜,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際,茅茨不剪,飲水衣麻。享芳名萬載,其樂無涯。
  歎息世人不悟,只知認白骨為家。鬧哄哄爭強道勝,誰識眼前花。
                        調寄「滿庭芳」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無窮。論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興作,亦何損於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財買辦,那一件不是民力轉輸?且中間虛冒侵克,那一節不在小民身上?為君的在深宮中,不曉得今日興宮,明日造殿,今日構閣,明日營樓,有宮殿樓閣,便有宮殿上的裝飾,宮殿前的點綴,宮殿中的陳設,豈止一土木了事?畢竟到騷擾天下而後止。如今再說煬帝荒淫之念,日覺愈熾,初命侍衛許庭輔等十人,點選繡女;又命宇文愷營顯仁宮於洛陽;又令麻叔謀、令狐達開通各處河道;又要幸洛陽,又思游江都。弄得這些百姓東奔西馳。不是驅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辦,各官府州縣邑,如同鼎沸。莫說大家作事,尚且不難,何況朝廷,不過多費幾百萬銀子,苦了海內百姓的氣力。不多幾時,東京的地方廣闊,不但一座顯仁宮先已告竣;那虞世基還要湊朝廷的意思,飛章上報,說:「顯仁宮雖已告成,恐一宮不足以廣聖馭游幸,臣又在宮西擇豐厚之地,築一苑圃,方足以備宸游。」煬帝覽奏大喜,敕虞世基道:「卿奏深得朕心,著任意揆度建造,不得苟簡,以辜朕意。」
  於是南半邊開了五個湖,每湖方圓十裡,四圍盡種奇花異草。湖旁築幾條長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兩邊盡栽桃花,夾岸柳葉分行。造些龍船鳳舸,在內蕩漾中流。北邊掘一個北海,周圍四十裡,築渠與五湖相通。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萊,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像海上三神山一般。山上樓台殿閣,四圍掩映。山頂高出百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遠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間卻造正殿,海北一帶,委委曲曲,鑿一道長渠,引接外邊為活水,瀠洄婉轉,曲通於海。傍渠勝處,便造一院,一帶相沿十六院,以便停流美人在內供奉。苑牆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三山都用長峰怪石,疊得嶙嶙峋峋,台榭盡是奇材異料,金裝銀裹,渾如錦繡裁成,珠璣造就。其中桃成蹊,李列徑,梅花環屋,芙蓉繞堤,仙鶴成行,錦雞作對,金猿共嘯,青鹿交遊,就像天地間開闢生成的一般。又不知坑害多少性命,又耗費了多少錢糧,方得完成。虞世基即便上表,請煬帝親臨觀看。
  煬帝見表來請,以觀落成,滿心歡喜。即便擇日,同蕭後,帶領眾宮妃妾,發車駕竟望東京而來。不一日,先到了顯仁宮。早有宇文愷、封德彝二人接住朝見過,遂引了煬帝御駕,從正宮門首,一層層看將進來。但見:
    飛棟沖霄,連楹接漢。畫梁直拂星辰,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
  戶,恍然間苑仙家;金殿瑤階,仟似九天帝闕。簾櫳回合,鎖萬裡之
  祥雲;香氣氤氳,結一天之瑞靄。真個是影鵝池上好風流,(交鳥)
  鵲樓中多富貴。
  煬帝看見樓台華麗,殿閣崢嶸,四方朝貢,亦足以臨之,不勝大悅。便道:「二卿之功大矣!」即命取金帛表裡厚賜二人,就留二人在後院飲酒。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親,驕主從來寵佞臣。不是誇強興土木,何緣南
  幸不回輸。
  煬帝在顯仁富,游玩了數日又厭煩了;駕了飛輦,同蕭後與眾嬪妃,到西苑中來。少不得那宇文愷、封德彝二佞臣,亦便伴駕。到得苑中,只見:
    五湖蕩漾,北海波搖。三神山佳氣蔥郁,十六院風光淡爽。真
  個是九洲仙島,極樂瓊宮。
  後人有詩,單道這五湖之妙雲:
    五湖湖水碧浮煙,不是花園便柳牽。
    常恐君王過湖去,玉簫金管滿龍船。
  又有詩道這北海之妙雲:
    北海涵虛混太空,挑波逐浪遍魚龍。
    三山日暮祥雲合,疑是仙人咫尺逢。
  又有詩道這三山之妙雲:
    三山萬疊海中浮,雲霧縱橫十二樓。
    莫訝福來人世裡,若無仙骨亦難游。
  又有詩道這長渠之妙雲:
    逶迤碧水達長渠,院院臨渠花壓居。
    不是宮人爭鬥麗,要留天子夜回車。
  又有詩道這樓台亭榭之妙雲:
    十步樓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錦圍屏。
    傳宣夜半燒銀燭,遠近高低燦若星。
  煬帝一一看遍,滿心歡喜道:「此苑造得大稱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靈,小臣何功之有?」煬帝又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自專,伏乞陛下聖裁。」煬帝遂命駕到各處細看了,方才一一定名。
    東湖,因四圍種的都是碧柳,又見兩山的翠微,與波光相映,遂名為
  翠光湖。南湖,因有高樓夾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為迎陽湖。西湖,因
  有芙蓉臨水,黃菊滿山,又有白鷺青鷗,時時往來,遂名為金光湖。北海,
  因有許多白石若怪獸,高高下下,橫在水中,微風一動,清沁人心,遂名
  為活水湖。中湖,因四圍寬闊,月光照入,宛若水天相接,進名為廣明湖。
    第一院,因南軒高敞,時時有薰風流入,遂名為景明院。第二院,因
  有朱欄屈曲,回壓綃窗,朝日上時,百花嫵媚,遂名為迎暉院。第三院,
  因有碧梧數株,流陰滿地,金風初度,葉葉有聲,遂名為秋聲院。第四院,
  因將西京的楊梅移入,開花若朝霞,進名為晨光院。第五院,因酸棗縣進
  玉李一株,開花純白,麗勝彩霞,遂名為明霞院。第六院,因有長松數株,
  團團如蓋,罩定滿院,遂名為翠華院。第七院,因隔水造起一片石壁,壁
  上苔痕,縱橫如天成的一幅畫圖,遂名為文安院。第八院,因桃杏列為錦
  屏,花茵舖為繡褥,流水鳴琴,新鶯奏管,進名為積珍院。第九院,因長
  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許多細細波紋,日光映照,射入簾攏,連枕上都有五
  色之痕,遂名為影紋院。第十院,因四圍疏竹環繞,中間突出一座丹閣,
  就像鳳鳴一般,遂名為儀鳳院。第十一院,因左邊是山,右邊是水,取樂
  山樂水之意,遂名為仁智院。第十二院,因亂石疊斷出路,惟小舟緣渠方
  能入去,中間桃花流水,別是一天,遂名為清修院。第十三院,因種了許
  多抵樹,盡似黃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進名為寶林院。第十四院,因有
  桃蹊桂閣,春可以納和風,更可以玩明月,遂名為和明院。第十五院,因
  繁花細柳,凝陰如綺,遂名為綺陰院。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繞屋,樓台向
  暖,憑欄賞雪,了不知寒,遂名為降陽院。長渠一道,逶迤如龍,樓台亭
  榭,鱗甲相似,遂名為龍鱗渠。
  煬帝都一一定了名字,因帶的宮娥嬪妃甚少,未即派定居住,專望許庭輔等十人,選繡女來,然後撥派掌管院事。
  卻說許庭輔因受了桃花山齊國遠、李如珪的一番劫去,詐了五千金,此愈加貪賄。凡選中女子,有金珠禮物饋送他,就開報在上等冊籍裡邊;金銀少些的,就放在中等冊籍裡邊;又如沒有什麼東西見惠,縱是國色,也就入在三等冊籍裡頭去了。其時會同了九人,選了千餘繡女。曉得朝廷在東京西苑,人家取齊了,進西苑中來見駕繳旨,將三本冊籍呈上。煬帝看了冊籍,共有千餘名,對許庭輔道:「先將上等中等的選進苑來;其三等的,且放在後宮裡充用。」許庭輔十人,即領旨出去,逐名點進苑來。煬帝仔細一看,見個個都是欺桃賽杏的容顏,笑燕羞鶯的模樣,喜意滿足。即同蕭後,尖上還尖,美中求美,選了十六個,形容窈窕,體態幽閉,有端莊氣度的,封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各人賜一方小小玉印,上鐫著院名,以便啟箋表奏上用。又選三百二十名,風流瀟灑,柳嬌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學習吹彈歌舞,以備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龍舟,或是鳳舞,或是樓台,或是亭榭,連帶來後宮的宮女,都一一分撥了。又封太監馬守忠為西苑令,叫他專管出入啟閉。不一時,將一個西苑,填塞得錦繡成行,綺羅成隊。那十六院的夫人,既分了宮院,一個個都思要君王寵幸,在院中只舖設起琴棋書畫,打點下鳳管鸞笙,恐怕煬帝不時游幸。這一院燒龍涎,那一院就藝鳳腦;前一院唱吳歌,後一院就翻楚舞;東一院作金餚玉勝,西一院就釀仙液瓊漿。百樣安排,止博得煬帝臨幸時一刻歡喜,再一次便就厭了,又要去翻新立異。正是:
    宮中行樂萬千般,止博君王一刻歡。
    終日用心裙帶下,江山卻是別人看。
  說這些外國各島,因聞知新天子歡喜聲色貨利;邊遠地方,無不來進貢奇珍異玩,名馬美姬,盡將來進獻。一日煬帝設朝,有南楚道州地方,進一矮民,叫做王義;生得眉濃目秀,身材短小,行動舉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靈,善於應對。煬帝看了,問道:「你既非絕色佳人,又不是無價異實,有何好處,敢來進貢?」王義對道:「陛下德高堯舜,道過禹湯,南楚遠民,仰沐聖人恭儉之化,不敢以傾國之美人,不祥之異寶,蠱惑君心,故造侏儒小臣,備役驅使。臣敢不盡一腔忠義?望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我這裡無數文官武將,那一個不是忠臣義士,何獨在你一人?」王義道:「忠義乃國家之寶,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厭其多而棄之者;況犬馬戀主之誠,君子所取,臣雖遠方廢民,實風化所關,陛下寧忍棄之乎?」煬帝聽了大喜,遂重賞進貢來人,便將王義留在左右充用。自此以後,煬帝凡事設朝,或各處游賞,俱帶王義伺候。王義每事小心謹慎,說話做事,俱能體恤人心。煬帝便十分愛他,後漸用熟了,時刻要他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宮。
  一日煬帝設朝無事,正要退入後宮,回頭忽見王義,面多愁慘之色。煬帝問道:「王義,你為何這般光景?」王義慌忙答道:「臣蒙陛下厚恩,使臣日近天顏,真不世之遭逢,但恨深宮咫尺,不能出入隨侍,少效犬馬之勞,故心常怏怏,今日覺憂形於色,望陛下寬恩。」煬帝道:「朕亦時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宮中之物奈何?」說罷玉輦早已入宮而去。王義此時在宮門首,又不忍回來,又不敢進去,癡癡立在那裡呆想。忽背後一人,輕輕的在他肩上一拍,說道:「王先兒,思想些什麼?」王義回頭看時,卻是守顯仁宮太監張成,即忙答道:「張公公,失瞻。」張成問道:「萬歲爺待你好,只是這般加厚,還有什麼不稱意,在此默想?」王義與張成交厚,便說道:「實不相瞞,我王義因蒙皇恩,十分寵愛,情顧朝夕隨駕,希圖報效;但恨皇宮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懷怏怏,不期今日被老公公看破。」張成笑了一笑,戲耍他道:「王先兒,你要入宮這何難,輕輕的將下邊那道兒割去,有什麼進宮不得。」那王義沉吟道:「吾聞淨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得了。」張成道:「做倒做得,只怕你忍痛不起。」王義道:「若做得來,便忍痛何妨。」張成道:「你當真要做,我自有妙藥相送。」王義道:「男子漢說話,豈有虛謬。」
  二人說笑了一回,便攜手走出宮來,竟到張家中坐下。張成置酒款待。酒過三杯,王義再三求藥。張成道:「如今藥有,還須從長計較。莫要一時高興,後來娶不得老婆,生不得令郎,卻來埋怨學生。」王義正色道:「人生天地間,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復以妻子為念?」張成遂到裡邊,去拿出一把吹毛可斷的刀,並兩包藥來,放在桌上,用手指定,說道:「這一包黃色的是麻藥,將酒調來吃了,便不知痛;這一包五色的,是止血收口的靈藥,都是珍珠琥珀各樣奇珍在內,搽上便能結蓋;這把刀便是動手之物。三物相送,吾兄回去,還須斟酌而行。」王義道:「既蒙指教,便勞下手如何?」張成道:「這個恐怕使不得。」王義道:「不必推辭,斷無遺累。」張成見王義真心要淨,只得又拿些酒出來,暢飲一番,王義吃得半酣。正是:
    休談遺體不當殘,貪卻君王眷寵固。
  說當時煬帝退入後宮,蕭後接住,接宴取樂,叫新選剩下的宮女,輪班進酒;將有數巡,煬帝見一宮女,顏色雖是平常,行動到也莊重。煬帝問他何處人氏。那女子忙跪下去,回答幾句,一字也省他不出,惹得眾美人忍不住的好笑。煬帝叫他起來,想道:「王義性極乖巧,四方鄉語,他多會講。」蕭後道:「何不宣他進來,與他講一講,倒也有趣。」煬帝便差兩個小內監,去宣王義進宮。
  那兩個小內監奉旨忙出宮來,正要問到王義家去,有一太監說道:「王義在張成家裡去了。」兩個小內監,就尋到張成家,門上忙欲去通報,他們是無家眷的,又是內監,便沒有什麼忌避,兩個直撞進裡邊來,推而進去,只見王義直挺挺的,睡在一張榻上,露出了下體,張成正在那裡把藥擦在陽物的根上,將要動手。張成看見了兩個。即便縮住;王義也忙起身,系褲結帶。那兩個小內監,見他兩個這般舉動,又見桌上刀子藥包,大家笑個不止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事?」張成見他兩個是煬帝的近身太監,不便隱瞞,只得將王義要淨身的緣故,一一說了。兩個小內監道:「幸是我們尋到這裡,若再遲些,王先兒那物,早已割去了。萬歲爺在後宮,特旨叫我二人來宣你,作速行動罷。」此時王義已有八九分酒,見煬帝宣他,忙向張成討些水來,洗去了藥,如飛同兩個內監到後宮來。
  煬帝見王義滿臉微醺,垂頭跪下,便道:「你在那裡吃酒來?」王義平昔口舌利便,此時竟弄得一句許也對答不來,兩個內監又微微冷笑。煬帝見光景異常,便問兩個內監道:「你兩個剛才在何處宣王義到來?」小內監道:「在守宮監張成家裡。」煬帝道:「吃酒不消說了,還有甚勾當?」小內監把張成的說話,與桌上的刀藥,一一奏聞。煬帝聽了,把龍眉微蹙道:「王義你起來,朕對你說,凡淨身之人,都是命犯孤鸞,傷克刑害,不是有妨父母兄弟,定是刑克妻孥,算來與其為僧為道,不若淨了身,後來或有光耀受用的日子。就是父母肯割捨了,我們那些老內監,還要替他推八字算劃度,然後好下手;況是孩童之事。你年二十有余,豈可妄自造作,倘有未妥,豈不枉害了性命?」王義道:「臣蒙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即使粉身碎骨,亦所不惜;倘有差誤,願甘任受。」煬帝道:「你的忠心義膽,朕已深知;但你只思盡忠,卻忘報本。父母生你下來,雖是蠻誇,也望你宜室宜家,生枝繁衍,豈可把他的遺體,輕棄毀傷?為朕一人,使你父母幽魂,不安窀穸,這斷不許。如若不依,朕論你不但不見為忠,而反為逆矣!」王義見說,止不住流淚,叩首謝恩。
  煬帝道:「剛才有前日新選進來的一個宮女,言語不明,要你去盤問他,看是何處人。」說罷,便喚那宮人當面,王義與他一問一答,竟如鸚鵡畫眉,在柳陰中弄舌啼喚,婉轉好聽。喜得蕭後與眾美人笑個不止。王義盤問了一回,轉身對煬帝奏道:「那女子是徽州歙縣人,姓姜,祖父世家,他小名叫做亭亭,年方一十八歲。為因父母俱亡,其兄奸頑,貪了財帛,要將他許配錢牛;恰蒙萬歲點選繡女,亭亭自詣州願甘入選,備充宮役。」煬帝聽了,說道:「據這般說起來,也是個有志女子,所以舉止行動,原自不凡。朕今將此女賜你為妻,成一對賢明夫婦何如?」王義見說,忙跪下去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正欲捐軀報效,何暇念及室家?況此女已備選入宮,臣亦不便領出。」煬帝道:「朕意已決,不必推辭。」王義曉得煬帝的心性,不敢再辭,只得同亭亭叩首謝恩。蕭後道:「王義,你領他去,教了他吳話,不可仍說鳥音。倘宮中有事,以便宣他進來顧問。」煬帝又賜了些金帛,蕭後亦賜了他些珍珠。王義領了亭亭,出宮到家,成其夫婦。王義深感煬帝厚恩,與亭亭朝夕焚香遙拜,夫婦恩愛異常。正是:
    本欲淨身報主,誰知宜室宜家。
    倘然一時殘損,幾成夢裡空花。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2 AM     標題: 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詞曰:
    上林一夜花如織,萬卉爭芳染彩色。造化豈天工,繁華喜不
  窮。紅顏空自惜,雨露恩無及。何處哭香魂?傷心哭幃靈。
                        調寄「菩薩蠻」
  世間男子才情敏捷,穎悟天成;不知婦人女子,心靈性巧,比男子更勝十倍者甚多。男子或詩或文,或藝或術,有所傳授,原來有本。惟月女子的智慧,可以平空造作,巧奪天工。再說王義得賜宮女姜亭亭,成了夫婦之後,深感熠帝隆恩,每日隨朝伺候,愈加小心謹慎。姜氏亭亭,亦時刻在念,無由可報。一日王義朝罷歸家,對妻子薑氏道:「今早有一人,姓何名稠,自制得一駕御女車來獻,做得巧妙非常。」姜氏道:「何為御女車?」王義道:「那車兒中間寬闊,床帳枕衾一一皆備,四圍卻用鮫綃細細織成幃幔,外面窺裡面卻一毫不見,裡面十分透亮,外邊的山水,皆看得明白。又將話多金鈴玉片,散掛在幃幔中間,車行時搖動的鏗鏗鏘鏘,就如奏細樂一般。在車中百般笑語,外邊總聽不見。一路上要幸宮女,俱可恣心而為,故叫做御女車。」姜氏道:「這不過仿舊時逍遙車式,點綴得好,乃刀鋸之功,何足為奇。妾感皇恩厚深,時刻在念,意欲制一件東西去進獻,作料雖已構求,但還未備,故此尚未動手。」王義道:「要用何物制造?」姜氏道:「要活人頭上的青絲細發。如今我頭上及使女們的已選下些在那裡了。但還少些。」王義道:「我頭上的可用得麼?」姜氏道:「你是丈夫家,未便取下來。」王義笑道:「前日下邊的東西,尚要割下來,何況頭髮?」就把帽兒除下道:「望賢妻任意剪將下來。若還少,待我去購來制成了獻上。」姜氏見說,便把丈夫的頭髮梳通了,揀長黑的,剔下許多,慢慢的做起。正是:
    閨中施妙手,苑內見靈心。
  其時仲冬時候,芳菲已盡,樹木凋零。一日,熠帝同蕭後眾夫人,在苑中飲宴。煬帝道:「四時光景,惟春景最佳,萬卉爭妍,百花盡放,紅的使人可愛,綠的使人可憐。至夏天青蓮滿池,香風襲人。秋天一輪明月,斜掛梧桐,還有丹桂芬芳,香浮杯囗,許多佳景。惟此冬時寂寂寞寞,毫無意趣,只好時刻在枕衾中過日,出戶便覺少興。」蕭後道:「妾聞僧家有禪床,可容數人;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張。用長枕大被,貯眾美於其中,飲食燕樂,豈不適意。」秋聲院薛夫人道:「有了這樣大床大被,須得繡一頂大帳子。」煬帝笑道:「你們設想雖好,總不如春和景明,柳舒花放,亭台官院,無一處不使人發興,無一刻覺得寂寞。」清修院秦夫人道:「陛下要不寂寞,有何難哉!妾等今夜虔禱天宮,管取明朝百花齊放。」熠帝只當做戲話,也就要他道:「這等說,今宵我也不便與你們騷擾了。」說笑了一回,吃了一兩個時辰的酒,便與蕭後並輦回宮。
  到了次日早膳時,果然十六院夫人來請。煬帝心上有幾分懶去。蕭後再三勸駕,煬帝同蕭後勉強而行。才進苑門,早望見千紅萬紫,桃杏爭妍,就簇簇如錦繡一般。熠帝與蕭後吃了一驚道:「這樣天氣,為何一夜果然開得這般齊整?大是奇怪。」說未了,只見十六位夫人,帶了許多美人宮女,一齊笙簫歌舞的來迎鑾,到了面前便問道:「苑中花柳,天宮開得如何?」煬帝又驚又喜道:「眾妃子有何妙術,使群芳一夜齊開?」眾夫人都笑道:「有何妙術,不過大家費了一夜工夫。」煬帝道:「怎麼費一夜工夫?」眾夫人道:「陛下不必細問,但請摘一兩校來看便知詳細。」煬帝真個走到一株垂絲海棠邊,攀枝細看,原來不是生成的,都是五色彩緞,細細剪成,拴在枝上的。煬帝大喜道:「是誰有此奇想,制得這樣紅嬌綠嫩,宛然如生。雖是人巧,實奪天工矣!」眾夫人道:「此乃秦夫人主意,令妾等與眾宮人連夜制成,以供御覽。」煬帝國視秦夫人說道:「昨日朕以妃子為戲言,不期果有如此手段。」遂同蕭後慢慢的游賞起來。只見綠一團,紅一簇,也不分春夏秋冬,萬卉干花,盡皆舖綴,比那天生的更覺鮮妍百倍。怎見得?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時,誰知人力挽回之。
    紅銷生長根枝速,金翦栽培雨露私。
    萬卉齊開梅不早,千花共放菊非遲。
    夭桃豈得春風綻,嫩李何須細雨滋。
    芍藥非無經雪態,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飄丹院,十月荷花滿綠池。
    杜宇今年紅簇蕊,茶蘑終歲錦堆技。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風前楊柳吹。
    蘭葉不風飄翠帶,海棠無雨濕胭脂。
    開時不許東皇管,落處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臨月姊,拂枝從不怕風姨。
    四時不謝神仙妙,八節長春間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王富貴亦如斯。
  煬帝一一看了,真個喜動龍顏,因說道:「蓬萊閬苑,不過如此,眾妃子靈心巧手,直奪造化,真一大快事也。」遂命內監將內帑金帛珠玉玩好等物,盡行取來,分賞各院。眾夫人一齊謝恩。煬帝愛之不已,又同蕭後登樓,眺望了半晌,方才下來飲酒。須臾觥籌交錯,絲竹齊鳴,眾夫人遞相獻酬。煬帝忽然笑說道:「秦妃子既能標新取異,剪彩為花,與湖山增勝;眾美人還只管歌這些舊曲,甚不相宜。是誰唱一個新詞,朕即滿飲三巨觥。」說猶未了,只見一個美人,穿一件紫綃衣,束一條碧絲鸞帶,裊裊婷婷,出來奏道:「賤妾不才,願靦顏博萬歲一笑。」眾人看時,卻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煬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輕敲檀板,慢啟朱唇,就如新鶯初囀,唱一只「如夢令」詞道:
    莫道繁華如夢,一夜剪刀聲種。曉起錦堆枝,笑殺春風無用。
  非頌非頌,真是蓬萊仙洞。
  煬帝聽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飲。」當真的連飲了三觴,蕭後與眾夫人陪飲了一杯。酒才完,只見又有一個美人,淺淡梳妝,嬌羞體態,出來奏道:「賤妾不才,亦有小詞奉獻。」煬帝舉目看時,卻是迎暉院的朱貴兒。煬帝笑道:「是貴兒一定更有妙曲。」貴兒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撥羽,也唱一只「如夢令」詞兒道:
    帝女天孫游戲,細把錦雲裁碎。一夜巧舖春,群向枝頭點綴。
  奇瑞奇瑞,寫出皇家富貴。
  貴兒歌罷,煬帝鼓掌稱讚道:「好一個『寫出皇家富貴』!不獨音如貫珠,描寫情景,亦自有韻。」又滿飲了三杯,不覺笑聲啞啞,陶然欲醉。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進來跪奏道:「王義在苑外說造成一物來獻上萬歲爺。」煬帝見說王義,便喜道:「宣他進來。」不多時,只見馬守忠領王義到階前跪下,手裡捧著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萬歲洪恩,自織成一帳,叫臣來貢上。」煬帝叫宮人取上來看,卻是一個錦包,解開來,中間一物其黑如漆,其軟如綿,捏在手中,不滿一握。煬帝覺道奇怪,問道:「王義,這是什麼東西?」王義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思,無由可報,將自己頭上的青絲細發,揀色黑而長者,以神膠續之,織為羅囗,累月而成。裁為幃幔,內可以視外,外不可視內;冬天則暖,夏天則涼;舒之則廣,卷之可納於枕中。」煬帝稱奇,忙叫宮人撐開。
  蕭後與眾夫人齊起身來看,只見煙氣輕生,香雲滿室,廣闊可施一間大屋。蕭後對煬帝道:「不意此女能窮慮盡思到此,陛下不可不賞□以酬其功。」煬帝見說,叫宮人將廣綾二端,霞帔一幅,賜與王義道:「汝妻能窮盡心思,制成此帳,朕聊以此二物酬之。」王義接了,謝恩而出。煬帝對蕭後道:「前日御妻說僧家禪床,可容數人,今此帳豈止數人而已哉!」便吩咐宮人:「將前日外國進來的合歡床,在顯仁宮側首明間裡頭,今快移到這裡放下,把幾十床錦褥舖上,將這頂青絲帳掛起來。」吩咐已畢,宮人多手忙腳亂,不一時舖設齊整。熠帝對蕭後與眾夫人道:「秦妃子之心靈,姜亭亭之手巧,一日而逢雙絕,豈不大快人意。如今我們再暢飲一番,今宵御妻率領眾妃子,就宿此帳內草榻合歡床上,做一個合歡勝會何如?」蕭後笑道:「他們多住在此,妾卻不能,就要回宮了。」煬帝笑道:「御妻要去,須飲三杯。」蕭後真個吃了三大杯,起身去了。煬帝就拉眾夫人同寢合歡床上。正是:
    恰似桃源家不遠,幾時巫峽夢方還。
  如今再說後宮有一個侯妃子,生得天姿國色,百媚千嬌,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又且賦性聰慧,能詩善賦。自選入宮來,恃著有才有色,又值煬帝好色憐才,以為阿嬌金屋,飛燕昭陽,可計日而待。誰知才不敵命,色不逢時,進宮數年,從未見君王一面,終日只是焚香獨坐。黃昏長夜,捱了多少苦雨淒風,春晝秋宵,受了多少魂驚目斷。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過,日間猶可強度,到了燈昏夢醒的時候,真個一淚千行。起初猶愛惜容顏,強忍去調脂抹粉,以望一時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復一日,只管虛度過去,不覺暗暗的香消玉減。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常來勸慰,怎奈愁人說與愁人,未免轉添一番淒慘。
  一日聞得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後宮揀選宮女。有個宮人勸侯夫人拿幾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萬歲。侯夫人道:「妾聞漢室昭君,寧甘點痣,不肯以千金去買囑畫師;雖一時被遣,遠嫁單于,後來琵琶青塚,倒落個芳名不朽,誰不憐他惜他?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妾縱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賄賂小人以寵幸,其實羞為。自恨生來命薄,縱使見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拚一死,做個千載傷心之鬼,也強似捱這宮中寂寞!」後又聞得許庭輔選了百余名,送進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塌說道:「妾此生終不得見君矣,若要君王一顧,或者倒在死後。」說罷又哭,這日連茶飯也不吃,竟走到鏡台前,裝束得齊齊整整,將自制的幾幅烏絲箋,把平日寄興感懷詩句,寫在上面。又將一個錦囊來盛了,系在左臂上。其余詩稿,盡投火中燒燬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裡走了一回,又嗚嗚咽咽的倚著欄杆,哭了半晌。到晚來靜悄悄掩上房門,捱到二更之後,熬不過傷心痛楚,遂將一幅白綾,懸樑自縊而死。正是:
    香魂已斷愁何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幾個宮人聽見聲息不好,慌忙進來解救時,早已香消玉碎,嗚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隱瞞,只得來報與蕭後。
  卻說蕭後在西苑青絲帳裡,睡到酒醒,煬帝畢竟放他不過,纏了一回。到五更時候,煬帝酣睡,悄悄上輦,先自回宮。梳洗已過,吩咐宮人整備筵宴伺候,要答眾夫人之席。忽見侯夫人的宮人來報知死信。蕭後隨差宮人去看。宮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檢得一錦囊,送與蕭後。蕭後打開看時,卻是幾首詩,遂照舊放在囊中,叫宮人送與煬帝。這時煬帝已起身,坐在側首,看眾夫人曉妝,因與寶林院沙夫人談論古今的得失。煬帝道:「殷紂王只寵得一個姐己,周幽王只寵得一個褒擬,就把天下壞了。朕今日佳麗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姐己、褒擬,安能壞殷、周天下,自是紂、幽二王,貪戀姐己、褒擬的顏色,不顧天下,天下逐由此漸漸破壞。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國,天下豈不安寧。至於萬極之暇,宮中自樂,妃妾雖多,愈見關睢雅化。」煬帝笑道:「紂、幽二王,雖無君德,然待姐己、褒擬二人之恩,亦厚極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謂之私愛;普同雨露,然後叫做公恩。此紂幽所以敗壞,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煬帝大喜道:「妃子之論,深得朕心。朕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奇姿異色,朕都一樣加厚,並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處歡然,蓋有恩而無怨也。」
  煬帝與沙夫人正談論得暢快,忽見蕭後差宮人送錦囊來,報知侯夫人之事。煬帝只道尋常妃妾,死了個沒甚要緊,還笑笑的打開錦囊來,見幾幅絕精的烏絲箋,齊齊整整的寫著詩詞,字體端指,筆鋒清勁,心下已有幾分側然動念。其時眾夫人,各各梳妝已完,換了霓裳,多到煬帝面前來看。煬帝先展開第一幅,卻是看梅二首:
  其一:
    砌雪無消日,卷簾時自顰。庭梅對我有憐處,先露枝頭一點
  春。
  其二:
    香消寒艷好,誰識是天真。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
  春。
  煬帝看了大驚道:「宮中如何還有這般美才婦人?」忙展第二幅來看,卻是妝成一首、自感三首。妝成雲: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自感雲: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雲: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其三雲: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不及閒花草,翻成雨露多。
  展第三幅,卻是自傷一首雲: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春寒入骨軟,獨坐愁空房。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方無羽翼,何計出高牆?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梁上,肝腸如沸湯。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不曾讀完,就泫然淚下說道:「是朕之過也!朕何等愛才,不料宮幃中,到失了一個才女,真可痛惜。」再拭淚展第四幅,卻是遺意一首雲: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及寫昭君。
  煬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來這廝誤事!」沙夫人問:「是誰?」煬帝道:「朕前日叫許庭輔到後宮去采選,如何不選他,其中一定有弊。這詩明明是怨許庭輔不肯選他,故含憤而死。」便要叫人拿許庭輔。降陽院賈夫人道:「許庭輔只知看容貌,那裡識得他的才華。侯夫人才華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顏色平常,罪還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遲。」煬帝道:「若不是個絕色佳人,那有這般錦心繡口?既是妃子們如此說,待朕親自去看。」遂別了眾夫人,乘輦還宮,蕭後接住,便同到後宮來看。只看侯夫人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雖然死了,卻裝束得齊整,顏色如生,腮紅頰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煬帝看了,也不怕觸污了身體,走近前將手撫著他屍肉之上,放聲痛哭道:「朕這般愛才好色,宮幃中卻失了妃子。妃子這般有才有色,咫尺間卻不能遇朕,非朕負妃子,是妃子生來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來的緣慳。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說罷又哭,哭了又說,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到十分淒切。正是:
    聖人悲道,常人哭色。同一傷心,天淵之隔。
  蕭後勸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願陛下保重。」煬帝遂傳旨,拿許庭輔下獄,細細審問定罪。一面叫人備衣衾棺停,厚葬侯夫人。又叫宮人尋遺下的詩稿。宮人回奏道:「侯夫人吟詠極多,臨死這一日,哭了一場,盡行燒燬了。」煬帝痛惜不已,又將錦囊內詩箋,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說一遍可惜,讀了一遍,道一遍可憐,十分珍重。隨付眾夫人翻入樂譜。
  眾夫人打聽得煬帝厚治侯夫人葬禮,也都備了祭儀,到後宮來吊唁。煬帝自制祭文一篇去祭他,中間幾聯朕雲:長門五載,冷月寒煙。妃不遇朕,誰將妃憐?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原。朕傷死後,妃若生前。許多酸語哀詞,不及備載。煬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誦一遍,連蕭後也不覺墮下淚來,說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煬帝道:「非朕多情,情到傷心,自不能已。」惹得眾夫人也都出聲下淚。煬帝賜侯夫人御祭一壇,將祭文燒在靈前,卜地厚葬。又敕郡縣官,厚恤他父母。這許庭輔被刑官拷問,熬煉不過,只得索騙金錢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具本奏聞,煬帝大怒,要發出東市腰斬,虧眾夫人再三苦功,批旨賜許庭輔獄中自盡。正是:
    只倚權貪利,誰知財作災。雖然爭早晚,一樣到泉台。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2 AM     標題: 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詞曰:
    傷心未已,歡情猶繼。天公早顯些微異,穠桃艷李斗當時,
  一杯澆釋胸中忌。 北海層巒,五湖新柳。天涯遙望真無際,夢迴一
  枕黑甜余,碧欄又聽輕輕語。
                         調寄「踏莎行」
  人於聲色貨利上,能有幾個打得穿識得透的?況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憑他窮奢極欲,逞志荒淫,哪個敢來攔阻他?任你天心顯示,草木預兆,也只做不見不聞,畢竟要弄到敗壞決裂而後止。卻說煬帝雖將許庭輔賜死,只是思念侯夫人。眾夫人百般勸慰,煬帝終是難忘。蕭後道:「死者不可復生,思之何益?如宣華死後,復得列位夫人,今後宮或者更有美色,亦未可知。」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傳旨各宮:不論才人。美人、嬪妃、彩女,或有色有才,能歌善舞,稍有一技可見者,許報名到顯仁宮自獻。
  此旨一出,不一日就有能詩善畫,吹彈歌舞,投壺蹴囗的,都紛紛來獻技。煬帝大喜即刻排宴顯仁宮大殿上,召蕭後與十六院夫人同來,面試眾人。這日煬帝與蕭後坐在上面,眾夫人列坐兩旁,一霎時做詩的,描畫的,吹的吹,唱的唱,弄得筆墨縱橫,珠璣錯落,宮商選奏,鸞鳳齊嗚。煬帝看見一個個技藝超群,容貌出眾,滿心歡喜道:「這番遴選,應無遺珠,但傷侯夫人才色不能再得耳!」隨各賜酒三杯,錄了名字,或封美人,或賜才人,共百余名,都一一派入西苑。各苑分派將完,尚有一個美人,也不作詩,又不寫字,不歌不舞,立在半邊。煬帝將他仔細一看,只見那女子:
    貌風流而品異,神清俊而骨奇。
    不屑人間脂粉,翩翩別有豐姿。
  煬帝忙問道:「你叫甚名字?別人獻詩獻畫,爭嬌競寵,你卻為何不言不語,立在半邊?」那美人不慌不忙,走近前來答道:「妾姓袁,江西貴溪人,小字叫做紫煙。自入宮來,從未一睹天顏,今蒙采選,故敢冒死上請。」煬帝道:「你既來見朕,定有一技之長,何不當筵獻上?」紫煙道:「妾雖有微能,卻非艷舞嬌歌,可以娛人耳目。」煬帝道:「既非歌舞,又是何能?」袁紫煙道:「妾自幼好覽玄像,故一切女工盡皆棄去。今別無他長,只能觀星望氣,識五行之消息,察國家之運數。」煬帝大驚道:「此聖人之學也,你一個朱顏女子,如何得能參透?」袁紫煙道:「妾為兒時,曾遇一老尼,說妾生得眼有奇光,可以觀天,遂教妾璇璣玉衡,五緯七政之學。又誡妾道:熟習此,後日當為王者師。妾因朝夕仰窺,故得略知一二。」煬帝道:「朕自幼無書不讀,只恨天文一書,不曾窮究。那些台官,往往讀奏災祥禍福,朕也不甚理他。今日你既能識,朕即於宮中起一高台,就封你為貴人,兼女司天監,專管內司天台事。朕亦得時時仰觀天像,豈不快哉!」袁紫煙慌忙謝恩,煬帝即賜他列坐在眾夫人下首。蕭後賀道:「今日之選,不獨得了許多佳麗,又得袁貴人善觀玄像,協助化理,皆陛下洪福所致也。」
  煬帝大喜,與眾人飲到月上時,等不及造觀天台,就拉著袁紫煙到月台上來,叫宮人把台桌數張,搭起一座高台。煬帝攜著袁紫煙,同上台去觀像。兩人並立,紫煙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二十八宿。煬帝道:「何謂三垣?」紫煙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宮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權衡聚積之都市也。星明氣明,則國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則社稷有變亂之憂。」煬帝又問道:「二十八宿環繞中天,分管天下地方,何以知其休咎?」紫煙道:「如五星干犯何宿,則知何地方有災,或是兵喪,或是水旱,俱以青黃赤黑白五色辨之。」煬帝又問道:「帝星安在?」紫煙用手向北指道:「那紫微垣中,一連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像;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獨大者,即帝星也。」煬帝看了道:「為何帝星這般搖動?」紫煙道:「帝星搖動無常,主天子好游。」煬帝笑道:「朕好游樂,其事甚小,何如上天星文,便也垂像?」紫煙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舉一動,皆上應天像。故古之聖帝明王,常懍懍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煬帝又細細看了半晌,問道:「紫微垣中,為何這等晦昧不明?」紫煙道:「妾不敢言。」煬帝道:「上天既已垂像,妃子不言,是欺朕也;況興亡自有定數,妃子明言何害?」紫煙道:「紫微晦昧,但恐國作不永。」煬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紫煙道:「紫微雖然晦昧,幸明堂尚亮,泰階猶一;況至誠可以格天,陛下苦修德以攘之,何患天心不回?」煬帝道:「既可挽回,則不足深慮
  一人將要下台,忽見西北上一道赤氣,如龍紋一般,沖將起來。紫煙猛然看見,著了一驚,忙說道:「此天子氣也!何以至此?」煬帝忙回頭看時,果然見赤光縷縷,團成五彩,照映半天,有十分奇怪,不覺也驚訝起來,因問道:「何以知為天子氣?」紫煙道:「五彩成文,狀如龍鳳,如何不是?氣起之處,其下定有異人。」煬帝道:「此氣當應在何處?」紫煙手指著道:「此乃參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帶地方。」煬帝道:「太原去西京不遠,朕明日即差人去細細緝訪,倘有異人,拿來殺了,便可除滅此患。」紫煙道:「此乃天意,恐非人力能除,惟願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禍自消。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道:『虎頭牛尾,刀兵亂起;誰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詳解,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實難以私心揣度。」煬帝道:「天意既定,憂之無益。這等良夜,且與妃子及時行樂。」遂起身同下台來,與蕭後眾夫人又吃了一回酒,蕭後與眾夫人各自散歸,煬帝就在顯仁宮,同袁紫煙宿了。
  次日煬帝方起來梳洗,忽見明霞院楊夫人,差內監來奏道:「昔日酸棗縣進貢的玉李樹,一向不甚開花,昨夜忽然花開無數,清陰素影,掩映有數裡之遙,滿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因袁紫煙說木子是「李」字,今見報王李茂盛,心下先有幾分不快,沉吟了一回,方問道:「這玉李久不開花,為何忽然大開,必定有些奇異。」太監奏道:「果是有些奇異,昨夜滿院中人,俱聽得樹下有幾千神人說道:木子當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時,開得花葉交加,十分繁衍。此皆萬歲爺洪福齊天,故有此等奇瑞。」煬帝聞言愈加疑慮,正躊躕間,忽又見一個太監來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來。院中舊日西京移來的楊梅樹,昨夜忽花開滿樹,十分爛漫,特請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見說楊梅盛開,合著了自家的姓氏,方才轉過臉來歡喜道:「楊梅卻也盛開,妙哉妙哉!」因問太監:「為何一夜就開得這般茂盛?」太監奏道:「昨夜花下,忽聞有許多神人說道:此花氣運發洩已極,可一發開完。今早看時,無一處不開得爛漫。」煬帝道:「楊梅這般茂盛,比明霞院的玉李如何?」太監道:「奴婢不曾看見玉李花。」
  袁紫煙在旁說道:「二花一時齊發,系國家祥瑞,陛下何不去觀?」煬帝見說,便道:「我與妃子同去看來。」遂上了金輦,袁紫煙隨駕。到西苑,早有楊夫人、周夫人接住。煬帝問道:「楊梅乃西京移來,原是宿根老本,因該十分開放,這王李乃外縣所獻,不過是浮蔓之質,如何也忽然開放?」二夫人道:「聖國親看便知。」須臾,駕到了明霞院,楊夫人便要邀煬帝進看玉李。煬帝不肯下輦道:「先去看了楊梅,再來看他。」楊夫人不敢勉強,只得讓輦過去,自家轉隨到晨光院來。煬帝進院,竟到楊梅樹下來看,只見花枝簇簇,開得渾如錦繡一般,十分歡喜道:「果然開得茂盛,國家祥瑞,不卜可知。」須臾各院夫人,聞知二院花開,也都來看,皆極口稱讚。煬帝大喜,便要排宴賞花。眾夫人不知煬帝的意思,齊說道:「聞得玉李開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觀之?」煬帝道:「料沒有楊梅這般繁盛。」眾夫人道:「盛與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煬帝被眾夫人催逼不過,只得同到明霞院來。方進得院來,早聞得濃濃郁郁的異香撲鼻;及走至後院窗前一看,只見奇花滿樹,異蕊盛枝,就如瓊瑤造就,珠玉裝成,清陰素影,掩映的滿院祥光萬道,瑞靄千層,真個有鬼神贊助之功,與楊梅大不相同。有「踏莎行」詞一首為證:
    白雲橫舖,碧雲亂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渾如一夜氣呵成,果
  然不假春雕琢。天地栽培,鬼神寄托。東皇何敢相拘縛。風來香
  氣欲成龍,凡花誰敢爭強弱。
  煬帝看見五李精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樹木,就似什麼寶貝放光一般,嚇得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眾夫人不知就裡,只管稱揚贊歎。眾內侍宮人,也不識竅,這一個道大奇,那一個道茂盛,都亂紛紛稱讚不絕。煬帝不覺忿然大聲說道:「這樣一枝小樹,忽然開花如此,定是花妖作祟,留之必然為禍。」叫左右快用刀斧連根砍去。眾夫人聽了,都大驚道:「開花茂盛,乃國家禎祥,為何轉說是妖,望陛下三思。」煬帝道:「眾妃子那裡曉得,只是砍去為妙。」眾夫人苦勸,煬帝那裡肯聽。惟袁紫煙心中明白,對煬帝說道:「此花雖是茂盛,然太發洩盡了,恐不長久。今陛下莫若以酒酬之,則此花不為妖,而反為瑞矣。」眾太監正在那裡延挨,不忍動手,忽報娘娘駕到。原來蕭後聞得二院開花茂盛,故來賞玩。到了院中,眾夫人齊出來迎接,就說道:「這樣好花,萬歲轉說他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勸解。」蕭後見過了煬帝,仔細將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本也沉吟了一會,因問煬帝道:「陛下為何要伐此樹?」煬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細問?」蕭後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苦威福不替,則此皆本德來助之像也。」煬帝道:「御妻所見極是,且同你去看楊梅。」遂不伐樹,便起身依舊同到晨光院來。
  蕭後看那楊梅,雖然繁郁,怎敵得玉李?然蕭後終是個乖人,曉得煬帝的意思,勉強說道:「楊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氣;玉李不過是鮮媚之姿。以妾看來,二花還是楊梅為上。」煬帝方笑道:「終是御妻有眼力。」隨命取酒來賞。須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團坐而飲。飲到半晌,真個是觀於海者難為水,不但眾人心中,都有一點不足之意,就是煬帝自家,看了一會,也覺道沒甚趣味,忽然走起身來道:「這樣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何苦守著一株花樹吃酒?」蕭後道:「陛下之論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煬帝道:「索性過北海一游,好豁豁胸襟眼界。」眾夫人聽了,忙叫近侍將酒席移入龍舟。安排停當,煬帝與蕭後眾夫人們,一齊同上龍舟,望北海中來。只見風和景明,水天一色,比湖中更覺不同。有詩為證:
    御苑東風麗,吹春滿碧流。紅移花覆岸,綠壓柳垂舟。
    樹影依山殿,鶯聲渡水流。今朝天氣好,直向五湖游。
  煬帝與蕭後眾夫人,在龍舟中,把簾幕卷起,細細的賞玩那些山水之妙。早游過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腳下,一齊登岸。正待上山,忽聽波心裡一聲響亮,只見海中一尾大魚,揚鰭鼓鬣,翻波觸浪游戲,逼近岸邊,游來游去。見了煬帝,就如認得的一般。煬帝定睛細看,卻是一個一丈四五尺的一尾大鯉魚,渾身錦鱗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萬點金星。魚額上隱隱有一個像是朱砂寫的角字,偏在半邊。煬帝看了,忽然想起,說道:『源來就是此魚。」蕭後忙問道:「此是何魚?」煬帝道:「御妻記不得了?朕昔日曾與楊素在太液池釣魚,有個洛水漁人,持一尾金色鯉魚來獻。朕見有些奇相,曾將硃筆題『解生』二字在魚額上,放入池中。後來虞世基鑿海,要引入活水,途與池相通。不知幾時游到海中,養得這般大了。如今『生』字被水浸去,止有『解』字半邊一個角字在上,豈不是他?」蕭後道:「鯉有角,非凡物也!」袁紫煙道:「趁此未成龍時,陛下當早除之,以免後日風雷之患。」煬帝道:「妃子之言甚是。」叫近侍快取弓箭。
  近侍忙將金囗羽箭奉上。煬帝接在手,展起袍袖,引箭當弦,覷定了那魚肚腹之上,颼的放一箭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陣風來,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像有幾百萬魚龍跳躍的模樣,浪頭的水,直噴上岸來,連煬帝與蕭後眾夫人,衣裳盡皆打濕,嚇得眾人個個魂飛魄散。蕭後同眾夫人,慌忙退避。煬帝也吃了一驚,立腳不定;只見袁紫煙反趨到煬帝面前來說道:「陛下站定,等妾來。」煬帝慌了,正要扯他,那袁紫煙忙在袖中,取出一物,如算丸的木蛋一般,左手挽住一條五彩錦索,右手把那丸兒擲下水去。將近魚身,那鯉魚一見,撲轉鰲頭,悠然入海去了。
  袁紫煙收起一二十丈錦索,執著那件寶貝。此時煬帝喘息已定,向紫煙取那件東西來看,原來是圓滴溜溜的一個五色光生丸兒。煬帝道:「此是何物,能使怪魚退避?」袁紫煙道:「此亦妾幼時老尼所贈。說是太液混天球,是當年老君煉就,能辟諸邪,可驅水中怪異,叫妾常佩在身,以防不測。」正說時,只見蕭後同眾夫人走到面前;煬帝吃了這驚,亦無興上山游覽,大家上龍舟,進北海搖回。
  方登南岸,只見中門使段達俯伏在地,手捧著幾道表章,奏道:「邊防有緊急文書,臣不敢耽阻,謹進上御覽定奪。」煬帝笑道:「當今四海承平,萬方朝貢,有什麼緊急事情,這等大驚小怪?」遂叫取上來看。左右忙將第一道獻上。煬帝展開看時,上寫著:為邊報事,弘化郡至關右一帶地方,連年荒旱,盜賊蜂起,郡縣不能禁治,伏乞早發良將,剿捕安集等情。煬帝道:「這都是郡縣官員,假捏虛情,後日平復了冒功請賞。」蕭後道:「此等之事,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員能將去剿捕便了。」煬帝又取第二道表文來看,卻是:吏兵二部為推補事,關右一十三郡盜賊生發,郡縣告請良將。臣等會推衛尉少卿李淵才略兼備,御眾寬簡得中,可補弘化郡留守,題兵剿捕盜賊等情,伏乞聖旨定奪。煬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淵既有才略,即著補弘化郡留守,總管關右十三郡兵馬,剿除盜賊,安集生民,俟有功只行升賞,該部知道。」帝批完,即發與段達。段達因邊防緊急事務,不敢耽擱,隨即傳與吏兵二部去了。煬帝猛想起李淵,當年伐陳時,他立意殺了張麗華,況又姓李,恐怕應了天文讖語,如何反假他兵權?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見疏已發出,待要改發一人,一時沒有個良將。
  也是天意有定。煬帝正躊躇間,段達忽又獻上一道表來,煬帝展開看時,卻是長安令獻美人的奏疏。煬帝見了,心下大喜,把李淵的事都丟開了,因問段達道:「既是獻美人,美人今在何處?」段達奏道:「美人現在苑外,未奉聖旨,不敢擅入。」煬帝即傳旨宣來。不多時,將美人宣到,那美人見了煬帝與蕭後,慌忙輕折纖腰,低垂素臉,俯伏在地。煬帝將那美人仔細一看,真個生得嬌怯怯一團俊俏,軟溫溫無限豐姿。有詩為證:
    浣雪蒸霞骨欲仙,況當十五正芳年。
    畫眉腮上嬌新月,掠發風前斗晚煙。
    桃露不堪爭半笑,梨雲何敢壓雙肩。
    更余一種憨憨態,消盡人魂實可憐。
  煬帝見那女子十分嬌倩,滿心歡喜,用手扶他起來問道:「你今年十幾歲,叫甚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寶兒,年一十五歲。妾家中父母,聞萬歲選御車女,故將賤妾獻上,望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放心放心,決不退回。」遂同蕭後帶了寶兒,竟到十六院來。眾夫人見煬帝新收寶兒,忙治酒來賀。又吃了半夜,單送蕭後回宮。煬帝就是翠華院中,與寶兒宿了。次日起來,就賜他為美人。自此以後,行住坐臥,皆帶在身旁,十分寵幸。寶兒卻無一點恃寵之意,終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驕人,也不作態。煬帝更加寵愛,各院夫人,也都歡喜他溫柔軟款,教他歌舞吹唱。他福至心靈,一學便會。
  一日,煬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寶兒私自走出院來,尋著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眾美人耍子。杳娘道:「這樣春天,百花開放,我們去斗草如何?」妥娘道:「斗草,左右是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到不如去打鞦韆,還有些笑聲。」韓俊娥道:「不好不好,鞦韆怕人,我不去。」朱貴兒道:「打鞦韆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欄橋上去釣魚罷。」袁寶兒道:「去不得,倘或萬歲睡醒,尋我們時,那裡曉得?莫若還到後院去演歌舞耍子,還不誤了正事。」大家都道:「說得是。」一齊轉到後院西軒中來。眾美人把四圍簾牖俱開,將珠簾把金鉤掛起,柳絲裊裊,看前楹外群芳相映。正是:
    簾卷斜陽歸燕語,池生芳草亂蛙鳴。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3 AM     標題: 第三十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游

   詞曰:
    午夢初回閒信步,轉過雕欄,又聽新聲度。蜂飛蝶舞風回住,
  鶯啼一喚情難去。  醉向花陰日未暮,漫把珠簾,鉤起游絲絮。
  畫上天涯縈意緒,今日沒個安排處。
                        調寄《蝶戀花》
  凡人的心性,總是靜則思動,動則思靜。怎能個像修真煉性的,日坐薄團。至若婦人念頭,尤難收束,處貧處富,日夕好動盪者俱多,肯恬靜的甚少,其中但看他所志趨向耳。再說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袁寶兒一班美人,齊轉到院後西軒中坐下,一遞一個把那些新學的詞曲,共演唱了片時。朱貴兒忽然說道:「這些曲子,只管唱,沒有什麼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軒前的楊柳青青,好不可愛。我們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題情,唱一雙楊柳詞兒要子?」杳娘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他明珠一顆;唱不來的,罰他一席酒,請眾人何如?」四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還該那個唱起?」朱貴兒道:「這個不拘,有卷先遞。」說未了,韓俊娥便輕敲檀板,細囀鶯喉,唱道:
    楊柳青青青可憐,一絲一絲拖寒煙。
    何須桃李描春色,畫出東風二月天。
  韓俊娥唱罷,眾人都稱讚道:「韓家姐姐,唱得這樣精妙,真個是陽春白雪,叫我們如何開口?」韓俊娥道:「姐姐們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罰一席相請。」還未說完,只見妥娘也啟朱唇,翻口齒,嬌嫡嫡的唱道:
    楊柳青青青欲迷,幾枝長鎖幾枝低。
    不知縈織春多少,惹得宮鶯不住啼。
  妥娘唱畢,大家又稱讚了一會,朱貴兒方才輕吞慢吐,嘹嘹嚦嚦,唱將起來道:
    楊柳青青幾萬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宮中那有相思奇,閒掛春風暗皺眉。
  貴兒唱完,大家說道:「還是貴姐姐唱得有些風韻。」貴兒笑道:「勉強塞責,有什麼風韻。」因將手指著杳娘、寶兒說道:「你們且聽他兩個小姐姐唱來,方見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輕輕的調了香喉,如簫如管的唱道:
    楊柳青青不綰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漫言宮裡無愁恨,想到春風愁殺人。
  杳娘唱罷,大家稱讚道:「風流蘊藉,又有感慨,其實要讓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聽袁姐姐的佳音。」寶兒道:「我是新學的,如何唱得?」四人道:「大家都胡亂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到要謙遜?」寶兒真個是會家不忙,手執紅牙,慢慢的把聲容鎮定,方才吐遏雲之調,發繞樑之音,婉婉的唱道:
    楊柳青青壓禁門,翻風褂月欲銷魂。莫誇自己春情態,半是皇
  家雨露恩。」
  寶兒唱完,大家俱各稱讚。朱貴兒說道:「若論歌喉婉轉,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差不多兒;若論詞意之妙,卻是袁寶兒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們皆不及也。大家都該取明珠相送。」寶兒笑道:「眾姐姐休得取笑,免得罰就夠了,還敢要什麼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詞情俱妙,我們大家該罰。」
  眾美人正爭嚷間,只見煬帝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笑說道:「你們好大膽,怎麼瞞了朕,在這裡賭歌?」眾美人看見了煬帝,都笑將起來說道:「妾等在此賭歌,胡謅的歌兒要子,不期被萬歲聽見。」煬帝道:「朕已聽了多時矣!」原來煬帝一覺睡醒,不見了寶兒,忙問左右,對道:「在後院軒子裡,與眾美人演唱去了。」煬帝遂悄悄走來。將到軒前,聽見眾美人,說也有,笑也有,恐打斷了他們興頭,遂不進軒,到轉過軒後,躲在屏風裡面,張他們要於,故這些歌兒,俱一一聽得明白,當下說道:「你們不要爭論,快來聽朕替你們評定。」眾美人真個都走到面前。
  煬帝看著朱貴兒、韓俊娥、妥娘、杳娘說道:「你們四個,詞意風流,歌聲清亮,也都是等閒難得。」又將手指著袁寶兒道:「你這個小妮子,學得幾時唱,就曉得遣詞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個聰明敏慧,可喜可愛。」寶兒也不答應,只是憨憨的嘻笑。煬帝又道:「你們到耍得有趣,都該重賞。」遂叫左右,取吳綾蜀錦,每人兩端,寶兒加賞明珠兩顆,說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雨露不得不偏厚於你。」寶兒只與眾人一齊謝恩,說:「萬歲評論極公。」煬帝大喜,正欲吩咐看宴來,忽聞隔牆隱隱有許多笑聲,將近軒來。左右報道:「眾夫人來了。」
  煬帝見說,笑對眾美人道:「你們把朕藏著,待他們來,只說朕不在這裡。」韓俊娥道:「叫妾等藏萬歲到那裡去?」朱貴兒道:「左首短屏後,可以藏得。」煬帝道:「下身露出不好。」杳娘道:「假山後芭蕉陰裡倒好。」煬帝道:「倘或一陣風來,吹倒了葉兒,就看見了,也不好。」袁寶兒笑道:「有便有一個所在,只怕萬歲不好意思。」煬帝笑道:「小油嘴,快說來,不要耽擱了工夫。」貴兒把手指著右首壁上一口壁廚道:「這內中甚是廣闊,上邊又有雕花,可以看外,又不悶人,不要說萬歲一個,再有一個陪駕,亦可容得。」煬帝見說,點頭笑道:「妙,你們快開了,待朕躲進去。」眾人忙把櫥門展開,煬帝輕身一躍,閃進裡頭去了。眾美人仍然關好,把屈戌扣上。
  不一時,七八位夫人,攜著手笑進軒來。只見眾美人都站在那裡,四圍一看,並不見煬帝。明霞院楊夫人道:「萬歲不在這裡。」清修院秦夫人問眾美人道:「萬歲那裡去了?」眾美人說道:「不曉得。」晨光院周夫人道:「寶輦尚停在院外,宮人們都說在西軒裡,難道萬歲有隱身法的,就不見了?」景明院梁夫人笑對袁寶兒道:「別的說不曉得也就罷了,你是時刻要侍奉的,豈不知萬歲在何處。若藏在那裡,快些說出來,不然我們大家要動手了。」寶兒憨憨的答道:「我一個娃娃家,怎便可以藏得萬歲?」迎暉院羅夫人笑道:「好一個娃娃家!只怕來年這時候,要做娘了。」眾夫人都笑起來。秋聲院薛夫人道:「不是這等講,我有個法在此。他們是不肯說的了,我們莫若將寶兒這妮子劫了去。萬歲是時刻少他不得,他不見了,他自然要尋到我們院裡來的,何須此時性急?」眾夫人都道:『有理,有理。」正要大家動手,翠華院花夫人只見壁櫥裡邊一影,便道:「萬歲在這裡,我尋著了。」忙把壁櫥屈戌除去,正要開門,聽見裡邊格吱吱笑聲,跳出一個煬帝來,拍手大笑道:「好呀,眾妃子要劫朕可人去,是何道理?」文安院狄夫人笑道:「幸虧薛夫人的妙策,激動天顏,方才洩漏,不然只道這裡頭是鳳池,那曉得倒是個能龍窟。」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大笑起來。
  煬帝對眾夫人問道:「你們這一夥,為什麼游到這裡來?」秦夫人道:「委等俱有耳報法,曉得陛下在這裡評品歌詞,妾等亦趕來隨喜隨喜。」薛夫人問道:「他們歌的是新詞是舊曲?」煬帝便把五個美人的楊柳詞,逐個述與眾夫人聽。周夫人道:「他們到頑得有些意思,我們亦該尋個題目來做做,消遣韶華,強如去抹牌下棋,猜謎行令。」煬帝笑道:「題目不拘,就眾妃子各人寫懷賦志,何必別去搜求。」秋夫人道:「題目雖好,只是如今現在只有妾等八人,萬歲何不連他們一發去宣了來,以見十六院多有吟詠,方成個詩文會集,大家有興。」煬帝道:「妃子之論甚佳。」叫左右近侍們:「快些去宣那八院夫人來。」宮人領旨,如飛的分頭去了。正是:
    橫陳錦障欄杆內,盡吸江雲翰墨中。
  不一時,只見眾夫人多打扮得鮮妍嫵媚,裊裊娉娉,齊走進軒來,見過了煬帝,又見了八位夫人。煬帝一看,只有六人,少了兩位:儀鳳院李夫人,寶林院沙夫人,便問道:「為何慶兒不來?」綺陰院夏夫人笑道:「李夫人麼,是陛下不到他院裡去臨幸,害了相思病來不得。」煬帝笑道:「別樣病,朕不會醫,惟相思病,朕手到病除。」又問道:「沙妃子為何也不來?」降陽院賈夫人道:「他說身子有些詫異,看動彈得也就來。」又道:「陛下宣妾等來,有何聖諭?」秦夫人道:「陛下因眾美人賭唱新詞,也要命題,叫妾等或詩或詞,大家做一首題目,各人或寫景或感懷,隨意可做。」積珍院樊夫人對煬帝道:「他們吟風弄月慣的,妾卻筆硯荒疏,恐做出來反污龍目。」煬帝道:「這也不過適一時之興,胡連幾句消遣,妃子何須過遜?」影紋院謝夫人道:「若要考文,必須定個優劣賞罰。」仁智院姜夫人道:「主司自然是陛下了,但妾賞則不敢望,罰則當如何?」花夫人道:「賞則各輸明珠一顆,以贈元魁;罰則送主司到他院裡去,針灸他一夜,再考。」秦夫人道:「這等說,人人去做歪詩,再無好吟詠了。」和明院姜夫人道:「不是這等講,若是做得五的,要罰他備酒一席,以作竟日歡;若是做得奇思幻想,清新中式的,大家送主司到他院裡去,歡娛一夜。」周夫人笑道:「照依你說,我是再不沾雨露的了。」
  煬帝聽見眾夫人議論,大笑不止,便道:「眾妃子不必爭論,好歹做了,朕自有公評。」於是眾夫人笑將下來,向煬帝告坐了,便四散去,各佔了坐位。桌上預先設下硯一方,筆一枝,一幅花箋。大家靜悄悄凝坐構思。煬帝坐在中間,四團觀看:也有手托著香腮;也有顰蹙了畫眉;也有看著地弄裙帶的;也有執著筆仰天想的;有幾個倚遍欄杆;有幾個緩步花陰;有的咬著指爪,微微吟詠;有的抱著護膝,卿卿呆思。煬帝看了這些佳人的態度,不覺心蕩神信,忍不住立起身來,好像元宵走馬燈,團團的在中間轉,往東邊去磨一磨墨,往西邊來鎮一鎮箋;那邊去倚著桌,覷一覷花容;這邊來靠著椅,襯一襯香肩。轉到庭中,又捨不得這裡幾個出神摹擬;走進軒裡,又要看外邊這幾個心情。引得一個風流天子,如同戰台上的傀儡,題進題出。
  正得意之時,只見一個內監進來奏道:「娘娘見木蘭庭上,百花盛開,遣臣請萬歲御駕賞玩。」煬帝見說便道:「木蘭庭上,也有景緻,自從有了西苑,許久不曾去游,只是此刻眾夫人在這裡題詩看花,明日罷。」內監道:「娘娘已選進木蘭庭去了,專候萬歲駕臨。」狄夫人起身,對煬帝說道:「妾等做詩,原沒甚要緊,陛下還是進宮去的是,不要因了妾們拂了娘娘的興。」煬帝沉吟了一回,說道:「既如此,妃子們同去走走何如?」羅夫人道:「使不得,娘娘又沒有旨喚妾們,妾等成隊的進宮去,不惟不能湊其歡,反取其厭了。」煬帝點頭道:「也說得是,待朕去看光景好,再差人來宣你們來遲。如今大家且在這裡構思完題。」說了起身,眾夫人送出軒來,煬帝便止住道:「眾妃子各自去幹正事,不要亂了文思。」眾夫人應命進軒。
  煬帝見眾美人都在軒外,說道:「你們總是閒著,隨朕去游賞片時。」寶兒等五人,歡喜不勝,隨煬帝上了玉輦,轉過西軒,又行過了明霞、晨光二院,將到翠華陳玉山嘴口,只見一輛小車兒,迎將上來。煬帝仔細一看,卻是儀鳳院李夫人。李夫人望見了煬帝的玉輦,忙下車來,俯伏輦前。煬帝把手扶他起來道:「好呀,你躲到這時候方來?夏妃子說你害了相思病,朕正要來替你診治。」李夫人笑道:「陛下那有閒工夫來,姜偶爾傷春貪睡來遲,望陛下恕罪,不知宣妾等在何處供奉?」煬帝便把美人賭歌,眾妃子也想吟詩,朕叫他們各自寫懷在西軒中題詠,如今因木蘭庭上花開,皇後來請,不得不去走遭,說了一遍。李夫人道:「既是陛下要進宮去了,妾又到西軒去有甚興致,不如仍回院去,做了詩呈上御覽便了。」煬帝道:「妃子既是體中欠安,詩詞今日不做,後日亦可補得,沒甚要緊,到不如同朕進宮去看一看花,夜間朕就到你院中歇了,朕還有話對你說。」李夫人不敢推辭。煬帝拉李夫人同坐了玉輦,親親切切,又說了許多體己話。
  不一時已到宮中,蕭後接住。李夫人見過了蕭後。蕭後對煬帝道:「妾見木蘭庭上,萬花齊放,故差奴婢們迎請陛下一賞。」又對李夫人道:「前日承夫人差宮人來候問,又承見惠花釧,穿扎得甚巧,兩日正在這裡想念,今日同來,正愜我心。」李夫人道:「微物孝順娘娘,何足記懷。」煬帝道:「朕久不到木蘭庭,正要一游,不想御妻亦有同心。」三人一頭說,一頭走,須臾之間,早到木蘭庭上。煬帝四圍一看,只見千花萬卉,簇簇俱開。真個是:
    皇家富貴如天地,禁內繁華勝萬方。
  煬帝與蕭後眾人,四下裡游賞了一會;方到庭上來飲酒。蕭後問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賞玩,卻被妾邀來?」煬帝道:「朕偶然睡起,見朱貴兒等躲在院後軒子裡,賭唱歌兒要子,被朕竊聽了半日,倒唱得有些趣味。」蕭後道:「怎樣有趣?」煬帝遂把眾美人如何唱、如何賭與自家如何評定,細細述了。蕭後看眾美人說道:「你們既有這等好歌兒,何不再唱一遍,與我聽聽?萬歲評定的,公也不公?」煬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們自唱,唱一雙,朕與娘娘飲一杯酒,李妃子也陪飲一杯。」眾美人不敢推辭,只得將楊柳詞,一個個重行唱了一遍。蕭後俱稱讚不已。末後輪到袁寶兒唱時,煬帝正要賣弄他皇家雨露之恩,留心側耳而聽,不想他更逞聰明,卻不襲舊詞,又信著口兒唱道:
    楊柳青青嬌欲花,畫眉終是小官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誇。
  煬帝聽了,又驚又喜道:「你看這小妮於,專會作怪。他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誇。』這明是以宮娃自謙,見他不敢專寵之意。」蕭後大喜道:「他年紀雖小,到有些才情份量。」因叫他到面前,親自把一杯酒,賜與他吃,說道:「你小小年紀,到知高識低,曉得事務,先念皇恩,又不敢誇張,真可謂淑女矣!」將自己的一副金釧,取下來賞他。寶兒謝恩,接了也不做聲,只是憨憨的嘻笑。
  蕭後對煬帝道:「剛才奴婢們說陛下在西軒,與眾夫人賦詩,怎麼列位不見,陛下獨同李夫人來?」煬帝指著眾美人道:「因他們賭唱新詞,眾妃子偶然撞來,曉得了,也要朕出個題目,消遣消遣。李妃子是沒有來,直到御妻請朕回宮,在玉山嘴口,遇見朕,因拉他來看花助興。」蕭後道:「李夫人來,更覺花神增色;只是打斷了陛下考文的興趣奈何?」大家說說笑笑,煬帝不覺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處鬧耍。偶走上殿來,但只見中間掛著一幅大畫,畫上都是泥金青綠的山水人物,也有樓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煬帝見了,便立住細看,並不轉移。蕭後見煬帝注看多時,恐勞神思,便叫寶兒去請來飲酒。寶兒去請,煬帝也不答應,只是注目看畫。蕭後又叫寶地拿一鐘新煎的龍團細茶,送與那煬帝,煬帝只是看畫,也不吃茶。
  蕭後見煬帝看得有些古怪,忙起身同李夫人走到面前,徐徐問道:「這是那個名人的妙筆?陛下為何這等愛他,凝眸不捨?」煬帝道:「這畫乃是一幅廣陵圖,朕見此圖,忽想起廣陵風景,故有些戀戀不捨。」蕭後道:「此圖與廣陵不知可有幾分相似?」煬帝道:「論廣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嬌,這圖如何描寫得出?若只論殿宮寺宇,一指顧問,歷歷如在目前。」蕭後將手指著問道:「此一條是什麼河道,有這些舳艫舟揖在內?」煬帝見蕭後問他詳細,遂走近一步,將左手伏在蕭後肩上,把右後指著圖畫,細細說道:「這不是河道,乃是揚子江。此水自西蜀三峽中流出,奔騰萬余裡,直到海中,由此遂分南北,古今所謂天塹者,以此江得名也。」李夫人道:「沿江這一帶,都是什麼山?」煬帝道:「這正面一帶,是甘泉山,左邊的是浮山,昔大禹治水,曾經此山,至今山上,還有個大禹廟,右邊這一座,叫做大銅山,漢時吳王濞在此處鑄錢,故此得名,背後一帶小山,叫做橫山,梁昭明太子在此處讀書,四面散出的,乃是瓜步山、羅浮山、摩訶山、狼山、孤山,僅是廣陵的門戶。」
  李夫人悄悄的叫貴兒點兩杯新煎的茶來。李夫人送一杯與蕭後吃了,又取了一杯茶,輕輕的湊在煬帝面去。煬帝把手來接了。蕭後放了杯,又問道:「中間這座城池,卻是何處?」煬帝吃完了茶,答道:「這叫做蕪城,又叫做古邢溝城,乃是列國時吳王夫差的舊都。旁邊這一條水,也是吳王鑿的,護此城池。此城據於廣陵之中,又得這些山川相為護衛。朕向來曾鎮揚州,意欲另建一都,以便收攬江都秀氣。」李夫人道:「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煬帝笑道:「妃子在畫上看了黨小,若到那裡盡寬大,可以任情受用。」又以手指著西北一隅地方說道:「只此一處,有二百余裡,與西苑大小爭差不多。朕若建都此處,可造十六宮院,與西苑一般。」又四下裡亂指道:「此處可以築台,此處可以起樓,此處可以造橋,此處可以鑿池。」這煬帝說到了興豪之際,得意之時,不覺得手舞足蹈,欣然暢快起來。蕭後見了笑道:「陛下既說得如此有興,何不差人快做起來,挈帶賤妾並眾夫人與美人同去一游?」煬帝道:「朕實有此心,只恨這是一條旱路,雖有離宮別館,晚間住扎,日間那些車塵馬足的勞攘,甚是悶人;再帶了許多妃妾們,七起八落,如何能夠快活?」李夫人道:「何不尋條水路,多造龍舟,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煬帝笑道:「若有水路,也不等今日。」蕭後道:「難道就沒有一條河路?方纔那條揚子江,恐怕有路。」煬帝道:「太遠,太遠,通不得。」蕭後道:「陛下不要這般執定,明日宣群臣商議,或者別有水路,亦未可知。且去飲酒,莫要只管愁煩。」
  煬帝見說,攜了蕭後的手,三人依舊到庭上來飲酒。大家你一杯,我一盞,飲至掌燈時,李夫人起身,向煬帝與蕭後要告辭歸院。煬帝不開口,只顧看那蕭後。蕭後便知煬帝的意思,況又李夫人性格溫柔,時亦到官來候問,故此蕭後待他更覺親熱,便一把扯住道:「夫人不比別個,就住在我宮中一宵,亦何妨礙?況且陛下又在這裡,決不使你寂寞。」煬帝笑道:「御妻你不曉得,他剛對朕說道這兩日身上有些欠安,朕勉強拉他來看花助興。」蕭後見說,笑道:「身子不好,這不打緊,住在這裡,少刻我叫陛下送一帖黃昏散來,保你來朝原神勝舊。」引得李夫人掩著口兒,只是笑,見蕭後意思殷勤,只得仍舊坐下,又吃了更余酒,然後與煬帝、蕭後同在宮中歇了。
    燭開並蒂搖金屋,帶結同心綰玉鉤。
  次日,煬帝設朝,聚集大臣會議,要開一條河道,直通廣陵,以便巡幸。眾臣奏道:「旱路卻有,並不聞有河道可以相通。」煬帝再三要眾臣籌策一條河路來,各官俱面面相覷,無言可答。大家捱了一會,只得奏道:「臣等愚昧,一時不能通變,伏望陛下寬限,容臣等退出,會同該部與各地方官,細細查勘回旨。」煬帝依奏,即傳旨退朝,起身退入後宮。正是:
    欲上還尋欲,荒中更覓荒。江山磐石固,到此也應亡。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4 AM     標題: 第三十一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詞曰:
    鶯聲未老燕初歸,正好傳杯。魚腸試舞逞雄奇,爭羨蛾眉。
  錦箋覓句漫留題,且共追陪。淺斟細酌樂深閨,情盡和諧。
                     調寄「玉樹後庭花」
  自來時詞,雖是寫懷寄興,然其中原有起承轉合,故人不得草草塗鴉。但今作者,止取體艷句嬌,標新立異而已,原沒甚骨力規則。獨詫天公使有才之女,生在一時,令荒淫之主,志亂心迷,每事令人欲罷不能。再說煬帝與眾臣議論,要開通廣陵河道。退朝回宮,蕭後接住問道:「陛下與眾臣商議的水道何如?」煬帝道:「群臣商酌了半日,再尋不出一條路來,今領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蕭後道:「眾臣既去細查,定還有別路,且待他們來回旨再處,陛下不要思量未來,倒誤了眼前。」煬帝問道:「為何不見李妃子?」蕭後道:「他因念著詩題,恐怕各院到他那裡去尋他,曉得了在這裡,不好意思。等不及陛下還宮,忙回院去了。」煬帝見說,便道:「正是為什麼眾妃子不把詩來進呈?朕與御妻到院中去問他們。」蕭後道:「這也使得。前日綺陰院差人來,說院中花柳十分可人,請妾去賞玩,因兩日不得閒,故沒有去。今日天氣甚好,陛下何不同到那裡去一樂?」煬帝笑道:「御妻倒會排遣。」蕭後道:「妾婦人家,只好是這樣排遣,比不得陛下東尋西趁,要十分快樂。」煬帝道:「御妻恁說,朕就不去,在這裡與御妻促膝談心何如?」蕭後微哂道:「妾是戲言,陛下怎麼認起真來,難道宵來剛沐恩波,今晚又思多露,奢望若此?」一頭說,一頭挽著煬帝的手,走出宮來。隨著內相,去喚袁寶兒等,到胯陰院伺候。
  蕭後與煬帝上了寶輦,竟到綺陰院。夏夫人接住。煬帝就問夏夫人道:「昨日眾妃子吟的詩詞,為什麼不送來朕覽?」夏夫人見過了蕭後,對煬帝道:「詩是沒有做,見陛下回宮去了,妾等亦遂散歸。」煬帝笑道:「你們好大膽,難道見朕回宮,眾妃子就不奉旨了?」夏夫人笑道:「詩多是做的,交在清修院秦夫人處,他一齊送呈御覽。」又轉對蕭後道:「前日妾望娘娘玉趾降臨,為何直至今日?」蕭後道:「承夫人見邀,滿擬即來游玩,不知為甚緣故,春未去而病先來,覺得身於甚懶,因陛下有興,故此同來。」煬帝與蕭後大家說說笑笑,各處游賞;只見鳥啼花落,日淡風和,春夏之交,光景清幽可愛。正是:
    領略花蹊看不盡,平分風月意何如。
  煬帝賞玩了多時,心下暢快,因對蕭後道:「早是御妻邀來游玩,不然將這樣好風光,都錯過了。」夏夫人忙排上宴來。煬帝飲了數杯,忽問道:「袁寶兒眾人,如何不來?」眾內相聽了,慌忙去叫,卻都不在院中。各處去尋,尋了半晌,一個個忙忙亂亂的,走將進來。煬帝見他們舉止失常,便問道:「你這於小妮子,躲在何處,這時候才來,又這般模樣?」眾美人料隱瞞不住,只得齊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劍耍子,不知萬歲與娘娘駕到,有失隨侍,罪該萬死。」煬帝道:「是誰舞劍?」寶幾道:「是薛冶兒。」煬帝道:「薛冶兒從不曾說他會舞劍,敢是你們說謊?」蕭後道:「謊不謊,有何難見,只叫冶兒來,便知端的。」煬帝點頭,放了眾美人起來,隨叫內相去喚冶兒。不多時,冶兒喚到,怎生打扮?但見:
    穿一件淡紅衫子,似薄薄明霞剪就;系一條搞素裙兒,如盈盈
  秋水截成。青雲交紹頭上髻,松盤百縷;碧月充作耳邊璫,斜掛一
  雙。寶釧低(身單)鸞鸞飛,繡帶輕飄金鳳舞。梨花高削兩肩,楊柳
  橫拖雙黛。毫無塵俗,恍疑天上掌書仙;別有風情,自是人間豪俠女。
  煬帝見了薛冶兒,便說道:「你這小妮子,既曉得舞劍,如何不舞與朕看,卻在背後賣弄?」冶兒答道:「舞劍原非韻事,被眾美人逼勒不過,偶然耍子,有何妙處,敢在萬歲與娘娘面前獻醜?」煬帝笑道:「美人舞劍,乃是美觀,如何反說不韻?賜他一杯酒,舞一回與朕看。」冶兒不敢推辭,飲了酒,取了兩口寶劍,走到階下,也不攬衣,也不挽袖,便輕輕的舞將起來。初時一來往,還裊裊婷婷,就如蜻蜓點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人的姿態;後漸漸舞得緊了,便看不見來蹤去跡。兩口寶劍,寒森森的就像兩條白龍,在上下盤旋。再舞到妙處時,劍也看不見,人也看不見,只見冷氣颼颼,寒光閃閃,一團白雪,在階前亂滾。煬帝與蕭後看了,喜得眉歡眼笑,拍手稱好。
  冶兒舞了半晌,忽然就地一滾,直滾到東南角上。煬帝疑惑,在席上直站起來看。只聽得翻天的一聲響,碗大的一株棗樹,砍將下來,驚得內監與眾美人都避進院。冶兒將身一閃,徐徐收住寶劍,恍如雪堆銷盡,現出一個美人來的模樣,輕輕的走到簷前,將雙劍放下,氣也不喘,面也不紅,髮絲一根也不散亂,階前並無半點塵埃飛起。望他走來,仍舊衣裳楚楚,笑容可掬。煬帝不覺拍桌歎賞道:「奇哉冶兒!直令人愛死!」就叫冶兒近身,用手在他身上一摸,卻又香溫玉軟,柔媚可憐,就像連劍也拿不動的。心下十分歡愛,因對蕭後道:「冶兒美人姿容,英雄伎倆,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幾乎錯過。」蕭後道:「如今也未遲,真個我見猶憐。」煬帝見說,就大笑起來。正是:
    能臻化境真難測,伎到精時妙入神。
    試看玉人渾脫舞,梨花滿院不揚塵。
  煬帝歸到席上,蕭後道:「今日之樂,比往日更覺快暢,皆夏夫人之惠也。」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幸賴冶兒舞劍,庶不寂寞耳。陛下與娘娘該進一巨觴,冶兒亦當以酒酬之。」煬帝笑道:「難道主人到不飲?」夏夫人答道:「妾自然奉陪。」正要斟酒,只見宮娥進來報道:「眾位夫人進院來了。」夏夫人見說,忙起身出去接了進來。十六院夫人,一位也不少,上前見過了煬帝與蕭後。夏夫人與眾位夫人敘過了禮,叫左右重整杯盤,入席坐定。煬帝笑道:「你們這時候才來見朕,不怕主司責罰麼?先罰三杯一個,然後把詩來呈。」謝夫人道:「主司今日卻輪不到陛下了,還該讓娘娘,陛下只好做個副主考。」煬帝道:「這是什麼緣故?」狄夫人道:「吾輩女門生,自然該娘娘收入宮牆,陛下理直迴避,始免嫌疑。」蕭後道:「易經葩經,各服一經,還是陛下善於作養人材。」煬帝亦笑道:「御妻久著關睢雅化,深得詩經之旨。」蕭後笑道:「不比陛下一味春秋。」引得眾夫人美人,都大笑起來。
  秦夫人在宮奴手裡,取詩稿一本呈上。煬帝揭開第一頁來看,見上寫「仁智院臣妾姜桂,恭呈御覽」,下邊一個小小方印「月仙氏」。煬帝看了,笑對姜夫人道:「論來還該序齒詮次,你的年紀最小,為甚把你列為首唱?」姜夫人答道:「昨日因楊夫人、周夫人說先完的先錄,不必拘泥。妾是腹中空虛,無可思索,故此僭越。比不得眾夫人們,肚子裡有物,要細細推敲揣摩。」話未說完,秦夫人對著姜夫人道:「我們被你說也罷了,怎麼獨嘲笑起沙夫人來?」姜夫人道:「妾何嘗嘲笑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說肚子裡有物,不是打趣他麼?」姜夫人道:「妾實不知,望沙夫人恕罪。」蕭後聽說,忙問道:「依眾夫人說來,可是沙夫人恭喜了,這也是九廟之靈,陛下之福。」煬帝口也不開,覷著沙夫人注目的看。只見沙夫人桃花臉上,兩朵紅雲,登時現將出來,垂頭無言。煬帝看見光景,有些廝像,問下首梁夫人道:「妃子是誠實人,實對朕說,沙妃子的喜,是真是耍?」梁夫人在桌底下伸出三個指來,低低的答道:「三個月了。」煬帝見說,大喜道:「妙極,妙極!快取熱酒來,待朕飲三大杯,御妻也飲三杯。」楊夫人道:「此皆娘娘德化所致,使妾等普沾恩澤也。三杯豈足以報娘娘萬一,陛下何功,卻要吃起三大觴來?」煬帝笑道:「雖然朕沒有大功,亦曾少效微勞。」惹得眾人都大笑起來。煬帝把手亂指道:「你們眾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對沙夫人道:「妃子只飲一杯罷。」賈夫人道:「一回兒就是陛下徇私了。剛才說妾們一概吃三杯,為何沙夫人反只要吃一杯?」江夫人道:「少刻,詩詞若是陛下看得不公,還要求娘娘磨勘。」煬帝一頭笑飲,看姜夫人的詩,卻是一首絕句:
    六宮清畫斗雲鬟,誰把君王肯放閒?
    舞罷霓裳歌一闋,不知天上與人間。
  煬帝看罷笑道:「姜妃子從不曾見他吟詠,虧他倒扯得來,竟不出醜。」又看下去,上寫「影紋院臣妾謝初萼」,下邊圖印「天然氏」。也是絕句一首:
    晚妝零落一枝花,又聽鑾輿出翠華。
    忙裡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撥紫琵琶。
  煬帝對謝夫人道:「別人詩中的興比,不過是借題寓意,你卻是典實。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隔垣聽得謝妃子的琵琶,真個彈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聽之忘寐。今此詩竟如寫自己的畫圖。」蕭後道:「有此妙技,少刻定要請教。」煬帝又看下去,見上寫「翠華院臣妾花舒霞」,圖印上「字伴鴻」,是一首詞,煬帝遂朗吟雲:
  桐窗扶醉夢和諧,惱亂心懷,沒甚心懷。拉來花下賭金釵,懶坐瑤階,又上瑤階。銀河對面似天涯,不是雲霾,即是風霾。鵲橋有處已安排,道是君乖,還是奴乖。(調寄「一前梅」)
  煬帝念完,蕭後問道:「這是誰的?倒做得有趣。」煬帝道:「是花妃子的。」蕭後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去了。」煬帝道:「詞句鮮妍嫵媚,深得麗人情致。」花夫人道:「胡謅塞責,有甚情致?蒙陛下過譽。」樊夫人道:「花夫人過謙,陛下可要罰他一杯?」煬帝點點頭兒,又看下去,寫著「和明院臣妾江濤」,印章是「驚波氏」,卻是絕句二首:
    夢斷揚州三月春,五橋東畔草如茵。
    君王若問依家裡,記得瓊花是比鄰。 其二:
    曉妝螺黛費安排,驚聽鸚哥報午牌。
    約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煬帝念完,說道:「二詩做得情真妍麗,但覺鄉思之念切耳。」蕭後叫宮人取大杯:「奉陛下三巨觴。」煬帝道:「御妻為甚要罰起朕來?」蕭後道:「陛下論詩不明,故此要罰。」煬帝道:「御妻說有何不明?」蕭後道:「妾說來,陛下自然心服。你們眾夫人都來看。」眾夫人見說,齊到蕭後身邊來。蕭後指著江夫人的詩說道:「這兩首詩,是興比之體。前一首,是江夫人借家鄉之意,切念君心,其實非念家鄉,隱念君心也。第二首,文義是總歸題旨,明寫重念君心,非念家鄉也,為何反說思鄉之念太切,豈不是論詩不明?」煬帝哈哈大笑道:「朕豈不知,因御妻與眾妃子多在這裡,難道獨贊江妃子的詩意念朕,眾妃子獨不念朕耶!看詩者,只好以意逆志耳!」周夫人道:「虧得娘娘明敏,道破了作者詩意,像妾們只好被陛下掩飾過了。」煬帝道:「朕將一杯轉奉與御妻,以見磨勘的切當;再一杯寄與周妃子,以酬其幫襯,朕自吃一杯。」周夫人笑道:「總是多嘴的不好,難道江夫人倒不要吃?」蕭後道:「陛下這三杯,是要奉的,妾們大家再陪一杯,乃是至公。」於是各人斟酒而飲。煬帝吃了酒,看後邊去,見上寫著「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是一首詞,調寄「巫山一段雲。
   時雨山堂潤,卿雲水殿幽。花花草草過春秋,何處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風流。
  煬帝念完,贊道:「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得吟詞正體。」蕭後笑道:「此首別人做不出,更妙在結題,陛下又該飲一大杯。」煬帝道:「該吃,快快斟來。」又看到下邊去,上寫著「秋聲院臣妾印花謹呈御覽」,圖印是「小字南哥」,是七言絕句一首:
    午涼庭院倚微醒,弄水池頭學采蘋。
    荷慣恩私疏禮節,夢中猶自喚卿卿。
  煬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蕭後笑道:「再加幾個卿字,陛下還要妙哩!」羅夫人亦笑道:「這幾聲喚,薛夫人難道不下來遞陛下一杯酒?」薛夫人見說,含著嬌羞,認真要起身來。煬帝見了,忙止住道:「你自坐著,不要睬他。」又看了下去,上寫道「積珍院臣妾樊娟」,印章是「素雲氏」,也是絕句一首:
    夢裡詩吟雨露恩,那須司馬賦長門。
    溫泉浴罷君王喚,遮莫殘妝枕簟痕。
  煬帝念完,說道:「情深而意淡,深得佳入韻致。」又看下去,上寫道「降陽院臣妾賈素貞謹呈御覽」,下邊圖章「字林雲」,是絕句兩首:
    玉質光合不染熏,清香別是異芬芳。
    曾經醉入瀟湘夢,起倚雕欄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題,一自承恩情也迷。
    記得當年幽夢裡,賜環驚起望虹霓。
  煬帝念完,微笑贊道:「不事脂粉,天然妍媚,所謂粗服亂頭俱好。」只見眾夫人格吱吱笑起來。煬帝問道:「眾妃子為甚好笑?」姜夫人道:「妾們笑昨日。」說了就止住口道:「妾不說了,剛才無心搪突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又多嘴?」煬帝道:「你不說,罰三巨觥。」花夫人道:「他吃不得,待妾代說了罷。昨日賈夫人做詩,一回兒起了稿,自己看了搖搖頭,團做紙圓兒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個紙圓。後見陛下進宮去了,要請周夫人與楊夫人代筆。他兩個不肯,賈夫人氣起來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曉得我是初學,好歹放幾個屁在上,量陛下不把奴打到贅字號裡去。今見陛下贊他的詩,故此妾們好笑。」薛夫人笑道:「虧那幾個紙圓兒,方放出好屁來。」煬帝見賈夫人有些溫意,罰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一杯酒。又展一首來看,「胯陰院臣妾夏綠瑤謹呈御覽」,印章是「瓊瓊氏」,乃是一首詞兒:
    春滿西湖好,月滿前山小。匝地笠歌,接天燈火。君王歸了,
  問酒政何如?不過是催花斗草。辜負黃昏早,懶把眉兒掃。
  心字香燒,誰敢望鸞顛鳳倒。堯舜心腸,時憐卻漢宮人老。
  煬帝念完贊道。「色韻性度,躍躍如紙上出。」蕭後笑道:「不但做得有情有致,且為陛下今宵下一速帖。」夏夫人道:「蒙娘娘降臨,已出萬幸,焉敢更有他望?」煬帝又看下去,寫著「迎暉院臣妾羅小玉謹呈御覽」,印章上是「佩聲氏」,是絕句兩首:
    亭西小院燦名花,豈比尋常富貴家。
    染盡上林好風景,瑤琴一曲勝琵琶。 其二:
    別樣新妝懶畫容,玉山頹處兩三峰。
    誤言姚魏堪為侶,還讓官花報九重。
  蕭後見煬帝念完,因說道:「二詩才情份量,兼得之矣,陛下以為是否?」煬帝道:「御妻評擬不差。」又看下去,上寫道:「清修院臣妾秦美」,印章是「麗娥氏」,絕句一首:
    宮禁春深雨露饒,萬堆紅紫綠千條。
    不知花葉誰裁裹,始信東風勝剪刀。
  煬帝點點頭兒,又看下去,見上寫「明霞院臣妾楊毓」,印章上是「翩翩氏」,也是絕句一首:
    嬌凝囗何分沐恩光,占盡春風別有香。
    自是妾身無狀甚,錯疑花木惱君王。
  煬帝微笑一笑,又看下去,上寫著「晨光院臣妾周含香」,印章「字幼蘭」,是小詞一首,調寄「如夢令」:
  昨夜東風吹透,一樹楊梅開驟,香露水邑金樽,滿祝千秋萬壽。非謬
  非謬,共醉太平時候。
  煬帝念完,點幾點頭兒,又看下去,上寫著「景明院臣妾梁玉謹呈御覽」,圖記上是「瑩娘氏」,是絕句一首:
    腰肢怯怯怕追歡,鏡裡幽情只自看。
    莫說宮闈多媚態,輕羅小袖醉闌於。
  煬帝微笑一笑。蕭後問道:「為甚這幾首,陛下只點頭微笑?」煬帝道:「御妻,你不知六宮中,如楊翩翩、周幼蘭、秦麗娥、梁瑩娘、沙雪娥是宮中的詩伯,今竟如臣下應制,並不見出色文字,合著舊曲一句,把往事今朝重題起。」引得眾夫人沒得說,都笑起來。蕭後道:「只要是詩就罷了,陛下不必苛求。」煬帝又看下去,是「寶林院臣妾沙映」,印章是「雪娥氏」,乃五言律詩一首:
    被發入深宮,承恩戰栗中。笑歌花瀲灩,醉舞月朦朧。
    共頌螽斯羽,相忘日在東。千秋長侍從,草木戀春風。
  煬帝看完贊道:「正說難道沒有一首出色的,原來在這裡。」蕭後見說,重新又念了一遍,贊道:「果然好,端莊純靜,居然大家。」煬帝又看下去,上寫道「儀鳳院臣妾李小發」,印章上字是「慶兒」,乃絕句一首:
    君王明聖比唐堯,脫珥無煩自早朝。
    閒論關睢多雅化,落紅飛上儲黃袍。
  煬帝看完,笑對李夫人道:「到也虧你。」蕭後故意問李夫人道:「想是昨夜做的?」李夫人道:「昨夜題目也不曉得,今早秦夫人來,一回兒逼勒著亂道幾句,殊失陛下命題之意。」煬帝道:「若說閨閣中,要如眾妃子的,急切間亦不易得;如沙妃子的律詩,頗稱佳詠,即如詞臣,亦不過如此。詩已看完,我們痛飲一番罷!」蕭後叫眾夫人奏起樂來。一霎時吹的吹,唱的唱,觥籌交錯,各各盡歡。蕭後對夏夫人道:「承主人之興,酒已過量,要回宮去了。」又對沙夫人道:「夫人玉體,亦不該久坐,還宜先回院去。」沙夫人見說,亦即起身。煬帝欲同蕭後回宮,蕭後忙止住了,對煬帝道:「若論別宵,任憑陛下心中去受用;今夜是妾作主,陛下理該進寶林院安寢,更遣薛冶兒陪駕,一正一副,諒不寂寞,不知眾夫人以為是否?」沙夫人道:「承蒙娘娘厚愛,賤妾斷不敢獨沾恩寵。」眾夫人齊聲道:「娘娘吩咐,使妾等誠服,沙夫人亦不必推辭。」蕭後道:「可與不可,固在陛下,讓與不讓,全在眾夫人。」煬帝笑執著一大杯酒,扯住蕭後道:「御妻且飲一上馬杯。」蕭後笑道:「妾實吃不得了,陛下也要少飲,留些正經。」說完遂登輦回宮。眾夫人也就送煬帝到寶林院,又命薛冶兒,隨了沙夫人進去,各自散歸院內。正是:
    無數名花新點色,一枝獨占上林春。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4 AM     標題: 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詞曰:
    人世堪憐,被鬼神播弄,倒倒顛顛。才教名引去,復以利驅旋。
  船帶牽,馬加鞭,誰能得自然。細看來朝塵土,日日風煙。饒他
  狡猾雄奸,向火坑深處,抵死胡纏。殺身求富貴,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血痕鮮,方知是罪愆。能幾人超然物外,獨步機先?
                        調寄「意難忘」
  自古道:人逢利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不要說市井中賣菜人庸、守財虜,見了銀錢,歡喜愛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設心,手裡撥素珠,口裡誦黃庭,外足恭而內多欲,單只要想人家的財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險,憑你窗下讀書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簡命之榮,便想地方上的樹皮,都要剝回家去,管什麼民脂民青,竟忘了禮義廉恥,直至身將就木,還遺命叫兒子薄殯殮,勿治喪,勿禮仟,寧可准干准萬,丟下與兒孫日後浪費,妻妾貼贈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陰陽果報,歷歷不爽,還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頸鬼來拿,始放下這一塊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貴功名,猶如敞屣。
  再說煬帝,那夜在寶林院與沙夫人、薛冶兒兩個歡娛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來蕭後湊趣得體,梳洗過,即便上輦回宮。剛到宮門首,只見群臣都在那裡候駕。煬帝坐了便殿,就問道:「卿等會議廣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來?」宇文述奏道:「臣等與工部河道眾人細查,並無一路可通。今有諫議大夫蕭懷靜,說有一條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聖。」原來蕭懷靜,乃蕭後之弟,系國舅,現任上大夫之職。煬帝聽了,喜問蕭懷靜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廣陵?」懷靜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條舊河路,秦時大將王離,曾於此處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歲久湮塞不通,若能廣集民夫,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邱、寧陵、睢陽等處,一路重新開浚,引孟津之水,東接淮河,不過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廣陵。臣又聽得耿純臣奏,睢陽有天子氣,見今開河,必要從睢陽境中穿過,天子之氣,必然挖斷。此河一成,既不險遠,又可除後患。臣鄙見若此。不知聖意以為何如?」煬帝聽畢大喜道:「好議論,非卿才智識見,不能思想及此。」遂傳旨,以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又對眾臣道:「路途纖遠,工程浩繁,須再得一人協理方妙。」時宇文述因疑李淵殺其於惠及,欲解其兵權,尋他空隙,遂乘機奏道:「太原留守李淵,頗有才幹,陛下可著他協理,庶幾工程容易告竣。」煬帝見說,即以太原留守李淵為開河副使。從大梁起工,由睢陽一帶,直掘到淮河,速調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隱匿者,誅三族。聖旨一下,誰敢進諫,該衙門隨即移文催麻叔謀、李淵上任。
  原來麻叔謀為人性最殘忍,又貪婪好利,一聞升開河都護,滿心歡喜,即便赴任。其時柴紹夫婦在鄂縣,曉得了旨意,知這差是宇文述的奸計,故將岳父調離太原,尋事要害他。李氏對丈夫道:「這差不惟有禍,還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報與父親,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帶些金珠,進東京打關節,另換一人,庶幾無患。柴紹到東京,買托了一個梁公蕭炬,是蕭後的嫡弟;一個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宮禁,做了內應外合;外邊又在護衛處打了關節。張衡前有謠言害唐公,不過是為太子,原不曾與唐公有仇,況是小人,見了銀子,也就罷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衛將軍令狐達,著唐公仍養病太原。這兩員官領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闊。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老幼或婦女一名,管炊爨饋送,又是七十二萬。又調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催工程。那裡管農忙之際,任你山根石腳,都要鑿開,墳墓民居,盡皆發掘。那些丁夫,受苦萬千。
  其時一隊人夫開到一處,忽見下面隱隱露出一條屋脊,眾夫隨著屋脊,慢慢的挖將下去,卻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間大小,四圍白石砌成,有兩石門,關得甚緊,不能開展。眾夫只道其中有金銀寶物,遂一齊將鍬鋤鏟囗,望著石門搗掘,誰想那門就像生鐵鑄的,百般敲打,莫想動得分毫。忙了半日,眾夫恐怕弄出事來,只得報知隊長。隊長稟知麻叔謀,麻叔謀同令狐達來看,眾夫都道:「掘撞鑿打,總是無用。」令狐達道:「這座墳墓,不是古帝王的陵寢,定是仙家的擴穴,豈是用椎鑿可似開得?必須具禮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開之理。」麻叔謀沒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達穿了公服,宣讀旨意。拜祝禱告未完,只見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陣冷風來,一聲響亮,兩扇石門,輕輕的閃開。麻叔謀等眾人走進去,見裡面幾百盞漆燈,點得雪亮,如同白晝,中間放著一個石匣,有四五尺長,上面都是鑿的細細花紋。麻叔謀見了,心下有些懼怯,不敢輕易開看,又轉著後一層,卻是一個小小圓洞,洞中壁直的,停著一個石棺材。麻叔謀同令狐達又禮拜了,叫人揭開蓋兒細看,只見裡面仰臥一人,容貌猶紅白,顏色如未死的一般,渾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頂黑髮,從頭上臉上腹上,蓋將下來,直至腳下,從身後轉繞上去,生到脊背中間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餘長短。麻叔謀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輕易毀動,仍叫左右,將材蓋上。把前邊石匣開看,匣中並無別物,只有三尺來長一塊石板,上寫著許多蝌蚪篆文。這些人俱不能辨認。虧得山中一個修真煉性,百來多歲的老人,抄譯出來,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
  叔謀,葬我在高原。發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謀見連他姓名,都先寫在上面,驚訝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機。與令狐達商議:檢塊豐隆高厚的地方,加禮遷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遺跡。
  後又掘至陳留地方,眾夫正在開掘,忽見烏雲陡暗,猛風驟雨,冰雹如陣一般打來,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後退避。麻叔謀不信,自來踏看,亦被風雨冰雹,打得個不亦樂乎。喚地方耆老細詢,說有漢代張良,為此地上神,十分靈顯。麻叔謀見說,知張良顯應,要護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煬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國寶,差太常卿牛弘,□白璧一雙,到陳留致祭,始得開通。丁夫開過陳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靈自有威。
  這些了夫,督趲了幾日,開到雍邱地方一帶大林之中,有一所墳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礙著開河的道路。隊長前來報稟,麻叔謀親自來看,只見周圍護衛,覺有幾分靈氣,叫左右喚鄉民來問。鄉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壙穴,不知其姓氏,相傳叫做隱士墓。」麻叔謀見說是隱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開。眾夫疾忙動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誰知底下有兩三層石板,鑿到第三層,忽然一聲響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狀,連人連石板都墜下去,忙忙救得起來,傷的傷,死的死,不知損壞了多少丁夫。麻叔謀吃了一驚,忙著的當人役下去探看多時,說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穴,熒熒煌煌,一派燈火,裡邊照得雪亮,隱隱約約,有鐘鼓之聲,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無底。眾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將上來。令狐達沉思良久道:「須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詳細。」麻叔謀忙問:「是誰?」令狐達道:「此人平素專好劍術,常自比荊軻聶政,為人有膽氣智勇,姓狄名去邪,現任武平郎將,如今現在後營管督糧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謀聽了,隨叫左右去請。
  此時去邪正在後營點查糧米,見麻叔謀來請,只得換了公服,進營參見。麻叔謀看見狄去邪,身長八尺,腰大十圍,雙眸灼灼生光,滿臉堂堂吐氣,是一個好男子,忙出位來說道:「請將軍來,別無他事,因前有隱士墓,挖出一個大穴,穴中燈火熒煌,不知是何奇異。問將軍膽勇兼全,敢煩人穴中一探,便是開河第一功。」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處?」麻叔謀同令狐達,引狄去邪到穴邊來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說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換上一件緊身細甲,腰間懸了一口寶劍,叫人取幾十丈長索,索上拴了許多大鈴,坐在一個大竹籃內,系將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時,見底下輝煌照耀,及到下面,卻又黑暗,存息了一會,睜眼看時,覺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藍來,趁著亮影,摸將去,不上十數步,漸覺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處,猛抬頭看時,依舊有天有日,別是一個世界。狄去邪看了這段光景,不覺恍然感歎道:「人只知在世上爭名奪利,苦戀定了閻浮塵土,誰知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無窮。」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幾分,又信著步往前走去,轉過了一帶石壁,忽見一座洞府,四圍白石砌成,中間一座門樓,門外列著兩個石獅子,就像人間王侯的第宅。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進門去,東西一看,並不見有人在內,只見向南一屋石門,緊緊關著。忽聽得東邊一間石房裡,得得有聲。狄去邪忙走近前,從窗眼裡一張,見裡邊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鐵索一條,繫著一個怪獸。那怪獸把蹄兒突了幾突,故外面聽見。那獸生得尖頭賊眼,腳短體肥,彷彿有一個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認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大老鼠。狄去邪著驚道:「老鼠有這般大,還不知貓有怎樣大?」正呆看時,忽見正南兩扇正門開放,走出一個童子來,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纖纖齒白唇紅。雙丫暑,煞有仙風;黃布衫,頗
  多道氣。若非野鶴為胎,定是白雲作骨。
  那童子看見了,便問道:「將軍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驚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將軍久矣,可快快進去。」狄去邪見有些奇異,只得隨著童子進門來;見殿宇崢嶸,廳堂宏敞,不是等閒氣像。將到殿前,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身穿龍蟠絳服,頭戴八寶雲冠,垂纓佩玉,儼然是個王者,左右列著許多官吏,階下侍衛森嚴。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禮拜,聽得那位貴人開口問道:「狄去邪,你來了麼?」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當今聖旨開河,蒙都護麻叔謀差委探穴,不想誤入仙府,實為有罪。」那貴人便道:「你道當今煬帝尊榮麼?你且站在一邊,我叫你看一物事來。」就對旁邊一個兇惡的武衛道:「快去牽那阿摩過來。」那武衛見說,慌忙手執巨棍,大步往外邊去了。不多時聽得鐵鏈聲響,那個武衛將一條長鐵牽著一獸前來。狄去邪仔細一看,卻就是外邊石柱上的大鼠。那武衛牽到庭中,把一手帶住,那鼠蹲踞於月台上,揚須嚙爪,狀如得意。那貴人在上怒目而視,把寸木在桌上一擊道:「你這畜生,吾令你暫脫皮毛,為國之主,蒼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發掘;荒淫肆虐,一至於此!我今把你擊死,以洩人鬼之憤。」喝武士照頭重重的打他,那武衛卷袖撩衣,舉起大棍,望鼠頭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難禁,咆哮大叫,渾似雷鳴。武士方要舉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個童子,手捧著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動手。」對皇甫君說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來,俯伏在地。童子遂轉到殿上,宣讀天符道:「阿摩國運數本一紀,尚未該絕。再候五年,可將練巾系頸賜死,以償荒淫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讀罷,騰空而去。皇甫君復上殿說道:「饒了這個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將你打殺。今還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終難免項上之若。」說罷叫武士牽去鎖了。武士領旨牽去。皇甫君叫狄去邪問道:「你看得明白麼?」狄去邪道:「去邪乃塵凡下吏,仙機安能測透。」皇甫君道:「你但記了,後日自然應驗。此乃九華堂上,你非有仙緣,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懇道:「去邪奉差,誤入仙府,今進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須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墮落。麻叔謀小人得志橫行,罪在不赦,你與我對他說:感他伐我台城,無以為謝,明年當以二金刀相贈。」說罷,遂吩咐一個綠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嚴之下,不敢細問,拜謝而出。綠衣吏引著狄去邪,不往舊路,轉過幾株大樹,走不上一二百步,綠衣吏用手指道:「前邊林子裡,就是大路。」急回頭問時,綠衣吏早已不見,再轉身看時,連那座洞府,都不知那裡去了。狄去邪駭然道:「神仙之妙,原來如此。」只得一步步奔過林於來,轉過了一個山崗,照著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見幾株喬木,環繞成村,忙奔入村來問路。見一家籬門半開,遂走進去,輕輕的咳嗽幾聲,早驚動了一雙小花犬兒,向著去邪亂叫。裡面走出一個老者來,狄去邪忙施禮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禮道:「將軍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隱瞞遂將入穴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聽了笑道:「原來當今煬帝,是老鼠變的,大奇大奇,怪道這般荒淫無度。」狄去邪就問:「此間是何地方?到雍邱還有多遠?」老者道。「此乃嵩陽少室山中,向大路往東去,只二里便是寧陵縣,不消又往雍邱去。想麻叔謀早晚就到了,將軍若不棄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遲。」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個老蒼頭,收拾便飯出來,因對狄去邪道:「據將軍所見,看將起來,當今煬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謀,只怕其禍亦不甚遠。我看將軍容貌氣度非常,何苦隨波逐流,與這班虐民的權奸為伍?」狄去邪遜謝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開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職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須令將軍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雖不材,當奉為耆龜。」
  須臾老蒼頭排上飯來,狄去邪飽餐了一頓,起身謝別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說道:「轉過前邊那個山嘴,便望得見縣中了。」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別。走得十數步,回頭看時,已不見老者,那裡有什麼人家,兩邊都是長松怪石。去邪看見又吃了一驚,心上恍惚,忙趕到縣中,見了城市人民,方才如夢初醒。入城在公館中等候。
  麻叔謀只道狄去邪尋不出穴口,已死在穴中,催促了夫開成河道,已經七八日,望寧陵縣界口來。狄去邪就去見麻叔謀,將穴中所見所聞之事,細述了一遍。麻叔謀那裡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劍術,隱遁了這幾日,造此虛誕之言,來恐唬他,反被麻叔謀搶白了一場。狄去邪只得退回後營,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卻以戲言見侮。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何苦與豺狼同干害民之事。國家氣數有限,我何必在奸佞叢中,戀此雞肋;到不如托了狂疾,隱於山中,到覺得逍遙自在。」算計已定,遂遞了兩張病呈。麻叔謀厭他說謊,遂將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糧米。狄去邪見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帶了兩個僕從,竟回農鄉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為阿摩,心中委決不下道:「豈有中國天子,卻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時,也該有些頭疼腦熱。鬼神之事雖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東京探訪一個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來京體訪。正是:
    欲識仙機虛與實,慢辭勞苦涉風塵。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5 AM     標題: 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詩曰:
    區區名利豈關情,出處須當致治平。
    劍冷冰霜誅佞幸,詞鏗金石計蒼生。
    繩愆不覺威難犯,解組須知官足輕。
    可笑運途多抵悟,丈夫應作鐵錚錚。
  做官的不論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業來。到處留恩,隨處為國,怕甚強梁,怕甚權勢,一拳一腳,一言一語,都是作福,到其間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戇夫拙宦,不知正是豪傑作事本色。秦叔寶離卻齊州,差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他已過寧陵,將及睢陽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陽投批。行了數日,只見道兒上一個人,將巾皂袍,似一個武官打扮,帶住馬,護叔寶兵過。叔寶看來,有些面善,想起是舊時同窗狄去邪。叔寶著人請來相見,兩人見了,去邪問叔寶去向。叔寶道:「奉差督河工。」叔寶也問去邪蹤跡。去邪道:「小弟也充開河都護下指揮官。」因把雍邱開河時,入石穴中,見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許多說話,及後在嵩陽少室山中,老人待飯,許多奇異,細細道與秦叔寶聽。叔寶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辭官,回去尋一個所在隱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謀處心貪婪,甚難服事,兄可留心。」兩人相別去了。
  叔寶也是個正直不信鬼神的人,聽了也做一場謊話不信。卻是未到得睢陽兩三個日頭,或是大小村坊,或是遠遠茅房草捨,常有哭聲。叔寶道:「想是這廂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廢業,家裡一定弄得少衣缺食,這等苦惱。」及至細聽他哭聲,又都是哭兒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兒們死得多,所以哭泣。」只是那哭聲中,卻又咒詛著人道:「賊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兒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兒,不知你怎生被賊人抓了去,被賊人怎生擺佈了。」也千兒萬兒的哭,也千賊萬賊的罵。叔寶聽了道:「怪事,這卻又不是死了兒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時年荒歉,有拐騙孩子的,卻也不能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聲處處聞。哀蛩相間處,行客淚紛紛。
  來到一個牛家集上,軍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後的,叔寶自與這二十個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時小米飯還不曾炊熟。叔寶心上有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來瞧看,只見離著五七家門面,有兩三個少年,立住在那廂說話,一個老者,拄著拐杖,側耳聽著,叔寶便捱將近去。一個道:「便是前日張家這娃子,抓了去。」一個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撥去開河,家來怎了?」一個道:「稀罕他家的娃於哩!趙家夫妻單生這個兒,卻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點頭歎息道:「好狠賊子,這村坊上,也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叔寶就向那老人問道:「老丈,敢問這村坊,被往來督工軍士拐騙了幾個小兒去了麼?」老者道:「拐騙去的,倒也還得個命;卻拿去便殺了。卻也不關軍士事,自有這一干賊!」叔寶道:「便是這兩年,年成也好,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為開河,這總管好吃的是小兒,將來殺害,加上五味,爛蒸了吃。所以有這干賊把人家小兒偷去,蒸熟獻他,便賞得幾兩銀子。賊人也不止一個,被盜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總因財利膻人意,變得貪心盡虎狼。
  叔寶道:「怎一個做官的,做這樣事,怕也不真麼?」老者道:「誰謊你來,怕不一路來聽得哭聲?如今弄得各村人,夢也做不得一個安穩的,有兒女人家,要不時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兒上行走。夜間或是停著燈火看守,還有做著木欄櫃子,將來關鎖在內。客官不信,來瞧一瞧。」領到一處小人家裡來,果是一個木櫃,上邊是人舖陳睡覺防守的。叔寶道:「怎不設計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叔寶點頭稱是,自回店中吃飯,就吩咐眾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趲行罷!」先在客房中打開舖陳,酣睡一覺,想要捉這一干賊人,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飯,村集沒有更鼓,淡月微明,約莫更盡,叔寶悄悄走出店門一看,街上並無人影。走到市東頭觀望,沒個形影。轉來時,忽聽得一家子怪叫起來,卻是夫妻兩個,夢裡不見了兒子,夢中發喊,倒把兒子驚得怪哭,知道不曾著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寶又蹴過西來,遠遠望著,似有兩個人影,望集上來。叔寶忙向店中閃入門扇縫中張去,停一會,果是兩個人過來。叔寶待他過去,仍舊出來,遠遠似兩點蠅子一般,飛在這廂伙一伏,又向那廂聽一聽。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門扇掇開,一個進去了,一會子外邊這人先跑,剛到叔寶跟前,叔寶喝一聲:「那裡走!」照脊樑一拳,打個不提備,跌了一個倒栽蔥,把一個小孩子,也丟在路邊啼哭,叔寶也不顧他,竟趕到那失盜人家來時,這賊也出門了,因聽見叔寶這一喝,正在那廂觀望,不料叔寶又趕到,待要走時,早已被叔寶一腳飛起,一個狗吃屎,跌倒在門邊。裡邊男女聽得門外響時,床上已沒了兒女,哭的叫的,披衣起來。叔寶已把這人挾了,拿到自己客店前來;先打倒這人,正在地下掙坐起來。不料店中家丁,因聽喝聲,知是叔寶聲音,也趕也來,看見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時地下的小兒啼哭,失盜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夢中驚起幾個人來。那尋得兒子的人罷了,倒是這干旁觀的人,將這兩個亂打。叔寶道:「列位不要動手,拿繩子來掛了,只要拷問他;從前盜去男女在那廂?還有許多黨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趕捕可絕民患,亂打死了,卻誰承當。」隨喚家丁,將繩來捆了,審他口詞。一個是張耍子,一個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一個賊首,叫陶柳兒,盜去孩子,委是殺來蒸熟,獻與麻都護受用。叔寶審了口詞。天色將明,各村人聽得拿了偷小兒的,都來看;男人卻被叔寶喝住,只有這些被害女人,撾的咬的,拿柴打的,決攔不住。叔寶此時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連累叔寶。因此叔寶想一想道:「列位,麻都護是員大臣,決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將到睢陽,不若我將這二人,送與麻爺。他指官殺人,麻爺斷斷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見外面擾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眾人道:「將軍講得有理,只不要路上賣放了,又來我們集上做賊。」叔寶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見了道:「就是昨日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盤費相謝。」叔寶不肯,自押了這兩個賊人,急急趕上大隊士卒。
  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視河道開鑿。叔寶點齊了人夫,進見投批。麻叔謀見了叔寶一表人材,長軀偉貌,好生歡喜,就著他充壕塞副使,監督睢陽開河事務。叔寶謝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於眼事,只一見,便與我職事,也像個認得人的;只是拿著兩個賊人稟知他,恐他見怪,不稟放了他去,又恐仍舊為害。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這干小兒含冤。」卻又上前去跪下道:「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稟甚事,卻也和著顏色,只見叔寶稟道:「卑職奉差在牛家集經過,有兩個賊人,指稱老爺取用小兒,公行偷盜,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被卑職擒拿,解在外面,候爺發落。」麻叔謀聽了,不覺怫然道:「是那個拿的?」叔寶道:「是卑職。」叔謀道:「竊盜乃地方捕官事,與我衙門何干?你又過往領兵官,不該管這等的事。」令狐達道:「若是指官壞事,也應究問一究問。」叔謀道:「只我們開河事理管不來,管這小事則甚?」令狐達道:「既拿來,也發有司一問。」麻叔謀道:「發有司與他詐了錢放,不如我這裡放。」吩咐不必解進,竟釋放去,把叔寶一團高興,丟在水窖裡去了。正是:
    開押逃猙獸,張羅枉用心。
  外面跟隨叔寶的家丁,說拿了兩個賊人,畢竟有得獎賞,不期竟自放了,都為叔寶不快,不知叔寶卻又惹了叔謀之忌。叔謀原先奉旨,只為耿純臣奏睢陽有王氣,故此欲乘治河開鑿他。不意到得睢陽,把一座宋司馬華元墓掘開去了,將次近城,城中大戶,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陳伯恭,叫他去探叔謀口氣,回護城池。不期叔謀大怒,幾乎要將伯恭斬首,決意定了河道穿城直過。這番滿城百姓慌張,要顧城外的墳墓,城裡的屋舍;內有一百八十家大戶,共湊黃金三千兩,要買求叔謀,沒個門路。卻值陶京兒得釋放後,在外邊調喉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這沒生官兒,卻來拿我。你看官肯難為我麼?連他這螞蟻前程,少不得斷送在我們手裡。」眾人聽他,說得大來頭,是麻總管親信,就有幾個,暗暗與他講,要說這回護城池一節。陶京兒道:「我還有一個弟兄更親近,我指引你去見他。」卻與他做線,引見麻爺最得意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謝他兩個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承道:「都拿來,明日就有曉報。」眾人果然將這金銀,都交與黃金窟。黃金窟曉得主人極是見錢歡喜的,便乘他日間在房中打睡時,悄悄將一個恭獻黃米三千石的手本,並金子都擺在桌上,一片輝煌,待他醒時問及進言。站在側邊時許久,正是申時相近,只見叔謀從床中跳起來道:「你這廝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連擦幾擦,見了桌上金於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謊我,斷落不去的。」黃金窟看了,笑道:「老爺是那個宋襄公送爺金子?」叔謀道:「是一個穿絳色衣帶進賢冠的。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央出一個暴眼大肚皮胡子,戴進賢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馬華元來說,這廝又使勢,要把我捆縛溶銅汁灌我口內,驚我。我必不肯,他兩個只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見金於,怕人克落,與守門的相爭,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擺在此了,待我點一點,不要被他短少。」黃金窟又笑道:「爺想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央我送來與爺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謀道:「豈有此理,明明我與宋襄公華司馬說話,怎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一想,還是爺去見宋襄公,宋襄公來見爺,如今人在那裡,相見在那裡?」叔謀又想一想道:「莫不是夢,明明聽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豈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原該爺受的,但實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廬捨送來,爺不可說這夢話。」叔謀笑道:「我只要有金於,上帝也得,民間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寶在彼伺候,過來參謁。叔謀道:「河道掘離城尚有多遠?」叔寶道:「尚有十裡之遙,縣官現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興工。」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回護城池,大是有理。這等堅固城池,繁盛煙火,怎忍將他拆去,又使百姓這等遷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驚動城池罷,就差你去相視。」秦叔寶道:「前日爺台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洩去王氣,恐難改移。」叔謀道:「你這遷人,奉旨開鑿王氣,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擇便而行,說甚畫定圖式,快去相視回我。」叔寶領了這差,是個好差,經過鄉村人戶,或是要免掘他墳墓田園,或是要求保全他房產的,都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央人來說。叔寶一概不受,止酌定一個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謀。恰是這日副總管令狐達,聞知要改河道,來見叔謀,彼此議論爭執不合,只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相視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纖回,較城中差二十余裡。」叔謀正沒發惱處,道:「我但差你視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裡三十裡?」叔寶道:「路遠所用人工要多,錢糧要增,限期要寬,卑職也要稟明。」叔謀越發惱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錢糧不用你家錢糧,你多大官,在此胡講!」這話分明是侵令狐達。令狐達道:「民間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該從長酌議;況此城開掘,奉有聖旨的。」叔謀道:「寅兄只說聖旨,這回護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夢中,我為執法,幾乎被華司馬鋼汁灌殺,那時叫不得你兩人應。」令狐達大笑道:「那裡來這等鬼話。」叔謀又向叔寶道:「是你這樣一個朝廷官,也要來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銀子,故此來胡講,我只不用你,看你還管得麼!」令狐達爭不過叔謀,憤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寫本題奏去了。叔寶出得門來,叔謀裡面已掛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撓公務,著革職回籍。秦叔寶看了道:「狄去邪原道這人難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還家,卻不知這正是天救全叔寶處。莫說當日工程嚴急,人半死亡;後來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淺處,做造一丈二尺鐵腳木鵝,試水深淺,共有一百二十余處。查將淺處,兩岸丁夫,督催官騎,盡埋地下道,叫他生作開河夫,死為執沙鬼。麻叔謀以致問罪腰斬。這時若是叔寶督工,料也難免。正是:
    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叔寶因遭麻叔謀罷斥,正收拾起身,只見令狐達差人來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寶笑道:「我此行不過是李玄邃為我謀避禍而來,這監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業來;況且那些無賴的,在這工上,希圖放賣些役夫,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罵,逼索些常例,到後來隨班敘功得些賞賜,我志不在此,在此何為。」便向差官道:「卑職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來,今幸放回,歸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爺了。」打發了差官,又想:「來總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羅老將軍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畢竟還用我。但我高高興興出來,今又轉去,這叫做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半文錢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亂,這時怕不是我輩出來掃除平定?功名爵祿,只爭遲早,何必著急;況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歡,何苦戀這微名,虧了子職。」又想:「若到城中,來總管必要取用我,即劉刺史這等歪纏也有之;不若還在山林寄跡。」因此就於齊州城外村落去處,覓一所房屋:
    前帶寒流後倚林,桑榆冉冉綠成陰。
    半籬翠色編朝槿,一榻聲音噪暮禽。
    窗外煙光連戲彩,樹頭風韻雜鳴琴。
    婆姿未滅英雄氣,題筆閒成梁父吟。
  草草三間茅屋,裡邊有幾間內房,堂側深竹裡有幾間書房,周圍短牆,植以桑榆疏籬,籬外是數十畝麥田棗地。叔寶自入城中,見了母親,說起與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見他為求名,常是出差,這等奔走,也就決意叫他安居。叔寶就將城中宅子贈與樊建威,酬他看顧家下之意。自與母親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與賈潤甫,還勸他再進總管府。叔寶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兩刻闡是好處。」後來來總管知得,仍來叫他復役。叔寶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著役。來總管也不苦苦強他,凡一應朋友來的也不拒,只為親老,自己不敢出外交遊。每日尋山問水,種竹澆花,酒送黃昏,棋消白晝,一切英豪壯氣,盡皆收斂。就是樊建威、賈潤甫,都道:「可惜這個英雄,只為連遭折挫,就便意氣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識得定,曉得日後少他不得,不肯把這英風銳氣,輕易用去,故爾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釣竿,晚風習習葛衣單。
    丈夫未展絲綸手,一任旁人帶笑看。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6 AM     標題: 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詞曰:
     芳菲盡已,簌簌香何細。桃片片,隨萍起,光搖碧水,遠夢繞長
  堤。牽情難擺,囗舟瞥見心堪醉。  魑魅何足異,魂魄憑誰寄。
  香如篆,燭成淚,河長夜靜,星斗光衣袂。驚看處,清涼一帖痊人
  快。
                        調寄「千秋歲」
  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則天亦難自醒矣;況許多金枷套頸,玉索纏身,眼前無數快樂風光,誰肯清心寡慾,看破塵迷?且說煬帝見這些美人,個個鮮妍嬌媚,淫蕩之心,愈覺有興。不論黃昏白晝,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叢中游戲。眾美人亦因煬帝留心裙帶,便個個求新立異蠱惑他,博片刻之歡。
  一日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幾杯酒,因天氣炎熱,攜著手走出院來,沿著那條長渠,看流水要子。原來這清修院,四圍都是亂石,壘斷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搖得入去。裡面許多桃樹,彷彿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賞玩這些幽致,忽見細渠中,飄出幾片桃花瓣來。煬帝指著說道:「有趣,有趣。」見幾片流出院去,上邊又有一陣浮來,許多胡麻飯夾雜在中間。秦夫人看了駭道:「是那個做的?」煬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實不知。」忙叫宮人將竹竿去撈起來看,卻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還微有香氣。煬帝方才吃驚道:「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這條渠與那仙源相接?」煬帝道:「這渠是朕新挖,與西京太液池水接,那裡什麼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說,如今這時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沒理會處。秦夫人道:「妾與陛下撐一只小舟,沿渠找尋上去,自然有個源頭。」煬帝道:「妃子說得有理。」遂同上了一只小龍船,叫宮人撐了篙,穿花拂柳,沿著那條渠兒,彎彎曲曲,尋將進去;只見水面上或一朵,或兩瓣,斷斷續續,皆有桃花。過了一條小石橋,轉過幾株大柳樹,遠望見一個女子,穿一領紫絹衫兒,蹲踞水邊。連忙撐近看時,卻是妥娘,在那裡灑桃花入水。正是:
    嬌羞十五小宮娃,慧性靈心實可誇。
    欲向天台賺劉阮,沿渠細細散桃花。
  煬帝看見大笑道:「我道是那個,原來又是你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說道:「若不是這幾片桃花,萬歲此時不知在那裡受用去了,肯撐這小船兒來尋妾?」煬帝笑道:「偏你這小妮子,曉得這般頑耍,還不快上船來!」妥娘下了船,秦夫人問道:「別的都罷了,這桃花你從何處得來?」妥娘笑道:「還是三月間,樹上采的,妾將蠟盒兒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猶是鮮的。」煬帝道:「留花還是偶然,你這等小小年紀,又不讀書識字,如何曉得桃源故事,又將胡麻飯夾在中間。」妥娘帶笑說道:「妾女子,書雖不能多讀,桃源記也曾看來。」秦夫人對煬帝道:「妾觀漢書晉書,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紀事,惟以奸詐而霸天下,毫無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說亦甚幻。」煬帝笑道:「是何言與?朕覽始皇本紀,見他巡行天下,封禪泰山,赫然震壓一時。不要說別事,即如一道長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長驅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長城恐都壞了,若不修補,難免後日之患。」煬帝道:「這個自然。況當朕之世,不為修葺,更有誰人,肯興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干這節事了。秦史上還有始皇起建阿房宮一段,好看得緊,也算一代豪傑之主。此書在景明院殿中,我們撐到景明院去取來看。」
  不一時,撐過了龍鱗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煬帝與秦夫人、妥娘,齊上岸來,見景明院門首,有寶輦停在外。原來蕭後因天氣炎蒸,曉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煙到此納涼;正與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煬帝忙止住宮人,不許進去通報,同秦夫人悄悄走來,聰見簾內棋子敲響。要進殿庭,袁貴人在簾內,瞥看見,忙說道:「娘娘,陛下來了。」蕭後見說,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煙,出來迎接。煬帝笑道:「御妻為何不與朕說聲,私自到此?」蕭後笑道:「陛下不見妾的招紙麼?」秦夫人忙問道:「娘娘,什麼叫做招紙?」蕭後道:「妾因宵來不見陛下進宮,就寫一張招紙,差宮奴各宮院找尋。」煬帝笑道:「御妻且說招紙上怎麼樣寫法?」蕭後道:「招紙上麼,寫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風流天子一個,身邊並無別物,倘有收留者,賞銀五百,報信者謝銀五十。」煬帝聽了大笑道:「難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兩?」引得眾夫人都大笑起來。煬帝坐在上面,看著棋抨說道:「你們可賭什麼?」梁夫人道:「賭是賭一件東西,停回與陛下說。」煬帝又道:「白的要輸了呢!御妻快在東角上,點了他那一雙的眼,若是弄得他死,還可以扯直。」蕭後笑道:「點眼是陛下的長技,只怕陛下就用氣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裡說說笑笑,忽聽得笛聲隱隱而起。袁紫煙道:「笛聲從何處來?」煬帝正要側耳而聽,忽一陣荷風,從簾外吹來,吹得滿殿皆香。蕭後道:「香又從何處來?」煬帝忙叫卷起簾子,同蕭後走出殿外,只見二三十只小船,滿載荷花,許多美人坐在中間,齊唱采蓮歌。雅娘、貴兒,各吹風笛酬和。眾人飛也似往北海中搖來,煬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宮女,見日斜風起,故一齊回掉。因大笑道:「這些宮女們,倒會耍子。」蕭後道:「皆賴陛下教養之功。」煬帝又笑道:「還虧御妻不妒之力。」笑說未了,那些船早望見煬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齊爭先趕快,亂紛紛的望殿邊搖來。搖到面前看時,大家的紅羅綠綺,都被水濺濕了。煬帝與蕭後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擺宴在殿,請煬帝與蕭後進內,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與袁貴人打橫。煬帝叫這些美人,都上殿來,把十來條龍草細席舖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眾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賞酒三杯,然後傳花擊鼓,縱橫暢飲。煬帝見殿中薰風拂拂,全無半點暑氣,又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各各嬌艷,打趣說笑,不覺吃的爛醉,遂起身攜著蕭後,到碧紗櫥中去睡。眾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蕭後睡了一回,見煬帝沉沉的睡去,便輕輕的抽身起來,與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煙抹牌耍子。不上一個時辰,忽聽得煬帝在碧紗廚內,山搖地震的吆喝起來,蕭後與眾夫人大驚,忙走近前,看見煬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緊緊兒將兩手抱住頭,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殺我也,打殺我也!」蕭後著了忙,急傳懿旨,宣太醫巢元方火速到西院來,診了脈,用了一劑安神止痛湯。蕭後親自煎好,輕輕的灌與煬帝服下,未能甦醒。各院夫人曉得了,如飛的又到景明院來看問。大家守在床前,一晝夜,還自昏迷不醒。時朱貴兒見這光景,飲食也不吃,坐在廂房裡,只顧悲泣。韓俊娥對貴兒說道:「酸孩子,萬歲爺的病體,料想你替不得的,為什麼這般光景?」朱貴兒拭了淚,說:「你們眾姊妹,都在這裡,靜聽我說:大凡人做了個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棄父母,拋親戚,點入宮來,只道紅顏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溝壑。誰想遇著這個仁德之君,使我們時傍天顏,朝夕宴樂。莫謂我等真有無雙國色,逞著容貌,該如此寵眷,設或遇著強暴之主,不是輕賤凌辱,即是冷宮守死,曉得什麼憐香惜玉,怎能如當今萬歲情深,個個體貼得心安意樂。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縊身亡,王義念洪恩而思捐下體,這都是萬歲感入人心處。不想於今遇著這個病症,看來十分沉重,設有不諱,我輩作何結局,不為悍卒妻,定作驕兵婦。」如何如何,說到傷心處,眾美人亦各嗚嗚的涕泣起來。袁寶兒道:「我想世間為人於者,盡有父母有難,願以身代。我們天倫之情雖絕,而君父之恩難忘,何不今夜大家禱告神靈,情願滅奴輩陽壽十年,燒一炷心香,或者感動天心,轉兇為吉,使萬歲即時甦醒,調理痊癒,也不枉萬歲平昔間把我們愛惜。」眾美人聽見寶兒說了,便齊聲贊道:「袁家妹子,說得有理。」齊到後庭中,擺設香案。
  朱貴兒心中想道:「我們雖是虔誠叩禱,怎能夠就感格得天心顯應。我想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親,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屬朝廷,即殺身亦所不惜;何況體上一塊肉。」遂打算停當,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來。那時韓俊娥、杳娘、朱貴兒、妥娘、雅娘、袁寶兒等,齊齊當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慶日時,後告願減眾人陽壽,保求君王病體安寧。禱畢,大家起來,正欲收拾香案,只見朱貴兒雙眸帶淚,把衣袖卷起,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著臂上一塊肉,狠的一刀割將下來,鮮血淋漓,放在一只銀碗內。眾人多吃了一驚,雅娘忙在爐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絹扎好。正是:
    須眉男子無為,柔脆佳人偏異。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貴兒將割下來的那塊肉,悄悄藏著,轉到殿上來。恰好蕭後要煎第二劑藥,貴兒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藥,細細的煎好,拿進去。蕭後與煬帝吃了,不上一個時辰,便徐徐的醒將轉來,看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說道:「朕好苦也,幾乎與御妻等不得相見。」蕭後問道:「陛下好好飲酒而睡,為何忽然疼痛起來?」煬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夢見一個武士,生得相貌兇惡,手執大棍,驀地裡將朕照腦門打一下,打得朕昏暈幾死,至今頭腦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蕭後與眾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驚動了文武百官,一個個都到西苑來問安,知是夢中被打傷腦,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時狄去邪已到東京,聞知煬帝頭腦害病,心中凜然,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終南山訪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點原精妙,名利俱為罪孽緣。
  且說虞世基,因兩月前,煬帝見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為修治。虞世基領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舖平廣闊,又增造了一座駐蹕亭,一座迎仙橋;鑾儀衛又簇新收拾了一副鹵簿儀仗,專候煬帝病體勿藥,裝點游幸。時煬帝病好數日,已在宮中與蕭後宴樂。見說御道改闊,儀仗齊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賀,遂詔各官,俱於西苑賜宴。煬帝上了七寶香輦,一隊隊排開,這些簇新的儀仗,眾公卿騎馬簇擁而行,真是苑迎劍佩,柳拂旌旗。不一時到了西苑,煬帝便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煬帝坐了龍舟,百官乘了鳳舸,先游北海,後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煬帝吃到興豪之際,叫文臣賦詩,以記一時之盛。時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獻上。煬帝覽了眾臣的詩,大喜,各賜酒三杯,自飲一巨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豈可無詩?」遂御制「望江南」八閩,單詠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舖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
  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
  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裡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
  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
  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
  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視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王人歌。
  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沒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舖堪作醉人衣因。無意襯
  香衾。  晴霽後,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
  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
  仙家。 開爛漫,插鬢苦相適。水殿春寒幽冷艷,玉窗晴照暖添華。清
  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采蓮人。清唱謾
  頻頻。  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晝夜,踏青斗草事青春。
  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
  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
  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萍末起
  清風。  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掉穩,沉沉寒影上仙宮。
  遠意更重重。
  煬帝賦完,群臣贊湧,各各獻觴稱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了一番,遂命罷宴轉船。眾臣謝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煬帝上了鑾輿回宮,蕭後接住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為樂何如?」煬帝道:「今日飲酒甚暢。」就將群臣獻詩,並自己做詞八首,一一說了。蕭後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然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苦尋芳徑與花柳爭妍。」煬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廣闊,又增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去就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覺有趣。」蕭後道:「即如此說,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煬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風清,須作一清夜遊,方得暢快。」蕭後道:「既然夜遊,宮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帶他們去看看也好。」煬帝道:「這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他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蕭後大喜道:「如此最妙。」煬帝道:「馬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方不負此良夜。」蕭後道:「陛下天才瀟灑,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們連夜打出,以見一時之勝。」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詩。」遂一邊飲酒,一邊揮毫,早已制成「清夜遊曲」一章:
    洛陽城裡清秋矣,見碧雲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
  漢無聲。千樹裡,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台,清虛澄澈
  真無比。  良夜情不已。數千乘萬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
  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與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吊五,能幾人不虧
  聖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流天子。
  煬帝作完,遞與蕭後看。蕭後讀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來帝王,真不能及也。」隨叫宮中善唱的,連夜習熟,明夜要游西苑。煬帝又叫近侍,謄一紙傳與迎暉院朱貴兒,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馬上迎,總在暢情軒取齊。吩咐畢,方與蕭後安寢。正是:
     昏主惟圖樂,妖妻只想游。江山將盡矣,新曲幾時休。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6 AM     標題: 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詞曰:
    挖心嘔血,打疊就一人歡悅。悄心思,忙中撮弄奇峰突出。塞
  外黃花音縹緲,落珈楊柳容裝絕。更風高,試驥放長林,成國色。
    月如練,天如碧。心同醉,歡同席。看紅裙錦隊,偏山蟻列,香
  車寶輦階填繞,綠雲素影尊前立。趁今宵馬上誓心盟,姮娥泣。
                       調寄「滿江紅」
  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盡;婦人家的心事,愈巧愈奇,任你鐵錚錚的好漢,也要弄得精枯骨化;何況荒淫之主,怎肯收韁?再說煬帝與蕭後在宮中,安寢了一宵,直到午牌時候,方才起身。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千匹,一半宮門伺候,一半西苑伺候;又敕光祿寺,凡苑內、庭中、軒中、山間殿上,俱要預備供應,以便眾宮人隨地飽餐暢遊。不多時,金烏西墜,早現出一輪明月。煬帝與蕭後,用了夜宴,大家換了清靚龍衣,攜手走出官來。看見月華如練,銀河淡蕩,二人滿心歡喜。上了一乘並坐玩月的香輿,上面是兩個座兒,四圍簾幕高高卷起,輿上兩旁,可容美人數個,送進飲食。隨命眾宮女上馬,分作兩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後,慢慢的奏樂而行。這夜月色分外皎潔,照的御道如同白晝。眾宮人都濃妝艷服,騎在馬上,一簇綺羅,干行絲竹,從大內直排至西苑。但見:
    妖嬈幾隊宮中出,蕭管千行馬上迎。聖主清宵何處去?為看
  秋月到西城。
  煬帝在輿上,看見這等繁華,十分快暢,對蕭後說道:「聞昔時周穆王乘八駿馬,西至瑤池,王母留宴,一時女樂之勝,千古傳為美談。以朕看來,亦不過如此光景。」蕭後道:「瑤池閬苑,皆屬玄虛。今夕之游,乃是真瑤池耳。」煬帝笑道:「若今日是瑤池,朕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蕭後亦笑道:「妾若是西王母,陛下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矣。」二人相視大笑。
  不多時車駕已進了西苑,有一院即有夫人,領著笙歌來接,近一院又有夫人領著鼓樂來迎,前前後後,遍地歌聲,往往來來,盡皆女隊。一霎時行過了駐蹕亭、迎仙橋,就是暢情軒。那軒四面八角,造得寬大宏敞,台基盡是白石砌成,可容千人止足。軒內結彩張燈,如同一架煙火。煬帝到此,便叫停駕片時。眾宮人抬御輦上了台基,向南停住。眾夫人下馬,上前相見。煬帝舉目一看,只有十四院夫人,卻不見了翠華院花伴鴻、綺陰院夏瓊瓊,便問清修院秦夫人道:「為何花妃子與夏妃子不見?」秦夫人道:「他兩個就來。」煬帝正欲再問,聽見一派細樂,隱隱將近。眾宮人指著橋上說道:「好看,好看。」煬帝遂同蕭後下輦來,站在月台上望,見有十來對五色長幡,幡上盡是一對小小紅燈,在馬上高高擎起。過後又七八人,雲冠羽衣,如陳妙常打扮,各執鳳笙龍笛,像管玉板,雲鑼小鼓,細細的奏「清夜遊」一章。隨後一個,捧著雲柄香爐,一個執著靜中引磬。忽見橋上,推起一座山來,卻用青白細絹玲瓏扎成,無樹無花,空巖峭壁裡邊立著一尊玉面觀音,頭上烏雲高聳,居中一股鑾鳳金釵,明珠掛額,胸前兩股青絲分開。身上穿一件大紅遍地棉襖,外邊罩著光綾純素披風。一手執著淨瓶,一手拈著楊枝,赤著一雙大白足而立。旁邊站著一個合掌的紅孩兒,頭上雙尖丫髻,露出一雙玉腕,帶著八寶金鑲鐲,身上穿一件白綾花繡比甲,胸前錦包裹肚,下身大紅褲於,腿上赤金扁鐲,也赤著雙足,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看著觀音而立。面前一張小桌,桌上兩竿畫燭。中間一座寶鼎,香煙繚繞,氣沖九霄。七八個宮人抬著走。
  煬帝將雙手搭伏在蕭後肩上,正看得忙亂時,忽見一騎,彩雲也似飛將過來,放著嬌聲,向頭導喊道:「萬歲娘娘在上,你們往軒後,轉入台基上去。」吩咐畢,即便下馬,上來相見。蕭後道:「原來是花夫人。」花夫人對煬帝道:「陛下與娘娘,且進軒中,好等他們來朝參。」眾人把御輦停過一邊,煬帝一手挽著蕭後,問花夫人道:「裝觀音與紅孩兒的,是那一院的宮人,有這等美貌,裝得這樣妙?」蕭後道:「那個裝觀音的,有些廝像朱貴兒;那個裝紅孩兒的,好是袁寶兒。」煬帝笑道:「御妻那裡說起,貴兒與寶兒,多是一對窄窄的金蓮,如今是兩雙大白足。」花夫人笑道:「妾聽見前日陛下贊賞大白足的宮人,故選這一對來孝順陛下。」正說時,見這些裝扮的都下馬,上台基來叩首。落後那尊觀音與紅孩兒,也上前合掌俯伏。煬帝攙起,仔細一認,果是朱貴兒與袁寶兒,大笑道:「御妻眼力不差,正是他們兩個。但是這雙足,怎樣弄大的?」貴兒蹺起一足來,煬帝扯來細看,卻用白綾做成,十個腳指,月下看去,如同天生就的。煬帝笑道:「真匪夷所思。」蕭後平昔最喜寶兒,見他裝了紅孩兒,便扯他近身,撫摩他雪白雙臂,凍得冰冷,便說道:「苑中風露利害,你們快去換裝了罷。」煬帝亦對朱貴兒道:「你也身上單薄。」便伸手向他衣袖裡來。那曉得貴兒臂上刀痕,尚未痊癒,見煬帝手進袖中,忙把身子一閃。煬帝早摸著玉腕上,用紙包裡,便問貴兒道:「臂上為什麼?」貴兒一眼看著蕭後,笑而不言。煬帝是乖人,見這光景,便縮手不去再問。
  又聽見左右報道:「又有好看的來了。」煬帝忙同蕭後出軒,望見橋上,有幾對小旗標槍,在前引著。馬上十來個盤頭蠻婦,都是短衣窄袖,也有彈箏的,也有抱月琴的。那個花腔小鼓,賣弄風騷;這個輕敲像板,聲清韻葉。後邊就是兩對盤頭女子,四面琵琶,在馬上隨彈隨唱,擁著一個昭君,頭上錦尾雙豎,金絲扎額,貂套環圍,身上穿著一件五彩舞衣,手中也抱著一面琵琶。正看時,只見夏夫人上來相見,煬帝問夏夫人道:「那個裝昭君的可是薛冶兒?」夏夫人答道:「正是。」隨把手指著四個彈琵琶的道:「那個是韓俊娥,那個是杳娘,那個是妥娘,那個是雅娘,陛下還是叫他們上台來唱曲,還是先叫他們下面跑馬?」煬帝笑道:「他們只好是這等平穩的走,那裡曉得跑什麼馬?」梁夫人道:「這幾個多是薛冶兒的徒弟,閒著在苑中牽著御廄中的馬,時常試演。」樊夫人道:「第二個就要算袁寶兒跑得好。」此時寶兒、貴兒,多改了宮妝,站在旁邊。蕭後笑對寶兒道:「既是你會跑,何不也下去試一試?」煬帝拍手道:「妙極妙極。朕前日差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神駿異常,正好他騎,不知可曾牽來。」左右稟道:「已備在這裡伺候。」煬帝道:「好,快快牽來。」左右忙把一匹烏騅馬,帶到面前。寶兒憨憨的笑道:「賤妾若跑得不好,陛下與娘娘夫人不要見笑。」遂把風頭弓鞋緊兜了一兜,腰間又添束上一條鸞帶,走到馬前,將一雙白雪般的纖手,扶住金鞍,右手綰著絲鞭,也不踹鐙,輕輕把身往上一聳,不知不覺,早騎在馬上。煬帝看了喜道:「這個上馬勢,就好極了。」夏夫人下去傳諭他們,先跑了馬,然後上台來唱曲。煬帝叫手下,將龍鳳交椅移來與蕭後沿邊坐下,眾夫人亦坐列兩旁。
  袁寶兒騎著馬,如飛跑去,接著眾人,輒轉身揚鞭領頭,帶著馬上奏樂的一班宮女,穿林繞樹,盤旋漫遊。煬帝聽了,便道:「這又奇了,他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遊詞,是什麼曲,這般好聽?」沙夫人道:「這是夏夫人要他們裝昭君出塞,連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們,故此好聽。」煬帝也沒工夫回答,伸出兩指,只顧向空中亂圈。正說時,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不分隊伍,如煙雲四起,紅的青的,白的黃的,亂紛紛的,一陣滾將過去,直到西南角上,一個大寬轉的所在,將昭君裹在中間,把樂器付與宮娥執了,逐對對跑將過來,盡往東北角上收住,雖不甚好,也沒有個出醜。眾人跑完,止剩得裝昭君的與袁寶兒兩騎在西邊。先是寶兒將身斜著半邊,也不綰絲韁,兩隻手向高高的調弄那根絲鞭,左顧右盼,百般樣弄俏,跑將過來。
  正看時,只見那個裝昭君的,如掣電一般飛來。煬帝與蕭後眾夫人,都站起來看,並分不出是人是馬,但見上邊一片彩雲,下邊一團白雪,飛滾將來,將寶兒的坐騎後身加上一鞭,帶跑至東邊去了。又一回,袁寶兒領了數騎,慢騰騰的去到西邊去,東邊上還有一半騎女,與昭君擺著。只聽得一聲鑼響,兩頭出馬,如紫燕穿花,東西飛去。過了三四對,又該是袁寶兒與薛冶兒出馬了。他兩個聽見了鑼聲,大家只把一只金蓮,踹在鐙上,一足懸虛,將半身靠近馬,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揚鞭,兩頭跑將攏來。剛到中間,他兩個把身於一聳。煬帝只道那個跌了下來,誰知他兩個交相換馬的,跑回去了。喜得個煬帝,把身子前仰後合,鼓掌大笑道:「真正奇觀。」蕭後與眾夫人宮人,沒一個不出聲稱讚。只見薛冶兒等下了馬,領著隊,走上台基來。煬帝與蕭後也起身。秦夫人對煬帝說道:「停回他們唱起塞外曲來,只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煬帝正欲開口,只見薛冶兒領著一班,上前來要叩見。煬帝一頭搖手,忙扯薛冶兒近身,見他打扮的儼然是個絕妙的昭君,便把一雙御手扶住冶兒的身子,低低叫道:「好好冶兒,朕那裡曉得你有這樣絕技在身,若不是娘娘來游,就一千年也不曉得。」便在內相手裡,取自己一柄渾金宮扇,扇上一個玉免扇墜,賜與冶兒。冶兒謝恩收了,蕭後道:「怎不見袁寶兒?」楊夫人指道:「在娘娘身後躲著。」蕭後調轉身來笑問道:「你學了幾時,就這樣跑得純熟得緊,也該賞勞些才是。」煬帝聽見笑說道:「不是朕有厚薄,叫朕把什麼賜你?也罷,待朕與娘娘借一件來。」蕭後見說,忙向頭上拔下一只龍頭金簪來,遞與煬帝,煬帝即賜與寶兒。寶兒偏不向煬帝謝恩,反調轉身來要對蕭後謝恩,蕭後一把拖住。煬帝帶笑罵道:「你看這賊妮子,好不弄乖。」薛冶兒與眾夫人,正要取琵琶來唱曲,煬帝道:「這且慢,叫內相取妝花絨錦毯,舖在軒內,用繡墩矮桌,席地設宴。」左右領旨,進軒去安排停當,出來請聖駕上宴。煬帝與蕭後,正南一席,用兩個錦墩,並肩坐了。東西兩旁,一邊四席,俱用繡墩,是十六院夫人與袁貴人坐下。煬帝又叫內相,居中擺二席,賜裝昭君的,對著上面,眾美人團團盤膝而坐。煬帝道:「今夜比往日頑得有興有趣,御妻與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又對眾美人道:「你們也要飲幾杯,然後歌唱,愈覺韻致。」說說笑笑,吃了一回,薛冶兒等各抱琵琶,打點伺候。煬帝道:「朕制的清夜遊詞,剛才各院來迎,已聽過幾遍了,你們只唱夏妃子的塞外曲罷。」夏夫人道:「豈有此理?自然該先歌陛下的天章。」煬帝道:「朕的且慢。」於是眾美人各把聲音鎮定,方才吐遏雲之調,發繞樑之音。先是裝昭君的,彈著琵琶,歌一句,然後下手四面琵琶和一句。第一只牌名是「粉蝶兒」,唱道:
    百拜君王。俺這裡百拜君王,謝伊把人骯髒。沒些兒保國開
  疆,卻教奴小裙釵,宮闈女,向老單于調簧。萬種愁腸,教人萬種愁
  腸,卻付與琵琶馬上。
  第二隻牌名是「泣顏回」
    回首望爺娘,抵多少陟紀登岡。珠藏閨閣,幾曾經途路風霜。
  是當初妄想,把緹縈不合門楣望,熱騰騰坐昭陽,美滿兒國文風光。
  眾美人唱得悠悠揚揚,高高低低,薛冶兒還要做出這些淒楚不堪的聲韻態度來,葉入琵琶調中,唱一句,和一句,彈得人聲寂寂,宿鳥嗽嗽。喜得煬帝,沒什麼贊歎,總只叫快活,把咒觥只顧笑飲。蕭後對夏夫人道:「曲中借父母奢望這種念頭,說到自己身上,虧夫人慧心巧思,敘入得妙。如今第三只叫什麼牌名?」夏夫人道:「是石榴花。」聽唱道:
    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漫說是皇
  家雨露,翻做個萬裡投荒。笑堂堂漢天子是什麼綱常,便做妙計周
  郎,也算不得玉關將帥功勞賬。這勞勞攘攘,馬蹄兒北向顛狂。怎
  似冷落長楊,聽胡茄一聲聲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淚千行。
  第四只牌名是「黃龍滾」:
    愁一回塞上賢王,肯惜伶仃模樣。思那日朝中君相,慘撇下別
  時惆悵,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他那裡擺雲陣,迓紅妝,鬧喳喳
  塵迷眼底,悶懨懨愁添眉上。
  此時煬帝聽得意亂心迷,不知不覺。側耳細聽,正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光景,瞥見蕭後與眾夫人,大家都在那裡拭淚咨嗟。煬帝低低說道:「你們為什麼個個弄出眼淚來?如今聽曲,尚且如此,倘設身處地奈何?」蕭後道:「陛下前日為死了一個侯妃子,把一個廷臣問罪賜死,不要說是國色嬌娃,就是平常宮人,也不輕易割捨他去與別人受用。」煬帝搖著手道:「噤聲,且聽他唱。」牌名是「小桃紅」:
    到家鄉只夢中,見君王只夢中,明日裡捱到穹廬。料道今生怎
  得歸往,情黯黯撥亂宮商。情黯黯撥亂宮商,姻緣誰信這三生帳?
  但願和親,保太平永享。
    尾聲:羞殺漢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帳。怎比得大皇隋,威
  名萬載揚。
  一回兒,五面琵琶,彈得滾圓的,如風吹簷馬,沙擊辰鐘,叮噹亂響,煞時收住。煬帝坐起身來,對夏夫人道:「妙極妙極,一篇文字,直到結尾,揭出章旨,愈見妃子聰敏有才。」夏夫人道:「此乃俚鄙村歌,怎當陛下過譽。」蕭後道:「曲中描寫,是游、夏不能贊一辭的了;更虧這幾個習學的,一夜裡就弄得這樣出神入化,使人聽之,愈見陛下情深,陛下不可不獎勞之。」煬帝道:「這個自然都在朕心窩裡。」袁寶兒斜著眼,對煬帝笑道:「陛下在心窩裡那搭兒?」煬帝帶笑罵道:「賊肉不要慌,停回擺佈你。」眾夫人齊笑起身,把扮演的服飾卸下,改了宮妝,仍舊坐下,接過細樂來,要奏清夜遊詞。煬帝忙搖手道:「古人雲:觀止矣,雖有他樂,朕不敢請矣。你們取大杯來,暢飯幾杯。」蕭後道:「月已西墜,我們也好行動行動,回宮去了。」煬帝吩咐內相:「再排宴在萬花樓,眾宮人不論馬上步行,盡要各執紅燈一盞,分為兩隊:一隊隨娘娘於山前行,一隊隨朕由山後行,都轉到萬花樓赴宴,然後回宮。」吩咐畢,不上一個時辰,只見外邊萬盞紅燈,如星移斗轉,亂落階前,火樹銀花,光分璀璨。
  煬帝與蕭後出軒來,二人各上了一個玉輦,眾夫人與貴人美人,亦各徐徐上馬。約行了裡許,蕭後在輦中轉身一望,只見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在眼前,蕭後忙叫停住了輦,對眾美人道:「眾夫人隨著我走也罷了,你們還該傍著萬歲的御輦而行。為何都擁著我來,萬歲見你們一個不去隨侍,不說你們的差,反道是我的緣故了。快去趕上,不要惹他性氣起來。」眾夫人齊聲道:「娘娘說的是。」眾美人猶尚延捱,當不起蕭後再四催促,眾美人只得兜轉馬頭,來趕煬帝。時煬帝眾內相擁著由山後而行,見夫人美人,俱隨著蕭後去了。他是極肯在婦人面上細心體貼的,見他們不來,曉得恐怕蕭後見怪,不得已隨去,就要合在一塊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便下輦換著馬,繞山徑而走。只見山腰裡,一騎紅燈,沖將過來。煬帝看時,見是妥娘。妥娘忙要下馬,煬帝就止住了執手問道:「你這小油嘴,在那裡做賊?」妥娘答道:「賊是沒處做,妾因風露寒冷,身上單薄,不比別個有人見憐,故此回院,加上些衣服趕來。」煬帝帶笑罵道:「怪油嘴,朕那處不疼熱你們,卻這等說。」妥娘笑答道:「妾出剛才寶兒說陛下撫摩貴兒身上,百般憐惜,故此妾取笑陛下,幸勿見罪。不知娘娘與眾夫人,如今往何處去了?」煬帝道:「你不要管,同我走就是,朕還有話要問你。」於是兩騎馬並轡而行。煬帝道:「朕問你,貴兒臂上,為甚扎縛著?」妥娘答道:「他的腕上,為著陛下,難道陛下還不曉得,反要問起妾來?」煬帝見說,吃了一驚問道:「朕那裡曉得,為著朕甚來?」妥娘道:「妾不說,陛下自去問貴兒便知。」煬帝道:「你若不快快說出,朕就惱你。」妥娘沒奈何,只得將煬帝頭疼染痾,貴兒著急悲哀,妾等眾人對天禱告,貴兒割下一塊肉來,私下在藥中煎好,與陛下服愈。
  話未說完,聽見後邊七八騎,執著燈兒趕來。煬帝撇轉頭一看,卻是韓俊娥一班美人,便道:「你們為什麼又趕來?」薛冶兒笑道:「娘娘恐怕陛下冷靜,故此趕妾等來護駕。」朱貴兒氣喘吁吁的道:「我說陛下必往山後小路而行,不打大路上去的;這些蠻婆,偏不肯依,叫人跑卻許多枉路。」袁寶兒在馬上笑道:「那個胖丫頭,被我捉弄死了。」煬帝道:「既如此,你們往頭裡走。」一頭吩咐,一手搭著貴兒的馬道:「你跑不動,且緩一回,同我走。」眾美人見說,把貴兒撇下,縱馬向前去了。
  煬帝見眾美人離了一箭之地,便把坐騎收緊貴兒身旁,低低的說道:「你快坐在朕馬上來,朕有話要對你說。」貴兒把身子離鞍一側,煬帝雙手題他,一把題過馬上,好好坐下;貴兒就把絲韁丟與宮人接了。煬帝急急的向著貴兒說道:「朕那裡曉得你這樣真心愛主,若不是剛才妥娘告訴,幾乎負了你一片深心。」說了,便百般的歎息,只少落出淚來。貴兒道:「妾蒙陛下隆恩,雖捐軀亦所不惜;何況些微之處。但可笑妥妹,妾恁般吩咐他,他偏不依,畢竟來告訴陛下得知,今願陛下守口如瓶,不可題起,萬一洩漏風聲,娘娘與夫人們只道妾等巧許,以博聖恩眷寵。」煬帝道:「宮中婦女,准干准萬,朕看起來,止不過一時助興。怎能個有似你這樣真心愛主,我如今要升你上去,又恐眾人生妒,你反不安。朕身邊偶帶珮玉,是上世所傳,價值千金,朕今賜你藏好。」腰間取下來,付與貴兒收了,又說道:「倘朕賓天之後,你青春尚文,朕留遺旨,著你出宮去覓一良人,以完終身。」貴兒見說,忙在袖中取出玉來道:「陛下恁說,妾不敢當,請收了寶物。」煬帝道:「為何?」貴兒道:「臣聞臣忠不二君,女烈不二夫,妾雖卑賤,頗明大義。不要說陛下春秋正富,假使百年後,設逢大故,妾若再欲偷生於世,苟延朝夕者,永墮輪迴,再不得人身。」說了止不住汪汪流淚。煬帝見他說得激烈,也就落下幾點淚來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貞明義,朕願與你結一來生夫婦。」就指天設誓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契愛,星月為證,誓願來生結為夫婦,以了情緣。如若背盟,甘不為人,沉埋泉壤。」朱貴兒見煬帝立誓,慌忙跳下馬來俯伏在地,聽見誓完,對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薦衾枕,誓願曾守幽魂,不睹天日。」煬帝又欲將手扶他上馬,只見薛冶兒慌忙的跑馬來報道:「娘娘已進宮去了,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煬帝道:「娘娘為甚緣故,就回宮去?」薛冶兒道:「陛下到彼便知。」不多時,已到景明院,眾夫人道:「陛下為什麼耽擱了這一回?剛才妾等與娘娘先到,同上萬花樓候駕來上宴,不想一陣鬼風,吹破窗牖,震動燈燭盡滅,又不見陛下來,心上有些害怕,故此就回宮去了,叫妾們在此守候。」煬帝見說,以為奇異,心上雖欲到迎暉院去與朱貴兒安寢,因這番言語,恐怕蕭後著惱,只得回輦進宮。眾夫人各自歸院。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7 AM     標題: 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詞曰:
    余興未閒情未倦,朝來問說關心。萬千樂事論縱橫,欲誇己才
  富,落筆竟難成。堪羨詞臣文藻盛,佳人注目留吟。無端池畔去
  捐生,相看心欲碎,貼肉喚卿卿。
                        調寄「臨江山」
  煬帝好大喜功,每事自恃有才,及至征蠻草詔,便覺江郎才掩。寶兒素性憨癡,至聞刺心一語,便覺傷情慾死。可見才情偽真,斷難假借。卻說煬帝與蕭後清夜暢遊,歷代帝王,從未有如此快活。此及回宮,更籌已交五鼓,遂與蕭後安寢,直到日中方起,尚嫌余興未盡。又思昨夜同朱貴兒在馬上許多盟言心語,不特光景清幽,抑且兩情可愛,只恨平昔沒有加厚待他,宵來又撤了他進宮,才覺心殊怏怏,因想:「今日皇後,諒不到苑,正好出宮去到迎暉院,獨與貴兒親熱一番。」心中打點停當,只見一個內監走來奏道:「寶林院沙夫人,因夜間在馬上馳驟太過了,回院去一陣肚疼,即便墜下一胎,是個男形,不能保育。今夫人身於虛弱,神氣昏迷,故使奴婢來奏知。」煬帝聽見跌腳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該要他來游的,這是朕失檢點了。」忙差內相:「快去宣太醫巢元方,到寶林院去看治沙夫人。」又對寶林院宮人道:「你回院去對夫人說;朕就來看他。」蕭後聞知,不勝歎嗟,叫宮人去候問。
  煬帝進了早膳,出宮上輦,正要到寶林去,只見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表章奏道:「北則突厥,西則高昌各國,南則溪山酋長,俱來朝觀。獨有高麗王元恃強不至。」煬帝大怒道:「高麗雖僻在海隅,乃箕子所封之國,自漢晉以來,臣伏中國,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如此!」裴矩又奏道:「高麗所恃,有二十四道,阻著三條大水,是遼水、鴨綠江、壩水,如欲征剿,須得水陸並進方可。目今沿海一帶城垣,聞得傾妃,未能修耷。陸路猶可,登萊至平壤一路,俱是海道,須用舟輯水軍,若非智勇兼全之人,難克此任。」煬帝想了一想,便敕旨著宇文述,督造戰船器械,為征高麗總帥。山東行台總管來護兒,為征高麗副使。其余所用將佐,悉聽宇文述來護兒隨處調遣,該地方官不得阻撓。奏凱之日,各行升賞。煬帝因裴矩說起沿海一帶,隨想起要修葺長城一事,恐與廷臣商議,有人諫阻,趁便也寫著宇文愷為修城副使。西邊從榆林起,東邊直到紫河方止,但有頹敗傾圮,都要重新修築補葺。吩咐畢,裴矩傳旨出去,煬帝便上輦進西苑去。未及裡許,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走來奏道:「都護麻叔謀,在院外要見駕。」
  是時麻叔謀河道已通,單騎到東京來覆旨。煬帝見說,隨進便殿坐下,叫馬守忠引他進來。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翰林學士虞世基進來。麻叔謀朝駕畢,因奏道:「廣陵河道,臣已開通,未知陛下幾時巡幸?」煬帝問用多少人工,幾許深淺,麻叔謀細細奏陳。煬帝大喜,賞賚甚厚,留他在都,陪駕巡幸廣陵。宇文達道:「河道已通,陛下巡游,須得幾百號龍舟,方才體式;若是這些民船差船,怎好乘坐?」煬帝道:「便是。」宇文達道:「黃門侍郎王弘大有才幹,陛下勃他趲造,必能仰體聖意。」煬帝大喜,遂寫勃旨,命王弘就江淮地方,要他制造頭號龍船十只,二號龍船五百只,雜船數千隻,限四個月造完繳旨。虞世基道:「陛下既造龍舟,自然造得如殿庭一般,難道也叫這些鳩形鵲面,撐篙搖櫓?」煬帝道:「這個自然是這班水手。」虞世基道:「以臣愚見,莫若將蜀錦制就錦帆,再將五色彩絨,打成錦纜,系在殿柱之上;有風扯起錦帆東下,無風叫人夫牽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腳,那怕不行。」宇文達道:「錦纜雖好,但恐人夫牽挽,不甚美觀。陛下何不差人往吳越地方,選取十五六歲的女子,扮做官妝模樣,無風叫他牽纜而行,有風叫他持揖繞船而坐,陛下憑欄觀望,方有興趣。」煬帝聽了大喜,即差幾個得力太監高昌等,往吳越地方,選十五六歲的女子一千名,為殿腳女。虞世基奏道:「陛下征遼之旨已出,今河道已成,龍舟將備,莫若以征遼為名,以幸廣陵為實,也不消徽兵,也不必征餉,只消發一道征遼詔書,播告四邊,彼遼小國,自然望風臣服,落得陛下坐在廣陵受用,豈非一舉兩得之事?」煬帝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依卿所奏而行。」眾臣退出。煬帝國說得高興,竟忘了寶林院去。只見朱貴兒、袁寶兒兩個走來,煬帝問道:「你們從何處來?」袁寶兒道:「妾等在寶林院,看沙夫人來。」煬帝道:「正是,沙妃子身子怎樣光景?」朱貴兒道:「身子太醫說不妨,只可惜一位太子不能養育。」煬帝對貴兒道:「你先去代朕說聲,此刻朕要草詔,不得閒,稍停朕必來看他。說了你就來。」貴兒領旨去了。
  煬帝同袁寶兒,轉到觀文殿上來,意思要自制一篇詔書,誇耀臣下。誰想說時容易,作時卻難。煬帝拿起筆來,左思右想,再寫不下去,思想了一回,剛寫得兩三行,拿起看時,卻也平常,不見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筆放下,立起身來,四下裡團團走著思想,袁寶兒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詞臣,又不是史官,何苦如此費心?」煬帝道:「非朕要自家草詔,奈這些翰林官員,沒個真才實學的能當此任。」袁寶兒道:「翰林院平昔自然有應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覽,陛下在內檢一個博學宏才的,召他進來,面試一篇,不好再作區處,何必有費聖心。」煬帝想了一想道:「有了。」袁寶兒問道:「是誰?」煬帝道:「就是翰林學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現任秘書郎之職。此人大有才學,只因他為人不肯隨和,故此數年來,並不曾升遷美任。今日這道詔書,須叫他來面試,必有可觀。」隨叫了黃門去宣虞世南,立等觀文殿見駕。
  不多時,黃門已將虞世南宣至。朝賀畢,煬帝道:「近日遼東高麗,恃遠不朝,朕今親往征討,先要草一道詔書,播告四方。恐翰林院草來不稱朕意,思卿才學兼優,必有妙論,故召卿來,為朕草一詔。」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寫風雲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煬帝道:「不必過謙。」遂叫黃門,另將一個案兒,抬到左側首簾櫳前放下,上面舖設了紙墨筆硯。又賜一錦墩,與世南坐了。世南謝過恩,展開御紙,也不思索,題筆便寫就如龍蛇一般,在紙上風行雲動,毫不停輟。那消半個時辰,早已草成,獻將上來。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一寫著:
    大隋皇帝,為遼東高麗不臣,將往征之,先詔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
  並著之化。詔曰:朕聞宇宙無兩天地,古今惟一君臣。華夷雖限,而來王
  之化,不分內外;風氣雖殊,而朝宗之歸,自同遐邇。順則綏之以德,先
  施雨露之恩;逆則討之以威,聊代風雷之用。萬方納貢,堯舜取之鳴熙;
  一人橫行,武王用以為恥。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憚三年;黃帝有涿鹿
  之征,何辭百戰。薄伐犬嚴猶,周元老之膚功;高勒燕然,漢嫖姚之大捷。
  從古聖帝明王,未有不並包夷狄,而共一胞與者也;況遼東高麗,壓在甸
  服之內,安可任其不庭,以傷王者之量,隨其梗化,有損中國之威哉!故
  今愛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殺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責之眾,而
  下臨蟻穴,不異摧枯拉朽;以彈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難空幕犁庭。早
  知機而革面投誠,猶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頑而負固不服,終難逃樓蘭之誅。
  同一斯民,容誰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豈不置懷保之中。六師動地,斷
  不如王用三驅;五色親裁,聊以當好生一面。款塞及時,一身可贖;天兵
  到日,百口何辭。慎用早思,毋貽後悔。故詔。大業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煬帝看了一遍,滿心歡喜,笑說道:「筆不停輟,文不加點,卿真奇才也!古人雲:文章華國。今日這一道詔書,真足華國矣!此去平定遼東,卿之功非小。就煩卿一寫。」遂叫近侍將一道黃麻詔紙,舖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隨題筆起來,端端楷楷而寫。煬帝因詔書作得暢意,甚受其才,要稱讚他幾句,又因他低頭寫詔,不好說話。此時袁寶兒侍立在旁,遂側轉頭來,要對寶兒說話,瞥見寶兒一雙眼珠也不轉,癡癡的看著虞世南寫字。煬帝看見,遂不做聲,任他去看。原來袁寶兒見煬帝自做詔書,費許多吟哦搜索,並不能成,虞世南這一揮便就,心下因想道:「無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敏捷。」又見世南生得清清楚楚,弱不勝衣,故憨憨的只管貪看。看了一會,忽回轉頭來,見煬帝清清的看著自己。若是寶兒心下有私,未免要驚慌,或是面紅,或是侷促,因他出於無心,故聲色不動,看看煬帝,也只是憨憨的嬉笑。煬帝知他素常是這憨態,卻不甚猜疑。
  不多時,虞世南寫完了詔書呈上來。煬帝見他寫得端莊有體,十分歡喜,隨叫左右賜酒三杯,以為潤筆。虞世南再拜而飲,煬帝說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覺雋永可愛;但不知所指事實,亦可信否?」虞世南道:「莊子的寓言,離騷的托諷,固是詞人幻化之筆,君子感慨之談,或未可盡信。若是見於經傳,事雖奇怪,恐亦不妄。」煬帝道:「朕觀趙飛燕傳,稱他能舞於掌上,輕盈蹁躚,風欲吹去,常疑是詞人粉飾之句,世上婦人,那有這般柔軟。今觀寶兒的憨態,方信古人模寫,彷彿不虛。」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態?」煬帝道:「袁寶兒素多憨態,且不必論;只今見卿揮毫瀟灑,便在朕前注目視卿,半晌不移,大有憐才之意,非憨態而何?卿才人匆辜其意,可題詩一首嘲之,使他憨度與飛燕輕盈並傳。」虞世南闖旨,也不推辭,也不思索,走近案前,飛筆題詩四句獻上。煬帝看時,見上寫道:
    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享單)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寵,常把花枝傍輦行。
  煬帝看了大喜,因對寶兒說道:「得此佳句,不負你注目一段憨態矣!」又叫賜酒三杯。虞世南飲了,便謝恩辭出。煬帝道:「勞卿染翰,另當升賞。」世南謝恩辭出不題,正是:
    空擲金詞何所用,漫籌征伐枉誇能。
  煬帝見虞世南已出,遂將詞書付與內相,傳諭兵部,叫他播告四方,聲言御駕親征。內相領旨去了。煬帝又把世南做寶兒的這首絕句,對寶兒說道:「他竟一會兒就做出來,又敏捷,又有意思。」袁寶兒笑道:「詩中之義,妾總不解,但看他字法,甚覺韻致秀媚。」煬帝帶笑的悄悄說道:「朕明日將你賜與他為一小星何如?」袁寶兒見說,登時花容慘淡,默然無語,煬帝尚要取笑他,只聽得牆薇架外,撲簌簌的小遺聲響。煬帝便撇了寶兒,輕輕起身,走出來看了片時,轉來不見袁寶兒。正要去尋,只聽得西邊愛蓮亭上,有人喊道:「是那個跳下池裡去?」原來袁寶兒自恨剛才無心看了虞世南草詔,不想煬帝認為有意,要把他來贈與世南,不認煬帝作耍,他反認天子無戲言,故此自恨。悄悄走出,竟要投水而死,以明心跡。
  當時煬帝走到西首愛蓮亭池邊,只見一個內相,在池內抱一個宮娥起來。煬帝一看,見是寶兒,吃了一驚,見他容顏變色,雙眸緊閉,滿身泥水淋漓。煬帝走入亭於裡去,坐在一張榻上,忙叫內相抱他近身,便問內相道:「剛才他可是往池內淨手,還是洗什麼東西失足跌下去的?」內監道:「剛才奴婢偶然走來,只見袁美人滿眼垂淚,望池內將身一聳,跳下去的。」煬帝笑道:「你這妮子癡了,這是為甚緣故?」自己忙與太監替寶凡脫下外邊衣服,那曉得裡邊衫褲俱濕,忙叫內相,快去取他的衣服來。煬帝見內相去了,說道:「朕剛才偶然取笑,為何你當起真來?朕那一刻是少得你的。」寶兒見說,從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只見韓俊娥與朱貴兒兩個,手裡拿著衣服,笑嘻嘻走進來,韓俊娥問道:「陛下,為什麼寶兒要做烷紗女,抱石投江起來?」煬帝便把虞世南草詔一段,與戲言要贈他的話,述了一遍,朱貴兒點點頭兒道:「婦人家有些烈性也是的。」兩個替寶兒穿換衣裳。朱貴兒見煬帝的裡衫,多玷污了幾點泥汁在上,忙要去取衣服來更換。煬帝止住了道:「朕當常服此,以顯美人貞烈。」韓俊娥笑說道:「陛下不曉得妾養這個女兒,慣會作嬌,從小兒不敢觸犯他,恐他氣塞了,撒不出鳥來?」袁寶兒見說,把煬帝手中扇子,向韓俊娥肩上打一下道:「蠻妖精,我是你射出來的?」韓俊娥笑道:「你看這小妖怪,因陛下疼熱他,他就忤逆起娘來了。」笑得個煬帝了不得,便道:「不要鬧說了,你們同朕到寶林院去來。」
  不多時,煬帝進了寶林院,直至榻前,對沙夫人問道:「紀子,你身子怎樣?」曾服過藥否?」沙夫人道:「妾宵來好端端的去游玩,不想弄出這節事來,幾乎不能與陛下相見。」煬帝道:「妃子自己覺身子持重,昨夜就該乘一個香車寶輦,便不至如此。此皆朕之過,失於檢點調度你們。」沙夫人含淚答道:「這是妾福淺命薄,不能保養潛龍。是妾之罪,與陛下何與?」一頭說,不覺淚灑沾衾。煬帝道:「妃子不必憂煩,秦王楊浩,皇後鍾愛,趙王楊杲,今年七歲,乃呂妃所生,其母已亡。朕將楊杲嗣你名下,則此子無母而有母,妃子無子而有子矣,未知妃子心下何如?」朱貴兒在旁說道:「趙王器宇不凡,若得如此,是陛下無限深恩,沙夫人有何不美,妾等亦有仰賴矣。」沙夫人要起身謝恩,煬帝慌忙止住。袁寶兒道:「夫人玉體欠安,妾等代為叩謝聖恩。」於是眾美人齊跪下去,煬帝亦忙拉了他們起來,便道:「待朕擇期以定,妃子作速調理好了身子,同朕去游廣陵。」
  正說時,只見一個內相,雙手捧著一個寶瓶,傳稟進來道:「王義修合萬壽延年膏子,到苑來貢上萬歲爺。」煬帝聽見喜道:「朕正有話要吩咐他,著他進苑來。」一頭說,一頭走到殿上來,只見王義走到階前跪下。煬帝問道:「你合的是什麼妙藥?」王義道:「微臣春間往南海進香,路遇一道人,說山中覓得一種鹿銜靈草,和百花搗汁熬成膏子,服之可以固精養血延年。故特修治貢上,聊表微臣一點孝心。」煬帝道:「這也難為你。朕不日要游廣陵,卿須要打點同去,著卿管轄頭號龍舟,諒無錯誤。」王義道:「此游不但微臣有心要隨陛下,即臣妻亦遣來隨侍娘娘。」煬帝喜道:「舟中不比宮中,若得卿夫婦二人相隨,愈見愛主之心。還有一事:昨宵朕與娘娘眾夫人作清夜遊,不意寶林院沙夫人,因勞動了胎氣,今早即便墮下一個男胎。妃子心中著實悲傷,朕又憐趙王失母,今嗣與沙妃子為於,聊慰其情,卿以為何如?」王義道:「沙夫人聞得做人寬厚,本性端莊,趙王嗣之,甚為合宜,足見陛下隆恩高厚。」煬帝道:「此系朕之愛子。既卿如此說,內則有妃子與眾美人為之撫護,外則煩賢卿為之傅保。卿為朕去鐫玉符一方,上鐫:趙王楊杲,賜與沙映妃子為嗣。鐫好卿可悄悄送進來。」王義道:「臣曉得。」煬帝對袁寶兒道:「可將山繭兩匹,賜與王義。」寶兒取將出來,王義收了,謝恩出苑不題,正是:
    因情托兒女,愛色戀閨房。不知人世變,猶自語煌煌。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7 AM     標題: 第三十七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詞曰:
    人主荒淫威性,蒼天巧弄盈危。群英一點雄心逞,戈滿起塵
  埃。 攘攘不分身夢,營營好亂情懷。相看意氣如蘭蕙,聚散總安
  排。
                        調寄「烏夜啼」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剝了他的財,卻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異鄉,孤人之兒,寡人之婦,說來傷心,聞之酸鼻。卻說煬帝,因沙夫人墮了胎,故將愛子趙王與他為嗣,命王義鐫玉印賜他。又著朱貴兒,遷在寶林院去一同撫養趙王,自以為磐石之固;豈知天下盜賊蜂起,卒至國破家亡。
  且說宇文弼、宇文愷得了旨意,遂行文天下,起人夫,吊錢糧,不管民疲力敝,只一味嚴刑重法的催督,弄得這些百姓,不但窮的驅逼為盜;就是有身家的,被這些貪官污吏,不是借題逼詐,定是賦稅重征,也覺身家難保,要想尋一個避秦的桃源,卻又無地可覓。其時翟讓聚義瓦崗,朱燦在城父,高開道據北平,魏刁兒在燕,王須拔在上谷,李子通在東海,薛舉在隴西,梁師都在朔方,劉武周在汾陽,李軌據河西,左孝友在齊郡,盧明月在涿郡,郝孝德在平原,徐元朗在魯郡,杜伏威在章邱,蕭銑據江陵;這干也有原系隋朝官員,也有百姓卒伍,各人嘯聚一方劫掠。還有許多山林好漢,退隱賢豪,在那裡看守天時,尚未出頭。
  再說竇建德,攜女兒到單員外莊上安頓了,打帳也要往各處走走。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話不投機的,相聚一刻也難過;若遇知己,就敘幾年也不覺長遠,雄信交結甚廣,時常有人來招引他。因打聽得秦叔寶,避居山野,在家養母。雄信深為贊歎,因此也不肯輕身出頭,甘守家園,日與建德談心講武。
  光陰荏苒,建德在二賢莊,倏忽二載有余。一日雄信有事往東莊去了,建德無聊,走出門外閒玩,只見場上柳陰之下,坐著五六個做工的農夫,在那裡吃飯;對面一條灣溪,溪上一條小小的板橋,橋南就是一個大草棚。建德慢慢的踱過橋來,站在棚下,看牛過水;但見一派清流隨輪帶起,泉聲鳥和,即景幽然,此時身心,幾忘名利。正閒玩之間,遠遠望見一個長大漢子,草帽短衣,肩上背了行囊,袒胸露臂,慢慢的走來。場上有只獵犬,認是歹人,咆哮的迎將上去。那大漢見這犬勢來得兇猛,把身子一側,接過犬的後腿,丟入溪中去了。做工的看見,一個個跳起來喊道:「那裡來的野鳥,把人家的犬丟在河裡?」那漢道:「你不眼瞎,該放犬出來咬人的!」那做工的大怒,忙走近前,一巴掌打去。那漢眼快,接過來一招,那做工的撲地一交,扒不起來。惹得四五個做工的,齊起身來動手,被那漢打得一個落花流水。
  建德站在對河看,曉得雄信莊上的人,俱是動得手的,不去喝住他。已後見那漢打得利害,忙走過橋來喝道:「你是那裡來的,敢走到這裡來撒野?」那漢把建德仔細一認,說道:「原來竇大哥,果然在這裡!」撲地拜將下去。建德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孫兄弟,為甚到此?」那漢道:「小弟要會兄得緊,曉得兄攜了令愛遷往汾州,弟前日特到介休各處尋訪,竟無蹤跡;幸喜途中遇著一位齊朋友,說兄在二賢莊單員外處,叫弟到此尋問,便知下落。故弟特特來訪,不想恰好遇著。」原來這人姓孫名安祖,與竇建德同鄉。當年安祖因盜民家之羊,為縣令捕獲答辱,安祖持刀刺殺縣令,人莫敢當其鋒,號為摸羊公,遂藏匿在竇建德家,一年有余。恰值朝廷欽點繡女,建德為了女兒,與他分散,直至如今。時建德便對安祖道:「這裡就是二賢莊。」把手指道:「那來的便是單二員外了。」
  雄信騎著高頭駿馬,跟著四五個伴當回來,見建德在門外,快跳下馬來問道:「此位何人?」建德答道:「這是同鄉敝友孫安祖。」雄信見說,便與建德邀入草堂。安祖對雄信納頭拜下去道:「孫安祖粗野亡命之徒,久慕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實慰平生。」雄信道:「承兄光顧,足見盛情。」雄信便吩咐手下擺飯。建德問安祖道:「剛才老弟說有一位齊朋友,曉得我在這裡,是那個齊朋友?」安祖道:「弟去歲在河南,偶於肆中飲酒,遇見一個姓齊的,號叫國遠,做人也豪爽有趣,說起江湖上這些英雄,他極稱單員外疏財仗義,故此曉得,弟方始尋來。」雄信道:「齊國遠如今在何處著腳?」安祖道:「他如今往秦中去尋什麼李玄邃。說起來,他相知甚多,想必也要做些事業起來。」雄信歎道:「今世路如此,這幾個朋友,料不能忍耐,都想出頭了。」須臾酒席停當,三人入席坐定。建德道:「老弟兩年在何處浪游?近日外邊如何光景?」安祖道:「兄住在這裡,不知其細;外邊不成個世界了。弟與兄別後,白燕至楚,自楚至齊,四方百姓,被朝廷弄得妻不見夫,父不見子,人離財散,怨恨入骨,巴不能夠為盜,苟延性命。自今各處都有人占據,也有散而復聚的,也有聚而復散的,總是見利忘義,酒色之徒;若得似二位兄長這樣智勇兼全的出來,倡義領眾,四方之人,自然聞風響應。」建德見說,把眼只顧著單雄信,總不則聲。雄信道:「宇宙甚廣,豪傑盡多,我們兩個,算得什麼?但天生此六尺之軀,自然要轟轟烈烈,做他一場,成與不成命也,所爭者,乃各人出處遲速之間。」孫安祖道:「若二位兄長皆救民於水火,出去謀為一番,弟現有千餘人,屯紮在高雞泊,專望駕臨動手。」建德道:「准千人亦有限,只是做得來便好;尚然弄得王不成王,寇不成寇,反不如不出去的高了。」雄信道:「好山好水,原非你我意中結局,事之成敗,難以逆料,竇兄如欲行動,趁弟在家,未曾出門。」
  正說時,只見一個家人,傳送朝報進來。雄信接來看了,拍案道:「真個昏君,這時候還要差官修葺萬裡長城,又要出師去征高麗,豈不是勞民動眾,自取滅亡。就是來總管能幹,大廈將傾,豈一木所能支哉!前日徐懋功來,我煩他捎書與秦大歌;今若來總管出征,怎肯放得他過,恐叔寶亦難樂守林泉了。」安祖道:「古人說得好,雖有智慧,不如乘勢;今若不趁早出去,收拾人心,倘各投行伍散去,就費力了。」建德道:「非是小弟深謀遠慮,一則承單二哥高情厚愛,不忍輕拋此地;二則小女在單二哥處打擾,頗有內顧縈心。」雄信道:「竇大哥你這話說差了,大凡父子兄弟,為了名利,免不得分離幾時;何況朋友的聚散。至於今愛與小女,甚是相得,如同胞姊妹一般;況兄之女,即如弟之女也。兄可放心前去,倘出去成得個局面,來接取令愛未遲;若弟有甚變動,自然送令愛歸還兄處,方始放心。」建德見說,不覺灑淚道:「若然,我父與女真生死而骨肉者也。」主意已定,遂去收拾行裝,與女兒叮嚀了幾句,同安祖痛飲了一夜。到了明日,雄信取出兩封盤纏:一封五十兩,送與建德;一封二十兩,贈與安祖。各自收了,謝別出門。正是:
    丈夫肝膽懸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當年輕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結。
  如今再說秦叔寶,自遭麻叔謀罷斥回來,遷居齊州城外,終日栽花種竹,落得清閒。倏忽年餘。一日在籬門外大榆樹下,閒看野景,只見一個少年,生得容貌魁偉,意氣軒昂,牽著一匹馬,戴著一頂遮陽笠,向叔寶問道:「此處有座秦家莊麼?」叔寶道:「兄長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莊去?」這少年道:「在下是為潞州單二哥捎書與齊州叔寶的,因在城外搜尋,都道移居在此,故來此處相訪。」叔寶道:「兄若訪秦叔寶,只小弟便是。」叫家僮牽了馬,同到莊裡。這少年去了遮陽笠,整頓衣衫,叔寶也進裡邊,著了道袍,出來相見。少年送上書,叔寶接來拆覽,乃是單雄信,因久不與叔寶一面,曉得他睢陽斥職回來,故此作書問候。後說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離狐人氏,近與雄信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訪親,托他寄此書。叔寶看了書道:「兄既是單二哥的契交,就與小弟一體的了。」吩咐擺香燭,兩人也拜了,結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莊上,置酒款待。豪傑遇豪傑,自然話得投機,頃刻間肝膽相向。叔寶心中甚喜,重新翻席,在一個小軒裡頭去,臨流細酌,笑談時務。
  話到酒酣,叔寶私慮徐懋功少年,交遊不多,識見不廣,因問道:「懋功兄,你自單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見甚豪傑來?」懋功道:「小弟年紀雖小,但曠觀事勢,熟察人情。主上摧刃父兄,大納不正,即使修德行仁,還是個道取順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東京宮闕,又開河道,土木之工,自長安直至余杭,那一處不騷擾遍了。只看這些窮民,數千百裡來做工,動經年月,回去故園已荒,就要耕種,資費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為盜賊?況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東京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東京,還要修築長城,巡行河北,車駕不停,轉輸供應,天下何堪?那干奸臣,還要朝夕哄弄,每事逢君之惡,不出四五年,天下定然大亂,故此小弟也有意結納英豪,尋訪真主;只是目中所見,如單二哥、王伯當,都是將帥之才;若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恐還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識真主,妄思割據,雖然乘亂,也能有為,首領還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還未見聞。」叔寶道:「兄曾見李玄邃麼?」懋功道:「也見來,他門第既高,識器亦偉,又能禮賢下士,自是當今豪傑。總依小弟識見起來,草創之君,不難虛心下賢,要明於用賢,不貴自己有謀,貴於用人之謀。今玄邃自己有才,還恐他自矜其才,好賢下士,還恐他誤任不賢。若說真主,慮其未稱。兄有所見麼?」叔寶道:「如兄所雲,將帥之才,弟所友東阿程知節,勇敢勁敵之人;又見三原李藥師,藥師曾雲:王氣在太原,還當在太原圖之,若我與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時之傑,但戰勝攻取,我不如兄,決機慮變,兄不如我。然俱堪為興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擇真主而歸之,無為禍首可也。」叔寶道:「天下人才甚多,據尼所見,止於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固多,你我耳目有限,再當求之耳;若說將帥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卻有一人,兄曾識之否?」叔寶道:「這到不識。」又答道:「小弟來訪兄時,在前村經過,見兩牛相鬥,橫截道中。小弟勒馬道旁待他,卻見一個小廝,年紀不過十余歲,追上前來道:『畜生莫鬥,家去罷。』這牛兩角相觸不肯休息,他大喝一聲道:『開!』一手揪住二隻牛角,兩下的為他分開尺餘之地,將及半個時辰,這牛不能相鬥,各自退去。這小廝跳上牛背,吹著橫笛便走。小弟正要問他姓名,後有一個小廝道:『羅家哥寄,怎把我家牛角撳壞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羅,在此處牧放,居止料應不遠。他有這樣膏力,若有人題攜他,教他習學武藝,怕不似孟賁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則個。」
    何地無奇才,苦是不相識。赳赳稱干城,卻從兔囗得。
  兩人意氣相合,抵掌而談者三日。懋功因決意要到瓦崗,看翟讓動靜,叔寶只得厚贈資斧,寫書回覆了單雄信。另寫一札,托雄信寄與魏玄成。杯酒話別,兩個相期,不拘何人,擇有真主,彼此相薦,共立功名,叔寶執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別,獨自回來。行不多路,只聽得林子裡發一聲喊,跑出一隊小廝來,也有十七八歲的,也有十五六歲的,十二三歲的,約有三四十個。後面又趕出一個小廝,年紀只有十余歲,下身穿一條破布褲,赤著上身,捏著兩個拳頭,圓睜一雙怪眼,來打這干小廝。這干小廝見他來,一齊把石塊打去,可是奇怪,只見他渾身虯筋挺露,石塊打著,都倒激了轉來。叔寶暗暗點頭道:「這便是徐懋功所說的了。」
  兩邊正趕打時,一個小廝,被趕得慌,一交絆倒在叔寶面前,叔寶輕輕扶起道:「小哥,這是誰家小廝,這等樣張致?」這小廝哭著道:「這是張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來看牛,定要妝甚官兒,要咱們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覺。又要咱們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當他的意兒,又要打。咱們打又打他不過,又不下氣伏事他,故此糾下許多大小牧童,與他打。卻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歲,也近不得他,像他這等奢遮罷了。」叔寶想:「懋功說是羅家。這又是張家小廝,便不是,也不是個庸人了。」挪步上前,把這小廝手來拉住道:「小哥且莫發惱。」這小廝睜著眼道:「干你鳥事來!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來替咱廝打麼?」叔寶道:「不是與你廝打,要與你講句話兒。」小廝道:「要講話,待咱打了這干小黃黃兒來。」待灑手去,卻又灑不脫。
  正扯拽時,只見眾小兒拍手道:「來了,來了。」卻走出一個老子來,向前把這小廝總角揪住。叔寶看時,是前村張社長,口裡喃喃的罵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與人廝打,好端端坐在家裡,又惹這干小廝到家中亂嚷。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寶勸道:「太公息怒,這是令孫麼?」太公道:「咱家有這孫子來!是我一個老鄰捨羅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這小廝,自己又被金去開河,央及我管顧他,在咱家吃這碗飯,就與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上,卻留這劣種害人。」叔寶道:「這等不妨,太公將來把與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錢,小子一一代還。」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錢,秦大哥你要領,任憑領去,只是講過,惹出事來,不要干連著我。」叔寶道:「這斷不干連太公,但不知小哥心下可肯?」那小廝向著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與你老人家的,怎又叫咱隨著別人來?」太公發惱道:「咱招不得你,咱沒這大肚子袋氣。」一徑的去了。叔寶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寶,家中別無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與你八拜為交,結做異姓兄弟,你便同我家去罷。」這小子方才喜歡道:「你就是秦叔寶哥哥麼?我叫羅士信,我平日也聞得村中有人說哥哥棄官來的,說你有偌大氣力,使得條好槍,又使得好間。哥可憐見兄弟父母雙亡,只身獨自看顧,指引我小兄弟,莫說做兄弟,隨便使令教誨,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來。叔寶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見了我母親,然後我與你拜。」果然士信隨了叔寶回家。叔寶先對母親說了,又叫張氏尋了一件短褂於,與他穿了,與秦母相見。羅士信見了道:「我少時沒了母親,見這姥姥,真與我母親一般。」插燭也似拜了八拜,開口也叫母親。次後與叔寶拜了四拜,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末後拜了張氏,稱嫂嫂;張氏也待如親叔一般。
  大凡人之精神血氣,沒有用處,便好的是生事打鬧發洩;他有了用處,他心志都用在這裡,這些強硬之氣,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他便要狂逞;一撞著作家,竟如鐵遇了爐,猢猻遇了花子,自然服他,憑他使喚。所以一個頑劣的羅士信,卻變做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叔寶教他槍法,日夕指點,學得精熟。
  一日叔寶與士信正在場上比試武藝,見一個旗牌官,騎在馬上,那馬跑得渾身汗下,來問道:「這裡可是秦家莊麼?」叔寶道:「兄長問他怎麼?」那旗牌道:「要訪秦叔寶的。」叔寶道:「在下就是。」叫士信帶馬系了,請到草堂。旗牌見禮過,便道:「奉海道大元帥來爺將令,□有札符,請將軍為前部先鋒。」叔寶也不看,也不接,道:「卑末因老母年高多病,故隱居不仕,日事耕種,筋力懈弛,如何當得此任?」旗牌道:「先生不必推辭。這職衡好些人謀不來的,不要說立功封妻蔭子;只到任散一散行糧路費,便是一個小富貴。先生不要辜負了來元帥美情,下官來意。」叔寶道:「實是母親身病。」管待了旗牌便飯,又送了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寫個手本,托旗牌善言方便。旗牌見他堅執,只得相辭上馬而去。原來來總管奉了敕旨,因想:「登萊至平壤,海道兼陸地,擊賊拒敵,須得一個武勇絕倫的人。秦瓊有萬夫不當之勇,用他為前部,萬無一失。」故差官來要請他。不意旗牌回覆:「秦瓊因老母患病,不能赴任,有稟帖呈上。」來總管接來看了道:「他總是為著母老,不肯就職;然自古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他不負親,又豈肯負主;況且麾下急切沒有一個似他的。」心中想一想道:「我有個道理。」發一個貼兒,對旗牌道:「我還差你到齊州張郡丞處投下,促追他上路罷。」這旗牌只得策馬,又向齊州來,先到郡丞行。
  這郡丞姓張名須陀,是一個義膽忠肝文武全備,又且愛民禮下的一個豪傑。當時郡丞看了貼兒,又問了旗牌來意。久知秦叔寶是個好男子,今見他不肯苟且功名,僥倖一官半職,這人不惟有才,還自立品,我須自去走道。便叫備馬,一徑來到莊前。從人通報郡丞走進草堂,叔寶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見得,只推不在。張郡丞叫請老夫人相見。秦母只得出來,以通家禮見了坐下。張郡丞開言道:「令郎原是將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國家有事,正宜建功立業,怎推托不往?」秦母道:「孩兒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從征。」張郡丞笑道:「夫人年雖高大,精神頗旺,不必戀戀;若說疾病,大丈夫死當馬革裹屍,怎宛轉床席,在兒女子手中?且夫人獨不能為王陵母乎?夫人吩咐,令郎萬無不從。明日下官再來勸駕。」說罷起身去了。
  秦母對叔寶說:「難為張大人意思,汝只得去走遭。只願天佑,早得成功,依然享夫妻母子之樂。」叔寶還有躊躇之意,羅士信道:「高麗之事,以哥哥才力,馬到成功;若家中門戶,嫂嫂自善主持。只慮盜賊生發,士信本意隨哥哥前去,協力平遼,今不若留我在家,總有毛賊,料不敢來侵犯。」三人計議已定,次早叔寶又恐張郡丞到莊,不好意思,自己入城,換了公服,進城相見。張郡丞大喜,叫旗牌送上札符,與叔寶收了。張郡丞又取出兩封禮來:一封是叔寶贐儀,一封是送秦老夫人寂水之資。叔寶不敢拂他的意,收了。叔寶謝別。張郡丞又執手叮嚀道:「以兄之才,此去必然成功。但高麗兵詭而多詐,必分兵據守,沿海兵備,定然單弱。兄為前驅,可釋遼水、鴨綠江勿攻。惟有壩水,去平壤最近,乃高麗國都,可乘其不備,縱兵直搗;高麗若思內顧,首尾交擊,彈丸之國,便可下了。」叔寶道:「妙論自當書紳。」就辭了出門。到家料理了一番,便束裝同旗牌起行。羅士信送至一二里,大家叮嚀珍重而別。
  叔寶、旗牌日夕趲行,已至登州,進營參謁了來總管。來總管大喜,即撥水兵二萬,青雀、黃龍船各一百號,俟左武衛將軍周法尚,打聽隋主出都,這邊就發兵了。正是:
     旗翻幔海威先壯,帆指平壤氣已吞。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8 AM     標題: 第三十八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

   詞曰:
    世事浮漚,歎癡兒擾攘,偏地戈矛。豺虎何足怪,龍蛇亦易收。
  猛雨過,淡雲流,相看怎到頭?細思量此身如寄,總屬蜉蝣。問
  君膠漆何投?向天涯海角,南北營求。豈是名為累,反與命添仇。
  眉間事,酒中休,相逢羨所謀。只恐怕猿聲鶴唳,又惹新愁。
                        調寄「意難忘」
  人處太平之世,不要說有家業的,曾守田園;即如英豪,不遇亡命技窮,亦只好付之浩歎而已。設或一遇亂離,個個意中要想做一個漢高,人有智能的,竟認做孔明。豈知自信不真,以致身首異處,落得惹後人笑罵,故所以識時務者呼為俊傑。然能參透此四字者,能有幾人?不說秦叔寶在登州訓練水軍,打聽煬帝出都,即便進兵進剿。卻說煬帝在宮中,一日與蕭後歡宴。煬帝道:「王弘的龍舟,想要造完了,工部的錦帆彩纜,俱已備完;但不知高昌的殿腳女,可能即日選到?」蕭後道:「殿腳女其名雖美,妾想女子柔媚者多。這樣殿宇般一只大船,百十個嬌嫩女子,如何牽得他動?除非再添些內相相幫,才不費力。」煬帝道:「用女子牽纜,原要美觀,若添入內相,便不韻矣。」蕭後道:「此舟若止女子,斷難移動。」煬帝道:「如此為之奈何?」蕭後停杯注想了一回,便道:「古人以羊駕車,亦取美觀;莫若再選一干嫩羊,每纜也是十只,就像駕車的一般,與美人相間而行,豈不美哉!」煬帝大喜道:「御妻深得朕心。」便差內相傳諭有司,要選好毛片的嫩羊一千隻,以備牽纜。內相領旨去了。
  煬帝與蕭後眾夫人,要點選去游江都的嬪妃宮女;只見中門使段達,傳進奏章來。煬帝展開,細細翻閱,原來就是孫安祖與竇建德,據住了高雞泊舉義,起手統兵殺了球郡通守郭絢,勾連了河曲聚眾張金稱,清河劇盜高士達三處相為緩急,劫掠近縣,官兵莫敢挫其鋒,因此有司飛章告急,請兵征剿。煬帝看了大怒道:「小丑如此跳梁!須用一員大將,盡行剿滅,方得地方寧靜。」一時間再想不出個人來。時貴人袁紫煙在旁說道:「有個太僕楊義臣,聞他是文武全才,如今鎮守何處?」煬帝見說驚訝道:「妃子那裡曉得他文武全才?」袁紫煙道:「他是妾之母舅。妾雖不曾識面,因幼時妾父存日,時常稱道其能,故此曉得。」煬帝道:「原來楊義臣,是你母舅。今日若不是妃子言及,幾忘卻了此人。他如今致仕在家,實是有才幹的。」說罷,便敕太僕楊義臣為行軍都總管;周宇、侯喬二人為先鋒,調遣精兵十萬,征討河北一路盜賊。將旨意差內相傳出,付與吏兵二部,移文去了。煬帝對袁紫煙道:「義臣昔屬君臣,今為國戚,諒不負朕。奏凱旋日,宣入宮來,與妃子一見何如?」袁紫煙謝恩不題。正是:
    天數將終隋室,昏王強去安排。現有邪佞在側,良臣焉用安
  危。
  話說楊義臣得了敕旨,便聚將校,擇吉行師。兵行數日,直抵濟渠口。曉得四十裡外,就是張金稱在此聚眾劫掠,忙扎住了營寨。因尚未識賊人出入路徑,戒軍不可妄動,差細作探其虛實,欲以奇計擒之。卻說張金稱打聽楊義臣兵至,遂自引兵直至義臣營壘溺戰。見義臣固守不出,求戰不能,終日使手下人百般穢罵。如此月余,只道義臣是怯戰之人,無謀之輩,何知楊義臣伺其懈弛,密喚周宇、候喬二將,引精銳馬騎二千,乘夜自館陶渡過河去埋伏;待金稱人馬離營,將與我軍相接,放起號炮,一齊夾攻。義臣親自披掛,引兵搦戰。金稱看見官軍行伍不整,陣法無序,引賊直衝出來,兩軍相接,未及數合,東西伏兵齊起,把賊兵當中截斷,前後夾攻,賊眾大敗。金稱單馬逃奔清河界口,正遇清河郡丞楊善,領兵捕賊,正在汾口地方,擒金稱殺之,令人將首級送至義臣營中。金稱手下殘兵,星夜投奔竇建德去了。義臣將賊營內金銀財物馬匹,盡賞士卒,所獲子女,俱各放回。移兵直抵平原,進攻高雞泊,剿殺余黨。
  時高雞泊乃竇建德、孫安祖附高士達居於彼處,早有細作報言楊義臣破張金稱,乘勝引兵前來,今官兵已到巫倉下寨,離此只隔二十裡之地。建德聞之大驚,對孫安祖、高士達道:「吾未入高雞泊之時,已知楊義臣是文武全才,用兵如神,但未與之相拒。今日果然殺敗張金稱,移得勝之兵,來征伐我等,銳氣正熾,難與為敵。士達兄可暫引兵人據險阻,以避其鋒,使他坐守歲月,糧儲不給,然後分兵擊之,義臣可擒矣。」士達不聽建德之言,自恃無敵,留疲弱三千,與建德守營,自同孫安祖乘夜領兵一萬,去劫義臣營寨。不期義臣預知賊意,調將四下埋伏。
  高士達三更時分,題兵直衝義臣老營。見一空寨,知是中計,正欲退時,只聽得號炮四下齊起,正遇著義臣首將鄧有見,當喉一箭,士達跌下馬來,被鄧有見梟了首級,剿殺余兵。安祖見士達已亡,忙兜轉馬頭奔回。建德同來救敵,無奈隋兵勢大,將士十喪八九。建德與安祖止乘二百余騎。因見饒陽無備,遂直抵城下,未及三日而攻克之;所降士卒,又有二千餘人,據守其城,商議進兵,以敵義臣。建德對安祖道:「目下隋兵勢大,又兼義臣足智多謀,一時難與為敵,此城只宜保守。」安祖道:「楊義臣不退,吾輩總屬國逼,奈何」建德道:「我有一計:須得一人,多帶金珠,速往京中,賄囑權奸,要他調去義臣。隋將除了義臣,其他復何懼哉!」安祖道:「恁般說,弟速去走道;倘一時間不能調去奈何?」建德道:『咋也。主上信任奸邪,未有佞臣在內,而忠臣能立功於外者。」於是建德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玩,付與安祖。安祖叫一個勁卒,負了包裹,與建德別了,連夜起身,曉行夜宿。
  一日走到梁郡白酒村地方,日已西斜,恐怕前途沒有宿店,見有一個安客商寓,兩人遂走進門。主人家忙趨出來接住問道:「爺們是兩位,還有別伴?」安祖道:「只我們兩人。」店主人道:「裡邊是有一個大間,空在那裡,恐有四五位來,又要騰挪。西首有一間,甚是潔淨,先有一位爺下在那裡。三位盡可容得,待我引爺們去看來。」說了,遂引孫安祖走到西邊,推開門走進去,只見一個大漢,鼻息如雷,橫挺在床上。店主人道:「爺們不過權寓一宵,這裡可使得麼?」安祖道:「也罷。」店主人出去,搬了行李。
  安祖細看床上睡的人,身長膀闊,腰大十圍,眉目清秀,虯發長髯。安祖揣度道:「這朋友亦非等閒之人,待他醒來問他。」店主人已將行李搬到,安祖也要少睡,忙叫小卒打開舖設,出去拿了茶來。只見床上那漢,聽得有人說話,擦一擦眼,跳將起來,把孫安祖上下仔細一認,舉手問道:「兄長尊姓?」安祖答道:「賤姓祖,號安生。請問吾兄上姓?」那漢道:「弟姓王,字伯當。」安祖聽說大喜道:「原來就是濟陽王伯當兄。」納頭拜將下去,伯當慌忙答禮,起來問道:「兄那裡曉得小弟賤名?」安祖笑道:「弟非祖安生,實孫安祖也。因前年在二賢莊,聽見單員外道及兄長大名,故此曉得。」王伯當道:「單二哥處,兄有何事去見他?如今可在家裡麼?」安祖道:「因尋訪竇建德兄。」伯當道:「弟聞得竇兄在高雞泊起義,聲勢甚大,兄為何不去追隨,卻到此地?」安祖又把楊義臣題兵殺了張金稱、高士達,乘勝來逼建德,建德據守饒陽,要弟到京作事一段,述了一遍,問道:「不知兄有何事,只身到此?」伯當見問,長歎一聲,正欲開言,只見安祖的伴當進來,便縮住了口。安祖道:「這是小弟的心腹小校,吾兄不必避忌。」因對小校道:「你外邊叫他們取些酒菜來。」一回兒承值的取進酒菜,擺放停當,出去了。兩人坐定,安祖又問。伯當道:「弟有一結義兄弟,亦單二哥的契友,姓李名密,字玄邃,犯了一樁大事,故悄地到此。」安祖道:「弟前日途中遇見齊國遠,說要去尋他留些事業。如今怎麼樣?為了甚事?」伯當道:「不要說起。弟因有事往楚,與他分手;不意李兄被楊玄感迎入關中,與他舉義。弟知玄感是井底之蛙,無用之徒,不去投他。誰知不出弟所料,事敗無成,玄感已為隋將史萬歲斬首。弟在瓦崗與翟讓處聚義,打聽玄邃兄潛行入關,又被游騎所獲,護送帝所。弟想解去必由此地經過,故弟在這裡等他。諒在今晚,必然到此歇腳。」安祖道:「這個何難?莫若弟與兄迎上去,只消兄長說有李兄在內,弟略略動手,結果了眾人,走他娘便了。」伯當道:「此去京都要道,倘然弄得決裂,反為不美,只可智取,不可力圖。只須如此如此而行,方為萬全。」
  正說時,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伯當同安祖拽上房門,走出來看,只見六七個解差,同著一個解官,押著四個囚徒,都是長枷鎖鍊,在店門首櫃前坐下。伯當定睛一看,見李玄邃亦在其內;余外的,認得一個是韋福嗣,一個是楊積善,一個是邴元真。並不做聲,把眼色一丟,走了進去。李玄邃四人看見了王伯當,心中喜道:「好了,他們在此,我正好算計脫身了;但不知他同那個在這裡?」正在肚裡躊躇,只見王伯當,手裡捧著幾卷綢匹,放在櫃上說道:「主人家,在下因缺了盤費,帶得好潞綢十卷在此,情願照本錢賣與你,省得放在行李裡頭,又沉重,又佔地方。」店主人站起身答道:「爺,小店那討得出銀子來?不要說爺要照本錢賣與咱,就是爺們住在小店幾天,准折與咱們,咱們也用不著這宗寶貨。」伯當把一卷折開來,攤在櫃上說道:「你看,不是什麼假古的貨兒哄你們,這都是揀選來的,照地頭二兩五錢好銀子一卷,若是銀子好,每卷止算還腳解稅銀一二錢,也罷了。」那一個解官,與幾個解差,也走近櫃前,拿起綢來看了,說:「真個好綢子,又緊密,又厚重,帶到下邊去,怕不是四兩一卷,可惜沒有閒錢來買。」大家在那裡唧唧噥噥的談論,只見李玄邃亦捱到櫃邊來看。伯當睜著怪眼,喝道「死因,你也來瞧什麼?量你也拿不出銀子,所以犯了罪名。」孫安祖在旁笑道:「兄長不要小覷他,或者他們到有銀子要買,亦未可知。」李玄邃道:「客人,你的寶貨,量也有限,你若還有,再取出來,咱們盡數買你的,不買你的,不為漢子。」王伯當對孫安祖道:「二哥,還有五卷在裡頭,你去與我取出來。」李玄邃走下來,叫過一個老猾獄卒張龍道:「張兄,你這潞綢可要買麼?我有十兩銀子,送與你去買幾卷,也承你路上看管一番。」張龍道:「這個不消,你不如買幾卷送與惠爺,我才好受你的。」李密道:「我的死期,一日近一日,留這錢財在身何用,不如買他的綢子來,將一半與五十兩銀子送你惠爺;你們眾位,每人一卷;銀子五兩,送與你們。到京死後,將我們的屍骸埋一埋。你去與我們說一聲,若是使得,我另外再酬你十兩銀子。」張龍見說,忙去與眾人說知。這個惠解官,又是個錢鑽殺,一說就肯。
  張龍回覆了李玄邃。李玄邃便向韋福嗣、楊積善身邊,取出一百兩銀子,付與張龍道:「你去與我稱開,好分送眾人。」又在自己身邊,取出五十兩一封,走向櫃邊,在櫃上放下,向主人家道:「煩你做個調停,用錢照例奉送。」店主人道:「這個當得。」走向前說道:「一共十五卷,該銀三十七兩五錢,上等稱頭,盡是瓜絞,一厘不少。」付與王伯當收了,余下的銀,還了李玄邃。李玄邃將潞綢打開,花樣一般無二,與張龍分送眾人,各人致謝。玄邃又在銀包內,取出一兩多些一塊銀子,對主人家說:「些些酒資,酬勞之意。」伯當笑道:「我竟忘了,留七兩三分算,也該稱出一兩多些來酬謝主人。」一頭說,一頭稱出一兩一錢銀子,奉與店主人。店主人道:「豈有此理,費了小子什麼氣力,好受二位的惠來?」三人你推我卻。孫安祖說道:「小弟有一個道理在此:我們大哥,這一兩一錢銀子,是本該出的,這位兄的那塊銀子,他既取了出來,怎好又收進去?待弟也出幾錢,湊成三金,煩主人家弄幾碗菜,買罈酒來,只算主人家替咱們接風,又算一宗小交易的合事酒,暢飲三杯,豈不兩美?」這幾個解差,齊聲的贊道:「這位爺主張的不差,我們也該貼出些來買酒才好。」八個解差與孫安祖,又湊出兩塊,安祖把來上戥一稱,共三兩七錢有余,對主人家道:「請收去,這是要勞重的了。」主人家笑道:「這個小子理會得,先請各位爺到裡邊去用了便飯,待小子好好的整治起菜來。」孫安祖道:「菜不必拘,酒是要上好的,況是人多,要多買些。」店主人道:「這個自然。」大家各歸房裡去了。霎時間已是黃昏時候,店家將酒席整治完備,將一席送與惠解官,叫張龍致意,不好與公差囚徒同席之意。那惠解官,原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又得了許多銀子禮物,便對張龍道:「既承他們美意,我怎好又獨自受用這一席酒,既然在此荒村野店,那個曉得,同在一搭兒吃了罷,也便大家好照管。」張龍道:「說起來他四個,原系宦家公子,如今偶然孩子氣,犯了罪名,只要惠爺道是使得,我們就叫他們進來。」惠解官道:「總是這一回兒的工夫,就都叫到這裡用了罷。」於是眾人將四五桌酒席,都擺在玄邃下的那間大客房裡,連主人家,共十七八人。大家入席坐定;大杯小盞,你奉我勸,開懷暢飲。店小二流水燙上酒來。孫安祖對店小二道:「你們辛苦了,自去睡罷,有我們小廝在這裡。」店主人大家吃了一回,先進去睡了。豈知惠解官,又是個酒客,說得投機,與他們呼麼喝六的,又鬧了一回。
  孫安祖見眾人的酒,已有七八分了,約恩有二更時分,王伯當道:「酒不熱,好門人。」孫安祖道:「待我自去,看我們小廝在那裡做甚?」忙走出去,一回捧著一壺燙的熱酒,笑將進來道:「店小二與我家小廝,多先吃醉了,一舖兒的躺著,虧得我自去接這壺熱酒在此。」王伯當取來,先斟滿一大杯,送與惠解官,又斟下七八大杯,對著解差遣:「你n〕各位,請用過了,然後輪下來我們吃。」眾解差遣:「承列位盛情,實吃不下了。」孫安祖道:「這一杯是必要奉的,余下的總是我們吃罷。」張龍拿起杯來,一飲而盡,眾公差只得取起來吃了。頃刻間,一個解官,八個解差,齊倒在塵埃。孫安祖笑道:「是便是,只恐怕他們藥力淺,容易醒覺。」忙在行李中,取出蠟燭一支點上。王伯當將四人的枷鎖扭斷了,李玄邃忙向解官報箱內,尋出公文來,向燈火上燒了。原來的十五卷潞綢並銀子,取了出來,付與王伯當收入包裹,小校背上行李,共七個人,悄悄開了店門走出,只見滿天星斗,略有微光,大家一路敘談,忙忙的趲行。
  走到五更時分,離店已有五七十裡,孫安祖對王伯當道:「小弟在此地要與兄們分手,不及送李兄等至瓦崗矣。」玄邃等對安祖道:「小弟謬承兄見愛,得脫此難,且到前途去痛飲三杯再處。」王伯當道:「不是這話,孫兄還有竇大哥的公子在身,不要耽擱他。」孫安祖道:「小弟還有句要緊話,替兄們說:你們或作三路走,或作兩路行,若是成群的逃竄,再走一二里,便要被人看破拿去了。只此就分手罷。」李玄邃道:「既是這節,煩兄致意建德,弟此去若瓦崗可以存身,還要到饒陽來相敘。若見單二哥,亦與弟致聲。」說罷,眾人東西分路,止剩王伯當、李玄邃、邴元真、韋福嗣、楊積善,又行了幾里,已至三叉路口。王伯當道:「不是這等說,在陷阱裡頭,死活只好擠在一堆,今已出籠,正好各自分飛逃命。趁此三叉路口,各請隨便,弟只好與玄邃同行。」韋福嗣與楊積善是相好的,便道:「既如此,我們揀這小路,捱上去罷。」邴元真道:「我是也不依大路走,也不揀小路行,自有個走法,請兄們自去。」於是楊韋二人走了小路去,王李二人走了大路。
  未及裡許,王伯當只聽得背後一人趕來,向李玄邃肩上一拍說道:「你們也不等我一等,竟自去了。」王伯當道:「兄說有自己的走法,為何又趕來?」邴元真道:「兄難道是呆子?我剛才哄他兩個,那有出了傷門,再走死路的理。」玄邃道:「為何?」邴元真道:「眾公差醒來,自然要經由當地方兵將,協力擒拿,必然小路來的人多,大路來的人少。如今我們三人放著膽走,量有百十個兵校趕來,也不放在我們三個眼裡,只是沒有短路的,借他三四件兵器來,應急怎好?」王伯當道:「往前走一步好一步了。」於是李玄邃扮了全真,邴元真改了客商,王伯當做伴當,往前進發。正是:
    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9 AM     標題: 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詩曰:
    王師靖虜氣,橫海出將軍。赤幟連初日,黃麾映晚雲。鼓鼙雷
  怒起,舟揖浪驚分。指顧平玄菟,陰山好勒銘。
  大凡皇帝家的事,甚是繁冗;這一支筆,一時如何寫得盡?宇宙間的事,日出還生,頃刻間如何說得完?即使看者一雙眼睛,那裡領略得來?要作者如理亂絲一般,逐段逐段,細細剔出,方知事之後先,使看者亦有步驟,不至停想回顧之苦。再說孫安祖,別了李玄邃、王伯當,趕到京中,尋相識的打通了關節,將金珠寶玩獻與段達、虞世基一班佞臣,在下處守候消息。正是錢神有靈,不多幾日,就有旨意下來道:「楊義臣出師已久,未有捷音,按兵不動,意欲何為?姑念老臣,原官體致。先鋒周宇暫為署攝,另調將員,剿滅余寇。」孫安祖打聽的實,星夜出京,趕回饒陽,報知建德。時楊義臣定計,正圖破城剿滅竇建德,見有旨意下來,對左右歎道:「隋室合體,吾未知死於何人之手!」即將所有金銀,犒賞三軍,涕泣起行,退居濮州雷夏澤中,變姓埋名,農樵為樂。竇建德知義臣已去,復領兵到平原,招集潰卒,得數千人。自此隋之郡縣,盡皆歸附,兵至一萬有余,勢益張大,力圖進取。差心腹將員,寫書到潞州二賢莊去接女兒,並請單雄信同事不題。正是:
    莫教骨肉成吳越,猶念天涯好弟兄。
  話分兩頭。再說煬帝在宮中點選帶去游幸廣陵的宮人。大凡女子,可以充選入宮者,決沒有個無鹽嫫母,最下是中人之姿;若中人之姿,到了宮中,妝點粉飾起來,也會低顰,也會巧笑,便增了二三分顏色。所以煬帝在宮點了七八日,點了這個,又捨不得那個,這邊去了,嬌語歡呼;這邊不去,或官或院,隱隱悲泣。煬帝平昔間在婦人面上做工夫的,這些女子,越要妝這些嬌癡起來,要使之間之之意。弄得煬帝設主意,煩躁起來,反叫蕭後與眾夫人去點選,自己拉了朱貴兒、袁寶兒,跟了三四個小太監,駕了一只龍舟,搖過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忽天氣晦昧,將日色收了,煬帝便懶得上山,就在傍海觀瀾亭中坐了一會,便覺恍惚間,見海中有一只小舟,沖波逐浪,望山腳下搖來。煬帝正疑那院夫人來接,心中甚喜,及至攏岸,卻又不是。見走上一個內相來,報說道:「陳後主要求見萬歲。」原來煬帝與陳後主,初年甚相契厚。忽聞後主要見,忙叫請來。
  不多時,只見後主從船中走將起來,到了亭中,見煬帝要行君臣之禮。煬帝忙以手攙住道:「朕與卿故交,何須行此大禮。」後主依命,一拜而坐。後主道:「憶昔年少時,與陛下同隊戲游,親愛甚於同氣,別來許久,不知陛下還相憶否?」煬帝道:「垂髫之交,情同骨肉,昔日之事,時時在念,安有不記之理?」後主道:「陛下既然記得,但今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比往日大不相同,真令人欣羨。」煬帝笑道:「富貴乃偶然之物,卿偶然失之,朕偶然得之,何足介意。」因問道:「臨春、結綺、望仙三閣,近來風月何如?」後主道:「風月依然如舊,只是當時那些錦銹池台,已化作白楊青草矣!」煬帝又問道:「聞卿曾為張麗華造一桂宮,在光昭殿後,開一圓門,就如月光一般。四邊皆以水晶為障,後庭卻設素粉的罘囗,庭中空空洞洞,不設一物,惟種一株大桂樹,樹下放一個搗藥的玉柞臼,臼旁養一個白色免兒。叫麗華身披素裳,梳凌雲髻,足穿玉華飛頭履,在中間往來,如同月宮嫦娥,此事果有之麼?」後主道:「實是如此。」煬帝道:「若然亦覺太侈。」後主道:「起造宮館,古昔聖王,皆有一所,月宮能費幾何?臣不幸亡國,便以為侈。今不必遠引古人為證,就如陛下文皇帝臨國時,何等節儉,也曾為蔡容華夫人造瀟湘綠綺窗,四邊都以黃金打成芙蓉花,妝飾在上;又以琉璃網戶,將文杏為梁,雕刻飛禽走獸,動輒價值千金,此陛下所目睹,獨非侈乎?幸天下太平,傳位陛下,後日史官,但知稱為節儉,安肯思量及此。」煬帝笑道:「卿可謂善解嘲矣!若如此說,則先帝下江南時,卿一定尚有遺恨。」後主道:「亡國實不敢恨;只想在桃葉山前,將乘戰艦北渡,那時張麗華方在臨春閣上,試東郭逡的紫毫筆,寫小研紅箋,要做答江令的壁月詩句,尚未及完,忽見韓擒虎擁兵直入。此時匆匆逼迫,致使麗華詩句未終,未免微有不快耳。」煬帝道:「如今麗華安在?」後主道:「現在舟中。」煬帝道:「何不請來一見?」
  後主叫內相往船上去請,只見船中有十來個女子,拿著樂器,拜著酒餚,齊上岸來,看見煬帝,齊齊拜伏在地。煬帝忙叫起來,仔細一看,只見內中一個女子,生得玉肩雙(享單),雪貌孤凝,韻度十分俊俏。煬帝目不轉睛,看了半晌。後主笑道:「比我家姑娘宣華夫人容貌如何?」煬帝道:「正如邢之與尹,差堪伯仲。」後主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識此人,此即張麗華也。」煬帝笑道:「原來就是張貴妃,真個名不虛傳。昔聞貴妃之名,今睹貴妃之面,又與故人相聚,恨無酒餚,與二卿為歡。」後主道:「臣隨行到備得一尊,但恐褻瀆天子,不敢上獻。」煬帝道:「朕與故交,一時助興,何必拘禮?」後主隨叫麗華送上酒來。煬帝一連飲了三四杯,對後主說道:「朕聞一曲後庭花,擅天下古今之妙,今日幸得相逢,何不為朕一奏?」麗華辭謝道:「妾自拋擲歲月,人間歌舞,不復記憶久矣;況近自井中出來,腰肢酸楚,那裡有往常姿態,安敢在天子面前,狂歌亂唱。」煬帝道:「貴妃花嫣柳媚,就如不歌不舞,已自脈脈消魂,歌舞時光景,大可想見,何必過謙。」後主道:「既是聖意殷殷,卿可勉強歌舞一曲。」麗華無可奈何,只得叫侍兒將錦捆舖下,齊奏起樂來。他走到上面,按著樂聲的節奏,巧翻彩綢,嬌折纖腰,輕輕如蝴蝶穿花,款款如蜻蜓點水。起初猶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後來樂聲促奏,他便盤旋不已,一霎時紅遮綠掩,就如一片彩雲,在滿空中亂滾。須臾舞罷樂停,他卻高吭新音唱起來: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麗華歌舞罷,喜得個煬帝魂魄俱消,稱讚不已,隨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後主,一杯送麗華。後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為此曲,不知費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幾日,遂聲沉調歇。今日復聞歌此,令人不勝亡國之感。」煬帝道:「卿國雖亡了,這一曲玉樹後庭花,卻是干秋常在的,何必悲傷?卿酷好翰墨,別來定有新詠,可誦一二,與朕賞鑒。」後主道:「臣近來情景不暢,無興作詩;只有寄侍兒碧玉與小窗詩二首,聊以塞責,望陛下勿曬。」因誦小窗詩雲:
    午睡醒來曉,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侍兒碧玉詩雲: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飛散,憑仗一相招。
  煬帝聽罷,再三稱賞。後主道:「亡國唾余,怎如陛下,雄材手炎藻,高拔一時?」麗華道:「妾聞陛下天翰淋漓,今幸得垂盼,願求一章,以為終身之榮。」煬帝笑道:「朕從來不能作詩,有負貴妃之請奈何?」麗華道:「陛下醉接望江南詞,御制清夜遊曲,俱頃刻而成,何言不能?還是笑妾醜陋,不足以當珠玉,故以不能推托?」煬帝道:「貴妃何罪朕之過也。朕當勉強應酬。」麗華命侍兒將文房四寶放下,煬帝拂箋,信筆題詩一首雲:
    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煬帝寫完,送與麗華。麗華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見詩意來得冷落,微有譏諷之意,不覺兩臉俱紅赤起來,半晌不做一聲。後主見麗華含嗔帶愧,心下也有幾分不快,便問煬帝道:「此人顏色,不知比陛下蕭後,還是誰人美麗?」煬帝道:「貴妃比蕭後鮮妍,蕭後比貴妃窈窕,就如春蘭與秋菊一般,各自有一時之秀,如何比得?」後主道:「既是一時之秀,陛下的詩句,何輕薄麗華之甚?」煬帝微微笑道:「朕天子之詩,不過適一時之興而已,有什麼輕薄不輕薄?」後主大怒道:「我亦曾為天子,不似你妄自尊大!」煬帝大怒道:「你亡國之人,焉敢如此無禮!」後主亦怒道:「你的壯氣,能有幾時,敢欺我是亡國之君?只怕你亡國時,結局還有許多不如我處。」煬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甚不如你處?」遂自走起身來要拿後主。後主道:「你敢拿誰?」只見麗華將後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後一二年,吳公台下,少不得還要與他相見。」二人竟往海邊而走。煬帝大踏步趕來;只見好端端一個麗華,弄得滿身泥漿水,照煬帝臉上拂將過來。
  煬帝吃了一驚,就像做夢才醒的一般,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嚇了一身冷汗。開眼只見貴兒、寶兒兩個美人,把衣袖遮著煬帝的背心裹住在那裡,忙問二美人道:「你們曾看見什麼?」二美人道:「沒有見甚來,但見陛下如睡去的一般,夢中吃語,龍體時動時靜。」煬帝道:「快下船去罷!」眾人多下了龍舟,煬帝才把適間所見所聞,細述了一遍,貴兒、寶兒大為驚異。煬帝反覺心中憂疑起來,忙叫內相撐回。忽聽見琴聲悠揚,隨風入耳。煬帝正在猜疑,一回兒將到綺陰院,望見秦夫人、沙夫人、趙王杲與袁貴人、薛冶兒一班都在那裡,看夏夫人撫琴。煬帝忙上岸來說道:「你們偏好背朕快活,接也不來接一接!」眾夫人道:「妾等各處尋覓不見,那曉得陛下跨海而游。」煬帝道:「夏妃子今日為何撫起琴來?」夏夫人道:「妾蒙陛下派居於此,四五年矣!其間好鳥醍醐,奇松拂影,怪石為嵯峨,微雨時添花淚,屋樑落月,台榭留吟,與陛下不知消受了多少賞心樂事,今一旦捨此而去,山靈能不為之黯然?敵妾借此瑤琴,以酬離別之意,使山川勿笑妾之情薄也。」煬帝聽說,喟然長歎道:「此地朕原不忍遽離,因皇後動興去游江都,只道事再做不成的,誰知今日竟成其願,這也是天數也,人何與焉?」
  正說時,只見高昌等七八個心腹內相走來跪下奏道:「殿腳女一千,奴婢等往江南地方,各處搜求,今已選足。」煬帝大鼓道:「如今在那裡?」內相道:「王弘已分派頭號龍舟裡頭駐紮,以便演習,未知萬歲爺何日起駕?」煬帝思量:「我征遼雖是借題,游幸為實。然天子親征,比眾不同,當分為二十四軍。」心上躊躇了一回,走進便殿,寫敕一道:用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左詡衛大將軍辛世雄、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右驍衛大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左屯衛大將軍陳稜、左御威將軍張謹。右御威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周法尚、右武衛將軍崔弘升、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左御衛虎賁郎將屈突通等,共為二十四總管軍,命劉士龍為宣諭使,協同總督陸路大元帥宇文述,水軍統領元帥來護兒,為王前驅,同會平壤。寫完付與內相,傳與各衙門知道。吩咐擇吉,天子臨郊祭告天地廟祖,搞賞軍士,統領羽林軍一萬,分道向遼水進發。將軍來護兒知聖駕已將出都,著令秦叔寶等進征。秦叔寶領了來總管旨意,久已招集熟知水道的做了向導,又記張須陀所囑之言,先差心腹將校,抄過了鴨綠江埋伏,在平壤伺候大軍齊到,然後掃其巢穴,內外夾攻。正是:
    機謀奇扼吭,小丑欲驚心。
  卻說煬帝打發巡幸的許多旨意,便進宮中問蕭後道:「從游宮女,選完了麼?」蕭後笑道:「陛下偏把這樣縮腳疑難題目,叫妾去做,委如何做得來;況他們也不好說我該去,你不該去;也不說他願去,我不願去。好像吃過齊心酒的,見陛下起身出宮去了,三四百名卻齊齊跪倒階前奏道:『守西苑的花晨月夕,領略了多少風光;在昭陽的承恩競寵,受用了多少繁華。妾等西京隨到東京,兩番遷播,雖蚌珠燕石,不敢仰冀恩波,目為遺簪墮珥;然海外風光,江都佳境,難道也教耳消目受不起?萬歲爺是棄置妾等的了,難道娘娘也侍奉不來?』說了,大家如喪考妣的一般哭將起來。叫妾怎樣選法?」煬帝笑道:「這班賤婢,也會這般裝腔做勢。」蕭後道:「有個緣故,因張、尹兩妃在內攛掇,說:『我兩個是年紀大了,顏色衰了,你們都是鮮花一般,日子正長哩!還不趁這風流天子,大家捨命扒上去?』因此眾宮人做出這般行徑。」煬帝聽了,點點頭兒。隨叫一個內相,傳旨著兵部火速喚頭號差船四十只,立刻上用。內相領旨出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張妃子,名艷雪,尹妃子,名琴瑟,兩個多是文帝時,與宣華同輩的人,年紀與宣華相仿,而顏色次之。此時正當三九之期,煬帝因鐘情與宣華、便不放二妃在心上。況團宣華死後,接踵就是楊素撞倒金階,口裡說出許多冤仇,文帝陰靈,白日顯現,故此煬帝也覺寒心,不敢復蹈前轍。長安又混帶到這裡,許廷輔兩番點選,張、尹二妃因自恃文帝幸過,那裡肯送東西與他?遂致抑鬱長門,到也心情如同死灰。蕭後是最小氣,愛人奉承的,因見張、尹二妃平日不肯下氣趨承,故此捏造這幾句止不過要拔去蘿蔔,也覺地皮寬的意思,豈知煬帝竟認了真。
  到了次日,這些選不去的,正要打帳看煬帝出宮上輦,便好大家來攀轅傍輦的哀懇;只見十來個內相,走到張、尹二妃宮中來,說:「萬歲爺有旨:余下宮奴四百余名,敕張、尹二妃子彈壓下舟,毋得違誤。」張、尹二妃聽了,以為奇怪道:「我兩個又不曾去求朝廷,又不曾去浼求皇後,這個冷鍋裡頭,泡出豆來,是那裡說起?」眾宮人歡歡喜喜,收拾了細軟,載上了數十車,齊出宮門。在路上行了一日,黃昏時候落了船。到明日,張、尹二夫人心中疑惑,便問內相道:「萬歲爺們的船在那裡?」內相道:「在前面。」張夫人道:「聞得朝廷新造幾百號龍舟,如今我們坐的卻是民間差船,並不是龍舟,其間畢竟有弊,你們誆我們到那裡去,快快說來!」眾內相料難瞞隱,只得齊跪下去道:「二位夫人,不必動怒。這是萬歲爺的旨意,叫奴婢送二位夫人與眾宮女到晉陽宮去,如不信,現在手敕在這裡。」內相取出來,張、尹二妃接來讀道:張、尹二妃,系先朝寵幸過,不便在此供奉,著伊帶領余下宮奴四百余名,先歸太原晉陽宮中,著守宮副監裴寂照冊點入看守,毋誤。眾宮女聽見旨意,不是江都去,反要到西京,都大哭起來:也有要投河的,也有要自盡的。獨張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們這班癡妮子,總到江都,又沒有父母親戚在那裡,止不過游玩而已,你們就去,也趕不上他們的寵眷。我尚如此,你們何不安命?到是太原去自由自在,不少吃不少穿,好不快活,省得在那裡看他們得意。」眾宮人說,自此也覺放懷,一路上說說笑笑,一月之間,早到了晉陽宮。眾內相把二夫人與眾宮女,付與副宮監裴寂交割明白,眾內相仍往江都復旨。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29 AM     標題: 第四十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艷色沾恩

   詞曰:
    雨囗雲尤,香溫玉軟,只道魂消已久。冤情孽債,誰知未了,又
  向無中生有。攛情掇趣,不是花,定然是酒。美語甜言笑口,偏有
  許多引誘。  錦纜才牽纖手,早種成兩堤楊柳。問誰能到此,唯唯
  否否?正好快心蕩意,不想道於戈掣人肘。急急忙忙,怎生消受?
                        調寄「天香引」
  人主要征伐,便說征伐;要巡幸,便說巡幸。何必掩耳盜鈴?要成君之過,不至深刻而不止,殊不知增了一言,便費了多少錢糧,弄死了多少性命,昏主佞臣,全不在意,真可浩歎。再說煬帝離了東京,竟往汴渠而來,不落行宮,御駕竟發上船自同蕭後坐了十只頭號龍舟上,十六院夫人與婕妤貴人美人,分派在五百只二號龍舟內,雜船數千隻,撥一分裝載內相,一分裝載雜役,撥一分供應飲食;又發一只三號船,與王義夫婦,著他在龍舟左右,不時巡視。文武百官,帶領著兵馬,都在兩岸立營駐紮,非有詔旨,不得輕易上船。自家的十只大龍舟,用彩索接連起來,居於正中。五百只二號龍舟,分一半在前,分一半在後,簇擁而進。每船俱插繡旗一面,編成字號。眾夫人美人,俱照著字號居住,以便不時宣召。各雜船也插黃旗一面,又照龍舟上字號,分一個小號,細細派開供用,不許參前落後。大船上一聲鼓響,眾船俱要魚貫而進;一聲鑼鳴,各船就要泊住,就如軍法一般,十分嚴肅。又設十名郎將,為護纜使,叫他周圍岸上巡視。這一行有數千隻龍舟,幾十萬人役,把一條淮河,填塞滿了;然天子的號令一出,俱整整肅肅,無一人敢諠譁錯亂。真個是:
    至尊號令等風雷,萬只龍舟一字開。
    莫道有才能治國,須知亡國亦由才。
  煬帝在龍舟中,只見高昌引著一千殿腳女前來朝見。煬帝看見眾女子,吳妝越束,一個個風流窈窕,十分可愛,滿心歡喜,問道:「他們曾分派定麼?」高昌跪奏道:「王弘分派定了,只是不曾經萬歲爺選過。」煬帝道:「不消選了,就等明日牽纜時,朕憑欄觀看罷。」眾殿腳女領旨,各各散回本舟。這日天色傍晚,開不得船,就在船艙中排起宴來。先召群臣飲了一回,群臣散去,又同蕭後眾夫人,吃到半夜方睡。
  次日起來,傳旨擊鼓開船,恰恰這一日,風氣全無,掛不得錦帆,只得將彩纜拴起。先把一千頭把羊,每船分派一百只,驅在前邊;隨叫眾殿腳女,一齊上岸去牽挽。眾殿腳女都是演習就的,打扮得嬌嬌媚媚,上了岸,各照派定前後次第而立。船頭上一聲畫鼓輕敲,眾女子一齊著力,那羊也帶著纜而跑。那十只大龍舟,早被一百條彩纜,悠悠漾漾的扯將前去。煬帝與蕭後,在船樓中細細觀看:只見兩岸上錦牽繡挽,玉曳珠搖,百樣風流,千般裊娜,真個從古已來,未有這般富麗。但見:
    蛾眉作隊,一千條錦纜牽嬌;粉黛分行,五百雙纖腰挽媚。香
  風蹴地,兩岸邊蘭麝氤氳;彩袖翻空,一路上綺羅蕩漾。沙分岸轉,
  齊輕輕斜側金蓮;水湧舟回,盡款款低橫玉腕。裊裊婷婷,風裡行
  來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過去水無痕。羞殺凌波仙子,笑他奔月
  姮娥。分明無數洛川神,彷彿許多湘漢女。似怕春光將去,故教彩
  線長牽;如愁淑女難求,聊把赤繩偷擊。正是珠圍翠繞春無限,更
  把風流一串穿。
  煬帝同蕭後倚著欄干賞玩,歡喜無限。正在細看之時,只見眾殿腳女,走不上半里遠近,粉臉上都微微透出汗來,早有幾分喘息不定之意。你道為何?原來此時乃三月下旬,天氣驟熱,起初的日色,又在東邊,正照著當頭;這些殿腳女,不過都是十六七歲的嬌柔女子,如何承當得起?故行不多路便喘將起來。煬帝看了,心下暗想道:「這些女子,原是要他粉飾美觀,若是這等流出汗來,喘噓噓的行走,便沒一些趣味。」慌忙傳旨,叫鳴金住船。左右領旨,忙走到船頭上去鳴鑼,兩岸上眾殿腳女,便齊齊的將錦纜挽住不行;又嗚一聲,眾女子都將錦纜一轉一轉的繞了回來;又一聲金響,眾女子都收了錦纜,一齊走上船來。蕭後見了,便問道:「才走得幾步路,陛下為何便止住了?」煬帝道:「御妻豈不看見這些殿腳女,才走不上半里,便氣喘起來;再走一會,一個個流出汗來,成什麼光景。想是天氣炎熱,日色映照之故耳。故聯叫他暫住,必須商量一個妙法,免了這段光景方好。」蕭後笑道:「陛下原來愛惜他們,恐怕曬壞了。妾倒有個法兒,不知可中聖意?」煬帝道:「御妻有何妙計??蕭後道:「這些殿腳女,兩隻手要牽纜繩,遮不得扇子,又打不得傘,怎生免得日曬?依妾愚見,到不如在龍舟上過了夏天,等待秋涼再行,便曬他們不壞了。」煬帝笑道:「御妻體要取笑,朕不是愛惜他們,只是這段光景,實不雅觀。」蕭後笑道:「妾也不是取笑陛下,只是沒法蔭蔽他們。」
  煬帝想了半晌,真個沒有計策,命宣群臣來商議。不多時群臣宣至,煬帝對他們說了殿腳女日曬汗流之故,要他們想個妙計出來。眾臣想了一會,都不能應。獨有翰林學士虞世基奏道:「此事不難,只消將這兩堤盡種了垂柳,綠陰交映,便郁郁蔥蔥,不憂日色。且不獨殿腳女可以遮蔽,柳根四下長開,這新築的河堤,盤結起來,又可免崩坍之患。且摘下葉來,又可飽飼群羊。」煬帝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只是河長堤遠,怎種得這許多?」虞世基道:「若分地方叫郡縣栽種,便你推我捱,耽延時日。陛下只消傳一道旨意,不論官民人等,有能種柳一枝者,賞絹一匹。這些窮百姓,好利而忘勞,自然連夜種起來,臣料五六日間,便能成功。」煬帝歡喜道:「卿真有用之才。」遂傳旨,著兵工二部,火速寫告示曉諭鄉村百姓:有種柳樹一棵者,賞絹一匹。又叫眾太監,督同戶部,裝載無數的絹匹銀兩,沿堤照樹給散。真個錢財有通神役鬼之功,只因這一匹絹,賞的重了,那些百姓,便不顧性命,大大小小連夜都趕來種樹,往往來來,絡繹不絕。近處沒有了柳樹,三五十裡遠的,都挖將來種。小的種完了,連一人抱不來的大柳樹,都連根帶土扛將來種。
  煬帝在船樓上,望見種柳樹的百姓蜂擁而來,心下十分暢快。因對群臣說道:「昔周文王有德於民,民為他起造台池,如子事父一般,千古以為美談。你看今日這些百姓,個個爭先,趕快來種柳樹,何異昔時光景。朕也親種一株,以見君臣同樂的盛事。」遂領群臣,走上岸來。眾百姓望見,都跪下磕頭。煬帝傳旨,叫眾百姓起來道:「勞你們百姓種樹,朕心甚是過意不去。待朕親栽一顆,以見恤民之意。」遂走到柳樹邊,選了一顆,親自用手去移。手還不曾到樹上,早有許多內相移將過來,挖了一個坑兒,栽將下去。煬帝只將手在上邊摸了幾摸,就當他種了。群臣與百姓看見,齊呼萬歲。煬帝種過,幾個大臣免不得依次各種一顆。眾臣種完,眾百姓齊聲喊叫起來,又不像歌,又不像唱,隨口兒喊出幾句謠言來道:
    栽柳樹,大家來,又好這陰,又好當柴。天子自栽,這官兒也要
  栽,然後百姓當該!
  煬帝聽了,滿心歡喜。又取了許多金錢,賞賜百姓,然後上船。眾百姓得了厚利,一發無遠無近,都來種樹。那消兩三日工夫,這一千里堤路,早已青枝綠葉,種的像柳巷一般,清陰覆地,碧影參天,風過裊裊生涼,月上離離瀉影。煬帝與蕭後憑欄而看,因想道:「垂柳之妙,一至於此,竟是一條漫天青慢。」蕭後道:「青慢那有這般風流瀟灑。」煬帝道:「朕要封他一個官職,卻又與眾宮女雜行攀挽在一處,殊屬不雅。朕今賜他國姓,姓了楊罷。」蕭後笑道:「陛下賞草木之功,亦自有體。」煬帝隨取紙筆,御書楊柳兩個大字,紅緞一端,叫左右掛在樹上,以為旌獎。隨命擺宴,擊鼓開船。船頭上一聲鼓響,殿腳女依舊手持錦纜。走上岸去牽纜。虧了這兩堤楊柳,碧影沉沉,一毫日色也透不下。惟有清風撲面吹來,甚是涼爽可人。這些殿腳女,自覺快暢,不大費力,便一個個逞嬌鬥艷,嬉笑而行。煬帝看見眾殿腳女走得舒舒徐徐,毫無矜持愁苦之態,心下十分歡喜。便召十六院夫人,與眾美人,都來飲酒賞玩。
  煬帝吃到半酣之際,不覺欲心蕩漾,遂帶了袁寶兒到各龍舟上繞著雕欄曲檻,將那些殿腳女,細細的觀看。只見眾女子,絳紹彩袖,翩翩躚躚。從綠柳叢中行過,一個個覺得風流可愛。忽看到第三只龍舟,見一個女子,生得十分俊俏,腰肢柔媚,體態風流,雪膚月貌,純漆點瞳。煬帝看了大驚道:「這女子嬌柔秀麗,西子王嬙之美,如何雜在此間?古人雲:秀色可餐。今此女豈不堪下酒耶!」袁寶兒道:「這女子果然與眾不同,萬歲賞鑒不差。」蕭後因良久不見煬帝,便叫朱貴兒、薛冶兒來請去吃酒。煬帝那裡肯來,只是目不轉睛的貪看。朱貴兒請煬帝不動,遂報與蕭後得知。蕭後笑道:「皇帝不知又著了那個的魔了。」遂同眾夫人一齊到第三只龍舟上去看。見那女子,果然嬌美。蕭後說道:「怪不得陛下這等注目,此女其實美麗。」煬帝笑道:「朕幾曾有錯看的?」蕭後道:「陛下且不要忙,遠望雖然有態,不知近面何如,何不宣他上船來看?」煬帝隨叫內相去宣,頃刻宣到面前。煬帝起初遠望,不過見他風流裊娜的態度,及走到面前,畫了一雙長黛,就如新月一般,更覺明眸皓齒,黑白分明。一種芳香,直從骨髓中透出。煬帝看見,喜出望外,對蕭後說道:「不意今日又得這一個美人。」蕭後笑道:「陛下該享風流之福,故天生佳麗,以供賞玩。」煬帝問那女子道:「你是何處人?叫甚名字?」那女子羞澀澀的答道:「賤妾乃吳郡人,姓吳,小字絳仙。」煬帝又問道:「今年十幾歲了?」絳仙答道:「十七歲了。」煬帝道:「正在妙齡。」又笑道:「曾嫁丈夫麼?」絳仙聽了,不覺害羞,連忙把頭低了下去。蕭後笑道:「不要害羞,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煬帝笑道:「御妻倒像個媒人。」蕭後道:「陛下難道不像個新郎?」梁夫人道:「妾們少不得有會親酒吃了。」眾夫人說笑了一會,天色已晚,傳旨泊船。一聲金響,錦纜齊收,眾殿腳女都走上船來。
  須臾之間,擺上夜宴。煬帝與蕭後坐在上面,十六院夫人與眾貴人,列坐在兩旁,朱貴兒攜著趙王,時刻不離沙夫人左右。眾美人齊齊侍立,歌的歌,舞的舞,大家歡飲。煬帝一頭吃酒,心上只繫著吳繹仙,拿著酒杯兒只管沉吟。蕭後見這光景,早已猜透幾分,因說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比不得舊人,吳絳仙才入宮來,何不叫他坐在陛下旁邊,吃一個合巹後兒」煬帝被蕭後一句道破他的心事,不覺的哈哈大笑起來。蕭後隨叫絳仙斟了一杯酒,送與煬帝。煬帝接了酒,就將他一只尖松松的手兒,拿住了說道:「娘娘賜你坐在旁邊好麼?」絳仙道:「妾賤人,得侍左右,已為萬幸,焉敢坐?」煬帝喜道:「你倒知禮,坐便不坐,難道酒也吃不得一杯兒?」遂叫左右,斟酒一杯,賜與絳仙。絳仙不敢推辭,只得吃了。眾夫人見煬帝有些狂蕩,便都湊趣起來,你奉一杯,我獻一盞,不多時腸帝早已醺然,立起身來,便令宮人,扶住絳仙,一同竟往後宮去了。
  蕭後勉強同眾夫人吃酒,袁紫煙只推腹痛,先自回船。雖說舟中造得如宮如殿,只是地方有限,怎比得陸地上宮中府中,重門復壁,隨你嬉笑玩耍,沒人聽見。煬帝同絳仙歸往後宮,就有好事風生的,隨後悄悄跟來竊聽,忍不住格吱吱笑將出來。薛冶兒道:「做人再不要做女人,不知要受多少波查。」蕭後道:「做男子反不如做女人,女人沒甚關係,處常守經,遇變從權,任他桑田滄海,我只是隨風轉船,落得快活。」李夫人道:「娘娘也說得是。」秦夫人只顧看沙夫人,沙夫人又只顧看狄夫人、夏夫人。默然半晌。蕭後隨即起身,眾夫人送至龍舟寢宮,各自歸舟。沙夫人對秦、夏、狄三位夫人道:「我們去看袁貴人,為什麼肚疼起來?」
  眾夫人剛走到紫煙舟中,只聽得半空中一聲響,真個山搖岳動。夫人們一堆兒躍倒,幾百號船隻,震動得窗開檣側。煬帝忙叫內相傳旨:著王義同眾公卿查視,是何地方?有何災異?據實奏聞。王義得旨同眾臣四方查勘去了。四位夫人俱立起身來,寧神定息了片時,同宮奴道:「袁夫人寢未?」宮奴說道:「袁夫人在觀星台上。」原來袁紫煙那只龍舟,卻造一座觀星台。四位夫人剛要上台去,見袁紫煙、朱貴兒攜著趙王,後邊隨著王義的妻子薑亭亭走下船艙來。沙夫人對趙王道:「我正記掛著你,卻躲在這裡。」姜亭亭見過了沙、秦、夏、狄四位夫人。姜亭亭原是宮女出身,四位夫人也便叫他坐了。夏夫人對袁貴人道:「你剛才說是腹痛,為何反在台上?」袁紫煙笑道:「我非高陽酒徒,又非詼諧曼情,主人既歸寢宮,我輩自當告退,擠在一塊,意欲何為。況我昨夜見坎上台垣中氣色不佳,不想就應在此刻,恐紫微垂像,亦不遠矣,奈何奈何?」沙夫人對姜亭亭道:——我們住在宮中,不知外邊如何光景?」姜亭亭道:「外邊光景,只瞞得萬歲爺一人。四方之事,據愚夫婦所見所聞,真可長歎息,真可大痛哭。」秦夫人吃驚道:「何至若此?」姜亭亭道:「朝廷連年造作巡幸,弄得百姓家破人亡,近又遭各處盜賊,侵欺劫掠,將來竟要弄得賊多而民少。」袁紫煙道:「前日陛下差楊義臣去剿滅河北一路,未知怎樣光景?」姜亭亭道:「楊老將軍此差極好的了,虧他滅了張金稱。正要去收竇建德,不想又有人忌他的功,說他兵權太重,把他體致,又改調別人去了。」狄夫人道:「自來樂極生悲,安有不散的筵席;但不知將來我們這幾根骸骨,填在何處溝壑裡呢?」朱貴兒道:「死生榮辱,天心早已安排,何必此時預作楚囚相對?」說了一會,眾夫人各散歸舟。不題。
  卻說煬帝自得了吳絳仙麗人,歡娛了七八日,這日行到睢陽地方,因見河道淤淺,又見睢陽城沒有挖斷,以洩龍脈,根究起來,連令狐達都宣來御駕面訊。令狐達把麻叔謀食小孩子的骨殖,通同陶柳兒炙詐地方銀子,並自己連上三疏,都被中門使段達,受了麻叔謀的千金賄賂,扼定不肯進呈。煬帝聽了,十分大怒,隨差劉岑搜視麻叔謀的行李,有何贓物。劉岑去不多時,將麻叔謀囊中的金銀寶物,盡行陳列御前。只見三千兩金子,還未曾動。太常卿牛弘□去祭獻晉侯的白壁,也在裡面。又檢出一個歷朝受命的玉璽來。煬帝看了大驚道:「此璽乃朕傳國之寶,前日忽然不見,朕在宮中尋覓遍了,並無蹤跡,誰知此賊叫陶柳兒盜在這裡。宮闈深密,有如此手段,危哉險哉!」隨傳旨:命內使李百藥,帶領一千軍校,飛馬到寧陵縣上馬村圍了,拿住陶柳兒全家。陶柳兒全不知消息,被眾軍校圍住了村口宅門,合族大小,共計八十七口,都被拿住。還有許多黨羽張要子等都被捉來。命眾大臣嚴行勘究確實,回奏煬帝。煬帝傳旨:陶柳兒全家齊赴市曹斬首。麻叔謀項上一刀,腰下一刀,斬為三段,卻應驗了二金刀之說。段達受賄欺君,本當斬首,姑念前有功勞,免死,降官為洛陽監門今。正是:
     一報到頭還一報,始知天網不曾疏。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0 AM     標題: 第四十一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

   詞曰:
    人世飄蓬形影,一霎赤繩相訂。堪笑結冤仇,到處藏機設阱。
  思省思省,莫把雄心狂逞。
                         上調「如夢令」
  自來朋友的通合,與妻孥之匹配,總是前世的孽緣注定。豈以貧賤起見,亦不以存亡易心,這方才是真朋友,真骨肉。然其中冤家路窄,敵國仇讎,胸中機械,刀下捐生。都是天公早已安排,遲一日不可,早一日不能。恰好巧合一時,方成話柄。如今再說王伯當、李玄邃、邴元真三人,別了孫安祖,日夕趲行,離瓦崗尚有二百余裡。那日眾人起得早,走得又饑又渴,只見山坳裡有一座人家,門前茂林修竹,側首水亭斜插,臨流映照,光景清幽。王伯當道:「前途去客店尚遠,我們何不就在這裡,弄些東西吃了,再走未遲?」眾人道:「這個使得。」李玄邃正要進門去問,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手裡題著一籃桑葉,身上穿一件楚楚的藍布青衫,腰間柬著一條倩倩的素綢裙子,一方皂絹,兜著頭兒,見了人,也不驚慌,也不踞蹴。真個胡然而天,胡然而地。怎見得?有「謁金門」詞一首為證:
    真無價,不倩煙描月畫。白白青青嬌欲化,燕鶯鶯兒怕。
  不獨欺誑羞謝,別有文情蘊藉。霎時相遇驚人詫,說甚雄心罷?
  那女子一步步移著三寸金蓮,走將進去。玄邃看見驚訝道:「奇哉,此非苧蘿山下,何以有此麗人耶?」王伯當道:「天下佳人盡有,非吾輩此時所宜。」正說時,只見裡面走出一個老者來,見三人拱立門首,便舉手問道:「諸公何來?」王伯當道:「我等因貪走路,未用朝食,不料至此腹中饑餒,意欲暫借尊府,聊治一餐,自當奉酬。」老者道:「既如此,請到裡邊去。」眾人走到草堂中來,重新敘禮過。老者道:「野人粗之食,不足以待尊客,如何?」說了老者進去,取了一壺茶、幾個茶甌,拉眾人去到水亭坐下。李玄邃道:「老翁上姓?有幾位令郎?」老者答道:「老漢姓王,向居長安,因時事顛倒,故遷至此地太平莊來四五年矣。只有兩個小兒,一個小女。」邴元真道:「令郎作何生理,如今可在家麼?」老者道:「不要說起,昏主又要開河,又要修城;兩個兒子,多逼去做工了,兩三年沒有回來,不知死活存亡。」老者一頭說,一頭落下幾點淚來。
  眾人正歎時,見對岸一條大漢走來。老者看見,遙對他道:「好了,你回來了麼?」眾人道:「是令郎麼?」老者道:「不是,是捨侄。」只見那漢轉進水亭上來,見了老者,納頭便拜。那漢身長九尺,朱發紅須,面如活獬,虎體狼腰,威風凜凜。王伯當仔細一認,便道:「原來是大哥。」那漢見了喜道。「原來是長兄到此。」玄邃忙問:「是何相識?」伯當道:「他叫做王當仁,昔年弟在江湖上做些買賣,就認為同宗,深相契合,不意闊別數年,至今日方會。」王當仁問起二人姓名,伯當一一指示,王當仁見說大喜。忙對李玄邃拜將下去道:「小弟久慕公子大名,無由一見,今日至此,豈非天意乎?」玄邃答禮道:「小弟余生之人,何勞吾兄注念。」老者叫王當仁同進去了一回,托出一大盤餚撰,老者捧著一壺酒說道:「荒村野徑,無物敬奉列位英雄,奈何?」眾人道:「打攪不當。」大家坐定了,王伯當道:「大哥,你一向作何生業?在何處浪游?」王當仁道:「小弟此身,猶如萍便,走遍天涯,竟找不出一個可以托得肝膽的。」李玄邃道:「兄在那幾處游過?」王當仁道:「近則張金稱、高士達,遠則孫宜雅、盧明月,俱有城壕占據,總未逢大敵,苟延殘喘。不知兄等從何處來,今欲何處去?」王伯當將李玄邃等犯罪起解,店中設計脫陷,一一說了。王當仁道:「怪道五六日前,有人說道:梁郡白酒村陳家店裡,被蒙汗藥藥倒了七八個解差,逃走了四個重犯;如今連店主人都不見了。地方申報官司,正在那裡行文緝捕,原來就是兄等,今將從何處去?」王伯當又把翟讓在瓦岡聚議,要迎請玄邃兄去同事。王當仁道:「若公子肯聚眾舉事,弟雖無能,亦願追隨驥尾。」老者舉杯道:「諸賢豪請奉一杯酒,老漢有一句話要奉告。」眾人道:「願聞。」
  老者道:「老漢有一小女,名喚雪兒,年已十七,尚未字人。自幼不喜女工,性耽翰墨,兼且敏惠異常,頗曉音律。意欲奉與公子,權為箕帚,未知公子可容納否?」李玄邃道:「蒙老伯錯愛,但李密身如飄蓬,四海為家,何暇計及家室?」老漢道:「不是這等說。自來英雄豪傑,沒有個無家室的。昔晉文與狄女有十年之約,與齊女有五年之離,後都歡合,遂成佳話。小女原不肯輕易適人的,因剛才采桑回來,瞥見諸公,進內盛稱穿綠的一位儀表不凡,老漢知他屬意,故此相告。」眾人說,始知就是剛才所見女子。大家說道:「既承老翁美意,李兄不必推卻。」王當仁道:「只須公子留一信物為定,不拘幾時來取捨妹去便了。」李玄邃不得已,只得解絛上一雙玉環來,奉與老者。老者收了進去,將雪兒頭上一只小金釵,贈與玄邃收了,又道:「小女終身,總屬公子,老漢不敢更為叮嚀。今晚且住在這裡一宵,明日早行何如?」眾人撇不過他叔侄兩人之情,只得住了一宵。來朝五更時分,就起身告別。老者同當仁送了二三裡路,當仁對李玄邃道:「小弟本要追隨同去,怎奈二弟尚未回家,候有一個回來,弟即星夜至瓦同相聚。」大家灑淚分別。正是:
    丈夫不得志,漂泊似雪泥。
  如今且慢說李玄邃投奔瓦崗翟讓處聚義。再讓秦叔寶做了來總管的先鋒,用計智取了水貝水,暗渡遼河,兵入平壤,殺他大將一員乙支文禮。來總管具表奏聞,專候大兵前來夾攻平壤,踏平高麗國。煬帝得奏大喜,賜敕褒諭,進來護兒爵國公,秦瓊鷹揚。即將敕催總帥宇文述、於仲文,火速進兵鴨綠江,會同來護兒合力進征。
  卻說高麗國謀臣乙支文德,打聽宇文述、於仲文是個好利之徒,饋送胡珠、人參、名馬、貂皮禮物兩副,詭計請降。宇文述信以為真,准其投降,許彼國王面縛輿梓,籍一國地圖,投獻軍前。誰知乙支文德誆出營來,設計在中途扎住營,使他水陸兩軍,不能相顧。宇文述見乙支文德去了,方省悟其詐降。忙同兩個兒子宇文化及、智及,領兵一枝作先鋒,前去追趕乙支文德。著了,被乙支文德詐敗,誘人白石山,四面伏兵齊起,將宇文化及兄弟,裹在中間截殺。正在酣鬥之時,只聽得一陣鼓響,林子內卷出一面紅旗,大書秦字。為首一將,素袍銀銷,使兩條間,殺入高麗兵陣中,東衝西突,高麗兵紛紛向山谷中飛竄。乙支文德忙捨宇文化及,來戰叔寶。文德戰乏之人,如何敵得住叔寶,只得去下金盔,雜在小軍中逃命。
  叔寶得了金盔,並許多首級,在來總管軍前報捷。宇文化及也在那邊稱讚好一員將官,虧了他解我之圍。只見一員家將道:「小爺,這正是咱家仇人哩!」化及失驚道:「怎是我家仇人?」家將道:「向年燈下打死公子的就是他。」智及道:「哦,正是打扮雖不同,容貌與前日畫下一般,器械又是。這不消說了。」兩人回營,見了宇文述說起此事。宇文述道:「他如今在來總管名下,怎生害他?」智及道:「孩兒有一計:明日父親可發銀百兩,差官前去犒賞這廝部下,這廝必來謁謝。他前日陣上挑得乙支文德的金盔,父親只說他素與夷通,得盔放賊,將他立時斬首。比及來護兒知時,他與父親一殿之臣,何苦為已死之人爭執。」宇文述點頭道:「這也有理。」次日果然差下一個旗牌,□銀百兩,前到叔寶營中,獎他協戰有功。叔寶有花紅銀八兩,其余將此百兩充牛酒之費,令其自行買辦。叔寶即時將銀兩分散,宴勞差官。他心裡明白與宇文述有隙,卻欺他未必得知,況且沒個賞而不謝的理。到次日著朱猛守寨,自與趙武、陳奇兩個把總,竟至宇文營中叩謝。此時隋兵都在白石山下結營,計議攻打平壤。
  叔寶因宇文述差人犒賞,故先到宇文述營中。營門口報進,只見一個旗牌,飛跑出來道:「元帥軍令,秦先鋒不必戎服冠帶相見。」這是宇文述怕他戎裝相見,掛甲帶劍,近他不得,故此傳令。叔寶終是直漢,只道是優禮待他,便去披掛,改作冠帶進見,走入帳前。上邊坐著宇文述,側邊站著他兩個兒子,下邊站著許多將官,都是盔甲。叔寶與趙武等,近前行一個參禮,呈上手本,宇文述動也不動道:「聞得一個會使雙間的是秦瓊麼?」叔寶答應一聲是,只聽得宇文述道:「與我拿下!」說得一聲,帳後搶出一干綁縛手,將叔寶鷹拿雁抓的捆下。叔寶雖勇。寡不敵眾,總是力大,眾人捆縛不住。被他滿地滾去,繩索掙斷了數次。口口聲聲道:「我有何罪?」趙、陳兩把總便跪上去道:「元帥在上,秦先鋒屢建奇功,來爺倚重的人,不知有甚得罪在元帥台下,望乞寬恕。」宇文述道:「他久屯夷地,與夷交通,前日得乙支文德金盔放他逃走,罪在不赦。」趙武道:「臨陣奪下,現送來爺處報功,若以疑似害一虎將,恐失軍心;且凡事求爺看來爺面上。」宇文智及道:「不干你事,饒你死罪去罷。叉出帳下!」將校將兩個把總,一齊推出營來。那趙武急欲回營,帶些精勇,來法場槍殺,對陳奇道:「你且在此看一下落,我去就來。」跨上馬如飛的去了。這裡面秦叔寶大聲叫屈道:「無故殺害忠良,成何國去?」滾來滾去,約有兩個時辰,拿他不住,惱得宇文智及道:「亂刀砍了這廝罷!」宇文述道:「這須要明正典刑,抬出去砍罷。」叫軍政司寫了犯由牌,道:「通夷縱賊,違誤軍機,斬犯一名秦瓊。」要扛他出營,那裡扛得動,俄延了大半個日子。
  宇文化及見營中都是自家的將校,又見秦叔寶不肯伏罪,便道:「秦瓊,你是一個漢子,你記得仁壽四年燈夜事麼?今日遇我父子,料難得活了。」秦叔寶聽了此言,便跳起來道:「罷罷,原來為此。我當日為民除害,你今日為子報仇,我便還你這顆頭罷;只可惜親恩未報,高麗未平。去去,隨你砍去。」遂挺身大踏步,走出營來。不料趙武飛馬要去營中調兵,恐緩不及事。行不上二三裡,恰好一彪軍,乃是來、周二總管來會宇文、於、衛各大將。趙武聽是來總管軍,他打著馬趕進中軍,見了來總管,滾鞍下馬道:「秦先鋒被宇文述騙去,要行殺害,求老爺速往解救。」來總管聽了道:「這是為甚緣故?你快先走引路,我來了。」趙武跨上馬先行,來總管撥馬後趕,部下將士,一窩蜂都隨著趕來,巧巧迎著叔寶,大踏步出來,陳奇跟著。趙武慌忙大叫道:「不要走,來爺來了!」說聲未絕,來總管馬到,來總管變了臉道:「什麼緣故,要害我將官?」叫手下:「快與我放了。」此時趙武與陳奇,有了來總管作主,忙與叔寶解去綁縛。宇文述部下見來總管發怒,亦不敢阻擋,便是叔寶起初要慷慨殺身,如今也不肯把與人殺了。來總管呼趙武,撤隨行精勇三百,先送秦瓊回營,自己竟擺執事,直進宇文述軍中,與他講理。於仲文與眾將,聞知來總管來,都過營相會。周總管也到,一齊相見。
  宇文述知道秦瓊已被來總管放去,只得先開口遮飾道:「老夫一路來,聞說本兵前部頓兵平壤,私與夷人交易,老夫還不敢信。前日小兒追乙支文德,將次就擒,又是貴先鋒得他金盔一頂放去。老夫想:目今大軍前來,營壘未定,倘或他通高麗兵來劫寨,為禍不小,所以只得設計,除此肘腋之患。只是軍事貴密,不曾達得來老將軍。」來總管笑道:「宇文大人,你說秦瓊按兵不動,他曾破高麗數陣。說他交通夷人,有甚形跡?若說買放,先有鴨綠江買放他回的。就是金盔,他現在報功,並不曾私取。大凡做官的,一身精力,能有幾何,須尋得幾個賢才,一同出力。若是今日要殺秦瓊,怕不叫做妒嫉賢能?你我各管一軍,如若你要殺我將官,怕不叫做侵官妄殺?」宇文述不好說出本心話來,只得默默無言。於仲文眾人勸道:「宇文大人因一念過疑,卻又不曾請教得來大人,還喜得不曾傷害,如今正要同心破賊,不可傷了和氣。」周總管也來相勸,便置酒解和。來總管撇不過眾人情面,勉飲幾杯,即與周總管歸營。叔寶出營迎接,拜謝來總管與周總管。來總管又恐宇文述借題來害秦瓊,將武茂功代秦瓊作先鋒,調秦瓊海口電扎。宇文述、於仲文,因糧餉不繼,准受了乙支文德詐降書,也不通知來總管,竟自撤兵,退軍薩水。反被高麗各城鎮出兵邀截追殺,戰死了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王仁恭。薛世雄部下只留得一半。獨衛文升部下軍馬,不損一人,其余各軍,十不存一。眾軍逃到遼東,隋主聞知大怒。厚恤麥鐵校等。殺監軍劉士龍,囚於仲文。宇文述等盡皆削職,衛文升獨加升賞。這時宇文述自己也沒工夫,那裡還有心來害秦瓊。直到後日,宇文化及在江都新隋主時,把來總管全家殺害,也還為爭秦瓊的緣故。
  隋國陸兵既退,來總管也下令把後軍改作前軍,周總管居先,來總管居中,秦叔寶居後,揚旗擂鼓,放炮開船。高麗曾經叔寶殺敗兩次,不敢來追,這枝軍馬竟安然無事。到了登州,叔寶便向來總管辭任。來總管道:「先鋒曾有壩水大功,已經奏聞署職郎將,如今回軍考選,還要首薦,先鋒不可這去。」叔寶道:『小將原為養親,無意功名,因元帥隆禮,故來報效,原不圖爵賞。若元帥題攀越深,恐越增宇文述之忌。況問山東一帶盜賊橫行,思家念切,望元帥天恩,放秦瓊回去。」來總管難拂他的意思,竟署他齊齊州折沖都尉,一來使他榮歸,二來使他得照管鄉里。命軍中取銀八十兩,折花紅羊酒,又私贈銀二百兩,彩緞八表裡。各將官都有飯送餞行,叔寶一一謝別。正是:
     去時兒女悲,歸來茄鼓競。
  叔寶星夜回家,參見了母親;妻子張氏攜了兒子懷玉出來拜見了;羅士信也來接見。叔寶訴說朝鮮立功,後邊宇文述父子相害,來總管解救,今承來總管牒署鷹揚府,在齊郡做官了。一家聽說,歡喜不勝。次日入城,拜謝了張郡丞,叔寶不在家時,常承張郡丞來饋送問候他母親。張郡丞又因叔寶歸來,可以同心殺賊,掃清齊魯,知己重聚,大家欣幸。叔寶擇日到了鷹揚府任,將母妻搬入衙中。張郡丞又知羅士信英勇,牒充校尉,朝夕操練士卒。自此三人協力,還有都頭唐萬份、樊建威二人幫助,殺了長白山賊王薄;平原賊郝孝德、孫宜雅、裴長才,雖烏合之眾,亦連兵二十余萬,虧他們數個英雄並力剿除。後有詠郡盧明月,統賊一二萬,亦被叔寶、須陀、士信,設計殺敗道去。自此山東、河北、淮西賊寇,談及秦叔寶、張須陀,也都膽落了。捷音累奏,隋主授張郡丞為齊郡通守、山東河北十二道黜設捕討大使,秦叔寶升有衛將軍,協管齊郡鷹揚府事,羅士信折沖郎將,都管討捕盜賊之事。可謂:
     臨敵萬人廢,四海盡名揚。
   話分兩頭。如今再說李玄邃、王伯當、邴元真三人,自從分別了王當仁叔侄兩個,在路上對王伯當道:「伯光兄,翟讓處兵馬雖眾,只是沖鋒破敵之人尚少。弟想秦大哥與單二哥那兩個是你我的異姓骨肉,同甘生死的,如今我們去聚義,豈可不與他相聞,請他來入伙之理?」王伯當道:「叔寶兄領兵在外,推雄信兄尚在家中。只是他怎肯拋棄田園,前來入伙?」李玄邃道:「弟至此地,相識的多,料無人物色的了,不妨兄與元真兄先到瓦崗。弟轉往雄信處走遭,全憑弟三寸之舌,用一席話,務要說他來同事,方見平昔間交情。」王伯當道:「既如此說,弟與兄十日為期,如十日後不見兄來,弟竟至潞州單二哥處來尋兄。路上須要小心,不可托賴,再有疏虞了。」李玄送道:「不勞兄長叮嚀,弟自曉得。」說了,仍改作全真打扮,分路去了。
  王伯當與邴元真,又走了兩三日,已到了瓦崗。恰值翟讓出兵去了。止留徐懋功、李如珪在寨,接見了王伯當,又與邴元真敘禮過,便問道:「李玄邃可來麼?」王伯當將白酒村陳家店裡,設計藥倒了解差差官,四人脫禍,韋福嗣、楊積善分路他往。如今玄播兄必要去說單二哥入伙,又轉入潞州去了。徐撤功聽見拍案道:「不好了!玄送兄又要著人手了!」王伯當吃驚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徐松功道:「單二哥處,前日吾差人送秦叔寶回書去,翟大哥修書,請他來瓦崗聚義。不想他要緊送竇建德的女兒往饒陽去,修書來回復,面對我差人說:「饒陽轉來,必到瓦崗來會。」如今已不在家了。今玄邃獨自一個,路蹈涼涼,怎能個保得無虞?」正說時,只見齊國遠押著糧草回來,大家相見過。徐微功道:「今日臣歇息一宵,明日五鼓,煩惱當兄同李如珪、齊國遠兩位,選四五個驍勇小校,扮做客商,藏了器械,速往潞州二賢莊去走道。如尋著玄邃無事罷了;若有兜搭,只得弄他一場,我再統領人馬接應就是。」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1 AM     標題: 第四十二回 貪賞銀詹氣先喪命 施絕計單雄信無家

  詩曰:
    白狼千里插族旗,疲敝中原似遠夷。苦役無民耕草野,乘虛有
  盜起潢池。  憑山猛類向隅虎,嘯澤兇同當路蛇。勒石燕山竟
  何日,總教百姓困流離。
  人的事體,顛顛倒倒,離離合合,總難逆料;然推平素在情義兩字上,信得真,用得力,隨處皆可感化人。任你潑天大事,皆直任不辭做去。如今再說李玄邃與王伯當、邴元真別了,又行了三四日,已進潞州界,離二賢莊尚有三四十裡。那日正走之間,只見一人武衛打扮,忙忙的對面走來。那人把李玄邃定睛一看,便道:「李爺,你那裡去?」李玄邃吃了一驚,卻是楊玄感帳下效用都尉,姓詹,名氣先。玄邃不好推做不認得,只得答道:「在這裡尋一個朋友。」詹氣先道:「事體恭喜了。」李玄邃道:「幸虧李總師審豁,得免其禍。未知兄在此何干?」詹氣先道:「弟亦偶然在這裡訪一親戚。」定要拉住酒店中吃三杯,玄邃固辭,大家舉手分路。
  原來那詹氣先,當玄感戰敗時,已歸順了,就往潞州府裡去鑽謀了一個捕快都頭。其時見李玄邃去了,心裡想道:「這賊當初在楊玄感幕中,何等大模大樣,如今也有這一日!可恨見了我一家人,尚自說鬼話。我剛才要騙他到酒店中去拿他,他卻乖巧不肯去。我今悄地叫人跟他上去,看他下落,便去報知司裡,叫眾人來拿住了他去送官。也算我進身的頭功,又得了賞錢。這宗買賣,不要讓與別人做了去。」打算停當,在路忙叫一個熟識的,遠遠的跟著李玄邃走。李玄邃見了詹氣先,雖支吾去,心上終有些惶惑,速趕進莊。此時天已昏黑,只見莊門已閉,靜悄悄無人。玄邃叩下兩三聲,聽見裡面人聲,點燈開門出來。玄邃是時常住在雄信家中,人多熟識的。那人開門見了,便道:「原來是李爺,請進去。」那人忙把莊門閉了,引玄邃直到堂下,玄邃問道:「員外在內,煩你與我說聲。」那人道:「員外不在家,往饒陽去了,待我請總管出來。」說了便走進去。
  話說單雄信家有個總管,也姓單名全,年紀有四十多歲,是個赤心有膽智的人。自幼在雄信父親身邊,雄信待他如同弟兄一般,家中大小之事,都是他料理。當時一個童子,點上一枝燈燭,照單全出來,放在桌上,換了方纔的燈去。單全見了李玄邃,說道:「聞得李爺在楊家起義,事敗無成,各處畫影圖形,高張黃榜,在那裡緝捕你。不知李爺怎樣獨自一個得到這裡?」玄邃便將前後事情,略述了一遍,又問道:「你家員外到饒陽做什麼?」單全道:「員外為竇建德使人來接他女兒,當初原許自送去的,故此同竇小姐起身,往饒陽去了。」玄邃道:「不知他幾時回來?」單全道:「員外到了饒陽,還要到瓦崗翟大爺那裡去。翟家前日修書來邀請員外,員外許他送竇小姐到了饒陽,就到瓦崗去相會。」玄邃道:「翟家與你員外是舊交,是新相知?」單全道:「翟大爺幾次為了事體,多虧我們員外周全,也是拜過香頭的好弟兄。」玄邃道:「原來如此,我正要來同你員外到瓦崗聚義,只恨來遲。」單全道:「李爺進潞州來,可曾撞見相識的人麼?」玄送道:「一路並無熟人遇著,只有日間遇見當時同在楊玄感時都尉詹氣先,他因楊玄感戰敗時歸正了,不知他在這裡做什麼用u才遇見,甚是多情。」單全聽見,便把雙眉一蹙道:「既如此說,李爺且請到後邊書房裡去再作商議。」
  二人攜了燈,彎彎曲曲引到後書房。雄信在家時,是十分相知好朋友,方引到此安歇。玄送走到裡邊,見兩個伴當,托著兩盤酒菜夜膳進來,擺放桌上。單全道:「李爺且請慢慢用起酒來,我還要有話商量。」說了,就對掇飯酒的伴當說:「你一個到後邊太太處,討後莊門上的鑰匙,點燈出去,夾道裡這幾個做工的莊戶,都喚進來,我有話吩咐他。」一頭說,一徑走進去了。玄邃若在別人家,心裡便要慌張疑惑。如今雄信便不在家,曉得這個總管是個有擔當的,如同自己家裡,肚裡也饑了,放下心腸,飽餐了夜飯,正要起身來。只見單全進來說道:「員外不在家,有慢李爺,臥具舖設在裡房。只是還有句話:李爺剛才說遇見那姓詹的,若是個好人,謝天地太平無事了。倘然是個歹人,畢竟今夜不能安眠,還有些兜搭。」李玄邃尚未回答,只見門上人進來報道:「總管,外邊有人叫門。」
  單全忙出去,走上煙樓一望,見一二十人,內中兩個騎在馬上,一個是巡檢司,那一個不認得。忙下來叫人開了莊門,讓一行人捱擠進了。單全帶了一二十個壯丁出去,巡檢司是認得單全的,問道:「員外可在家麼?」單全道:「家主已往西鄉收夏稅去了,不知司爺有何事,暮夜光降敝莊?」巡檢把手指道:「那位都頭詹大爺,說有一個欽犯李密,避到你們莊上來,此系朝廷要緊人犯,故此協同我們來拿他。掌家你們是知事的,在與不在,不妨實說出來。」單全道:「這那裡說起?俺家主從不曾認得什麼李密,況家主又出門四五日了。我們下人是守法度的,焉肯容留面生之人,貽禍家主?」詹氣先說道:「李賽日間進潞州時,我已撞見,令這個王朋友尾後,直到這裡,看見叩門進來的,那裡這隱得過!」單全見說,登時把雙睛突出,說道:「你那話只好白說,你日間在路上撞見之時,就該拿住他去送官請賞,為何放走了他?若說眼見李密進莊叩門,又該喊破地方協同拿住,方為著實。如今人影俱無,卻要圖賴人家。須知我家主也是個好男子,不怕人誣陷的!」詹氣先再要分辯,只見院子裡站著一二十個身長膀闊的大漢,個個怒目而視。巡檢司聽了單全這般說話,曉得單雄信不是好惹的。況且平日節間,曾有人情禮物饋送,何苦做這冤家,便改口道:「我們亦不過為地方干系,來問個明白;若是沒有,反驚動了。」說了即便起身。單全道:「司爺說那裡話,家主回來,少不得還要來候謝。」送出莊門,眾人上馬去了。單全叫看門人關好莊門。李玄邃因放心不下,走出來伏在間壁竊聽,見眾人去了,放心走出來。見了單全謝道:「總管,虧你硬掙,我脫了此禍。若是別人,早已費手了。」單全道:「雖是幾句話回了去,恐怕他們還要來。」
  正說時,聽見外邊又在那裡叩門。李密忙躲過,單全走出在門內細聽,嘈嘈說響,好似濟陽王伯當的聲口。單全大著膽,在門內問道:「半夜三更,誰人在此敲門?」王伯當在外接應答道:「我是王伯當,管家快開門。」單全聽見,如飛開了。只見王伯當、李如珪、齊國遠三個,跟著五六個伴當,都是客商打扮,走進門來。單全問道:「三位爺為何這時候到來?」王伯當道:「你家員外,曉得不在家的了,只問李玄邃可曾來?」單全道:「李爺在這裡,請眾位爺到裡邊去。」攜燈引到後書房來。玄邃見了驚問道:「三兄為何夤夜到此?」王伯當將別了到瓦崗去見懋功,就問起兄,說到單員外去了,懋功預先曉得單二哥出外,恐兄有失,故叫我們三人,連夜趕來。玄邃也就將路上遇見詹氣先,剛才領了巡檢到來查看,說了一遍。齊國遠聽見喊道:「入娘賊,鐵包了頭顱,敢到這裡來拿人!」
  正說時,單全引著伴當,棒了許多食物並酒,安放停當,便請四人入席,又對跟來的五六人說道:「你們眾兄弟,在外廂去用酒飯。」叫人引著出去了。單全道:「四位爺在上,不是我們怕事。剛才那個姓詹的,滿臉殺氣,尚不肯干休。倘然再來,我們作何計較?」王伯當道:「此時諒有三四鼓了,我們坐一回兒,守到天明,無人再來纏擾,就同李爺起身,往瓦崗去。如若再有人來,看他人多人少,對付他就是。」單全道:「說得是。」王伯當眾人,也叫單總管打橫兒坐著用酒飯,一霎時不覺金雞報曉。李如珪道:「此時沒有人來覺察,料無事了,不如快用了飯,起身去罷。」眾人吃完了飯,打帳起身上路。管門的驚慌走進來報道:「門外馬嘶聲響,像又有兵馬進莊來了,眾位爺快出去看看。」單全見說,忙同了王伯當上了煙樓,窗眼裡細看,見三四十馬兵,四五十步兵,一隊隊擺進莊來。
  原來詹氣先因巡檢用了情,心中懊惱,忙去叫開了城門,報知潞州漆知府,即仰二尹協拿。那二尹姓龐名好善,綽號叫做龐三夾,凡有人犯在他手裡,不論是非,總是三夾棍。因他是個三甲進士出身,故叫做龐三夾,極是個好利之徒。聽見堂上委他捉拿叛逆欽犯,如飛連夜點兵出城,趕到莊來。
  時王伯當二人下樓,多到內廳。李玄遍對單全道:「掌家,你莊上壯丁有多少?」單全道:「動得手的,只好二十多人。」李玄邃道:「如珪兄與國遠兄領著壯丁,出後門去,看他們下了馬,聽見裡面喊亂,去劫了他們的馬匹。」又對單全道:「掌家,我曉得你家西兩道,有靛池四五間,我快去上邊覆上薄板,暗藏機械,候他們進來,引他到那裡去,送他們在裡頭。」單全見說,如飛去安排停當。李玄邃同王伯當裝束了這些刀槍棍棒,雄信家多是有的,單全開出門來,任憑各人自取。李玄邃道:「如今是了,只少的有膽智的去開大門誘他進來。」單全道:「這是我去。」單全身上扎縛停當,外邊罩著一件青衣,大踏步出來,把門開了。先是許多步兵,擁擠進來,中間一個官兒,到了外廳,把個椅兒向南座下。便對手下道:「帶他家人上來!」步兵忙把單全扯來跪下。那官兒道:「你家為什麼窩藏叛犯李密在家,快快拿出來!」單全道:「人是有個人,昨夜來投宿。不知是李密不是李密,現鎖在西首耳房內。但是他了得,小的一人弄他不動。須得老爺台下兵衛,去捆縛他出來,才不走失。」那官兒又道:「你家主呢,快喚出來!」單全道:「家主在內,尚未起身。」那官兒又向步兵說:「你們著幾個同他進去,鎖了犯人出來,並喚他家主來見我。」
  這些兵快,聽見官府叫他進去拿人,巴不能夠,個個摩拳擦掌。一窩峰二三十人,隨著單全走進西首門內。穿過甬道裡一帶,進去卻是地板。眾人擠到中間,聽見前面單全道:「列位走緊一步,這裡是了。」那前邊走的說道:「阿呀,不好了!」為何地板活動起來?」話未說完,一聲響亮,連人連板,撞下靛坑裡去。跟在後邊的正要縮腳,也是一聲響,二三十個步兵,都入靛池裡去了。廳上那官兒與眾馬兵,正在那裡東張西望,聽得豁喇一聲,兩扇庫門大開。擁出十五六個大漢,長槍大斧,亂殺出來。那官兒到乖,沒命的先往外跑了。四五十個兵快忙拔刀來對殺,當不起王伯當槍搠倒了兩三個。官兒見勢頭兇勇,齊退出門外去,欲上了馬放箭。何知馬已沒有,只見天神一般幾個大漢,輪著板斧,領了十余人,亂砍進來。官兵前後受敵,料殺他們不過,只得齊齊丟下兵器,束手就縛。李玄邃道:「與他們不相干,眾弟兄饒他們性命去罷,那官兒與那詹賊怎麼不見?」莊上一個壯丁指道:「剛才被這個爺把板斧砍了。」原來齊國遠同李如珪,領眾人伏在後門外竹林內,只見詹氣先騎著馬,領兵來把守後門。一個壯丁指道:「這個賊子,就是首人,方才同巡檢司來過一次了。」齊國遠聽見,按捺不住,忙奔出林來一喝。那詹氣先一嚇,便滾下馬來。被齊國遠一斧,斷送了性命。
  李玄邃恐怕還有人在莊外躬匿,同眾人出來檢點。只見一個戴紗帽紅袍的人,倒在溝裡。單全指道:「這就是二尹龐三夾了。」齊國遠一把題將起來,笑說道:「你可是龐三夾?如今咱老子替你改個口號,叫做龐一刀罷!」題起斧來,一斧砍為兩段。單全叫壯丁把那二三十匹馬,趕入棚裡去。將這殺死的屍首,多扛在田邊大坑裡,掩些浮士在上。李玄邃叫手下人把那活的兵丁。一個個粽子盤捆起來,多推入雨道內靛坑裡去。把地板蓋好,放些石皮在上。一會兒收拾完了,把大門仍舊關上。眾人多到堂中來,李密對單全道:「掌家,不合我來會你員外,弄出這節事來,如今你們不便在這裡存身了。總是員外要到瓦崗去的,何不對太太說知,作速收拾了細軟,同我們到瓦崗去,暫避幾時。打聽事體如何再來定奪。翟大爺寨多有家眷在內,涼不寂寞。掌家,未知你主意如何。」單全此時也沒奈何,只得進去商議了一番。單雄信有個寡嫂,就是單道的妻子,守在身邊。雄信妻子崔氏,與女兒愛蓮,至親三口,連家人媳婦,共有二十余人,都上了車兒,裝載停當。單全叫壯丁把自己廄中剩下的七八匹好馬與奪下官兵的二三十匹馬,餵飽了草料。叫那二十余個走過道兒的壯丁,隨身帶了兵器。李玄邃吩咐單全與李如珪,押著七八個車輛,做了後隊。自己與王伯當、齊國遠與同來小校,做了前隊,把門戶一重重反撞死了。大家跨馬起程,往瓦崗進發。正所謂: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卻說單雄信送竇建德的女兒線娘到了饒陽,建德感激不勝。時建德已得了七八處郡縣,兵馬已有十余萬,竟得民心,規模大振,抵死要留雄信在彼同事。雄信因翟讓是舊交好友,寫書來請,二則瓦崗多是心腹兄弟,三則瓦崗與潞州甚近,家中可以照管。主意已定,住了兩日,只推家中有事,忙辭建德起身。建德再三款留,見他執意要行,將二三千金,贈與雄信。雄信謝別了建德,同了四五個伴當起行,離了饒陽,竟往瓦崗來。行了數日,時四方多盜,民團差役。村落裡家家戶戶,泥塗封鎖。連歇家飯店,急切間尋不出。
  這日雄信一行人,行了六七十裡路,看看紅日西沉,天色蒼黃欲瞑。雄信在馬上對伴當說道:「早些尋一個所在來,安歇才好。」一個伴當叫小二,年紀有十七八歲,把手指道:「前面黑叢叢的,想是人家,待我去看來。」小二飛跑進莊去看,只有一家人家,一帶長堤楊柳,兩三進瓦房。後邊一個大竹園,側首一個小亭,雙門緊閉。小二把門敲了兩三聲,裡面開門出來,卻是一個婆婆老媽媽。把小二仔細一認說道:「你是金小二,聞得你在潞州單員外家好得緊,為甚到此?」小二見說,定睛一看叫道:「原來是外婆,我限隨員外到這裡,天已夜了。恐前面沒有宿店,故間到此要借宿一宵,不想遇見了外婆。」正說時,一行人已到門首。雄信下了馬,向石磴上坐著。老婆子進去不多時,只見走出一個長大漢子。見雄信身軀偉岸,天神般一個好漢,不勝驚詫。忙舉手問道:「潞州有個單二員外,就是府上麼?」雄信答道:「豈敢,在下就是。」那漢揖進草堂,敘禮坐定說道:「久仰員外大名,今日才得識荊,未知有何事到敝地?」雄信道:「小弟因訪一個朋友,恐前途乏店,故此驚動府上,意欲借宿一宵,未知可否?」那漢道:「這個何妨,只是茅廬草捨,不是員外下榻之處。」雄信道:「說那裡話來,請問吾兄尊姓大名?」那漢道:「不才姓王,名當仁。」雄信道:「我們有個敝友,叫王伯當,兄卻叫王當仁,表字卻像昆仲一般。」王當仁道:「就是濟陽王伯當麼?這是我的族兄,前日曾到這裡來會過。」雄信道:「原來伯當是令兄,來會還是獨自一個,還是同幾位來的?」王當仁道:「他同一位李玄邃,又有一位姓邴的。」雄信聽說喜道:「玄邃兄想是脫了禍了,可曉得他們如今到那裡去了?」王當仁道:「都到瓦崗去會翟子謙。」雄信道:「我正要到瓦崗去會他們。」王當仁見說大喜道:「員外要到瓦崗,極好的了,正有一事相商,待弟去請家伯出來。」
  進去了不多時,只見一個老者,拿著茶出來,與雄信揖過,請雄信坐下,獻上一杯茶,便將前日王伯當、李玄邃到我家裡,住了一宵,兩下裡定了姻緣,說了一遍。雄信道:「玄邃兄在外浪游多年,不意今日與老翁定諧秦晉,得遂室家之願。」老者見說,忽然長歎道:「小女得配李公子,榮辱完了他終身了;不想毫州朱粲在這裡經過,小女偶然在門外打掃,被他看見,放下金珠禮物,死命要娶他去做壓寨夫人,約在月初轉來娶去。如今老夫要差侄子去報知李公子,往返要七八日。欲全家避到瓦崗去尋訪李公子,又恐路上有些差誤,正是事出兩難。」雄信:「老親翁家共有幾口?」老者道:「兩個小兒,前年都被官府拿去開河,至今一個不見回來。拙荊早亡,只有這個小女與剛才這個侄子,還有兩個炊爨的老媽,只不過四五人。」雄信道:「既如此,老翁進去,吩咐令愛,叫他收拾了衣飾,明日就起身。我送你一家子到瓦崗去與李兄相會何如?」老者見說,快活無限,便道:「既承員外高情厚意,待老漢去叫小女出來拜見。」那王當仁同金小二掇出酒餚來,正要上席,老者領著一個垂髫女子,出來對雄信說道:「這就是小女,過來拜見了員外。」
  雄信舉目一看,那女子真個秀眉月面,雖是村莊常眼,也覺嬌艷驚人。見他拜將下去,也只得朝上回禮。當仁與老者拖住,讓他拜了四拜,進去了。老者叫侄子陪了雄信飲酒,自己出去支持酒飯,管待下人。過了一宵,起來收拾了細軟,停當了車兒牲口。明日五鼓起身,老者將一輛牛車,裝載了女兒婆子三口,駕上一頭水牛背了。自己坐了一個小車兒,叫人推了。王當仁只喜步行。單雄信叫伴當把門戶泥塗了。見王當仁步行,也不好上馬。王當仁道:「員外不必拘泥,小弟這雙賤足,賽過腳力。」兩個推讓了一回,雄信然後跨上牲口起行。在路上行了三四日,已到瓦崗地面。雄信吩咐兩個伴當:「先往頭裡去打聽打聽,翟爺與李玄邃、王伯當在那一個營裡,我們慢慢的走動,等我們來回復。」不多時,只見兩個伴當奔來回覆道:「眾位爺都在大營裡,說了員外來,都上馬來接了。」話未說完,遠遠望見翟讓、李密、徐懋功、王伯當、邴元真。齊國遠、李如珪等七八個好漢,騎馬前來。雄信收住馬,向後王當仁道:「兄把車輛往後退一步,待弟進營見過說明了,然後叫人來接你們,才是正禮。」王當仁點頭稱是。
  雄信把馬頭一聳,與眾人會著了。大家帶轉馬頭,一徑進大營來到了振義堂中,各各敘禮過。翟讓道:「前日就望二哥到來,為何直至今日?」雄信答道:「建德兄抵死不肯放,在那裡逗留了幾天,勉強說謊脫身。路上又因玄邃兄尊嫂要帶來,又耽擱了一日,故此來遲。」李玄邃見說大駭道:「小弟何曾有什麼家眷,煩兄帶來?」雄信道:「難道小弟誆兄,現今令岳與今舅王當仁,停車在後,候兄去接。」玄邃道:「這又奇了,這是弟前日偶然定下的,兄何由得知帶來?」雄信把在他家借宿,被巨盜朱粲撇下禮物要來奪取一段,說了一遍。王伯當笑道:「也罷了,單二哥替李大哥帶了新嫂來;幸喜李大哥也替單二哥接取尊眷在這裡,豈不是扯直?」雄信見說,吃了一驚道:「為什麼賤內得到這裡?」王伯當道:「尊嫂與令愛現在後寨,請自問便知始末。」王伯當令單雄信進去了。李玄邃如飛的去打發肩輿馬匹,去迎接王當仁一家四五口,到寨相會。翟讓吩咐手下,宰殺豬羊,一來與李玄邃完婚,二來替單員外接風。正是:
    人逢喜事情偏爽,笑對知心樂更多。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1 AM     標題: 第四十三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

   詞曰:
    國步悲艱阻,仗英雄將天補。熱心欲腐,雙鬢霜生。征衫血
  汗,此類呼群,猶恐廈傾孤柱。奸雄盈路,向暗裡將人妒。直教張
  祿投秦,更使伍胥去楚。支國何人,宮臀離離禾黍!
                          右調「品令」
  世人冤仇,惟器量大的君子,襟懷好的豪傑,隨你不解之仇,說得明白,片言之間,即可冰釋。至若仕途小人,就是千方百解,終有隱恨,除非大塊金銀,絕色進獻,心或釋然。所以宇文述不怪自己兒子淫惡,反把一個秦叔寶,切骨成仇。如今再說單雄信,進後寨去與寡嫂妻子女兒相見了,崔氏把前事說了一遍。雄信見家眷停放得安穩,也就罷了,走出來對玄邃道:「李大哥,你這個絕戶計,雖施得好,只使單通無家可歸了。」徐懋功道:「單二哥說那裡話來,為天下者不顧家,前日吾兄還算得小家,將來要成大家了,說什麼無家?」其時堂中酒席擺成完備,翟讓舉杯要定單雄信首席。單雄信道:「翟大哥這就不是了,今日弟到這裡,成了一家,尊卑次序,就要坐定,以後不費詞說。難道單雄信是個村牛,不曉得禮文的?」翟讓道:「二哥說甚話來,今日承二哥不棄,來與眾弟兄聚義,草堂接風,自然該兄首席,第二位就該玄邃了。」李玄邃見說大笑道:「這話又來得奇了,為什麼緣故?」翟讓道:「眾兄聽說,今日趁此良辰,與李兄完百年姻眷,又算是喜筵,難道坐不得第二位?」齊國遠喊道:「翟大哥說得是,今日一來替李大哥完姻,二來替單二哥暖房,這兩位再沒推敲的了。」徐懋功道:「不是這等說,今夜既替李兄完婚,自然該請他令岳王老伯坐首席,這才是正理。」翟讓見說,便道:「還是徐兄有見識,弟真是粗人,有失檢點了。」叫手下快到後寨去請剛才到的王老爺、王大爺出來。
  不一時,王老翁與王當仁出來,翟讓舉杯定了他首席,老翁再三推讓不過,只得坐了。第二位就要定王當仁。王伯當道:「這也使不得。老伯在上,當仁不好並坐;況當仁也要住在這裡聚義的了,豈可僭越諸兄。」徐懋功道:「待小弟說出一片理來,聽憑眾兄們依不依。」眾人齊聲道:「懋功兄處分,無有不是,快些說來。」懋功道:「方纔伯當兄說,當仁令弟不該僭也是。如今我弟兄聚成一塊,欲舉大義,要想做一番事業,說甚誰賓誰主。須先要敘定了尊卑次序,以便日後號令施行,便可遵奉。豈可與泛常酒席,胡亂坐了?」眾人見說,齊聲道:「說得是。」徐懋功道:「據小弟愚見,第二位該是翟大哥。為什麼呢?他是寨主,我們弟兄,多承他見招來的,難道不遵奉他的節制,第二位是不必說了。第三位要玄邃兄坐了。」李玄邃道:「單二哥在這裡,弟斷無僭他的理。」徐懋功道:「翟兄為正,兄為副,這是一定不易的,有甚話講?第四位是單二哥了。」雄信道:「弟有一句話待弟說來。別人不曉得徐兄的才學,小弟叨在至契,是曉得的。將來翟、李二兄舉事,明以內全賴吾兄運籌帷幄,隨機應變,事之謀畫,惟兄是賴。若要弟僭兄,弟即告退,天涯海角,何處不尋個家業?」王伯當道:「懋功兄,單二哥是個爽直人,既如此說,兄不必過謙,要依單二哥的了。」徐懋功沒奈何,只得坐了第四位。第五位是單雄信。第六位是王伯當。第七位是邴元真。第八位是李如珪。第九位是齊國遠。第十位是王當仁。除王老翁共九籌豪傑,坐定了,大吹大擂,歡呼暢飲。雄信問懋功道:「寨中現今兵馬共有多少?糧草可敷?」懋功答道:「兵馬只好七八千,不愁他少,將來破一處,自有一處兵馬來歸附,糧草隨地可取。只是弟兄們尚少,未免破一所郡縣,就要一個人據守,到一處官兵,就要著幾個出去拒敵。如今只好十來個人,那裡弄得來?所以前日弟叫連巨真,到兗州府武南店去請尤、程兩弟兄,想即日也要到來。」原來連明,也犯了私鹽的事體,懼法逃到翟讓處入伙。
  正說時,只見小校進來報道:「連爺到了。」翟讓道:「快請進來。」連明進來,與眾人敘禮過,就在王當仁肩下坐定。徐懋功問道:「巨真兄,尤、程兩弟肯來麼?」連明道:「弟到武南莊,先去拜望尤員外,豈知尤員外重門封鎖,人影也沒有一個。訊問地鄰,方知他因長葉林事,走漏了消息,地方官要嚇詐他五千兩銀子,他驀地裡連家眷都遷入東阿縣去了。弟如飛到東阿縣去,訪問程知節,始知程知節同尤員外,在豆子坑裡七里崗上扎寨。弟又到彼,兩人相見,留入寨中。弟將翟大哥的書,送與他們看了。程知節問道:『單員外可來聚義?』弟說翟兄曾寫書著人去請單員外,因他要送竇建德的女兒,往饒陽去了,回時准到瓦崗來相會。尤員外道:『此言恐未真,竇建德那裡正少朋友幫助,肯放單員外到瓦崗來?』程知節又問我秦叔寶兄可曾去請他,弟說單員外到了,自然也要去請他。尤員外又道:『叔寶兄與張通守,正在那裡與隋家干功,怎肯進寨來做強盜?』程知節道:』既是單二哥、秦大哥都不在那裡,我們去做什麼?』因此尤員外就寫了回書,我便作速趕回。」連明取出書來遞與徐懋功。懋功看了道:「不來罷了,再作計較。」連明道:「他們兩個雖不來,弟在路上到打聽得一樁事體在這裡,報與諸兄知道。」眾人道:「什麼事體?」連明道:「弟前日回來,到黃花村飯店裡住宿,只見一個差官跟了兩個伴當,行下在店裡。一個伴當,聽他聲日像我們同鄉,因此與他扳話起來,問他往何處公幹。他說東京下來,要往濟陽去題人的。弟就留心,夜間買壺酒與他兩個鬼混,那兩個酒後實說道:『楊案裡邊,有四個逃走的叛犯,一個姓李,一個姓邴,一個姓韋,一個姓楊。那個姓李姓邴的,不知去向;那個姓韋姓楊的,前日被人緝獲著了,刑官究詢,招稱有個王伯當,住在濟陽王家集,是他用計在白酒村陳家店裡,藥倒解差差官,方得脫逃。因此差我們主人下來,到濟陽王家集去,著地方官拿這個叛黨。』故此小弟連夜趕來。」
  徐懋功對王伯當道:「王大哥你的寶眷,可在家麼?」王伯當道:「弟前日出門時,賤眷在內弟裴叔方處,如今不知可曾回家。弟今夜起身,到家去走遭。」徐懋功道:「不必兄去。」又對連明道:「連兄,你為弟兄面上,辭不得勞苦。待伯當兄修家書一封,再得單二哥修書一封,同王當仁、齊國遠二人,扮作賣雜貨的,往齊州西門外鞭杖行賈潤甫處投下,叫他隨機應變,照管王兄家眷上山;若兄說得他可以入伙,更妙,這人也是少不得的。翟大哥、單二哥與邴元真兄,領三千人馬,到潞州去,向潞州府借糧,並打聽二賢莊單二哥房屋,可曾貽害地方?弟與伯當兄、如珪兄,隨後領兵接應。」李玄邃道:「小弟呢?」懋功笑道:「吾兄雖非呂奉先好色之徒,然今夜才合巹,只好代翟大哥看守寨中,自後便要動煩了。」眾人打點停當,過了一宵,連明與王當仁、齊國遠,五更起身,他們的路徑熟,不由大道,慣走捷徑,不多幾時,已到西門外。
  原來賈潤甫因世情慌亂,也不開張行業了。連巨真叩門進去,潤甫出來見了,忙叫手下接了行李進去,引三人到堂中敘禮過。連巨真在身邊取出單雄信書來,與賈潤甫看了。潤甫又引到一間密室裡去,坐定取茶來吃了,潤甫問連巨真道:「兄是認得濟陽王家集路徑的?」連巨真道。「路徑雖是走過,只是從沒有到伯當家裡去,雖有家信,難免疑惑;必得兄去,方才停妥。未知差官可曾到來,倘然消息緊速,如何做事?」賈潤甫道:「這不打緊,若走大路准要三日,若走牒於崗,穿出斜梅嶺望小河洲去,只消一天,就到王家集了。」一邊說,一邊擺上酒餚來。潤甫問寨中有那幾位兄弟,有多少人馬,三人備細說明。連巨真問道:「賈兄如今不開行業了,也清閒自在;但恐消磨了丈夫氣概。」潤甫歎道:「說甚清閒自在,終日看枯山,守白浪,這些人每日張著口,那裡討出來吃?前日秦大哥寫書來,要我去幫他立功,圖一個出身。弟想四方共有二三十處起義,那裡剿滅得盡,就是立得功來,主上昏暗,臣下權奸,將私蔽公,未必就能榮到他身上;只看楊老將軍,便是後人的榜樣了。」連巨真道:「正是這話。」王當仁道:「兄何不到我那裡去?將來翟大哥、李大哥做起事來,自然與眾不同。」潤甫道:「翟大哥不知道做人如何?玄邃兄人望聲名,海內素著;況他才識過人,又肯禮賢下土,將來事業,豈與群醜同觀?弟再看幾時,少不得要來會諸兄,相敘一番。」連巨真問道:「明日甚時候起身往王家集會?」潤甫道:「五更就走。」即便收拾杯盤,大家就寢。
  潤甫五鼓起身,與連巨真、王當仁、齊國遠用了早飯,即便上路,往濟陽進發。趕了三日,傍晚到了王家集。原來王家集,也是小小一個市鎮,共有二三十人家。時賈潤甫同眾人進去,恰好王伯當的舅子裴叔方,在他家裡。那裴敘方是個光棍漢,平昔也是使槍弄棒不習善的。連巨真取出王伯當的家報來,付與裴敘方拿到裡邊去與他阿姊看了。幸喜王伯當家中,沒甚老小,止有王伯當妻子一人,手下伴當夫婦二日。裴叔方也要送阿姊去,忙去停當眾人酒飯,叫阿姊收拾了包裹,雇了一輛車兒與兩個女人坐了,悄悄把門封鎖上路。賈潤甫對連巨真道:「小弟不及奉送,兄等路上小心。」眾人向西,賈潤甫往東回去了。
  連巨真走不上數步,對王當仁道:「我忘了一件東西,你們先走,我去說來。」說罷如飛向東去了,眾人正在那裡疑惑,只見連巨真笑嘻嘻的趕來。齊國遠道:「你忘了什麼東西?」連巨真笑道:「我沒有忘什麼,我回到他們首,如此如此而行,你道好麼?」王當仁道:「好便好,只是得個人去打聽他有事沒事,也好接應。」連巨真道:「不妨,前面去就有個所在,安頓了王家嫂子,我們再去打聽。」一頭計較,一頭往前趲行。正是:
    莫嗟蹤跡有差池,萍梗須謀至會合。
  卻說宇文述,為了失機,削去官職;忙浼何稠,造了一座如意車,又裝一架烏銅屏,三十六扇,獻與煬帝。煬帝正造完迷樓月觀,恰稱其意,准復原官。韋福嗣與楊積善,落在宇文述手裡,嚴刑酷炙,招稱了濟陽王伯當,住王家集;便差官□文書到齊郡張通守處來題人。
  是日張通守正在堂理事,只見門役稟說:「有東都機密公文,差官來投遞。」話未說完,差官先上堂來,張通守與他相見了,遞上公文。張通守拆開看了,差官道:「此系台省機密,求老爺作速拘題。」張通守道:「我曉得。」隨問衙役道:「這裡到王家集,有多少路?」衙役答道:「有二百余裡。」張通守吩咐部下,點兵三百,備四五日糧,即時起行。原來張通守署與秦叔寶鷹揚府相去不遠,時叔寶正與羅士信閒話,聽見東京差官下來,要到王家集去題人,心中老大吃驚,因想道:「王伯當住在王家集,莫非他白酒村的事發覺了。」正在那裡揣摩,聽得外邊傳梆響,報說門外有個故人連某要見老爺。叔寶如飛出來,見是連明,敘禮過,邀他到內衙書室中來問道:「兄一向在那裡?事還沒有赦,為甚到此?」連明悄悄說:「弟偶在瓦崗翟讓寨中,奉單二哥將令,修書叫賈潤甫,請他到王家集接取王伯當家眷上山去了。如今差官去題人犯,人影俱無,恐有人洩漏。通守回來,必然波及潤甫,故弟走來報知。兄可看眾弟兄舊日交情,作速差人報與潤甫知道,叫他火速逃走,言盡於此,別有要事,要到潞州去了。」叔寶問寨中那幾位兄弟,連巨真一一說知,說完立起身來,拱手而別。叔寶款留不住,送了出門,進來忙與羅士信說知就裡,叫羅士信悄悄騎馬出城,報與賈潤甫知道。羅士信忙備了馬騎,上一轡頭趕到城外。
  原來羅士信雖認得鞭杖行的賈家住處,卻不曾與賈潤甫識面。當時到了他們首下馬,推門進去,賈潤甫接見了羅士信,吃了一驚。士信忙問道:「兄可是賈潤甫?」潤前應道:「在下正是。」賈潤甫卻認得羅士信,便道:「羅尼下顧,何事見教?」羅士信把他扯在一邊去,附耳說道:「兄把叛黨王伯當的家眷藏匿了,如今官府回來,就要來拿你。兄可快些走罷!」說了轉身上馬,如飛的去了。賈潤甫把門關好了,想道:「那夜王家集起身,人鬼不知的,是誰走漏了風聲。剛才羅捕尉自己來報,必是秦大哥叫他來的,想是真的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罷罷,這樣世界,總要上這道路的,不如早早去罷。」忙對妻子說了,收拾了細軟,叫手下人兩個做土工的,把槽頭四五個牲口餵飽了牽出來,男女帶上眼紗,加鞭望瓦崗進發。
  一行人將出齊州界口,到瓦崗去有兩條咱,一條大道,一條小道。潤甫心上打算道:「打大路去,恐怕官兵來追,小路又怕山賊。」正在那裡躊躇,只見樹底下石上,睡著兩個大漢,忽然跳將起來大聲喊道:「好了,來了!」賈潤甫在牲口上聽見,老大一嚇,定睛一看,卻是齊國遠,那一個不認得。潤甫便道:「你們眾人來了,把我卻弄在圈裡。」又問齊國遠道:「此位是何人?」齊國遠道:「王當仁兄,在山寨裡過活,卻好是在這裡開這個鬼行。」王當仁道:「不要閒說了,王家嫂子尚歇在前頭店裡,快些趕去,打伙一搭兒走。」原來前頭店裡,差一個頭目,叫趙大鵬,在那裡開一酒肆,作往來耳目,以便劫掠。賈潤甫聽見大喜,催促一行人,隨著王當仁,趕到趙大鵬店中與王伯當家眷會著,齊望瓦崗去了。正所謂:
    世亂人無主,關山客思悲。
  再說張通守帶了官兵同差官到王家集去,捉拿王伯當家眷。走了三日到了,拘地方來問;只見大門封鎖,忙叫衙役扭斷了屈戌,推門進看,室中止存傢伙什物,人影俱無,查問四鄰,俱說五日前去的。張通守發一張封皮,叫行役把門釘封了,將地方四鄰帶回衙門,用刑究詢。四鄰中一個姓趙的稟說:「那夜小的要開門出去解手,聽見門外一人叫道:『賈潤甫你請回罷,我們去了。』他們妻子是時常出入慣的,那裡燒得他是犯事走了。」張通守間衙役,可曉得賈潤甫住在那裡,有的推不知道,一個衙役稟道:「西門外有一個開鞭杖行的,叫做賈潤甫,未知是他不是他?」那姓趙的說:「正是他,那夜叫他回西門去罷!」張通守忙要起身同官兵去拿,只見日巡夜不收進來報道:「劉武周帶領宋金剛並嘍囉數千,過博望入平原縣了,乞老爺快發兵前去會剿。」張通守見說,叫衙役快去請秦爺來。不一時秦叔寶來到,張通守把差官資來部文,與叔寶看了,又把地鄰口供與叔寶看,便道:「我因賊報急迫,欲點兵進剿,煩都部出城去拿這賈潤甫來,帶到軍前訊問,便知王家家屬下落。」秦叔寶心下轉道:「賈潤甫是我報信叫他走的,倘然走了還好;若在家中,如何擺佈?」便對張通守道:「賊人入境,待卑職去剿他;這是逆黨大事,還是大人親去方妥。」張通守道:「不必推辭,去了就是。」叔寶沒奈何,只得騎著馬,跟了幾個家丁,同差官出城,假意喊地方領到賈家,見門戶鎖著,叫人打進去,室中並無一人。訊問鄰里,說道:「門是前日鎖的,不知人是幾時去的?」差官稟道:「賈潤甫既是挈家逃遁,必是家有黨羽,想去未必遽遠,求秦爺作速去追拿。」叔寶道:「叫我那裡去追,我要趕上張老爺剿賊去。」說了上馬前去。差官沒法,只得同到張通守軍前,討了回文,回東京投下文書。
  宇文述見回文內,有地鄰招稱賈潤甫一段,差官又稟曾差都尉秦瓊嚴拿未獲,便兜起宇文述心上事來,便對兒子化及道:「秦瓊那廝,我當日不曾害得他,反受來護兒一番奚落。不期他在山東為官,我如今題個本,將他陷入楊家道黨,竟說逃犯韋福嗣,招稱秦瓊向與李密、王伯當往來做事,今營任山東都尉圖謀不軌。一面具本,一邊移公文一角,差官前去,倘在軍前,就叫張須陀拿下,將他解京,也可報得前仇了。」宇文化及道:「父親此計雖妙,但張須陀勇而有謀,這廝又兇勇異常,倘一時拿他不到,畢竟結連群盜,或自謀反,為禍不小。莫苦連他家屬,著齊郡拿解來京,那廝見有他妻子作當,料不敢猖獗,此計更為萬全。」宇文述道:「吾兒所見極高。」商議停當,宇文述隨上一本,將秦叔寶陷入李密一黨。這本沒個不准的,他就差下兩員官,一員到張通守軍前,一員向齊州郡丞投文,守題犯人,不得違誤。時羅士信在齊郡防賊,張須陀與秦叔寶在平原拒賊,無奈賊多而兵少,散而復振,振而復散,那邊退了,這邊又來,怎殺得盡?還虧他三人抵敵得住。
  一日張須陀在平原,正要請叔寶商議招集流民守禦良策;忽然見一個差官,到張須陀軍中,稱有兵部機密文書投遞。張須陀拆來看了,仍置封袋中,放在案桌上。差官道:「宇文爺吩咐,要老爺即刻施行,恐有走脫。」張須陀道:「知道了,明日領回文。」須陀回到帳中,燈下草成一書稿,替秦瓊辯明,並非李密一黨,不可謬聽奸頑,陷害忠良雲雲,叫一個謹慎書吏錄了,又寫一道回兵部回文。
  次日正待發放差官,恰值叔寶撫安民庶已畢,來議旋師。差官聞得叔寶到營,只道張須陀騙他來拿解,隨即進營,見須陀與叔寶和顏悅色,談笑商量。叔寶待起身,差官怕他走了,忙過去稟說:「兵部差官領回文。」須陀對差官道:「你這樣性急!」叫書吏把回文與他。差官見只與回文,只得又道:「差官奉文題解人犯,還求老爺將犯人交割,添人協解。」須陀道:「這事情我已備在回文中,你只拿去便了。」差官道:「宇文爺臨行吩咐,沒有人犯,你不要回來。今人犯現在,求老爺發遣,小官好回覆。」張須陀道:「你這差官好多事!這事我已一面回文,一面具本辨明,去罷!」這差官甚有膽力,又道:「老爺在上,這事關係叛逆,已經具請題解,非同小可;若犯人不去,不惟小官干系庇護奸黨,在老爺亦有不便。」叔寶不知來由,見差官苦懇,到為他方便道:「大人,是甚逆犯,若是真實,便與解去。」須陀笑道:「莫理他!」這官便極了,嚷道:「奉旨拿逆犯秦瓊,怎麼反與他同坐,將我趕出。欽題犯人,這等違抗!」秦叔寶聽見逆犯秦瓊四字,便起身離坐,向須陀道:「大人,秦瓊不知有何悻逆,得罪朝廷,奉旨題解;若果有旨,秦瓊就去,豈可貽累大人。」
  須陀初意只自暗中挽回,不與叔寶知道,到此不得不說道:「昨日兵部有文書行來,道有楊玄感一黨,逃犯韋福嗣,招稱都尉與王伯當家眷窩藏李密,行文題解。我想都尉五年血戰,今在山東,日夕與下官相聚,何曾與玄感往來,平白地枉害忠良。故此下官已具一個辨本,與彼公文回部。這廝倚恃官差,敢如此放潑。」叔寶道:「真假有辨,還是將秦瓊解京,自行展辨。當日止因拿李密不著,就將這題目陷害秦瓊,若秦瓊不去,這題目就到大人了。」叫從人取衣帽來,換去冠帶赴京。須陀道:「都尉不必如此,如今山東、河北,全靠你我兩人;若無你,我也不能獨定。且丈夫不死則已,死也須為國事,烈烈轟轟,名垂青史。怎拘小節,任獄吏屠毒,快讒人之口?」叫書吏取那本來與叔寶看了,當面固封,叫一個聽差旗牌即刻設香案,拜了本,給了旗牌路費,又取了十兩銀,賞了差官。差官見違拗不過,只得回京。叔寶向前稱謝。須陀道:「都尉不必謝,今日原只為國家地方之計,不為都尉,無心市恩;但是我兩人要並力同心,盡除群盜,撫安百姓,為國家出力便了。」自此叔寶感激須陀,一意要建些功業,一來報國家,二來報知己;卻不知家中早又做出事來。正是:
    總是奸雄心計毒,故教忠義作強梁。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2 AM     標題: 第四十四回 寧夫人路途脫陷 羅士信黑夜報仇

   詩曰:
    萬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歎亦堪憐。
    如公少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
    漠漠凝塵空偃月,堂堂遺像在凌煙。
    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鷗夷理釣船。
  這詩是元時葉靖逸所作,說宋岳忠武王他的一片精忠,為丞相秦檜忌疾,雖有韓世忠、何鑄、趙士褒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至身死,以至金人猖獗,無人可制,徒為後人憐惜;若是當日有憐才大臣,曲加保護,留得岳少保,金人可平。故此國家要將相調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極,這人不惟不肯為國家定亂,還要生亂。如今再說張須陀,擢升本郡通守;齊州郡丞,選了一個山西平陽縣,姓周名至,前來到任。一日周郡丞坐堂,有兵部差官投下文書,是拘題秦叔寶家眷的。周郡丞便差了幾個差役,金下一張牌去拘題。差役直至鷹揚府中,先見羅士信,呈上紙牌。士信道:「我哥哥苦爭力戰,才得一個些小前程,怎說他是個逆黨?這樣可惡,還不走!」差人道:「是老爺吩咐,小人怎敢違抗;就是本主周爺,也不敢造次,實在兵部部文,又是宇文爺題過本,奉旨拘拿的。老爺還要三思。」士信睜著眼道:「叫你去就是了,再講激了老爺性,一人三十大板。」公人見他發怒,只得走了,回覆周郡丞。郡丞沒法,忙叫打轎,往見羅士信。士信出來作了揖,郡丞曉得士信少年粗魯,只得先賠上許多不是道:「適才造次得罪,秦都尉雖分文武,也是同官,怎敢不徇一毫體面;奈是部文,奉了聖旨,把一個逆黨為名,題目極大,便是差官守催,小弟便擔當不住,想這事也是庇護不來的,特來請教。」士信道:「下官與秦都尉,是異姓兄弟,他臨行把母妻托與我,我豈有令他出來受人凌辱之理?這也要大人方便。」周郡丞道:「小弟豈有不方便之理,但部文難回。」士信道:「事無大小,只要大人有擔當。就要去,也要關會我那秦都尉,沒有個不拿本人先拿家屬之理。」周郡丞道:「小弟到來,也只為同官面情;莫若重賄差官,安頓了他,先回一角文書去,道秦瓊母親妻子,俱已到官,因抱重病,未便起行,待稍痊可,即同差官押解赴京。這等緩住了,然後一同去京中打關節,可以兩全無害。」
  羅士信是個少年極諳事的,道:「我兄弟從來不要人的錢,那得有錢與人?憑著我在,要他妻子出官,斷不能夠。」郡丞見說不入,只得回衙。當不過差官日夕催逼,郡丞沒奈何,與眾書吏計議。內中有個老猾書吏道:「奉旨拿人,是斷難回覆的;如今羅士信部下,又有兵馬,用強去奪他,也拿不得,除非先算計了羅士信,何愁秦瓊家屬拿不來;況且羅士信與秦瓊同居,自就異姓兄弟,也是他家屬,一發解了他去,永無後患。」郡丞道:「他猛如虎豹,怎拿得住?路上恐有疏虞,怎麼處?」老猾書吏道:「老爺又多慮了,只要拿羅士信並他妻母,當堂起解,交與差官,路上縱有所失,是差官與別地方干系了。」郡丞點頭道:「只是如何拿他?」那書吏向郡丞耳邊,說了幾句;郡丞大喜,就差那書吏去請羅士信,只說要商量一角回文。羅士信道:「我不管,你家老爺自去回。」那書吏道:「自然周爺出名去回,但周爺道不知此去回得住,回不得住,得羅爺經一經眼,也知周爺不是為人謀而不忠。」羅士信道:「你這個書吏到會講話,你姓什麼?」那書吏道:「書辦姓計名成,就住在老爺弄後院子弄裡。」
  羅士信信認為實,便跨上馬到來。周郡丞欣然接見道:「同僚情分,沒的不為調停的理,只怕事大難回,所以躊躇延捱。如今拚著一官,為二位豪傑,事寬即圓,支得他去,再可商量。」士信道:「全仗大人主張。」計書吏拿過回文來看,說是:秦瓊母妻患病,現今羈候,俟痊起解因由。羅士信道:「我是鹵夫,不懂移文事體,只要回得倒便是。」周郡丞故意指說:「內中有兩字不妥。」叫書吏別寫用印,耽延半日,日已過午,叫請差官與了回文,周郡丞又與他銀子十兩,說是羅爺送的,差官領了。周郡丞就留羅士信午飯,士信再三推辭。周郡丞道:「羅將軍笑我窮官,留不得一飯麼?」延至後堂,擺兩桌飯,賓主坐了,開懷暢飲。羅士信也吃了幾杯,坐不到半個時辰,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伏倒幾上。周郡丞已埋伏隸卒,將羅士信捆了,出堂來對他手下道:「羅士信與秦瓊通同叛逆,奉旨拿解,眾人不得抗違。」手下聽得都走散了。士信已拿,府中無主,秦母姑媳孫子秦懷玉,沒人攔阻,俱被拿來,上了鐐肘,給與車兒。羅士信也用鐐肘,卻用陷車,將換過回文,付與差官收了;又差官兵四十名防送,當晚趕出城外宿了。
  五更上路,羅士信漸漸甦醒,聽得耳邊婦人哭泣,自己又展動不得,開眼一看,身在陷車之中。叔寶姑媳並懷玉俱鐐肘,在小車上啼哭。士信見了,怒從心起:「只為我少算,中了賊計,以致他姑媳兒子受苦。」意要掙挫,被他藥酒醉壞,身子還不能動彈,只得權忍耐了。將次辰牌,覺得精神漸已復舊,他吼上一聲,兩肩一掙,將陷車蓋頂將起來;兩手一迸,手栓已斷,腳一蹬,鐵鐐已落;踢碎車欄,拿兩根車柱來打差官。這些防送差官,久知他兇勇,誰人敢來阻擋,一哄的走了。士信打開秦母姑媳懷玉鐐肘,無奈車伕已走,只得自推車子,想道:「身邊並沒一個幫手,倘這廝起兵來追,如何是好?」頭推,一頭想,正沒計較。只見前面林子裡,跳出十個來大漢來,急得士信丟了車兒,拔起路旁一株棗樹,將要打去;又見兩個為首的,內中一個說道:「羅將軍不要動手,我是賈潤有。」羅士信是到他家去見過一次,定睛一看,是賈潤甫,便問道:「你把家眷放在那裡去了,那有閒工去來看我?」潤南道:「賤眷同王家嫂子,都安頓在瓦崗山寨裡了。李玄邃兄曉得此事,必然波及叔寶,故此叫我兩人,星夜下山,到郡打聽。豈知不出所料,曉得拿了秦夫人,必然打這裡經過,因此同這單主管帶領孩子們,扮作強人等在此劫奪,不意被你先已掙脫此禍。」士信道:「雖然掙脫囚車,打散官兵,我正愁單身,又要顧戀車子,又恐後兵追來,兩難照顧。今幸遇兩位,不怕他了。」單主管道:「我們有馬匹,有兵器,他追來也不懼他!」賈潤甫道:「不妨,往前去數十裡,就是豆子坑,那裡就有朋友接應了。」
  話未說完,只見郡丞與差官,帶了六七百兵趕來。單主管對賈潤甫道:「你同秦太太、秦夫人、大相公往頭裡走,我同羅將軍就上去,殺這些贓官。」把一匹好馬,與羅士信騎了。士信手中挺著槍,站在一個山嘴上,大聲喝道:「我弟兄有何虧負朝廷,卻必竟要設計來解我們上去!我今把你這些貪贓昧良的真強盜,盡情除盡,若留了一個回去,不要算羅某是個漢子。」說了,兩騎馬直衝下來。這些官兵,見羅士信一個尚當不起,又見旁邊又有個長大漢子,似黑煞一般,哪個敢來與他對壘,便帶轉馬頭,逃回去了。單全看了,哈哈大笑道:「可鄰這也叫官兵。」士信到要追上去,單全止住了,策馬轉身。卻說賈潤甫帶了幾個嘍囉,保護秦夫人,忙要趕到瓦崗去,只見三岔路口,沖出一隊人來,一個為頭的大喝道:「孩子們,一個個都與我抓了來。」賈潤甫眼快,認得是程知節,故意道:「咄,剪徑賊,你認得我秦叔寶麼?」知節笑道:「好蠻子,假冒咱哥名字,來嚇我哩!」輪斧直趕過來。賈潤甫道:「程咬金,這是秦老夫人,叔寶哥哥的家眷行李,你要打劫他的麼?」
  說話時,秦母已到。羅士信與單主管,聽得手下人說前面有賊,正趕來廝殺。知節已到秦母跟前,與眾相見,向秦母問起緣由,潤甫一一說知。知節道:「伯母且到小侄寨中,與家母一敘,小侄不似前日貧窮,盡供奉得伯母起;任你官兵,也不敢來抓尋。」因此眾人都跟程知節來到寨中,與尤員外拜見了秦母與張氏,羅士信、秦懷玉與眾也敘過了禮。程知節請伯母到後寨去,與家母相見。秦母對羅士信道:「我們在這裡了,不知你哥哥在軍前,可知我們消息,作何狀貌,叫人放心不下。」說了淚下。程知節喊道:「伯母放心,待小區今夜統領幾百個孩子們,去劫了大哥到寨,完了一樁事了,怕什麼軍前軍後。」賈潤甫道:「秦大哥與張通守,管領六七千兵馬在那裡;你若去胡做,不惟無益,反累秦大哥的事敗。」羅士信道:「還是我去走遭。」賈潤甫道:「也不妥。」單全道:「待我去如何?」賈潤南道:「你去果好,只是秦大爺不認得你,不相信。」單全道:「說那裡話?當年秦大爺患恙,在我家莊上,住了年餘,怎說不認得?」程知節問道:「這是誰?」潤甫道:「這是單二哥家有才幹的主管,今隨單二哥住在山寨裡。聞說到是個忠義的漢子。」程知節道:「好,是一個單員外家的主管!」秦母道:「既是這位主管,肯到軍前去遞信與吾兒,極好的了,待我去寫幾個字,並取些盤川來,煩你速去走道。」程知節忙止住道:「好叫人笑死,伯母在這裡,是小侄的事了,為何要伯母破起鈔來?」叫小嘍囉取出一大錠銀子,對單全道:「十兩銀子,你將就拿去盤費了罷。」單全道:「盤川我身邊盡有,不煩太太與程爺費心。太太寫了信,我就此起身了。」秦母寫了一封書與單全收了,即進後寨去與程母相見。
  且不說單全到軍前去報信,卻說羅士信與程知節、賈潤甫、秦懷玉吃了更余接風酒,歸房安寢,心中想道:「我士信從不曾受人磨滅的,那裡說起被這個贓狗與那個書辦奴才,設計捆縛我在囚車內,這一夜半日,又累我哥哥的老母弱媳出乖露醜。常言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羅士信若不殺兩個狗男女,何以立於天地間?」怨恨了一回,將五更時,忙扒起來,扮作打差模樣,裝束好了,去廄中相了一匹好馬,騎到寨門。守寨門的小嘍囉問道:「爺往那裡去?」士信道:「你寨主叫我去公幹走遭。」說了,加鞭趕了十余裡,已至齊州城外,揀一個小飯店下了,就飽餐一頓,對主人家道:「你把我牲口餵飽好了,我進城去下一角文書;倘然來不及,我就住在城內朋友家了。」店小二應道:「爺自請便,牲口我們自會看管。」
  士信走進城去,天色已黑了,到了土地廟裡坐一回,捱到定更時分,悄悄走到鷹揚府署後門來,只見兩條官封橫在上面,士信看了,愈加怒氣滿胸。剛進街口,見一人手裡拿著瓦酒瓶走出來,士信迎著問道:「借問一聲,那個計書辦家住在何處?」那人答道:「著底頭門首有井,這一家便是。」士信走到他們首,望內不見人聲,只得把指頭彈上兩彈。裡頭問道:「是誰?」士信道:「我是來會計相公話的。」裡頭答道:「不在家,剛走出門,要到廟裡去會同席沈相公的話去了。」士信見說,撤轉身來,又到土地廟前來,只見一人倒著頭,自言自語的走。士信定睛一看,見是計書辦,忙站定了腳,在廟門內打著江西鄉談,叫:「計相公,這裡來!」那計書辦在黑暗中裡一看,只道就是那兵部裡差官,便道:「可是熊大爺?」士信道:「正是。」計書辦忙向前走來,士信一把題進廟內。計書辦仔細一看,見是羅士信,魂都嚇散,滿身戰栗,蹲將下來。士信把一足踹住他胸膛,拔出明晃晃的刀來。計書辦哀求道:「不干小人之事,饒我狗命罷!」士信道:「賊奴噤聲,你快快實說,你家這個狗官,可在街內?」計書辦道:「剛才市完了事,退堂進去了。」士信恐怕搭了工夫,忙把刀向他頸下一撩,一顆頭顱,滾在塵埃。士信剝他身上衣服,把頭包在裡頭,放在神櫃下。曉得廟間壁就是府署,將身一聳,跨在牆上,恰好有一棵柳樹靠近,將手搭住,把身子掛將下去,原來就是前日周郡丞留飯醉倒所在;摸將進去,見內門已閉,喜得照壁後有梯一張,取來靠在牆上,輕輕撲入庭中。周郡丞因地方擾亂,沒有帶家眷來,止帶得兩三個家僮,都在廚房裡。士信向窗欞裡一張,只見周郡丞點上畫燭一枝,桌上排列著許多成錠銀子,在那裡歸並了,把筆來封記,好送回家去。士信把兩扇窗欞忽地一開,周郡丞只道有賊,把全身護在桌上,遮著銀子,正要喊出有賊;士信手中執著利刃,把他一把頭髮,題將起來道:「贓狗,你認得我麼?」此時周郡丞,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顧跪在地上磕頭。士信舉刀一下割下頭來,向床上取一條被來包好了,拴在腰間;把桌上銀子盡取來,塞在胸前;見有筆硯在案,取來寫於板壁上道:
    前宵陷身,今夜殺人。冤仇相報,方快我心。
  寫完擲筆,依舊越牆而出。到土地廟神櫃下,取了計書辦的首級,一並包好,出廟門趕到城門口。此時將交五更,城門未開,轉走上城,向女牆邊跳下來,一徑到店門首,揀個幽僻所在,藏過了兩個人頭,卻來敲門。店小二開門出來說道:「爺來得好早,難道城門開了?」士信道:「我們要去投遞緊急公文的,怕他們不開,牲口可曾與我喂好?」小二道:「爺吩咐,喂得飽飽的。」士信身邊取出四五錢一塊銀子來,對小二道:「賞了你,快把牲口牽出來。」小二把馬牽出,士信跨上雕鞍,慢慢走了幾步,聽見小二關門進去了,跨下馬,轉去取了人頭包,轉來上了一轡頭,趕了四五十裡,肚中也饑了;只見一個村落裡,有個老兒在門口,賣熱火酒熟雞子。士信跳下了馬來,叫老幾斟一杯來。士信問道:「你這一村,為何這等荒涼?」老兒道:「民困力役,田園荒蕪,那得不窮苦荒涼。」士信想:「我身邊有這些銀子,是贓狗詐害百姓的,都是民脂民膏。他指望拿回家去與妻孥受用,豈知被我拿來,我要他做什麼帶到山寨裡去?」因問道:「你們這一村有多少人家?」老兒道:「不多,止有十來家。男子漢都去做工了,丟下妻兒老小,好難存活。」士信道:「老人家,你去都喚他們來,我羅老爺給賞他些盤川。」
  老兒見說,忙去喚這些婦女來,可憐個個衣不蔽體,餓得鳩形鵠面,士信道:「你們共有幾家?」老兒道:「共是十一家。」士信把懷中的銀子取出來,約莫輕重做了十一堆,盡是雪花紋銀,對眾婦女道:「你們各家,取一堆去,將就度比等男子回來。」這些婦女老兒,欣喜不勝,盡扒在地上一拜謝了,然後上前收領銀子。老兒道:「本欲治一飯,款待老爺,少見眾人之情;只是各家顆粒沒有,止有些饃饃雞子,不嫌褻瀆,待老漢取出來,請老爺用些了去。」士信見說便道:「這個使得。」老兒如飛去掇了一碗雞子,一碗饃饃出來。不一時,十一家都是饃饃、雞子、蒜泥、火酒,擺了十來碗,你一杯,我一盞相勸。士信覺得心中爽快,飽餐一頓,把手一拱,跨上馬如飛的去了。
  卻說程知節那日早起,見羅士信去了,忙去報知秦老夫人,只道他不肯在山寨裡住,私自去了。惟秦夫人信得他真,說:「士信是個忠直的漢子,再不肯背棄了我們去的。」時士信在馬上,又跑了許多路,往後一看,卻不見了兩顆首級。原來兩顆頭顱,系在鞍繑上,因跑得急了,松了結兒,撩將下來。士信見沒有兩顆首級,帶轉馬來,慢慢的尋看。尋了裡許,只見山坳裡閃出一隊人馬來,頭裡載著十來車糧草,四五十四騎駿馬,兩三個頭目,個個包巾扎袖,長刀闊斧的大漢子。士信曉得是一起強人,只得將馬帶在一邊。那邊馬上幾個人,只顧把羅士信上下細看。羅士信睜著眼,也看他們。末後一個頭目,把羅士信仔細一認,即收住馬問道:「你是什麼人?」羅士信大著膽,亦問道:「你是什麼人來問我?」那人笑道:「你好像齊州秦大哥家羅士信。」士信道:「我便是羅士信。」那人忙下馬,上前說道:「我是連明。」士信道:「你可就是到我府中來,要叫我哥哥報知賈潤甫,使他逃走的?」連明道:「然也。」士信見說,方下馬來,與他見禮。
  原來這一起,是徐懋功叫他們往潞州府裡去借糧轉來的。時眾豪傑都下馬來,與羅士信敘禮。連明道:「賈潤甫家眷,弟已接入瓦崗寨中,但不知秦大哥處事體如何?」士信把秦老夫人被逮始末,粗粗述了一遍。單雄信道:「既是秦伯母在程家兄弟處,我等該去問安走道。」邴元真道:「既是在這裡,少不得相見有期;如今我們路上又要照管糧草,孩子們又多,不如請羅大哥到瓦崗去與徐、李二兄商議解救秦兄,方為萬全;但不知羅兄又欲往何處去?」羅士信道:「弟回豆子坑去,因馬上失了一件東西。」單雄信問:「是何物?」士信道:「是兩顆首級。」翟讓道:「何人的?」羅士信就把黑夜尋仇,殺死兩人,至後將銀賞賜荒村百姓,又述了一遍。翟讓大叫道:「吾兄真快人,務必要請到敝寨敘義的了。」士信道:「本該同諸兄長到尊寨一拜,弟恐秦伯母不見了小弟,放心不下;寧可小弟到程哥山寨裡去回覆了伯母,那時再來相會未遲。」單雄信道:「既如此說,兄見伯母時,代弟稟聲,說單通到瓦崗去料理了,就到程兄弟寨中來問候。」羅士信應道:「是,曉得。」拱一拱手,大家上馬,分路去了。
  且不說羅士信回豆子坑,再說翟讓眾人往瓦崗進發,行未裡許,只聽得前面小嘍囉報道:「草路上有一包裡,內有首級兩顆,未知可是羅爺遺下的?單雄信道:「取來看。」小嘍囉取到面前,只見血淋淋兩個人頭。翟讓道:「差人送還他才是。」單雄信道:「這個不必。那兩個人,也是為了我們兄弟的事,只道奉公守法,何知財命兩盡;若再把他首級踐踏,於心太覺殘忍。孩子們取盛豆料的木桶,把兩個首級,放在裡頭,挖一大坑埋下,掩上泥土。」然後策馬回寨去了。正是:
    處心各有見,殘忍總非宜。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2 AM     標題: 第四十五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

   詞曰:
    顛危每見天心巧,一朝事露紛紜。此生安肯負知心,奸雄施計
  毒,淚灑落青萍。寨內群英歡聚盛,孤忠空抱堅貞。漁陽一戰氣難
  伸,存亡多浩歎,恩犯別人情。
                        右調「臨江仙」
  從一而終,有死無二,這是忠臣節概,英雄意氣。只為有了妒賢嫉能、徇私忘國的人,只要快自己的心,便不顧國家的事,直弄到范睢逃秦,伐魏報仇;子胥奔吳,覆楚雪怨。論他當日立心,豈要如此?無奈逼得他到無容身之地,也只得做出算計來了。如今再說單全,奉了秦老夫人的書信,離了豆子坑山寨,連夜兼程,趕到軍前。那日秦叔寶正在營中,念須陀活命之恩,如何可以報效,只見門役報道:「家中差人要見。」叔寶只道母親身子有甚不好,心中老大吃驚,便道:「引他進來。」不一時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叔寶仔細一看,卻是單雄信家的主管單全,心中疑想道:「是必單二哥差他來問候我。」便假意說道:「好,你來了麼;我正在這裡想。隨我到裡邊。」叔寶領單全到書房中來,單全忙要行禮下去,叔寶一把拖住道:「你不比別人,我見你如見你家員外一般。」叫手下取個椅兒到下面來,叫他坐。單全道:「到是立談幾句,就要去的。」叔寶道:「可是員外有書來候我?」單全道:「不是。」叔寶見他這個光景,有些不安,便對左右道:「你們快些去收拾飯出來。」
  單全見眾人去了,在胸前油紙內,取出秦母書信,遞上叔寶。叔寶見封函上「母字付與瓊兒手拆」,雙眉已鎖,及開看時,不覺呆了半晌。單全道:「太夫人因想室中眷屬且被擒拿,秦爺畢竟不免,不意秦爺到已保全。但今目下齊郡,是必申文上去,說羅士信途中脫陷,打退官兵,把家眷已投李密、王伯當,則逆黨事情,越覺真了,便是張通守,百口也難為秦爺分辨。」叔寶聽了,正在憂煩之時,只見有人進來稟道:「家中走差的呂明在處。」叔寶道:「快著他進來。」不一時呂明進來,見了叔寶,跪在地下,只是哭泣。叔寶道:「我曉得了,你起來慢慢說與我聽。」呂明站起來說道:「始初周郡丞,如何要把老爺家屬起解,羅爺如何不肯。後來周郡丞如何設計,捉了羅爺,黃昏時如何來拿取家屬。那夜小的就要來報知老爺,因城上各門,僅不容放出,著官兵送出差官與羅爺老太太夫人並小爺。直至明午後,忽防送官兵差官轉來,說羅爺跳出囚車,把石塊打死了七八個官兵,逃命轉來,城門上盤潔緊急。不意明日夜間,周郡丞被人殺死在衙門,一個書辦又殺死在土地廟裡,城門上反得寬縱,因此小的方得來見老爺。只怕今晚必有申文來報與張老爺。」叔寶道:「這叫我怎處?我本待留此身報國,以報知己,不料變出事來。但我此心,惟天可表。」單全道:「爺說甚此心可表?爺若既有仇家在朝,便一百個張通守,也替爺解不開;況又黑夜殺官殺吏,焉知非羅爺所為的?倘再遲延,事有著實,連張通守也要出脫自己,爺這性命料不能保了,說甚感恩知己,趁事尚未發覺,莫若悄地把爺管的一軍與山寨合了,憑著爺一身武藝,又有眾位相扶,大則成王,小則成霸,不可徒街小恩,坐待殺戮。」叔寶聽了,歎口氣道。「我不幸當事之變,舉家背叛,怎又將他一支軍馬,也去作賊?我只寫一封書,辭了張通守,今夜與你悄悄逃去,且圖個母子團圓罷。」一邊留單全飲酒,自己就在一邊寫書與張通守。書上寫著道:
    恩主張大人麾下:瓊承恩台青眼有年,脫瓊於死,方祈裹革以
  報私恩;緣少年任俠,殺豪惡於長安,送與宇文述成仇,屢屢修怨。
  近復將瓊扭入道黨,荷恩主力為昭雪。苦仇復將瓊家屬行題,鐐肘
  在道,是知仇處心積慮,不殺瓊而不止者也。義弟羅士信不甘,奮
  身奪去,竄於草野,事雖與瓊無涉,而益重瓊罪矣!權奸在朝,知必
  不免,而老母流離,益復關心。謹作徐庶之歸曹,但仰負深思,不勝
  慚愧;倘萍水有期,誓當刎頸斷頭,以酬大德。不得已之衷,諒應鑒
  察。末將秦瓊叩首。
  叔寶寫完了書,封好,上寫著「張老爺台啟」,壓在案上;將身邊所積俸銀犒賞,俱裝入被囊,帶了雙間,與單全、連明並親隨伴當四五人,騎上馬,走出營來,對守營門的說道:「張爺有文書,令我緝探賊情,兩日便回,軍中小心看管,不可亂動。」打著馬去了。正是:
    一身幸得逃羅網,片念猶然還白雲。
  卻說翟讓、單雄信一行人馬,到了瓦崗山寨,見了李玄邃、徐懋功,雄信將秦母被逮,羅士信兇勇脫陷,遇見尤、程,邀入豆於坑山寨裡去了。李玄邃道:「這等說起來,秦大哥早晚必來入伙的了。只是秦母在程兄弟處,該差人去接上山來,好等他母子相會。」徐懋功道:「這個且慢,就是差人去接,尤、程斷不肯放,且待叔寶來時,再作區處。前日有人來說,滎陽梁郡近來商旅極多,今寨中人目已眾,糧草須要積聚,誰可到彼劫掠一番,必有大獲。」翟讓道:「小弟去得麼?」懋功道:「兄若要去,須要玄邃兄與當仁、伯當三人,先領二千人馬起行;後邊就是翟大哥,與邴元真、李如珪三位,也帶二千人馬,隨後接應,方為萬全。」又對雄信道:「留兄在寨,尚有事商量。」因此兩支人馬,陸續起身去了。徐懋功正要差細作打聽叔寶消息,只見單全回來說:「秦大哥寫書辭了張通守,已經離任,進豆子坑去見秦太太了。」雄信道:「何不請他到了這裡,然後同去?」懋功道:「他見母之心,比見友之心更切,安有先到這裡之禮。單二哥,如今要兄同賈潤甫往豆子坑走遭。」又附信耳邊,說了幾句。雄信點頭會意道:「若如此說,弟此刻就同賈潤甫從小路上去,或者就在路上先遇著了,豈不為妙。」懋功稱善。
  再說秦叔寶與單全分了路,與連明等三四人,恐走大路遇著相識的,倒打從小路兒,走過了張家舖,轉出獨樹崗,忽聽背後有人喊道:「前面去的可是秦叔寶兄?」叔寶帶往馬,往後一看,恰是賈潤甫與單雄信,帶領二三十個嘍囉,趕將上來。叔寶忙下馬,雄信與潤甫亦下了馬。雄信執著叔寶手道:「兄替隋家立得好功!」叔寶道:「不要說起,到程兄弟寨中去細細的告訴,只是兄今欲何往?」雄信道:「今不往何處去。單全回來說了,小弟特地走來候兄。」大家又上了馬,只見斜次裡一騎馬飛跑過來,望見叔寶,便道:「好了,哥哥來了!」叔寶見是羅士信,忙問道:「兄弟,母親身子如何?」士信道:「伯母身子,幸賴平安;只是心上記著了哥哥,日逐叫兄弟在路上探聽兩三次。今喜來了,弟先進寨去報知,哥哥同諸兄就來。」說了,飛馬進寨報知。秦母見說兒子到寨來了,巴不能夠早見一刻,攜了孫兒懷玉與媳婦張氏,同走出來。程知節的母親,也陪秦老夫人,走到正誼堂中。張氏兄堂中有客,即便縮身進去。時尤俊達同程知節,迎進叔寶、雄信,在堂上敘禮過。叔寶見母親走出來,忙上前要拜下去,瞥見程母在堂,先向程母拜將下去。程母忙近身一把拖叔寶道:「太平哥好呀,幸喜你早來了一天;若再遲一兩日,又要累你做娘的憂壞了身子哩!」秦母見兒子拜在膝前,眼中落下幾點淚來,對叔寶說道:「你起來罷,那邊站的,可是單二員外?」叔寶應道:「正是。」
  雄信與潤甫見叔寶站了起來,兩人忙去先拜見了秦母,後又拜見了程母。秦老夫人叫懷玉過來,拜了單伯伯,問道:「令愛想必也長成了。」雄信道:「小女愛蓮,長令孫一歲,年紀雖小,頗有些見識。」秦母道:「自然是個閨秀。」程母笑對秦母道:「日月是易過的,當初太平哥與我家咬金,也是這模樣兒的大起來,如今你家孫兒,又是這樣大了。」程知節喊道:「母親,如今秦大哥做了官了,還只顧叫他乳名。」程母笑道:「通家子侄,那怕他做了皇帝,老身只是這般稱呼。」眾人都大笑起來。秦老夫人對叔寶道:「你進去見見你媳婦了出來,大家同到後寨去。」與張氏說了幾句話出來,只見堂中酒席安排停當。尤員外請眾人坐定,舉杯飲酒。尤員外問征遼一段,叔寶細細述了一遍,眾人多各贊歎。叔寶問尤俊達道:「兄在武南莊,好不快活,為甚遷到這裡來?」程知節道:「也是為長葉嶺事發,尤大哥遷到此地,不然他怎肯到這裡,與弟輩做這宗買賣?」尤俊達道:「不是這等說,單二哥也是好端端住在二賢莊,今聞得為了李玄邃兄,也遷入瓦崗寨中去了,總是我們眾弟兄該在山寨中尋事業。」賈潤甫道:「這樣世界,豈論什麼山寨裡、廟廊中,只要戮力同心,自然有些意思;只是如今眾弟兄,還該在一處。」程知節道:「如今我們有了秦大哥,再屈單二哥,也遷到我這裡來,多是心腹弟兄,熱烘烘的做起來,難道輸了瓦崗?翟大哥做得皇帝,難道秦大哥、單二哥做不得皇帝?」坐中見說,都大笑起來。眾人歡呼暢飲,直吃到月轉花梢。
  到了次日起來,大家坐在堂中閒談,只見嘍囉進來報道:「瓦崗差人來,要見單大王的。」雄信忙叫手下引他進來。不一時,一個噴羅進來說道:「徐大王有密報一封,差小的送來與單大王。」單雄信接來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昨細作探得東都有旨,命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領兵二萬,協同山東討捕大使張須陀,會剿李密、王伯當叛犯黨羽,並究窩藏秦瓊、密拿殺官殺吏重犯,嚴緝家眷巢穴。將來彼此兩家,俱有兵馬來臨,兄速歸寨商議大敵,尤程兩兄處,亦當預計,叔寶兄渴欲一見,不及別札,如得偕來更妙,專候專候。」雄信把字朗念了一遍,眾皆大驚。程知節道:「愁他則甚!等他們來時,爽利混殺他娘一陣。」秦叔寶道:「知節兄你不要小覷了事體,那須陀勇而有謀,裴仁基又是一員宿將;況又兼兩萬官兵,排山倒海的下來。如今這裡山寨,連羅士信兄弟,止不過四人,單二哥與潤甫兄家眷,都在瓦崗,自然要回寨去照顧的了。這幾個人,作何佈置?」尤俊達道:「前日翟大哥原有書來,召我們去,因秦、單二兄未來,故此我們不肯。今單二哥家眷已在瓦崗,秦大哥與太夫人又在這裡,何不兩處並為一處,隨你大小緩急,多有商量了。」叔寶道:「好便好,但未知瓦崗房屋,可有得余?」雄信道:「弟一到山寨,就叫他們在寨後蓋起四五十間房子,山前增了水城煙樓,倉庫牆垣重新修理齊整;不要說三家家眷,就再住幾房,也安放得下。」程知節道:「既如此說,要去我們收拾就去。」雄信對賈潤甫道:「兄可先回寨去,通知懋功兄弟,同三兄家眷到寨便了。」潤甫見說,隨即起身。尤俊達與程知節、秦叔寶,帶了家眷,收拾了細軟金帛糧草,率領了部下約有二千餘人,大隊並入瓦崗寨中去。正是:
    猛虎添雙翼,蛟龍又得雲。
  再說翟讓、李密二支人馬,殺兵劫商,占城據地,在河南地方勢甚猖獗。時張須陀尚在平原,因二三日不見秦叔寶來,只道他身於有恙,著樊建威到他營中來看他。守營兵回道:「秦爺兩日前,張老爺差他去緝探盜情未回。」樊建威忙去通報了張通守,張通守道:「我幾時差他?這又奇了!」正說時,齊州申文已到,拆開一看,須陀老大吃驚,忙騎著馬,同唐萬仞、樊虎到叔寶營中,直至中軍帳,只見案上有書一封,張通守拆開細看,大驚道:「原來他與宇文述結仇,道他陷害不過,竟自去了。可惜這人有勇有謀,是我幫手,如今他去了,如何是好?」回到營中,一面委官到齊州安諭。忽隋主有旨,調他做了滎陽通守,要他掃清翟讓,只得帶了樊虎、唐萬仞並部下人馬,到滎陽上任。樊、唐二人雖是公門出身,本領怎及得叔寶,因他兩個,也是有義氣的漢子,所以與叔寶相知。張須陀做郡丞時,就識拔他屢次建功,這番沒了叔寶,就做了心腹,思量要掃清翟讓。何知翟讓驍勇過人,竟搶過了李密一軍,帶領了千餘人馬,打破了金隄關,直抵滎陽劫掠。時翟讓正在城外各門分頭殺擄,不防張通守與樊、唐二人,各領精兵五百,開門一齊殺出。翟讓雖勇,當不起須陀一條神槍,神出鬼沒;邴元真、李如珪,早先敗退。翟讓被樊虎、唐萬仞二路夾攻,只得放馬逃遁,被張須陀趕殺了十余裡,虧得李密、王伯當大隊兵馬到來,須陀方收兵回去。
  到了次日,李密定計:將人馬四面埋伏,著翟讓去引誘張須陀兵馬。至大海寺旁,忽聽林子裡喊聲四起,李密、王伯當、王當仁,沖將出來,後有翟讓、邴元真、李如珪,將須陀兵馬,裹住中間。樊虎見部下人馬漸漸稀少,須陀身先士卒,身上早中幾槍,征衫血染,猶奮力望李密沖來。樊虎、唐萬仞與李密當年在秦叔寶家中,雖曾識面,到這性命相關之處,也顧不得了,幫著須陀一齊殺出重圍,萬仞卻又不見了。張須陀道:「待我還去救他出來。」樊虎與張須陀殺入;唐萬仞已被賊兵截住,著了幾槍,漸漸支架不住。張須陀見了,慌忙直衝進去,槍挑了幾人落地,殺出重圍,樊虎卻又不見了。張須陀吩咐部下:「且護送唐爺回城,我再尋樊爺回來,不然斷不獨歸。」時須陀身子已狼狽,但他愛惜人的意氣重,不顧自己,復入重圍。豈知樊虎已因坐馬前失跌下來,被人馬踹死,那裡尋得出。李密先時也見樊、唐二人在須陀身邊,有個投鼠忌器之意,故不傳令放箭。今見須陀一人,便四下裡箭如飛蝗。須陀雖有盔甲,如何遮蔽得來,可憐一個忠貞勇敢為國為民的張通守,卻死在戰場之中!正是:
     渭水星沉影,雲台事已空。
  翟讓、李密射死了張須陀,大獲全勝。時內黃、韋城、雍邱都有兵來歸附。李密差人去到瓦崗報捷,眾豪傑聞報,都撫掌稱慶。獨叔寶聞張須陀戰死,禁不住潸然淚下,想道:「他待我有恩有禮,原指望我與他同患難,共休戚。密疏為我辯白,何等恩誼,不料生出變故,我便棄他逃生,令他為人所害。想他沙場暴露,屍骨不知在於何處?」便起身對雄信道:「單二哥,弟自到此處,並不曾見翟大哥,恐無此理。弟今特往滎陽,與他一面,就會王、李二兄,未知可否?」懋功道:「要去,我們打伙兒同去。如今郡縣都來歸附,他那裡這幾個人,也料理不來,須得我們去方妥。這裡寨柵牢固,只消一二個兄弟看守便夠了。尤俊達原是富戶快活人,留他與連巨真守寨,照管家屬。單全升他做了總領,管轄山上嘍囉,日夜巡視柵欄,日用置賣,俱是他調度。」吩咐停當,大家辭了母妻。徐懋功、齊國遠、程知節、賈潤甫做了前隊,單雄信、秦叔寶、羅士信做了後隊,俱輕弓短箭,帶領人馬,離了瓦崗。
  將到鄭州地方,只見哨馬報翟大王兵到。原來翟讓同李密攻下汜水、中牟各縣,得了無限子女玉帛,要回瓦崗快活,故與李密分兵先回。兩軍相見,翟讓久聞秦叔寶大名,極加優待。單雄信問起,知翟讓有歸意,便道:「翟大哥,我們若只思量作賊,終身得此金帛子女,守定瓦崗罷了;若要圖王定霸,還須合著玄邃,占據州縣才是。」翟讓見說,也還未聽,只見哨馬報說:「李爺收了韓城各處地方,得了許多倉庫。李爺聞得眾位大王下山來,叫小的稟上單大王,說有一位秦爺,如在路,乞單大王速邀至軍前一會。」雄信道:「曉得了。」因此翟讓心癢,仍舊回兵去與李密相合。路經滎陽,秦叔寶先差連明打聽張須陀屍首,部下感他恩德,已草草棺殮,並樊虎屍棺,都停在大海寺內。叔寶對單雄信道:「煩兄致意翟大哥,請諸兄先行,弟還要在此逗留幾天。」雄信會意,說了,眾人都已先行,獨雄信同著叔寶與羅士信。到了次日,叫手下備了豬羊祭儀,同眾人到大海寺中來;只見廊下停著兩口棺木,中間供著一個紙牌位,上寫「隋故滎陽通守張公之位」,側首上寫「隋死節偏將齊郡樊虎之柩」。秦叔寶與羅士信見了,不勝傷感,連雄信亦覺慘然。
  三人正在嗟歎之時,忽見處邊許多白袍白帽,約有四五十人擁將進來。羅士信看見,不知什麼歹人,忙拔刀在手喝道:「你們為何率眾在此?」眾兵衛道:「小的們感故主的恩情,在這裡守來,守過了百日方敢散去。今日曉得秦爺來祭奠;故來參見。」叔寶叫他們起來住著,想道:「兵卒小人,尚且如此,我獨何人,反敢背義!」忙叫左右把身上袍蓋,盡換了孝服,時祭儀已擺列停當,叔寶同士信痛哭祭奠;眾兵士俱扒在地上大慟,聲聞於處。單雄信亦備招子吊拜。正在忙亂之時,只見外邊走進一人,頭裹麻巾,身穿孝服,腰下懸一口寶劍,滿眼垂淚,跟著兩三個伴當,望著靈幃前走來。那些帶孝的兵衛,站在旁邊,說道:「唐爺來了!」叔寶仔細一認,見是唐萬仞,把手向他一舉道:「唐兄來得正好。」豈知唐萬仞只做不見,也不聽得,昂然走到靈前大慟,敲著靈桌哭道:「公生前正直,死自神明。我唐萬仞本系一個小人,承公拔識於行伍之中,置之賓僚之上,數年已來,分懊噓寒,解衣推食。公之恩可謂厚矣至矣。雖公之愛重者尚有人,而我二人之鑒拔者則惟公。蒙公能安我於生地,而自死於陣前,我亦安敢昧心,而偷生於公死後!」
  叔寶站在一旁,聽他一頭說,一頭哭,說到後邊句句譏諷到他身上來,此身如負芒刺,又不好上前來勸他;連雄信手下兵卒,無不掩淚偷泣。雄信看見叔寶顏色慘淡,便要去勸仁唐萬似。只見萬似把桌一擊道:「主公,你神而有靈,我前日不能陣前同死,今日來相從地下!」說罷,只見佩刀一亮,響落在地,全身往後便倒。眾兵衛望見,如飛上前來救,一腔熱血,噴滿在地,叔寶見了,忙捧著屍首大聲叫道:「萬仞兄,你真個死了,你真個相從恩公於地下了,我秦瓊亦與你一答兒去罷!」忙在地上拾起劍來要刎,背後羅士信一把抱住喊道:「哥哥,你忘了母親了!」奪劍付與手下取去。叔寶猶自哽咽哭泣,吩咐手下快備棺木殯殮,就停在張通守右邊。然後收拾祭儀,給與張通守兵衛領去,與雄信、士信一齊回營。正是:
    蘆中不圖報,漂母豈虛名?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3 AM     標題: 第四十六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

   詞曰:
     榮華自是貪夫餌,得失暗相酬。戀戀蠅頭,營營蝸角,何事能
  休?機緣相左,談笑劍戟,樽俎沮戈矛。功名安在?一堆白骨,
  三尺荒丘。
                         右調「青衫濕」
  天地間兩截人的甚多:處窮困落寞之時,共談心行事,覺厚寬有情,春風四海。至富貴權衡之際,其立心做事,與前相違,時時要防人算計他,刻刻恐自己跌下來。這個毛病,十人九犯。總因天賦之性,見識學問,只得到這個地位。再說秦叔寶在大海寺,將張須陀並唐、樊二人重新殯殮,擇地安葬,做幾日道場;然後同單雄信、羅士信起行,趕到康城,與李密、王伯當眾人相會了,敘舊慶新,好不快活。秦叔寶勸李密用輕騎襲取東都以為根本,然後徐定四方。翟讓遂依計,令頭目裴叔方帶領數個伶俐人役,前往打探山林險阻,關梁兵馬;不意被人覺察,拿住三個,知是翟讓奸細,解留守宇文都府中勘問,將來斬首;止逃得裴叔方兩三個回來,一番緝探,倒作了東都添兵預備防守。還虧李密聽了秦叔寶,同程知節、羅士信,輕兵掩襲,悄悄過了陽城,偷過了方山,直取倉城。翟讓、李密陸續都到。一個洛口倉,不煩弓矢,已為翟讓所據。李密開倉賑濟,四方百姓,都來歸附。隋朝士大夫不得意者,朝散大夫時德睿、宿城令祖君彥,亦來相從。時東都早已探知,越王侗傳旨差虎賁郎將劉仁恭、光祿少卿房囗,募兵二萬五千,差人知會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前後夾攻,會師倉城。不意李密又早料定,撥精兵五支,把隋兵殺得大敗,劉仁恭、房囗僅逃得性命;裴仁基聞得東都兵敗,頓兵不進。李密聲名,自此益振。
  翟讓的軍師賈雄,見李密愛人下士,差實與他相結。翟讓欲自立為王,雄卜數哄他說不吉,該輔李密,說道:「他是蕭山公,將軍姓翟;翟為澤,蒲得澤而生,數該如此。」又民間謠言道:「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桃李子,是說的逃走李氏之子;皇後二句,說隋主在揚州宛轉不回;莫浪語,誰道許,是個密字。因此翟讓與眾計議,推尊李密為魏公,設壇即位,稱永平元年,大赦;行文稱元帥府,拜翟讓上柱國司徒東郡公,徐世勣左詡衛大將軍,單雄信右詡衛大將軍,秦叔寶左武侯大將軍,王伯當右武侯大將軍,程知節後衛將軍,羅士信膘騎將軍,齊國遠、李如珪、王當仁俱虎賁郎將,房彥藻元帥府左長史,邴元真右長史,潤甫左司馬,連巨真右司馬。時隋官歸附者,鞏縣柴孝和監察御史。
  裴仁基雖守在河南,與監察御史蕭懷靜不睦。懷靜每尋釁要劾詐他,甚是不堪。賈潤甫與仁基舊交,俏地到他營中,說他同兒子裴行儼,殺了蕭懷靜,帶領全軍,隨賈潤南來降魏公。魏公極其優禮,封仁基上柱國河東公,行儼上柱國降郡公。
  李密領眾軍取了回洛倉,東都文書向江都告急。隋王差江都通守王世充,領江淮勁卒,向東都來擊。李密遣將抵住。秦叔寶去攻武陽,武陽郡丞姓元,名寶藏,聞得叔寶兵至,忙召記室魏徵計議,就是華山道士魏玄成。他見天下已亂,正英雄得志之時,所以仍就還俗,在寶藏幕下。寶藏道:「李密兵鋒正銳,秦瓊英勇素著,本郡精兵又赴東都救援,何以抵敵?」魏徵道:「李密兵鋒,秦瓊英勇,誠如尊教。若以武陽相抗,似以壞土塞河。明公還須善計,以全一城民士。」寶藏道:「有何善計!只有歸附,以全一城。足下可速具降箋,赴軍前一行。」叔寶兵到,得與魏玄成相見,故人相遇,分外欣喜,笑對玄成道:「弟當日已料先生斷不以黃冠終,果然!」因問武陽消息。魏徵道:「郡丞元寶藏,度德順天,願全城歸附,不煩故人兵刃。」叔寶道:「這是先生贊襄之力,可赴魏公麾下,進此降箋。」留飲帳中敘闊。叔寶又做一個稟啟,說魏徵有王佐之才,堪居帷幄,要魏公重用。因此魏公得瓊薦啟,遂留征做元帥府文學參軍記室。元寶藏為魏卅總管。
  今說翟讓,本是一個一勇之夫,無甚謀略。初時在群盜中,自道是英雄;及見李密足智多謀,戰勝攻取,也就覺得不及。又聽了賈雄、李子英一干人,竟讓李密獨尊,自己甘心居下。後來看人趨承,看他威權,卻有不甘之意。還有個兄翟弘,拜上柱國滎陽公,更是一個粗人,他道:「是我家權柄,緣何輕與了人,反在他喉下取氣?」又有一班幕下,見李密這干僚屬興頭,自己處了冷局,也不免怏怏生出事來。所以古人雲: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時若有人在內調停,也可無事;爭奈單雄信雖是兩邊好的,卻是一條直漢;王伯當、秦叔寶、程知節,只與李密交厚;徐世勣是有經緯的,怕在裡頭調停惹禍。
  一日,翟讓把個新歸附李密的鄙陵刺史崔世樞,要他的錢,將來回了。李密來取不放。元帥府記室刑義期,叫他來下棋,到遲,杖了八十。房彥藻破汝南回,翟讓問他要金寶道:「你怎只與魏公不與我?魏公是我立的,後邊事未可知。」因此房彥藻、刑義期,同司馬鄭顴,勸李密剪除翟讓,李密道:「想我當初,實虧他脫免大禍,是我功臣;今遽然圖害,人不知他暴戾,反道我背義嫉賢,人不平我,這斷然不可。」忽又想:「翟讓是個漢子,但恐久後被他手下人扛幫壞了,也是肘腋之患。」鄭(廷頁)道:「毒蛇螫手,壯士解腕,英雄作事,不顧小名小義。今貪能容之虛名,受誅夷之實禍,還恐噬臍無及。」房彥藻道:「翟司徒遲疑不決,明公得有今日;明公亦如此遲疑,必為所先。明公大意,以為他粗人,不善謀人。不知粗人,膽大手狠,作事最毒。」李密道:「諸君這等善為我謀,須出萬全。」
  次日李密置酒,請翟讓並翟宏、翟侯、裴仁基、郝孝德同宴,李密咐咐將士,須都出營外伺候,只留幾個在此服役。眾人都退,只剩房彥藻、鄭(廷頁)數人。陳設酒席,翟讓司馬府王儒信與左右還在,房彥藻向前稟道:「天寒,司徒扈從,請與犒賞。」李密道:「可倍與酒食。」左右還未敢去,翟讓道:「元帥既有犒賞,你等可去關領。」眾人叩謝而出,只有李密麾下壯士蔡建德,帶刀站立。閒話之時,李密道:「近來得幾張好弓,可以百發百中。」叫取來送與列位看。先送與翟讓,道是八石弓。翟讓道:「只有六石,我試一開。」離坐扯一個滿月,弓才滿,早被蔡建德拔出刀,照腦後劈倒在地,吼聲如牛,可憐百戰英雄,頃刻命消三尺!時單雄信、徐懋功、齊國遠、李如珪、邴元真五人,在賈司馬署中赴宴會,正在銜杯談笑之時,只見小校進來報道:「司徒翟爺,被元帥砍了。」雄信見說,吃了一驚,一只杯子落在地上道:「這是什麼緣故!就是他性子暴戾,也該寬恕他,想當初同在瓦崗起義之時,豈知有今日?」邴元真道:「自古說兩雄不並棲,此事我久已料其必有。」徐懋功道:「目前舉事之人,那個認自己是雌的?只可惜。」李如珪道:「可惜那個?」懋功道:「不可惜翟兄,只可惜李大哥。」賈潤甫點頭會意。
  正在議論之時,見手下進來說:「外邊有一故人,說是要會李爺的。」李如珪走出去,攜著一個人的手來,說道:「單二哥,又是一個不認得的在這裡。」雄信起身一認,原來是杜如晦,大家通名敘禮過了。杜如晦對徐懋功道:「久仰徐兄大才,無由識荊,今日一見,足慰平生。」徐懋功道:「弟前往寨中晤劉文靜兄,盛稱吾兄文章經濟,才識敏達,世所罕有。今日到此,弟當退避三舍矣!」雄信道:「克明兄,還是涿州張公謹處會著,直至如今,不得相晤,使弟輩時常想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杜如晦道:「弟偶然在此經過,要會叔寶兄;不想他領兵黎陽去了。因打聽如珪兄在這裡,故此來望望,那曉得單二哥與諸位賢豪,多在這裡。所以魏公不多幾時,幹出這般大事業來,將來麟閣功勳,都被諸兄占盡了。」單雄信喟然長歎道:「人事否泰,反覆無常,說甚麟閣功勳。聞兄出仕隋家,為溫城尉,為何事被黜?」如晦道:「四方擾攘之秋,戀此升斗之俸,被奸吏作馬牛,豈成大器之人?」大家又說了些閒話,辭別起身。
  李如珪拉杜如晦、齊國遠到自寓,設酒餚細酌。杜如晦道:「弟剛才在帥府門首經過,見人多聲雜,不知有何事?」齊國遠口直說道:「沒什麼大事,不過帥府殺了一個人。」杜如晦道:「殺了甚人?」李如珪只得將李密與翟讓不睦,以至今日殺害。「當初在瓦崗時,李玄邃、單二哥、弟與齊兄,都是翟大哥請來,弄成一塊,今天聽見他這個結局,眾人心裡多有些不自在。」杜如晦道:「怪道適才雄信顏色慘淡,見弟覺得冷落,弟道他做了官了,以此改常,不意有些事在心;若然玄邃作事,今與昔異,太覺忍心。諸兄可雲尚未得所,猶在幾上之內。」齊國遠道:「我們兩個兄弟,又沒有家眷牽帶,光著兩個身子,有好的所在,走他娘,管他們什麼鳥帳!」杜如晦道:「有便有個所在,但恐二兄不肯去。」二人齊問:「是何所在?」杜如晦道:「弟今春在晉陽劉文靜署中,會見柴嗣昌,與弟相親密,說起叔寶與二兄,當年在長安看燈,豪爽英雄,甚是獎賞。曉得二兄嘯聚山林,托弟來密訪。即日他令岳唐公欲舉大事,要借重諸兄,不意叔寶正替玄邃於功;二兄倘此地不適意,可同弟去見柴兄;倘得事成,亦當共與富貴。況他舅子李世民,寬仁大度,禮賢下士,兄等是舊交,自當另眼相待。」齊國遠道:「我是不去的,在別人項下取氣,不如在山寨裡做強盜快活。」
  正說,驀地裡一人闖進來,把杜如晦當胸扭住,說道:「好呀,你要替別人家做事,在這裡來打合人去,扯你到帥府裡去出首!」杜如晦嚇得顏色頓異,齊國遠見是郝孝德,便道:「不好了,大家廝並了罷!」忙要拔刀相向。郝孝德放了手,哈哈大笑道:「不要二兄著急,剛才所言,弟盡聽知。弟心亦與二兄相同,若能挈帶,生死不忘。弟前日聽見魏玄成說,途遇徐洪客兄,說真主已在太原,玄邃成得甚事。如今這樣舉動,翟兄尚如此,我輩真如敝屣矣!」李如珪道:「郝兄議論爽快,但我們怎樣個去法?」郝孝德道:「這個不難。剛才哨馬來報,說王世充領兵到洛北,魏公明日必要發兵,到那時二兄不要管他成敗,領了一支兵,竟投鄒縣去,那個來追你?」李如珪道:「妙。」郝孝德問杜如晦道:「兄此去將欲何往?」如晦道:「此刻歸寓,明日一早動身,即往景陽去矣!」孝德又問道:「尊寓下何處?」如晦道:「南門外徐涵暉家。」孝德拱一拱手竟自去了。杜如晦見孝德辭去,心中狐疑,與齊、李二人叮嚀了幾句,也便辭別出門。比及如晦到寓時,郝孝德隨了兩個伴當,早先到了徐家店裡了。杜如晦見郝孝德鞍馬行囊齊備,不勝怪異道:「兄何欲去之速?」郝孝德道:「魏公性多疑猜,遲則有變。弟知帥府有旨,明日五鼓齊將,就要發兵了,此刻往頭裡走去為妥。」大家在店用了夜膳,收拾上路,往晉陽進發。
  行了幾日,來到朔州舞陽村地方,一個大村落裡。時值仲冬,雪花飄飄,見樹影裡一個酒簾挑出。郝孝德道:「克明兄,我們這裡吃三杯酒再走如何?」杜如晦道:「使得。」到了店門首,兩人下馬進店坐定。店家捧上酒餚。吃了些麵餅和火酒,耳邊只聽得叮叮噹噹,敲捶聲響;兩人把牲口在那裡上料,轉過灣頭,只見大樹下一個大鐵作坊,三四個人都在那裡熱烘烘打鐵。樹底下一張桌子,擺著一盤牛肉,一盤炙鵝,一盤饃饃。面南板凳上,坐著一大漢,身長九尺,膀闊二停,滿部胡須,面如鐵色,目若朗星,威風凜凜,氣宇昂昂。左右坐著兩個人,一人執著壺,一人捧著碗,滿滿的斟上,奉與大漢。那大漢也不推辭,大咀大嚼,旁若無人。一連吃了十來碗酒,忽掀髯大笑道:「人家借債,向富戶挪移,你二兄反要窮人索取;人家借債,是債主寫文券約,你二兄反要放主書帖契,豈不是怪事?」右手那人說道:「又不要兄一厘銀子,只求一個帖子,便救了我的性命了。」如飛又斟上酒來。那大漢道:「既如此說,快取紙筆來,待我寫了再吃酒,省得吃醉了酒,寫得不好。」二人見說,忙向胸前取出一幅紅箋來,一人進屋裡取筆硯,放在桌上。右手那人,便磕下頭去。那大漢道:「莫拜莫拜,待我寫就是。」拿起筆來,便道:「叫我怎樣寫,快念出來!」那兩個道:「只寫上尉遲恭支取庫銀五百兩正,大業十二年十一月二日票給。」大漢題起筆來,如命直書完了,把筆擲桌上,又哈哈大笑,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也不謝聲,竟踱進對門作坊裡去了。又去收拾了杯盤,滿面欣喜,向東而行。杜如晦趨近前舉手問道:「二兄長,方纔那個大漢,是何等樣人,二兄這般敬他?」一個答道:「他姓尉遲名恭,字敬德,馬邑人氏。他有二三千斤膂力,能使一根渾鐵單鞭,也曾讀過詩書,為了考試不第,見四方擾攘,不肯輕身出仕。他祖上原是個鐵作坊,因閒住在家,開這作坊過活。」杜如晦道:「剛才二兄求他帖兒,做什麼?」二人道:「這個話長,不便告訴,請別了。」杜如晦見這一條好漢,尚無人用他,要想住在這個村裡,盤桓幾日,結識他薦於唐公。無奈郝孝德催促上路,又見伴當牽著牲口來尋,只得上馬,心中有一個尉遲恭罷了。正是:
    但識英雄面,相看念不忘。
  如今卻說唐公李淵,自從觸忤隋主,虧得那女婿柴紹,不惜珍珠寶玩,結交了隋主一班佞臣,營求到太原來;只求免禍,那有心圖天下。他有四個兒子:長的叫做建成,是個尋常公子,鮮衣駿馬,耽酒漁色;三子玄霸,早卒;四子元吉,極是機謀狡猾,卻也不似霸王之才;只有次於世民,是在永福寺生下的,年四歲時,有書生見而異之曰:「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至弱冠,必能濟世安民。」言畢而去。唐公懼其語洩,使人欲追殺之,而不知其所往,因以為神,採其語,名曰世民。自小聰明天縱,識量異人。將門之子,兵書武藝,自是常事;更喜的是書史,好的是結交。公子家不難揮金如土,他只是將來結客,輕財好士之名,遠近共聞。最相與的一個是武功人氏,姓劉名文靜,現為晉陽令。此人飽有智謀,才兼文武。又有池陽劉弘基,妻族長孫順德,都是武勇絕倫,不似如今紈襪之子,見天下荒荒,是真主之資,私自以漢高自命。會李密反,劉文靜因坐李密姻屬,系太原獄,世民私入獄中視之。文靜喜,以言挑之道:「今天下大亂,非湯武高光之才,不能定也。」世民道:「安知其無人,但不識人耳。我來看汝者,非比兒女子之情,以念道相革,欲與君計議大事耳。」文靜道:「今隋主巡幸江淮,兵填河洛,李密圍東者,盜賊蜉結,大連州縣,小阻山澤,殆以萬數。當此之際,有真主驅而用之,投機構會,振臂一呼,四海不難定矣。今太原百姓皆避盜入於城內,文靜為令數年,熟識豪傑之士,一旦收集,可得數十萬人;加以尊公所掌之兵,復加數萬,一令之下,誰不願從?以此乘虛入關,號令天下,及過半載,帝業成矣!」世民笑道:「君言正合我意。」乃陰部署客賓,訓練士卒,伺便即舉。過月余,文靜得脫於獄。世民將發,恐父不從,與文靜計議。文靜道:「尊公素與晉陽宮監裴寂相厚,無言不從,激其行事,非此人不可。」世民想此事不好出口央他,曉得裴寂好吃酒賭錢,便從這家打入,與他相好。即出錢數萬,囑龍山令高斌廉與寂博,佯輸不勝。後寂知是世民來意,大喜,與世民亦親密。世民遂以情告之。寂慨然許諾道:「事盡在我。」旦夕思想,忽得一計,逕入晉陽宮來。正值張、尹二妃在慶雲亭前賞玩臘梅,見裴寂至,問道:「汝自何來!」裴寂道:「臣來亦欲折花以樂耳。」張夫人笑道:「花乃夫人所戴,於汝何事?」裴寂道:「夫人以為男子不得戴乎?愛慾之心,人皆有之;但花雖好,止可閒玩以供粉飾,醫不得人的寂寞,御不得人的患難。」尹夫人笑道:「汝且說醫得寂寞,御得患難的是何事?」裴寂道:「隋室荒亂,主上巡幸江都,樂而忘返;代主幼小,國中無主,四方群雄競起,稱孤道寡者甚多。近報馬邑校尉劉武周據汾陽宮,稱為可汗,甚是利害。汾陽與太原不遠,倘兵至此,誰能御之?臣雖為副守,智微力弱,難保全軀,汝等何以得安?」二妃驚道:「似此奈何?果如所言,吾姊妹休矣!」裴寂又道:「今臣有一計,與夫人商議,不惟可以保全,並送一套富貴。」尹夫人道:「富貴安敢指望,只求免禍足矣!」裴寂道:「留守李淵,人馬數萬,其於世民,英雄無敵,結納四方豪傑,要舉大事,恐淵不從,未敢輕動;我料天下不日定歸此人。汝二人永處離宮,終宵寂寞已有年矣,何不乘此機會,侍事於淵,可以圍禍為福,非嬪即後,富貴無比,豈不為美?」張夫人道:「向見唐公,久懷此志;只是姊妹不好與汝啟口,但恐唐公秉忠見拒,事洩無成奈何?」悲寂道:「只患二夫人心不堅耳,堅則何愁不成哉!」二夫人見說,一時笑逐顏開道:「若得事成,君之深思,吾姊妹終身不忘;但不知計將安在?」裴寂向二夫人附耳道:「只須如此而行,何患不從?」二夫人點頭唯唯。
  次日,裴寂設席晉陽宮,差人來請唐公,少刻即至。二人相見,入席坐定,裴寂並不題起世民之事,只顧勸酒。唐公大醉。裴寂道:「問酒難飲,有二美人,欲叫來侑明公一觴可乎?」唐公笑道:「知己相對,正少此耳,有何不可?」裴寂叫左右去喚。不多時,只聽得環珮叮噹,香風馥郁,走出兩個美人來,生得十分佳麗,唐公定睛一看,果然正是:
    花嫣柳媚玉生春,何處深宮忽艷妝。
    自是塵埃識天子,故人雲雨惱襄王。
  二美人到了筵前,隨向唐公參見了。唐公慌忙還禮。裴寂就叫取兩個座兒,坐在唐公左右。唐公酒後糊塗,竟不問來歷,見二美人色艷,便放量快飲。二美人曲意奉承,裴寂再三酬勸,唐公不覺大醉。裴寂離席潛出,唐公又飲了數杯,立腳不定,二美人扶掖去睡,醉眼模糊,那辨得什麼宮中府中。正是:
    花能索笑酒能親,更有蛾眉解誤人。
    莫笑隋家浪天子,乘時豪傑亦迷津。
  唐公一覺醒來,忽想起昨夜之事,心下驚疑;又見臥在龍床之上,黃袍蓋體,驚問道:「汝二人是誰?」二美人笑道:「大人休慌,妾二人非他,乃宮人張妃、尹妃。」唐公大驚道:「宮闈貴人,焉可同枕席?」忙要披衣起來,當下二美人道:「聖駕南幸不回,群雄並起,裴公屬意大人,故令妾等私侍,以為異日之計。」唐公歎恨道:「裴玄真誤我!」起身出來,走到殿前,裴寂迎將進來說道:「深宮無人,何必起得這等早?」唐公道:「雖則無人,心實驚悸不安。」裴寂道:「英雄為天下,那裡顧得許多小節?」叫左右取水梳洗。唐公梳洗已畢,裴公又看上酒來,飲過數杯,裴寂因說道:「今隋主無道,百姓窮困,豪傑並起,晉陽城外,皆為戰場。明公手握重權,令郎陰蓄士馬,何不舉義兵伐夏救民,建萬世不朽之業?」唐公大驚道:「公何出此言,欲以滅族之禍加我耳。李淵素受國恩,斷不變志。」裴寂道:「當今上有嚴刑,下有盜賊,明公若守小節,危亡有日矣;不若順民心興義兵,猶可轉禍為福,此天授公時,幸勿失也。」唐公道:「公慎勿再言,恐有洩漏,取罪非輕。」寂笑道:「昨日以官人私侍明公者,惟恐明公不從,故與令郎斟酌,為此急計耳;若事發當並誅也。」唐公道:「我兒必不為此,公何陷入於不義?」話猶未了,只見旁邊閃出一人,頭帶來發金冠,身穿團花繡襖,說道:「裴公之言,深識時務,大人宜從之。」唐公聽得此言,見是世民,輕日惹事,只得佯怒道:「拿你免禍!」世民毫無懼色道:「要拿送我,死不敢辭,父親罪必難免;若不舉義,何以動為?」唐公歎道:「破家亡軀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唐公悄地差人到河東去,喚建成、元吉到太原團聚,正好放心做事。只說廢昏立明,尊立鎮守長安代王侑為天子,是為恭帝,禪位於唐公。於是李淵稱皇帝,即位於太原,國號唐,建元武德,立建成為太子,封世民為秦王,元吉齊王。命秦王興師討賊,自己擁兵入關。正是:
    水映朱旗赤,戈搖雪浪明。長虹接空起,天際落神兵。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4 AM     標題: 第四十七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

   詞曰:
    興衰如丸轉,光陰速,好景不終留。記北狩英雄,南巡富貴,牙
  檣錦纜,到處邀游。忽轉眼斜陽鴉噪晚,野岸柳啼秋。暗想當年,
  追思往事,一場好夢,半是揚州。可鄰能幾日?花與酒,釀成千古
  閒愁。謾道半生消受,骨脆魂柔。奈歡娛萬種,易窮易盡,悉來一
  日,無了無休。說向君如不信,試看練纏頭!
                         右調「風流子」
  禍福盛衰,相為倚伏。最可笑把祖宗櫛風沐雨得的江山,只博得自己些時朝歡暮舞的歡娛,瓊室瑤基的賞玩。到底甘盡苦來,一身不保,落得貽笑千秋。如今且將唐公李淵起兵之事,擱過一邊。再說煬帝在江都蕪城中,又造起一所宮院,更覺富麗,增了一座月觀迷樓九曲池,又造一條大石橋。煬帝逐日在迷樓月觀之內,不是車中,定即屏中,任意淫蕩;譬如一株大樹,隨你枝葉扶疏,根深蒂固,若經了眾人剝削,斧斤砍伐,便容易衰落;何況人的精力,能有幾何,怎當得這起妖妖嬈嬈宮人美人,時刻狂淫。煬帝到此時候,也覺精疲神倦。
  一日睡初起,正在紗窗下,看月賓、絳仙撲蝴蝶耍子,忽見一個內相來報:「蕃厘觀瓊花盛開,請萬歲玩賞。」煬帝大喜,隨即傳旨,排宴在蕃厘觀,宜蕭後與十六院夫人去賞瓊花。不多時,蕭後與十六院夫人俱宣到,袁紫煙在寶林院養病不赴。煬帝道:「瓊花乃是江都一種異卉,天下再無第二本,朕從來不曾看見。今日聞說盛開,特召御妻與眾妃同去一賞,怎不見沙妃子來?」朱貴兒道:「妾今日出院時,沙夫人說趙王傷了些風,想是這個緣故不來。」清修院秦夫人點點頭兒,煬帝道:「傷風小恙,瓊花是不易看見的,何不來走走?」朱貴兒道:「萬歲不曉得,若趙王身子稍有不安,沙夫人即吃緊的,相伴著他不敢行動。」煬帝喜道:「此兒得沙妃愛護,方不負朕所托。」遂命起駕。自同蕭後上了玉輦,十五院夫人及眾美人,都是香車,一齊到蕃厘觀。進得殿來,只見大殿上供著三清聖像。殿宇雖然宏大,卻東頹西壞,聖像也都毀敗。蕭後終是婦人家,看見聖像,便要下拜。煬帝忙止住道:「朕與你乃堂堂帝后,如何去拜木偶?」蕭後道:「神威赫赫有靈,人皆賴其庇佑,陛下不可不敬。」煬帝問左右:「瓊花在於何處?」左右道:「在後邊台上。」原來這株瓊花,乃一仙人道號蕃厘,因談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取白玉一塊,種在地下,須臾之間,長起一樹,開花與瓊瑤相似,又因種玉而成,故取名叫做瓊花。後因仙人去了,鄉里為奇,造這所蕃厘觀,以紀其事。近來此花有一丈多高,花如白雪,蕊瓣團團,就如仙花相似,香氣芬芳,異常馥郁,與凡花俗卉,大不相同,故擅了江都一個大名。
  時煬帝與蕭後才轉過後殿,早望見高台上瓊堆玉砌,一片潔白,異香陣陣,撲面飄來。煬帝大喜道:「果然名不虛傳,今日見所未見矣!」正要到花下去細玩,豈知事有不測,才到台邊,忽然花叢中卷起一陣香風,甚是狂驟。宮人太監見大風起,忙用掌扇御蓋,團團將煬帝與蕭後圍在中間,直等風過,方才展開。煬帝抬頭看花,只見花飛蕊落,雪白的堆了一地,枝上要尋一瓣一片卻也沒有。煬帝與蕭後見了,驚得癡呆半晌,大怒道:「朕也未曾看個明白,就落得這般模樣,殊可痛恨。」回頭見錦篷內賞花筵宴,安排得齊齊整整,兩邊簇擁著笙簫歌舞,甚是興頭;無奈瓊花落得乾乾淨淨,十分掃興。
  煬帝看了這般光景,不勝惱恨道:「那裡是風吹落,都是妖花作祟,不容朕見;不盡根砍去,何以洩胸中之恨?」隨傳旨叫左右砍去。眾夫人勸道:「瓊花天下只有一根,留待來年開花再賞;若砍去便絕了此種。」煬帝怒道:「朕巍巍天子,既看不得,卻留與誰看?今且如此,安望來年?便絕了此種,也無甚事。」連聲叫砍,太監誰敢違拗,就將儀仗內金瓜鉞斧,一齊砍伐。登時將天上少、世間稀的瓊花,連根帶枝都砍得乾淨。煬帝也無興飲酒,遂同蕭後上輦,與眾妃子回到苑中去了。煬帝對蕭後道:「朕與御妻們下龍舟游九曲河何如?」蕭後道:「天氣晴朗,湖光山色,必有可觀。」煬帝吩咐左右,擺宴在龍舟,去游九曲。於是一行扈從,都迎進苑中。煬帝與蕭後眾夫人等齊下龍舟,一頭飲酒,一頭游覽,東撐西蕩,游了半日,無甚興趣。煬帝叫停舟起岸,大家上輦,慢慢的游到大石橋來。時值四月初旬,早已一彎新月,斜掛柳梢,幾隊濃陰,平舖照水。煬帝與蕭後的輦到了橋上,那橋又高又寬,都是白石砌成,光潔如洗,兩岸大樹覆蓋,橋下五色金魚,往來游泳。煬帝因瓊花落盡,受了大半日煩悶,今看這段光景,竟如吃了一帖清涼散,心中覺得爽快,便叫停輦下來,取兩個錦墩,同蕭後坐定。叫左右將錦褥舖滿,眾夫人坐定,擺宴在橋上。煬帝靠著石欄杆,與眾夫人說笑飲酒。秦夫人道:「此地甚佳,不減畫上平橋景緻。」蕭後問:「此橋何名?」煬帝道:「沒有名字。」夏夫人道:「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題他一個名字,留為後日佳話。」煬帝道:「說得有理。」低頭一想,又周圍數了一遍,說道:「景物因人而勝,古人有七賢鄉、五老堂,皆是以人數著名。朕同御妻與十五位妃子,連朱貴兒、袁寶兒、吳絳仙、薛冶兒、杳娘、妥娘、月賓七個,共是二十四人在此,竟叫他做二十四橋,豈不妙哉!」大家都歡喜道:「好個二十四橋,足見陛下無偏無黨之意。」遂奉上酒來。煬帝十分暢快,連飲數杯,便道:「朕前在影紋院,聞得花妃子的笛聲嘹亮,令人襟懷疏爽,何不吹一曲與朕聽?」梁夫人道:「笛聲必要遠聽,更覺悠揚宛轉。」狄夫人道:「宵來在夏夫人院裡,望蝶樓上,聽得李夫人與花夫人兩個,一個吹一個唱,始初尚覺笛是笛,歌是歌,聽到後邊,一回兒像盡是歌聲,一回兒像盡是笛聲,真聽得神怕心醉。」蕭後道:「這等好勝會,你們再不來摯我。」煬帝問道:「他歌的是新詞,是舊曲?」夏夫人道:「是沙夫人近日做的一只北罵玉郎帶上小樓,卻也虧他做得甚好。」煬帝喜道:「妃子記得麼?」試念與朕聽,看通與不通。」夏夫人念道:
    小院笙歌春晝閒,恰是無人處整翠鬟。樓頭吹徹玉蘭寒,注沈
  檀。低低語影在鞦韆,柳絲長易攀,柳絲長易攀,玉鉤手卷珠簾,又
  東風乍還,又東風乍還。閒思想,朱顏凋換。幸不至,淚珠無限。
  知猶在,玉砌雕闌,知猶在,玉砌雕闌。正月明回首,春事闌珊。一
  重山,兩重山,想夏景依然,沒亂煞,許多愁,向春江怎挽?」
  煬帝聽了喟然道:「沙妃子竟是個女學士,做得這樣情文兼至。左右快送兩杯酒,與李夫人、花夫人飲了,到橋東得月亭中,聽他妙音。」花、李二夫人見聖意如此,料推卻不得,只得吃干了酒,立起來。李夫人把狄夫人瞅著一眼說道:「都是你這個掐斷人腸子的多嘴不好。」便同花夫人下橋轉到得月亭中坐了。那亭又高又敞,在苑中。兩人執像板,吹玉笛,發繞樑之聲,調律呂之和,真個吹得雲斂晴空,唱得風回珮轉。煬帝聽了,不住口贊歎。
  時初七八里,月光有限。煬帝道:「樹影濃暗,我們何不移席到亭子上去?」遂起身同蕭後眾夫人慢慢聽曲而行,剛到亭前,曲已奏終。二夫人看見,忙出亭來。煬帝對花、李二夫人道:「音出佳人口,聽之令人魂消,二卿之技可謂雙絕矣!」宮人們忙排上宴來。煬帝叫左右快斟上酒來與二位夫人,又對蕭後道:「今日雖被花妖敗興,然此際之賞心樂事,比往日更覺頑得有趣。」蕭後道:「賴眾夫人助興得妙。」煬帝道:「月已沈沒,燈又厭上,如何是好?」李夫人微笑道:「此時各帶一枝狄夫人做的螢鳳燈,可以不舉火而有余光。」蕭後忙問道:「螢鳳燈是什麼做的?」狄夫人道:「這是頑意兒,什麼好東西!聽這個嚼咀的,在陛下、娘娘面前亂語,六月債還得快。」煬帝笑道:「好不好,快取來賞鑒賞鑒。」狄夫人見說,只得對自己宮奴說道:「你到院中去,把減妝內做完的螢鳳燈兒盡數取來。」又叫眾宮監把董蟲盡數撲來收在盒內。不一時,宮奴捧了一個金絲盒兒呈與狄夫人。狄夫人把一支取起,將鳳舌挑開,捉一二十個螢蟲放入,獻上蕭後。蕭後與煬帝仔細一看,卻是蟬殼做的翅翼,與鳳體相連,頂上五彩繡絨毛羽,鳳冠以珊瑚扎就,口裡銜著一顆明珠,竟似一盞小燈,光映於外,帶在頭上,兩翅不動自搖。煬帝與蕭後看了一會,說道:「妃子慧心巧思,可謂出神入化矣!」蕭後道:「果然做得巧妙。」遞與宮人,插在頂上。尚有七八朵,狄夫人放入螢蟲,分送與眾夫人;夫人中先送過的,也叫人取來戴了,竟如十六盞明燈,光照一席。煬帝拍手大笑道:「奇哉,螢蟲之光今宵大是有功,何不叫人多取些流螢,放入苑中,雖不能如月之明,亦可光分四野。」蕭後道:「這也是奇觀。」煬帝便傳旨:凡有營人內監,收得一囊螢火者,賞絹一匹。不一時那宮人內監以及百姓人等,收了六七十囊螢。煬帝叫人賞了他們絹匹,就叫他們亭前亭後,山間林間,放將起來。一霎時望去;恍如萬點明星,爛然碧落,光照四圍。煬帝與眾夫人看了,各各鼓掌稱快,傳杯弄盞,直飲到四鼓回宮。
  如今慢題煬帝在宮苑日夜荒淫。卻說宇文化及,是宇文述之子,官拜右屯衛將軍,也是個庸流;兄弟智及,是個兇狡之徒。當煬帝無道時,也只隨波逐浪,混帳過日子。故此東巡西狩,直至遠征高麗,東營西建,丹陽起建宮殿,也不諫一句。臨了到盜賊四起,要征伐,徵調卻做不來;要巡幸供饋,看看不給;君臣都坐在江都,任他今日失一縣,明日失一城,今日失一倉,明日失一凜,君也不知,臣也不說,只圖挨一日是一日。及至有報來說李淵反了,要起兵殺入關中,那時隨駕這些臣子,都是沒主意了。先是郎將竇賢,領本部逃回關中。隋主聞知,差兵追斬,這一殺到不好了,在江都要餓死,回關中要殺死,要在死中求生,須要尋出個計策來。時虎賁郎將司馬德勘、元禮、直閣裴虔通、內史捨人元敏、虎邪郎將趙行樞、鷹揚郎將孟秉、勳侍楊士覽,共同商議道:「我們一齊都去,自然沒兵來追我們,就追我們,也不怕了。」這幾個人,還不過計議逃走,內中宇文智及,曉得此謀,便道:「主上無道,威令尚行,逃去還恐不免。我看天喪隋家,英雄並起;如今已有萬人,不若共行大事,這是帝王之業,大家可以共享富貴。」眾人齊聲道:「好。」議定以化及為主,司馬德戡先召驍勇首領,說這舉動之意,眾皆允從了。先盜了御廄中的馬。打點器械。化及又去結連了司空魏氏。這事漸漸喧傳,宮中苑中,都有人知道。時杳娘侍宴,奏聞煬帝。煬帝令拆隋字,以卜趨避。杳娘道:「隋乃國號,有耳半掩,中音王字,王不成王,又無之字,定難走脫。」又命拆朕字。杳娘道:「移左手發筆一豎於右,似淵字。目今李淵起兵,當有稱朕之虞;若直說陛下,此月中亦只八天耳。」煬帝怒道:「你命當盡在何日」?命拆古字,杳娘道:「命盡在今日。」煬帝道:「何以見之?」杳娘道:「音字十八日,更無餘地,今適當其期耳。」煬帝大怒,命武士殺之,自此再無人敢說。嘗照鏡道:「好頭頸,誰當砍之?」又仰觀天像,對蕭後道:「外邊大有人圖依,然依不失長城公,汝不失為沈後耳。」
  如今且說王義,久已曉得時勢將敗,只恨自己是外國之人,無力解救;只得先將家財散去,結識了守苑太監鄭理與各門宿衛,並宇文手下將士,分外親密;打聽他們准在甚時候必要動手,忙叫妻子薑亭亭跟一個小年紀的丫環,上了小空車,望苑裡來。那妾亭亭時常到苑的,無人敢阻攔,他便下車與丫頭竟到寶林院中;只見清修院秦、文安院狄、綺陰院夏、儀鳳院李四位夫人,與袁寶兒、沙夫人、趙王共六七個,在那裡圍著抹牌。沙夫人看見了姜亭亭進來,忙問道:「你坐了,外邊消息怎樣個光景?」姜亭亭道:「眾夫人不見禮了,外邊事體只在旦夕,虧眾夫人還在這裡閒坐!王義叫我進來,問沙夫人是何主意?」眾夫人聽見,俱掩面啼哭,惟沙夫人與袁寶兒不哭。沙夫人道:「哭是無益的,你們眾姊妹,作何行上?」秦夫人道:「眼前這幾個,都是心腹相照的,聽憑姊妹指揮。他們幾個前夜說的:『一年裡頭,聖上進院有限,有甚恩情,東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憑他怎樣來罷了。』這句話就知他們的主意了,管他則甚!」沙夫人道:「我沒有什麼指揮。我若沒有趙王,生有生法,死有死法;如今聖上既以趙王托我,我只得把大事,」指著姜亭亭道:「靠在他賢夫婦身上。你們若是主意定了,請各歸院去,快快收拾了來。」眾夫人見說,如飛各歸院去了。惟袁紫煙熟識天文,曉得隋數已盡,久已假托養病,其細軟早已收拾在寶林院了。三人正在那裡算計出路,只見薛冶兒直搶進院來,見姜亭亭說道:「好了,你也在這裡。剛才朱貴兒姐叫我拜上沙夫人,外邊信息緊急,今生料不能相見矣。趙王是聖上所托,萬勿有負。我想我亦受萬歲深思,本欲與彼相死,今因朱貴姐再三叮嚀,只得偷生前來保駕。」沙夫人道:「我正與姜妹打算,七八個人怎樣去法?」薛冶兒道:「這個不妨。貴妃與我安排停當。」抽中取出一道旨意,「乃是前日要差人往福建采辦建蘭的旨意,雖寫,因萬歲連日病酒,故發出。貴姐因要保全趙王,悄悄竊來,付與冶兒與夫人,商酌行動。」沙夫人垂淚道:「貴姐可謂忠貞兩盡矣!」正說時,只見四位夫人,多是隨身衣服到來。沙夫人將冶兒取來的旨意與他們看了,秦夫人道:「有了這道符敕,何愁出去不得?」袁紫煙道:「依我的愚見,還該分兩起走的才是。」姜亭亭道:「有計在此,快把趙王改了女妝,將跟來的丫頭衣服與趙王換了。把丫環改做小宮監,我與趙王先出去,丫頭領眾夫人都改了妝出去,慢慢離院到我家來,豈非是鬼神不知的麼?」夏夫人道:「只是急切間,那裡去取七八副宮監衣帽?」沙夫人道:「不勞你們費心,我久已預備在此。」開了箱籠,搬出十來套新舊內監衣服靴帽。眾夫人大喜,如飛穿戴起來。沙夫人正要在那裡趙王改妝,看了四位夫人,說道:「慚愧,你們臉上這些殘脂剩粉猶在,怎好胡亂行動?」眾夫人反都笑起來。亭亭見趙王改妝已完,日色已暮,沙夫人取個金盒兒,放上許多花朵在內,與趙王捧了。姜亭亭對丫頭道:「停回你同眾夫人到家便了。」說了,同趙王慢步離院,將到苑門口,上了車兒。
  原來王義見妻子進院去了,如飛來尋鄭理,到家去灌了他八九分酒,放他回來時,鄭理帶醉的站在苑門首,看小太監翻斛斗;見姜亭亭的車兒,便道:「王奶奶回府去了?剛才咱在你府上大擾。」姜亭亭道:「好說,有慢。」鄭理笑道:「這小姑娘又取了我們苑中的花去了。」姜亭亭道:「是夫人見惠的。」說了,放心前行,不過裡許已到家中。王義看見趙王,叫妻子不要改趙玉的妝束,藏在密室;自己如飛出門,到苑門打聽。只見七八個內監,大模大樣,丫頭也在內,大家會意,領到家中,忙收拾上路。各城門上,都是他錢財結識的相知,誰來阻擋他?比及掌燈時候,宇文化及領兵動手,到掖延時,王義領趙王眾夫人,已出禁城矣。
  再說煬帝平日間,怕人說亂,說亂的就要被殺,誰料今日至此地位,原黨情景淒慘,同蕭後躲在西閣中,相對浩歎。一夜中,只聽得外邊喊聲振天,內監連連報道:「殺到內殿來了!」屯衛將軍獨孤盛殺了,千牛獨孤開遠也戰死了。一班賊臣捉住一個宮娥,嚇問他隋主所在。宮娥說在西閣中。裴虔通與元禮徑到西閣中來,聽得上面有人聲,知是煬帝。馬文舉就拔刀先登,眾人相繼而上;只見煬帝與蕭後並坐而泣,看見眾人,便道:「汝等皆朕之臣,終年厚祿重爵,給養汝等,有何虧負,為此篡逆?」裴虔通道:「陛下只圖自樂,並不體恤臣下,故有今日之變。」只見背後轉出來朱貴兒來,用手指定眾人說道:「聖恩浩蕩,安得昧心?不必論終年厚祿,只前日慮汝等侍衛多系東都人,久客思家,人情無偶,難以久處,傳旨將江都境內寡婦處子,搜到宮下,聽汝等自行匹配。聖恩如此,尚謂不體恤,妄思篡逆耶!」煬帝按說道:「朕不負汝等,何汝等負朕?」司馬德勘道:「臣等實負陛下;但今天下已叛,兩京賊據,陛下歸已無門,臣等生亦無路。今日臣節已虧,實難解悔。惟願得陛下之首,以謝天下。」朱貴兒聽了大罵道:「逆賊焉敢口出狂言!萬歲雖然不德,乃天子至尊,一朝君父,冠履之名分凜凜,汝等不過侍衛小臣,何敢逼脅乘輿,妄圖富貴,以受萬世亂臣賊子之罵名!」裴虔通見說,大怒道:「汝掖廷賤婢,何敢巧言相毀?」朱貴兒大罵道:「背君逆賊,汝恃兵權在手耶!隋家恩澤在天下,天下豈無一二忠臣義士,為君父報仇,勤王之師一集,那時汝等碎死萬段,悔之晚矣!」馬文舉大怒道:「淫亂賤婢,平日以狐媚蠱惑君心,以致天下敗亡,不殺汝何以謝天下!」即便舉刀,向貴兒臉上砍去;貴兒罵不絕口,跌到在地。可憐貴兒玉骨香魂,都化作一腔熱血。
  馬文舉既殺了朱貴兒,一手執劍,一手竟來要扶煬帝下閣;只見封德彝走上閣來,對司馬德勘道:「許公有令,如此昏君,不必扶來見我。可急急下手。」蕭後聽見,著實哀告眾人道:「眾位將軍,主上實是不德,可看舊日爵祿面上,叫他讓位與眾位將軍,賜將軍闔門鐵券,將他降為三公,以畢余生,未知眾位將軍以為可否?」只見袁寶兒憨憨的走來,聽見蕭後干將軍萬將軍在那裡哭叫,笑向蕭後道:「娘娘何苦如此,料想這些賊臣,沒有忠君愛主的人在裡頭,肯容萬歲安然讓位,同娘娘及時行樂了。」又對煬帝道:「陛下常以英雄自許,至此何堪戀戀此軀,求這班賊臣。人誰無死,妾今日之死於萬歲面前,可謂死得其所矣,妾先去了,萬歲快來!」馬文舉忙把手去扯他,寶兒睜了雙眼,大聲喝道:「賊臣休得近我!」一頭說一頭把佩刀向項上一刎,把身子往上一聳,直頂到梁上,竄下來,項內鮮血如紅雨的望人噴來。一個姣怯身軀,直矗矗的靠在窗欞。蕭後看見,嚇得如飛奔下閣去了。煬帝見了,心膽俱碎。裴虔通等便題刀向前,要行弒逆,煬帝大叫道:「休得動手,天子死自有死法,快取鴆酒來!」裴虔通道:「鴆酒不如鋒刃之速,何可得也?」煬帝垂淚道:「朕為天子一場,乞全屍而死。」馬文舉取自絹一匹進上。煬帝大哭道:「昔鳳儀院李慶兒,夢朕白龍繞項,今其驗矣!」賊臣等遂叫武士一齊動手,將煬帝擁了進去,用白絹縊死,時年二十九歲。後人有詩吊雲:
    隋家天子系情偏,只願風流不願仙。
    遺臭謾留千萬世,繁花拈盡十三年。
    耽花嗜酒心頭痛,(歹帶)粉沾香骨裡綠。
    卻恨亂臣貪富貴,宮廷血濺實堪憐。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4 AM     標題: 第四十八回 遺巧計一良友歸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詞曰:
    好還每見天公巧,知心自有知心報。看鶴禁沈冤,天涯路杳,
  離恨知多少。  黎陽鼙鼓連天噪,孤忠奇策存隋廟。一線雖延,
  名花破損,佛面重光好。
                        右調「雨中花」
  自古知音必有知音相遇,知心必有知心相與,鐘情必有鐘情相報。煬帝一生,每事在婦人身上用情,行動在婦人身上留意,把一個錦繡江山,輕輕棄擲;不想突出感恩知己報國亡身的幾個婦人來,殉難捐軀,毀容守節,以報鐘情,香名留史。再說司馬德戡,縊死了煬帝,隨來報知宇文化及。化及令裴虔通等勒兵殺戮宗室蜀王秀、齊王(日東)、燕王人炎及各親王,無少長皆被誅戮;惟秦王浩,素與智及往來甚密,故智及一力救免,方得保全。蕭後在營中,將營中漆床板為棺木,把朱貴兒、袁寶兒同殯於西院流珠堂。正是:
    珠襦玉匣今何在?馬鬣難存三尺封。
  宇文化及既殺了各王,隨自帶甲兵入宮來,要誅滅後妃,以絕其根。不期剛走到正宮,只見一婦人,同了許多宮女在那裡啼哭。宇文化及喝道:「汝是何人,在此哭泣?」那婦人慌忙跪倒,說道:「妾乃帝后蕭氏,望將軍饒命。」宇文化及見蕭後花容,大有姿色,心下十分眷愛,便不忍下手,因說道:「主上無道,虐害百姓,有功不賞,眾故殺之,與汝無干,毋得驚怖。我雖擅兵,亦不過除殘救民,實無異心;倘不見嫌,願共保富貴。」隨以手挽蕭後起來。蕭後見宇文化及聲口留情,便嬌聲涕泣道:「主上無道,理宜受戮。妾之生死,全賴將軍。」宇文化及道:「汝放心,此事有我為之,料不失富貴也。」蕭後道:「將軍既然如此,何不立其後以彰大義?」宇文化及道:「臣亦欲如此。」遂傳令奉皇後懿旨,立秦王浩為帝,自立為大丞相,總攝百僚,封其弟宇文智及為左僕射,封異母弟宇文士及為右僕射,長子丞基、次子丞址,俱令執掌兵權;其余心腹之人,俱重重封賞。有宇文化及平昔仇忌之臣,如內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蘊、密書監袁克、左詡衛大將軍來護兒、右詡衛將軍宇文協、千牛宇文晶、梁公蕭臣,連各家子侄,俱駢斬之。更有給事郎許善心,不到朝堂朝賀,化及遣人就家擒至朝堂,既而釋之;善心不舞蹈而出,化及怒而殺之。其母范氏,年九十二,臨喪不哭,人問其故。范氏說道:「彼能死國難,我有子矣,復何哭為?」因臥不食而卒。宇文化及因將士要西歸,便奉皇後新是還長安,並帶剩下貪生圖樂的那些夫人美人,一路搜括船隻,取彭城水路西上。行至顯福宮,逆黨司馬德敬與趙行樞,惡宇文化及穢亂宮闈,不恤將士,要將後軍襲殺化及,不期事機不密,反為化及所殺。行到滑台,將皇後新皇,留付王軌看守,自己直走黎陽,攻打倉城,接下不題。
  再說王義夫人,領了趙王與眾夫人等,離了蕪城二三十裡,借一民戶人家歇了,只聽見城中炮聲響個不絕,往來之人信息傳來,都說城內大變。王義叫趙王仍舊女妝,叫妻子薑亭亭與袁紫煙、薛冶兒,俱改了男妝,沙、秦、狄、夏、李五位夫人與使女小環,仍舊女妝。袁紫煙道:「我夜觀乾像,主上已被難;我們雖脫離樊籠,不知投往何處去才好?」王義道:「別處都走不得,只有一個所在。」眾人忙問:「是何處?」王義道:「太僕楊義臣,當年主上聽信讒言,把他收了兵權,退歸鄉里。他知隋數將終,變姓埋名,隱於濮州雷夏澤中。此人是個智勇兼全忠君愛主的人,我們到他鄉里去,他見了幼主,自然有方略出來。」袁紫煙喜道:「他是我的母舅,我時常對沙夫人說的,必投此處方妥,不意你們同心。」因此一行人,泛舟意往濮州進發。
  卻說楊義臣自大業七年被讒納還印綬,猶恐禍臨及己,遂變姓名,隱於濮州雷夏澤中,日與漁樵往來。其日驚傳宇文化及在江都弒帝亂宮,不勝憤恨道:「化及庸暗匹夫,乃敢猖獗如此!可惜其弟士及向與我交甚厚,將來天下合兵共討,吾安忍見其罹此滅族之禍?速使一計,叫他全身避害。」即遣家人楊芳,□一瓦罐,親筆封記,逕投黎陽來,送與士及。士及接見楊芳,大喜道:「我正朝夕在這裡想,太僕公今在何處?不意汝忽到來。」隨引進書齋,退去左右,問道:『大僕公現居何處?近來作何事業?」楊芳答道:「敝主自從被讒放斥,變改姓名,在濮州雷夏澤中,漁樵為樂。」士及道:「可有書否?」楊芳道:「書啟敝主實未有付,止有親筆封記一物為信。」士及忙開視之,見其中止有兩棗並一糖龜。士及看了,不解其意,便吩咐手下引楊芳到外廂去用飯,自己反覆推詳。忽畫屏後轉出一個美人來,乃是士及親妹,名曰淑姬,年方一十七歲,尚未適人,不特姿容絕世,更兼穎悟過人;見士及沉吟不語,便問士及道:「請問哥哥,這是何人所送,如此躊躇?」士及道:「此我舊友隋太僕楊義臣所送。他深通兵法,善曉天文,因削去兵權,棄官歸隱。今日令人送來一罐,封記甚密,內中止有此二物,這個啞迷,實難解洋。」淑姬看一回,便道:「有何難解,不過勸兄早早歸唐,庶脫弒逆之禍。」士及大喜道:『哦妹真聰明善慧;但我亦不便寫書,也得幾件物事答他,使他曉得我的主意才好。」淑姬道:「但不知哥哥主意可定,若主意定了,有何難回?」士及道:「化及所為如此,我立見其敗;若不早計,噬臍無及。」淑姬道:「既是哥哥主意定了,愚妹到裡邊去取幾件東西出來,付來人帶去便了。」淑姬進去了一回,只見他手裡捧著一個漆盒子出來。士及揭開一看,卻是一只小兒頑的紙鵝兒,頸上繫著一個小小魚罾,上邊豎著一個算命先生的招牌,扎得端端正正,放在裡頭。士及看了奇怪道:「這是什麼緣故?」淑姬附士及耳上,說了幾句。士及道妙,將漆盒封固,即付與楊芳收回去了。
  次日,士及進見化及,說:「秦王世民領兵會合征伐,臣意欲帶領一二家撞,假妝避兵,前去探聽虛實,數日便還。」化及應允。士及便叫委孥與淑姬,扮作男妝,收拾細軟,出離了黎陽,直奔長安。時恭帝已禪位於唐,唐帝即位,改元武德。士及將妹進與唐帝為昭儀,唐帝封士及為上儀同管三司軍事。卻說楊義臣家人,□了士及的漆盒兒,回到濮州家中,見了家主,奉上盒兒。義臣去封,揭開一看,喜道:「我友得其所矣!」楊芳問道:「老爺,這是他什麼意思?」義臣道:「他沒有什麼意思,他說吾謹遵命矣廣因問道:「彼在黎陽,作何舉動?先帝枝葉,可有一二個得免其禍?在朝諸臣,可有幾個盡節的?」楊芳道:「蕭後已經失節,夫人嬪妃,逃走了好些;只有朱貴兒、袁寶兒罵賊而死;翠華院花夫人、影紋院謝夫人、仁智院姜夫人,俱自縊而死。化及見景明院梁夫人姿容艷冶,意欲留幸,夫人大聲罵詈,化及猶以好言相慰,夫人罵不絕口,遂被殺死。袁家小姐不知去向,訪問不出。帝室宗支,戮滅殆盡。只有秦王浩與智及親密,勉強尊他為帝,不意前日又被化及鴆酒藥死。說還有個幼子趙王杲逃出,使人四下裡緝訪。」
  楊義臣聽見,拍案垂淚道:「狂賊乃敢慘毒如此,在延諸臣或者多貪位怕死的,在外藩鎮大臣難道沒個忠臣義士,討此逆賊的?」痛哭了一聲,是夜心上憂悶,點上一枝畫燭,在書房裡一頭看書,一頭浩歎。至二更時分,覺得神思睏倦;上床去卻又睡不著,但見庭中月光如晝,恍惚中不覺此身已出戶外。足未站定,只見一人紗帽紅袍,倉皇而來。楊義臣把他仔細一看,乃是給事郎許善心。義臣忙問道:「許公何來?」那人道:「將軍恰好在外,速上前來接駕。」此時楊義臣只道煬帝未死,忙趨上前去。只見煬帝軟翅幅巾,身上穿一件暗龍袞袍,項上一塊白絹裹住;兩個宮人面上許多血痕,扶著煬帝。義臣慌忙俯伏下拜。只見煬帝把雙手掩在臉上,聽見一個宮人口裡說道:「老將軍,陛下囑咐你,小主母子到來,煩將軍善為保護。只此一言,將軍平身。」楊義臣正要問小主在於何處,抬起頭來,寂無所見。一覺醒來,但見月色西沉,雞聲報曉,時東方將已發白。楊義臣心上以為奇事,起身下床,攜著拄杖,叫小童開了大門出來,在場上東張西望,毫無影響。只聽見水中咿啞之聲,一船搖進港來。義臣同小童躲在樹底下,見來船到了門首,舟於將船繫住,船裡鑽出一人,跳上岸來站定,四下裡探望。此時天色尚早,人家尚未起身,楊義臣忍不住上前問道:「朋友,你是那裡來的?尋那一家?」那人忙上前舉手道:「在下是江都被難來的。」一頭說,只顧將義臣上下相認。楊義臣亦把那人定睛一看,便道:「足下莫非姓王?」那人把雙眼重新一擦,執著楊義臣的手,低低說道:「老先生可是楊?」楊義臣尼說,忙執了那人的手,到門首去問道:「足下可是巡河王大夫?」那人道:「卑未就是遠臣王義。」楊義臣聽見,忙要邀進堂中去。王義附楊義臣的耳說道:「且慢,有小主並夫人在舟中。」楊義臣聽見,忙說道:「天將曙矣,快請小主上岸來。」楊義臣叫小童開了正門,自己進去穿了巾服出來,站在門首一邊,看一行人走來。王義在旁指示說道,那個是某人,那個是某人。
  正說時,只見袁紫煙男人打扮,跨進門來,見了楊義臣,忙叫道:「母舅,外甥女來了!」說了,雙眼垂淚,要拜將下去。楊義臣把雙手扶住一認,說道:「原來是袁家甥女,我前日叫人來訪問,打聽不出,如今也來了。好,且慢行禮,同到裡頭去,替趙玉並夫人們換了妝出來。」原來楊義臣原配羅夫人,亡過已久,只有一個如夫人王氏,生一子年才五歲,名喚馨兒。時王氏出來接了進去。楊義臣與王義站在草堂中,王義將出苑入城,備細說明。伺候趙王出來。趙王年雖九歲,識解過人。沙夫人攜著他的手,眾夫人隨在後邊,走將出來。
  楊義臣見趙王換了男妝,看他方面大耳,眉目秀爽,儼然是個金枝玉葉的太子,不勝起敬。叫童子舖下氈條,將一椅放在上邊,要行君臣之禮。趙王扯著沙夫人的手說道:「母親,這是什麼時候,老先生欲行此禮?若以此禮相待,殊失我母子來意。」立定了不肯上去。袁貴人說:「母舅,趙三年幼,不須如此,請母舅常禮見了罷。」楊義臣道:「既如此說,不敢相強。請歸氈了,老臣好行禮。」趙三道:「還須見過母親,然後是我。」沙夫人道:「若論體統,自然先該是你。」趙王道:「母親,此際在草莽中,論甚體統,況孤若非先帝托嗣母親,賴母親護持,不然亦與蜀王秀、齊王(日東)等共作泉下幽魂矣!」楊義臣見小主議論鑿鑿,深悉大義,不勝駭異。袁紫煙與薛冶兒,忙扯沙夫人上前,將趙王即立在沙夫人肩下,楊義臣拜將下去。沙夫人垂淚答拜道:「隋氏一線,惟望老先生保全,使在天之靈,亦知所感。」楊義臣答道:「老臣敢不竭忠。」拜了四拜起來,即向四位夫人與薛冶兒見了。姜亭亭不敢僭,袁紫煙再三推讓。楊義臣向王義道:「袁貴人是捨甥女,在這裡豈有僭尊夫人之理?小主若無大夫與尊閫,焉能使我們君臣會合;況將來還有許多事,要大夫竭忠盡力的去做,老夫專程有一拜。」袁紫煙如飛扯姜亭亭到王義肩下去,一同拜了,然後袁紫煙走到下首,去拜了楊義臣四拜。楊義臣叫手下擺四席酒。楊義臣道:「本該請眾夫人進內款待,然山野荒僻,疏食村醒,殊不成體;況有片言相告,只算草廬中胡亂坐坐,好大家商酌。」於是沙夫人與趙王一席,秦、狄、夏、李四位夫人,薛冶兒、姜亭亭\袁紫煙坐了兩席,王義與楊義臣一席。酒過三巡,王義對楊義臣道:「老將軍這樣高年,喜起身得早,即便撞見,免使我們向人訪問。」楊義臣答道:「這不是老夫要起早,因先帝自來報信,故此茫茫的走出門來物色。」趙王道:「先是如何報信?」楊義臣將夜來夢境,備細說將出來,眾夫人等俱掩面涕泣。楊義臣對趙玉說道:「老臣自被斥退,山野村夫,不敢與戶外一事;不意先帝冥冥中,猶以殿下見托。承殿下與夫人等賜顧草廬,信臣付托,不使臣負先帝與殿下也。但此地草捨茅廬,牆卑室淺,甚非潛龍之地,一有疏虞,將何解救。此地只好逗留三四日,多則恐有變矣!」沙夫人便道:「只是如今投到何處去好?」楊義臣道:「所在盡有。李密與他父親也是隋臣,今擁兵二三十萬,屯札金墉城;東都越王侗令左僕射王世充,將兵數萬,拒守洛倉;西京李淵,已立皇孫代王侑為帝,大興征伐;這多不過是假借其名一時,成則去名而自立,敗則同為滅亡,總難始終。老臣再四躊躇,只有兩個所在可以去得:一個幽州總管,是姓羅名藝,年紀雖有,老誠練達,忠勇素著,先帝托他坐鎮幽州,手下強兵勇將甚多,四方盜賊不敢小覷近他。若殿下與夫人們去,是必款待,或可自成一家。無奈竇建德這賊子,勢甚猖獗,梗住去路,然雖去亦屬吉兇相半;若要安穩立身,惟義臣公主之處。他雖是遠方異國,那啟民可汗,還算誠樸忠厚,比不得我中國之人,心地奸險。況臣又曉得他宗室衰微,惟彼一支強霸無嗣,前日曾同公主朝覲遠來,先帝曾與親厚一番;況王大夫又與他憐邦,到彼調護,殿下苦肯去,公主必然優禮相待,永安無虞。只此一方,可以保全,余則老臣所不敢與聞矣。」趙王與眾夫人點頭稱善。沙夫人道:「老將軍金石之論,足見忠貞;但水遠山遙,不知怎樣個去法?」楊義臣道:「若殿下主意定了,臣覷便自有計較;但只好殿下與沙夫人並王大夫與尊閫,聞得薛貴嬪弓馬熟娟,亦可去得;至四位夫人及捨甥女,恐有未便。」四位夫人聽見,俱淚下道:「妾等姊妹五人,誓願同生同死,還求老將軍大力周全。」楊義臣道:「不妨,請問四位夫人,果然肯念先帝之恩,甘心守節,還是待時審勢,以畢余生?」秦夫人道:「老將軍說甚話來?莫認我姊妹四人是個庸愚婦人,試問老將軍肯屈身從賊否?若老將軍吝計不容,滔滔巨浪,妾等姊妹當問諸水濱,而投三閻大夫矣,有何難處?」楊義臣道:「不是老臣吝計,此刻何難一諾;但恐日遠月長,難過日子。」狄夫人道:「老將軍莫謂忠臣義士,盡屬男子,認定巾幗中多是隨波逐浪之人。不必遠求,即今聞朱貴兒、袁寶兒與梁夫人等明義罵賊,相繼盡難,隋廷君臣良足稱羞;況我們繁華好景,蒙先帝深恩,已曾嘗過。老將軍還慮我們有他念,若不明心跡何以見志?」忙向裙帶上取出佩刀來,向花容上左右亂劃,秦、李、夏三位夫人見狄夫人如此,亦各在腰間取出佩刀來動手。慌得沙夫人、姜亭亭、薛冶兒、袁紫煙,忙上前一個個拿住時,花容上早已兩道刀痕,血流滿臉。楊義臣忙出位向上拜下去道:「這是老臣失言失敬,不枉先帝鐘情一世矣,請四位夫人還宜自愛。」趙王亦如飛出位,扯了楊義臣起來坐了。楊義臣向四位夫人說道:「此間去一二里,有個斷崖村,村上不過數十家,盡皆樸實小民。有個女貞庵,一個老尼,即高開道之母,是滄州人,少年時夫亡守節。那老尼見識不凡,慧眼知人,曉得其子作賊,必敗無成,故遷到南來,覓此庵以終余年。是個車馬罕見人跡不到之處。若四位夫人在內焚修,可保半生安享。至於日用盤費,老臣在一日,周全一日,無煩四位夫人費心。」四位夫人齊聲道:『有此善地,苟延殘喘足矣;但不知何日可去?」王義道:「須揀一個吉日,差人先去通知了,然後好動身。」夏夫人道:「人事如此,揀甚吉日,求老將軍作速去通知為妙。」
  楊義臣叫童子取歷日過來看,恰好明日就是好日。大眾用完了飯,眾夫人與趙王進內去了。叫家童取出兩匹騾兒來,吩咐家中,把門關好,喚小童跟著,自同王義騎上騾兒,至斷崖村女貞庵,與老尼說知了來意。老尼素知楊義臣是忠臣義士,又是庵中齋主,滿口應承,即同回來。王義對妻子說了庵中房屋潔淨,景緻清幽,四位夫人,亦各歡喜。袁紫煙對楊義臣說道:「母舅,甥女說與他們出了家罷,住在此無益於世。」義臣道:「你且住著,我尚有商量。」紫煙默然而退。過了一宵,明日五鼓,楊義臣請秦、狄、夏、李四位夫人下船,沙夫人與趙王、薛冶兒、姜亭亭說道:「這一分散,而不知何日再會;或者天可憐見,還到中原來。後日好認得所在,便於尋訪必要送去。」楊義臣見說到情理上,不好堅阻,只得讓他們送去,自己與袁紫煙、王義夫婦,亦各下船,送到庵中,老尼接了進去。他手下還有兩個徒弟,一個叫貞定,一個叫貞靜,年俱十四五之間。老尼向眾夫人等敘禮過,各各問了姓氏,叫小尼陪到各處禮佛隨喜。楊義臣將銀二十兩,送與老尼。老尼對楊義臣道:「令甥女非是靜修之時,後邊還有奇逢。」楊義臣道:「正是,我也不叫他住在此,今日奉陪夫人們來走走。」老尼留眾人用了素齋。到晚,沙夫人、薛冶兒、姜亭亭與四位夫人痛哭而別,趙王與沙夫人等歸到楊義臣家中。義臣差楊芳打聽,有登萊海船到來,即送趙王與沙夫人薛冶兒、王義夫婦上船,到義成公主那邊去了。正是:
    人世道逢多苦事,不過生離死別時。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6 AM     標題: 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

   詞曰:
    何自苦奔求,曲盡忠謀?一輪明月泛扁舟,報道知心相遇好,
  約法難留。  馬上起戈矛,兩意情酬,冤家路窄變成愁。記取山
  盟與海誓,心上眉頭。
                        右調「浪淘沙」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數,往往仇讎後成知己愛敬,齊桓公之於管仲是也;亦有敵國反成姻戚,晉文公之於秦穆公是也。總是天生一種非常之人,必有五時意外會合,使人不可以成敗盛衰,逆料得出;況乎赤繩相系,月下老定不虛牽,即使幾千萬裡,亦必圓融撮合。如今且不說王義領著趙玉,到義成公主那邊去。且說竇建德,在河北始稱長樂王,因差祭酒凌敬,說河間郡丞王琮舉城來降,建德封瓊為河間郡刺史。河北郡縣聞知,感來歸附。是年冬,有一大鳥止於樂壽,數萬小禽隨之,經日方去,時人以為鳳來祥瑞。又有宗城人張亨采樵得一玄圭,潛入樂壽,獻於建德。因此建德即位於樂壽,改元為五風元年,國號大夏,立曹氏為皇後。先是竇建德髮妻秦氏,止生一女,即是線娘。秦氏亡過已久。起兵時曹旦領眾來歸,建德知其有女,年過標梅,尚未適人,娶為繼室。建德見曹氏端莊沉靜,言笑不苟,猶相敬愛,軍旅之事,無不與之謀畫,可稱閨中良佐。又封其女線娘為勇安公主,他慣使一口方天戟,神出鬼沒,又練就一手金丸彈,百發百中。時年已十九,長得苗條一個身材,姿容秀美,膽略過人。建德常欲與他擇婿,他自然必要如自己之材貌武藝者,方許允從。建德每出師,叫他領一軍為後隊,又訓練女兵三百余名,環侍左右。他比父親,更加紀律精明,號令嚴肅,又能撫恤士卒,所以將士盡敬服他。建德隨封楊政道為勳國公,齊善行為僕射,宋正木為納言,凌敬為祭酒,劉黑闥、高雅賢為總管,孫安祖為領軍將軍,曹旦為護軍將軍;其余各加官爵。時建德統兵萬余,方攻李密;聞知宇文化及試主稱尊,僭號為帝,憤怒欲討之。祭酒凌敬道:「叛臣化及,罪果當討;但他擁兵幾十萬,恐難輕覷,須得一員足智多謀的大將方可克敵,臣薦一人以輔主公。」建德問:「是誰?」凌敬道:「那人胸藏韜略,腹隱機謀,在隋為太僕,後被佞臣潛黜,退隱田野,實有將相之才;乃淮東人,姓楊名義臣。」建德聽說大喜道:「汝若不言,幾乎忘了此人。孤昔與之相持數陣,已知其為棟樑。看他用兵,天下少有及者。汝速與孤以禮聘之。」凌敬欣然領命,辭別建德而去。
  不一日到了濮州,先投客店安歇,向鄰近訪問義臣。士人答道:「此去離城數裡,雷夏澤中,有一老翁,自言姓張,人只呼為張公,今在澤畔釣魚為樂。有人說他本來姓楊。」凌敬即煩土人,呼舟引路,來到雷夏澤中。果然山不在高而秀,水不在深而清,松柏交翠,猿鶴相隨,岸上有數椽瓦屋,樹影垂陰,堤畔一大船肪,碧流映帶。那土人站起來指道:「前面瓦房,就是張公住的。船舫邊小船上坐的老兒,想就是他。」凌敬也站起身來遙望,見一人蒼頭鶴發,器宇軒昂,倚著船舷,銜杯自飲;船頭上坐著三四個村童,在那裡齊唱村歌。凌敬叫舟子遠遠的系了船兒,自己上了岸來,隱在樹叢中。只聽見那幾個村重唱完了,便道:「張太公,你昨日獨自個唱的曲兒,甚好聽,今日何不也唱一只消遣消遣?」那老者閉著醉眼道:「你們要聽我的歌,須不要則聲,坐著聽我唱來。」卻是一只「醉三醒」的曲兒,唱道:
    「歎釜底魚龍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區區泛月煙波趁,謾持
  竿,下釣綸。  試問溪鳳山雨何時定,只落得醉讀離騷吊楚魂。」
  凌敬聽了歎道:「此真慨世隱者之歌,義臣無疑矣!」忙下船,叫舟子搖近來,嚇得那三四個村童,跑上岸去了。凌敬跨上船來,舉手向楊義臣道:「故人別來無恙?」義臣舉眼,見一布袍葛巾的儒者來前,問道:「汝是何人?」凌敬道:「凌敬自別太僕許久,不想太僕鬚鬢已蒼;憶昔相從,多蒙教誨,至今感德。此刻相逢,何異撥雲睹日。」義臣見說,便道:「原來是子肅兄,許久不見,今日緣何得暇一會,快請到捨下去。」遂攜凌敬的手登岸,叫小童撐船到船肪裡去,自同凌敬到草堂中來,敘禮坐定。楊義臣問道:「不知吾今歸何處?」凌敬道:「自別之後,身無所托,因見竇建德有客人之量,以此歸附於夏,官封祭酒之職。因想兄台,故來相訪。」義臣便設席相待,酒過數巡,凌敬叫從人取金帛,列於義臣面前。義臣驚道:「此物何來?」凌敬道:「此是夏主久慕公才,特令敬將此禮物獻公。」義臣道:「竇建德曾與我為仇讎,今彼以貨取我,必有緣故。」凌敬道:「目今主上被弒,群英並起,各殺郡守以應諸侯,欲為百姓除害,以安天下。凡懷一才一藝者,尚欲效力,太僕抱經濟之略,負孫吳之才,乃棲身蓬蒿,空老林泉,與草木為休戚,誠為可惜。今夏主仗義行仁,改稱帝號,四方響應,久知大僕具棟樑之材,特來迎聘,救民於水火之中,致君於堯舜之盛,萬勿見卻,有虛夏主懸望。」義臣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我為隋臣,不能匡救君惡,致被逆賊所弒,不能報仇,而事別主,何面目立於世乎?」凌敬道:「太僕之言謬矣!今天下英雄,各自立國,隋之國祥已滅絕矣,何不熟思之;若欲報二帝之仇,不若歸附夏主,借其兵勢,往誅叛逆,豈不稱太僕之心,完太僕之願乎?」楊義臣被凌敬幾句話打動了心事,便道:「細思兄言,似亦有理。聞得建德能屈節下士,又無篡逆之名;但要允吾三事,即往從之,不然決不敢領命。」凌敬問:「何三事?」義臣道:「一不稱臣於夏;二不願顯我姓;三則擒獲化及,報了二帝之仇,即當放我歸還田裡。」凌敬道:「只這三事,夏主有何不從。」義臣見說,即叫人收了禮物,凌敬即便告別。義臣囑道:「此去曹濮山,有強寇范願,極其驍勇,領盜數千,遠靠泰山,以為巢穴,逢州搶奪客貨。現今山寨絕糧,四下剽掠,兄若收得范願,回國助振軍旅,足能滅許。」楊義臣向凌敬附耳數語,凌敬點首,辭別下船。
  時竇建德朝夕訓練軍馬,欲征討化及;忽報唐秦王差納言劉文靜,□書約會兵征討化及。建德看罷書,書中止不過約兵同至黎陽,合剿化及,便對文靜道:「此賊吾已有心討之久矣,正欲動兵。煩納言回報秦王,不必遠勞龍體,只消遣一副將,領兵前來,與孤同誅逆賊,以謝天下。」文靜道:「臣奉使時,秦王兵已離長安矣。」文靜辭歸。建德進宮,勇安公主問道:「唐使來何事?」建德道:「秦王有書約來,同會兵征剿化及。吾與眾臣計議,約他即日起兵。」勇安公主道:「依女兒的愚見,父皇未可即行。今北方總管羅藝,新附於唐,截我後路;魏刁兒又擁兵數萬據守深澤縣中,自稱魏帝,劫掠冀定等處,數年來與他相待雖好,尚難靠托,莫若乘其不備,襲而擊之,除卻後患。候凌敬回來,然後舉事,此為萬全之策。」曹後亦深贊線娘之言為是。建德道:「吾自有計較,你們不必多言。」即日建德調精兵十余萬,劉黑闥為征南大將軍,高雅賢為先鋒,曹旦與建德為中軍,勇安公主為合後,孫安祖等與曹後留守樂壽。又選歌舞女樂十二人,差人送獻魏刁兒,令其北拒羅藝,東防夷狄;許他誅滅化及後,將隋宮嬪妃寶物相餉。刁兒大喜,受之,信建德有寄托之心,晝夜溺於酒色,坦然無疑。何知建德統領精兵,偃旗息鼓,夜行晝伏,直奔深澤,把兵圍守城池。刁兒尚在醉夢中,被河間使王稼舊部將關壽,怪刁兒傲慢無禮,不肯重用,便殺刁兒,獻城投降。建德以為居其士而獻其地,是不義之人,意欲斬壽,王琮再三諫上,使關壽仍舊居王琮部下。刁兒將士各授官職,所擄子女,悉令放還,金帛盡賜將士。遠近聞知夏主有不殺之心,人民悅服,易、定等州,盡來歸附。建德兼併三軍,聲勢大振,遂殺向冀州而來。冀州刺史囗囗,果敢有志,始亦百計設法防守,後因力竭城破而降夏,建德封稜為內史,移兵進攻羅藝。
  卻說羅藝,原是一員宿將,年過花甲,精神倍加,與老夫人秦氏齊眉共手。他手下有精兵一二萬,被隋主旨意下來,東調西撥,題散了萬余,只存六七千人馬;虧得其於羅成,年少英雄,有萬夫不當之勇,其父授的一條羅家槍,使得出神入化。父母要替他定姻,羅成以為終身大事,雖系父母主之,還須我自揀擇,因此蹉跎下來。時羅成聽見哨馬來報,建德統大兵到來,便對父親道:「竇建德不知利害,統重兵來侵我境,兒意欲乘其未立營寨時,待兒領二千人馬迎上去,先殺他一陣,挫了他些銳氣,或者知我們利害,退軍回去,也未可知。」羅老將軍道:「汝年少恃著血氣之勇,要想輕舉妄動,甚非他日為將之道。我自有計退他。」齊集眾將,差標下左營總帥張公謹,領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左,聽城中子母炮起殺出,敵住建德前軍;差右營總帥史大奈,領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右,聽城中子母炮起殺出,敵住建德中軍;差兒子羅成,叫他領精兵一千,離城三十裡,獨龍崗下埋伏,看建德敗下去,沖殺其後隊,截其輜重;自己同薛萬徹、薛萬均二將,在城中守護。二將同羅成各自受計,領兵出城去了。
  卻說竇建德統大兵,直抵州城。先鋒劉黑闥安了營寨,見城中堅閉城門,不肯出戰,只得在城外辱罵。後建德大兵繼至,求戰不得,便設雲梯,上城攻打。不期城上火炮火箭齊發,雲梯被燒,只得退下。建德又安排數百輛沖車,鼓噪而進,城內令鐵鎖鐵錘,貫串繞城飛打,沖車皆折。百般計較,城不能破。相持了數日,士卒懈惰。一夜三更時分,羅藝密傳今,吩咐薛萬徹、薛萬均兄弟二人,傳令三軍,飽食戰飯畢,人各銜枚,殺出城來。到夏寨,夏兵正在熟睡時,只聽得一聲炮響,金鼓大振,如山崩海沸一般。此時竇建德在睡夢中驚覺,忙披甲上馬,親隨鄧文信慌忙隨後,逢薛萬徹殺入中軍,把文信一刀斬於門旗下。竇建德如飛敵住薛萬徹,高雅賢敵住薛萬均,劉黑闥敵住羅藝。六人正在酣戰之時,只聽見子母炮三聲,山左山右,伏兵齊起。建德知是中計,如飛棄營,退回二三十裡,眾軍士喘息未定,忽聽得山崗下一聲鑼響,一員少年勇將,沖將出來。先鋒高雅賢欺他年少,把大刀直砍進去,被羅成把槍一逼,早在高雅賢左腿上中了一槍。高雅賢負痛,幾乎跌下馬來,虧得劉黑闥接住,戰了十來合,當不起羅成這條槍,如游龍取水,直搠進來。建德看見,恐防有失,前來助戰。羅成愈覺精神倍加,向劉黑闥臉上虛照一槍,大喝一聲,斜刺裡把槍忙點到竇建德當胸來。建德一驚,即便敗將下去。直殺到天明,只見末後一隊女兵,排住陣腳,中間一員女將,頭上盤龍裹額,頂上翠鳳銜珠,身穿錦繡白綾戰袍,手持方天畫戟,坐下青驄馬。羅成看見,忙收住槍問道:「你是何人?」線娘道:「你是何人,敢來問我?」羅成道:「你不見我旗上邊的字麼。」線娘望去,只見寶纛上,中間繡著一個大「羅」字,旁邊繡著兩行小字:「世代名家將,神槍天下聞。」線娘道:「莫非羅總管之子麼?」羅成看他繡旗上,中間繡著一個「夏」字,旁邊兩行小字:「結陣蘭閨停繡,催妝蓮帳談兵。」羅成心下轉道:「我聞得竇建德之女,甚是勇猛了得,莫非是他,可惜一個不事脂粉的好女子,不捨得去殺他。待我羞辱他兩句,使他退去也罷了。」因對線娘道:「我想你的父親,也是一個草澤英雄,難道手下再無敢死之將,卻叫女兒出來獻醜。」線娘便道:「我也在這裡想,你家父親也是一員宿將,難道城中再無敢死之士,卻趕小犬出來咬人。」惹得眾女兵狂笑起來。羅成大怒,一條槍直殺上前。線娘手中方天戟,招架相還,兩個對上二十合,不分勝負。羅成見線娘這枝方天戟,使得神山鬼沒,點水不漏,心中想道:「可惜好個有本領的女子,落在草莽中。我且賣個破綻,射他一箭,嚇他一嚇,看他如何抵對。」羅成把槍虛幌一幌,敗將下去,線娘如飛趕來,只聽得弓弦一響,線娘眼快,忙將左手一舉,一箭早綽在手裡,卻是一枝沒鏃箭,羽旁有『小將羅成」四字。
  線娘把箭放在箭壺裡,蹙著眉頭歎道:「羅郎,你好用心也!」亦把方天戟閣住鞍繑,在錦囊內取出一丸金彈來,見羅成笑嘻嘻兜轉馬頭跑來,線娘扯滿了彈弓。羅成只道是回射一箭,不題防一彈飛去,早著在擎槍的右手上,幾乎一枝槍落在地上。羅成叫手下拾起來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的金丸,上面鑿成「線娘」兩字。羅成道:「這冤家竟有些本領,我若得他同為夫婦,一生之願足矣?」喜孜孜的,在馬上相著線娘,越看越覺可愛。線娘在馬上,看羅成人材出眾,風流旖旎,心上亦欣喜道:「慚愧,今日逢著此兒,我竇線娘若嫁得這樣一個郎君,亦不虛此生矣!」兩下裡四只眼睛,在馬上不言不語,你看我,我看你,足有一兩個時辰。夏軍中那些女兵,覺道兩個出神的光景,不好意思,笑道:「這位小將軍,豈不作怪,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為什麼把我們黃花公主,端詳細認,想是看真切了。回去要畫一個圖樣兒供養著麼?」羅成笑道:「我看你家公主的芳年,可是十九歲了?」線娘低著頭兒不答。一個快嘴的女兵答道:「一屁就彈著。」引得線娘也笑將起來,低低的問道:「郎君青春幾何?」羅成答道:「叨長二春。」線娘又問道:「椿萱並茂否?」羅成答道:「家慈五十九,家嚴六十一,請問公主良緣何氏,曾於歸否?」線娘羞澀澀的,低著頭下去不開口。又是那個女兵說道:「我家公主,實未有人家,有願在先。」正要說出來,線娘把雙眉一豎,那女兵就不敢開口。羅家小卒道:「既是你家公主,與我家小將一般未有定婚,何不說來,合成一家,省得大家住日廝殺?」羅成把馬縱前幾步道:「公主若不棄嫌,當倩冰人向尊處聘求何如?」線娘道:「婚姻大事,非兒女軍旅之間,可以妄談。郎君若肯俯從,妾當守身以待,但恐郎君此心不堅耳!」羅成道:「皇天在上,若我羅成不與竇氏,」忙問:「請問公主尊字?」線娘道:「金丸上你沒有見麼?」羅成又重新說道:「我羅成此生不與竇氏線娘為夫婦者,死無葬身之地。」誓畢,線娘見羅成說誓真切,不覺泫然淚下道:「郎君既以真心向妾,妾亦生死以真心候君;但若尊翁處請人來求婚,父皇斷斷不從。」羅成道:「若如此,我向何處求人來說。」
  線娘想一想道:「郎君認得隋太僕楊義臣乎?」羅成道:「楊太僕是吾父之好友。」線娘道:「此人是父皇所敬畏者,待我們去滅許後歸來,郎君去求他執柯,斷無不妥。」正說完,只見後面塵揚沙起。女兵說道:「我家有人來了。」線娘拭淚道:「言盡於此,郎君請轉罷。」大家兜轉馬頭,未遠一箭之地,線娘又撤轉頭來一望,只見羅成又縱馬前來。線娘只得又兜轉馬頭問道:「郎君既去,為何又來?」羅成道:「雖承公主真心見許,還須付我一件信物,以便日後相逢記驗。」線娘道:「不必他求,君家一矢,妾當謹藏;妾之金丸,君當藏好,便可驗矣。」羅成只顧把馬近前,猶依依不捨。線娘道:「羅郎你去罷,妾不能顧你了。」以手掩面,別轉馬頭而去,隨戒女兵,不許漏洩風聲。行不多幾步,原來竇建德因線娘不回,放心不下,又差曹旦領兵來接應,大家合兵一處回去了。羅成也望見前面有兵馬到來,只得長歎一聲,奔回冀州。正是: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際難為情。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7 AM     標題: 第五十回 借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

   詞曰:
    時危豺虎勢縱橫,福兮禍所因。惟有功成志遂,甘心退守漁
  綸。 前宵歡愛,今日魂飛,淚滴金樽。堪歎煮豆燃箕,同儕嘲
  笑傷心。
                        調寄「朝中措」
  禍福盛衰,如同一夢。往往有人夢平常落寞之境,還認得自己本來面目是在夢中;及夢到得意榮顯之境,不但本來面目盡忘,連自己的性靈智巧,多換做貪殘狠毒的心腸。直到蹇驢一鳴,荒雞三號,方才知覺。多少英雄好漢,無有不坐此病。如今再說夏主竇建德,見線娘回來,只道他殺敗了羅成,心中甚喜,檢點兵馬,不覺傷了大半,只得暫回樂壽,整頓兵甲,再議征伐。曹後接見了夏主與線娘,問起行兵之事,勇安公主備細述了一遍。建德道:「勝敗何足定論;然前日之敗,原因孤欺敵之故,以致喪師。但可惜鄧文信忠義之臣,死於非命,若早依了曹旦、文信之言,決無此失。」曹後問道:「他兩人怎樣說法?」線娘答道:「前日兵圍羅藝州城之時,母舅密告父皇道:大軍久駐城下,恐敵軍窺見我軍懶怠,黑夜開城劫寨,一時無備,定遭毒手,宜多防之。鄧文信也諫道:戰勝而將驕卒情者必敗。今士卒久已懈惰,況兼羅藝善能用兵,雖被我們圍困在城,城中將士,皆精銳勁敵,勿以旦言為非。父皇總諫不聽。」曹後道:「陛下嘗能以弱制強,稍得一勝,便起驕矜之意,以致三軍損折,不以為戒,妾等無所托矣!」夏主道:「御妻之言甚善,今後孤當謹之。」曹後道:「據妾之見,陛下當下詔罪己,去尊號,減御膳,素袍白馬,與死者發喪,周給其家屬,賞功罰罪,以安眾心,蓄養銳氣,再進兵伐許。如此激勵將士,無不勝矣。」夏主從之。次日賞功罰罪,歿於王事者設餚親祭,死者家屬賞賜存問。遠近聞之,無不歎服。忽報凌敬還朝,夏主喜道:「於肅回來,吾事濟矣。」遂御殿召敬入問之:「卿遠路風塵,不知招賢之事如何?」凌敬道:「臣奉主公嚴命,訪見楊義臣,述主公之意。他始則再三拒卻不從,被臣說先帝慘弒,將軍直志在報仇,他即慨然應允;但要主公從他三事。」夏主問:「何三事?」凌敬一一說出。夏主道:「若從孤征伐,即孤之臣也,果能盡心助孤討賊,何所不容?」凌敬道:「臣別義臣時,更有密囑,叫主公去賺此人相助,不愁化及不滅。」向建德耳上低言數語。夏主歎道:「雖戰國孫吳,亦不過此。」
  次日早朝,群臣拜舞已畢,夏主喚劉黑闥道:「昨日唐國秦王書來,借糧二千石,供給軍儲,伐許之後,加利清償。孤今與唐合兵討賊,乃兄弟之國,不可不借。汝同凌敬整點大車二百輛裝,裝貯糧米,率領士卒,護送前去,中途交納,勿使有失。」二人領命起行。凌敬吩咐軍士「路上盜賊生發,汝等俱扮作民夫,務須遮護糧草,軍裝器械隨身,小心謹密,違者治罪。」一行人趲護糧車起行,不數日已至曹濮州地界。
  且說太行山有賊首范願,自號飛虎大王,手下有三千嘍囉,皆勇敢之夫,在曹濮界上,依山為寨,劫掠客商。兩日正慮糧草不數,忽見嘍囉報說,北路上有夏王裝載二百輛糧車,助唐軍切,無人護送,取之甚易。范願以手加額道:「來得卻好,我正乏糧。」忙領二干賊眾,一齊下山,搶劫糧車。時黃昏在側,前哨來報道:「糧車插成營壘,民夫盡皆衣服氈衫,並不打更喝號,安眠穩睡。」范願聽說大喜,直奔車營,只見四下寂靜,並無一人言語。一聲炮響,眾車伕執起,都嚇散了。眾賊揭去蓋車蘆席,卻是空車,並無粒米在內。范願知是中計,撥馬就走,只聽四下裡炮聲振天,夏兵四五千密層層齊裹圍來,把范願人馬,困在核心。倏忽間明燈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夏陣裡閃出一將,明盔亮甲,手持巨斧,喊聲如雷,叫道:「范願草賊,快快下馬投降!」范願道:「你是何人?」劉黑闥道:「吾乃夏國大將劉黑闥便是。」范願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你。吾想你當初也曾在綠林中做過這個道路兒的,如今何苦替夏家出這樣寡力?料想盜寇的,沒有倒帖出買路錢來的理。還不快快放我們出去!倘然你日後被人殺敗了,仍歸舊業,也好見面酬情。」劉黑闥聽了大怒道:「強賊敢來觸污我!」舉起巨斧直砍進來,范願接住,戰了三十余合,不分勝負。忽見夏陣中一騎飛來,口中喊道:「二位將軍,且請住馬,吾與汝二人講和何如?」范願道:「你又是何人?」凌敬道:「吾乃夏國祭酒凌敬便是。」范願道:「祭酒如何講和?」凌敬道:「足下今日如虎陷阱,雖有雙翅,亦難飛去,何不棄邪歸正,從降夏主,同討化及,與煬帝報仇,官封極品,受享爵祿,豈不強如在這裡為寇?」范願道:「祭酒之言雖是,但恐夏主未肯相容。」凌敬道:「夏主招賢納士,忘怨封仇,有何不容?」范願聽了大喜,即棄戈下馬投降。賊眾二千,亦皆解甲羅拜。范願欲請二人到山寨裡去敘禮,然後領眾起行。凌敬道:「劉將軍與足下且在寨中歇馬,我去雷夏澤中,邀請楊太僕來,一同起行。」說了,即別二人,帶領從者去了。
  卻說楊義臣自別凌敬之後,每夜仰觀天像,忽見西北上太乙纏於陬宿之間,其星晦暗欲滅,心中大喜,對楊芳道:「化及死期至矣!汝速收拾軍器,候凌大夫到來,即去殺賊,與主報仇。」楊芳應諾。次早,忽報凌敬到,義臣接入。凌敬道:「奉夏主之命,特來邀請。太僕所言三事,俱已應允,范願亦已遵計收降,在山寨奉候。」義臣大喜,即設酒款待,咐咐家人,勤事農桑,我去一月之間便回。隨同凌敬起身,離了雷夏,到了太行山,早見劉黑闥同范願一支人馬,接入寨中。范願已知楊義臣用計取他,忙下拜道:「願本魯夫,蒙老將軍題挈,敢不執鞭,以效犬馬之力,同老將軍征討?」義臣道:「足下肯改邪歸正,不失老夫企慕之心;但寨中所擄子女,宜贈其路費,釋放回家,將來建功立業,何愁不有?」范願允從。隨將女子放回,燒了山寨。同楊義臣等共有六七千人馬,離曹州徑投樂壽。凌敬安頓楊義臣於驛中,隨同劉黑闥、范願拜見夏主。范願將寶物獻上,以為進見之禮。夏主道:「卿肯來附孤,盡力王事,便是國家之寶了,孤安用此無益之寶?卿還收去,後日頒賜將士。」范願深敬夏主之賢。夏主問凌敬道:「義臣曾邀來否」?凌敬道:「現在城外驛中。臣意此人,昔年曾與陛下對敵,多不相讓,今日若不聖駕出迎,加以隆禮,恐彼猶不自安,焉得盡其才能?」夏主道:「卿所見甚明。」遂備車駕,率領百官出城迎接。到了驛中,義臣下拜,夏主見義臣濃眉白髮,鶴氅星冠,是扶宇宙的班頭,安邦國的領袖,忙簽以半禮。義臣道:「亡國之臣,深感大王來召,安敢受答拜之禮?」夏主道:「孤敬太僕,乃忠義之士,故特屈來,共討弒君之賊。」義臣道:「賊臣化及,臣恨不能立刻誅之,以謝天下。然祭酒代奏之事,事畢之後,望大王仁慈,放臣歸隱田裡。」夏主道:「孤出語欲取信於天下,安忍食言也?」隨同進城,送義臣至公館,設宴以賓禮待之。君臣議論,直飲至日已沉西,方才回朝進宮。擇吉出師,命劉黑闥為大將軍,掛元帥印,范願為先鋒,高雅賢為前軍,孫安祖、齊善行為後軍,曹旦為參軍納言,裴矩、宋正本為運糧納言,勇安公主為監軍正使;凌敬同孔德紹留守樂壽,與曹後監國;楊義臣從夏主帷幄,晝策定計。大兵十萬,浩浩蕩蕩,向魏縣殺來。
  時秦王世民與淮安王神通,先引兵到魏縣。劉文靜□書各國回來,說:「魏公李密,領兵來會。王世充無心北伐。夏主建德,拜覆大王,不必遠勞龍體,只消遣一二副將,領兵來同誅逆賊足矣。」秦王道:「正合吾意。昨日父皇有旨意來,說定陽可汗劉武周,引兵攻并州,洛陽王世充侵犯伊州,梁蕭銑剽掠峽州,三路鋒勢甚銳,要吾去征討。卿與淮安王。李靖,齊心並力,同誅化及。」秦王就將兵印交與神通,自己徑回長安。原來李靖當年攜張出塵,游至太原,訪著了張仲堅、徐洪客,投見劉文靜。時秦王正開招賢館,文靜引他三人來見秦王。秦王見三人氣宇,知非常人,便優禮結納。洪客見秦王龍顏鳳姿,知是當今真主;又見秦王與仲堅手局,仲堅第二局將敗,急收拾東南一角,秦王猶欲點睛攻擊。仲堅道:「君何併吞若此彈丸一角,猶不讓我稍竟其局?」秦王微曬住手。因此洪客對仲堅道:「天下大事已定,兄何心強求?」仲堅等別了秦王,遂把家資贈與出塵一妹,自同洪客飄然往海外扶余國去,別做一番事業了。李靖在秦王幕中,情投意合,故令助夏伐許。把軍機大事,托付他與淮安王同事。
  卻說宇文化及,知三路兵業,鋒銳難敵,便將府庫珍寶金珠緞帛,招募海賊,以拒諸侯之兵。徐懋功探知化及募兵,密使心腹將王簿,帶領三千人馬,暗藏毒藥三百余斤,授以密計,假名殷大用,投入化及城中。化及大喜,封為前殿都虞候。淮安王李神通得了秦王兵符將印,進兵攻討化及,離城四十裡下寨。化及探知秦王已去救西北之兵,欺神通等無謀,忙統眾出城迎敵。豈知李靖足智多謀,暗出奇兵,伺化及方立寨觀陣,令劉宏基斜刺裡飛騎來取化及。化及手下大將杜榮、馬華兩枝畫戟,如飛招架隔住,被劉宏基一口刀,左右一並,兩戟齊斷。杜榮、馬華只得將戟桿向宏基馬頭上亂打,化及疾忙逃回,宏基亦撥馬回陣。杜榮掣軍士手中槍趕來,李靖搭上箭,望杜榮心窩便射,應弦落馬,許兵大敗。幸虧長子丞基接應救回。因此化及棄卻魏縣,連夜同蕭後逃奔聊城。唐兵探知,李靖道:「賊兵雖敗走聊城,聲勢尚大,一時難滅,吾欲觀其動靜,探其虛實,用奇計然後進兵。」李神通道:「正合吾意。」帶領數騎,離營二十裡外,放馬於高阜之處,遙望氣色。李靖道:「化及逆賊,敗在旦夕矣。」諸將道:「賊勢正熾,何能便敗?」李靖道:「聊城上氣色已絕,安得不死;但觀唐魏二營,亦非得勝之兆,不知此賊死於何人之手?」言未絕,只見正北上一陣殺氣橫衝鬥牛之間,直與天連,風送南來,猶如煙火之狀,李靖欣然道:「原來擒獲此賊,乃屬正北之兵。」時已抵暮,鴉鵲歸噪,成群進城投巢。李靖道:「吾得計矣。」遂帶馬回營。淮安王問李靖:「所得何計?」李靖向神通附耳數句,神通點頭稱善,密差一將屈突通,帶領能捕獵者五百人,各帶兵器羅網之屬,游行郊外,看聊城內飛出禽鳥,隨往捕之,活者照數給賞。屈突通領命而去。
  卻說夏主請義臣商議破城之策。義臣道:「初臨敵境,未知虛實,且命范願領三千人馬,前往挑戰,探賊動靜,然後定計,可保萬全。」夏主從之。義臣即喚范願領兵迎敵:「但令汝敗,不令汝勝。」范願領命,統兵聊城。化及差長子宇文丞基出戰,兩人斗了五十余合,范願詐敗,退去二十余裡,丞基亦不來追,各自嗚金收軍。義臣吩咐黑闥全軍,亦退下二十裡。惟李靖知楊義臣用誘敵之計,便將屈突通所捕獵的烏鴉、燕雀。鷂鴿等鳥,不計其數,將胡桃李杏之核,打開去仁,俱裝艾火於內,用線拴系飛禽之尾,叫軍士齊放入聊城。當日宇文丞基敗了范願,領兵回城,面奏化及,以為夏兵不足憂,兒明日領精兵五萬,再與決戰,務使北擒建德,西破唐兵。宇文智及道:「三路之兵甚銳,豈可只以一面拒之?」莫若遣諸將分頭埋伏,四路接應截殺,可保無虞。」化及稱善,便遣大將楊士覽、鄭善果、司馬雄、寧虎受計,埋伏四方。太子丞基為前軍,御弟智及為中軍,化及自己為後軍。分撥已定,俱於聊城六十裡外扎營,以號炮為信出兵,留殷大用與丞址守城保駕。各將領計出城,只有化及尚未動身。是夜正與蕭後酣寢宮中,忽報滿城發火,化及忙出營巡視,只見煙沖霄漢,烈焰通天,瞬息之間,被李靖用暗火燒得城內一派通紅,倉庫糧儲,城樓殿宇,惟留赤地。殷大用又假救火為名,叫軍士汲存三日之水,命將毒藥分投滿城井內。
  化及見軍士焦頭爛額者,後忽然又上吐下瀉,一齊病倒,便放聲大哭,以為天譴災殃,來奪朕命。晝夜驚惶。夏兵細作報知夏主,義臣知是魏國徐懋功與唐李靖用計,速召范願領步兵一萬,扮作許兵,各存記號,乘夜偷過智及大營二十裡外埋伏。又命劉黑闥、曹旦、王琮引兵五萬,與智及對敵。又撥精兵二萬,義臣親自劫奪智及營壘。高雅賢、孫安祖、宋正本領兵四萬,埋伏中道,以截丞基救應。留兵二萬,與裴矩留守大營,勇安公主護駕。分派已定,軍士飲食戰飯,三聲大炮,夏主統兵直逼聊城。唐魏二營探知夏主攻城,也放炮助威,四門攻打。化及催督將士同殷大用出城迎敵。夏主認得化及,更不打話,忙將偃月刀,直砍進來。化及挺槍來戰。戰了二十余合,指望殷大有來接戰,豈知大用反退進城,將城門大開。化及因有智及途中伏軍,且戰且走。只見楊義臣劫了智及大營,縱馬前來,向夏主道:「主公快進城去撫安百姓,收拾國寶國籍,待老臣來斬此賊。」夏主兜轉馬頭領兵進城去了。楊義臣挺槍來刺化及,兩個戰了三四合。勇安公主恐怕義臣有失,忙向錦囊內,取出彈丸來,拽滿弓看準彈去,正中化及面門。三四個蠻婆,手持團牌砍刀,直滾到馬前,把化及的馬亂砍。楊義臣加上一槍,化及直撞下馬來。義臣叫手下捆了,上了囚車。只見曹旦已斬了楊士覽;劉黑闥與諸將,尚與智及三四將一堆兒戀戰。楊義臣分開眾兵,將化及囚車推出軍前,向許兵大聲說道:「汝等俱是隋國軍民,為逆賊所逼。汝之家屬,盡在關中。今逆賊已擒,汝等若欲西歸關中,願歸夏者,錄官升賞,如若不降,吾盡坑之。」許兵聞言,皆去兵器甲冑而降。智及見兄囚在陷車,心膽已碎,又見眾軍倒戈棄甲而去,忙欲領數騎,逃入丞基營中;不意孫安祖一騎飛來,一槍正中腰間,直跌下馬來。義臣忙喝眾軍士,將智及釘上枷扭,囚於陷車。麾兵去合剿丞基。
  卻說夏主統兵來到聊城,見城門大開,一將手題一顆酋級,向夏主馬前稟道:「臣乃魏公部下,左詡衛大將軍徐世勣首將王簿,奉主將之令,改名殷大用,領兵三千,詐為海賊,投入化及城中,化及拜為都虞候之職。前日毒藥投井,病倒軍士,今日開門迎大王之師。此是化及次子丞址首級,臣謹獻上,請大王入內,臣於此辭別矣。」夏主道:「卿有破城之功,且款留數日,待孤犒賞軍士,回去未遲。」王簿道:「徐將軍號令嚴肅,不敢貪功邀賞,有誤軍期。」說了,辭別下去。夏主歎道:「王簿真大丈夫也,只此便知徐世勣之為主帥嚴明矣!」夏主擁兵入城,到宮中請蕭後御正殿,建德行臣禮朝見,立煬帝少主神位,率百官具素服發哀。時勇安公主帶領諸將陸續進宮,將化及、智及推到面前;曹旦題了楊士覽首級,范願題了宇文丞基首級,劉黑闥、孫安祖等押綁擒獲許將報功。夏主吩咐武士,將化及、智及,綁於柱上,以刀剮之,獻祭煬帝。又將許將跪對神座,願降者赦之,不服者殺之。一面收拾國寶圖籍,叫手下排宴在龍飛殿慶賞功臣。時唐魏兩家,已拔寨起身去了,忙命孫安祖請楊義臣。只見留守大營裴矩,差一將來稟:「楊老將軍有一稟帖,差官來奉上王爺。」夏主拆開一看,書上說賊臣化及已擒,臣志已完,惟望大王所允前言,仁慈放歸田裡。後有絕句一首:
    掛冠玄武早歸休,志樂林泉莫幸求。
    獨泛扁舟無限景,波濤西接洞庭秋。
  夏主看罷道:「義臣去了,孤失股肱矣!」劉黑闥、曹旦欲領兵追趕,夏主道:「孤曾許之,今若去追,是背約也,孤當成其名可耳!」於是將隋宮珍寶,悉分賜功臣將士軍卒,將國寶圖籍付與勇安公主收藏,因問蕭後:「今欲何歸」?蕭後道:「妾身國破家亡,今日生死榮辱,悉聽大王之命。」夏主笑而不言。勇安公主在旁,恐父亦蹈化及之轍,忙接口道:「既如此,何不待孩兒先同娘娘到樂壽,一則可尉母親懸念,二則大軍慢慢裡可以起行。」夏主見說喜道:「公主所言甚是有理,明日先點二萬人馬同你母舅先回樂壽去便了。」那夜蕭後就留公主在寢宮歇了。次日清早,曹裡已點兵伺候,蕭後帶了韓俊娥、雅娘、羅羅、小喜兒四個得意的宮人,上了寶輦。勇安公主又在宮中選了二三十名精壯的宮人,五六個俊俏的美女,然後起行。正是:
    士馬崢嶸塵蔽日,軍士齊唱凱歌回。
  不一日到了樂壽,哨馬報知公主回朝。曹後差凌敬出城迎接,凌敬請蕭後暫停驛館。勇安公主同曹旦進城,朝見曹後。公主將隋氏國寶圖籍奇珍呈上,又叫帶來宮奴美女來叩見。曹後大喜。公主又說:「蕭後現停驛館中,請母親懿旨定奪。」曹後道:「此老狐把一個隋家天下斷送了,亡國的人要他來做什麼?」凌敬道:「主公斷不作化及之事,既到這裡,娘娘還當以禮待之。主公回來,臣自有所在送他去。」曹旦道:「凌大夫說得是。」曹後道:「既如此,擺宴宮中,只說我有足疾未愈,不便迎迓,待他進宮來便了。」凌敬見說,便到驛中稟蕭後道:「國母本當出來迎接娘娘,因足疾未痊,著臣致意,乞鸞輿進城,入宮相會。」
  蕭後上了駕輦,念當初煬帝時,許多扈從百官隨駕,何等風光;今日人情冷淡,殊覺傷心慘目。不一時已到宮門,勇安公主代曹後出來迎接進宮。只見曹後鳳冠龍髻,鶴佩袞裳,相貌堂堂,端莊凝重,毫無一些窈窕輕盈之態,四個宮奴扶著下階,來接蕭後進殿。曹後要請蕭後上坐拜見,蕭後那裡肯,推讓再三,只得以賓主之禮拜見了。禮畢,左右就請上席。蕭後、曹後、勇安公主齊進龍安宮來,只見豐盛華筵,擺設停當。曹後即舉杯對蕭後說道:「草創茅茨,殊非鸞輦駐蹕之地,暫爾屈駕,實為褻尊。」蕭後答道:「流離瑣尾之人,蒙上國題攜,已屬萬幸,又蒙盛款,實為赧顏。」大家坐定,酒過三巡,曹後問蕭後道:「東京與西京,那一處好?」蕭後答道:「西京不過規模宏敞,無甚幽致;東京不但創造得宮室富麗,兼之西苑湖海山林,十六院幽房曲室,四時有無限佳景。」曹後道:「聞得賭歌題句,剪彩成花,想娘娘必多佳詠。」蕭後道:「這是十六院夫人做來呈覽,妾與先皇,不過評閱而已。」曹後道:「又聞清夜遊,馬上奏章;演雜劇,月階試騎,真千古帝王未有如此暢快極樂。」韓俊娥在後代答道:「這夜因娘娘有興,故壘爺選許多御馬進苑,以作清夜遊,通宵勝會。」曹後問蕭後道:「他居何職?」蕭後指道:「他叫韓俊娥,那個叫做雅娘,這兩個原是承幸美人,那個叫羅羅,那個叫小喜兒,是從幼在我身邊的。」曹後對韓俊娥問道:「你們當初共有幾個美人?」韓俊娥答道:「朱貴兒、袁寶兒、薛冶兒、杳娘、妥娘、賤妾與雅娘,後又增吳絳仙、月賓。」曹後道:「杳娘是為拆字死的,朱、袁是罵賊殉難的了,那妥娘呢?」雅娘答道:「是宇文智及要逼他,他跳入池中而死。」曹後笑道:「那人與朱、袁與妥娘好不癡麼,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不也像你們兩個,隨著娘娘,落得快活,何苦枉自輕生?」蕭後只道曹後也與己同調的,尚不介意。勇安公主問道:「還有個會舞劍的美人在那裡?」韓俊娥答道:「就是薛冶兒,他同五位夫人與趙玉,先一日逃遁,不知去向。」曹後點頭道:「這五六個女子,擁戴了一個小主兒,畢竟是個有見識的。」又問蕭後道:「當初先帝在苑中,聞得雖與十六院夫人綢緞,畢竟夜夜要回宮的,這也可算夫婦之情甚篤。」蕭後道:「一月之內,原有四五夜住在苑中。」曹後又問:「娘娘為了綾錦與皇爺惹氣,逼先皇將吳絳仙貶入月觀,袁寶兒貶入迷樓,此事可真麼。」蕭後肚裡想道:「此是當年宮闈之事,如何得知這般詳細;不如且說個謊。」便道:「妾御下甚寬,那有此事?」曹後笑道:「現有對證的在此,待妾喚他出來。便難諱言了。」吩咐宮奴,喚青琴出來。不一時,一個十五六歲宮女,叩見蕭後,跪在台前。蕭後仔細一看,是袁紫煙的宮女青琴,忙叫他起來問道:「我道你隨袁夫人去了,怎麼到在這裡?」青琴垂淚不言。勇安公主答道:「他原是南方人,為我游騎所獲,知是隨宮人,做人伶俐,到也可取。」曹後又笑指羅羅道:「得他是極守娘娘法度的,皇帝要幸他,他再三推卻,贈以佳句,娘娘可還記得麼?」蕭後道:「妾還記得。」因朗誦雲:
    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梁隆顱簇小娥。
    今日留濃伴成夢,不留依住意如何?」
  曹後聽了歎道:「詞意甚佳,先皇原算是個情種。」勇安公主道:「到底那個吳絳仙,如今在那裡?」韓俊娥答道:「他聞皇爺被難,就同月賓縊死月觀之中。」勇安公主又問:「十六院夫人,去了五位,那幾位還在麼?」雅娘答道:「花夫人、謝夫人、姜夫人是縊死的了,梁夫人與薛夫人,不願從化及,被害的了,和明院江、迎暉院羅、降陽院賈,亂後也不知去向。如今止剩積珍院樊、明霞院楊、晨光院周這三位夫人,還在聊城宮中。」曹後喟然長歎道:「錦繡江山為幾個妮子弄壞了,幸喜死節的殉難的,各各捐生,以報知己,稍可慰先靈於泉壤。」又問蕭後道:「這三位夫人,既在聊城,何不陪娘娘也來巡幸巡幸?」韓俊娥答道:「不知他們為什麼不肯來。」勇安公主笑道:「既抱琵琶,何妨一彈三唱?」此時蕭後被他母子兩個,冷一句,熱一句,譏誚得難當,只得老著臉,強辯幾句道:「娘娘公主有所不知,妾亦非貪生怕死,因那夜諸逆入宮,變起倉猝,屍首血污遍地,先帝屍橫床褥,朱、袁屍倚雕楹,若非妾主持,將沉香雕床,改為棺槨,先殮了先帝,後逐個棺殮,妥放停當,不然這些屍首,必至腐爛,不知作何結局哩!」曹後道:「這也是一朝國母的干系,妾曉得娘娘的主意,不肯學那匹夫匹婦所為,溝瀆自經,還冀望存隋祖祀,立後以安先靈,不致珍滅。」蕭後見說,便道:「娘娘此言,實獲我心。」曹後道:「前此之心是矣;但不知後來賊臣,既立秦王浩為帝,為何不久又鴆弒之。這時娘娘正與賊臣情濃意密,竟不發一言解救,是何緣故。」蕭後道:「這時未亡人一命懸於賊手,雖言亦何濟於事?」曹後笑道:「未亡人三字,可以免言;為隋氏未亡人乎,為許氏未亡人乎?」說到此地,蕭後只有掩面涕泣,連韓俊娥、雅娘也跌腳悲慟,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只見宮人報道:「主公已到,請娘娘接駕。」曹後對蕭後道:「本該留娘娘再寬坐談心,奈主公已到,只得屈娘娘暫在凌大夫宅中安置,明日再著人來奉請。」即叫送蕭後上輦,到凌敬宅中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8 AM     標題: 第五十一回 真命主南牢身陷 奇女子巧計龍飛

  詞曰:
    何事雄心自逞,無端囗裡羈國。君臣瞥見淚交流,甚日放眉
  頭。 幸遇佳人夢,感群英盡吐良謀。玉鞭驕馬贈長游,三疊唱
  離愁。
                        調寄「錦堂春」
  哲人雖有前知之術,能趨吉避兇,究竟莫逃乎數。當初郭璞與卜詡,皆精通易理。一日郭璞見詡歎道:「吾弗如也,但汝終不免兵厄!」卜瑚道:「吾年四十一,為卿相,當受禍耳;但子亦未見能令終。」郭璞道:「吾禍在江南,素營之未見免兆。」卜詡道:「子勿為公吏可免。」郭璞道:「吾不能免公吏,猶子不能免卿相也。」後卜詡為劉聰軍將,敗死晉陽;而郭璞亦以公吏,為三郭所殺。故知數之既定,不但古帝王不能免,即精於易者,亦難免耳。
  如今再說夏王竇建德,來到樂壽。曹後接入宮中,拜見了,便道:「陛下軍旅勞神,喜逆臣已誅,名分已正,從此聲名高於唐、魏多矣。但隋皇泰主,尚在東都,未知陛下可曾遣臣奉表去奏聞否?」夏王道:「孤已差楊世雄□表去了。宮中彩幣綾錦,宮娥彩女,均作四分,以二分賜與功臣將士,以二分酬唐、魏兩家同謀滅賊之功。孤但存其國寶珍器圖籍而已。」曹後道:「陛下處分甚當,還有一個活寶在此,未知陛下貯之何地?」夏王道:「御妻勿認孤為化及之流。孤自起兵以來,東征西討,宇宙至廣,未有一隅可為止足之地,何暇計及歡樂之事?孤所以帶蕭後來者,恐留在中原,又為他人所辱,故與女兒同來,自有所在安放他去。」曹後道:「妾非妒婦,上不過為國家計耳;若如此,則是宗廟之福也。」
  過了一宵,夏王即差凌敬送蕭後等,到突厥義成公主國中去。蕭後原是好動不好靜的人,宵來受了曹後許多譏辱,已知他不能容物,今聽見要送到義成公主那邊去,心中甚喜。想道:「倒是外國去混他幾年好,強如在這裡受別人的氣。」催促凌敬起身,下了海船,一帆風直到突厥國中。凌敬遣人□書幣去報知義成公主。啟民可汗因往賀高昌王囗伯雅壽,不在國中。義成公主即命王義發駝馬去接蕭後;又差文臣去請凌敬,到驛館中款待。
  蕭後在舟中,見王義下船來叩見,正是他鄉遇故知,不覺滿眼流淚,問道:「王義,你為何在此?」王義道:「臣是外國人,受先帝深恩,何忍再事新主?故護持趙王同沙夫人在此。先帝不聽臣諫,把一座江山輕輕的弄擲。今娘娘到這裡來,原是至親骨肉,盡可安身過日。公主差臣來接娘娘,快到宮中去相見。」蕭後起岸,上了一匹絕好的逍遙駿馬,來到宮中。義成公主同沙夫人出來,接了進去。行過禮,大家抱頭大哭。蕭後對沙夫人道:「你們卻一窩兒的到了這裡,止丟了我受盡苦惱!」沙夫人道:「妾等又聞娘娘仍舊正位昭陽,還指望計除逆賊,異日來宣召我們,復歸故土;不想又有變中之變。」
  正議時,只見薛冶兒與姜亭亭出來朝見。蕭後問沙夫人道:「還有幾位夫人,想多在這裡?」薛冶兒答道:「那同出來的狄、秦、李、夏四位夫人,已削髮空門,作比丘尼矣!」蕭後見說,長歎了一聲,又對沙夫人道:「夫人既在這裡,趙王怎麼不見?」沙夫人道:「他剛才同孩子們打圍去了。」蕭後道:「我倒時常想念他。」沙夫人道:「少刻回來,見了母后,是必分外歡喜。」一回兒擺上宴來,止不過山禽野獸,鹿脯駝珍。其時王義已為彼國侍郎,姜亭亭已封夫人,薛冶兒做了趙王保母,大家坐定,各訴衷腸。
  日色已暮,只見小內侍進來報道:「小王爺回來了。」蕭後兩年不見趙王,今見長得一表人材,身軀高偉,打了許多野獸,喊進來道:「母親,孩兒回來了。」望見裡邊擺了酒席,忙要退出去。沙夫人道:「你大母后在這裡,快過來拜見。」趙王站定了腳,薛冶兒與姜亭亭忙下來對趙王說道:「此是你父皇的正宮蕭娘娘,他是你的大母,自然該去拜見。」趙王見說,只得走上去,朝上兩揖。蕭後正開言說道:「兒兩年不見,不覺這等長成了。」只見趙王兩揖後,如飛往外就走。沙夫人道:「這該行大禮才是,怎麼就走了去?」薛冶兒重新要去攙他轉來。趙王道:「保母,你不知當年在隋宮中,他是我的嫡母,自然該行大禮。今聞他又歸許氏,母出與廟絕,母子的恩情已斷;況他又是失節之婦,連這兩揖,在沙氏母親面上不好違逆,算來已過分了。」說完,灑脫了薛保母的手,往外就走。蕭後聽見,不覺良心發現,放聲大慟,回思煬帝舊時,何等恩情,後逢宇文化及,何等疼熱。今日弄得東飄西蕩,子不認母,節不成節,樂不成樂,自貽伊戚如此。越想越哭,越哭越想,好像華周杞梁之妻,要哭倒長城的一般。幸得義成公主與沙夫人等,百般勸慰。自此蕭後倒息心住在義成公主處,按下不題。
  再說秦王回到長安,朝見唐主。唐主說三處兵鋒利害。秦王道:「利害何足為懼?但劉武周與蕭銑居於西北,王世充居於中央。臣竟欲差人致書,先結好世充,使不致瞻前顧後,然後進兵專攻劉、蕭二處,無有不克之理。未知父皇以為是否?」唐主稱善。即修書一封,著楊通、張千,到洛陽王世充處。二人領命即行。豈知王世充看了來書大怒,扯碎了書,將楊通斬於階下,將張千割去兩耳放回。張千抱頭鼠竄,逃回長安,哭訴唐主。唐主大怒。自欲題兵去剿世充。秦王道:「不必父皇動怒,臣兒自有調度在此:差李靖為行軍大元帥,領兵十萬去扼住劉武周。臣兒領一旅之師,誓必掃滅世充,回來見駕。」唐主大喜,即命秦王領兵十萬,前往洛陽進發。時秦王每一出師,西府賓僚如杜如晦、袁天罡、李淳風、侯君集、姚思廉、皇甫無逸等,秦王平昔以師禮事之,故凡出兵,無不從侍帷幄,籌漠謀畫。秦王命殷開山為先鋒,史岳、王常為左右護衛,劉弘基為中軍正使,段志玄。白顯道為左右護衛。自領一軍居後。長孫無忌、馬三保等保衛船騎。水陸並進,來到洛陽。王世充探知,亦領軍於睢水,列陣相迎。秦王屯兵於睢水之北,兩軍相接,當不起唐家兵精將勇,殺得世充大敗進城,堅閉不出。
  次日唐營排宴,犒賞三軍已畢。秦王乘著酒興,問土人:「此地何處好景,可以游玩?」土人答道:「城北十裡外,有一北邙山,周圍百裡,古帝王之陵,忠臣烈士之墓,如星羅棋布,其中珍禽怪獸,蒼松古柏,無限佳景。」秦王見說,喜道:『吾正欲到彼處射獵。」李淳風道:『咂晨起演先天一數,殿下該有百日之災,不可開弓走馬玩景;況面帶青色,還是不走的是。」秦王道:「吾日夕馳騁於弓馬之間,覺得氣爽神怡,有何利害?」即同馬三保軟甲輕衣,雕弓利箭,十余騎徑往北邙山來。
  到了山內,秦王四顧了一回,喟然長歎道:「吾想前代之君,坐鎮中華,擁百萬之師,有多少英雄豪氣,今止得幾個石人石馬相隨。況荊棘叢生,狐兔為侶,寧不可歎。日後唐家天子,亦如此而已。」正嗟歎間,忽見西北上,趕出一只白鹿,沖面而來。秦王扣滿弓,一箭射去,正中鹿背。那鹿帶箭望西而走,秦王縱馬追之,緊趕數裡,轉過山坡,其鹿杳然不見。秦王四下追尋,不覺驟至一處,坦然平川曠野,但見旌旗耀日,戈戟森羅,一座新城門,匾上「金墉城」三字,日光耀目。秦王道:「此非李密所居之城乎?」馬三保道:「正是,殿下可急回,若彼知之,便難脫身。」不題防守城軍卒看見,忙去報知魏主,李密道:「此必是李世民誘敵之計,不可追之。」程知節踴躍向前道:「主公,此時不擒,更待何時?」說了,手題大斧,跨青鬃馬,如飛出城。秦叔寶恐知節有失,隨即趕來。
  時秦王正欲回騎,只見一人飛馬來追,大叫道:「李世民體走!」秦王橫槍立馬問道:「你是何人?」知節道:「我便是程咬金,特來捉你。」秦王笑道:「諒你這賊夫,何足為懼?」知節舉起雙斧,直取秦王。秦王挺槍來迎。斗了三十余合,因馬三保被秦叔寶接住,秦王只得敗走,三保也抵敵不住,亦自逃去。知節追趕秦王,看看較近;秦王搭上箭,曳滿弓,颼的一聲,正射中知節盔纓。秦王見射不中,心中甚慌,縱馬加鞭復走,恰值面前一座古廟,牌書「老君堂」三字。秦王心下想道:「既有此廟,何不進去躲過片時?」忙進廟門,把門關了,取一條大石條來頂撞了,把馬拴在廟廊下。向著老君神像,也不及細禱,作一揖道:「神聖在上,若能救吾李世民脫得此難,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祝告了,即往神座內躲避。那老君原是靈感的,故受一方香火。今見一個真命之主,紫微有難,豈不顯聖?便刮起一陣旋風,把秦王行來的馬蹄蹤跡,都滅沒了。又把蜘蛛絮塵,同定廟門。
  程知節追趕秦王,到三岔路口,倏忽不見,四下一望,只見前面一個大樹深林,叢叢茂密,便縱馬加鞭,趕進林中。上了山崗,見山背後一座古廟。知節慌忙來至廟前,把門亂推,卻推不開;蜘蛛網面,四下裡塵灰飛絮,像久無人進來的。只得兜轉馬頭,復上山崗。向廟中細看,吃了一驚。只見屋脊中間,一條大黃蟒蛇,盤踞其上。知節看了想道:「吾間得人說,漢劉邦斬了芒碭山的大蟒蛇,後來做了皇帝,我也是一個漢子,難道除不得此孽畜!」忙下崗,到廟前下了坐騎,將一塊大石,撞開了廟門,往屋脊上看,卻又不見。想道:「孽畜必游進殿內去了。」走到殿前,只見一馬系在柱上。知節道:「原來李世民躲在這裡!」又看梁柱上的蟒蛇,蹤跡全無,瞥見神櫃上簾幕搖動,恍如蛇尾現出在外。
  原來秦王見有人進殿細看,如飛在櫃裡輕輕拔出劍來。時叔寶亦追趕進殿,見知節把神幕揭起,喝道:「賊子,卻躲在這裡!」舉起巨斧,照著秦王頭上砍來。秦叔寶忽見五爪金龍現出來,抓住巨斧。叔寶知是真命之主,如飛搶上前,把雙間架住巨斧道:「兄弟,你好莽撞,豈不知唐與魏原是同姓,曾有書禮往來?今若把一死的見駕,是無功而反有罪矣!」知節道:「大哥,你不知吾剛才見他,是一條黃蟒蛇精,今不殺他,他會遁去。」秦叔寶微笑了一笑,輕輕扶秦王出了神櫃,叫手下寬鬆剪了,扶出廟門。從人牽了秦王的馬,程知節、秦叔寶各上了馬押後,一行人帶進金墉城來。那些市井小民,不知好歹,口中嘖嘖贊道:「好一個漢子,生得秀眼濃眉,方面大耳,不知犯著何事,被兩位將軍解進城來。」有幾個跟進城的百姓,便道:「你們不要小覷他,這是一位唐家的太子,因偶然在這裡過,被我兩位將軍獲住。」眾百姓道:「怪道相貌迥出尋常,原來是金技玉葉,可惜,可惜!」秦叔寶在馬上聽得,卻要放脫他,因眾耳眾目,又不便行,只得解至府門。
  魏公令群刀手拿秦王至階前,責之道:「你這個猾賊,卻自來送死。汝父鎮守長安,坐承大統。吾居墉城,管理萬民。前已明取河南,今又想暗襲金墉,是何道理?」秦王道:「叔父暫息虎威,侄有言稟上。因洛陽王世充,殺我使臣,故侄領兵征討,敗其三軍。世充堅閉不出,是以退兵千秋嶺下。偶團承醉捕獵,來金墉探望叔父,不意叔父反致見疑。」魏公怒道:「你這個猾賊,吾與汝何親,假稱吾叔父!汝本恃勇輕敵而來,探吾虛實,於中取事,卻以甜言哄我。」喝令武士,推出斬之。魏徵道:「主公若斬世民,非安社稷之計,金墉速於受禍矣。」密問:「何故?」魏徵道:「此人東征西蕩,爭入長安,與其父坐承大統,兵精糧足,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彼若知我主殺其愛子,必起傾國之兵,前來復仇,忿死相拼,有何了日?」李密道:「如此說,難道競放了他去?」魏徵道:「莫若將他監禁在此,使李淵知之,若有降書朝貢之物,放他回還,如若不從,使其子執質在此,終身不敢來侵犯,豈不是好?」魏公道:「此論甚通。」即令獄卒帶入南牢。時唐主在長安,因馬三保來報知此信,自要親題人馬來討李密,以救秦王。因劉文靜與李密有郎霧之親,勸唐主修書具禮,來見李密。不意李密絕不認親,反要把劉文靜斬首,幸虧徐世勣勸免,也送入南牢去了。可憐:
    青龍白虎同囚室,難免英雄相對泣。
  時魏公發放已完,忽見流星馬報到,奏說:「開州凱公校尉,殺了刺史博鈔,奪其印緩。會合參軍徐雲,結連寧陵刺史顧守雍造反。大起人馬,犯我境界。說誘滿洲刺史何定,獻了城池。二郡人馬,與凱公攻打愜師、孟津地方,諸郡百姓無守,甚是緊急。」魏公聞報大驚道:「僵師乃吾咽喉之地,屯糧之所;倘有亡失,魏之大患。孤當自率大軍討之。」即命程知節為先鋒,單雄信、王伯當為左右護衛,羅士信、王當仁趲運糧草,留徐世勣、魏徵、秦瓊,總護國事。親自領兵,往開州進發。
  卻說秦王與劉文靜,監鎖南牢,雖虧秦叔寶時常饋送,不致受苦。更喜那獄官姓徐名立本,字義扶,妻亡,止攜一女,名喚惠英,年已二九,尚未適人。那個徐義扶,雖是小官,卻是見識高廣,眼力頗精。他道刑名過犯,冤抑者多,所以不嫌前程渺小,志願力行善事,利物濟人。秦王初發監禁之日,那夜女兒惠英,夢見一條黃龍,盤踞國室之內。惠英驚駭,走去偷覷,只見那龍飛來,纏繞其身,遂爾驚醒。述與義扶知道。義扶曉得秦王是個真命之主,遂要放他兩人還鄉,急切間未得其便。惟每日三餐,請秦王與文靜到裡邊精室中去款待。兩人甚感他恩德。
  一日,秦叔寶與魏玄成在徐懋功府中小飲。說起秦王之事,叔寶大笑起來。徐、魏兩人問道:「秦兄有何好笑?」叔寶道:「吾想我們程兄弟,真是個蠢才。」懋功道:「那見他蠢處?」叔寶道:「當日在老君堂,要舉斧殺死秦王之時,忽現出五爪金龍,向斧抓住,因此弟見了,忙把雙間架住,不好私放他,只得解將進京。程兄弟竟認秦王是黃蟒蛇精,必要除他,豈不是可笑?」玄成道:「吾見秦王,龍姿鳳眼,真命世之主。前日主公要殺他,所以力勸監禁南牢。將來數盡歸後,必至玉石俱焚,如何是好?」懋功道:「吾們這幾個心腹兄弟,如今趁他被難之時,先結識他,日後相逢,也好做一番事業。」叔寶不好說昔日有恩於唐主,今又救了秦王之命,只得點頭道:「徐大哥說得是。」玄成道:「據我之見,還該趁主公未歸,大家攜一尊到那裡去,與秦王、文靜敘一敘,也見我們這幾個不是盲目之人。未知二兄以為何如?」叔寶應聲道:「魏兄說得極是,弟正有此心。明日二兄早來同去。」
  過了一宵,秦叔寶家中整治二席酒,悄悄叫人抬進南牢。比及玄成、懋功來時,日已晌午了。三人俱換了便服,大家跟了一個小廝,各坐小轎,來到南牢門首。先是小廝去報知,獄官徐立本如飛開門,接了進去。魏玄成三人叫小廝打發轎人回去,義扶引到四室與秦王、文靜相見了。秦王、文靜各各拜謝深恩。懋功道:「非弟輩俱屬蒙瞽,不識殿下英明,有屈囹圄;這也是殿下與劉兄,數該有這幾日災厄。今因主公題師時凱公去了,因此我們進來一候,冀聆教益。」魏玄成道:「只是此地怎好坐?」秦叔寶道:「酒席已擺設在裡邊。」劉文靜對徐懋功道:「獄官徐立本,雖官卑職小,卻非尋常之人。承他朝暮殷勤奉侍,實出意外;況他才智識見,另有一種與人不同處。」一頭說,眾人已到裡邊,卻是三間精室,滿壁圖書,盡是格言善行。三人請秦王上坐,劉文靜次之,玄成、叔寶、懋功各各坐了。秦王道:「承三位先生盛意,世民有何德能,敢勞如此青盼。那獄官徐義扶,雖居擊析之職,定不久於人下者。承他日夕周旋,愚意欲借花獻佛,邀來一坐,未知三位先生肯屑與他同坐否?」徐世勣道:「他原是隋朝科甲出身,當日主公原教他為司馬,不知甚意,自願居刑曹監守。」魏徵道:「吾也聞他是個樂善好道有意思的人,這樣世界的官兒論甚大小,快請出來。」小廝請了徐立本出來,謙讓了一回,只得於末席坐下。
  酒過三巡,只見徐家一小僮進來,向家主稟道:「有懿旨在外。」徐立本如飛起身出去。玄成等眾人盡加驚異,俱在那裡揣度。只見徐立本走來坐定,魏玄成忙問道:「宮中怎有甚懿旨到這裡來?」徐義扶笑道:「不敢隱瞞,正官王娘娘實與小女有緣,曉得小女頗識幾字,素知音律,幸得禁林清賞,故此常差內侍接進宮去陪侍。前因分娩太子,進去問候,是今日彌月,叫他進去,不知還有甚事。」徐懋功道:「令媛想是有才貌的了,今年多少貴庚?」徐義扶道:「小女名喚惠英,年一十九歲了。」徐懋功見秦叔寶、魏玄成與秦王說起襲取河南一段,也就住口,不與義扶講。大家訴說戰陣功業之事。
  正說得熱鬧,只見一個小廝,向魏玄成稟道:「走役來報王爺差人□赦詔快到了。」玄成向叔寶、懋功道:「二兄陪殿下寬飲一杯,弟去了就來。」說了起身而去。文靜與懋功是舊交,秦王與叔寶彼此有恩心交,四人更說得投機。忽小廝報道:「魏老爺來了。」大家起身。懋功道:「想必主公威降了凱公,復平土地,故有赦詔,為何吾兄反有憂色?」玄成就在抽中,取出詔書來道:「請二兄看便知。」前面不過凱公肉袒投降,後又喜生太子,故降赦文,除人命強盜重情外,不放南牢李世民、劉文靜二人,其余成赦除之。懋功與叔寶讀了一遍,雙眉頻蹙,默然不語。只聽見外邊人聲嘈雜。魏玄成問道:「為何喧鬧?」徐義扶道:「想必宮侍送小女回來。」又見那小廝出來,請義扶進去。徐懋功道:「前日秦大哥要打帳在赦內邀恩,吾度量必不能夠,為什麼呢?昔日魏公待人,還有情義,近日所為,一味矜驕,恃才自用。目下赦內若肯赦二公,則前日先認了親,不至如此相待。」叔寶道:『除此之外,卻怎麼商量?」秦王聽見他們計議,不好意思,只得說道:「承三位先生高誼,或者吾兩人災星未退,且耐心再住在此幾時,亦無不可。只是有費三位先生照拂周旋。」魏玄成道:『否有個道理在此。」
  正要說時,只見徐義扶走將出來,便縮住了口。劉文靜對眾人道:「義扶兄已屬心交,眾兄有話不妨直說。」魏玄成對劉文靜道:「劉兄來看赦書上,那一條不赦南牢的『不』字,只消添上一豎一畫,改為『本』字,主公歸來,料必無疑。就有他事,這血海干系,總是我三人擔待了。」秦叔寶喜道:「這卻甚妙,須要就煩魏兄大筆,方寫得像他親筆一般。」時眾人站在一堆兒,也有說妙的,也有不開口的。徐義扶道:「卑職倒有一計在此,不知三位大人可容卑職略參末議否?」徐懋功道:「兄有良策,快些說出來。」義扶道:「以不改本,恐文義念去,有些勉強;況主公非昏暗庸愚囗眼糊塗之主,看他另寫一行,下筆之時,何等慎重,今若改了本字,主公回家,必然看出,有許多不妙。莫若竟讓卑職,把秦殿下與劉大夫放去。主公回來,三位大人盡推在卑職身上,雖尚可飾辭,猶難免守國防範之愆,然不至有大害了。若明改赦詔,不幾視朝廷之敕書,如同兒戲乎?」眾人都道:「此論不差。」魏玄成道:「義扶持論甚暢,但不知怎樣個放法?」徐義扶道:「方纔王娘娘宣小女進去,因太子彌月,欲草疏到主公處,奈因身子尚憚勞頓,故叫小女代為草就,要差人到孟津去。小女有心乘機奏過王娘娘,即討此差與卑職,明日四鼓就要起身,豈不好是改敕的機會?現有懿旨,叫卑職到徐大人處撥差官兵守護獄四的,內票在此,表章是用黃絹封固的,小女藏在裡邊。」抽中取內票出來。徐懋功取來一看,只見上寫道:「仰兵部掌印大堂徐,速撥吏卒二十名,去守南牢監禁,待獄官徐立本公幹歸,即使交卸,勿得有誤施行。」玄成、叔寶大喜道:「這是唐主之福,該使殿下還朝,父子重逢,君臣會合。」徐義扶道:「只是要五匹有鞍轡的好馬,方才濟事。」魏玄成道:「連兄只須三騎,多此二騎何用?」徐義扶道:「小女與一個小價,亦少不得。」徐懋功道:「既如此,也該請令媛出來見了殿下,好少刻同行。」
  徐義扶忙進去,同女兒惠英出來。眾人見時,乃是一個才要改妝不脂不粉的美秀女子。徐義扶道:「匆忙之際,總朝上三叩首就是。」眾人皆要還禮,義扶再三不容,只得答以三揖。惠英如飛進去了。徐懋功道:「我前者會征化及,得二匹駿馬,馴良之至,一匹贈與殿下,一匹贈與令媛惠英。」秦叔寶道:「殿下的追風馬,我養好在廄下,並挑選二匹送來,後會有期,我們該大家別過罷!」徐懋功道:「諸公該作速收拾,同我發兵衛下來,就到我署中來是了。」魏、徐、秦又叮嚀了一番。義扶送了三人出門,如飛進去,收拾了細軟,把兩套青衣小帽與秦王、文靜換了。義扶又添些果菜,叫小廝扛了一罈酒,放在客座裡。秦王問義扶道:「添酒增餚,是何緣故?」劉文靜道:「我曉得這是義扶的作用,少刻便見。」
  正說間,聽得啊一聲響。義扶如飛叫小廝去開門看來,卻是一個老隊長同十來個小兵,到義扶面前叩見了。義扶對眾人道:「裡邊禁門,剛才徐大老爺差人到來巡察,已封好在那裡了。恰好我們兩個舅子,要同到孟津單將軍處公幹,故有現成酒餚在此,天氣寒冷,酒在壇裡,你們吃了罷,只要收拾好了傢伙。」說完了,徐惠英提了燈籠,秦王與文靜負了奏章與報箱,小廝青奴挑了行李,叫一個士兵出來,關好了門進去了。徐義扶等五人,忙忙走的不多幾步,只見秦叔寶家小廝迎上前來,說道:「家老爺坐在堂中,候徐爺去會。」義扶等走進叔寶署中,只見院子裡繫著五匹馬。秦叔寶忙出來接見了,對秦王道:「我曉得殿下歸心甚急,此刻也不敢盡情了。」將手指著院子裡的馬道:「這兩匹馬,是才間徐大哥叫人牽來的;這匹金串銀鑲的,贈與殿下,那匹繡串雕鞍的,贈與惠英小姐。殿下的馬,文靜兄坐去。那二匹是我贈與義扶及管家的,多是馴良善走的腳力。」又在袖中取出書札來,對文靜道:「此三件煩兄帶去,一道表章是叩謝唐王的。兩封書啟,候李藥師與柴嗣昌兩兄的。代弟一一致意。」文靜如飛打開包裹藏好。叔寶叫小廝快牽自己的坐騎來,要送秦王出城。秦王上住道:「承將軍等許多情義,我李世民鏤之心版,再不敢勞尊駕送出城,恐惹嫌疑。」叔寶灑淚道:「士為知己死,大丈夫若慮嫌疑,何事可為?」即便先上了馬,眾人也只得上了馬,急趕出城,又叮嚀了一番,然後舉手相別。這叫做:
    惺惺自古惜惺惺,說與庸愚總不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8 AM     標題: 第五十二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寧夫人惑計走他鄉

  詞曰:
    深鎖的窗,遍青山,愁腸滿目。甚來由,風風雨雨,亂人心曲。
  說到情中心無主,行看江上春生谷。正空梁斷影泛牙檣,成何局?
    畫虎處,人觳觫。笑鷹揚,螳臂促。怎與人無競,高飛黃鵠。
  眼底羊腸逢九板,天邊鱷浪愁千斛。甚張羅?叫得子規來,人生
  足。
                       調寄「滿江紅」
  流光易過,天地間的事業,那有做得完的日子?游子有方,父母愛子之心,總有思不了的念頭。功名到易處之地,正是富貴逼人來,取之如拾芥。若是到難處之地,事齊事楚,流離顛沛,急切間總難收煞。卻說秦王與劉文靜、徐義扶、女兒惠英,四五騎馬,離脫了金墉城,與秦叔寶別了,連夜趲行。秦王在路上,念叔寶的為人,因對劉文靜道:「叔寶恩情備至,何等周匝。所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之謂也。怎得他早歸於我,以慰衷懷?」劉文靜道:「叔寶也巴不能要歸唐,無奈魏勢方熾,二則幾個弟兄,多是從瓦崗寨起手,干這番事業。三則單雄信是義盟之首,誓同生死,安忍輕拋。如今彼三人,皆有他意者,因前日翟讓一誅,故眾人鹹起離心耳,散則猶未也。」秦王見說,不勝浩歎道:「若然,則叔寶終不能為我用矣!」徐義扶道:「殿下不必掛念,臣有一計,可使叔寶棄魏歸唐。」秦王忙問道:「足下有何良策?」徐義扶道:「叔寶雖是個武弁,然天性至孝。其母太夫人,年逼桑榆,與媳張氏,俱安頓瓦崗。」秦王道:「魏家將帥俱集金墉,難道各將家眷尚在山寨裡?」徐義扶道:「金墉止有魏公家眷,余皆在寨中。一個叫尤俊達,一個叫連巨真,二將管攝在那裡。莫若將秦母先賺來歸唐,好好供奉著,叔寶一知信息,必為徐庶之奔曹矣。」秦王道:「好便好,作何計賺來?」徐義扶道:「臣當年曾仕幽州,知總管羅藝,與秦叔寶中表之親,極相親愛。今年恰值秦母七十壽誕,莫若假設是羅夫人,因往泰安州進香,路經此地,接秦母到舟中去相會,一敘闊蹤。秦母見說,定必欣然就道。若離了山寨,何愁他不到長安?」劉文靜道:「要做,事不宜遲,回去就行。」
  三人正說得入港,趕到了千秋嶺來。只見後面小廝青奴,在馬上喊道:「姑娘的靴子掉去了一只了!」秦王聽見,如飛兜轉馬頭,只見徐惠姨一只窄窄金蓮,早已露出。徐惠英雖是個倜儻女子,此時不覺面紅耳赤。徐義扶道:「既掉了一只,何不連那只也除了去?」只見秦王把馬加鞭聳上一轡頭,向舊路尋去。未及片時,秦王提著一只靴子,向徐惠英笑道:「這不是卿的靴子?」徐惠英如飛下馬來向秦王接了,穿札停當,然後上馬。自此一路上,秦王與惠英雖不能雨覓雲蹤,然侍奉宵征,早已兩情繾綣,魂消默會矣。一行人曉行夜宿,不覺早到了霸陵川。秦王對劉文靜道:「孤偶然出獵閒游,不意遭此大難,若非惠英、義扶與秦、魏。徐三位同心救援,幾乎老死囹圄。」劉文靜道:「這也是殿下與臣數該有這百日之災,幸遇義扶,朝夕周全。令媛棄恩施計,殿下不特得一明哲之士,兼得一閨中良佐,豈非禍兮福所倚乎?」
  正說時,只見塵頭起處,望見一隊人馬前來,乃是大唐旗號。秦王道:「難道父皇就知孤歸國,預差人來迎接?」話未說完,只見袁天罡、李淳風、李靖三騎馬早已飛到面前,口稱:「殿下,臣等齊來接駕。」秦王道:「孤當初不聽先生們之諫,致有此難,將來後車之戒,孤當謹之。」那時西府賓僚陸續來到,大家擁入潼關。秦王對徐義扶道:「賢卿與令媛,乞暫停驛館,待孤見過父皇,然後備車駕來接令媛,方成體統。」義扶點首,忙進驛館中安歇。秦王同眾公卿進朝,見了唐帝,到宮中拜見了竇太后,骨肉相敘,如同再生,不覺涕泗橫流。秦王細把被難前情,一一奏明。唐帝道:「秦叔寶、徐懋功、魏玄成這三位恩人,目下雖不能歸唐,朕當鏤之心版,兒亦當佩帶書紳。至於義士徐立本與其女惠英,該速給二品冠帶,並其小女鳳冠霞佩,速宣來見朕。」秦王吩咐左右,在西府內點宮女四名,整頓香車,迎請徐惠英與其父義扶進朝。唐帝見了,甚加優禮,用義扶為上大夫之職,其女徐惠英,賜名徐惠妃,加一品夫人,與秦王為妃,參贊西府軍機事務。
  秦王又將叔寶寄來的謝表呈上。唐帝看了說道:「叔寶先年與朕陌路相逢,全家虧他救護。今吾兒又賴他保全性命,父子受恩,未知何日得他來少報萬一?」秦王道:「不必父皇留念,兒自有良策,使他即日歸唐。」說了,大家謝恩出朝。未及數日,秦王即差李靖、徐義扶帶領雄兵二千並宮娥數名,擁護徐惠妃夫人,前往瓦崗,計賺秦母出寨。今且按下慢題。
  再說魏公李密,在僵師收降了凱公,大獲全勝,頒赦軍民。正該班師回來,復不自諒,徇行河北部,被夏王竇建德首將王綜,拒戰於甘泉山下。被王綜以流矢射中李密左臂,大敗喪氣。又接徐世日報,說獄官徐立本,私放秦王、劉文靜歸國,自謀宮中差使,不知去向。魏公看報大怒,連夜趕回金墉。魏徵、徐世勃、秦瓊接見。魏公將三人大肆唾罵,道他們不行黨察,通同徇私,受賄賣放,藐視紀綱。將三人即欲斬首。虧得祖君彥、賈潤甫等再三告免,權禁南牢,將來以功贖之。
  再說秦母與媳張氏孫懷玉,住在瓦崗。雖叔寶時常差人來詢候,然秦母年將七十,反比不得在齊州城外,為子者朝夕定省,依依膝下,尋歡快活。奈兒子功名事大,只好付之浩歎而已。一日,只見一個小廝,進來報道:「幽州羅老將軍,差人到寨,專候秦夫人起居,要面見的。」秦母見說,對媳張氏道:「羅姑爺處,還是我六十歲時差人來拜壽,後數年以來,音信懸隔,今什麼又差人來,莫非又念及我七十歲的生辰麼?」張氏夫人道:「是與不是,還該出去見他,就知分曉。」秦母只得同著懷玉,到堂中來見。兩個差官,齊跪下去說道:「差官尉遲南、尉遲北,叩見太夫人。先有家太太私禮一副,奉上的壽儀,俟太夫人到舟中去,家太太面致。」秦母連忙叫懷玉,拖了兩個差官起來。隨後又是四個女使,齊整打扮,上前叩頭。那差官說道:「這是羅太太差來,迎請太夫人的。」秦母道:「小兒秦瓊,在金墉干功,不在寨中,怎好有勞台從枉顧?請尊官外廂坐。懷玉,你去煩連伯伯來奉陪。」懷玉應聲去了。
  秦母同四位女使,到裡邊來,見了張氏夫人,叫手下把羅夫人私禮抬了進來,多是奇珍異玩,足值二三千金。寨中這些兵卒,多是強盜出身,何曾看見如此禮物,見了個個目呆口咂。連尤俊達與連巨真,亦嘖嘖稱羨道:「不是羅家帥府裡,也辦不出這副禮來。私禮如此,不知壽儀還怎樣個盛哩?」那四個女使,見過了張氏夫人的禮,又致意道:「家太太多拜上,因進香經過,要請太太夫人與少爺,同到舟中去一會,方見故舊不遺,叫妾們多多致意。」張氏夫人忙叫手下安排酒筵,款待來使。婆媳兩個,私相計議。秦母道:「若說推卻兒子不在,禮多不收,也不去會羅姑太太,這門親就要斷了。若說去,瓊兒又在金墉,急切間不能去報知。」其時恰好程知節的母親,也在房中,插口道:「這樣好親戚,我們巴不能個扳圖一個來往,他們卻幾千里路,備著厚禮來相認,卻有許多疑慮?」張氏夫人道:「當年懷玉父親,犯事到幽州,虧得在姑爺手下認親,解救回來。那十年前婆婆正六十壽誕,我記得姑太太,曾差兩員銀帶前程的官兒,前來上壽。如此親誼,可謂不薄矣。今若遽爾回他,只道是我們薄情,不知大體的了。」秦母道:「便是事出兩難。」程母道:「據我見識,既是老親,你們婆媳兩個,還該同了孫兒去會一會。人生在世,千里相逢,原不是容易得的事,難道你還有七十歲活麼?你們若不放膽,我只算你的老伴,去奉陪走走何如?」秦母見他們議論,已有五六分肯去相會的意思了。及見連巨真進來說道:「那兩個姓尉遲的差官,多是十年前在歷城縣來拜過壽的,說起來我還有些認得,怎麼伯母就不認得了?」秦母道:「當時堂中擠著許多人,我那裡就認得清?既是恁說,今日天色已晚,留他們在寨中歇了,明早一同起身去就是,少不得連伯伯也要煩你護送去的。」連巨真道:「這個自然。」
  過了一宿,明早大家用過了朝餐,秦母、程母、張氏夫人,多是鳳冠補服。跟了五六個丫鬟媳婦,連他們四個女使,共是十二三肩山轎。秦懷玉金冠扎額,紅錦繡袍,腰懸寶劍,騎了一匹銀鬃馬。連巨真也換了大服,跨上馬,帶領了三四十個兵卒,護送下山。一行人走了十來裡,頭裡先有人去報知。只聽得三聲大炮,金鼓齊鳴,遠望河下,泊著坐船兩隻,小船不計其數。秦母眾人到了船旁,只見艙內四五個宮奴,擁出一個少年宮妝的美婦人出來。你道是誰?就是徐惠英假裝的。秦母與眾人停住了轎,便道:「這不是羅老太太,又是誰?」那差來的女使答道:「這是家老爺的二夫人。」秦母見說,也不便再問。大家遜進官艙,艙口一將白顯道,搶將出來觀看,被秦懷玉雙眉朝豎,牙眥迸裂,大喝一聲。白顯道一驚,自進艙裡去了。李靖在船樓上望見,駭問來人道:「此非叔寶之兒乎?」來人道:「正是。」李靖道:「年紀不大,英氣足以驚人,真虎子也。」快叫人請過船來。
  秦母等進艙,一個女使對著稟明道:「這個是秦太太,那個是程太太,這是秦夫人張氏。」徐惠妃一一拜見過,便向秦母道:「家老太太尚在前船,囑妾先以小舟奉迎。承太太夫人們不棄降臨,足見親誼。」吩咐打發了轎馬兵卒回去,後日來接。秦母道:「瓊兒公幹金墉,多蒙太太頒賜厚儀,致承尊從枉顧,實為惶恐。」舟中酒席已擺設停當,即便敬酒安席。李靖請過秦懷玉來,與徐義扶相見了。李靖與秦懷玉說起他父親前日寄書札來,取出來與懷玉看了。懷玉方知他是李藥師,父執相逢,不勝起敬。忽聽見又是三聲大炮,點鼓開船。秦母在那邊舟中,不見了懷玉,放心不下,忙叫人請了過來,坐在身旁。船頭上鼓樂齊鳴,一帆風掛起,齊齊整隊而行。連巨真見這許多光景,也覺心上疑惑,虧得夜間宿在徐義扶舟中,義扶向他備細說明,連巨真心中雖放寬了些,但嫌身心兩地,只好付之無可如何。
  徐惠妃那夜見秦夫人們,多是端莊樸實的人,已在舟中,料難插翅飛去,只得將直情備細說與張氏夫人知道。張氏夫人,忙去述與婆婆得知。秦母止曉得先前植樹崗秦瓊救了李淵之事,後邊南牢設計放走李世民一段,全然不知,虧得徐惠妃將前事一一題明:「因秦殿下念念不忘令郎將軍之德,故此叫妾與父親陛見後即定計來請太夫人。」此時秦母與張氏夫人曉得相對說話的,不是羅二夫人,乃是秦王一位妃子,重新又見起禮來,幸喜程母因多用了幾杯酒,瞌睡在桌上。秦母道:「小兒愚劣,有辱殿下垂青。但是那裡知我家與羅總管是中表之親?」徐惠妃道:「家父先朝曾任幽州別駕數年,羅帥府衙門中事並走差之人,無不熟識。」秦母道:「怪道尉遲南兄弟,扮得這般廝像。只是如今魏邦事勢未衰,吾家兒子急切間怎能個就得歸唐?夫人先須差人送一個信去方好。」徐惠妃道:「這個自然。但程太太跟前,萬萬不可說明。」
  秦母眾人在舟中住了兩天,那日早起,只聽得前哨報道:「頭裡有賊船三四十只,相近前來。」秦懷玉正睡在那邊船樓上,聽見,如飛披衣起來窺探。只見李靖在艙中,喚一將進來,那將是前日扮尉遲北的。李靖在案上取一面令旗,付與中軍官,遞將下來。那將跪下接著,李靖坐在上面吩咐道:「前哨報有賊船相近,你領兵去看來,不可殺害,好歹捆來見我。」那將應聲去了。不一時,只聞得大炮震天,吶喊之聲不絕。小船上兵卒,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把甲冑收束停當。未及兩個時辰,鳴金三響,早見那員武將跪下道:「稟元帥爺繳令,賊船已獲,頭目現捆綁在船,囗候元帥爺的旨定奪。」李靖收了令箭,便問道:「賊船是何旗號?」那將答道:「打著是魏家旗號。」李靖雙眉一蹙道:「既是魏家的人,解進來。」那將應聲而去。其時大小船,俱停住不行。船頭上眾將,排列刀斧手、捆綁手,明晃晃執著站立,好不威武。只見戰船裡,拖出一個長大漢子來。連巨真在後邊船上望見,吃了一驚道:「這是我家賈潤甫,為什麼撞在這裡,卻被他們拿住?」忙要去報知秦懷玉,無奈船擠人多,急切間難到那邊船上去。徐義扶又不見了,只得趴在船舷上,聽他們發落。
  只聽見李靖問道:「你是那一處人,叫甚名字?」賈潤甫答道:「我是魏邦人,叫做賈和。」李靖道:「既是魏邦人,豈不見我大唐旗號出師在此,擅敢闖入隊來!我且問你:你奉李密使令,差往那裡去,今從何處來?」賈潤甫道:「實因王世充去秋曾向我處借糧二萬斛,不意我處今秋歉收,魏公著我去索取。」李靖道:「王世充殘忍褊隘之人,刻刻在那裡覬覦非望,以收漁人之利。你家李密,卻去濟應他的糧草,何異虞之假道於晉,因以自敝乎?可知李密真一庸碌之夫矣!」賈潤甫道:「天下擾攘,未知鹿死誰手,明公何出此言?」李靖拍案喝道:「李密手下多是一班愚庸之夫,所以前日秦王被囚於南牢,文靜因辱於殿陛。我正要來問罪,你卻撞來亂我軍律。左右的與我拿去斬訖報來!」眾軍校吆喝一聲,把賈潤甫擁綁出來。連巨真唬得魂飛魄散,如飛要去尋秦懷玉。何知秦懷玉被徐義扶說明,反不著忙。只見中軍官又叫劊子手推賈潤甫轉來。李靖起身親解其縛,喝左右取冠帶過來,替賈爺穿好上前相見。賈潤甫拜謝道:「不才偶犯元帥虎威,重蒙格外寬宥,是見海涵。」李靖道:「適才不過試君之器量耳,弟輩仰體秦王求賢之心,何敢妄戮一人。且叫足下相會幾個朋友。」
  話未說完,只見徐義扶、連巨真、秦懷玉,多走到面前。賈潤甫大駭,對徐義扶道:「你是放走了秦王與劉文靜,該在這裡的了。」對連巨真、秦懷玉道:「你們是住在瓦崗,為何卻在此處?」徐義扶把始末備細說了一遍。賈潤南對徐義扶道:「你卻同了秦王高飛遠舉來了。累及徐軍師、秦大哥、魏記室,坐禁南牢。」秦懷玉聽見說他父親囚禁南牢,放聲大哭,忙問李靖說道:「乞老伯借二千兵與小侄,待小侄打進金墉,救取父親。」秦母在此船,聞知這個消息,亦差人來盤問。賈潤甫道:「既是秦伯母在此,何不請過船來相見,聽我說完,省得停回重新再說。」李靖便向懷玉道:「正是,賢侄去請令祖母過來,聽賈兄說完。」不一時秦母走過船來,眾人一一拜見了。秦母向賈潤甫道:「小兒為何事逮罪南牢?」賈潤甫道:「魏公降服凱公回來,聞報徐兄放去了秦王、劉文靜,又遷怒於秦大哥、魏玄成、徐懋功,將他三人監禁南牢。我與羅士信再三苦諫不從,即差我往王世充處討糧。因去秋王世充差官來要借糧四萬斛。彼時我聽見,如飛向魏公力止,極言不可借。世充乏食,天絕之也,何反與之?況我家雖有預備,積儲幾倉,亦當未雨綢纓,要防自己饑懂。況軍因糧足,今著借與彼,是著寇兵以資盜糧也,智者恐不為此。無如魏公總不肯聽,竟許其請,開倉斛付二萬斛。那開倉之日,適值甲申日,有犯甲不開倉之禁忌。嗣後鞏洛各倉,倉官呈報鼠蟲作耗,背生兩翼,遍體魚鱗,緣壁飛走,蜂擁而出,倉中之粟,十食八九。魏公拜程知節為征貓都尉,下令國中每一戶納貓一只,赴倉交納,無貓罰米十石。究竟鼠多於貓,未能撲滅,貓與鼠不過同眠逐隊而已,鼠患終不能息。魏公正在悔恨,近又蕭銑缺餉,亦統兵來要借糧五萬斜,如若不允,便要盡力廝拼。因此魏公著了急,將他三人在南牢赦出,即差了秦大哥與羅士信,領兵去征蕭銑,徐懋功差往黎陽,魏玄成看守洛倉。目下又值禾稼湮沒,秋收絕望,因此差我向王世充處,取償前日之粟。如今伯母既是秦王命李元帥屈駕長安,定必勝似瓦崗,待我報與秦大哥曉得了,他畢竟也就來歸唐。」又對連巨真道:「巨真兄,你還該回瓦崗去,眾弟兄家眷尚多在寨,獨剩一個尤員外在那裡,倘有疏虞,是誰之咎?我因公幹急迫,伯母請便。」即向眾人告辭。李靖見賈潤甫人才議論,大是可人,托徐義扶說他歸唐。賈潤甫道:「弟因愚劣,不能擇主於始,今雖時勢可知,還當善事於終。若以盛衰為去留,恐非吾輩所宜,後會有期。」即便別去。李靖深加歎服,連巨真因與秦叔寶義氣深重,只得同到長安,看了下落,再回瓦崗。正是:
    滿地霜華連自草,不易離人義氣深。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39 AM     標題: 第五十三回 夢周公王世棄絕魏 棄徐勣李立邃歸唐

  詩曰:
    成敗雖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驚暴虎,所戒在驕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眾情移,福兮禍所伺。
    蛟螭失所居,遂為螻蟻制。
    噬胼徒空悲,貽笑滿青史。
  事到騎虎之勢,家國所關,非真撥亂之才,一代偉人,總難立腳。何況庸碌之夫,小有才名,妄思非分,直到事敗無成,才知噬臍無及。今且不說秦母歸唐。再說賈潤甫別了李靖等來到洛陽,打探王世充大行操練兵馬,潤甫要進中軍去見他。世充早知來意,偏不令潤甫相見,也不發回書。叫人傳話道:「這裡自己正在缺晌,那得討米來清償你家?直等我們到淮上去收了稻子,就便來當面與魏公交割。」賈潤甫見他這樣光景,明知他背德不肯清償,也不等他回札,竟自回金墉來回復魏公道:「世充舉動,不但昧心背德,且賊志反有來攻伐之意,明公不可不預防之。」李密怒道:「此賊吾亦不等其來,當自去問其罪矣。」擇日興師,點程知節、樊文超為前隊,單雄信、王當仁為第二隊,自與王伯當、裴仁基為後隊,望東都進發。那邊王世充,早有哨馬報知,心上要與李密廝拼,只慮他人馬眾多,急切間不能取勝,悶坐軍中。忽一小卒說道:「前年借糧軍士回來,說李密倉粟,卻被鼠耗食盡,升賈潤甫補征貓都尉,宮中又有許多災異。金墉百姓多說是僭了周公的廟基,絕了他的香火,故此周公作祟。」鄭主道:「只怕此言不真。」小卒道:「來人盡說有此怪異,為甚說謊?」鄭主笑道:「若然,則吾計得矣。但必要一個伶俐的人,會得吾的意思,方為奇妙。」說了,果看著那小卒,小卒低著頭微笑不言。
  到了明日,擂鼓聚將,大宴群臣,計議御敵之策。鄭主問道:「李密金墉之地,還要隋朝故宮,還是他自己創造的?」張永通答道:「魏主宮室,原是周公神詞。李密謂周公廟宇當創建於魯,此地非彼所宜,便撤去廟貌,改為宮闈。周公累次托夢於臣,臣未敢讀奏。」鄭主拍案道:「怪道孤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尊冠冕神人,說:『吾乃周文王之子姬公旦便是,蒙上界賜我為神,廟宇在金墉城內,被李密拆毀了,把基址改為宮殿,木料造了洛口倉,使我虎賁衛從,漂泊無依。今李密氣數將盡,運敗時衰,東鄭王你替我報仇做主。』」眾臣道:「神人來助,足見明公威德所致,此番魏邦土地,必歸於明公矣。」鄭主道:「富貴當與卿等共之,諒孤非敢獨享也。」正說時,只見三四個小卒走上前來報道:「中軍右哨旗了陳龍,忽然披髮跣足,若狂若癡,口中大叫道:『我要見東鄭王。』」鄭主見說,笑逐顏開,對眾臣道:「此卒素稱誠樸,何忽有此舉動?孤與卿等同去看他。」說了,齊上馬,來到教場中。軍師桓法嗣縱馬先到演武場,只見陳龍閉著雙眼,挺挺的睡在桌上,高聲朗句的在那裡誦大雅文王之詩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見鄭主來,忽跳起身,站在桌上,朝著外邊道:「東鄭玉請了,吾周公旦附體在此。前宵所囑之言,何不舉行?勿謂夢寐,或致遺忘。若汝等君臣同心協力,吾還要助汝陰兵三千,去敗魏師,幸毋觀望,火速進兵為上。吾去也!」說了,跳將下來,滿廳舞蹈揚塵。此時王世充與眾臣,早已齊齊跪拜道:「謹遵大王之命,我等敢不齊心討賊,以復故宮,重修殿宇崢嶸?」大家忙起身,看那個陳龍,面色如灰,手足冰冷,直僵僵橫在草地上。鄭主叫人負了他回去。
  自此鄭家兵將,個個胸中有個周公旦了。從來行兵詭道,王世充原是個奸狡多謀之人,兼那軍師桓法嗣,又是個旁門邪術之徒,恰好在亂離中,逞志求榮,希圖寶位,便有許多因邪入邪之事來湊他。鄭王回朝,即便傳旨軍師桓法嗣,明日下演武場,點選彪形大漢三千,個個身長八尺,腳踩木模一丈二尺,面上俱帶鬼臉,身穿五色畫就衣服。數日之內,演習停當。桓法嗣說:「此計只宜速行,攻其無備。」鄭主准奏。這不過是要收拾完一個李密,成全一個應世之主。若車密是個明哲之士,見國中屢現災異,便要安守金墉,悔改前愆,優恤臣下,猶可以為善國。無奈李密自恃才略高強,卻忘了昔日死裡逃生之苦,刻刻要想似漢高題著三尺劍,無敵於天下。先把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徐世勣調去黎陽。蕭銑乃癬疥之疾,又把忠勇全備的秦叔寶、羅士信差他去拒守。賈潤甫屢進奇謀不聽,而置之洛口。邴元真貪利忘義小人,反置之左右。只剩單雄信、程知節等一班恃勇好斗之人,自統大兵前來。未及兩日,何知王世充也擁著大隊人馬,在路上遇哨馬報知,大家離著三四十裡安營駐紮。李密安營於翠屏川東山。王世充結寨於翠屏川西山,軍師桓法嗣帶領細作,隨身兵馬二三百,悄到鎮東山頂,了望魏營,部伍整齊,如星辰累落,看去殺氣沖天,果是人驚鬼哭。
  桓法嗣心中暗想:「吾雖練彪形高撬神兵,怎能夠勝他人強馬壯?」蹩著雙眉,四下閒看,忽見東北方山角下,七八個大漢,在那裡采樵。桓法嗣看他們運斧弄斤,丁丁伐木。不覺抬然而笑道:「吾更有計矣!」悄悄喚一家將近前來,附耳幾句,自己即便上馬歸營。到了明日,進大營對鄭主道:「臣昨夜也夢見周公對臣說道:『桓法嗣聽我吩咐:明日我暗引一人來助你們擒賊,你快去催主人作速進征,以決勝負。』」又附鄭主耳上說了幾句。鄭主大喜。桓法嗣又將木排,多用紅綠顏色,畫成魯形,列為主城,將兵馬盡藏其中。鄭主坐中軍大寨,看軍師桓法嗣調度。只見帳下軍士道:「拿著了李密。」及至解進來時,見綁著的卻是一群打柴的人,為首又是李密。鄭主問道:「是那裡拿來的?」軍士答道:「小人們奉令巡邏,到山坳斜徑,遇著這干人,內中卻有李密,小人們奮勇拿來請功。」鄭主怒問,那為首喊叫冤枉道:「小人是國子監助教陸德明的家人,城中乏柴,著小人來樵采,說甚李密,現有同伴可證。」巡邏的道:「明是李密,假做采樵,窺探軍情。」鄭主又向眾樵夫細問,果然是鄉宦家人,差出來打柴的,鄭主叫左右去了那干人的綁縛,對他們說道:「我曉得你們盡是平民,我如今正要用著你們。且問你眾人裡邊,可有熟識北邙山幽僻路徑的?」一個樵夫指道:「那個叫做滿山飛金勇,那個叫做穿山甲龐元,他兩個慣走山徑,曉得路途。」鄭主道:「妙!」先叫那像李密的前來,賞他一個中軍把總。那兩個金勇、龐元,賞他做了左右隊長,多給衣帽戰袍。又叫中軍附耳,吩咐了領去。眾樵夫大喜,叩謝出營,編入隊伍。看兩邊是:
     紛紛戰血煙雲灑,勝敗存亡未可知。
  再說李密前隊程知節,指望遇著了對頭,爽利大殺一場。不意王世充的兵馬,反將橫木為城,寂然不動。便督軍馬,衝到城邊,卻又看見了木城上紅綠獸形,即便調轉馬頭,逃回轉來。那單雄信領著第二隊,亦湊著了,叫前隊架起雲梯炮石,向內攻打,竟不能破。魏主在後隊結寨,時將舉火,傳令黑夜須防喊人行劫,各營務要小心,靜聽更籌。到了三更時分,魏營兵將耳邊,只聞得四下裡炮聲隱隱不絕,心中惶惑。忽有巡邏夜不收,到前營來報道:「王世充木城已開,只是內中燈火懼無,人影不見,敢報老爺知道。」程知節團日間攻打了半天,正在那裡心中煩躁,忽聞此報,安能忍耐!自己當先,領軍馬直到鄭營。遠遠望去,只見木城大開,燈火齊舉,照耀如同白日,並不見一兵在外。惱得程知節性起,把雙斧高舉,口中喊道:「有膽氣的隨我來!」只見鄭營寨中一聲炮響,閃出一將,殺了十來合,敗將下去。程知節趁勢追趕,約十來裡,又聽得鄭營中一個轟天大炮,四下裡即便接炮連聲,忽起一陣怪風,刮地裡迎面吹來。
  其時金雞已報,天色已明。程知節正催促兵馬殺將下去,只見斜刺裡趕出七八隊,都是面藍發赤,巨口狼牙。五色長袍,高踩橇腳。硝黃火藥,烘滿半天。都執著砍刀,從第二隊後邊殺來。個個喊道:「天兵到了,你們要命的快須投降!」單雄信兵士見了,盡皆驚惶,要兜轉馬頭,殺奔回去。因那些戰馬,見了這班鬼臉長人,咆哮亂跳,反向前盡力嘶跳。單雄信只得大著膽,隨著前隊,往前殺去。兩隊人馬接著王世充許多將士,絞作一團的亂殺。程知節正在酣戰之時,聽得喊道:「搗寨的兵,拿了李密來了!」只見一簇兵馬,擁著李密,錦袍金甲,背剪在馬上,喊叫不明道:「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已被這干人擁進陣裡去。程知節看見,吃了一驚,對稗將樊文超道:「如今主公已沒了,戰也沒用,散罷!」樊文超道:「東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散也沒處去,倒是投降。」便傳主將已沒,情願投降。部下聽得,一齊拋戈棄甲跪倒。程知節憶著老母,卻在亂軍中卸去盔甲,寂然逃走。
  單雄信與王當仁在第二隊,見前邊一齊跪倒,不知為甚緣由,卻飛報的來說:「魏公已被拿去,前軍已盡投降。」單雄信也是個猛夫,再不忖量李密怎樣就可以拿得,心下反著了忙,對王當仁道:「魏公既被他們拿去了,我們在此,殺也無益,不如我和你沖出去罷!」王當仁便道:「說得有理。」喊一聲,領麾下努力,殺了一裡多路。無奈四圍鄭兵,越殺越多。單雄信回轉頭來一看,王當仁已不見了。單雄信正要轉身去尋,不題防鄭將張永通飛馬到面前。雄信忙舉槊相迎。豈知鄭營中幾十把鉤鐮槍齊舉,把單雄館坐馬拖翻。雄信無奈,亦只得領眾投降。
  獨有魏主還領著精銳心腹之士督戰,見前隊散亂,忙著裴仁基前來救應,亦被鄭陣中鐮鉤套索捉去。魏主正在驚疑之際,只見後面山上,連聲發喊,二隊短刃步兵,趕下山來,已在陣後亂砍。回望寨中,煙焰沖天,守寨軍士,四散逃走,投崖墜石。原來王世充著樵夫引導,黑夜領這支兵,各帶硝磺引火之物,乘他兵盡出戰,焚他大寨。魏主平日卻因自恃勢盛,只道無人敢來窺伺,到處不立木柵,止設營房。所以這幾百人,如入無人之境,燒了他寨,又殺將轉來。此時李密要敵後軍,前面王世充人馬已到。要敵前軍,後邊步兵殺來。真是前後夾攻,腹背受敵。無可奈何,只得易服同眾逃到洛口倉。賈潤甫聞知,遠來接見,把善言相慰道:「漢高屢敗,終得天下。項羽雖勝,卒遭夷滅。明公安心以圖後舉。」在洛口倉安歇了一夜。次日正欲與眾將計議,只見程知節同了十來個小卒逃來。魏主怒道:「我正要問你那前面是怎麼樣光景,以至於此?」程知節道:「頭裡我們被他殺退了下去,已有六七里,何知起一陣怪風,沖出無數陰兵,這還大家盡力混殺。不意他們陣裡擁過一個錦袍金甲,與明公面貌無異,背剪在馬上。我們軍士,只認真是主帥被擒,軍士都無心戀戰。鄭營中四下軍馬,如山倒海翻,裹將攏來,稗將樊文超即便領眾投降。我不得已卸甲逃走到倉城。豈知邴元真己將全城歸降王世充。我故又趕到這裡,幸喜明公無恙,多是喊人使的詭計。」
  話未說完,只見魏徵一騎來到,魏公大駭,忙問道:「為什麼你亦離了金墉,莫非亦有甚事麼?」魏徵道:「昨夜五更時分,有一起人馬,叫喊開城。鄭司馬上城看時,只見燈火之下,果然是明公坐在馬上。鄭司馬忙開城門,出來迎接。只見喝道:『諸將不行救應!』就叫手下捆縛,裴仁儼亦被擒下。我著了急,知中賊人之計,如飛著宮侍報知王娘娘同世子逃出了南門,恰好在路上遇著了王當仁,交付與他送上瓦崗去了。故此我特地尋來,恰好多在這裡。剛才我在路上,聽見逃回兵卒說:『王世充大隊人馬,又追將下來。』」正說時,只見賈潤甫手下巡邏走卒來報道:「虎牢關也失了。鄭家大兵只離我們洛口三十裡地,我們快走罷!」此時連魏徵也沒了主意。李密見王世充勢大,量此洛口一隅,怎能支撐?只得同眾進守河陽。河陽乃祖君彥所守地方,未及兩日,巡卒又報偃師、洛口俱失。李密歎道:「誰料賊子弄這些詭計,失去這許多地方,又戰失了好幾員名將,這都是孤自己大意,以至於此。如今方寸已亂,教孤如何是好?」王伯當道:「為今之計,只有南阻河,北守太行,東連黎陽。徐世勣為人忠義,不以成敗利鈍易心。且足智多謀,堪當一面,著他同守黎陽,移兵食以資河北,雖與世充相近,未將不才,願為死守。明公身居太行,呼吸兩地,身既在此,當時部曲必然來歸,力薄則拒險而守,力足則相機而戰,方是妙計。」李密道:「此計甚善。」問眾將,多默默不答。李密又問,眾將只得說道:「前日北邙一戰,人心皆驚,雄信投降,仁基、智略就縛,以致河陽疾破,倉城即降,愜師、洛口、虎牢地方,接踵而失。將無固守之志,兵無敢死之心,人情趨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萬,恐再俄延,怕從人日散,公欲扼守,誰人相助?」
  李密聽了,不覺兩行淚落道:「孤仗諸君毅力同心,首取洛口,又據黎陽,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戰,至於眾叛親離,欲守無人,欲歸無地。要此六尺何為?」言罷,拔劍便欲自刎。伯當一把抱定,兩淚交流道:「明公,你備經困苦,方能得成大業;今雖失利,安知不能復興,何作此短見?」兩人號哭連聲,眾將也齊淚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聲道:「罷,罷,我壯志不甘居人之下,今天喪我,無計可施,黎陽我斷不去。諸君若不棄,同到關中歸於唐主,諸君諒亦不失富貴。」眾將齊聲道:「願隨明公同歸唐主。」李密對王伯當道:「將軍家室,多在瓦崗,今日入關,家室日遠,恐必掛念;不若將軍且回。」伯當道:「昔與明公共誓生死同隨,安肯今日相棄?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況家室哉!」這幾句連同行的人都感動,沒一個肯離散。獨有程知節跳起身來說道:「不是兄弟無情,你們卻去得,我卻不敢追隨。」眾人道:「這是為什麼?」李密道:「我曉得了,尊堂尚在瓦崗,不去也罷了。」程知節道:「不是這話,老娘在瓦崗,尤大哥與我不比別的弟兄,時刻肯照顧我母親,我可以放心無憂。當年李世民,監禁在南牢百日,多是我程咬金陷他。」眾人道:「這是公事,豈獨罪你一人?」程知節道:「當日世民窺探金墉城,眾臣只道他詭計,無人敢去拿他,獨有我老程,不怕死趕出城外。追至老君堂,見他躲在神櫃裡。我認他是個蟒蛇精,一斧幾乎把他砍死。幸虧秦大哥止住了,說道:『留活的拿去見魏公。』所以他君臣兩個,困陷這幾時。如今的人,恩則便忘,怨則分明。我今去正中唐家的意,把咬金一刀兩段,叫我老娘誰來照看?不去,不去!」說罷,竟一恭而去了。眾人道:「此時各從其志,他不去,我們是隨明公去便了。」
  李密恐怕耽延有變,也不待秦叔寶回來,亦不去知會徐世勣,只帶部下兵有二萬人西行。先差元帥府椽柳燮,□表奏知唐帝。唐帝久知李密才略可用,況他河南、山東,舊時部曲甚多;若收得他,即可以招來為我用,所以不勝大喜。先差將軍段志玄來慰勞他,又差司法許敬宗來迎。只是李密想起當日希圖作盟主,就是唐帝何等推尊,誰知一旦失利,卻俯首為他臣子,心中無限不平,無限悒快。今事到其間,不得不為人下了。率領王伯當一干人進長安,朝見唐帝。諸將拜舞畢,宣李密上殿。唐帝賜坐道:「賢弟,戰爭勞苦,當俟吾兒世民豳州回來,與賢弟共平東都,以雪弟仇。」就傳旨授李密光祿卿上柱國,賜邢國公。王伯當左武衛將軍,賈潤甫右武衛將軍,魏徵為西府記室參軍。其余將士,各各賜爵。李密等謝恩而出。唐帝又念他無家,將表妹獨孤氏與他為妻。官職雖不大,恩禮可謂隆矣。正是:
    憶昔為龍螭,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絳灌,哽咽不得語。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0 AM     標題: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詞曰:
    憶苦聲名如哄,收拾群英相共。一旦失等謀,淚灑青山可痛。
  如夢,如夢,賴有心交斷送。
                        調寄「如夢令」
  古人雲:知足不辱,苟不知足,辱亦隨之。況又有個才字橫於胸中,即使真正鐘鳴漏盡,遇著老和尚當頭棒喝,他亦不肯心死。何況尚在壯年,事在得為之際。卻說魏王李密,進長安時,還想當初曾附東都,皇泰主還授我大尉,都督內外諸軍事。如今歸唐,唐主畢竟不薄待我,若以我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還與我一個王位,也未可知。不意爵僅光祿卿,心中甚是不平。殊不知這正是唐主愛惜他,保全他處。恐遽賜大官,在朝臣子要忌他。又因河南、山東未平,那兩處部曲,要他招來,如今官爵太盛了,後來無以加他,故暫使居其位,以籠絡他,折磨他銳氣。李密總不想自己無容人之量,當年秦王到金墉時,何等看待。如今自己歸唐,唐主何等情分。還認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子,滿懷多少不甘。
  居未月余,秦王在隴西征平了薛舉之子薛仁果,拔寨奏凱還朝。早有小校飛馳報捷長安。唐主宣李密入朝面諭道:「卿自來此,與世民未曾覿面。朕恐世民懷念往事,不利於卿。卿可遠接,以盡人臣之禮。」李密領諾。其時魏徵染病西府。李密同王伯當等二十余人,離了長安,望北而行。直至囪州,哨馬報說秦王人馬已近。李密問祖君彥道:「秦王有問,教我如何對答?」君彥道:「不問則已,若問時,只說聖上教臣遠接,即不敢加害於明公矣。」二人正商議間,只見金鼓喧闐,炮聲震地。錦衣隊隊,花帽鮮明,左右總管十人。劍戟排擁,戈矛耀日,前面數聲喝道。一派樂宮,塤囗迭奏而來。李密只道來的就是世民,忙與眾官分班立候。只見馬上一將,大聲呼道:「吾非秦王,乃長孫無忌與劉弘基也。殿下尚在後面,汝是何人,可立待之!」是時李密心中懊恨,明知秦王故意命諸將裝作王子來羞唇齒他。如今若待不接,恐唐王見怪。若再去接,又覺羞辱難堪。
  正在悔恨之時,又見一隊人馬,排列而來。前面一對迴避金牌,高高擎起。中間旗分五色,劍戟森嚴。後面吆喝之聲漸退,望見輿從耀目,鳳起蛟騰。李密暗想:「是必秦王也。」忙與眾將俯躬向地打躬下去。只見馬上二人笑道:「吾乃馬三保、白顯道也,前年我們到金墉來望你,今你亦到吾長安來。若要接殿下,後面保駕帷幔裡高坐的便是,可小心向前迎接。」李密聽見,滿面羞慚,手追胸跌腳,仰天歎道:「大丈夫不能自立,屈於人下,恥辱至此,何面目再立於天地之間?」即欲拔劍自刎。王伯當急向前奪住道:「明公何如此短見,文王囚於囗裡,勾踐辱於會稽,後來俱成大業。還當忍氣耐性,徐圖後事。」正說時,忽有人報道:「前面風捲出一面黃旗,繡著『秦王』二字在上,今次來的必是秦王無疑。」李密無奈,只得側立路旁。驟見一隊人馬到來,前導五色繡旗。甲士銀鬃對對,彤弓壺矢,彩耀生光。寶駕雕鞍,輝煌眩目。力士前引,儀從後隨。唐將史岳、陶武欽,依隊前進。王常、邱士尹,按轡徐行。原來四將認得是李密,備各在馬上舉手道:「魏王休怪,俺們失禮了。」李密諸將默然無語,不覺兩淚交流。王伯當再三勸慰。
  又見殷開山、洛陽史,排列左右護衛,猶如天王之狀。秦王冠帶蟒服,高拱端坐慢中。李密看得真切,如飛向前俯伏道:「老拙有失遠迎,望殿下恕責。」秦王見了李密,不覺怒發沖冠,手持雕弓,搭上一箭,兜滿弓弦。唬得魏將王伯當、賈潤甫、祖君彥、柳周臣諸將,俯伏在地,面如土色。李密把兩手捧住其臉,戰栗不已。秦王見眾人在地下打作一團兒,猶如宿犬之狀,到底是人君度量,即收了箭,以弓梢指定李密道:「匹夫也有今日!本待射你一箭,以報縲紲之仇,恐連累了眾人,只道我不能容物,暫饒你性命!」大喝一聲而過。這都是秦王曉得李密來接,故意裝這十將來羞他。
  其時秦王進朝拜見了唐帝。唐帝道:「皇兒征伐費心,鞍馬勞苦。」秦王道:「托賴父王洪福,諸將用命,得以凱還,擒得薛仁果、羅宗(目侯)等囚在檻車,專候父皇發落。」唐帝大喜,即命武士斬於市曹,懸首示眾。因問秦王:「曾見李密否?」秦王答道:「臣兒曾見來。」唐帝道:「當時朕欲拒其降,因劉文靜進言道:『鄭與魏境接壤,二邦猶如唇齒。』今王世充滅了李密,未有虢亡而虞獨存者,我處若不受其降,密必計窮,據兵而復投他國,又增一敵。勞吾心矣,烏乎可!」秦王道:「為什麼有恩於臣兒的這幾個人反不見?」唐帝道:「魏徵已在這裡,朕知其有可用之才,將他撥在你西府辦事。如今聞說他有病,故此想未有來接你。」說完,帝同秦王進宮去朝見了母后,謝恩出朝。他原是個撥亂之主,求賢若渴。況當年有恩於彼,怎不關心?一進西府,即問魏徵下榻之處。魏徵原沒有病,因李密要他同去接秦王,料必不妥,故此詐稱有疾。今聞秦王來問他,如飛趕出來拜伏在地道:「臣偶抱微痾;不可遠接,乞殿下恕臣之罪。」秦王一把拖住道:「先生與孤,不比他人,何須行此禮?」忙扯來坐定。魏徵道:「魏公失勢來投,望殿下海涵,勿念前愆。」秦王道:「孤承先生們厚愛,日夜佩德於心,今幸不棄,足慰生平。李密匹夫,孤頃見俯伏在地,幾欲手刃之,因見眾臣在內而止。然孤總不殺他,少不得有人殺他的日子。」因問:「叔寶、懋功二兄為何不來?」魏徵道:「徐懋功尚守黎陽,他是個足智多謀之士,魏公自恃才高,與他言行不合。所以他甘守其地,亦無異志。秦叔寶往征蕭銑未回。魏公此來,亦未去知會他。」秦王道:「他的令堂乃郎,孤多膳養在此。」魏徵道:「他於今想必也曉得了,但是這人天性至孝,友誼亦要克全其義。單雄信已降王世充,恐還有些逗留。」秦王又問道:「那個粗莽賊於程知節,為什麼不見?」魏徵道:「他因昔日開罪於殿下,故不敢來,到瓦崗拜母去了,人雖粗魯,事母甚孝,倒是個忠直之士。昨晤徐義扶,方知程母也在此,他還不曉得,若到瓦崗,知其母消息,是必奮不顧身,入長安矣;倘來時,望殿下忘其射鉤之仇而包容之。」於是秦王與魏徵朝夕談論,甚相親愛。
  如今且說程知節到了瓦崗,卻不見了母親,忙問尤俊達。尤俊達道:「尊堂陪秦伯母婆媳兩個去會親戚,不想被秦王設計賺入長安去了。」程知節見說,笑道:「尤大哥,你又來耍我。」尤俊達道:「程老弟,我幾曾說謊來?」便把當時賺去行徑一一說出,又道:「當時這班人,原只要迎請秦伯母去,誰知令堂生生的要奉陪他走走,弟再三阻擋,他必不肯依,因此弟只得叫連巨真兄送去。前日連巨真在長安回來,說尊堂與秦伯母在秦王那裡,甚是平安。兄如不信,到黎陽去問連巨真便知詳細了。」程知節此時覺得神氣沮喪,呆了半晌,喊道:「罷了,天殺的入娘賊,下這樣絕戶計!咱把這條性命丟與他罷!」過了一宿,也不辭別尤俊達,跟了兩個伴當,竟進長安。可憐:
  只念娘親不惜軀,願將遺體報親恩。
  程知節恐怕大路上有人認得,卻走小路。曉行夜宿,未及一月,不覺早到長安。進了府城,就在西府左首借了下處。先叫手下人把一揭投進去,只等帥府開門。秦王知程知節到來,傳令將士裝束威武,排列森嚴,粗細鼓樂,迭奏三通。秦王升殿,諸將參見過,捱班站立。只聽得頭門上守門官報道:「魏犯程知節進。」裡邊武衛接應一聲,如春雷一般。秦王坐在上面,見一個赤條條的長大漢子,背剪著,氣昂昂走將進來。到了丹墀,直挺挺的立定。秦王仔細一看,認得是程知節,不覺怒氣填胸,須眉直豎,擊桌喝道:「你這賊子,今日也自來送死了!可記得當年孤逃在老君堂,幾乎被你一斧砍死!孤今把你鍋烹刀碟,方消此恨。」程知節哈哈大笑道:「咱當時但知有魏,不知有唐。大丈夫恩不忘報,怨必求明。咱若怕死,也不進長安來,要砍就砍,何須動氣。快快叫咱老娘來見一面,咱就把這顆頭顱,結識與你罷。」秦王道:「你這賊到這地位,還要口硬,且緩你須臾之死。軍士們領他去見了他母親,然後來受刑!」眾軍士不由分說,把知節擁出府門。
  原來秦老夫人的下處,就在西府東首一所絕大的房於裡頭,與程母同居。秦母一到長安,秦王即撥一二十名婦女,進來伺候,又撥排軍二十名,看守門戶。不但供應日逐送進,每月還有許多幣帛饋賜。秦母與程母,禮必兩副。所以這兩個老人家,起居安穩,甚感秦王之恩。當時眾軍士將程知節擁進秦母寓所,早有人進去報知。秦母與程母如飛走出堂來。程母見兒子這般行徑,即上前抱頭大哭,口裡咿哩嗚羅,不知哭許多什麼,惹得眾武士反笑起來。程知節焦躁道:「娘,你不要哭,兒子問你:你住在這裡,身子可安穩麼?可有人伺候麼?」程母只是哭,那裡對答的出一句,反是秦母替他說道:「一到長安,秦王如何差人來伺候,每日如何供應,月月如何饋送,還要時常差婦女出來候安。我與汝母親,蒙他恩典,相待一體,總無厚薄。」程知節問母親道:「娘可是這樣的?」程母含著眼淚,點點頭兒道:「是這樣的。」又將手指身旁兩個使女說道:「這兩個就是秦殿下賜來服侍我的。」知節見說,便道:「娘,兒子差了,那曉得秦王這樣一個好人,兒今去死在他台下,也是甘心的。娘,你不要念我了,你去伴秦伯母終了天年罷!」竟要撒開身於走出來,程母那裡肯放。秦母對知節道:「你們不要忙亂,聽我說:當時秦王因要我的瓊兒歸唐,故假作羅家來賺我,不意你母親一團美意,陪我出寨,竟入長安。如今魏公亦已降唐,吾家瓊兒諒必早晚亦至。你家母親豈可因我出門,反作無子之母?」便對伺候的說道:「取我的大衣服出來,待老身自進西府,去見秦王,求他寬有。」
  正說時,只見一個差官,跟著三四個校時,手裡托著冠帶袍服,口中喝道:「殿下有旨,恕程知節無罪,著即冠帶來相見。」說完,校尉如飛將程知節綁縛去了,要替他冠帶。程母見說,如飛跪在地上,對天叩首道:「願殿下太平一統,萬壽無疆。」引得眾人又笑起來。程知節著了衣服,穿好了袍帶,便要拜母親與秦伯母。程母止住道:「兒且不必拜我,快進西府去叩謝秦王,這樣寬恩大度的明主,你須要盡忠去報他,老身就死也瞑目的了。」知節見說,不敢違命,如飛的跟了差官,來進西府。時秦王在集賢堂,與眾謀士談兵議論。只見校衛來覆命說道,秦叔寶母就要見殿下來,程知節母如何叩首謝祝。秦王笑向魏徵與劉文靜道:「幸是孤先差人去赦他,若秦母到來,就不見情了。」
  話未說完,那差官進來稟程知節在帥府門首候旨。秦王道:「叫他到西堂來。」西堂原是西府會賓之所。差官早引程知節站在階前伺候。只見秦王踱將出來,程知節如飛跪向前垂淚說道:「臣有眼無瞳,以致當年不識英雄之主,獲罪難逃。今雖蒙思赦,反黨生慚。」秦王自下階來攙他起來道:「剛才試君之意耳,孤久知卿乃忠直之士,願卿將來事唐如事魏足矣。」知節道:「臣蒙殿下豢母隆思,敢不捐軀以報!」秦王問起知節與王世充當日征戰之事,知節備細述了一遍。秦王又問:「可曾見叔寶。懋功?」知節道:「臣自戰敗之後,見魏公降唐,臣即往瓦崗。一聞母信,星夜至此,實未曾會著秦、徐二友。臣感殿下鴻恩,無由以報,臣有心腹部曲一二千,尚在北邙、偃師,待臣去招徠,並偕秦、徐諸弟兄來歸唐,未知殿下可容臣去否?」秦王見說,大喜道:「孤有何不容?如此足見卿之忠貞;但須朝見過了聖上,卿須奏明,看聖上旨意如何。」知節領諾。秦王即命差官,引他進朝面聖。
  知節即便辭了秦王,出來朝見唐帝。唐帝見他相貌魁梧,言語爽直,即賜他為虎翼大將軍,兼西府行軍總管,所奏事宜,悉聽秦王主裁。知節謝恩出朝,重新又到西府來,謝過了恩,忙到寓所拜見老母,並秦伯母暨張氏夫人。秦懷玉也出來拜見了。一家歡聚。過了一宿,明早知節便辭別了秦王,束裝起行。前日進長安時,九死一生。如今出長安,輕裘肥馬,僕從隨行,比前大不相同,一徑往東都進發。這是:
    因感新知己,來尋舊侶盟。
  如今再說李密,自從被秦王羞辱之後,每日退歸邢府,坐臥不安,憂形於色。左右報程知節到來,李密心上指望他來探望,訪問一訪問東都消息。豈料知節竟不來見。未及三四日,報說唐帝封他爵虎翼將軍,又差出長安去了。李密心中氣悶,忙對王伯當與同來將士道:「程知節是孤舊臣,他到了兩三日,竟不來看孤一面。人情之薄,一至於此。今唐主賜了他官爵,又出長安去了,想必他此去收拾舊時兵卒,以來助唐。我們在此間坐守死,有何出頭日子?」李密諸將士,當時攻城掠地,倚著金帛來得易,也用得易,自入關來,也都資用不足,各不相安。今見李密有去志,大家計議道:「徐世勣現在黎陽,張善相在伊州,叔寶、士信,想已平定蕭銑,必歸瓦崗;雄信諸人在洛。明公還可有為,何苦在此別人眼下討氣?」王伯當也道:「正當如此。」李密道:「還是奏知唐主,只說要往山東,收故時部曲;還是各人私走到關外取齊?」賈潤甫道:「此事不妥。主上待明公甚厚。況國家姓名著在圖讖,天下終當一統。明公既已委質,復生異圖,盛彥師、史萬寶等雄守關外,此事朝發,彼必夕至。雖或出關,兵豈暇集?一稱叛逆,誰復能容?為明公計,不若安守,徐思其便,可以萬全。」密怒道:「卿乃吾心腹,何言如是!不同心者,當斬而後行。」潤甫泣道:「自翟司徒被戮之後,人皆為明公棄恩忘本,上下離心。今縱奔亡,誰肯復以所有之兵,拱手委公乎?柳系荷恩殊厚,故敢深言不諱,願明公熟思之。若明公有所措身,賈柳亦何辭就戮。」密大怒,拔劍欲擊之。王伯當等力勸乃止。祖君彥道:「依臣想來,不若通知了公主,潛出長安。秦王即知,差人來阻,公主在那裡,諒難加害。此漢劉先主賺吳夫人歸漢之計,未知明公以為何如?」
  大家計議未定,李密含怒進內。獨孤公主道:「大丈夫當襟懷磊落,妾見君家何多不豫之色?」李密道:「我有一言,欲與汝商酌,未知可否?」獨孤公主道:「夫婦之間,有何避忌?」李密道:「吾欲背唐而行,只慮汝牽心,不忍相棄,意欲與汝同行,未知可否?」獨孤公主道:「是何言欽?吾兄受汝之降,爵君上公,又念君無家,賜妾為婚,寵眷之恩,可謂富貴極矣。今席尚未暖,不思報德,反有異志,苟有人心,必不至此。」李密道:「主上恩寵雖厚,汝侄辱我太甚。今勢不兩立,且往山東,收拾士卒,再留後舉。況婦人之身,從夫為榮。汝心不允,莫非亦有異志麼?」公主見說,即唾其面道:「吾以汝為好人,盡心報國,不意如此不忠不義,此生有何倚賴?」李密見說,登時殺氣滿面,幸喜旁邊有個宮奴,善伺人意,忙上前解說道:「駙馬息怒,此亦吾家公主年輕,不知大義。古人說得好:夫唱婦隨,無違夫子,以順為正,妾婦之道也。駙馬既有此言,還當熟商,徐徐而行,豈可因一言之間,有傷伉儷之情?」李密見這宮奴說了這幾句,把氣消了一半,走出外來。祖君彥問道:「明公剛才進去,可曾與公主商酌?」李密恨道:「適間我略談幾句,不賢之婦反責我不忠背德,我幾欲手刃之,故走出來。」王伯當道:「風聲已漏,不好了,禍將至矣!」李密道:「計將安出?」祖君彥道:「要去大家即便起身,如再遲延,即難離長安矣!」李密見說,忙將內門封鎖,叫王伯當喚齊同來諸將,收拾行裝器械。共有六十余人,不等天明,竟出北門而去。門軍忙來報知秦王。秦王大怒,如飛自到邢府中來看,只見內門重重封鎖。忙叫人開了,見了獨孤公主。公主將夜來之言,述了一遍。秦王聽見,咬牙切齒,如飛奏如唐帝。唐帝亦怒,即欲遣將追擒。劉文靜道:「何必動兵?只消發虎牌傳諭各地方總管,若李密領眾過關,必須生擒解來正法,看他逃到那裡去?」唐帝稱善,即發出虎牌來,星使知會各關。
  且說李密與王伯當眾人,帶星而往,馬不停蹄。不多幾日,出了潼關,過了藍田。李密對眾人道:「吾們若要到伊州張善相處,須走小路便捷;若要往黎陽徐世勣處,須走大路。」賈潤甫道:「前途愈加難行,據吾見識,吾們該勻兩隊走,一隊走黎陽,一隊走伊州。」李密道:「這也說得是。你與祖君彥走大路,往黎陽;吾與伯當走小路,往伊州。到了,大家差人知會便是。」因此賈潤甫同祖君彥一二十人,走大路去了。
  李密同王伯當三十余人,又走了幾日,到了桃林縣地方。桃林縣縣官方正治,是個賢能之士,見這些人乘夜要穿城過,心中疑惑,叫軍士著實盤駁,必要檢看行囊。李密手下偏將與眾兵卒,原是強盜出身,野性不改,見這小小一縣這般嚴緝,大家不甘,登時性起,拔出刀來砍殺門軍,一擁進城。王伯當忙要止住,那裡禁止得住?嚇得縣官方正治,逃人熊州去了。魏家兵將進了城,見無人阻攔,囊資久虛,爽利把倉庫劫掠一空。住了一宵,然後起身。方正治一到熊州,把前事述與鎮守將軍史萬寶知道。萬寶驚惶無計,總管熊彥師道:「不難,我自有策;只須數十人馬,自能取他首級。」史萬寶再三問時,盛彥師不肯說破。時李密以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無人阻擋,騎著馬領這干人緩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條路左旁高山,一臨深溪。李密與王伯當策馬先走,不顧左右。只聽得一聲炮響,山上樹叢裡箭如飛蝗,進退不能。況身上又無甲冑,山谷裡溪中,又有伏兵殺出截住前後。可憐伯當急不能敵,拚命抱住李密之身,百般遮護。二人竟死於亂箭之下。被伏兵梟了首級,收了屍骸,奏捷唐帝。唐帝大喜,命將兩顆首級,懸於竿首,市曹示眾,攜竊者夷三族。正是:
    有才不善用,乃為才所使。
    不及程與秦,芳名垂青史。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0 AM     標題: 第五十五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

   詞曰:
    淅淅淒風問沙場,何使人英雄氣奪?幸遇著知心將帥,忠肝義
  魂。危澗層巒真駭目,穿骨利鏃猶存血。喜片言,換得天心回,毋
  庸戚。  鳥啾啾,山寂寂。心耿耿,情脈脈。看王章炫熠,泉台
  生色。一杯澆破幽魂享,三軍淚盡歡聲出。忙收拾,荷恩游帝裡,
  存亡結。
                        調寄「滿江紅」
  人到世亂,忠貞都喪,廉恥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處處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雖屬可羞,亦所不恤。只因世亂,盜賊橫行,山林畎畝,都不是安身之處。有本領的,只得出來從軍作將,卻不能就遇著真主;或遭威劫勢逼,也便改心易向。皆因當日從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為他死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為。這也不是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諒其心。如今再說唐帝,將李密與王伯當首級,懸竿號令。魏徵一見,悲慟不安,垂淚對秦王道:「為臣當忠,交友當義,未有能忠於君,而友非以義也。王伯當始與魏公為刎頸之交,繼成君臣之分。不意魏公自矜己能,不從人諫。一敗失勢,歸唐負德,死於刀鋒之下。同事者一二十人,惟伯當乃能全忠盡義。臣思昔日魏公亦曾推心致腹於臣,相依三載,豈有生不能事其終,死又不能全其義乎?目今屍骸暴露荒山,魂魄憑依異地,迎風叫月,對雨悲花。臣思至此,實為寒心。臣意欲求殿下寬假一月,到熊州熊耳山去,尋取伯當與李密屍骸,以安泉壤。庶幾生安死慰,皆殿下之鴻慈也。」秦王道:「孤正欲與先生朝夕談論,豈可為此匹夫,以離左右?」魏徵道:「非此之論也。臣將來報殿下之日長,報魏之事止此而已。昔漢高與項羽鏖戰數年,項羽一朝烏江自刎,漢高猶以王禮葬之,當時諸侯鹹服其德。望殿下勿襲亡秦之法,而以堯舜為心,況今王法已彰,魏之將士正在徘徊觀望之際,未有所屬;殿下宜奏請朝廷,赦其眷屬,恤其余孽。如此不特魏之將帥,傾心來歸,即鄭夏之士,亦望風來歸矣。臣此行非獨完魏之事,實助唐之計也。願殿下察之。」秦王道:「容孤思之。」次日秦王即將魏徵之言,奏知唐帝,唐帝稱善。即發赦敕一道:凡系李密、王伯當妻孥,以及魏之逃亡將士,赦其無罪,悉從其志,地方官毋得查緝。因此魏徵得了唐帝赦勃,即便辭了秦王,望熊州進發。
  今且說徐世勣在黎陽,聞知魏公兵敗,帶領將士投唐,逆料魏公事唐,決不能終,必至敗壞。我且死守其地,待秦叔寶回來再作區處。不多幾月,叔寶與羅士信,殺退了蕭銑,奏凱回來。道經黎陽,懋功早差人來接。叔寶同士信,進城去相見了懋功,把魏公敗北歸唐一段,說了一遍。叔寶聽了,跌足歎恨道:「魏公氣滿志昏,難道從亡諸臣,皆不知利鈍,而不進言,同去投唐?」懋功道:「魏公自恃才高,臣下或言之總不肯聽。將來必有事變,今兄將安歸?」叔寶道:「家母處兩三月沒有信到,今急切要到瓦崗去。」懋功道:「弟正忘了,兄還不知麼?尊堂尊嫂令郎俱被秦王賺入長安去矣。」叔寶見說,神色頓變道:「這是什麼話來?」懋公道:「連巨真親送了去回來的,兄去問他,便知明白。」叔寶便對士信道:「兄弟,你把兵馬,且駐紮在此,我到瓦崗去走遭來。」
  遂跟了三四個小校,來到瓦崗寨中。尤俊達、連巨真相見了,叔寶就問:「秦王怎麼樣賺去老母?」連巨真道:「秦大哥,你且不要問我,且把弟帶來的令堂手扎,與兄看了,然後敘話。」連巨真進內去了。尤俊達便把秦王命徐惠妃假作羅家夫人,來賺伯母一段,說了一遍。只見連巨真取出兩封書來,一封是秦母的,一封是劉文靜的,多遞與叔寶。叔寶接在手,先將老母的信禮來看,封面上寫「瓊兒開拆」。叔寶見了母親的手跡,不覺兩淚交流,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方才收了淚;又看了劉文靜的書,問連巨真道:「兄住長安幾日?」巨真道:「咱在長安住了四五日。秦王隔了一日,即差人到尊府寓中來問候,徐惠妃父女亦常差宮奴出來送東西。弟臨行時,令堂老伯母再三囑弟,說兄一回金墉,即便收拾歸唐,這還是魏公未去之日。今魏公已為唐臣,兄可作速前去。」尤俊達忙將徐惠妃前日送來的禮物,交還叔寶。叔寶又問道:「程知節往何處去了?」巨真道:「他始初不肯隨魏公歸唐,一到瓦崗聞了母信,他就擠命連夜到長安去了。」
  叔寶心中自思道:「若魏公不與諸臣投唐,我為母而去到無他說;如今魏公又在彼,我去,唐主還是獨加思於我好,還是不加思於我好?若將我如沈臣一般看待,秦王心上又覺不安。若以我為上卿,魏公心上只道我有心歸唐,故使秦王先賺母入長安。如今事出兩難。且到黎陽去與懋功商量,看他如何主張。」忙別了尤俊達與連巨真,如飛又趕到黎陽,見了徐懋功與羅士信,把如何長短,說了一番。懋功道:「若論伯母在彼,吾兄該急速而行;若論事勢,則又不然。魏公投唐,決不能久,諸臣在彼,諒不相安。況秦王已歸,即在早晚必有變故。俟他定局之後,兄去方為萬全。」叔寶見說,深以為是,忙寫一封家報與母親,又寫一封回啟送劉文靜,叫羅士信只帶二三家童,悄悄先進長安去安慰母親。到了次日,士信收拾行裝,扮了走差的行徑,別了懋功,跨上雕鞍。叔寶也騎了馬,細細把話又叮嚀了一番,送了二三裡,然後帶轉馬頭回來。到署中,對徐懋功道:「懋功兄,單二哥在王世充處,決定不妥,如何是好?弟與他曾誓生死,今各投一主而事,豈不背了前盟?」懋功道:「弟與他同一體也,豈不念及?但是單二哥為人,雖四海多情,但不識時務,執而無文,直而易欺,全不肯經權用事。他以唐公殺兄之仇,日夜在心,總有蘇張之舌,難挽其志。如今我們投奔,就如婦人再醮一般,一誤豈堪再誤?若更失計,噬臍無及矣!」叔寶點頭稱善,雖常要想自己私奔去看雄信,又恐反被雄信留住了,脫不得身,倒做了身心兩地。因此耐心只得住在黎陽。
  恰好賈潤甫到來,秦、徐二人見了,驚問道:「魏公歸唐何如?」潤甫道:「不要說起。」把唐主賜爵贈婚一段,細細說了一遍。「至後背了公主逃走,因關津嚴察,魏公叫祖君彥同我走黎陽,他們走伊州。君彥遇見柳周臣,轉抄出小路打聽去了。剛才弟在路上,遇著單二哥家單全,他說他主人要我去一會,萬不可遲。我如今且去走遭,若說得他重聚在一處,豈不是好?魏公遣人來知會,乞說知此意。」徐、秦二人道:「我們也在這裡念他,兄去一會,大家放心。」過了一宵,賈潤甫起身去了。
  秦叔寶因心上煩悶,拉徐懋功往郊外打獵。只見一隊素車白馬的人前來,叔寶定睛一看,見是魏玄成,便對懋功道:「徐大哥,玄成兄來了!」大家下馬,就在草地上拜見了。叔寶握手忙問道:「兄為何如此裝束?」玄成道:「兄等還不知魏公與伯當兄,俱作故人矣!」叔寶見說,呼天大動,徐懋功也淚如泉湧。叔寶因問玄成:「魏公與伯當在何處身故的?」玄成蹙著雙眉道:「一言難盡。」懋功道:「曠野間豈是久談之所,快到署中去說。」於是各各上馬進城。到署中,恰好王簿等三四將來問探消息。懋功引秦魏眾人,到了書室中去坐定。玄成把魏公投唐始末,直至逃到熊州,死於萬箭之下,細細述了一遍。叔寶大聲浩歎道:「不出懋功見所料,如今兄為何又來?」玄成道:「弟在秦王西府,一聞魏公之變,寸心如割,因求秦王告假月余,去尋魏、王二公屍骸。秦王准假,亦要弟來敦請二兄。便奏知唐帝,蒙唐帝隆恩,恐途中有阻,賜弟赦敕一道:凡在魏諸臣,諭弟請同歸唐,即便擢用。」說了,玄成在報箱中忙取出赦文一道來。徐懋功與秦叔寶看了一遍。懋功道:「眾人肯去不肯去,這且慢講,只問兄可曾到熊州去尋取李、王二人骸骨?」玄成道:「弟前日到熊州熊耳山,那山高數丈,峭壁層巒。左旁茂林,右臨深澗,中有一路,止容二馬。弟到此一望,了無蹤跡。只得又往上邊去探取。幸有一所小庵,用內住一老僧,弟叩問之。卻有一個道人認得小弟,乃是魏公親隨內丁,年紀五十有余,他當時同遇其難,天幸不死,在庵出家。曉得二公屍著所埋之處,引弟認之,卻是一個小土堆,即命土人掘開。可憐二屍拌和泥中,身無寸甲,箭痕滿體,一身袍服盡為血裹。英雄至此,令人酸鼻。弟速買二棺,草草入殮,權盾庵中,待會過請兄,然後好去成禮葬埋。但是兩顆首級,尚懸在長安竿首,禁人不許竊攜。弟前日即欲請埋,因唐帝盛怒之下,恐反有阻尋覓屍體之舉,故此止請收屍,首級還要設計求之。」懋功道:「這個在弟身上。但是如今眾弟兄,如不想再做一番事業,大家去蒿葬了魏公,散伙各從其志了。若有志氣,還要建功立業,除秦王外無人。只是要去得好,不要如窮鳥投林,搖尾乞憐,使唐之君臣看魏之臣子,俱是庸庸碌碌之輩,如草芥一般。」
  叔寶諸人齊聲道:「軍師說得是。」懋功道:「我即今夜治裝,明早就起身往長安去。瓦崗山寨弟兄,且莫去通知他。為什麼呢?一則我們此去,不知是禍是福,留此一席,以為小小退步。二則單二哥家眷,尚在寨中,單兄之意,決不肯歸唐。如今眾人還是帶入長安去好,還是獨剩他家眷在寨中好,且待我們定歸後,再遣人送到王世充那裡去,猶未為晚。」叔寶道:「此地作何去留?」懋功道:「此地前有世充,後有建德,魏公已亡,諒此彈丸之地,亦難死守。今煩副將軍王簿,待我們起身之後,即將倉庫散之小民,庫餉給與軍士。一應衣甲旗號,都用素縞。限在數日內,率領三千人馬,星飛趕到熊州來送葬魏公,也見臣下忠義之心。」眾人又齊聲道:「軍師處分得極是。」懋功吩咐停當,過了一宵,明早起身,又對叔寶、玄成道:「二兄作速打點,換了衣甲旗號,如飛到熊耳山來,弟先去了。」便隨了三四個家童,望長安進發。叔寶連夜叫軍士,盡將衣甲旗號,換了素縞,不多幾日,料理停當。叔寶又吩咐王簿,將大隊人馬,作速前來,自與玄成亦望熊州進發。正是:
    生前念知己,死後盡臣忠。
  卻說徐懋功離了黎陽,宵行夕趕,來到長安。進城下了寓所。裝了書生模樣,叫家童跟了,走到十字街來。見雙竿豎起,懸掛匣中兩顆頭顱。徐懋功見了,心如刀割,望上拜了四拜。將手捧住雙竿,放聲大哭。驚動眾軍校,上前來拿住,擁至朝門。其時因定陽劉武周僭稱皇帝,差大將宋金剛發二萬人馬,差先鋒虎將尉遲敬德,殺奔并州而來。并州太原是齊王元吉留守,被敬德打翻了,元吉手下猛將一二十員,星夜差人到長安來請救兵。唐帝差裴寂領兵一萬,往太原去救援。是日秦王正在教場中操練人馬,唐帝見黃門官奏說有人抱竿而哭。天威大怒,叫綁進朝來。軍校即便擁至駕前俯伏。唐帝問道:「你是李密手下什麼人?這般大膽,不遵號令,抱竿而哭?如不直言,斬訖報來。」徐世勣高聲朗奏道:「昔先王掩骼埋囗,仁流枯骨。東晉時王經之死,向雄哭於東市,後雄又收葬鐘會之屍,文帝未有加罪。董卓既誅,蔡邕伏屍而哭,魏祖信讒加刑,卒至享國不永。此數人者,當時豈先卜其功罪,而後哭葬哉!今李密、王伯當,王誅既加,於法已備,臣感君臣之義,向竿吊哭,諒堯舜之主,亦所當容。若陛下仇枯骨而罪臣哭,將來賢者豈肯來歸乎?」唐帝見說,龍顏頓轉,便道:「你姓甚名誰?」徐世勣道:「臣姓徐名世勣。」唐帝笑道:「原來是世民之恩人,你何不早說,朕日夜在這裡念你們。卿請起來,衣冠朝見。」即敕旨叫軍衛,把李、王二首級放下來。
  世勣仍舊書生打扮,俯伏丹墀。唐帝即欲以冠帶爵加世勣。世勣又奏道:「君思畎畝之臣,臣亦思事賢聖之君,未有事魏不忠,而事唐乃能盡節者也。今魏公屍首兩地,臣見之實為痛心。既蒙皇恩浩蕩,求陛下以二首級賜臣,臣將去以禮葬之,如此不特臣徐世勣一人感戴陛下,即魏之諸將士,無不共樂堯天,來事陛下矣。」唐帝大悅,即命中書寫敕旨一道,李密仍以原官品級,以禮葬之。又對徐世勣道:「世民兒望卿日久,卿速去速來。」徐世勣便謝恩出朝,將二公首級,用兩口小棺木盛了,載上車兒。連夜離長安,望熊州進發。未及兩三日,魏徵亦來覆命,說:「黎陽三千人馬,副將王簿已經統領到熊州熊耳山駐紮,秦瓊臣已偕來,今在熊耳山營葬。臣今覆命,尚起身去同他們料理完局,然後來事陛下。」秦王應允。時羅士信到長安,見過了秦母,知叔寶已在熊州,也出長安去了。
  再說程知節那日辭了秦王起身,行了幾日,不意途中冒了風寒,大病起來,半月後方能行動。先差兩個心腹小校,前去知會了屯紮的人馬。將到瓦崗,遇見了賈潤甫車兒,載了家眷,跟了幾個伴當前來。知節只說魏公尚在長安,今接家小去同住,彼此忙下馬來相見了。賈潤甫就叫車兒住了,忙問知節:「這一路來可曾聽見魏公消息麼?」知節道:「一路來沒有什麼消息。」潤甫道:「聞得魏公與伯當在熊耳山遇難。軍士說秦、徐二兄與諸將,都到熊耳去殯葬魏公了。」知節聽說,不覺淚灑征衣道:「魏公邇來志氣昏憒,自取滅亡。但是兄輩臨事還該切諫他,或不至死。」潤甫道:「說甚話來,那夜在邢府束裝之時,弟以為此行必不妥,再三勸止。魏公以弟不與同心,登時變臉,反要加害於弟,幸虧伯當兄一力勸阻。」知節道:「兄來曾會見懋功、叔寶麼?」潤甫道:「弟曾到黎陽會見,因單二哥要會弟,弟即到東都會了單二哥。我勸他歸唐,他必不肯,囑弟將他家眷,同主管單全,送到王世充軍前去,會見雄信兄,交割明白,方才放心轉來。」知節問道:「兄今投何處去?」潤甫道:「弟事魏無成,安望再投何處?求一山水之間,畢此余生,看兄輩奮翼鵬程耳。幸為弟致謝心交,毋以弟為念。」舉手一拱,竟上馬去了。知節亦跨上馬,心中想道:「大丈夫生此六尺之軀,非忠即孝,須做一個奇男子。吾一生感恩知己,諸弟兄中獨尤員外最深,若無此人,吾老程還在斑鳩店賣柴扒。他今滯跡瓦崗山寨,未有顯榮,吾如今趁這樣好皇帝,弄他去做幾年官,也算報他一場。」打算定當,忙趕到寨中與尤俊達、連巨真、王當仁說知魏公、伯當身故,王娘娘與王夫人聞知,放聲大哭。知節叫他們把倉庫糧餉收拾了,各家家眷都攛掇了上路,連部下兵卒,共有干余人,齊齊起行。
  行了四五日,將到獨楊嶺,只見一起人馬沖將出來。連巨真大驚,連忙叫人到後邊去報知知節。知節一騎馬如飛趕來,望見旗號,知是自己屯紮在那裡的二干人馬。原來知節生成爽直,素得軍心,當初與王世充戰敗逃走之時,他即收拾這干人馬,屯紮在此。他要看魏公投唐安穩,自己打帳尋個所在,仍復舊業。今身心事唐了,便把這干人馬帶去。因向眾軍吩咐:「你們打頭站進熊州,到熊耳山下駐紮。」對連巨真道:「這是我的人馬,不必驚疑,快趲上前去。」未及半月,已到熊州,祖君彥、柳周臣亦至,同到熊耳山下,早有許多白衣白甲的軍馬在此。徐勣功與秦叔寶接見了,徐勣功對尤俊達、連巨真道:「非是我們不來通知你寨中弟兄,撤了來此。因不知事體是禍是福,故此不來知會。」程知節道:「連弟這些事故,那裡曉得?幸虧在路遇著賈潤甫兄,送了單二哥家眷去了回來。」秦叔寶道:「單二哥家眷,潤甫兄送去完聚了,妙極妙極,他如今怎麼不見?」知節道:「他不肯再事他人,載了自己家小,尋山水之樂去矣。只是如今魏公家眷,與伯當兄家眷,弟都帶來,未知軍師作何計較?」徐懋功喜道:「魏王二公在天有靈,恰好家眷到來,尚未入土,此皆程兄之功也。叔寶兄,墓旁那三間卷棚,甚是寬敞,兄去指引他家眷安頓在內。」尤俊達與程知節站定,將四圍觀看,乃是山下一塊平陽曠地。後邊挑起一個高高土山。山後白爍爍的石砌一條帶圍,圍前搭起絕大五間草軒。軒中用石板鑿深,參差二穴。穴上停著二棺。其中拜台甬道饗堂,俱是簇新構成,石人石馬,排列如生。古柏蒼松,蔥蔥並茂,外邊華表沖天,石碑巍立。四圍蘆席軒亭,扎成不計其數。
  尤俊達看了贊歎道:「秦、徐二兄,來得這幾時,虧他們築成這所墳墓,不愧魏公半世交結英雄。」忙同連巨真到後隊來,與雪兒王娘娘母子,並伯當家眷說知,叫他們俱換了孝服。魏玄成、徐勣功、秦叔寶率領了眾將,前來接入墓中。王娘娘與伯當夫人,撫棺大慟,墓外邊又是王當仁雙手搖著靈座哀號。諸將見此遺雛呱呱而泣,亦俱下淚。正在傷感之際,只見王娘娘走出墓外來。朝著徐懋功、秦叔寶、魏玄成等,拜將下去。秦、魏、徐三位忙亦跪下去說道:「娘娘有話請說,不必如此。」王娘娘道:「妾今日此來,如在夢中,逢此意外之變,猶幸魏公尚未入土,得以一見,了結三生。既蒙皇恩浩蕩,諒此遺孤,罪不重科,望三位將軍,俯念夙昔交情,六尺之孤全賴始終護持。妾從此同歸泉壤,雖死猶生。」說罷,竟將身邊佩刀,向項下一刎。王當仁在旁,如飛拉住,眾將上前勸慰。正在忙亂之際,墓內王伯當夫人,也向那石上觸去。幸虧尤安人與連夫人扶定,得以倖免。程知節見內外忙亂定了,向秦叔寶道:「秦大哥,弟進長安去覆命,兩公家眷,仗你好生照管。」魏玄成對程知節道:「兄去覆命,弟有一扎與徐義扶,兄可帶去。如有人來吊祭,兄可作速先來報知。」知節應諾,如飛趕進長安城,見了母親與秦伯母,即到西府去見秦王。
  其時秦王因劉武周差宋金剛、尉遲敬德,殺敗唐將,圍了并州。齊王元吉慌了,畫了尉遲敬德圖像,帶了妻孥,偷出北門,逃回長安。秦王正與唐帝同眾大臣,在太和殿看齊王帶來敬德的畫像。知節進朝去見了唐帝、秦王,唐帝問道:「卿前去帶了多少部曲來歸唐?」知節道:「臣自己名下,只有二千步兵。瓦崗山寨有二臣,一名尤俊達,一名連明,說有二三千甲士。徐世勣、秦瓊與眾將,在黎陽帶來馬步兵將,有四五千。共有一萬多人馬,今俱屯紮在熊州熊耳山。伺魏公入土後,諸將即便統眾來歸陛下。」唐帝大喜,問程知節道:「卿還去否?」知節道:「臣還要去送葬呢!然後即舉部曲來歸長安。」說了,即便辭朝出來,忙去會著了徐義扶,把魏玄成手札與他看了,書上止不過說李、王家眷如何貞烈,三軍如何傷感。叫他令媛惠妃夫人,念昔日王娘娘舊誼,攛掇秦王,在朝廷面前討一壇御祭下來,以安眾心。義扶會意,即便進西府去與惠妃夫人說知。夫人常念王娘娘之情,遂與秦王說了,將魏徵與父親的書與秦王看了。秦王便向朝廷討下御祭,要在禮部堂中,差一員官去。
  秦王對眾謀士道:「魏家兵卒,共有准萬,今齊赴熊州。那些將士,孤曉得盡是能征慣戰,若非孤自去慰吊,焉能使眾軍士心悅誠服?」眾謀士誠恐褻尊,皆說未可。秦王道:「昔三國時,劉備與孫權共爭天下,鏖戰數番,孔明用計氣死周瑜,孔明親往吳郡,慰吊周郎,吳家兵將,為之感泣。今李密系隋之大臣後裔,門弟既高,謀略又勁,非草澤英雄類比。只因他好為自用,不肯用人,以致一敗,失志來歸。今他已死,讎仇已解,孤欲去吊者,為國家計也,豈真吊車密哉!諸君何不識權變,而昧於大義耶!」眾謀士齊聲道:「此皆殿下寬仁大度,慮出萬全。」於是秦王定了旨意,帶了西府許多謀臣武士,先命徐義扶□御祭旨意前行。惠妃夫人,亦有私吊禮儀候問王娘娘,托父親饋送。徐義扶同程知節,連夜兼程,先往熊州來報知。魏之將士,見說唐主賜了御祭,秦王又自來吊,各各歡忻。徐懋功把執事派定,魏徵、秦瓊管待西府謀臣。程知節、王當仁管待西府將士。尤俊達、連明管收來吊禮義。王簿、柳周臣犒賞唐家兵卒。徐世勣又諭各將士,務須盔甲鮮明,旗號整齊,五裡一營,十裡一亭。一應各項,吩咐停當,點騎兵二十名,晝夜打探。
  不多幾日,秦王到了熊州,聽見三聲炮響,早有四五百白衣甲將士來接,手中拿了一揭,跪在地上稟道:「左哨子總苗梁,迎接干歲而過。」又行了四五裡,又是許多白甲兵將,放炮遞揭跪接,如此過了七八處。秦王坐在寶輦中,見那些兵馬,一個個盔甲鮮明,旗帶整齊,心中轉道:「魏之將帥經營,可稱知禮知義矣,李密無成,真為可惜。」一路緩行,離熊耳山尚有數裡,忽聽得轟天三聲大炮,鼓角齊鳴。徐世勣、魏徵、秦瓊率領許多將士,齊齊鞠躬站定,將到輦旁,盡皆俯伏。秦王早已看見,忙在輦中站起身來,大聲說道:「眾位先生請起。」魏之將帥讓輦過了,齊上馬隨著。一路裡鼓樂引導,行伍簇擁,將到墓門,又是大炮三聲。秦王停輦,眾官揖進三間掛彩大卷棚內坐定。秦王問徐義扶道:「朝廷御架過了未曾?」徐義扶道:「已過了。」秦王即起身更衣,換了暗龍純素綾袍,腰間束了藍田碧玉帶。徐世勣等,忙到軒前,向秦王拜辭,秦王不允,必要進去一祭。眾賓僚陪著擁進墓門,魏家兵將又齊齊跪下,迎進墓去。
  到了拜亭,秦王站定,舉眼一看,見墓外供著一個金字牌位,上寫:唐故光祿卿上柱國駙馬邢國公李諱密之位。側首一個牌位上寫:唐故右衛大將軍王諱勇之位。左首徐世勣、魏徵、秦瓊、程知節四五個將帥,俱著了麻衣衰經還禮。右首王當仁扶著三四歲的世子啟運,亦是麻衣衰經,俯伏在地。墓內哭聲震天。陰陽贊禮,秦王一頭祭,一頭哭,道他當初在金墉時,何等氣概,何等威風,多少非望,只此結局!只見邈邈遺雛,未滿三尺,墓內哭聲,哀號淒慘。秦王雖是英雄,睹此情景,禁不住潸然淚下。眾官看見秦王如此,亦各哀號伏泣,惹得一軍皆哭。秦王祭畢上輦,回至賓館棚內更衣。徐世勣擁了世子啟運,同眾將上前叩謝。秦王扶起懋功等道:「眾先生料理完了,作速進長安,以慰朝廷懸懸之望。」徐世勣道:「臣等不敢遲延,即在數日內,帶領諸將前來面帝。」說了如飛歸墓,前西府文武賓僚,無不備紙行吊。秦王起駕,魏將仍送至十裡外轉來。秦王祭禮外,又發犒賞軍銀五千兩。眾軍士無不踴躍歡喜。徐懋功忙叫書記,寫成兩道謝表,命柳周臣□表隨秦王先入長安,即擇日將二柩下土安葬完了,料理起身。王娘娘與王伯當夫人,願甘守墓,不肯隨行,懋功等無奈,只得撥了三四十名軍校,守在墓前,再作區處。大家統領管轄兵卒,陸續起行。
  到了長安,先進西府,謁了秦王。秦王率領魏家大小臣子,朝見唐帝。徐世勣把軍士花名冊籍呈上,唐帝看了大喜。即授徐世勣為左武衛大將軍、秦瓊為右武衛大將軍、羅士信為馬軍總管、尤俊達左三統軍、連明右四統軍、王簿馬步總管。王簿奏道:「臣不敢受職。」唐帝道:「為何?」王簿道:「臣此來一覲天顏,識堯舜之君;一叩謝皇恩隆故主之禮。臣冒死尚有一言上讀天聽。」唐主道:「朕不罪汝,快奏來。」王簿道:「臣聞先王之政,敬老慈幼,罪人不孥,鰥寡孤獨,時時矜恤。今故主懷德來歸,蒙聖恩格外施仁,赦其過而隆其禮,以官爵之,以婚賜之,寵眷已極。不意故主李密一朝失志,自戕其命。眾臣皆沐恩澤,獨使孱弱之妻,幾欲捐生;懷抱之孤,如同朝露。此果死者不足矜,而生者實可恤。若論子民,今則為唐家之子民也,若論倫理,豈非唐家之姻戚耶!今獨孤公主尚居邢府,雖或伉儷未深,一經醮廟,即名之夫婦,豈不念彼之子,即伊之子,忍使置之露宿野處之間。使聖神文武之君,致後世作史者,搖唇鼓舌,何以令四方仰德耶!此臣所以願為遺民,而不願為廷臣也。」唐家聽了大喜道:「卿乃武臣,何能辨析大義若此。魏之將帥,何多能也!」即命禮部,差官迎接王氏,並伊于啟運,更名啟心,及王勇之妻,到邢府與獨孤公主贍養守孤。加賜王簿虎翼大將軍,其余祖君彥、柳周臣等,各各賜爵。王簿同眾人謝恩歸班。
  正在封賞之時,只見有晉陽治州文書飛馬來報,說劉武周圍城緊迫,危在旦夕,伏乞陛下火速撥兵救援。唐帝道:「晉陽乃中原咽喉之所,豈可有失;但急切問,少一個能將耳。」徐世勣奏道:「臣等願竭犬馬,掃除武周,以報萬一。」唐帝道:「朕久知卿足智多謀,有將帥之才,但恨宋金剛部下有一員將,名尉遲恭,驍勇絕倫,難以克敵。」因指壁間圖像道:「此即尉遲揭奴之像也,卿等不妨觀之。」秦王引徐世勣等一班眾臣,齊到圖像邊來細看,果是身長九尺,鐵臉圓睛,橫唇闊口,滿嘴暇須,雙鼻高聳,頭戴鐵帕頭,身穿紅勒甲。手持一根竹節鋼鞭,竟如黑煞天神之狀。徐世勣道:「此不過一勇之醜奴,何足怪異?」秦瓊對秦王道:「小卒醜奴,何堪圖像,以褻大唐殿廷,乞陛下假筆與臣以塗抹之。」秦王即命左右取筆與叔寶,叔寶執筆在手,咬牙怒目,把像從上至下,盡加塗壞,俯伏奏道:「臣願領兵三千,趕到晉陽,去滅此賊,如若不勝,願甘法律。」唐帝大喜道:「恩卿肯去,必能奏功,朕何優焉!」即敕徐世勣為討虜大元帥、秦瓊為討虜大將軍、王簿為正先鋒、羅士信為副先鋒、程知節為催糧總管。命秦王為監軍大使滅虜都招討,領唐將押後。各各辭帝,連夜領兵起行,望并州而去。正是:
    若要攀龍樹勳績,還須血戰上沙場。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1 AM     標題: 第五十六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詞曰:
    枉自問天心,少女離魂。沙場有路叩迷津,只念劬勞恩切切,
  豈惜伶什?  旗鼓兩相侵,拚死輕生。人人有志立功勳,莫笑英
  雄曾下淚,且看前程。
                        調寄「浪淘沙」
  兵法雲:兵驕必敗。蓋驕則恃已輕人,驕則逞己失眾,失眾無以御人,那得不敗。隋亡時,據地稱王者共有二三十處,總皆草澤奸雄。如齊人乞食(十番)間,花子唱蓮花落,止博片時飽腹。暫時變換行頭,原不想做什麼事業。怎如李密才幹,結識得幾十個豪傑,死後猶替他好好收拾。如今再說徐懋功同秦王統領許多人馬,出了長安。行了幾日,來到汴州。懋功對秦王道:「臣等帥師去代劉武周,只慮王世充在後,倘有舉動,急切間難以救援。臣思朱燦近為淮南楊士林所逼,窮困來歸,聖上封為楚王,屯駐菊潭。殿下該差人□書去慰勞他,兼說王世充弒隋皇泰主,擅自奪位。乞足下統一旅之師,為唐討弒君之賊,雪天下之憤。所得鄭地,唐楚共之。朱燦系貪鄙之夫,見此書必然欣允。」秦王道:「此賊性好吃人,嘗與隋著作佐郎陸從典、通事捨人顏泯楚為賓客,闔家俱為所啖,兇惡異常,孤久欲擊滅之。雖來歸附,豈可與他和好?」懋功道:「非此之論。若朱燦肯去,殿下可分二三千人馬,遙為代鄭助他,待鄭楚自相踐踏起來,我這裡好收漁人之利。如若不肯,我發兵去剿朱燦,牽動世充之勢。世充知有南患,恐首尾不能相顧,必不敢動兵西向。此假虞滅虢之計,殿下以為何如?」學士段愨道:「臣與朱燦有一面之交,待臣持書去陳說利害,叫他起兵,事必諧妥矣。」秦王道:「聞卿貪飲,恐誤軍機。」段愨道:「軍情大事,豈同兒戲,臣去即當戒酒。」秦王道:「如此孤才放心。」段愨即□了秦王書禮,來到菊潭。
  原來朱燦在隋朝曾為毫州縣吏,時與段愨為至交酒友,今聞段愨到此,如飛出來相見,分賓主坐定。朱燦道:「闊別數年有余,再不能相見,未知吾兄目下現歸何處?」段愨道:「弟仕唐朝,濫叨學士之職。」朱燦道:「聞得李密被王世充殺敗,帶了許多將士,前去投唐,未知確否?」段愨道:「怎麼不確?如今兵馬將士,又增了幾十萬,真正國富兵強。秦王聞知王世充弒防皇泰主自立,氣憤不平,欲與大王永為結好,發兵共討弒君之賊。如得世充寶玉財物,讓君獨取,土地人民與君共之。」朱燦道:「秦王既有如此美意,又承故友見諭,弟敢不如命?明日即發兵去伐鄭,你們只消添助一二千人馬就夠了。」吩咐手下擺酒,便問道:「兄近來的酒量,必定一發大了?」段愨道:「弟今已戒酒,有虛勝意。」朱燦道:「昔日與君連官暢飲,今日知己相逢。豈有不飲之理。若說公事,弟已如命;若論交情,也該開懷相敘。」即便舉杯坐定,美滿香醪,斟在面前。
  大凡貪飲的人,如好色的一般,隨你嫫母無鹽,見了就有些動念。今段愨見此杯中之物,便覺流涎,舉起酒後一飲而盡。兩人談笑頗濃,咒獻交錯,段愨忘其所戒,吃一個不肯歇手。要知朱燦當初在隋時,因煬帝開浚千里汴河,連遇饑荒之歲,日以人為食,如逢暢飲,即便兩目通紅。此時俱各沉酣,段愨笑對朱燦道:「大王,你當時喜歡吃人肉,今權重位尊,還常吃麼?」朱燦見說,登時怒形於色,心中轉道:「這狗才,我如今前非俱改,卻在眾人面前,揭我短處!」便道:「我如今只喜吃讀書人,讀書人的皮肉細膩,其味不同。況啖醉人,如吃糟豬肉。」段愨怒道:「這就放屁了!你只好吃幾個小卒,讀書人那得與你吃!」朱燦道:「你道我放屁,我就吃你何妨?」段愨道:「你敢吃我,你這顆頭顱,不要想在項上。」朱燦大怒,喚刀斧手快把段愨學士殺了,蒸來與孤下酒。
    可憐詞翰名流客,如同雞犬釜中亡。
  唬得跟段愨的軍士,連夜逃回唐營,奏知秦王。秦王大怒,正要起兵到菊潭來滅朱燦,以報段愨之仇,恰好李靖去征林士弘,路經伊州,趁便說張善相帶領二三千人馬來歸唐,曉得秦王統兵到此,忙同張善相進大營來相見。秦王大喜,即便將朱燦醉烹段學土之事,述了一遍。李靖道:「殿下如今作何計較?」秦王道:「如此逆賊,孤欲自去討之,以雪段愨泉下之忿。」李靖道:「此禽獸之徒,何勞王駕親征。臣聞并州已失數縣,澮州危在旦夕,殿下宜速法救援。菊潭朱燦,臣同張善相領兵去走遭,必擒此賊,來見殿下。」秦王道:「若足下前去,孤何憂焉。」即撥唐將四五員,領精兵一萬,加李靖征楚大將軍,張善相為馬步總管,白顯道為先鋒。秦王道:「卿此去必得凱旋,當移兵於河南鴻溝界口。候孤伐了武周,即便來會,合兵去剿世充。」李靖應諾,隨同張善相辭別秦王,拔寨起行。
  卻說劉武周,結連了突厥曷娑那可汗,乃始畢可汗之弟,襲其兄位,而為西突厥,居於北地。見武周有禮來講好,約他去侵犯中國,曷娑那可汗即便招兵聚眾。其時卻弄出一個奇女子來,那女子姓花,其父名弧,字乘之,拓拔魏河北人,為千夫長。續娶一妻袁氏,中原人。因外誇移一種木蘭樹,培養數年,不肯開花,因其女分娩時,此樹忽然開花茂盛,故其父母即名其女曰木蘭。後又生一女,名又蘭。一男名天郎,尚在褪褓。又蘭小木蘭四歲,姿色都與那木蘭無異。木蘭生來眉清目秀,聲音洪亮,迥與孩題覺異。花乘之尚未有兒時,將他竟如兒子一般,教他開弓射箭。到了十來歲,不肯去拈針弄線,偏喜識幾個字兒,講究兵法。其時突厥募召兵丁,木蘭年已十七歲,長成竟像一個漢子。北方人家,女工有限,弓馬是家家備的,木蘭時常騎著馬,到曠野處去頑要。父母見他長成,要替他配一個對頭,木蘭只是不允。
  一日聽見其父回來,對著妻孥說道:「目下曷娑那可汗,召募軍丁,我系軍籍,為千夫長,恐怕免不得要去走遭。」妻子袁氏說道:「你今年紀已老,怎好去當這個門戶?」花乘之道:「我又沒有大些的兒子,可以頂補,怎樣可以免得?」袁氏道:「拼用幾兩銀子,或可以求免。」花乘之道:「多是這樣用了銀子告退了,軍丁從何處來。何況銀子無處設法。」袁氏道:「不要說你年老難去沖鋒破敵,就是家中這一窩兒老小,拋下怎麼樣過活?」花乘之道:「且到其間再處。」過了幾日,軍牌雪片般下來,催促花弧去點卯。乘之無奈,只得隨眾去答應。那曉得軍情促迫,即發了行糧,限三日間即要起身,惹得一家萬千憂悶。木蘭心中想道:「當初戰國時,吳與越交戰,孫武子操練女兵,若然兵原可以女為之。吾觀史書上邊,有繡旗女將,隋初有錦傘夫人,皆稱其殺敵捍患,血戰成功。難道這些女子,俱是沒有父母的,當時時勢,也是逼於王事,勉強從征,反得名標青史。今我木蘭之父如此高年,上無哥哥,下有弟妹,今若出門,倚靠何人?倘然戰死沙場,骸骨何能載歸鄉里。莫若我改作男裝,替他頂補前去,只要自己乖巧,定不敗露。或者一二年之間,還有回鄉之日,少報生身父母之恩,豈不是好。但不知我改了男人裝束,可有些廝像。」
  忙在房中,把父親的盔甲行頭,穿扮起來。幸喜金蓮不甚窄窄,靴子裡裹了些腳帶,行走毫無裊娜之態。便走到水缸邊來,對著影兒只一照,歎道:「慚愧,照樣看起來,不要說是千夫長,就是做將軍也做得過。」正在那裡對著影兒募擬,不題防其母走來,看見唬了一跳,說道:「這丫頭好不作怪,為甚裝這個形像?」花乘之聽見,亦走進來看了笑道:「這是什麼緣故?」木蘭道:「爹爹,木蘭今日這般打扮,可充得去麼?」其父道:「這個模樣,怎去不得?昨日點名時,軍丁共有三千幾百,那裡有這般相貌身軀,但可惜你。」說了半句,止不住落下幾點淚來。木蘭看見,亦下淚問道:「爹爹可惜什麼?」花乘之道:「可惜你是個女子,若是個孩兒,做爹媽的何愁,還要想你出去幹功立業,光宗耀祖哩!」木蘭道:「爹媽不要愁煩,兒立主意,明日就代父親去頂補。」父母道:「你是個女兒家,說癡呆的話。」木蘭道:「聞得人說,亂離之世,多少夫人公主,改妝逃避,無人識破。兒只要自己小心謹慎,包管無人看出破綻。」袁氏撫著木蘭連聲說道:「使不得,那有未出閨門的黃花女兒,到千軍萬馬裡頭去覓活?』,木蘭道:「爹媽不要固執,拚我一身,方可保全弟妹。拚我一身,可使爹媽身安。難道忠臣孝子,偏是帶頭巾的做得來?有志者事竟成,凡此去管教勝過那些膿包男子。只要爹媽放膽,體要啼哭,讓孩兒悄然出門,不要使行伍中曉得我是個女子,料不出醜,回來惹人家笑話。」父母見他執意要去,到弄得一家中哭哭啼啼,沒有個主意。
  過了一宵,到東方發白,忽聽見外邊叩門聲急,在外喊道:「花老大,我們打伙兒去罷。」花乘之開門出來,卻是三四個同隊的兵,正要開口,只見女兒木蘭,改了男裝,扎扮停當,搶出來說道:「我父親年老,我頂替他去。」那些人看見笑道:「花老大,我們不曉得你有這般大兒子,好一個漢子!」花乘之見了這般光景,不好說得別話,只得含著淚道:「正是。」這些人道:「有那樣好兒子,正該替你老人家當差,讓他去一刀一槍,博得個官兒回來,你一家子就榮耀了。」木蘭扯父進去,拜別了父母,只說得一聲:「爹媽保重,好生照管弟妹,我去了。」背了包裹,拾了長槍,把手一搖,長揚的出門。花乘之只得忍著淚跟了,要送木蘭到營中去。反是木蘭嚴詞厲色,催逼轉來。那些鄰里曉得了,多走來埋怨他父母道:「你這兩個老人家,好沒來由!把這個大女兒干這個道路,倘有些山高水低,如何是好。」還有那沒志氣的婦人私議道:「這大一個女兒,不思量去替他尋一個對頭完娶,教他自往千萬人隊裡,去揀可意的人兒快活,豈不是差的!」花乘之無奈,只做不聽見,心上日夜憂煎。木蘭出門之後,不上一年,乘之染成一病,竟嗚呼哀哉了。其妻袁氏,拖著幼兒幼女,不能過活,只得改嫁同裡一個姓魏的,這是後話。
  今且說秦王同徐懋功,統兵與劉武周交戰,已恢復了五六處郡縣。正在柏壁關,秦叔寶與尉遲恭對壘,戰了四五陣,不分勝負。宋金剛因尉遲恭勝不得秦叔寶,疑有私心,著人督戰。尉遲恭懊恨,只得又下關來與叔寶戰了百余合,殺個平手。秦王在陣前觀看,甚愛惜叔寶,又捨不得尉遲。日色已暮,恐怕有失,秦王便叫嗚金,二將各歸本寨。秦叔寶殺得性起,那裡肯休,便叫軍士,去點火把,前去夜戰。秦王止之,叔寶那裡肯聽。只聽得劉陣裡一聲炮響,點得火把如同白晝。敬德在陣前大叫道:「快快出來廝殺!」叔寶聽見笑道:「這羯奴到有同心。」快換了馬匹,出陣前對敬德說道:「我今夜苦殺你不得,誓不回營。」敬德道:「我今夜苦不砍你的頭顱,亦不還寨。」大家放出精神,各逞武藝,又戰了百余合,那個肯輸。敬德笑道:「慚愧,你我的手段已見,何足為意;你敢與我斗並力法麼?」叔寶道:「何為並力法?」敬德道:「昔時孟賁夏育,能生拔牛角,伍子胥能舉巨鼎,項羽力可拔山。我如今與你兩個,明人不做暗事,使乖不足為奇。你先受我幾鞭,我亦與你打幾間,以定強弱,此為並力法。」叔寶道:「你老大的人,說孩子家的耍話,牛是畜生,鼎是鐵器,山是土堆,都是死的。人的皮肉,是父母的遺體,不要說死,就是不死,豈可毀傷?寧可一刀一槍,倘有不測,也可揚名於後世。這樣作耍的事,我不依你。」敬德見說,想道:「這話也說得是。不要說這一鞭兩間打得死,就是打不死,也要做了一個殘疾的人。」
  瞥眼見側邊兩塊大蠻石在傍,約有一二千斤重,因對叔寶道:「兩塊石頭,可是一樣的。我與你賭:大家用兵器打,如多打一下碎的,就算他輸。」叔寶道:「你的兵器多少重?」敬德道:「我的鞭一百二十余斤。」叔寶道:「我的間一根有六十四斤,兩條算來,卻也重不多幾斤。」敬德道:「我把你的雙間打,你把我的單鞭打,大家交換用力,若是你打輸了,你歸降我定陽。我若打輸了,降順你唐朝。只打三下,看誰強誰弱。」叔寶道:「就是這般。」兩人齊下馬來,敬德先把戰袍拽起,把鞭遞與叔寶。叔寶也把雙間與他。敬德怒目猙獰,用力打去,石上並無孔隙,又盡力一下,石上只陷得二三餘寸深。敬德心上有些慌了,第三下用盡平生之力,打將去,只見撲通一聲,此石裂開,化為兩半。敬德笑道:「何如?今該你打。」叔寶也把袍袖扎起,看著蠻石對天默禱道:「蒼天在上,我秦瓊與胡奴在此比試,全仗唐天子洪福。秦王得以一統天下,我秦瓊該在此建功,不消三下,此石即為分開。」把雙手舉鞭,盡力打去,石已露痕,又用力一下,石已透底分開。叔寶笑道:「何如?石尚如此,若是人此刻已為肉泥矣!你三下,我只兩鞭,還算你輸。」敬德道:「我的兵器狠,你的間輕。」兩人正在那裡爭論,只見四五個小卒捧著一罈酒、一盤牛肉,跪在面前說道:「殿下恐二位將軍用力太過,獻此一樽聊接神力。」敬德見了,說道:「誰要吃你家的東西,要廝殺再殺罷了!」兩人換轉兵器,再上馬時,只聽見唐陣裡金聲一響,叔寶只得撥轉馬頭回寨去了。敬德亦自歸營。此是秦叔寶與尉遲恭三間換兩鞭之事,實效三國時劉先主與吳大帝試劍砍石之法。何後世作者欲駭人耳目,言叔寶受三鞭,敬德換兩間,不亦謬乎!
  今且不說叔寶歸寨,再說敬德回營,有幾個小卒高興,把陣前賭賽之事,說與宋金剛得知。金剛怒道:「斗戰危事,豈可陣前賭勝飲酒,如此戲要!明系私通怠玩,漏洩軍情。」即便奏知劉武周。武周大怒,忙叫左右:「與我把尉遲恭斬訖報來!」眾將再三求免,武周便差尋相去守關,貶敬德到介休去看守糧草。徐懋功打聽得知,心中甚喜。忽見沿路細作來報:曷娑那可汗起兵來助劉武周。徐懋功即向秦王,附耳說了幾句。秦王便差總管劉世讓,□金珠前往曷娑那可汗營中去,用計止之。徐懋功便點起眾將,分頭打柏壁關。尋相久已有心歸唐,今見唐家兵多將勇,料此關不能守住,只得獻關降唐。這些李密手下將士,個個要想幹功,直殺得宋金剛的人馬,十停去了八停,止剩二三千人敗將下去。劉武周慌了,也只得移兵轉北。徐懋功知尉遲敬德差往介休去護持糧草,便差羅士信與王簿,用計先往介休。自與秦王大隊人馬,慢慢的來追趕。
  卻說尉遲敬德,僥倖不殺,滿面羞慚,帶領一隊人馬離了柏壁關,遙向介休進發。行至安封地方,只見一起人夫押著糧草前來,敬德向前查點,糧計三千石,草有一萬余束,車上各插小黃旗為號。時已日暮,即令守車軍士將糧草團聚中間,眾兵結成野營在外扎住。敬德不解衣甲,坐在營中,忽聞前途吵鬧,軍人報說:「有賊來劫營了!」敬德遂題鞭跨馬,行不止二三裡,忽然闖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敬德舉頭仰視,是夜月色微明,見一起人馬,為首一將,殺奔前來。敬德問道:「你是何處來的?」那將道:「我乃大唐徐元帥手下大將王簿,奉元帥將令,特來取你家的糧草應用。」敬德道:「潑賤,你認得我麼?」王簿笑道:「我老爺怎不認得你這個殺不死的賊!」敬德大怒,忙舉手中鞭,劈面砍來。王簿舉槍來迎住。兩個一來一往,戰了五六十合,王簿只顧敗將下去。敬德緊趕不放,耳邊忽聞得喊聲震天,往後一看,只見一派火光,上下通紅。敬德撤了王簿,勒回馬來一望,惟聞霹靂之聲,委時間大車小車,大束小束,三千糧米、准萬稻草,被唐兵燒燬無存。原來燒糧草率的是羅士信,王簿賺了敬德去,他來放火燒燬。敬德見糧草燒盡,心中愈加煩悶,又恐王簿奪了介休城去,如飛連夜趕到介休,正遇見王簿與羅士信,又殺了一陣。他兩個那裡殺得過敬德,只得讓他進介休城去,等待秦王與徐懋功大兵到來,把城池四面用兵圍繞。
  秦王使尋相進城去說敬德。敬德道:「如要我降唐,且看劉武周下落,如若死了,我方再事他人。今若來逼,惟有死戰而已!」尋相無奈,只得出城,以敬德之言回覆秦王。秦王聽了,心中煩悶。忽報總管劉世讓回來,秦王大喜,相見了,世讓把劉武周與宋金剛的首級獻上。秦王又驚又喜道:「此物何處得來?」世讓道:「臣奉命而行,穿過并州,中途遇見曷娑那可汗領兵屯在萬峰山下,臣打聽得實,即往彼營中相見,把禮物表章獻上,說:『唐王要去代鄭國,討弒隋皇泰主之罪,乞借大國之兵,同往征之。』曷娑那可汗大喜道:『我正在這裡惱恨劉武周,他要求我們來殺你家唐朝,不想他自先行,所破郡縣,子女玉帛,盡被他取去,使我們殿後以為救援。如今既是你家唐主,將禮物來和好,我就起兵來會,先去問了劉武周之罪,然後與你們去伐王世充便了。』事恰湊巧,臣住在他營中,未及兩日,只聽得說劉武周與宋金剛,被我這裡人馬殺敗,勢窮力盡,來投曷娑那可汗。曷娑那可汗大怒,用計殺了他二人,叫臣□首級來,獻與朝廷。」秦王見說,以手加額道:「此天賜我成功也!」即厚賞了劉世讓。隨差尋相,將劉武周、宋金剛二顆首級,再進介休城,與敬德看了,好說他來歸唐。尋相奉命進城,敬德看見了兩個首級,認得是真的,號天大慟,備禮祭獻。隨將首級用棺盛殮,安葬好了,遂開城降唐。秦王一見,愛敬如賓,即飛馳奏章,以報捷音。唐帝大喜,即賜尉遲恭為左府統將軍,升劉世讓為并州太守。其余將佐,各有升賞。正是:
    水窮山未盡,石剖玉方新。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1 AM     標題: 第五十七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詩曰:
    伊洛湯湯繞帝城,隋家從此廢經營。
    斧斤未輟干戈起,丹漆方塗篡逆生。
    南面井蛙稱鄭主,西來屯蟻聚唐兵。
    興衰瞬息如雲幻,唯有邙山伴月明。
  人的功業是天公注定的,再勉強不得。若說做皇帝,真是窮人思食熊掌,俗子想得西施,總不自猜,隨你使盡奸謀,用盡詭計,止博得一場熱鬧,片刻歡娛。直到鐘鳴夢醒,霎時間不但瓦解冰消,抑且身首異處,徒使孽鬼啼號,怨家唾罵。如今再說曷娑那可汗殺了劉武周、宋金剛,把兩顆首級與劉世讓□了來見,秦王許他助唐伐鄭,拔寨要往河南進發。因見花木蘭相貌魁偉,做人伶俐,就升他做了後隊馬軍頭領。幾千人馬到鹽剛地方,縹緲山前,沖出一隊軍馬來。曷娑那可汗看見,差人去問:「你是那裡來的人馬?」那將答道:「吾乃夏王竇建德手下大將范願便是。」原來竇建德因勇安公主線娘,要到華州西嶽進香,差范願領兵護駕同行。此時香已進過,轉來恰逢這技人馬。當時范願一問,知是曷娑那可汗,便道:「你們是西突厥,到我中國來做什麼?」曷娑那可汗道:「大唐請我們來助他伐鄭。」范願聽見大怒道:「唐與鄭俱是隋朝臣子,你們這些殺不盡的賊,守著北邊的疆界罷了,為甚幫別人侵犯起來?」曷娑那可汗聞知怒道:「你家竇建德是買私鹽的賊子,窩著你們這班真強盜成得什麼大事,還要饒舌!」范願與手下這干將兵,真個是做過強盜的,被曷娑那可汗道著了舊病,個個怒目猙獰,將曷娑那可汗的人馬,一味亂砍,殺得這些蠻兵,盡思奪路逃走。
  曷娑那可汗正在危急之際,幸虧花木蘭後隊趕來。木蘭看見在那裡廝殺,身先士卒沖入陣中,救出曷娑那可汗,敗回本陣。木蘭叫本隊軍兵,把從人背上的穿雲炮,齊齊放起。范願見那炮打人利害,亦即退去。木蘭猶自領兵追趕,不題防斜刺裡無數女兵,都是一手執著團牌,一手執著砍刀,見了馬兵,盡皆就地一滾,如落葉翻風,花階蝶舞。木蘭忙要叫眾兵退後,那些女兵早滾到馬前。木蘭的坐騎,被一兵砍倒,木蘭顛翻下來,夏兵撓鉤套索拖去。又一個長大將官見了,如飛挺槍來救,只聽得弓弦一呼,一個金丸把護心鏡打得粉碎,忙側身下去拾起那金丸時,亦被夏兵所獲,北兵是拖翻了兩個去,大家掉轉馬頭逃去了。竇線娘帶了木蘭與那個將官,趕上范願時,已日色西沉,前隊已扎住行營。竇線娘亦便歇馬,大家舉火張燈。竇線娘心中想道:「剛才拿住這兩個羯奴,留在營中不妥。」叫手下帶過來。
  女兵聽見,將木蘭與那長大醜漢都擁到面前。那些女兵見木蘭好一條漢子,到替他可憐,便對花木蘭道:「我家公主爺軍法最嚴,你須小心答應。」木蘭只做不聽見,走進帳房,只見公主坐在上面,眾女兵喝道:「二囚跪下!」那醜漢睜著一雙怪眼,怒目而視。線娘先把木蘭一看,問道:「你那個白臉漢子,姓甚名誰?看你一貌堂堂,必非小卒終其身的。你若肯降順我朝,我題拔你做一個將官。」花木蘭道:「降便降你,只是我父母都在北方,要放我回去安頓了父母,再來替你家出力。」線娘怒道:「放屁,你肯降則降,不肯降就砍了,何必饒舌!」木蘭道:「我就降你,你是個女主,也不足為辱;你就砍我,我也是個女子,亦不足為榮。」線娘道:「難道你不是個男兒,到是個女子?」木蘭道:「也差不多。」公主對著手下女兵道:「你們兩個押他到後帳房去一驗來回報。」
  兩個女兵扯著木蘭往後去了。線娘道:「你這個醜漢有何話說?」那漢道:「公主在上,我卻不是女子,實是個男子,你們容我不得的。若是公主肯放了我去,或者後日見時,相報厚情。」公主聽了大怒道:「這羯奴一派胡言,與我拿去砍了罷!」五六個女兵,如飛擁他轉身,那漢口中喊道:「我老齊殺是不怕的,只可惜負了羅小將軍之托,不曾見得孫安祖一面。」線娘聽見,忙叫轉來問道:「你那漢剛才講什麼?」那漢答道:「我沒有講什麼。」線娘道:「我明明聽見,你口中說什麼羅小將軍與孫安祖二人,問你那個孫安祖?」那漢道:「孫安祖只有一個,就在你家做官,那裡還尋得出第二個來。」線娘便叫去了綁,賜他坐下,又問道:「足下姓甚名誰?與我家孫司馬是什麼相知?」那漢道:「我姓齊,號國遠,是山西人,與你家主上也是相知,孫司馬是好朋友。前年承他有書寄來,叫我們弟兄兩個去做官,我國有事沒有來會他。」
  原來齊國遠與李如珪兩個,當時因李密殺了翟讓,遂去投奔柴嗣昌。正值唐公起義之時,柴郡主就留兩個人為護軍校衛團練使,嗣昌又帶他兩個出去幫唐家奪了幾處郡縣。嗣昌奏知唐帝,唐帝賜他兩個為護軍校尉,就在鄂縣駐紮。為因幽州刺史張公謹五十壽誕,與柴嗣昌昔年曾為八拜之交,故特煩國遠去走遭。恰好遇見幽州總管羅公之子羅成,常到公謹署中來飲酒,遂成相知。曉得他與秦叔寶、單雄信契厚,故此寫書,附與國遠,煩他寄與叔寶。其時線娘見說,便道:「足下既是我家孫司馬的好友,又與父皇相聚過的,我這裡正缺人才,待我回去奏過父皇,就在我家做官罷了。但是你剛才說什麼羅小將軍是那裡人?」國遠道:「就是幽州總管羅藝之子。他與山東秦叔寶是中表之親,他有什麼姻事,要秦叔寶轉求單雄信在內玉成,故此叫我去會他。不意撞著曷娑那可汗,被他拉來,裝了馬兵,與你們廝殺。」線娘聽了,頓了一頓道:「沒有這事,豈有人的婚姻大事,托朋友千里奔求的。」齊國遠道:「我老齊一生不會說謊,現有羅小將軍書札在此。」站起身來,解開戰袍,胸前貼肉掛著一個招文袋內,許多油紙裹著,取出一封書遞上。線娘叫左右接來一看,卻用大紅紙包好,上面寫著兩行大字:幽州帥府羅煩寄至山東齊州秦將軍字叔寶開拆。線娘看罷,忙把書向自己靴子內塞了進去,對左右說道:「外巡著幾個進來。」左右到帳房外去,喚四個男兵進來。線娘吩咐道:「你們點燈,送這位齊爺到前寨范帥爺那裡去,說我旨意,叫他好好看待安頓了,不可怠慢。」又對齊國遠道:「羅小將軍的書暫留在此,候足下到我國會過了孫司馬,然後繳還何如?」齊國遠此時也沒奈何,只得隨了巡兵到范願營中去了。
  線娘見齊國遠已去,站起身來,只見一個女兵打跪稟道:「那白臉的人,檢驗的真是女子,並非虛班。」線娘道:「帶進後帳房來。」坐下,問道:「你既是個女人,姓甚何名,如何從軍起來?實對我說。」木蘭涕泣道:「妾姓花,名木蘭,因父母年高,又無兄長,膝前止有孱弱弟妹,父親出門,無人倚賴。妾深愧男子中難得有忠臣孝子,故妾不惜此軀,改裝以應王命,雖軍人莫知。而自顧實所恥也,望公主原情宥之。」說罷,禁不住淚如泉湧。線娘見這般情景,心下惻然道:「若如此說,是個孝女了。不意北方強悍之地,反生此大孝之女,能幹這樣事,妾當拜下風矣!」請過來賓禮相見。木蘭遜謝道:「公主乃金枝玉葉,妾乃裙布愚頑,既蒙寬有,已出望外,豈敢與公主分庭抗禮。」線娘歎道:「名爵人所易得,純孝女所難能,我自恨是個女子,不能與日月增光,不意汝具此心胸。我如今正少個閨中良友,竟與你結為姊妹,榮辱共之何如?」木蘭道:「這一發不敢當。」線娘道:「我意已定,汝不必過謙,未知尊庚多少?」木蘭道:「癡長十七。」線娘道:「妾叨長三年,只得占先了。」大家對天拜了四拜,兩人轉身,又對拜了四拜。軍旅之中,沒有甚大筵席,止不過用些夜膳,線娘就留木蘭在自己帳房中同寢。線娘間木蘭道:「賢妹曾許配良人否?」木蘭搖首答道:「僻處荒隅,實難其人。妾雖承賢姐姐錯愛,但恐歸府時,駙馬在那裡,將妾置於何所?」線娘見說,雙眉頓蹙,默然不語。木蘭道:「姐姐標梅已過,難道尚無古士,失過好逑?」線娘道:「後母雖賢,主持國政;父王東征西討,料理軍旅,何暇計及此事。」木蘭道:「正是人世上可為之事甚多,何必屑屑拘於枕席之間。」又說了些閒話,昏昏的和衣睡去。線娘悄悄起身,在靴子裡取出羅小將軍的書來,心中想道:「剛才齊國遠說羅郎為什麼姻事,要去央煩秦叔寶,不知他屬意何人,我且挑開來,看他寫什麼言語在上。」把小刀子輕輕的弄去封簽,將書展開放在桌上,細細的玩讀。前邊不過通候的套語,念到後邊,止不住雙淚交流道:「哦,原來楊義臣死了。我說道羅郎怎不去求他,到央煩秦叔寶來。」從頭至尾看完了,不勝浩歎道:「噯,羅郎,羅郎,你卻有心注意於我,不求佳侶,可知我這裡事出萬難。如楊老將軍不死,或者父皇還肯聽他說話,今楊義臣已亡,就是單二員外有書來,我父皇如何肯允。我若親生母親尚在,還好對他說。如今曹氏晚母雖是賢明,我做女孩兒的怎好啟齒?」想到這個地位,免不得嗚嗚咽咽哭了一場,歎道:「罷了,這段姻緣只好結在來生了,何苦為了我誤男子漢的青春?我有個主意在此:當初我住在二賢莊,蒙單家愛蓮小姐許多情義,我與他亦曾結為姊妹。今羅郎既要去求叔寶,莫若將他書中改了幾句,竟叫叔寶去求單小姐的姻,單員外是必應允。一則報了單小姐昔日之情,二則完我之願,豈不兩全其美。」打算停當,忙叫起一個女書記來,將原書改了,謄寫一個副啟上,照舊封好,仍塞在靴子裡頭。
  不覺晨雞報曉,木蘭醒來,起身梳洗;線娘將他也像自己裝束。眾軍士都用了早膳,正要撥寨起行,只見四五匹報馬飛跑到帳前來,對著公主稟道:「千歲爺有令,差小將來請公主作速回國,因王世充被唐兵殺敗,差人到我家來求救,千歲即欲自去救援,因此差小將前來。」線娘道:「我曉得了,你們去罷!」便叫手下,喚昨夜送齊爺去的外巡進來。不一時,外巡喚到,線娘在靴內取出書來,又是二十兩一封程儀,對外巡道:「這書與銀子你□到前寨去,送與昨夜那位齊爺,說我因國中有事,不及再晤。」外巡接書與銀子,收好去了。線娘把手下女兵,調作前隊,范願做了後隊,急急趕回。齊國遠曉得夏國也要出兵,亦不去見孫安祖,竟投秦叔寶去了。正是:
    將軍休下馬,各自趕前程。
  今再說秦王同徐懋功滅了劉武周,降了尉遲敬德,軍威甚勝。懋功對秦王道:「王世充自滅了魏公之後,得了許多地方,增了許多人馬,聲勢非比昔日。今殿下若不除之,日後更難收拾。當先差諸將,四路先去其爪牙,收其土地,絕其糧餉。然後四方攢逼攏來,使他外無救援,內難守禦,方可漸次擒滅。譬如人取巨螯,先斷其八足,雖雙鉗利害,何以橫行哉!」秦王稱善,把兵符冊籍,悉付懋功。懋功便差總管史萬寶,自宜陽縣進兵,取龍門一帶地方。將軍劉德威,自太行山取河內地方。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絕王世充糧道。總管黃君漢,自河陰攻取洛城。大將屈突通、竇軌,駐紮中路埋伏,接應各處緩急。王簿同程知節、尤俊達、連巨真等,往黎陽收復故魏土地。羅士信與尋相去取千金堡並虎牢地方。臣同殿下,與叔寶、敬德進河南,向鴻溝界口與李靖會合。諸將奉了元帥將令,分頭領兵去了。秦王統領一班將士進河南。其時李靖已殺敗了朱燦,朱勢孤力盡,竟把菊潭屠了,揀肥的吃了幾日,數騎逃入河南投王世充去了。李靖將兵馬屯住在鴻溝界口,專望秦王來進兵。
  未及月余,秦王已至,彼此相見了。秦王對李靖道:「朱燦狂奴,賴卿之力,得以去除逃遁,未知世充處聲勢如何?」李靖道:「臣已差人細細打聽,他們已曉得我大唐統兵來征伐,各處分外嚴備,盡遣弟兄子侄把守。魏王王弘烈守襄陽,荊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陳州,齊王王世揮守南城,楚王王世偉守寶城,越王王君度守東城,漢王王玄恕守合嘉城,魯王王道御守曜儀城,弄得水洩不通,日夜巡警。」秦王笑道:「愚哉世充也,安有國家功業,止使一門占盡,其子弟豈盡皆賢智哉,吾立見其敗矣!」遂督將士,直趨洛陽。王世充曉得了,便點二萬人馬,自方諸門出兵,逼著谷水扎住,與唐兵對陣。唐將營壘未立,怕他來攻擊,各自驚惶。秦王平日慣以寡破眾,以奇取勝,全不介意道:「賊臨水結陣,是怕我兵沖突,其志已餒。」即命叔寶、敬德,沖入世充前陣,自己帶領程知節、羅士信、邱行恭、段志玄,抄到世充陣背後去,數十精騎,奮力砍殺。鄭將見秦王兵少,把馬兵圍裹攏來,史岳、王常等雖殺了幾百兵卒,畢竟難出重圍。正酣戰時,秦王的坐騎,一個前失,把秦王掀將下來。鄭陣中二將,亡命挺槍刺將進來;史岳看見,大喝一聲,把一將砍倒,奪馬來與秦王騎時,那一將又被王常一箭射中咽喉,顛下馬來。前邊敬德、叔寶合著,又混殺了三四個時辰,王世充支撐不住才退,被唐將直迫到城下,斬了鄭將七千多首級回兵。
  次日,秦王同懋功在寨外閒玩,只見二三十百姓,多是張弓執矢,抬著網羅機械而走。秦王看見,叫手下喚這些人過來問道:「你們是往何處去的?作何勾當?」那些百姓跪下稟道:「有人傳說,魏宣武陵上昨日有只鳳鳥飛來,站在陵村,故此我們眾獵戶去拿他。」秦王道:「魏宣武陵有多少路?」獵戶道:「只好一二十裡地。」秦王道:「你們引我去看,若是真的,我有重賞。」徐懋功道:「不可,魏宣武陵逼近王世充後寨,倘有伏兵奈何?」秦王道:「世充兩戰大敗,心膽俱喪,安敢出來挑戰?」遂全身貫甲,引五百鐵騎出寨。行至榆窠,到一個平坦戰地,周圍廣闊,山林遠照。左有飛來峰,右有瀑潤泉,幽離怪獸,充(牛刃)其中。昔黃帝遺下石室,魏宣武營造皇陵,真是勝地。秦王左顧右盼,稱羨不已。正看時,聽得眾獵戶喊道:「那飛來的不是鳳鳥麼?」秦王定睛一看,只見一只大鳥,後邊隨著七八十小禽,多站在一顆大樹上。那鳥是長頸花冠,五色彩羽,日中耀目,愈覺奇異。秦王道:「這是海外的野鸞,錯認他是靈鳳。」眾獵戶正要張那網羅起來,只見內中一人,把手指道:「那邊又有兵馬來,不好了!」大眾一哄而散。懋功如飛催促秦王轉身。秦王忙取一枝箭,拽滿弓,向那野鸞射去,正中其翅,帶箭飛出谷口去了。
  秦王縱馬亦出谷口,見外邊盡是鄭國旗號,一將飛馬前來,口中喊道:「李世民,我鄭國大將燕伊來拿你了!」秦王一見,忙跑進澗去,便帶住馬,一箭正中燕伊咽喉,應弦而倒。秦王看那野鸞時,還在對洞樹上整理羽毛。秦王見前面是斷澗,後邊是鄭國兵馬,徐懋功又落在後邊。野鸞卻在對岸嗚啼,如呼朋弓類。只得加鞭縱馬跳去,一個三四丈闊的深澗,被他跳過去了。野鸞見秦王來,又飛數十步,占在高枝上。秦王聽見對岸金鼓之聲鼎沸,心下著忙,對著野鸞說道:「靈鳥,靈鳥,你若是救得我難,你須向我啼叫三聲。」那鳥便向秦王連叫三聲。秦王看澗旁山路崎嶇,便離鞍下馬,把馬系在樹上,隨鳥進山,攀籐附葛而行。到了頂上,遠望對岸一將,兇煞神一般,快馬跑來。秦王認得是單雄信。後邊又有一將,亦縱馬趕來,乃是徐懋功。秦王正呆看時,只聽得靈鳥又叫上一聲,秦王忙轉身想道:「靈鳥不去猶鳴,此山畢竟還有出路。」就隨著那飛鳥走去,只見一個石室,外邊立著一僧,光彩滿目,相貌端嚴。把只手向靈鳥一招,那鳥即飛入老僧掌中,老僧便進石室去了。秦王以為奇異,忙走進石室,只見那僧盤膝而坐。秦王問道:「和尚,你剛才取的那靈鳥,拿來把了我。」那僧道:「靈鳥知是君王此刻有難,從大士前飛來,你看他麼?」在柏中取出來,箭猶在羽尾上,仔細一認,卻變成一只白鸚鵡。那僧忙在昆上取下箭,遞與秦王道:「箭歸還君王。」鳥向空中一擲,飛去了。秦王把箭收入壺內,知是聖僧,忙問道:「孤今此難得脫去否?」那僧道:「難星只在此刻,君王快躲在貧僧背後穩睡,貧僧自有法退之。」秦王依他藏好,那僧捏成印訣,口裡念了幾句咒語,只見他頂上放出一毫白光,就把洞門封住。
  鄭國單雄信熟識此地,曉得此谷為五虎谷,前洞名曰斷魂澗,無有出路。單雄信見燕伊飛趕進去,恐他奪了頭功,也趕進谷來,只見一匹空馬,飛跑出來,燕伊早已射死在地。雄信看了大怒道:「不殺此賊,以報燕伊,不為好漢。」因策馬繞谷尋來,忽聞後邊一騎馬飛奔前來,高聲叫道:「單二哥勿傷吾主,徐懋功在此。」忙趕向前,扯住雄信衣襟道:「單二哥別來無恙,前在魏公處,朝夕相依,多蒙教誨,深感厚誼。今日一見,弟正有要言欲商,幸勿窘迫吾主。」雄信道:「昔日與君相聚一處,即為兄弟。如今已各事其主,即為仇敵。誓必誅滅世民,以報先兄之靈,以盡臣子之道。」懋功道:「兄不記昔日焚香設誓乎,我主即你主也,兄何不情之甚?」雄信道:「此乃國家之事,非雄信所敢私。此刻弟不忍加刃於兄者,盡弟一點有契之情耳,兄何必再為饒舌?」隨拔佩刀割斷衣襟,加鞭復去找尋。懋功見事勢危急,如飛勒馬奔回,大叫諸將,主公有難。
  時尉遲敬德,正在洛水灣中洗馬,忽見東北角上一騎馬飛奔前來。敬德定睛一看,見是懋功,聽他口中喊道:「主公被鄭將單雄信追逼至五虎谷口,快快去救!」敬德聽說,不及披掛,忙在水中,赤身露體,跨上禿馬,執鞭飛趕前去。時雄信四下一望,並無蹤跡。看見洞中泥水浮沉,濁泉泛溢。又聽得那玉鬃馬咆哮亂嘶。只得把坐騎一題,跳過澗來各處尋覓,又無影響。止見樹下五鬃馬嘶嗚。雄信也就下馬,走上山頂,往石洞邊看去,卻是一個斑斕猛虎,蹲踞在內。見雄信來長嘯一聲,澗谷為之震動。雄信吃了一驚,自思道:「這孩子想必被虎吃了,不知還是投在洞內死了。再到下面去看。」跨上自己的馬,把秦王的馬一手挽著,將到澗邊,忽見山坡那邊一員大將,面如渾鐵,聲若巨雷,大叫:「勿傷吾主,尉遲敬德在此!」也跳過澗來。雄信忙放了秦王的馬,舉槊來刺,被敬德把身一側,一鞭打去,正中雄信手腕。敬德將鞭擱在鞍繑,隨趁勢奪雄信手中槊。雄信雖勇,當不起敬德神力,四五扯,一條槊被敬德奪去。雄信只得退逃,仍過澗去了。
  再說秦王橫睡在石洞內和尚背後,看那和尚在座前弄神通。又見單雄信到洞門首,探望了三四口,不知為甚,再不敢進洞來,耳邊只聽得一片殺聲。和尚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災星已過,救兵已來,君王好出洞去了。」秦王起身謝道:「蒙聖僧法力救孤,孤回太原,當差官來敦請去供養,但不知聖僧是何法號?」和尚道:「貧僧叫做唐三藏。若說供養,自有山靈主之,但願致治太平做一個好皇帝足矣!貧僧有偈言四句,須為牢記。」乃曰:
    建業唯存德,治世宜全孝。
    兩好更難能,本源當推保。
  說完,那和尚瞑目入定去了。秦王然後捱下山來,轉過谿坡,尋著了坐騎,跨上雕鞍。只見敬德飛馬前來,見了秦王,說道:「好了,殿下沒有受驚麼?」秦王道:「沒有,雄信這強徒呢?」敬德道:「被臣奪了他的槊,逃出谷外去了。此地不是久站之所,快同臣出谷去罷。」兩騎馬縱過了澗溪,直至五虎谷口,遇鄭將樊佑、陳智略,敬德更不打話,一鞭一個,二將多打傷下去。敬德殺開一條血路,奔出重圍,只見秦叔寶、徐懋功領著諸將,正與王世充後隊交戰。敬德對李靖道:「你保殿下回寨,我再去殺賊來。」忙又趕到鄭陣中去奮勇大戰,鄭家兵將雖多,怎當得起叔寶、敬德兩個,一條鞭,兩根間,殺了鄭國許多兵將。敬德在忙中,猛抬頭見一人沖天翅、蟒袍玉帶的,騎在馬上,在高阜處觀戰。便撇下眾將,提鞭直奔前來,嚇得王世充如飛勒馬退逃。敬德同眾軍直追到新城,方才轉來。徐懋功叫鳴金收回人馬,到秦王寨中來拜賀。秦王笑道:「若無敬德奮力向前,幾為此賊所困。」遂以金銀一篋賜敬德。自是秦王倍加信愛,敬德寵遇日隆。王世充見唐將利害,亦不敢出來對壘。
  相持了數日,那日秦王正與眾將商議破敵之策,見各處塘報,雪片般飛遞下來。懋功與秦王翻閱,知是榮州、汴州、沮州、華州,多來歸附。又有顯州總管楊慶,他率領轄下二十五州縣來投降。又有尉州刺史時德睿,亦率領轄下杞、夏、隨、陳、許、穎、魏七州來降。王簿與程知節亦有文書來說伊州、黎陽、倉城,多已降唐。只有千金堡與虎牢,聞得羅士信與尋相急切難下。又有中路大將屈突通,在途巡緝,獲著鄭國細作兩個,招稱鄭國差將,潛往樂壽,向竇建德處請兵去了。徐懋功道:「鄭國土地,賴天子洪福,三分已收其二。只是虎牢與千金堡系各州縣咽喉之所,若二地不收,則所得亦難據守,須得臣自去走遭。」便辭了秦王,連夜帶領自己精兵一千,望虎牢進發。正是:
    待把干戈展經緯,只看談笑弄兵鋒。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2 AM     標題: 第五十八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詞曰:
    磨牙兩虎鬥方酣,怒目炯眈眈。一朝國破委層嵐,千秋貽笑
  談。 邂逅佳人心欲醉,隨唱百年歡。王章有約話便便,將軍閫
  內專。
                       調寄「阮郎歸」
  春秋時,卞莊子刺兩虎,他何曾刺得兩個?當兩虎相斗時,小死大傷。那死的何消刺,只刺得一個傷的;這傷的又何須多大氣力對付,這真是一舉兩得。王世充拾亡魏之余,推心置腹,以待群雄,著其土地以強根本。秦王聲勢雖大,急切間亦難了事。不意世充反將要害之地,盡托膏梁之弟,弄得東破西失,自己坐在洛陽,無可奈何。只得□了金珠,著長孫安世去求夏王竇建德。落得秦王以逸待勞,反客作主。今說徐懋功恐王簿兩個不能建功,自己帶領一枝人馬,趕到千金堡來。豈知羅士信已用計破了,城內軍民,不分老弱,把他殺個一空,懋功深為歎息。王簿亦已到得虎牢,將精兵一千,改扮了鄭國旗號,夜間賺開城門。把一個王行本在睡夢中捆縛去了,早已占據了城。虎牢、洛陽險要二處,俱為唐家佔住,懋功不勝之喜。對王簿道:「此地雖定,但王世充差代王琬、長孫安世去求竇建德,未知建德可允發多少兵來助他。我且將二兄之功,報知秦王,看他作何計較。」
  今說長孫安世,奉了世充之命,資了許多金帛,來到樂壽,先將寶物饋遺諸將。諸將俱已領惠,唯祭酒凌敬不肯收,大將曹旦亦差人把禮物壁還。次日,長孫安世清早來見夏王,呈上文書金帛。夏王道:「鄰邦救援,本當應命;但我與唐久已修好,何又起兵端?況孤新破孟海公,凱旋未久,豈可又勞師動眾?」長孫安世道:「鄭與夏實唇齒之邦,唇亡而齒寒,理之必然。今夏不救鄭,鄭必滅亡,鄭亡恐夏亦隨之。」夏王道:「足下且退,容孤與諸臣熟商。」長孫安世暫且辭出。夏王與眾公卿計議。夏將俱得了世充金帛,便攛掇道:「亡隋失國,天下分崩,關中歸唐,河南歸鄭,河北歸夏,共成鼎足。今唐伐鄭,鄭地被唐占去十之二三。倘鄭力不足,必為唐破。鄭破必與夏為敵,敵則恐夏亦難獨支。不如今發兵救鄭,內外夾攻,可以取勝。倘能勝唐,威名在我,乘機圖事,鄭可取則取之。合兩地之兵,以乘唐兵之疲老,關中可取,天下可平。」這幾話句,說得建德鼓掌稱快道:「諸卿議論甚妙,但恐孤力不及耳!」凌敬道:「主公之言,恐有未妥。目今唐家以重兵圍困東都,大將據住虎牢,發多少兵夫對付他好。莫若我今先發大兵濟河,取懷州河陽,以重兵守之。然後鳴鼓建旗,逾太行入上黨,傳檄郡縣,進於壺口,以驚駭薄津,收取河東之地,易如拾芥,此乃上策。且有二利:唐兵俱在洛陽,國內空虛,而入師有萬全,一也。拓上而得眾,不費大力,二也。秦王知吾兵入境,必引兵還救,鄭解圍,三也。失此機會,滯疑不決,諺雲: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願主公詳察。」諸將道:「自來救兵如救火,若照依這樣說,迂其途以取之,曠日持久,鄭國急切間,何山得解?萬一被唐兵破了,拿了王世充去,真個弄得唇亡齒寒,只道主公失信於天下。」建德亦不答,走進宮去,只見屏後曹後接住說道:「剛才朝中所議何事?」建德將前事述了一遍,曹後道:「眾臣議論皆非,獨凌祭酒之計甚善,陛下當聽之。」建德道:「此迂闊之論。」曹後道:「夫自洛口道乘虛連營漸進,以取山北,因招突厥西襲關中,唐必還師,鄭國不救而自解,有甚迂闊?」建德道:「孤自主裁,毋勞國後費心。」
  次日早朝,長孫安世又來哀求。夏王便差曹旦為先鋒、劉黑闥為行軍總管,自同孫安祖為後隊。公主線娘因是那夜見了羅成的書,傷感成疾,便與凌敬、曹後等守國。起十五萬人馬,望虎牢進發。早有細作報知秦王。諸將恐腹背受敵,深以為憂,獨秦王大喜。李靖笑道:「不意殿下此番出師,一箭竟射雙雕。」記室郭孝格道:「洛陽破亡,只在目下,建德不量,遠來相救,這是天意要殿下滅此兩國,機會在此,不可輕失。」薛牧道:「世充劇賊,部下又是江淮敢戰之士,止因缺了糧餉,所以固守孤城,坐以待斃。若放竇建德來與之相合,建德以糧濟助世充,則賊勢愈強,不可為矣!」李靖道:「如今只宜分兵困住洛陽,殿下自領精銳,速據成皋,養威蓄銳,以逸待勞,出奇計一鼓而即可破建德。建德既破,先聲奪人,世充聞之,當不戰而自縛麾下矣!」秦王聽了大喜道:「卿所言實獲我心。但此地重任,須仗將軍謀畫統轄。」李靖道:「不須殿下費心,大約建德完局,這裡賴主公之力,世充自然可擒。」秦王道妙。
  上帶叔寶與尉遲敬德二將,其余將士,多叫屯住洛陽,統領自己玄甲兵五千,直趕到虎牢,與懋功諸將相會了。懋功道:「臣知殿下必來,更得二位將軍到此,破賊在旦夕矣。」秦王道:「聞得夏兵共有十萬前來,未知真假?」懋功道:「不要去問他多少兵,臣今夜只消三千人,嚇他一個個心膽俱碎。」便向秦王耳邊,說了幾句。秦王鼓掌道:「妙!」懋功取令箭一枝,對羅士信道:「將軍同副將高甑生,領一千人馬,即刻起身,潛往南方鵲山埋伏。柬帖一個,付你持去,預備如法奏功。」又取令箭一枝,柬帖一個,對秦叔寶、副將梁建方道:「煩二位將軍領一千兵,到汜水東北上一個土山埋伏,速去預備,如法奏功。」叔寶、建方領計去了。懋功又取令箭一枝,柬帖一個,對敬德與副將白士讓道:「二位將軍就在虎牢西角上,照依柬帖中行事;如殺到鵲山遇著了士信,不論勝敗,即便殺將轉來。」敬德、士讓領計去了。羅士信同高甑生歸寨,把柬帖拆開一看,卻是每一兵士,要備小紅燈一盞,馬上須用鋼鐵響鈴,聽中軍轟天第二炮殺出,合著火槍歸陣。秦叔寶與梁建方回寨,也把柬帖拆開,只見上寫道:「每兵要帶火球一個,小鑼一面,聽三個轟天大炮,即便殺出,合著火槍紅燈,即便殺轉。」懋功叫軍士,正南山豎起了一個高竿,叫宇文士及合二千玄甲兵守護著。
  再說夏國先鋒曹旦,到了虎牢,結營一二十裡。每日到唐寨邊來挑戰,無人應敵。只道唐家曉得他們統大兵來,不敢出頭。夜間雖防來劫寨,到底兵士心上覺得懈弛,那夜方解甲安睡,只聽得一聲大炮,喊叫震天。曹旦忙跨馬趕出寨來,見無數火槍,掩著一個黑臉大漢殺來。曹旦如飛舉槍來刺,那將一鞭,早打進胸膛;曹旦忙把身子一側,火槍早著臉上,把胡子盡行燒去,敗人陣中。敬德領這一千兵,東衝西突,並無人來攔阻。直殺到將近鵲山,忽聞第二個大炮,只見羅士信馬上,盡是紅燈響鈴,好像有幾千人馬殺來。那夏陣第二隊高雅賢,如飛領兵馬來接應,當不起羅士信這條槍,如蛟龍出洞,逢著的便傷,在夏陣中各處沖殺。那高雅賢對劉黑闥道:「兄看那南山上紅燈,必是唐家暗號,我與你射了他,那些兵馬,自然散亂了。」說罷,即便縱馬前來,那劉黑闥扯滿弓,射一箭去,正中紅燈,落將下來。復又一燈扯上。高雅賢正要射時,只見一聲大炮,無數火球,半天裡飛將下來。沖出一員大將,口喊道:「秦叔寶在此,叛賊看間。」高雅賢如飛接住,被叔寶撥開槍,一間打下馬來。梁建方正欲去刺他,幸虧劉黑闥救了,退將下去。叔寶與敬德、士信會合了三千兵,竟似幾萬人馬,東衝西砍,殺得一個落花流水。正在高興時,唐陣上聞已鳴金,只得勒馬回營。秦王同徐懋功,在寨中排了慶賀筵席,敬德與叔寶諸將歸寨,檢點三千人馬,不曾傷失一個。秦王將羊酒銀牌,分賞了將士。徐懋功道:「今宵此舉,不過送個信與他們,要夏兵曉得我唐朝將土的利害。只是明日這一陣,諸君各要努力於功,成敗只在此舉。」秦王心掛洛陽,也要決一戰以見雌雄。
  卻說建德因前陣軍馬,夜來被唐兵攪擾了半夜,四鼓時候,就即傳令催兵馬造飯。將劉黑闥改為前隊,曹旦改為中營,自板渚地方,來到牛口谷。分遣將士,北首到河,南首到鵲山,排了二十多裡。建德見唐兵不動,先遣男卒三百,渡了汜水。唐將士見夏兵威盛,也有些膽怯。秦王只不動心,同徐懋功上了一個高丘,立馬遙望。懋功道:「這賊自山東起兵來,不過攻些小小賊寇,未逢大敵,今雖結成大陣,部伍不整,紀律不嚴,總屬易破。」望見鄭國代王琬,也自帶了親隨兵馬,立在陣後監戰。只見代王戴了束髮金冠,錦袍金甲,騎了隋煬帝向來坐騎大宛國進貢的青鬃馬,在旗門後影來影去。秦王道:「這小將騎的好一匹良馬!」尉遲敬德在側說道:「殿下說此馬好,待小將取來。」秦王道:「不可,不可!」敬德道:「不妨。」兩只腿把馬一夾,直奔進夏陣中去。旁邊兩個將官高甑生、梁建方,怕敬德有失,也拍馬隨來。代王琬按著韁,在那裡看戰,只聽得耳朵裡,喝一聲:「那裡走!」似題小雞一般,被敬德題過馬去,這馬正要走,被敬德靴尖鉤住韁繩,高甑生已到,帶了馬一齊歸陣。夏陣中見唐將在陣背後,拿了代王琬去,吃了一驚,無心戀戰,慌忙退回。
  徐懋功大聲說道:「此時不趁勢殺賊,便待何時!」自把軍鼓大擂,唐將白士讓、楊武威、王簿、陶武欽許多精兵,一擁而進。秦王帶領輕騎,同敬德、叔寶、士信過汜水,打從夏陣背後,直殺進去,扯起大唐旗號,前後夾攻。建德將士見了大驚,夏軍只得且戰且退。唐兵追趕了三十余裡,斬了首級萬余。建德急退,忙脫去朝衣朝冠,改裝與將士一般打扮,好來決戰。卻遇著柴紹夫妻,領了一隊娘子軍,勇不可當。建德當先來戰,早中了一槍,忙尋護駕將士,亂亂的多已逃散,要迎殺前去,又恐獨力難支。倘再中一槍,可不了卻性命?忽見牛口諸中,蘆柴茂密,可以潛身,便題馬往裡一鑽,那娘子軍也不在意,反殺向前邊去了。不題防建德身上這副金甲晃亮,動了人眼。唐軍望見,知是一員將官逃在蘆中,兩個車騎將軍白土讓、楊武威縱馬趕來,舉渾鐵槊往蘆林中亂搠。竇建德在蘆林中,要殺出來,身負重傷,思廝殺不過。若在裡邊,又恐搠著,只得大叫道:「我便是夏王,將軍若能相救,平分河北,富貴共享。」楊武威道:「只要出來,我等救你。」建德題馬跳將出來,被他們一把搶來綁縛,把腳拴在馬上,恰好幾個從兵已至,一齊簇擁回到大寨。只見敬德題了劉黑闥的首級,王簿題了范願的首級,羅士信活捉了鄭國使臣長孫安世,都在那裡獻功。可憐夏國十幾萬雄兵,殺傷死亡,一朝散盡。止逃得一個孫安祖,帶了隨行二三十個小卒,奔回樂壽。
  時秦王已在大寨,小校報說,拿得夏王竇建德來。眾將不信,秦王亦不以為然。只見楊武威與白士讓,押了建德,直至中軍。眾人看見,果是夏王建德。他也不跪,秦王見了笑道:「我自征討王世充,與汝何干,卻越境而來,犯我兵鋒?」建德也沒得說,說幾句諢話道:「今不自來,恐煩遠取。」秦王又笑了一笑,問楊、白二將:「如何便拿住了他?」白士讓道:「到是柴郡馬統率娘子軍趕殺他來到牛口谷,柴郡馬殺了前去,他就潛躲在蘆葦中,被我們看見拿住,應了民間『豆入牛口,勢不能久』之謠。」秦王笑了一笑,叫監在後寨。
    垂衣河北盡悠遊,何事橫戈浪結仇?
    愎諫逞強誰與救,可憐束手作俘囚。
  此時建德手下被拿的,有五萬余人。秦王道:「殺之可惜,不如放了,任他們回轉鄉里。」眾將恐放還又與我為敵。徐懋功道:「竇建德也是草澤英雄,有眾二十萬,敗亡至此,那一個還敢收合來與我們戰?放去正使他傳殿下恩威,山東河北,可不戰而自下了。」諸將皆心服其言。秦王心下轉道:「柴紹夫婦既統兵到此,為甚不來相會,莫非被建德余黨賺去?」忙差人問前隊將士,有的說已往洛陽去了,秦王便不再問。因對懋功說道:「我在這裡,整頓軍馬。卿同諸將,先往洛陽,煩到樂壽,收拾了夏國圖籍,安撫了郡縣,火速到洛陽來會合。」懋功領命。到次日,即便帶領自己人馬起身。不一日到了樂壽。懋功即傳令箭一技與王簿,叫他曉諭軍士:不許妄戮一人,不許攪擾百姓,違者立斬示眾。樂壽城中百姓,一聞夏王的兇信,只道唐兵來,不知怎樣擾害地方。豈知徐軍師約法嚴明,撫慰黎庶,井井有條。因此市廛老幼,各各歡喜,迎於道路。懋功進城來,將府庫打開,查點明白,又將倉廒盡開,召幾個耆老,叫他們報名給領官糧,賑濟窮黎。那五六個耆老,伏地而泣道:「夏國治國,節用愛人,保護赤子,時沐恩澤。今彼一旦失國,我濟小民,如喪考妣,又安忍分散其儲蓄?今蒙將軍到郡安撫黎民,秋毫無犯,實出望外。願留此積蓄,以充軍餉,則樂壽雖不沾其惠,亦感將軍之德矣。」懋功點頭稱善,便將倉庫照舊封好,來到建德宮中。只見朝堂一個紗帽紅袍的官兒,面色如生,向西縊死在梁上,粉牆上有絕句一首道:
    幾年肝膽奉辛勤,一著全輸事業傾。
    早向泉台報知己,青山何處吊孤魂。
                        夏祭酒凌敬題
  懋功讀罷壁間之詩,不勝浩歎,忙叫軍士,去備棺木殯殮。又走到內宮來,只見宮中窗牖盡開,舖設宛然。面南一個鳳冠龍帔的婦人,高高的懸樑縊在那裡。兩旁四個宮奴,姿色平常,亦縊死在側。懋功知是曹後,忙叫人放下,亦備棺木好好盛殮。搜索宮中,止不過十來個老宮奴。懋功想道:「聞得竇建德,有個女兒,勇敢了得,為何不見?」詢問宮奴。宮奴答道:「前日孫安祖回來,報知父皇被擒,那夜公主同了花木蘭,就不知去向了。」徐懋功對王簿道:「竇建德外有良臣,人有賢助,齊家治國,頗稱善全。無奈天命攸歸,一朝擒滅,命也數也,人何尤焉!」當初隋煬帝傳國玉璽並奇珍異寶,竇建德破了宇文化及,都往歸夏國;懋功一一收拾,併圖書冊籍,裝載停當。曉得有個左僕射齊善行,名望素著,養老致仕在家,請他出來,要他治守樂壽。齊善行辭道:「善行年邁病軀,與世久違,願將軍另選賢豪,放某樂睹升平。」懋功道:「眼前苦無其人,公何必苦辭?」齊善行道:「僕有一人,薦於麾下,必能勝其任。」懋功道:「請問何人?」善行道:「此人姓名不知,人只叫他是西貝生。聞他昔年曾在魏公麾下,為參謀之職。今隱居拳石村,賣卜為活。此人大有才幹,屈其佐治,必得民心。」懋功道:「今屈尊駕暫為權攝,待我訪西貝生來,兄即解任何如?」齊善行不得已,只得收了印信,權為料理。懋功整頓軍馬起行,因問土人:「拳石村在何處?」土人道:「過雷夏去三四裡,就是拳石村。」懋功命前隊王簿速速趲行。
  不多幾日,前隊報說,已到拳石村了。懋功把兵馬尋一個大寺院歇下,自己易服,扮作書生,跟了兩個童子,進拳石村來。原來那村有二三百人家,是一個大市鎮。到了市中,只見路上一面沖天的大招牌,上寫道是:
    西貝生術動王侯,卜驚神鬼,貧者來占,分文不取。
  懋功問村人道:「這西貝生寓在那裡?」村人把手望西一指道:「往西去第三家便是。」懋功見說,忙進弄內,尋著第三家,只見門上有副對聯,上寫道:
    深慚諸葛三分業,且誦文王八卦辭。
  懋功知是這家,便推門進去,只見一個童子,出來說道:「貴人請坐,家師就出來。」懋功坐了片時,見一個方巾闊服的人,掀簾走將出來。懋功定睛一看,不覺拍手笑道:「我說是誰,原來賈兄在此!」賈潤甫笑道:「弟今早課中,已知軍師必到此地,故謝絕了占卦的,在此相候。」大家敘禮過,潤甫攜著懋功的手,到裡邊去,在讀易軒中坐定。潤甫道:「恭喜軍師,功成名立,將來唐家住命功勳,第一個就要算軍師了。」懋功道:「吾兄是舊交知己,說甚佐命功勳,不過完一生之志而已。」說了茶罷,只見裡邊捧出酒餚來,懋功欣然不辭,即便把盞。潤甫道:「軍師軍旅未閒,何暇到此荒村?」懋功將擒竇建德戰陣之事,並齊善行薦了他去治理樂壽的話,說了一遍。潤甫微笑了一笑道:「弟自魏公變故,此心如同槁木死灰,久絕名利,滿擬覓一山水之間,漁樵過活。不意逢一奇人,授以先天數學,奇驗驚人。弟思此事,原可濟人利物,何妨借此以畢余生,不意又被兄訪著。」懋功道:「正是兄的才識經濟,弟素所佩服。但星數之學,未知何人傳授,乞道其詳。」潤甫道:「兄請飲三人獻,待弟說來,兄也要羨慕。」懋功舉杯,一連飲了三觥。
  潤甫道:「當初有個隋朝老將楊義臣,他是個胸藏韜略,學究天人的唄宿將。因隋主昏亂,不肯出仕,隱居雷夏澤中。」懋功道:「這楊義臣,弟先年也曾會過,曾蒙他教益,可是他傳的麼?」潤甫道:「非也。他有個外甥女,姓袁名紫煙,隋時曾點入宮。那女子不事針鑿,從幼好觀天像。一應天文經緯度數,無不明曉,因此隋主將他拜為貴人。後因化及弒逆,他便用計潛逃到母舅家。本要落發為尼,因楊義臣算他尚有貴人作匹配,享祿終身。前年弟偶卜居雷澤,與楊公比鄰,朝夕周旋。賤內又與袁貴人親愛莫逆,故此傳其學術。」懋功道:「如今楊公在否?」潤甫道:「楊公已於去歲仙游矣!袁貴人同楊公乃郎,並如夫人,俱在這裡守墓。」懋功道:「墓在那裡?」潤甫推窗向西指道:「這茂林中,乃楊公窀穸之所,他家眷也住在裡邊。」懋功道:「楊公雖死,弟與他生前亦有一面。今去墓前一吊,並求貴人一見,未識可否?」潤甫道:「使得。」懋功就叫手下備楮儀一副,同賈潤甫步行過去。只見幾畝荒丘,一抔淺土。雖然樹木陰翳,難免狐兔雜沓。懋功歎道:「英雄結局,不過如此!」潤甫忙過去通知了袁貴人,袁貴人就叫馨兒換了衰經,到墓前還禮拜謝了,揖進饗堂中。懋功必要求見袁貴人,袁紫煙也是不怕人的,就是這樣素妝淡服,出來拜見。懋功注目詳視,見袁貴人端莊沉靜,秀色可餐,毫無一點輕佻冶艷之態,不勝起敬道:「下官奉王命來樂壽清理夏王宮室,昨見一個官奴,名喚青琴。是隋帝舊宮人,雲是夫人侍兒。甚稱夫人才學閫范,在男子多所未見。下官意欲遣青琴仍歸夫人左右,但未識可否?」袁紫煙道:「妾只道此奴落於悍卒之手,不意反在王宮。但妾親從凋亡,煢煢一身,自顧難全。奚暇與從者謀食,有虛盛意。」說完,辭別進去。
  懋功此時覺得心醉神飛,只得別了出來,對潤甫道:「弟向來浪走江湖,因所志未遂,尚未謀及家室。今見此女,實稱心合意,欲求兄為之執柯,未知可肯為弟玉成否?」潤甫道:「此系美事,弟何敢辭勞,管教成就。先到合下去坐了,弟去即來覆命。」懋功慢慢的跟到潤甫家中去。坐了片時,只見潤曹笑嘻嘻的走來說道:「袁貴人始初必欲守志終天,被弟再四解喻,方得允從。但是要依他三件事,諒兄亦易處的。」懋功道:「那三件事?」潤甫道:「第一,要守滿楊公之制,方許事兄。第二,要收領楊公之子馨兒母子兩口,去撫養他上達成人。第三,有個女貞庵,系隋煬帝的四院夫人,在內焚修,與袁貴人是異姓姊妹。當年楊公送四位夫人到彼出家,原許他們每年供膳,俱是楊公送去。今若連合朱陳,必須繼楊公之志,以全貴人昔日結拜之情。只此三事,倘肯俯從,即是兄的人了。」懋功大喜道:「不要說此三件,就再有幾件,弟亦樂從。」就叫身邊童子,到前寨王將軍處,取銀二百兩,彩緞十表裡,身上解佩玉一塊,遞與潤甫道:「軍中匆匆,不及備儀,聊以二物銀兩,權為定偶。」潤甫忙叫手下並童子攜去,送與袁紫煙,說明依了三章之約。袁紫煙然後收了,將太乙混天球一個,在頭上拔下連理金簪一枝,回答了潤甫。同童子從人回來,付與懋功收訖。懋功道:「承兄成全弟家室,弟明日當有些微薄敬,並管轄樂壽文書,一同送來。大家共佐明君,豈不為美。」潤甫道:「閒話且莫講,請問軍師,王世充破在旦夕,單二哥如何收煞?」懋功皺眉歎道:「若題起單二哥,恐有些費手。」懋功又把前雄信追趕秦王一段,說了一遍。潤甫跌足道:「若如此說,單二哥有些不妥,兄與秦大哥,俱系昔年生死之交,還當竭力挽回方妙。」懋功道:「這個自然。」
  正說時,天色已暮,只見許多車仗來接,懋功只得與潤甫分手。明早做下署樂壽印信文書,並書帕銀二百兩,差官送與賈潤甫。又命親隨小校兩個,將小禮百金,與宮奴青琴,送歸袁紫煙。二人去了回來說道:「宮奴禮金,夫人處懼已收訖。」差官又稟:「賈爺處文書禮儀,門戶鉗封,人影俱無,只得持回。」懋功大驚道:「難道我昨日是見鬼?」忙騎了馬,自己到拳石村來看,果然鐵將軍把門,問其鄰里,說是昨夜五更起身,一家都往天台去進香了。懋功歎道:「賈兄何不情至此?」心上疑惑,忙又到楊公墓所來,袁紫煙叫馨兒換了服色出來拜送,懋功執手叮嚀了幾句,然後上馬登程,往洛陽進發。正是:
    陌路頓成骨肉,臨行無限深情。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2 AM     標題: 第五十九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詞曰:
    昔日龍潭鳳窟,而今孽鏡輪迴。幾年事業總成灰,洛水滔滔無
  礙。  說甚唇亡齒寒,堪嗟綠盡荒苔。霎時撇下熱塵埃,只看月
  明常在。
                        右調《西江月》
  天下事只靠得自己,如何靠得人。靠人不知他做得來做不來,有力量無力量。靠自己唯認定忠孝節義四字做去,隨你兇神惡煞,鐵石剛腸,也要感動起來。如今不說徐懋功往洛陽進發,且說王世充困守洛陽孤城,被李靖將兵馬圍得水洩不通。在城將士,日夜巡視,個個弄得神倦力疲。兼之糧草久缺,大半要思獻城投降。只有一個單雄信梗住不肯,堅守南門。
  一日黃昏時候,只見金鼓喧闃,有隊兵馬來到城邊,高聲喊道:「快快開城,我們是夏王差來的勇安公主在此。」城上兵士,忙報知雄信。雄信到城隅上往外望,見兀數女兵,盡打著夏國旗號。中間擁著金裝玉堆的一位公主,手持方天畫朝,坐在馬上。雄信道是竇建德的女兒,一面差人去報知王世充,隨領著防守的禁兵來開城迎接。豈知是柴紹夫妻,統了娘子軍來到洛陽關,會了李靖。假裝勇安公主,賺開城門。那些女兵,個個團牌砍刀,剛進城來,早把四五個門軍砍翻。鄭兵喊道:「不好了,賊進來了!」雄信如飛挺朔來戰,逢著屈突通、殷開山、尋相一干大將,團團把雄信圍住。雄信猶力敵諸將。當不起團牌女兵,忘命的滾到馬前,砍翻了坐騎。可憐天挺英雄,只得束手就縛。好笑那吃人的朱燦,被李靖殺敗,逃到王世充處,以為長城之靠,不意城破,亦被擒拿。柴紹夫妻忙要進宮會殺王世充,只見王世充捧了輿圖國璽,背剪著步出宮來。李靖吩咐諸將,將王世充家小宗族,盡行搜縛出來,上了囚車,一面曉諭安民。正在忙亂之時,小校前來報道:「秦王已到了。」李靖同諸將並許多百姓,扶老攜幼,接入城去,竟到鄭王殿中。李靖同諸將上前參謁。秦王對李靖道:「孤前往虎牢時,卿許滅夏之後,鄭亦隨亡,不意果然。」李靖道:「王世充這賊,奸詭百出,防守甚嚴,幸虧柴郡主來哄開城門,世充方自綁來投獻。」秦王笑對世充道:「你當初以童子待我,隨你奸計多謀,怎出得我幾個名將的牢籠。」王世充在囚車內答道:「罪臣久思臣服歸唐,因諸將猶豫未決,又知殿下不在寨中,故此直至今日來投獻,只求聖恩免死。」秦王笑了一笑,即命諸將去檢點倉庫,開放獄囚,自往後宮,與柴紹夫妻相見,收拾珍玩。
  時竇建德與代王琬、長孫安世三個囚車,與王世充、朱仙的幾個囚車,尚隔一箭之地。眾軍校見秦王與諸將散去,便將囚車骨碌碌的推來,聚在一處。王世充見了,撲簌簌落下淚來,叫道:「夏王,夏王,是寡人誤了你了!」竇建德閉著雙眼,只是不開口。旁邊代王琬又叫道:「叔父,可憐怎生救我便好?」王世充看見,一發淚如泉湧道:「我若救得你,我先自救了。」指著身旁車內太子玄應道:「你不見兄弟也囚在此,我與你尚在一搭兒,不知宮中嬸娘與諸姊妹,更作何狀貌哩!」說了不禁大哭不止。竇建德看見這般光景,不覺厭憎起來,大聲歎道:「咳,我那裡曉得你們這一班膿包坯子。若早得知,我也不來救援了。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不能流芳百世,即當遺臭萬年,何苦學那些婦人女子之行徑,毫無丈夫氣概!」對旁邊的小校道:「你把我的車兒,扯到那邊去些,省得你們饒舌,有污我耳。」那些眾百姓,站在兩旁看見,有的指道:「那個夏王,聞他在樂壽,極愛惜百姓,為人清正,比我們的鄭玉,好十萬倍。那皇後更加賢明,勤勞治國。今不意為了鄭王,把一個江山弄失了,豈不可惜。」眾百姓多在那裡指手畫腳的議論不題。
  且說秦叔寶隨秦王回來,在第二隊,見洛陽城已破,心上因記掛著單雄信,如飛搶進城來。正見王世充弟男子任,多在囚車中,鄭國廷臣纍纍鎖在那裡,未有發放。獨不見雄信,查問軍士,說是見過了秦王,程爺拉他往東去了。叔寶忙又尋到東街來,遇著了程知節手下一個小卒,叔寶叫住來問道:「你們老爺呢?」那小卒低低說:「同單二爺在土地廟裡。」叔寶叫他領到廟中,只見程知節同單雄信相對,坐在一間屋裡,項上帶著鎖鍊,叔寶見了,上前相抱而哭。雄信說道:「秦大哥何必悲傷。弟前日聞秦王為討鄭時,弟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今為亡國俘虜,安望瓦全。但不知夏王何故敗績如此之速?」叔寶道:「單二哥怎說這話?我們一干兄弟,原擬患難相從,死生相共,不意魏公、伯當先亡,其余散在四方,止我數人。昔為二國,今作一家,豈有不相顧之理。況且以兄之才力,若肯為唐建功,即是住命之人。」叔寶又把竇建德如何戰敗,如何被擒……
  只見外邊一人推門進來,雄信定睛一看,卻是單全,便說道:「你不在家中照顧,到此何干?莫非家中亦有人下來麼?」單全道:「今早五更時分,潤甫賈爺到來,說是老爺的主意,將夫人小姐,立逼著起身,說要送往秦太太處去。因此小的來問老爺,曉得秦爺已到,再問個確信。」雄信對秦、程二人道:「潤甫兄弟,我久已不曾相會,這話從何說起?」程知節道:「賈潤甫兄是個有心人。他既說要送到秦伯母處,諒無疏虞。」叔寶亦道:「賈兄是個義氣的人,尊嫂與令媛,必替兄安頓妥當,且莫愁煩。」雄信對單全道:「你還該趕上去,照管家眷。我這裡有兩個小校在此。」叔寶亦道:「主管,省得你老爺牽掛,你去尋著賈爺,看個下落,這裡我自然著人伺候。」說了,單全拭淚而去。早有四五個軍士,捱進門來,卻是秦叔寶的親隨內丁。叔寶問道:「寓所尋下了麼?」內丁道:「就在北街沿河一個叛臣張金童家,程老爺的行李,也發在一處。今保和殿上,已在那裡擺宴,只恐王爺就有旨來,傳二位老爺去上席。」程知節道:「我們一搭兒寓,絕妙的了!」叔寶對雄信道:「此地住不得,屈二哥到我那裡去。」雄信道:「弟今是犯人,理合在此,兄們請便。」程知節直喊起來道:「什麼貴人犯人,單二哥你是個豪傑,為甚把我兩個當做外人看承!」忙把雄信項上鏈子除下來,付與小校拿著,叔寶雙手挽著雄信,出了廟門,回到下處,吩咐內丁,好好伺候。
  知節與叔寶到保和殿來,只見李靖在那處分撥將士,把守城門,分管街市。大懸榜文,禁止軍士擄掠,違者立斬。秦王著記室房玄齡,進中書門下省,收拾圖籍制誥。蕭(王禹)、竇軌封倉庫所有金帛。囑柴嗣昌、宇文士及,驗數頒賜有功及從征將士。李靖見叔寶、知節,便道:「秦王有旨,煩二位將軍,明早運回洛倉余米,軫恤城中百姓。」叔寶道:「洛倉糧米,只消出一曉諭,著耆老率領窮黎,到洛賑濟,何必又要運回?」便吩咐書辦出去寫示。只見屈突通奔進來,向叔寶說道:「秦將軍,單雄信在何處?秦王有旨,點諸犯入獄,發兵看守,獨不見了雄信。」叔寶問:「旨在何處?」屈突通在袖中取出來,叔寶接過來看,上寫道:「段達隋國大臣,助王世充篡位弒君。朱燦殘殺不辜,殺唐使命。單雄信、楊公卿、郭士衡、張金童、郭善才一干,暫將鎖紫下獄,點兵看守,候帶回長安,候旨定奪。」叔寶蹙著眉頭,尚未回答,程知節道:「屈將軍,單雄信是我們兩個的好弟兄,在我們下處,不必叫他入獄中去。候到長安,交還你一個單雄信就是了。」時齊國遠、李如珪、尤俊達多在那裡看慰雄信。李如珪看這光景,不勝忿怒道:「我們眾兄弟,在這裡血戰成功,難道一個人也擔當不起?」屈突通道:「我也是奉王命來查,既是眾位將軍擔當,我何妨用情。」說完去了,不題那夜宴享功臣之事。
  到了次日,秦王先打發柴郡主統領娘子軍起身,齊國遠、李如珪只得匆匆別了叔寶、知節亦歸鄂縣去了。其時恰好徐懋功從樂壽回來,見了秦王,秦王問樂壽如何料理,懋功說:「臣到樂壽時,祭酒凌敬已縊死朝堂。曹後同宮女四人,縊死宮中。其余嬪妃,不過粗蠢婦女,一二十而已,但不見了他的女兒。那老幼黎民,聞了建德被擒,無不嗟歎,臣開倉賑恤,懼不忍來領。頃見臣禁約軍士,秋毫無犯,盡願存積,以充軍餉。因此遠近仕官,無不參謁臣服。臣就其中擇一老成持重的齊善行權為管攝,未知可合殿下之意否?」秦王點頭稱善。命睢陽王道玄同宇文士及、大將屈突通,權且鎮守洛陽。諭將士收拾班師。徐懋功聽見單雄信在叔寶下處,忙來相會。對雄信:「弟昨日自樂壽回來,途遇一友。說見賈潤甫兄,護送二哥的寶眷在那裡,想必他知秦王之命,這一干人犯,總要到長安候旨發落。潤甫先將兄家眷,送到秦伯母處,亦為妥當。弟恐路上阻礙,忙撥一差官並軍校二十名,發行糧三百兩,叫他們趕上盤纏,眾人到都,兄可放心無憂。」雄信道:「弟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弟今日處此地位,亦無言可善,亦難鳴可哀,承諸兄庇覆雄信家室,弟雖死猶生也。」叔寶叫人去雇一乘驢轎,安放單雄信坐了,自同秦王收拾起身。正是:
    橫戈頓令烽煙熄,金橙頻敲唱凱回。
  不一日到了長安,報馬早已報知唐帝。唐帝命大臣,並西府未隨征的賓僚,出郭迎接。只見一隊隊鼓吹旗槍,前面幾對宣令官、旗牌官,押著王世充、竇建德、朱燦並擒來的將相大臣、宗姓子侄,暨隋家乘輿法物,都列在前面。秦王錦袍金甲,騎著敬德奪的那匹駿馬。後邊許多將士,全裝貫甲,簇擁著進城。先到太廟裡獻了俘,然後入朝。唐帝御門,秦王與各將士,以次朝見。秦王即進宮去見母后。唐帝出旨:天色已晚,各將士鞍馬勞頓,著光祿寺在太和殿賜宴獎賚,夏、鄭、朱等國俘,俱著大理寺收獄候旨定奪。時單雄信也不得不隨行向獄中去。刑部裡發了一張單兒,差十來個校尉,押著眾囚犯,來到獄門首,大聲喝道:「禁子們,走幾個出來,照單兒點了進去。此系兩國叛犯,須用心看守著。」眾禁子道:「曉得。」一個個點將進去,領到一個矮門裡,卻是三間不大明亮的污穢密室。雄信此時,覺得有些煩悶起來。建德看那兩旁,先有一二十個披枷帶鎖的囚徒,也有坐的,也有臥的,多是鳩形鵠面,似人似鬼的在那裡。建德此時雄心,早已消磨了一半,幸虧還遇著個單雄信,是舊知己,聚在一處,訴別離情。
  忽見一個彪形大漢,在門首望著裡邊說道:「那個是夏王,那個是單將軍?」建德尚未開口,雄信此時一肚子焦躁,沒好氣,只道是就要叫他出去完局,便走近前來道:「我就是單雄信,待怎麼樣?」原來那個是禁子頭兒,便道:「請二位爺出來。」建德同雄信只得走出來,那漢引到左首一間潔房裡,裡邊床帳台椅,擺設停當,那漢道:「方纔小的在大堂上打聽,見發下票子,如飛要回來照管,因徐老爺與秦老爺,傳去吩咐,故此歸遲。眾弟兄們不知頭腦,都一窩兒送到後邊去。」隨指著一張有舖陳的床兒說道:「這是王爺的。」指著那一張沒舖陳的床兒說道:「這是單爺的,那舖陳秦老爺即刻差人送進來。」竇建德道:「單爺是眾位老爺吩咐,我卻從未有好處到你,為甚承你這般照顧?」那禁子道:「王爺說那裡話來,三日前就有一位孫老爺來,再三叮囑小的,蒙他賜小的東西,說如王爺發下來,他也要進來看王爺,所以預先打掃這間屋兒,在這裡伺候。」建德想道:「難道孫安祖逃了回去,又來不成?」忽聽外邊嘈嘈雜雜,六七個小校,扛進行李與一罈酒,食盒中放著餚撰,對眾禁子道:「這是單老爺的舖陳,並現成酒餚,眾位老爺說有公幹在身,不能夠進來看單爺。禁子們,叫你們好生伺候著。」說完出去了。眾禁子手忙腳亂,舖設安排停當。竇、單二人原是豪傑胸襟,且把大事丟開,相對談心細酌。
  且說竇後見秦王回來,心中甚喜。夜宴過已有二更時分,不覺睡去。夢一尊金身的羅漢,對竇後稽首說道:「汝兒已歸,我有個徒弟,承他帶來,快叫他披剃了,交還與我。」說完不見了。竇後醒來,把夢中之事,述與唐帝聽。唐帝道:「昨晚世民回來,未曾問他詳細,且等明日進朝,問他便了。」竇後輾轉不寐,聽更籌已交五鼓,忍耐不住,便叫內監傳懿旨,宣秦王進宮。時秦王在西府梳洗過,將要進朝,見有內侍來宣,忙同進宮,朝見過了,竇後道:「你把出都收兩國之事,細細述與做娘的知道。」秦王就把差段愨去和朱燦,被朱燦醉烹了段愨,直至宣武陵射中野鸞,幾被單雄信擒獲,幸遇石室中聖僧唐三藏,施顯神通,隱庇贈偈,得尉遲恭趕到救出。竇後聽了,點頭道:「兒,怪道夜來聖僧托夢,原來有這段緣故。」秦王道:「母后夢境如何?」竇後就把夢中之事,述了一遍,又道:「據為母的猜詳起來,囚俘裡面,畢竟有個好人在內。」對秦王道:「剛才兒說那唐三藏贈的偈,錄出來待我詳察一詳察。」秦王寫了出來,大家正在那裡揣摹,只見宇文昭儀走到面前,諸妃中唯此女竇後極歡喜他,見了便對昭儀說道:「正好,你是極敏慧的,必定揣摹得出。」竇後述了自己夢中之言,並秦王錄出遇見聖僧贈偈四句,與昭儀看。昭儀道:「第一句是明白的,隱著夏主的名字在內。第二句想必此人也是個孝子。只有第三句,解說不出。那第四句,顯而易見,沒甚難解。」竇後道:「為何顯而易見?」昭儀道:「娘娘姓竇,今建德也姓竇,水源木本,概而推之,如同一體,是要赦竇建德之罪也。」竇後點頭稱是。秦王道:「竇建德是個了得的漢子,譬如猛虎,縱之是易,縛之甚難。今邀九廟之靈,一朝為我擒獲,倘若赦之,又為我患奈何?」唐帝道:「如今且不必拘泥。朱燦殘虐不仁,理宜斬首。提出王世充來,待朕審問他的臣下,或者有個孝子在內,也未可知的。」秦王就差校尉到獄中去,題斬犯一名朱燦立決,又題斬犯一名王世充面聖。
  時建德與雄信,都睡在床上,聽更籌已盡,在那裡閒話,忽聽見南道內,有許多人腳步走動,到後邊去敲門。一回兒又聽得那屋裡頭的枷鎖鐵鏈,一齊震動起來。原來後牢房裡的眾囚徒,聽見此時下來題犯,不知是那一案,那一個。俱擔著干系,所以唬得個個戰栗起來,把枷鎖弄得叮叮噹噹,好似許多上陣兵馬甲冑穿響。建德如飛起身,往門縫裡一張,只見七八個紅衣雉尾的劊子手,先赤綁著一人前來,仔細一看,卻是朱燦。隨後又綁著一人來,乃是王世充。建德對雄信道:「單二哥,我們也要來了,起身了罷!」雄信道:「由他。」正說時,只聽得有人來叩門叫道:「單爺,家中有人在這裡。」雄信見說,如飛爬起身來開門,卻是單全。單全見了家主,捧住了跪在膝前大哭,雄信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便道:「你不須啼哭,起來問你:奶奶小姐在何處?」單全站起來,附雄信耳上說了幾句,雄信點點頭兒,道:「我的事早已料定,你只照管奶奶與小姐,就是愛主的忠心了。我這裡有各位老爺吩咐,你不須牽掛,你若在此,反亂我的心曲。」單全猶自依依不捨,只見禁於頭兒推門進來,對著竇建德說道:「夏王爺,孫爺來了。」建德尚未開口,孫安祖已走到面前,大家見了,此時三個人,抱持了大哭。建德問道:「卿已回樂壽,為何又來?」安祖向建德耳邊,唧唧噥噥的說了許多話,卻又快活起來,建德便蹙著雙眉道:「人活百年,總是要死,何苦費許多周折。卿還該同公主回去,安葬了曹後娘娘並殉難的諸柩。」安祖卻不肯。
  如今且不說孫安祖要守定竇建德,再說朱燦綁縛了出來,已去市曹斬首。王世充亦綁著進朝面聖。唐帝責他篡位弒君一段,世充奸猾異常,反將事體多推在臣子身上。唐帝又責負固抗拒,城破才降。世充叩頭道:「臣因當誅,但秦殿下已許臣不死,還望天恩保全首領。」唐帝因秦王之意,將他貶為庶人,兄弟子侄,都安置朔方,世充謝恩出朝。唐帝又差人去拿建德見駕,只見黃門官前來奏道:「有兩個女子,綁縛銜刀,跪於朝門外,要進朝見陛下。」唐帝見說,以為奇怪,忙叫押進來。
  不一時,只見兩個女子,裂帛纏胸,青衣露體,兩腕如王雪白的,赤綁著,口中多銜著明晃晃的利刀一把,跪在丹墀裡頭。唐帝望去,雖非絕色,覺得皆有一種英秀之氣,光彩撩人。唐帝便有幾分矜憐之意,就叫近侍:「去了那兩女子口中的刀,扶他上殿來見朕。」內侍忙下去摘掉了刀,簇擁著上來。卻又是兩對窄窄金蓮,挺挺的走上殿來跪下。唐帝便問道:「你兩個女子,是何處人氏?為何事這個樣子來見朕?」竇線娘道:「臣妾竇氏,系叛臣竇建德之女。因妾父建德,犯罪天條,似難寬宥,妾願以身代受典型,故敢冒死上瀆天威。」唐帝道:「竇建德豈無臣子子侄,要你這個瑣瑣裙衩來替他?」線娘道:「忠臣良將,俱已盡節捐軀。若說子侄,宗支衰落。妾父止生妾一人,罔極深恩,在所必報。況王世充篡位弒君,尚邀恩赦。臣妾父雖據國自守,然當年曾討宇文化及,首為煬帝發喪。前在黎陽軍旅之間,又曾以陛下御弟神通並同安公主送還,較之世充,不亦遠乎?倘皇恩浩蕩,准臣妾所請,赦父之罪,加之妾身,是亦國法之不弛,而隆恩之普照,則妾雖死而猶生矣!」唐帝道:「你剛才說竇建德止生得你,那一個又是你何人?」線娘未及回答,木蘭便道:「臣妾姓花,名木蘭,系河北花弧之女。」便將劉武周出兵代父從軍,直至與竇線娘結義一段,說將出來。唐帝見他兩個言詞朗朗,不勝贊歎道:「奇哉兩孝女!聖僧所謂兩好最難能也。」正說時,只見兩個內監走來,跪下奏道:「娘娘有旨,宣殿下進宮。」秦王只得起身進宮去了。
  時竇建德久已拿進朝,跪在丹墀下,聽那兩個女子對答,唐帝叫上來說道:「你助黨為虐,本該斬首。今因你女兒甘以身代,朕體上天好生之德,何忍加誅,連你之罪,法外有汝。」就叫侍衛去了建德的鎖鍊綁縛,又對他說道:「朕赦便赦了你,只是你也是一個豪傑,若是朕賜你之爵,你曾南面稱孤道寡,豈肯屈居人下。朕若廢你為庶民,你怎肯忘卻錦繡江山,免不得又希圖妄想。」建德叩首道:「臣蒙陛下法外施仁,貸臣不死,已出望外,安敢又生他念?臣自被逮之後,名利之念,雪化冰消,臣今萬幸再生,情願披剃入山,焚修來世,報答皇圖,不敢再入塵網矣!」唐帝見說,大喜道:「你肯做和尚,妙極,朕到替你覓一個法師在那裡,叫你去做他的徒弟,但恐你此心不真耳!」竇建德歎道:「臣聞屠刀一擲,六根即淨,觀眼前孽鏡,總是雨後空花,有甚不真?」唐帝道:「你此心既堅,替你改名巨德,著禮部結賜度牒,工部頒發衣帽,即於殿前替你剃度。」秦王自宮中出來奏道:「母后知建德肯回心向道,歡喜不勝,要兩孝女進宮去一見,父皇以為可否?」唐帝就叫內侍,領兩個女子進宮朝見。竇後見了,歡喜得緊,就叫宮奴把兩副衣服,賜線娘與木蘭穿好。又賜錦墩,叫他們坐下,問他們年齡,二人回答明白。竇後又問:「線娘,曾適人否?」線娘羞澀澀未及回答,木蘭代奏道:「已許配幽州總管羅藝之子羅成。」竇後道:「羅藝歸唐,屢建奇功,聖上已封他為燕郡王,賜國姓,鎮守幽州。聞他一個兒子英雄了得,你若嫁他,終身有托了。你既明孝義,我也姓竇,你也姓竇,我就把你算做侄女兒,愈覺有光。」竇線娘也不敢推卻,只得下去謝恩。竇後又問木蘭履歷,木蘭一一陳奏。竇後亦深加獎歎,便吩咐內侍,取內庫銀二千兩,彩緞百端,贈線娘為奩資。又取銀一千兩,彩緞四十端,贈賜木蘭,為父母養老送終之費,差內監送歸鄉里。二女便謝恩出宮。
  時竇建德剛落了發,改了僧裝,身披錦繡袈裟,頭戴毗盧僧帽,正要望帝拜辭。唐帝對建德說道:「你如今放心了。」只見二女易服出來,後邊許多內侍,扛了彩緞庫銀,來到殿廷。內監放下禮物,將宮中懿旨,一一奏聞。二女又向唐帝謝恩。唐帝又對建德道:「不意卿女許配羅藝之子,又為娘娘侄女,孝女得此快婿,卿可免內顧矣。」建德並未知此事,只道竇後懿旨賜婚賜物,謝恩出朝。唐帝又差官一員,賞銀二千兩,布帛一笥,送至榆窠斷魂洞內;隱靈巖中聖僧唐三藏處。建德出了朝門,只見早有一僧,挑著行李,在那裡伺候。建德定睛一看,卻是孫安祖。建德大駭道:「我是恐天子注意,削髮避入空門,你為何也做此行徑?」孫安祖道:「主公,當初好好住在二賢莊,是我孫安祖勸主公出來起義,今事不成,自然也要在一處焚修。若說盛衰易志,非世之好男子也。」建德又對線娘道:「你既以身許事羅郎,又沐娘娘隆寵,嗣為侄女,終身有賴了。自今以後,你是幹你的事,我是干我的事,不必留戀著我了。」線娘必要送父到山中去,那內監道:「咱們是奉娘娘懿旨,送公主到樂壽去,和尚自有官兒們奉陪,不消公主費心。」線娘沒奈何,只得同出長安,大哭一場,分路而行。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3 AM     標題: 第六十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詞曰:
    生離死別,甚來由,這般收煞。難忍處,熱油灌頂,陰風奪魄。
  天涯芳草盡成愁,關山明月徒存泣。歎金蘭割股啖知心,情方畢。
    秦與晉,堪為匹。鄭與楚,曾為敵。看他假假真真,尋尋覓覓。
  玉案瓊珠已在手,香飄丹桂猶含色。漫驅馳,尋訪著郊原朝金闕。
                      調安「滿江紅」
  天地間是真似假,是假似真。往往有同胞兄弟,或因財帛上起見,或聽妻妾挑唆,隨你絕好兄弟,弄得情離心遠。到是那班有義氣的朋友,雖然是姓名不同,家鄉各別,卻到可以托妻寄子,在情誼上賽過骨肉。所以當初管鮑分金,桃園結義,千古傳為美談。如今卻說唐帝發放了竇建德,隨將王世充一干臣下段達、單雄信、楊公卿、郭士衡、張金童、郭善才,著刑部派官押赴市曹斬決。時徐懋功、秦叔寶、程知節三人曉得了旨意,知秦王已出朝堂,如飛多趕到西府來,要見秦王。秦王出來,大家參拜過了,叔寶道:「末將等啟上殿下:鄭將單雄信,武藝出秦瓊之上,盡堪驅使。前日不度天命,在宣武陵有犯大駕,今被擒拿,末將等俱與他有生死之交,立誓患難相救。今懇求殿下,開一生路,使他與末將一齊報效。」秦王道:「前日宣武陵之事,臣各為主,我也不責備他;但此人心懷反覆,輕於去就,今雖投服,後必叛亂,不得不除。」程知節道:「殿下若疑他後有異心,小將等情願將三家家口保他,他如謀逆,一起連坐。」秦王道:「軍令已出,不可有違。」徐懋功道:「殿下招降納叛,如小將輩俱自異國得侍左右,今日殺雄信,誰復有來降者?且春生秋殺,俱是殿下,可殺則殺,可生則生,何必拘執?」秦王道:「雄信必不為我用,斷不可留,譬如猛虎在押,不為驅除,待其咆哮,悔亦何及?」三將叩頭哀求,願納還三人官誥,以贖其死。叔寶涕泣如雨,願以身代死。秦王心中不說出,終久為宣武陵之事,不快在心,道:「諸將軍所請,終是私情,我這個國法,在所不廢。既是恁說,傳旨段達等都赴市曹斬首號令,其單雄信屍首,聽其收葬,家屬免行流徙,余俱流嶺外。」三人只得謝恩出府。徐懋功道:「叔寶兄,單二哥家眷是在尊府,兄作速回家,吩咐家裡人,不可走漏消息。煩老伯母與尊嫂窩伴著他,省得他曉得了,尋死覓活。弟再去尋徐義扶,求他令媛惠妃,或者有回天之力,也未可知。知節兄,你去備一桌菜,一罈酒,到獄中去,先與雄信盤桓起來。我與叔寶,就到獄中來了。」
  卻說單雄信在獄中,見拿了王世充等去,雄信已知自己犯了死著,只放下愁煩,由他怎樣擺佈。只見知節叫人扛了酒餚進來,心中早料著三四分了。知節讓雄信坐了,便道:「昨晚弟同秦大哥,就要來看二哥,因不得閒,故沒有來。」雄信道:「弟夜來倒虧竇建德在此敘談。」知節歎道:「弟思想起來,反不如在山東時與眾兄弟時常相聚,歡呼暢飲,此身倒可由得自主。如今弄得幾個弟兄,七零八落,動不動朝廷的法度,好和歹皇家的律令,豈不間人!」說了看著雄信,墓地裡落下淚來。此時雄信,早已料著五六分了,總不開口,只顧吃酒。忽見秦叔寶亦走進來說道:「程兄弟,我叫你先進來勸單二哥一杯酒,為甚反默坐在此?」雄信道:「二兄俱有公務在身,何苦又進來看弟?」叔寶道:「二哥說甚話來,人生在於世,相逢一刻,也是難的。兄的事只恨弟輩難以身代,苟可替得,何借此生。」說了,滿滿的斟上一大杯酒奉與雄信。叔寶眼眶裡要落下淚來,雄信早已料著七八分了。又見徐懋功喘吁吁的走進來坐下,知節對懋功道:「如何?」懋功搖搖首,忙起身敬二大杯酒與雄信。聽得外邊許多漸漸索索的人走出去,意中早已料著十分,便掀髯大笑道:「既承三位兄長的美情,取大碗來,待弟吃三大碗,兄們也飲三大杯。今日與兄們吃酒,明日要尋玄邃、伯當兄吃酒了!」叔寶道:「二哥說甚話來?」雄信道:「三兄不必瞞我,小弟的事,早料定犯了死著。三兄看弟,豈是個怕死的!自那日出二賢莊,首領已不望生全的了。」叔寶三人,一杯酒猶哽咽嚥不下去,雄信已吃了四五碗了。此時眾禁子多捱進門來,站在面前,門首又有幾個紅頭包巾的人,在那裡探望。雄信對兩傍禁子道:「你們多是要伺候我的?」眾禁子齊跪下去道:「是。」雄信便道:「三兄去幹你的事,我自干我的罷!」叔寶與懋功、知節,俱皆大慟起來。雄信止住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三兄不必作此兒女之態,貽笑於人。」叔寶叫那劊子手進來,吩咐道:「單爺不比別個,你們好好服事他。」眾劊子齊聲應道:「曉得。」懋功道:「叔寶兄,我們先到那裡,叫他們舖設停當。」叔寶道:「有理。」知節道:「你二兄先去,弟同二哥來。」懋功與叔寶灑淚先出了獄門,上馬來到法場。只見那段達等一干人犯,早已斬首,屍骸橫地。兩個卷棚,一個結彩的,一個卻是不結彩的。那結彩的裡邊,鑽出個監刑官兒來相見了。懋功叫手下,揀一個潔淨的所在。叔寶叫從人去取當時叔寶在潞州雄信贈他那副舖陳,舖設在地。
  時秦太夫人與媳張氏夫人,因單全走了消息,愛蓮小姐,在家尋死覓活,要見父親一面。太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同張夫人陪著雄信家眷前來。叔寶就安頓他們在卷棚內。只見雄信也不綁縛,攜著程知節的手,大踏步前走,一邊在棚內放聲大哭,徐懋功捧住在法場上大哭。秦太夫人叫人去請叔寶、知節過來說道:「單員外這一個有恩有義的,不意今日到這個地位,老身意欲到他跟前去拜一拜,也見我們雖是女流,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叔寶道:「母親年高的人,到來一送,已見情了。豈可到他跟前,見此光景?」秦母道:「你當初在潞州時,一場大病,又遭官事;若無單員外周旋,怎有今日?」知節道:「叔寶兄,既是伯母要如此,各人自盡其心。」如飛與雄信說了。秦太夫人與張氏夫人、雄信家眷,一總出來。叔寶扶了母親,來到雄信跟前,垂淚說道:「單員外,你是個有恩有義的人,惟望你早早升天。」說了,即同張氏夫人,跪將下去,雄信也忙跪下,愛蓮女兒旁邊還禮。拜完了,愛蓮與母親走上前,捧住了父親,哭得一個天昏地慘。此時不要說秦、程、徐三人大慟,連那看的百姓軍校,無不墜淚。雄信道:「秦大哥,煩你去請伯母與尊嫂,同賤荊小女回寓罷,省得在此亂我的方寸。」太夫人聽見,忙叫四五個跟隨婦女,簇擁著單夫人與愛蓮小姐,生巴巴將他拉上車兒回去了。
  叔寶叫從人抬過火盆來,各人身邊取出佩刀,輪流把自己股上肉割下來,在火上炙熟了,遞與雄信吃道:「弟兄們誓同生死,今日不能相從;倘異日食言,不能照顧兄的家屬,當如此肉,為人炮炙屠割。」雄信不辭,多接來吃了。秦叔寶垂淚叫道:「二哥,省得你放心不下。」叫懷玉兒子過來道:「你拜了岳父。」懷玉謹遵父命,恭恭敬敬朝著單雄信拜了四拜。雄信把眼睜了幾睜,哈哈大笑道:「快哉,真吾婿也!吾去了,你們快動手。」便引頸受刑,眾人又大哭起來。只見人叢裡,鑽出一人,蓬頭垢面,捧著屍首大哭大喊道:「老爺慢去,我單全來送老爺了!」便向腰間取出一把刀,向項下自刎;幸虧程知節看見,如飛上前奪住,不曾傷損。徐懋功道:「你這個主管,何苦如此,還有許多殯葬大事,要你去做的,何必行此短見。」叔寶叫軍校窩伴著他。雄信首級,秦王已許不行號令,用線縫在頸上,抬棺木來,周冠帶殯葬。正著人抬至城外,寺中停泊,只見魏玄成、尤俊達、連巨真、羅士信同李玄邃的兒子啟心,都來送殯。王伯當的妻子也差人來送紙。大家卻又是一番傷感,然後簇擁喪車,齊到城外寺中安頓好了。徐懋功發軍校二十名看守,大家回寓。可憐正是:
    秦王雖說得中原,曾不推恩救命根。
    四海英雄誰作主?十行血淚位孤魂。
  今說竇線娘,哭別了父親,同花木蘭歸到樂壽。署印刺史齊善行聞報,已知建德赦罪為僧,公主又蒙皇後認為侄女,差內監送來,到是熱熱鬧鬧,免不得出郭迎接。幸喜徐懋功單收拾了夏國圖籍國寶,寢宮中叫那一二十個老宮奴封鎖看守,尚未有動。竇線娘到了宮中,見了曹後的靈柩,並四個宮奴的棺木,又是一番大慟。齊善行進朝參見了,把徐懋功要他權管樂壽之事,他又薦魏公舊臣賈潤甫有才,「不意懋功去訪,潤甫又避去,因此不得已,臣權為管攝這幾時。今正好公主到來,另擇良臣,實授其任,臣便告退。」竇線娘道:「徐軍師是見識高廣的,畢竟知卿之賢,故爾付托,況此地久已歸唐,黜陟我安得而主之?卿做去便了,不必推辭。但皇後靈柩停在宮中,不是了局,卿可為我覓一善地,安葬了便好。」齊善行道:「樂專地方,土卑地濕。聞得楊公義臣,葬於雷夏。那邊高山峻嶺,泥土豐厚,相去甚近,兩三日可到,未知公主意下如何?」竇線娘道:「楊義臣生時,父皇實為契愛。若得彼地營葬甚妙,卿可為我訪之,我這裡厚價買他的便了。」線娘手下那些訓練的女兵,原是個個有對頭的,當其失國之時,但四散逃去,今聞公主回來,又都來歸附。線娘擇其老成持重的收之,余盡遣去。
  不多幾日,齊善行差人到雷夏澤中,覓了一塊善地。竇線娘到那裡去起造一所大墳塋來,旁邊又造了幾帶房屋,自己披麻執杖,葬了曹後,一家多遷到墓旁住了。即便做一道謝表,打發內監復旨。花木蘭亦因出外日久,牽掛父母,要辭線娘回去。線娘不肯放他,因他是個孝女,不好勉強,只得差兩名寡婦女兵,一個是金氏名鈴,一個是吳氏名良,贈了他些盤費,叫木蘭連父母,都遷到雷夏澤中來同居。臨行時線娘又將書一封,付與木蘭道:「河北與幽州地方相近,此書煩賢妹寄與燕郡王之子羅郎。賢妹要他自出來,覿面見了,然後將書付他。倘若門上拒阻,有他當年贈我的沒鏃箭在此,帶去叫他門上傳進,羅郎自然出來見妹。」說罷,止不住數行珠淚。木蘭道:「姊姊吩咐,妾豈敢有負尊命,是必取一個好音來回復。」即便收拾好書信,並那枝箭,連兩個女兵都改了男裝起行。竇線娘直送到二三裡外,又叮嚀了一番,灑淚分手。
  木蘭等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河北地方,細認門闌,已非昔時光景。有幾個老鄰走來,一看是花木蘭,前日改裝代父從軍的,便道:「花姑娘,出去了這好幾時,今日才回來。」扯到家裡,木蘭細問老鄰,方知父親已死,母親已改嫁姓魏的人,住在前村,務農為活。木蘭聽了心傷,不覺淚如雨下,謝了鄰里,如飛趕到前村。恰好其母袁氏,在井邊汲水,木蘭仔細一看,認得是自己母親,忙叫道:「娘,我木蘭回來了。」其母把眼一擦,見果是自己女兒,忙執手拖到家裡去。母女姊妹拜見了,哭作一團。其時又蘭年已十八,長成得好一個女子。其母將他父親染病身死,以及改嫁一段,訴說了一遍。繼父同天郎回來相見了,姊妹三個各訴衷腸,哭了一夜。次日木蘭到父親墳上去哭奠了。過了幾日,正要收拾往幽州去,不意曷娑那可汗聞知,感木蘭前日解圍之功,又愛木蘭的姿色,差人要選入宮中去。木蘭聞之,驚惶無主,夜間對又蘭道:「我的衷腸事,細細已與你說明。入宮之事,未知可能解脫;倘必不能,竇公主之托,我此生決不肯負。須煩賢妹像我一般,改裝了往幽州走遭,停當了竇公主的姻緣,我死亦瞑目。」又蘭道:「我從沒有出門,恐怕去不得。」木蘭道:「我看你這個光景,盡可去得,斷不負我所托。」隨把線娘的書與箭並盤纏銀五十兩,交付明白。原來又蘭到識得幾個字,忙替他收藏好了。木蘭又叫兩個女兵,吩咐金鈴,隨又蘭到幽州去。到了明日,只見許多車騎儀從到門,其母因木蘭歸來不多幾日,哭哭啼啼,不捨他入宮去。那木蘭毫無懼色,梳妝已畢,走出來對那些來人說道:「狼主之命,我們民戶人家,不敢有違;但要載我到父親墳上去拜別了,然後隨你入宮。」那些儀從應允,木蘭上了車子,叫吳良跟了父母,俱送至墳頭。木蘭對了荒塚拜了四拜,大哭一場,便自刎而死。差人慌忙回去復旨,曷娑那可汗聞知,深為歎息。吳良也先回去,見竇公主不題。木蘭父母把他殯殮了,就葬於父旁。
  又蘭見阿姐回來,指望姊妹同住,做一番事業,不想狼主要娶他去,逼他這個結局。「倘或曷娑那可汗曉得他尚有妹子,也要娶起我來,難道我也學他輕生,到不如往幽州去,替竇公主幹下這段姻事,或者我有出頭的好日子得來,亦未可知。」主意已定,悄悄的對金鈴說明,收拾了包裹,不通父母得知,兩個婦女竟似走差打扮,又蘭寫幾個字,放在房中。四更時出門上路,天明落了客店,雇了牲口,一直到了幽州。又蘭進城,尋了下處,問了店主人家燕郡王的衙門。又蘭改了書生打扮,便同了金鈴到王府門首來訪問。那燕郡王做官清正,紀律嚴明,府門首整飭肅清,並不喧雜。凡投遞文書柬帖的官吏,無不細細盤駁。金鈴到底是隨公主走過道路的,便與又蘭商議道:「俺家公主這封書,不比尋常書札,不知裡邊寫些什麼在上。倘若混帳投下,那些官吏不知頭腦,總遞進去,燕郡王拆開一看,喜怒不測起來,如何是好?當初大姑娘在我那裡起身時,公主原叫他把書覿面付與羅小將軍,如今到此豈可胡亂投遞。」又蘭道:「據你說起來,怎能個見小將軍之面?」金鈴道:「不難,二姑娘你坐在對面茶坊裡,俺在這裡守一個知事的人出來托他,事方萬全。」
  又蘭到對門茶肆中坐了半晌,只見金鈴進來說道:「二爺,方爺來了。」又蘭看那人,好似旗牌模樣,忙起身來相見了坐定。又蘭便問道:「親翁上姓大名?」那人道:「學生姓方,字杏園,請問足下有何事見教?」又蘭道:「話便有一句,請兄坐了。看酒來!」走堂的見說,如飛擺上酒餚。方杏園道:「親翁有甚事,須見教明白,方好領情。」又蘭一面斟酒,隨即說道:「弟向年在河北,與王府小將軍,曾有一面;因有一件要緊物件,寄在敝友處,今此友托弟來送還小將軍,未知小將軍可能一見否?」方杏園道:「小將軍除非是出獵打圍赴宴,王爺方放出府,不然怎能個出來相見。或者有甚書札,待弟持去,付與小將軍的親隨管家,傳進裡邊,自然旨意出來。」又蘭道:「書是必要覿面送的,除非是取那信物,煩見傳遞了進去,小將軍便知分曉。」方杏園道:「既如此,快取出來。弟還有勾當,恐怕裡面傳喚。」又蘭忙向金鈴身邊,取出那校沒鏃箭,遞與方杏園。方杏園接來一看,卻是一個繡囊,放著枝箭在內。取出一看,見有小將軍的名字在上。不敢怠慢,忙出了店門,進府去。走不多幾步路,遇著公子身邊一個得意的內丁叫做潘美,向他說了來因。潘美道:「你住著,候我回音。」把綿囊藏在衣襟裡,到書房中。
  羅公子自寫書付與齊國遠去寄與叔寶後,杳無音耗,心中時刻掛念。見潘美持箭進來,說了緣故,不勝駭異。便問:「如今來人在何處?」潘美道:「方旗牌說,在府前對門茶坊裡,還有書要面遞與公子的。」羅公子低頭想了一想,便向潘美耳邊說了幾句。潘美出來,對方旗牌道:「公子說,叫你引那來人在東門外伺候著,公子就出來打圍了。」方旗牌如飛趕到茶坊裡來與又蘭說了,又蘭便向櫃上算還了帳,三人大家站在府門首看。只見一隊人馬,擁出府門。公子珠冠扎額,金帶紫袍,騎著高頭駿馬。又蘭心中想道:「這一個美貌英雄,怎不教竇公主想他?」也就在道旁雇了腳力,尾在後邊。羅公子原不要打圍,因要見寄書人,故出城來,只在近處揀個山頭占了,吩咐手下各自去縱鷹放犬,叫潘美請那一寄書人過來。公子見是一個美貌書生,忙下坐來相見,分賓主坐定。花又蘭在靴子裡取出書來,送與羅公子。公子接來一看,見紅簽上一行字道:「此信煩寄至燕郡王府中,羅小將軍親手開拆。」公子見眼前內丁甚多,不好意思,忙把書付與潘美收藏,便問:「吾兄尊姓?」又蘭道:「小弟姓花,字又蘭。」公子又道:「兄因甚與公主相知?」又蘭答道:「與公主相知者非弟,乃先姊也。」就把曷娑那可汗起兵一段,直至與公主結義,細述出來。只見家將們多到,花又蘭便縮住了口。公子問道:「尊寓今在何處?」金鈴在後答道:「就在憲轅東首直街上張老二家。」公子道:「今日屈兄暫進敝府中去敘談一宵,明早送兄歸寓。」又蘭再四推辭。公子道:「弟尚有許多衷曲問兄,兄不必因辭。」對潘美道:「吩咐方旗牌,叫他到花爺寓所去,說花爺已留進府中,一應行李,著店家好生看守,毋得有誤。」說了,攜了又蘭的手起身,叫家將取一匹馬與又蘭騎了。潘美卻同金鈴騎了一匹馬,大家一共進城。到了王府中,公子叫潘美領又蘭、金鈴兩個,到內書房去安頓好了。那內書房一共是三間,左邊一間是公子的臥室;右邊一間設過客的臥具在內。
  公子向內宮來,羅太夫人對公子說道:「孩兒,你前日說那竇建德的女兒,到是有膽有智的。剛才你父親說京報上,竇建德本該斬首,因其女線娘不避斧鉞,願以身代父行刑,故此朝廷將建德赦了,建德自願削髮為僧。其女線娘,太后娘娘認為侄女,又賜了許多金帛,差內監兩名送還鄉里,如此說起來,竟是個大孝之女。昔為敵國,今作一家。你父親說,趁今要差官去進賀表,便道即娶他來,與你成婚,也完了我兩個老夫婦身上的事。」公子道:「剛才孩兒出城打獵,正遇一個樂壽來的人,孩兒細問他,方知是竇公主煩他來要下書與我的。」羅大夫人問道:「如今人在何處?」公子說:「人便孩兒留他在外書房,書付與潘美收著。」羅太夫人隨叫左右,向潘美取書進來。母子二人當時拆開一看,卻是一幅駕箋,上寫道:
    陣間話別,言猶在耳;馬上訂盟,君豈忘心?雖寒暑屢易,盛衰
  轉丸;而淚沾襟袖,至今如昔,始終如一也。但恨國破家亡,氤氳使
  已作故人,妾煢煢一身,宛如萍梗。諒郎君青年偉器,鎮國令嗣,斷
  不願以齊大非耦,而以鄒楚為區也。雲泥之別,莫間舊題,原贈附
  壁,非妾食言,亦蓋鏡之緣俚耳。衷腸托義妹備陳,臨楮無任依依。
                    亡國難女竇氏線娘泣具
  羅公子只道書中要他去成就姻眷,豈知倒是絕婚的一幅書,不覺大慟起來,做出小孩子家身分,倒在羅老夫人懷裡哭過不止。老夫人只生此子,把他愛過珍寶,見此光景,忙抱住了叫道:「孩兒你莫哭,那做媒的是何人?」公子帶淚答道:「就是父親的好友,義臣楊老將軍,建德平昔最重他的人品,他叫孩兒去求他。幾年來因四方多事,孩兒不曾去求他,那楊公又音信香然,故此把這書來回絕孩兒,這是孩兒負他,非他負孩兒也。」說罷又哭起來,只見羅公進來問道:「為什麼緣故?」老夫人把公子始初與竇線娘定婚,並今央人寄書來,細細說了一遍,就取案上的來書穹羅公看了。羅公笑道:「癡兒,此事何難?目下正要差人去進朝廷的賀表,待你為父的,將你定婚始末,再附一道表章,皇後既認為侄女,決不肯令其許配庸人。天子見此表章必然歡喜,賜你為婚,那怕此女不肯,何必預為愁泣?但不知書中所雲義妹備陳,為何如今來的反是一個男子?」公子見父母如此說,心上即便喜歡,忙答道:「這個孩兒還沒有問他細情。」
  那夜公子治酒在花廳上,又蘭把線娘之事重新說起,說到竇公主如何要代父受刑,公子便慘然淚下。說到太后收進宮去,認為侄女,卻又喜歡起來。說到遷居守墓,卻又悲傷。直至阿姊回來,曷娑那可汗要選他入宮,自刎於墓前,公子不覺擊案歎道:「奇哉,賢姊木蘭也!我恨不能見其生前一面耳。」直說到更余,方大家安寢。次日,又蘭等公子出來,便道:「公主回書,還是付與小弟持去,還是公子差人到樂壽去回覆,弟今別了,好在離中候旨。」公子道:「兄說那裡話,公主的來書,家嚴昨已看過,即日就要差官進表到都,許弟同往。兄住在此同到樂壽,煩兄作一冰人,成其美事,有何不可?」又蘭道:「小弟行李都在店中。」公子執著又蘭的手道:「行李我已著人叫店家收好。」斷不肯放。誰知金鈴到看中意了潘美,正在力壯勇猛之時,又蘭亦見公子翩翩年少,毫無赳赳之氣,心中倒捨割不下。金鈴便道:「二爺,既是大爺恁說,我去取了行李來何如?」公子道:「你這管家到知事。」叫左右隨了金鈴去,公子與又蘭時刻相對,竟話得投機。大凡大家舉動,尚不能個便捷,何況王家侯府,卻又要作表章,撰疏稿,委官貼差,倏忽四五日。
  一夜,羅公子因起身得早,恐怕驚動了又蘭,輕輕開門出去,只聽得潘美和金鈴在廂房內唧唧噥噥,似有歡笑之聲。公子驚疑,便站定了腳,側耳而聽。聽得潘美口中說道:「你這樣有趣,待我對大爺說明,替你家二爺討來,做個長久夫妻。」金鈴道:「扯談,我是公主差我送他阿姊到家來的,又不是他家的人,你要我跟隨了你,總由我主。」潘美道:「倘然我們大爺曉得你二爺是個女子,只怕亦未必肯放過。」金鈴道:「曉得了,只不過也像我與你兩個這等快活罷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公子聽得仔細,即心中轉道:「奇怪,難道他主僕多是女人?」忙到內宮去問了安,出來恰好撞見潘美,公子叫他到僻靜所在,窮究起來,方知都是女子。
  公子大喜,夜間陪飲,說說笑笑,比前夜更覺有興。指望灌醉了又蘭,驗其是非。當不起又蘭立定主意不飲。公子自己開懷暢飲了幾杯,大家起身。著從人收拾了杯盤,假裝醉態,把手搭在又蘭肩上道:「花兄,小弟今夜醉了,要與兄同榻,弟還有心話要請教。」又蘭道:「有話請兄明日賜教,弟生平不喜與人同榻。」公子笑道:「難道日後與尊嫂也要推卻?」又蘭亦笑道:「兄若是個女子,弟就不辭了。」公子又笑道:「若兄果是個男子,弟亦不想同榻了。」又蘭聽了這句話,心上吃了一驚,一回兒臉上桃花瓣瓣紅映出來。公子看了,愈覺可愛,見伺候的多不在眼前,把門忙閉上,走近前捧住又蘭道:「我羅成幾世上修,今日得逢賢妹。」又蘭雙手推住了:「兄何狂醉若此,請尊重些。」公子道:「尊使與小童都遞了口供認狀,卿還要賴到那裡去?」又蘭正色道:「君請坐了,待我說來;若說得不是,憑君所欲。」
  公子只得放手,兩個並肩坐下。又蘭道:「妾雖茅茨下賤,僻處荒隅,然愚姊妹頗明禮義,深慕志行。今日不顧羞恥,跋涉關山而來者,一來要完先姊的遺言,二來要成全竇公主與君家百年姻眷,非自圖歡樂也。今見郎君年少英雄,才兼文武,妾實敬愛,但男女之欲,還須以禮以正,方使神人共欽;若勒逼著一時苟合,與強梁何異?」公子聽了大笑道:「卿何處學這些迂腐之談?從古以來,月下佳期,桑間偶合,人人以為美談。請問卿為男子,當此佳麗在前能忍之乎?」又蘭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方為豪傑。君但知濮上桑間,此輩貪淫之徒,獨不記柳下惠之坐懷,秦君昭之同宿,始終不亂,乃稱厚德。妾承君不棄,援手促膝者四五日矣,妾終身斷不敢更事他人。求郎君放妾到樂壽,見了竇公主一面,明白了先姊與妾身的心跡。使日後同事君家,亦有光彩。今且權忍幾時,候與君同上長安,那時憑君去取何如?若今如此,決難從命。」公子見他言詞侃侃,料難成事,便道:「既是賢妹如此說,小生亦不敢相犯矣。」
  過了幾日,羅公將表章奏疏彌封停當,便委刺史張公謹,托他照管公子,又差游擊守備二人,尉遲南、尉遲北,陪伴公子上路。公子拜別了父母,即同又蘭等一路帶領人馬,出離了幽州,往長安進發。
  未知後事如何,且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3 AM     標題: 第六十一回 花又蘭忍愛守身 竇線娘飛章弄美

  詞曰:
    曉風殘月,為他人驅馳南北,忍著清貞空限貼。情言心語,兩
  兩低低說。  沉醉海棠方見切,驚看彼此真難得。封章直上九
  重闕,甘心退遜,香透梅花峽。
                        調寄「一斛珠」
  世間盡有做不來的事體,獨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做得來。人到極難容忍的地位,惟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能謹守。為什麼緣故?情深好義者,明心見性,至公無私。所以守經從權,事事合宜。不似庸愚,只顧眼前,不思日後。今說羅成同花又蘭、張公謹、尉遲南。尉遲北一行人,出了幽州地方,花又蘭在路與羅公子私議道:「郎君還是先到雷夏竇後墓所,還是竟到長安?」羅公子道:「我意竟到長安上疏後,待旨意下來,然後到雷夏去豈不是好。」又蘭道:「不是這等說。竇公主是個有心人,當初與君馬上定婚之時,原非易許,迫後四方多事,君無暇去尋媒踐盟,彼亦未必怪君情薄。不意國破家亡,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的之言,還是叫他俯就君家好,還是叫他無媒苟合好?是以寫和托先姊面達,以探君家之意,返箭以窺君家之志。以情揆之,是郎君之薄情,非公主之負心也。今漫然以御旨邀婚,是非使彼感君之恩,益增彼之怒,挾勢掠情之舉,不要說公主所不願,即賤妾草茅亦所不甘也。郎君乃鐘情之人,何慮不及此?」說到這個地位,羅公子止不住落下淚來,雙手執住又蘭的手道:「然則賢卿何以教我?」又蘭道:「依妾愚見,今該先以吊喪為名,一以看彼之舉動,一以探彼之志行。疇昔知己,幾年闊別,尚思渴欲一見,何況郎君之意中人乎?倘彼言詞推托,力不可回,然後以給音加之,使彼知郎君之不得已,感君之心,是必強而後可。」公子聽了說道:「賢卿之心,可謂曲盡人情矣!」即吩咐張公謹等竟向樂壽進發不題。
  再說竇線娘,自從聞花木蘭刎死之後,鴻稀雁絕,燈前月下,雖自偷泣,亦只付之無可如何。幸有鄰居袁紫煙與楊小夫人母子時常閒話,連女貞庵中狄、秦、夏、李四位夫人,聞線娘是個大孝女子,亦因紫煙心交,也常過來敘談,稍解岑寂。線娘又把竇太后贈的奩資,營葬費了些,剩下的多托賈潤甫就在附近買了幾畝祭田,叫舊時軍卒耕種。家政肅清,閽人三尺之童,不敢放入。
  一日與袁紫煙在室中閒話,只見一個軍了打扮,掀幕進來,袁紫煙吃了一驚,公主定睛一看,見是金鈴,便道:「好呀,你回來了,為什麼花姑娘這樣變故?你同何人到來?」金鈴跪下去叩了一叩,起來說道:「前日吳良起身回來之時,奴婦已同花二姑娘一般改裝了,到幽州羅小將軍處,見了書札信物,悲痛不勝。就款留二姑娘進府,住在書房室中半月。幸喜羅郡王曉得公子與公主聯姻,趁著差官責表進京,便打發公子一同來,經過樂壽。刺史齊善行曉得了,接入城去,明日必到墓所來吊唁娘娘並求完姻的意思。今花二姑娘現在門首,他是個有才幹的女子,公主還該優禮待他。去迎他進來,便知詳細。」公主聽了,三四個宮女跟了出來。金鈴如飛到門首,引花又蘭到草堂中。公主舉眼望去,面貌裝束,竟像當年羅成在馬上的光景,心中老大狐疑。及至走近身前,見其眉兒曲曲,眼兒鮮鮮,方知非是,乃一個俊俏佳人。又蘭見了公主,便要行禮。公主笑道:「既承賢姐姐不棄光降,請到室中換了妝,然後好相見。」就同進裡邊來,叫宮奴簇擁又蘭到偏室中去,將一套新鮮色衣與他換了出來。公主看時,卻比其姊更覺秀美。便指著袁紫煙對花又蘭道:「此是隋朝袁夫人,與妾結義過的。當年木蘭令姊到來,妾曾與他結為異姓姊妹,二姐姐如不棄,續令先姊之盟,閨中知己,常相聚首,未識二姐姐以為可否?」花又蘭道:「公主所論,實切願懷。但恐蒲柳之質,難與國英雁行。」公主道:「說甚話來!」
  便叫左右舖氈,袁夫人年紀居長,公主次之,又蘭第三,大家拜了四拜。自後俱姊妹稱呼,宮奴就請入席飲酒。線娘便道:「前日吳良回來報說令姊慘變,使妾心膽俱裂,可惜好個孝義之女。捐軀成志,真古今罕有。但賢妹素昧平生,何敢又勞枉駕,去見羅郎?」又蘭道:「愚姊妹雖屬女流,頗重然諾。先姊領姐姐之托,變出意外,妹亦遵先姊之命,安敢憚勞,有負姐姐之意。幸喜羅公子天性鐘情,一見姐姐信物手書,涕泗捧讀,不忍釋手,花前月下,刻不忘情。所以燕郡王知他之意,趁差官□表朝賀,並遣公子前來求親。」線娘總是默默不語。袁紫煙道:「這段姻緣,真是女中丈夫,恰配著人中龍虎。況羅郎來俯就,竇妹該速允從。」線娘笑道:「且待送姐姐出閣後,愚妹自有定局。」紫煙道:「是何言歟?妾若非太僕遺言,孤婺失恃,不遇徐郎再四強求,妾亦甘心守志,安敢復有他望?」線娘道:「若說守志二字,實愜素懷,妹從其權,妾守其經,事無不可。」又微曬道:「但可惜花二妹一片熱腸,馳驅南北,付之東流而已。」
  又蘭聽說,心中想道:「看看說到我身上來了,殊不知我與羅郎,雖同床共寢兩月,而此身從未沾染,此心可對天日。」便道:「竇姐姐所雲守志固妙,惟在難守之中,而堅守之方可雲志。」又蘭原是好量,因向來與羅公子共處,恐酒後被他點污,假說天性不飲。今到此地,盡是女流,竟安心樂意,便開懷暢飲,不覺酩酊,伏在案上。紫煙即便告別歸家。線娘竟叫侍女扶又蘭到自己床上睡。線娘隨叫那金鈴過來盤間,金鈴道:「小將軍起初不知,後來風聲有些走露,就有捉弄花姑娘的意思。聽見著實哀求,花姑娘指天發誓,立志不從,聽見他說,『待奴見過竇公主之後,明了心跡,公主成了花燭,然後從君之願。』」線娘不勝浩歎道:「奇哉,羅郎真君子也,又蘭真義女也!我竇氏設身處地,恐未能如此。彼既以守身讓我,我當以羅郎報之,全其雙美。趁羅郎本章未到,先將衷曲奏明皇後,皇後是必鑒我之心矣!」忙起身在燈下草就奏章,叫女書記寫好封固,又寫一札送與宇文昭儀,收拾一副大禮,進呈皇後;一副小禮,送與昭儀。當初孫安祖與線娘要救建德時,曾將金珠結交於宇文昭儀,今亦煩他轉達皇後,料他必能善全。明日絕早,即將盤纏付與吳良、金鈴,資本與禮物,往京進發。那金鈴因放潘美不下,曉得公子要到賈潤甫處,便跑過去細細與賈潤甫說明就裡,並上本與皇後的話,叫潤甫作速報知公子,歸來即收拾與吳良上路去了。
  今說羅公子到了樂壽,齊善行迎進城,接風飲酒。張公謹問齊善行竇公主消息,齊善行道:「竇公主不特才能孝行,兼之治家嚴肅,深有曹後之風範,今遷居雷夏墓所。平日最服的一個鄰居隱士賈潤甫,外庭之事,惟潤甫之言是聽。」張公謹見說大喜道:「潤甫住在何處?」齊善行道:「就住在雷夏澤中拳石村,秦王屢次要他去做官,他不樂於仕宦,隱居於彼。」尉遲南道:「我們還是當年拜秦母的壽,寓在他家數日,極是有才情的朋友;海內英豪,多願與他結納。公子趁便該去拜訪他。」羅公子吩咐手下,備一副吊儀,去吊楊太僕。又備一副豬羊祭禮,去祭曹皇後。隨即起身,齊善行陪了,出了樂壽,往賈潤甫家來。
  時賈潤甫因金鈴來說了備細,又因竇公主央他,叫人墓前搭起兩個卷棚,張幕設位,安排停當。只見一行車馬來到門首,潤甫接入草廬中,行禮坐定,各人敘了寒溫,羅公子就把來求竇公主完姻一事說了。賈潤甫道:「別的女子,可以捉摸得著,椎竇公主心靈智巧,最難測度。只據他曉得公子來求婚,連夜寫成奏章,今早五更時,已打發人往長安先去上聞皇後,這種才智,豈尋常女子所能及?」羅公子見說,吃了一驚。張公謹道:「我們的本未上,他到先去了,我們該作速趕過他頭裡去才好。」賈潤甫道:「前後總是一般,公子且去吊唁過,火速進呈未遲。」賈潤甫同齊善行陪了羅公子與眾人,先到楊公墳上來。楊馨兒早已站在墓旁還禮,眾人吊唁後,馨兒向眾人各各叩謝了。即同到曹後墓前來,見兩個卷棚內,早有許多白衣從者,伺候在那裡。一個老軍丁跪下稟道:「家公主叫小的稟上羅爺說,皇爺在山中,無人還禮,公子遠來,已見盛情,不必到墓行禮了。」羅公子道:「煩你去多多致意公主,說我連年因軍事匆忙,不及來候問,今日到此,豈有不拜之禮。況自家骨肉,何必答禮?」老軍丁去說了,只見塚旁小小一門,四五個宮女,扶著竇公主出來,衰經孝服,比當年在馬上時,更覺嬌艷驚人,扶入幕中去了。羅公子更了衣服,到靈前拜奠了。竇公主即走出幕外一步,舖氈叩謝。淚如泉湧,羅公子亦忍不住落下淚來。拜完了,正打帳上前要說幾句正經話,竇公主卻掩面大慟。即轉到墓邊,扶入小門裡去了。羅公子只得出來,卸下素眼。張公謹與尉遲南、尉遲北,也要到靈前一拜,賈潤甫道:「夏王又不在此,公子吊奠,公主還禮,禮之所直;若兄等進吊,無人答禮,反黨不安。」
  正說時,一個家丁走近向來稟道:「請各位爺到草堂中去用飯。」賈潤甫拉眾人步進草堂中來,見擺下四席酒,第一席是羅公子;第二席是張公謹、齊善行;尉遲南、尉遲北告過羅公子,坐了第三席;賈潤甫與楊馨兒坐了末席。酒過三巡,有幾個軍丁,抬了兩口鮮豬,兩口肥羊,四壇老酒,賞錢三十千,跪下稟道:「公主說村酒羔羊,聊以犒從者,望公子勿以為鄙褻,給賜勞之。」羅公子笑道:「總是自己軍卒,何必又費公主的心。」隨吩咐手下軍卒,到內庭去謝賞。許多從者忙要到裡邊來,只見一個女兵走出來說道:「公主說不消了,免了罷!」羅家一個軍卒笑指道:「這位大姐姐,好像前日在陣前的快嘴女兵,你可認得我麼?」那女兵見說,也笑道:「老娘卻不認得你這個柳樹精。」大家笑了,出來領賞會分給。羅公子又吩咐手下,將銀五十兩賞竇家人。竇公主亦叫家人出來叩謝了。羅公子即起身向竇家人說道:「管家,煩你進去上覆公主,說我此來一為吊唁太后,二為公主的婚事,即在早晚送禮儀過來,望公主萬分珍重,毋自悲傷。」家人進去了一回,出來說道:「公主說有慢各位老爺,至於婚姻大事,自有當今皇後與家皇爺主張,公主難以應命。」
  羅公子還要說些話出來,張公謹道:「既是彼此俱有下情上聞,此時不必題起。」賈潤甫道:「佳期未遠,諒亦只在月中。」羅公子心中焦躁道:「公主之意,我已曉得,此時料難相強;但是那同來的花二爺,前日原許陪伴我到長安去的,今芝公主肯許相容,乞請出來,同我上路。」家人又進去對公主說,線娘向又蘭道:「花妹,羅郎情極了,說妹許他同往長安,今逼勒著要賢妹去,你主意如何?」又蘭道:「前言戲之耳,從權之事,僥倖只好一次,焉可嘗試?」線娘道:「如今怎樣回他,愚姊只好自謀,難為君計。」又蘭道:「不難。」便向妝台上寫下十六字,招成方勝,付家人道:「你與我出去,悄悄將字送與羅公子,說我多多致意公子,二姑娘是不出來的了,後會有期,望公子善自保重。」竇家人出來,如命將字付與羅公子說了,公子取開一看,上寫道:
    來可同來,去難同去。花香有期,慢留車騎。
  羅公子看了微笑道:「既如此,我少不得再來。管家,煩你替我對公主說:『花二姑娘是放他回去不得的,公主也須自保重。』」即同眾人出門潤日子侷促,不到潤甫家中去敘話,便上馬趕路。竇家人忙去回復了公主,公主亦笑而不言。恰好女貞庵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到來,公主忙同紫煙、又蘭出來接了進去,敘了姊妹之禮,坐定,線娘道:「四位賢姐姐,今日甚風吹得到此?」秦夫人道:「春色滿林,香閉數裡,豈有不來道竇妹之喜,兼來拜見花家姐姐,並欲識荊新郎一面。」線娘道:「此言說著花二妹,妾恐未必然。如不信現有不語先生為證。」就拿前日的疏稿出來與四位夫人看,狄夫人道:「若如此說,花家姊姊先替竇妹為之先容矣。」線娘道:「連城之壁,至今渾然,莫要誣他。」紫煙道:「若非竇妹詳述,我也不信,花妹志向真個難得。」四位夫人便扯紫煙到側邊去細問,紫煙把花又蘭一路行蹤,並那夜線娘探驗,一一說了。李夫人道:「照依這樣說,花家姐姐真守志之忍心人,竇家妹妹真閨閣中之有心人,羅家公子真種情之中厚德長者,三人舉動,使人可羨而敬。」四位夫人重新與又蘭結為姊妹,歡聚一宵。明日起身,對竇公主說道:「我們去了,改日再來。」秦夫人執著花又蘭的手道:「花妹得暇,千萬同袁家妹妹到小庵隨喜隨喜。」又蘭道:「是必准來奉候。」四位夫人即出門登車而去。
  卻說羅公子同張公謹的一行人,恐怕竇公主的本章先到了,連夜兼程進發,不上二十日,已趕到長安。羅公子叫家人先進城去,報知秦爺。秦叔寶聽說羅公子與張公謹到來,忙吩咐家中整治酒席,自同兒子懷玉騎馬來接。未及裡許,恰好羅公子等到來,遂同至家中舖氈敘禮畢,羅公子要進去拜見秦母太夫人。叔寶便陪到房中,公子見了舅姑,拜了四拜。秦母見了甥兒,歡喜不勝,便問:「姑娘與站夫身子康健麼?」又對羅公子說道:「甥兒,你前日托齊國遠寄書來,因你表兄軍旅倥傯,尚未曾來回覆你。」叔寶道:「正是前日表弟尊札,托我去求單小姐之姻,奈弟是時正與王世充對壘,世充大敗投降,單二哥亦被擒獲,朝廷不肯赦單兄之罪,弟念昔年與他有生死之盟,就將懷玉兒子許他為婿,與彼愛蓮小姐為配,單二哥方才放心受戮。弟想姑夫聲勢赫赫,表弟青年嬌嬌,怕沒有公侯大族坦腹東床,兩日正欲寫書奉覆,幸喜老弟到來,可以面陳心跡,恕弟之罪。」羅公子見說,便道:「弟何嘗煩表兄去求單家小姐?」就把當年與竇公主馬上定姻一段說了,又道:「弟知建德昔年曾住在二賢莊年餘,畢竟與單員外相好,又知單員外與表兄是心交,故托表兄鼎言,轉致單員外要他玉成姻事;若說單家小姐,真風馬牛不相及。」叔寶道:「尊禮上是要我去求單小姐的,難道我說謊?」便起身去取出羅公子的原書來,公子接來一看道:「這又奇了,並非小弟筆跡。弟當時寫了,當面交與齊國遠的,難道他捉弄我不成?」叔寶道:「不難,我去請齊國遠來便知就裡。」忙叫人去請齊國遠、李如珪、程知節、連巨真來相會。羅公子道:「齊國遠在雩阜縣柴嗣昌那裡,如何在此?」叔寶道:「齊李二兄,因柴嗣昌之力,國遠已升大理寺評事,如珪升做鑾儀衛冠軍使。」羅公子道:「聞得表兄有位義弟羅士信,年少英雄,為何不見?」叔寶道:「聖上差往定州去了。」
  正說時,家人進來報道:「四位爺多請到了。」叔寶同羅公子出來相見過坐定,羅公子說起寄書一事,齊國遠對羅公子道:「弟與兄別後,在路恰值劉武周作亂,被他劫去沖鋒,遇著竇建德的女兒,好個狠丫頭,被他殺敗了許多蠻兵,把我虜去。其時還有個姓花的後生,那建德的女兒問了他幾句,看見他貌好,要留他做將軍,他說是個女子,竟牽他到寨後去了。及叫弟上去,我只道亦有些好處,不想把弟竟要短起一截來。幸喜弟有急智,只得喊出吾兄大名,並他家有個司馬孫安祖來。竇家女兒聽見,忙喝手下放了綁,叫我坐了,他竟像與兄認得的光景,便問兄近日行止,並身體可好。又盤問我字寄到那裡去。弟平生不肯道謊,只得實實與他說。那竇公主討兄的書出來接去一看,那丫頭想是個不識字的,仔細看了一回,呆了半晌,就摁在靴子裡去了。對弟說道:『此書暫留在此,伺起身時繳還。』恰好明日,其父有信來催他起身,差人送二十兩程儀並原書還弟,也還算有情的。」
  羅公子忙叫家人在枕箱內,取出竇公主與花又蘭寄來的原書,對驗筆跡無二,方知此書是竇公主所改的。叔寶道:「這樣看起來,此女子多智多能,正好與表弟為配。」張公謹道:「不特此也。」就將前日羅公子吊唁如何款待,公主又連行修本去上皇後,金鈴如何報信,各各稱羨。李如珪大笑道:「若如此說,竇公主是羅兄的尊閫了,剛才齊兄口裡夾七夾八的亂言,豈不是唐突羅兄。」國遠見說,忙上前陪禮道:「小弟實不知其中委曲,只算弟亂道,望兄勿罪。」眾人鼓掌大笑。長班進來稟說:「昨日皇爺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坐朝。」叔寶向羅公子道:「既如此,把姑夫的賀表奏章,並你們職名封付通政史,先傳進去何如?」羅公子道:「悉聽表兄主裁。」說罷,即入席飲酒。
  今說吳良、金鈴奉了竇公主之命,責本趕到京中,忙到宇文士及家來,把禮和傳進,說了來意。士及因竇線娘是皇後認過侄女,不敢怠慢。忙出來看見金鈴、吳良,問明了始末根由。自己寫書一封,叫家人去請一個得當的內監出來,把送皇後的大禮本章與送他妹子昭儀的小禮,一一交付明白。叫他傳進宮去,送與昭儀。昭儀收了自己小禮,即袖了本章,叫宮奴擇了禮物,即到正宮來。正值唐帝龍體欠安,不曾視朝,與竇後在寢宮弈棋。昭儀上前朝見過,就把線娘啟稟呈上。竇後看了儀單上皆是珍珠玩好之物,便道:「他一個單身只女,何苦又費他的心來孝順我?」唐帝在旁說道:「他有什麼本章?」宮奴忙呈在龍案之上,展開來看,只見上寫道:
    題為直陳愚衷,以隆盛治事。竊惟道成男女,願有室家;禮重婚姻,
  必從父母。若使睽情吳楚,赤繩來月下之緣;而抱恨潘楊,皇駿少結衣離
  之好。浪傳石上之盟,不畏桑中之約。蓬門弱質,猶畏多言;亡國孱軀,
  敢辱先志?臣妾竇氏,酷罹憫兇,幸沐聖恩,得延喘息。繁華夢斷,誰吟
  麥黍之歌;估恃情深,獨飲蓼莪之泣。臣妾初心,本欲保全親命,何意同
  寬斧鉞,更蒙附籍天潢,此亦人生之至幸矣。但臣父奉旨棄俗,白雲長往,
  紅樹淒涼,國破人離,形只影單。臣妾與羅成初為敵國,視若同仇,假令
  覿面憐才,尚難允從諧好;若不聞擇配,驟許未陳,情以義伸,未見其可。
  況臣妾初許原令求媒,蹉跎至今,伊誰之咎。囊日儼然家國,羅成尚未誠
  求,豈今蒲柳風霜,堪為侯門箕帚。自今以往,臣妾當束髮裹足,閱歷天
  涯,求親將息,同修淨土,臣妾幸而生,必欲與父相見,不幸而死,亦樂
  與母相依。時異事殊,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臣妾更有請者,前陛見時,
  義妹花木蘭同蒙慈宥,木蘭本代父從軍,守身全孝,隨臣妾歸恩,即欲旋
  訪故園。臣妾令軍婢追隨,囑以空函還成舊夢,乃易裟那可汗滴知才貌,
  妄擬占巢,木蘭義不受辱,自刎全身,孝純義至,可為世風。尤足異者,
  木蘭未亡之先,恐臣妾羽化,托妹又蘭如己改妝赴燕取答;而又蘭一承姊
  命,勉與臣妾婢相依,羞顏馳往,返命之日,臣妾訪軍婢,知又蘭曾為羅
  成所識,義不苟合,桃笠同處,豆蔻仍含。臣始奇而未然,繼乃信而爭羨,
  不意天壤之間,有此聯壁。伏維興朝首重人倫,此等裙釵,堪為世表。在
  臣妾則志不可奪,在又蘭則情有可矜;況又蘭與羅成連床共語,不無瓜李
  之嫌,援手執經,堪被桃夭之化。萬祈國母慈恩,轉達聖聰,旌木蘭之孝
  義,獎又蘭之芳潔,寬臣妾之罪,鑒臣妾之言。腐草之年,長與山鹿野麋,
  同銜雨露於不朽矣!臣妾無任瞻天仰聖,惶驚待命之至。
  竇後道:「竇女前日陛見時,原議許配羅成,為甚至今不娶他去?」唐帝道:「想是羅藝嫌他是亡國之女,別定良緣,亦未可知。」宇文昭儀道「婚姻大事,一言為定,豈可以盛衰易心,難道叫此女終身不字?況娘娘已經認為侄女,也不玷辱了他。」竇後道:「陛下該賜婚,方使此女有光。』唐帝道:「竇女純孝忠勇,朕甚嘉之;但可惜那花木蘭代父從軍的一個孝女,守節自刎,真堪旌表;至其妹花又蘭,代姊全信,與羅成同床不亂,更為難得。」宇文昭儀道:「妾聞徐世勣所定隋朝貴人袁紫煙,與竇線娘住在一處,此本做得風華得體,或出其手,亦未可知。」只見有一個掌燈的太監,手捧著許多奏章呈上,唐帝從頭揭看,是羅藝的賀表,便道:「剛才說羅藝要賴婚,如今已有本進呈。」忙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題為直陳愚悃,請旨矜全事。竊惟王政以仁治為本,人道以家室為先,
  從古聖明治世,未有不恤四民,而使之煢獨無依者也。臣藝本一介武夫,
  荷蒙聖眷,不鄙愚忠,授以重鎮,敢不竭力撫綏,是雖諸醜跳梁,幸賴天
  威滅盡。但前叛臣竇建德,因欲侵掠西睡,統兵犯境;臣因邊寇出師,臣
  男成即題兵,與竇建德截殺;夏國將帥,俱已敗北,獨建德之女名線娘者,
  素稱驍勇,不意一見臣男,即不以干戈相向,反願系足赤繩,馬上一言,
  百年已定。此果兒女私情,本不敢穢讀天聽,今臣兒已二十四矣,向因四
  方多事,無暇議及室家;建德已臣服歸唐,超然世外,聞此女曾願身代父
  刑,志行可嘉,又蒙天後完眷特隆,而煢煢少女,待字閨中;臣男冠纓已
  久,而赳赳武夫,孑身閫外。臣思夫婦為倫禮所關,男女以信義為重,恐
  捨此女,臣男難其婦;若非臣男,此女亦不得其偶。臣系藩鎮重臣,倘行
  止乖違,自取罪戾,姑敢冒昧上聞,伏望聖心裁定,永合良緣。臣不勝惶
  悚之至。
  唐帝看完笑道:「恰好幽州府丞張公謹與羅成到來,明日待朕親自問他,便知備細。」只見秦王進宮來問安,唐帝將二本與秦王看了。秦王道:「建德之女,有文武之才,已是奇了;更奇在花家二女,一以全忠孝,一以全信義,木蘭之守節自刎,或者是真;又蘭之同床不亂,似難遽信。」唐帝道:「剛才宇文妃子說,竇女本章,疑是徐世勣之妻袁紫煙所作,未知確否?徐既聘袁,為何尚未成婚?」秦王道:「世勣因紫煙是隋朝宮人,不便私納,尚要題請,然後去娶。」唐帝道:「隋時十六院女子,盡是名姬,不知何故,一個也不見。」秦王道:「竇建德討滅宇文化及,蕭後多帶了回去,眾妃想必在彼居多。今趁羅成配合,莫若連徐世勣妻袁紫煙亦召入宮庭賜婚,就可問諸妃消息。」唐帝稱然,就差宇文士及並兩個老太監,奉旨召竇線娘、花又蘭、袁紫煙三女到京面聖。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4 AM     標題: 第六十二回 眾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詞曰:
    亭亭正妙年,慣躍青驄馬。只為種惰人,訴說燈前話。春
  色九重來,香遍梅花榭。共沐唱隨恩,對對看驚奼。
                        調寄「生查子」
  天地間好名尚義之事,惟在女子的柔腸認得真,看得切。更在海內英豪不惜己做得出,不是這班假道學偽君子,矯情強為,被人容易窺其底裡。今說羅公子、張公謹等住在秦叔寶家,清早起身,曉得朝廷不視大朝,收拾了禮儀,打帳用了早膳,同叔寶進西府去謁見秦王。只見潘美走到跟前,對羅公子說道:「朝廷昨晚傳旨,差鴻臚寺正卿宇文士及並兩名內監,到雷夏去特召竇公主、花二姑娘進京面聖。」羅公子道:「此信恐未必確。」潘美道:「剛才竇公主家金鈴問到門上來,尋著小的,報知他今已起身回去通報了。」叔寶道:「既如此,我們便道先到徐懋功兄處,探探消息何如?」張公謹道:「弟正欲去拜他。」一行人來到懋功門首,閽人說道:「已進西府去了。」眾人忙到西府來,向門官報了名,把禮物傳了進去。尉遲南、尉遲北他兩個官卑職小,只投下一個稟揭回寓去了。見堂候官走出來說道:「王爺在崇政堂,眾官員請進去相見。」叔寶即領張公謹、羅公子進崇政堂來。叔寶先上台階,只見秦王坐在胡床上,西賓府僚一二十人列坐兩旁,獨不見徐懋功。秦王見了叔寶,忙站起來說道:「不必行禮,坐了。」叔寶道:「幽州府丞張公謹,並燕郡王羅藝之子羅成,在下面要參謁殿下。」秦王便吩咐著他進來,左右出來把手一招。張公謹同羅成忙走上台階,手執揭帖跪下。官兒忙在兩人手裡取去呈上看了。
  秦王見張公謹儀表不凡,羅公子人材出眾,甚加優禮,即便賜坐。張公謹同羅公子與眾僚敘禮坐定。秦王對公謹道:「久聞張卿才能,恨未一見,今日到此,可慰夙懷。」張公謹道:「臣承燕郡王謬薦之力,殿下題拔之恩,臣有何能,敢蒙殿下盼賞。」秦王又對羅公子道:「汝父功業偉然,不意卿又生得這般英奇卓牽,今更配這文武全才之女,將來事業正未可量。」羅公子道:「臣本一介武夫,得荷天子與殿下寵眷,臣愚父子日夕竭忠,難報萬一。」秦王道:「孤昨夜在宮中覽竇女奏章,做得婉轉入情,但未知其詳,卿為孤細細述來。」羅公子便將始末直陳了一回,秦王歎道:「閨中賢女見了知己,猶彼此憐惜推讓,何況豪傑英雄,一朝相遇,能不愛敬?」正說時,只見徐懋功走進來,參見了秦王,各各敘禮坐定。秦王笑對懋功道:「佳期在限,卿好打帳做新郎了。」懋功道:「昨承宇文兄差長班來叫臣去面會,方知此旨,真皇恩浩蕩,因羅兄佳偶亦及臣耳!」秦王道:「孤昨日在宮,父皇說:『竇女奏章,疑出自尊閫之手,』因問孤為何卿尚未成婚,孤奏說卿恐先朝宮人,不便私納,尚要題請,故父皇趁便代卿召來完娶。」懋功離坐如飛謝道:「皆賴殿下包容。」秦王就留張公謹、羅公子、懋功、叔寶到後苑,賜以便宴,按下不題。
  再說花又蘭住在竇線娘家,時值春和景明,柳舒花放,袁紫煙叫青琴跟了,與花又蘭同軍到女貞庵來。貞定報知,四位夫人出來接了進去,促膝談心。秦夫人道:「我們這幾個姊妹,時常聚在一塊,只恐將來聚少離多,叫我們如何消遣?」袁紫煙道:「花竇二妹綸音一下,勢必就要起身,我卻在此。」狄夫人笑道:「袁妹說甚話來?徐郎見在京師,見羅郎上表求婚,徐郎非負心人,自然見獵心喜,亦必就來娶你。」花又蘭道:「竇家姐姐量無推敲,我卻無人管束,當伴四位賢姊姊焚香灌花,消磨歲月。」夏夫人道:「前日疏上,已見竇妹深心退讓之意,我猜度竇妹還有推托,你卻先走在正案上了。」花又蘭道:「為何?」夏夫人道:「竇妹天性至孝,他父親在山東時,常差人送衣服東西去問候,怎肯輕易拋撇了,隨羅郎到幽州去?設有聖旨下來,他若無嚴父之命,必不肯苟從,還要變出許多話來。」袁紫煙道:「這話也猜度得是的。」花又蘭問道:「這隱靈山從這裡去有多少路?」李夫人道:「我庵中香工張老兒是那裡出身,停回妹去問他,便知端的。」
  過了一宵,眾夫人多起身,獨不見了花又蘭。原來又蘭聽見眾人說,竇線娘必要父命,方肯允從。他便把幾錢銀子賞與香工,自己打扮走差的模樣,五更起身,同香工往隱靈山去了。眾夫人四下找尋,人影俱無,忙尋香工,也不見了。袁紫煙道:「是了,同你的香工到山中去見竇建德了。」李夫人道:「他這般裝束,如何去得?」紫煙道:「你們不曉得他,他常對我說,我這副行頭,行動帶在身邊的,焉知他昨日沒有帶來?」眾人忙到內房查看,只見衣包內一副女衣並花朵雲鬟,多收拾在內,眾人見了,各各稱奇道:「不意他小小年紀,這般膽智,敢作敢為。」袁紫煙心下著了急,忙回去報知竇線娘。
  再說花又蘭同香工張老兒走了幾日,來到隱靈山,見一個長大和尚,在那裡鋤地。張老兒便問道:「師父,可曉得巨德和尚可在洞中麼?」那和尚放下鋤頭,抬頭一看,便問道:「你是那裡來的?」那老兒答道:「是雷夏來的。」那和尚道:「想是我家公主差來的麼?」花又蘭忙答道:「我們是賈潤甫爺差來的,有話要見王爺。」那和尚應道:「既如此,你們隨我來。」原來那僧就是孫安祖,法號巨能,隨他到石室中來,見後面三間大殿,兩旁六七間草廬。孫安祖先進去說了,竇建德出來,儼然是一個善知識的模樣。花又蘭見了,忙要打一半跪下去,建德如飛上前攙住道:「不必行此禮,賈爺近況好麼?煩你來有何話說?」又蘭道:「家爺托賴,今因幽州燕郡王之子到雷夏來,一為吊唁曹娘娘,二為公主姻事,要來行禮娶去。公主因未曾稟明王爺,立志不肯允從,自便草疏上達當今國母去了。家爺恐公主是個孝女,倘或聖旨下來,一時不肯從權,故家爺不及寫書,只叫小的持公主的本稿來呈與王爺看,求王爺的法駕,速歸墓廬,吩咐一句,方得事妥。」建德接疏稿去看了一遍道:「我已出家棄俗,家中之事,公主自為主之,我何苦又去管他?」花又蘭道:「公主能於九重前,犯顏進諫,歸來營葬守廬,煢煢一女,可謂明於孝義矣。今婚姻大事,還須王爺主之;王爺一日不歸,則公主終身一日不完。況如此孝義之女,忍使終老空閨,令彼歎紅顏薄命乎?此愚賤之不可解者也!」建德見說,雙眉頓蹙,便道:「既如此說,也罷,足下在這裡用了素齋,先去回覆賈爺,我同小徒下山來便了。」花又蘭想道:「和尚庵中,可是女子過得夜的?」便道:「飯是我們在山下店中用過,不敢有費香積。如今我們先去了,王爺作速來罷,萬萬不可遲誤。」建德道:「當初我尚不肯輕諾,何況今日焚修戒行,怎肯打一誑語?明日就下山便了。」又蘭見說,即辭別下山,趕到店中,雇了腳力,曉行夜宿,不覺又是三四日。
  那日在路天色傍晚,只見濛濛細雨飄將下來,又蘭道:「天雨了,我們趕不及客店安歇,就在這裡借一個人家歇了罷。」張香工把手指道:「前面那煙起處,就是人家,我們趕上一步就是。」兩人趕到村中,這村雖是荒涼,卻有二三十家人戶,耳邊聞得小學生子讀書之聲。二人下了牲口,系好了。香工便推進那門裡去,只見七八個蒙童,居中有一個三十左右的俊俏婦人,面南而坐,在那裡教書。那婦人看見,站身來說道:「老人家進我門來,有何話說?」香工道:「我們是探親回去的,因天雨欲借尊府權宿一宵。」那婦人道:「我們一家多是寡居,不便留客,請往別家去罷。」又蘭在門外聽見,心中甚喜,忙推進門來說道:「奶奶不必見拒,妾亦是女流。」那婦人見是一個標致後生,便變臉發話道:「你這個人鑽進來,說甚混話,快些出去便休。不然,我叫地方來把你送到官府那邊去,叫你不好意思。」
  正說時,只見又走出兩個娉娉的婦人來,花又蘭見了,忙將靴子脫下,露出一對金蓮,眾婦人方信是真,便請到裡面去敘禮坐定,彼此說明來歷。原來這三個婦人,就是隋宮降陽院賈、迎暉院羅、和明院江三位夫人。當隋亡之時,他們三個合伴逃走出來,恰好這裡遇著賈夫人的寡嫂殷氏,因此江、羅二夫人,亦附居於此。可憐當時受用繁華,今日忍著淒涼景況,江、羅以針指度日。賈夫人深通翰墨,訓幾個蒙童,倒也無甚煩惱。今日恰逢花又蘭說來,亦是同調中人,自古說:惺惺惜惺惺。一朝遇合,遂成知己。過了一宵,明早花又蘭要辭別起行,三位夫人那裡肯放。賈夫人笑道:「佳期未促,何欲去之速?再求屈住一兩天,我們送你到女貞庵去,會一會四位夫人,亦見當年姊妹相敘之情。」又蘭沒奈何,只得先打髮香工回庵去。
  卻說竇線娘因袁紫煙歸來,說花又蘭到隱靈山去了,心中想道:「花妹為我馳驅道路,真情實義,可謂深矣盡矣!但不知我父親主意如何,莫要連他走往別處去了,把這擔子讓我一個人挑。」心中甚是狐疑。忽一日,只見吳良、金鈴回來,報說:「疏禮已托鴻腫正卿宇文爺,轉送昭儀,呈上竇娘娘收訖。恰好羅公子隨後到來,雖尚未面聖,本章已上。朝廷即差宇文爺同兩個內監來召公主與花姑娘進京見賜婚。故此我們光趕回來,差官只怕明後日要到了,公主也須打點打點。」竇線娘道:「前日花姑娘到庵裡去拜望四位夫人,不知為甚反同香工到山中王爺那裡去了?」吳良道:「倘然明日天使到來,要兩位出去接旨,花姑娘不回,怎樣回答他們?」又見門上進來稟道:「賈爺剛才來說,天使明後日必到雷夏,叫公主作速收拾行裝,省得臨期忙迫。」線娘道:「若無父命,即對天廷亦有推敲。」
  正說時,又見一個女兵忙跪進來報說道:「王爺回來了。」公主見說,喜出望外,忙出去接了進來,直至內房,公主跪倒膝前,放聲大哭。建德辦黨傷心淚下,便雙手捧住道:「吾兒起來,虧你孝義多謀,使汝父得以放心在山焚修。今日若不為你終身大事,焉肯再入城市?你起來坐了,我還有話問你。」線娘拭了淚坐下,建德道:「前日聖上倒曉得你許配羅郎,使我一時難於措詞,不知此姻從何而起。」線娘將馬上定姻前後情由,直陳了一遍。建德道:「這也罷了,羅藝原是先朝大將,其子羅成,年少英豪,將來襲父之職,你是一品夫人,亦不辱沒你。但可惜花木蘭好一個女子,前日虧他同你到京面聖,不意盡節而亡。但其妹又蘭,為什麼也肯替你奔馳,不知怎樣個女子?」線娘道:「他已到山中來了,難道父親沒有見他?」建德道:「何嘗有什麼女子來?只有賈潤甫差來的一個伶俐小後生,並一個老頭兒,也沒有書札,只有你的上聞疏稿把與我看了,我方信是真的。」線娘道:「怪道兒的疏稿,放在揀裝內不見了,原來是他有心取去,改裝了來見父親。」建德道:「我說役使之人,那能有這樣言詞溫雅,情意懇切?」線娘道:「如今他想是同父親來了,怎麼不見?」建德道:「他到山中見了我一面,就回來的,怎說不見?」線娘道:「想必他又到庵中去了。」叫金鈴:「你到庵中去,快些接了花姑娘回來。」建德思孫安祖在外面去了,忙走出來。線娘又叫人去請了賈潤甫來,陪父親與孫安祖閒談。
  到了黃昏時候,只見金鈴回來說道:「花姑娘與香工總沒有歸庵。」線娘見說,甚是愁煩。到了明日晚間,村中人喧傳朝廷差官下來,要召公主去,想必明日就有官兒到村中來了。果然後日午牌時候,齊善行陪了宇文士及與兩個太監,皆穿了吉服,吆吆喝喝,來到墓所。建德與孫安祖不好出去相見,躲在一室。線娘忙請賈潤甫接進中堂,齊善行吩咐役從快排香案,一個老太監對著齊善行道:「齊先兒,詔書上有三位夫人,還是總住在這裡一塊兒,還是另居?」賈潤甫問道:「不知是那三位?」那中年的太監答道:「第一名是當今娘娘認為侄女的公主竇線娘;第二名是花又蘭;第三名是徐元帥的夫人袁紫煙。」賈潤甫見說,心中轉道:「懋功兄也是朝廷賜他完婚了。」便答道:「袁紫煙就住在間壁,不妨請過來一同開讀便了。」即叫金鈴去請袁夫人到來。紫煙曉得,忙打扮停當,從墓旁小門裡進去,青琴替線娘除去素衣,換裝好了,婦女們擁著出來。他兩個住過宮中的,那些體統儀制,多是曉得的。宇文士及請聖旨出來開讀了,紫煙與線娘起來,謝了官兒們。
  那老太監把袁紫煙仔細一看,笑道:「咱說那裡有這樣同名同姓的,原來就是袁貴人夫人。」袁紫煙也把兩個內監一認,卻是當年承奉顯仁宮的老太監姓張,那一個是承值花萼樓的小太監姓李,袁紫煙道:「二位公公一向納福,如今新皇帝是必寵眷。」張太監答道:「托賴粗安。夫人是曉得咱們兩個是老實人,不會鬼混,故此新皇爺亦甚青目。今袁夫人歸了徐老先,正好通家往來。」齊善行道:「老公公,那徐老先也是個四海多情的呢!」張太監笑道:「齊先兒,你不曉得咱們內官兒到人家去,好像出家的和尚道士,承這些太太們總不避忌。」李太監道:「聖旨上面有三位夫人,剛才先進去的想是娘娘認為侄女的竇公主了,怎麼花夫人不見?」宇文士及道:「正是在這裡,也該出來同接旨意才是。」袁紫煙只得答道:「花夫人是去望一親戚,想必也就回來。」說完走了進去。
  從人擺下酒席,眾官兒坐了,吃了一回酒,將要撤席。只聽得外面竇家的人說道:「好了,香工回來了,花姑娘呢?」張香工道:「他還有一兩日回來,我來覆聲公主。」眾家人道:「你這老人家好不曉事,眾官府坐在這裡,立等他接旨,你卻說這樣自在話兒。」賈潤甫聽見,對家人說道:「可是張香工回來了,你去叫他進來,待我問他。」從人忙去扯那香工進來。賈潤甫道:「你同花姑娘出門,為何獨自回來?」香工道:「前日下山轉來,那日傍晚,忽遇天而難行,借一個殷寡婦家歇宿。他家有三個女人,叫什麼夫人的,死命留住。叫我先回,過兩三日,他們送花姑娘歸庵。」張太監見說便道:「就是這個老頭子同花夫人出門的麼?」眾人答道:「正是。」張太監道:「你這老頭子好不曉事,這是朝廷的一位欽召夫人。你卻是騙他到那裡去了,還在這裡說這樣沒要緊的話。孩子們與我好生帶著,待咱們同他去緝訪,如找不著,那老兒就是該死。」三四個小太監,把張香工一條鏈子扣了出去,那老兒嚇得鼻涕眼淚的哭起來。線娘見得了,便叫吳良將五錢銀子,賞與香工。又將一兩銀子,付他做盤纏。叫吳良同張香工吃了飯,作速起身,去接取花姑娘回來。張太監道:「宇文老先,你同齊先兒到縣裡寓中去,咱同那老兒去尋花夫人。」宇文士及道:「花夫人自然這裡去接回,何勞大駕同往?」那老太監向宇文士及耳上說了幾句,士及點點頭兒,即同善行先別起身。張、李二太監同香工出門,線娘又把十兩銀子付與吳良一路盤費,各各上馬而行。
  且說花又蘭,在殷寡婦家住了兩三日,恐怕朝廷有旨意下來,心中甚是牽掛,要辭別起身。無奈三位夫人留住不放。那日正要辭了上路。只聽得外面馬嘶聲響,亂打進來,把幾個書童多已散了,賈夫人忙出來問道:「你們是些什麼人,這般放肆?」那香工忙走進來道:「夫人,花姑娘住在這裡幾日,累我受了多少氣,快請出來去罷!」賈夫人道:「花姑娘在這裡,你們好好的接他回去便了,為甚這般羅皂起來?」那二太監早已看見便道:「又是個認得的,原來眾夫人多在這裡,妙極妙極。」賈夫人認得是張、李二太監,一時躲避不及。只得上前相見,大家訴說衷腸,賈夫人不覺垂淚悲泣。張太監道:「如今幾位夫人在此?」賈夫人道:「單是羅夫人、江夫人連我,共姊妹三人,在此過活。」張太監道:「極好的了,當今萬歲爺,有密旨著咱們尋訪十六院夫人。今日三位夫人造化,恰好遇著,快快收拾,同咱們進京去罷。那二位夫人也請出來相見。」吳良在旁說道:「花姑娘亦煩夫人說聲,出來一同見了兩位公公。」不一時江、羅二夫人同花又蘭出來見了。大家敘了寒溫,隨即進房私議道:「我們住在這裡,總不了局,不如趁這顏色未衰,再去混他幾年。何苦在這裡,受這些淒風苦雨。」主意已定,即收拾了細軟,雇了兩個車兒。三位夫人並花又蘭,大家別了殷寡婦,同二太監登程。
  行了三四日,將近雷夏,兩太監帶著江、羅、賈三夫人到齊善行署中去了。吳良與香工另覓車兒,跟花又蘭到竇公主家。收拾停當,袁紫煙安慰好了楊小夫人與馨兒,亦到公主家來。齊善行又差人來催促了起程。線娘囑父親與孫安祖料理家事,回山中去。叫吳良、金鈴跟了,哭別出門。女貞庵四位夫人,聞知內監有江、羅、賈三夫人之事。不敢來送別,只差香工來致意。那邊宇文士及與兩內監並江、羅、賈三夫人,亦起身在路取齊。齊善行預備下五六乘騾轎,跟隨的多是牲口。不上一月,將近長安。張公謹同羅公子、尉遲南兄弟,住在秦叔寶家,打聽竇公主們到來,正要差人去接,只見徐懋功進來說道:「叔寶兄,羅兄寶眷與賤眷快到了。還是弄一個公館讓他們住,還是各人竟接入自己家裡?」叔寶道:「竇公主當年住在單二哥家裡,與兒媳愛蓮小姐曾結為姊妹,今親母單二嫂又在弟家,他們數年闊別,巴不能夠相敘片時,何不同尊閻一齊接來,不過一兩天,就要面聖完婚,何必又去尋什麼公館?」懋功見說,忙別了到家,即差幾十名家將,一乘大轎,婦女數人,叫他們上去伺候。羅公子亦同張公謹、尉遲南、尉遲北、秦懷玉許多從人,一路去迎接。
  說宇文士及同二太監載了許多婦女,到了十裡長亭。只見許多轎馬來迎,便叫前後車輛停住。羅公子與張公謹等上前來慰勞了一番。張公謹說:「城外難停車騎,兩家家眷暫借秦叔寶兄華居,權宿一宵,明日面聖後,兩家各自迎娶。」宇文士及點頭唯唯。時金鈴、潘美站在一處,說了許多話,金鈴就請公主與又蘭在騾轎裡出來。線娘見羅公子遠遠在馬上站著,好一個人品,心中轉道:「慚愧我竇線娘,得配此子,也算不辱沒的了。」比前推讓之心,便覺相反。上了一乘大轎,花又蘭也坐了一乘官轎,許多人跟隨如飛的去了。徐家家將也接著了袁夫人,三四個婦女如飛上前扶出來,坐了官轎,簇擁著去了。兩太監道:「那三位夫人,暫停在驛館中,待咱們進宮覆命了,然後來請你們去。」說了,即同宇文士及入城,途遇秦王,秦王問了些說話。因王世充徙蜀,剛至定州復叛,正要面聖,便同三人進朝。曉得唐帝同竇娘娘、張尹二妃、宇文昭儀,在御苑中玩花,齊到苑中,四人上前朝見了。張太監將竇線娘、袁紫煙行藏,直找尋至花又蘭,卻遇著隋朝的江、羅、賈三位夫人,一一奏聞。唐帝見說,喜動天顏,便問道:「那三個官妃,年紀多少?」竇後道:「此皆亡隋之物,陛下叫他們弄來,欲何所之?」張太監見竇後話頭不好,便隨口答道:「當年許廷輔選他們進宮,都只十六七歲,如今算上正三旬左右,但是這三個比那幾院顏色,略覺次之。」張妃笑道:「今陛下召他們來,也須造起一座西苑來,安放在裡邊,才得暢意。」唐帝見他們詞色上面有些醋意,便改口道:「你們不消費心,朕此舉非為自己,有個主意在此。」因問秦王:「在廷諸臣,那幾個沒有妻室的?」秦王答道:「臣兒但知魏徵、羅士信、尉遲恭、程知節,皆未曾娶過妻室的。」竇後問二太監道:「竇家女兒與花又蘭、袁紫煙今在那裡?」張太監道:「這三個俱在秦瓊家,那三個是在驛中。」宇文昭儀道:「竇線娘既為娘娘侄女,何不先召他們三個進苑來見?」唐帝就命李太監,立召竇、花、袁三女見駕,那李太監承辦去了。秦王將王世充在定州復叛奏聞,唐帝道:「逆賊負恩若此,即著彼處總管征剿。」
  不一時,只見李太監領著三個女子進來,俯伏階下,朝見了唐帝,叫他們平身。線娘又走近竇後身邊,要拜將下去,竇後叫宮奴攙了起來道:「剛才朝見過了,何必又要多禮?」唐帝看那三個女子,俱是端莊沉靜,儀度安閒,便道:「你們三個,一是孝女,一是義女,一是才女,比眾不同。」叫宮人取三個錦墩來,賜他們坐了。竇後對線娘道:「前日又承你送禮物來,我正要尋些東西來賜你,因萬歲就有旨召你們到京,故此未曾。」線娘道:「鄙褻之物,何足當聖母掛齒?」竇後道:「你的孝勇,久已著名,不意奏章又如此才華。」唐帝笑道:「但是你疏上邊,遜讓他人,能無矯情乎?」線娘跪下奏道:「臣妾實出本懷,安敢矯情?當年羅成初次寫書與秦瓊,央單雄信與臣父求親,被臣妾窺見,即將原書改薦單雄信女愛蓮與羅成,不意單女已許配秦瓊之子懷玉,故使羅成復尋舊盟。」唐帝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說花又蘭與羅成聯床共席,身未沾染,恐難盡信。」線娘道:「此是何等事,敢在至尊前亂道,惟望萬歲娘娘命宮人驗之,便明二人心跡矣。」竇後道:「這也不難。」就對宮奴說道:「取我的辨玉珠來。」
  不一時宮奴取到,竇後叫花又蘭近身,將圓溜溜光燦燦的一件東西,向又蘭眉間熨了三四熨;又蘭眉毛緊結,無一毫散亂。竇後歎道:「真閨女也!」唐帝對花又蘭歎道:「你這妮子,倒是個忍心人,幸虧羅成是君子;若他人恐難瓦全,今以兩佳人歸之,亦不枉矣。」又蘭見說,如飛走下來謝恩,惹得竇後、秦王與眾宮人多笑起來。唐帝又對袁紫煙道:「袁妃子擅天人之學,今歸徐卿,閫內閫外,皆可為國家之一助。」因差張太監速到驛中,宣隋宮三妃子;又差內監速召魏徵、徐世勣、尉遲恭、程知節進苑。又差李內監去宣羅成、秦瓊,並伊子懷玉、媳單愛蓮見駕。又吩咐禮部官,速備花紅十三副,鼓樂六班。
  吩咐畢,唐帝即同秦王到偏殿坐下。只見魏徵、徐世勣、尉遲恭、程知節四臣先進殿來朝見了,唐帝道:「徐卿室人已召來了。朕思文王之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予獨何人,而使有功大臣,尚中饋久虛耶!故差內監覓隋宮三位麗人,趁今日良辰,三人各人拈鬮,天緣自定。」魏徵、尉遲恭、程知節齊跪下去道:「臣等一身努力,難報皇恩萬一;況四海未靖,何敢念及室家?」唐帝道:「聖經雲: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秦王道:「這是父王教化無私,與眾偕樂之意,諸卿無得因辭。」唐帝叫宮人取一個寶瓶,將江、羅、賈三位名字寫在紙上,團成圓兒,放在瓶內,叫魏、程、尉遲三臣,對天禱祝,將銀箸揭起,恰好魏徵拈了賈夫人,尉遲恭拈著了羅夫人,程知節拈著了江夫人,三臣各謝恩。只見張太監領了三位夫人進來朝見,唐帝問道:「那個是賈素貞?那個是羅小玉?那個是江濤?」三夫人各上前應了,唐帝對三臣道:「這三個佳人,雖非國色,而體態幽妍,三卿勿遽忽之。三妃且進內見了娘娘出來,同諧花燭。」宮人領三位夫人進去了。
  又見秦瓊領了兒子懷玉、媳婦愛蓮,上前來朝見。對唐帝見了秦瓊,分外優禮,便道:「愛卿父子平身。」因指愛蓮道:「就是你媳婦單氏,可曾結漓否?」叔寶應道:「尚未。」唐帝見此女梨花白面,楊柳纖腰,香塵穩重,居然大家,便贊道:「好個女子。」即叫近侍亦引去見竇後。又對叔寶道:「剛才竇線娘說,曾與汝媳結為姊妹,先有書薦此女與羅成,此言有之乎?」叔寶答道:「當初竇女改了羅成的書附來,臣兒已許婚單氏,因臣與單雄信有生死之交,不敢背盟,故以子許之。」唐帝道:「卿於得配此女,可稱佳兒佳婦矣,為何尚未成婚?」叔寶答道:「因兒媳單愛蓮,立意要歸家營葬父親,然後完婚。」唐市道:「這也難得,朕今做主,趁眾緣齊偶,賜汝子完婚,滿月後賜歸殯葬其父。」對近侍道:「竇線娘給二品冠帶,諸女俱給四品冠帶,快去宣他們出來,莫負良辰,好去共諧花燭。」
  近侍進去領了七個女子出來,唐帝先叫魏徵、徐世勣、尉遲恭、程知節同袁、賈、江、羅四夫人成對站定,踢了花紅。四對夫婦謝了恩,就有鼓樂迎出苑去。第二起就是秦懷玉與單愛蓮,謝恩,迎送出去。第三起卻是羅成,兩旁站著竇線娘、花又蘭,謝恩下去。唐帝笑道:「羅成,大便宜了你,也虧你當時老成,今宵卻有聯壁相親。」羅成同二佳人跪下說道:「聖恩浩蕩無涯,使小臣亦沐洪麻。但臣妻線娘,既為聖母國戚,臣禮合同去謝恩,陛下可容臣叩謝否?」唐帝道:「這個使得。」遂起身退朝同羅成夫妻三人,到後苑拜見竇後。竇後深喜羅成年少知禮,賜宮奴二名,內監二名,並許多金珠衣飾。又將溫車一乘,賜與二女坐了。命撤御前金蓮燭並鼓樂送出苑來。惹得滿京城軍民人等,擁擠觀看,無不欣羨。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4 AM     標題: 第六十三回 王世充忘恩復叛 秦懷玉剪寇建功

   詞曰:
    驕馬玉鞭馳驟,同調堅貞永晝。題攜一處可相留,莫把眉兒
  皺。  如雪剛腸希覯,一擊疾誅雙醜。矢心誓日生死安,若輩真
  奇友。
                        調寄「誤佳期」
  古人雲:唯婦人之言不可聽。書亦戒曰:唯婦言是聽。似乎婦人再開口不得的。殊不知婦人中智慧見識,盡有勝過男子。如明朝宸濠謀逆,其妃婁氏泣諫,濠不從,卒至擒滅,喟然而歎曰:「昔紂聽婦人之言失天下,朕不聽婦人之言亡國。」故知婦人之言,足聽不足聽,惟在男子看其志向以從違耳。當時唐帝叫它監弄這幾個附宮妃子來,原打帳要自己受用,只因竇後一言,便成就了幾對夫婦,省了多少精神。若是蕭後,就要逢迎上意,成君之過。唐帝亂點鴛鴦的,把幾個女子賜與眾臣配偶,不但男女稱意,感戴皇恩,即唐帝亦覺處分得暢快,進宮來述與諸妃聽。說到單女亦欲葬父完婚,竇後歎道:「不意孝義之女,多出在草莽。」只見宇文昭儀墮下淚來,唐帝駭問道:「妃子何故悲傷?」昭儀答道:「妾母靈柩尚在洛陽,妾兄士及未曾將他入土。」唐帝道:「明日汝兄進朝,待朕問他。」
  且說張公謹在秦叔寶家,因羅公子新婚,不好催促,又因諸王妃與公侯諸大夫,皆因竇後認為侄女,又慕竇、花二位夫人孝義,爭相結納,日夕稱賀。因此張公謹恐本地方有事,只得先上朝辭聖。秦王因愛公謹之才,不肯放他去,奏過唐帝,即將張公謹留授司馬兼督捕司之職,幽州郡守改著羅成權署。旨意一下,張公謹留任長安,只得寫稟啟,差人去回復燕郡王,並接家眷到京。羅公子亦因聖旨,擢他代張公謹之職,又牽掛父母,等不及滿月,便去辭了唐帝、竇後,至西府拜辭秦王,與眾官僚話別了。因線娘囑說,又到宇文士及家去謝別,見士及家車騎列庭,正在那裡束裝,羅公子進去相見了,便問道:「尊駕有何榮行,在此束裝?」士及道:「弟因先母之柩未葬,告假兩月,將往洛陽整理墳瑩,此刻就要起身,恐不及送兄台榮歸了。」羅公子道:「弟亦在明後日就要動身。」說了出門。羅公子歸來,連夜收拾,與竇公主、花又蘭拜別了秦母。叔寶與張氏夫人,懷玉夫妻亦出來拜別,護送出門。尉遲南、尉遲北並太后賜的兩名太監,及隨來潘美等,做了前隊。羅公子與竇公主、花夫人並宮人婦女,及金鈴、吳良等做了後隊。徐惠妃差西府內監,袁紫煙亦差青琴,江、羅、賈三夫人,俱差人來送別。時冠蓋餞別,塞滿道路,送一二十裡,各自歸家。
  羅公子急忙要趕到雷夏墓所,迎請竇建德到幽州去,吩咐日夕趕行。不多幾日,已出潼關,將至陝州界口,一個大村鎮上。那日起身得早,尚未朝餐,前隊尉遲南兄弟,正要尋一個大寬展的飯店,急切間再尋不出。又去了裡許,只見一個酒簾挑出街心,上寫一聯道:暫停車馬客,權歇利名公。尉遲南眾人看見了,就下馬,把馬系好進店去,看房屋寬大,更喜來得早,無人歇下。尉遲南忙吩咐主人,打掃潔淨,整治酒餚,又出店來盼望後隊。只見街坊上來來往往,許多人擠在間壁一個庵院門首,尉遲南問土人為著何事,答道:「不曉得,你們自進庵裡去看便知。」尉遲兄弟忙擠進庵來,只見門前一間供伽藍的,進去三間佛堂,門戶窗欞,台桌器皿,多打得莖粉,三四個老尼坐在一塊兒涕泣。尉遲南問著老尼,老尼也只顧下淚未答。只聞得耳邊嘈嘈雜雜的,地方上人議論道:「那個公主,也是個金枝玉葉,不意國亡家破,被那官兒欺負。」尉遲兄弟未及細問,恐怕羅公子後隊到了,即便抽身出來,恰好羅公子與眾人騾馬一哄而至,這旁竇公主與花夫人便下了騾轎,進店去了。
  羅公子下馬,見街坊上熱鬧,叫尉遲兄弟進去,問地方上為著何事。尉遲南把土人的言語,與庵中的光景說了。竇公主見說,心中想道:「莫非隋魏後人,流落在這裡。」便叫左右去喚那個老尼來,那吳良、金鈴出外,到底是軍人打扮,他兩個是好事生風的,忙出店走進庵來。對老尼說道:『哦家公主與小王爺,喚你師父快去。」那老尼見說,忙站起來問道:「是那個王爺,又是什麼公主?」金鈴道:「你過去便知明白。」老尼沒奈何,只得一頭走,一頭向眾人問明來歷。來到店中,見了公主、公子,打了幾個稽首。竇公主問道:「你庵中被何人羅皂?有那朝公主在裡邊?」老尼答道:「當初隋朝有個南陽公主,少寡守節,有一子名曰禪師。因夏王討宇文化及時,夏將於士澄見公主美貌欲娶,公主不從。士澄誣禪師與化及同黨,竟坐殺之。公主向夏王哀請為尼,暫寓洛陽,因山寇竊發,回長安訪親,中途又被賊劫,故此投到小庵來住。昨晚有一官府宇文士及,在此下店,不知被那個多嘴的說了,那宇文官府走過庵來,必要請見南陽公主。公主再三不肯相見,那宇文官府立於戶外說道:『公主寡居,下官喪偶,中饋尚虛,公主若肯俯從,下官當以金屋貯之。』論來這樣青年,大官府隨了他去,也完了終身,不想南陽公主聽說,不但不肯從他,反大怒起來,在內發話道:『我與汝本系仇家,今所以不忍加刃於汝首,因謀逆之日,察汝不預知耳。今若相逼,有死而已。』宇文官府知不可屈,即便去了。他手下道我窩頓了亡隋眷屬,逼勒著要詐我們銀子,沒有,故此打得這般模樣。」
  竇公主道:「宇文士及當初楊太僕知他有品行的,故此遺計教他投唐,以妹子進獻,方得寵眷。不意他漁色改行,以至於此,可見這班咬文嚼字之人,蓋棺後方可定論。」遂叫左右三四個婦女,即同老尼進庵去,請南陽公主到來一見。
  眾婦女去不多時,擁著南陽公主到店來。但見一個雲裳羽衣,未滿三旬的佳人,竇公主同花夫人忙出來接見了,遜禮坐定。竇公主道:「剛才老尼說,姐姐要往長安探親,未知何人?」南陽公主道:「唐光祿大夫劉文靜系妾亡夫至親,今為唐家開國元勳,意欲往長安依附他,以畢余生。不想聞得劉公與裴監不睦,誣以他事,竟遭慘戮,國家珍滅,親戚凋亡,故使狂夫得以侵辱。」說罷,淚下數行。竇公主見了這般光景,不勝憐恤道:「既是姐姐欲皈依三寶,此地非止足之所,愚妹倒有個所在,未知尊意可否?」南陽公主道:「敢求公主指引。」竇公主道:「雷夏有個女貞庵,現有煬帝十六院中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在內守志焚修。若姐姐肯去,諒必志同道合。」南陽公主道:「若得公主題攜,妾當朝夕頂禮慈悲,以祝公主景福。」竇公主道:「我們也要到雷夏,若尊意已允,快去收拾,便同起身。」南陽公主大喜,即起身去草草收拾停當,謝了眾尼,又到店中。竇公主把十兩銀子賞了老尼,又叫手下雇了一乘騾轎與南陽公主坐了,一同起行。
  潘美與金鈴往相上去會鈔,只見櫃內站著一個方面大耳一部虯髯的人笑道:「鈔且慢會,敢問方才上車的,可就是夏王竇建德之女麼?」潘美答道:「正是。」又問道:「那個小王爺又是誰?」金鈴道:「就是幽州羅燕郡王之子諱成,如今皇爺賜婚與他的。」那漢又問道:「當初夏王的臣子孫安祖,未知如今可在否?」金鈴答道:「現從我們王爺,在山中修行。」那漢點頭說道:「可借單員外的家眷,如今不知怎樣著落?」潘美道:「單將軍的女兒,前日皇爺已與我家竇公主同日賜婚,配與秦叔寶之子小將軍,皇爺賜他扶柩殯葬父親,即日要回潞州去了。」那漢見說,拍手大笑道:「快活快活,這才是個明主。」潘美忙要稱還飯錢,催他算帳,那漢道:「夏王與孫安祖,俱系我們昔年好友,今足下們偶然賜顧一飯,何足介意。」潘美取銀子稱與他,那漢堅執不肯收,推住道:「不要小氣,請收了;但不知足下說的那單員外的靈柩,即日要回潞州,此言可真否?」金鈴道:「怎麼不真,早晚也要動身了。」那漢道:「好,請便罷!」潘美問他姓名,那漢不肯說,拱拱手反踱進去了。潘、金二人,只得收了銀子,跨上馬望前趕去。
  看官們,你道那店中的大漢是誰?也是江湖上一個有名的好漢姓關名大刀,遼東人,昔年曾販私鹽,做強盜,無所不為的。他天性鄙薄仕宦,不肯依傍人尋討出身。近見李密、單雄信等俱遭慘戮,他便收心,在這裡開一個大飯店。遇著了貪官污吏,他便不肯放過,必要罄囊倒橐,方才住手。好處不肯殺人,不肯做官,他道:「我祖上關公,是個正直天神,我豈可妄殺人?」又道:「關公當日不肯降曹,我今亦不去投唐。」因此四方的豪傑人多敬服他。正是:
    海內英雄不易識,肺腸自與庸愚別。可笑之乎者也人,虛邀聲
  氣張其說。
  今說竇公主要他父親一同到幽州來,先打發又蘭同眾宮人到雷夏,自與羅公子到隱靈山要接父親起身。無奈竇建德與三藏和尚講論,看破塵世,再不肯下山。公主只得哭別了,仍舊到雷夏來。賈潤甫與齊善行俱來接見。女貞庵四位夫人,是時又蘭早已接到家中,各各相見。楊義臣如夫人與馨兒,徐懋功先已差人接去了。公主祭奠了首後,墓上田產,交托兩個老家人看管。收拾行裝,差人送南陽公主與四位夫人,到女貞庵去。便同羅公子、花又蘭往北進發。賈潤甫送公子起身之後,曉得單雄信家眷扶柩回潞州,因想:「雄信當初許多情誼,多少人受了他的厚惠,我曾與他為生死之交。雄信臨刑時,秦、徐諸人,割股定姻,報他的恩德;我賈潤甫也是個有心腸的,尚未酬其萬一。今日聞得他女兒女婿,扶柩歸葬,焉有不迎上去,至靈前一拜之理?」便收拾行囊,拉了附近受過單雄信恩惠的豪傑,竟奔長安不題。
  且說秦懷玉與愛蓮小姐滿月後,辭了祖母父母起身,叔寶差四名家將,點四五十營兵護送。懷玉因他父親的功勳,唐已擢為殿前護衛右千牛之職,時眾官輩亦來送行,懷玉各各辭別,擁著一車起身。
  行了幾日,已出長安,天將傍晚,眾家將加鞭去尋宿店,只見七八個大漢子,俱是白布短衣,羅帕纏頭,向前問道:「馬上大哥,借問一聲,那二賢莊單員外的喪車,可到這裡來麼?」家將停著馬答道:「就在後面來了。」那幾個大漢聽見,如飛去了。家將見那幾個大漢已去,心上疑惑起來,恐是歹人,忙兜轉馬頭,追趕那幾個大漢。趕了裡許,只見塵煙起處,一隊車馬頭導,兩面奉旨賜葬金字牌,中間一副大紅金字銘旌,上寫:「故將軍雄信單公之柩」。沖天的招搖而來。眾好漢看見,齊拍手道:「好了,來了!」齊到柩前趴在地下,掃地呼天的大哭起來。家將見了,知不是歹人,秦懷玉忙跳下馬還禮。單夫人聽見,推開轎門,細認七八個人中,只有一個姓趙,綽號叫做莽男兒,當初殺了人,虧雄信藏他在家,費了銀子解救。其余多不認得,想必多是受過思的。單夫人不覺傷感大哭起來。
  眾好漢也哭了一回,磕了幾個響頭,站起來問道:「那一個是單員外的姑爺秦小將軍?」秦懷玉答道:「在下就是。」一個大漢走上前來,執著秦懷玉的手,看了說道:「好個單二哥的女婿!」那一個又道:「秦大哥好個兒子!」贊了幾聲,又問道:「令岳母與尊夫人可曾同來?」懷玉指道:「就在後車。」那漢便道:「眾兄弟,我們去見了單二嫂。」眾人齊到車前,單夫人尚未下車,眾好漢七上八落的在下叩頭,單夫人如飛下車還禮。眾人起來說道:「二嫂,我們聞得二哥被戮,眾兄弟時常掛念,只是不好來問候。如今你老人家好了,招了這個好女婿,終身有靠了。」單夫人道:「先夫不幸,有累公等費心。」莽男兒道:「天色晚了,把車推到店中去罷,賈兄們在那裡候久了!」懷玉道:「那個賈兄?」眾人道:「就是開鞭杖行頭賈潤甫,他曉得令岳的喪車回來,便拉了十來個兄弟們在那裡等候。」說了,便趕開護兵,七八個好漢用力擁著喪車,風雷閃電的去了。原來賈潤南拉齊眾好漢,恰好也投在關大刀店中。當時見喪軍將近,便同眾人迎到柩前,又是一番哭拜。單夫人同秦懷玉各各叩謝了,關大刀同眾人把喪車推在一間空屋裡去。
  賈潤甫領秦懷玉與單夫人、愛蓮小姐,到後邊三四間屋裡去,說道:「這幾間,他們說還是前日竇公主到他店裡來歇宿,打掃潔淨在此,二嫂姑娘們正好安寢,尊從就在外邊兩旁住了罷。」單夫人問賈潤甫道:「賈叔叔,那班豪傑那裡曉得我們來,卻聚在此?」賈潤甫道:「頭裡那一起,是關兄弟先打聽著實,知會了聚在此的,後邊這一路,是我一路迎來說起欣然同來的。這班人都是先年受過單兄恩惠的,所以如此。」說了即同懷玉出來,只見堂中正南一席,上邊供著一個紙牌,寫道:「義友雄信單公之位」。關大刀把盞,領眾好友朝上叩首下去,秦懷玉如飛還禮。關大刀把杯著放在雄信紙位面前,然後起來說道:「賈大哥,第二位就該秦姑爺了。」賈潤甫道:「這使不得。他令岳在上,也不好對坐。二來他令尊也曾與眾兄弟相與,怎好僭坐?不如弟與秦姑爺坐在單二哥兩旁,眾兄弟入席,挨次而坐,乃見我們只以義氣為重,不以名爵為尊,才是江湖上的坐法。」眾人齊聲道:「說得是。」大家入席坐定,關大刀舉杯大聲說道:「單二哥,今夜各路眾兄弟,屈你家令坦,在小店奉陪,二哥須要開懷暢飲一杯。」一堂的人,大杯巨觥,交錯鯨吞,都訴說當年與雄信相交的舊話,也有說到得意之處,狂歌起舞。也有說到傷心之處,出位向靈前捶胸跌足哭起來。只聽見莽男兒叫道:「秦始爺,我記得那年九月間,你令祖母六十華誕,令岳差人傳綠林號箭到我們地方來,我們那財不比於今本分,正在外橫行的日子,不便陪眾登堂。」把手指道:「只得同那三個弟兄,湊成五六百金,來到齊州,日裡又不敢造宅,直守至二更時分,尋著了尊府後門跳進來,把銀子放在蒲包內,丟在兄家內房院子裡頭。這事想必令尊也曾與兄說過。」秦懷玉道:「家母曾道來。」
  正說得高興,只聽得外面叩門聲急,關大刀如飛趕出來,開門一看,便道:「原來是單主管,來得正好,你們主兒的喪車,與太太姑爺姑娘多在裡面。」原來單全,當時隨雄信在京,見家主慘變後,即便辭了單夫人要回鄉里。秦叔寶、徐懋功,知他是個義僕,要抬舉他,弄一個小前程與他做,他必不從,逕歸二賢莊。喜的單雄信平昔做人好,沒有一個不苦惜他,所以這些房屋田產,盡有人照管在那裡,見的單全一到,多交付與他。單全毫無私心,田產利息,悉登冊籍。今聞夫人們扶柩回鄉,連夜兼程趕來。在路上打聽,曉得投在關家店裡,故此趕來。當時關大刀闊上門,領單全到堂中來,賈潤甫見了喜道:「單主管,你也來了。」單全見上邊供著主人牌位,先上去叩了四叩,又要向眾人行禮下去。眾好漢大家推住道:「聞得你也是有義氣的男子,豈可如此廣單全只得止向秦懷玉叩首,懷玉連忙扶起。眾人道:「主管快來坐了,我們好吃酒了。」單全道:「各位爺請便,我家太太不知下在那一房,我去見了來。」說時早有婦女領了進去,不移時出來坐了。賈潤甫道:「單主管,我們眾兄弟,念你主人生前之德,齊來扶他靈柩還鄉,到那裡還要盤桓幾日,但不知你莊上如何光景?」單全道:「莊上我已一色停當,但未擇地耳。只是如今王世充在定州,糾合了邴元真復叛,羅士信被他用計殺害,占了三四個城池。前日問他已到潞安,如今將到平陽來,只恐路上難行奈何?」賈潤甫道:「當初我家魏公與伯當兄,好好住在金墉,被他用計送死,單二哥又被他累及身亡。幾個好弟兄,皆因他弄得七零八落。今士信兄弟,又被他殺害。我若遇著他,必手刃之,方快我心。」
  秦懷玉見說士信被殺,便垂淚道:「士信叔叔與父親結為兄弟,小侄與他相聚數年。今一旦慘亡,家父聞知,是必請兵剿滅此賊,以報羅叔叔之仇。」單全道:「我昨夜在七星崗過夜,三更時分,夢見我家先老爺,叫了我姓名說道:『我回去了,可恨王世充,殺我好友義弟,又是我同起手的心交,我知此賊命數已絕,你去叫姑爺滅了他,干了這場功。』」關大刀道:「我們眾兄弟同去除了這賊,替羅家兄弟報了仇何如?」賈潤甫道:「若諸兄肯齊心,管叫此賊必滅。」眾人道:「計將安出?」賈潤甫道:「計策自有,必須臨時著便,今且慢說。但必要關兄去方好,只是沒人替他開店。」關大刀道:「店中生意,就歇兩日何妨?但要留單主管在此。」單全道:「我是要隨太太回去的。」賈潤甫道:「太太姑娘,權屈在店中住幾日,仗單二哥之靈,我們去幹了這場功,回店扶柩去未遲。」眾好漢踴躍應道:「好。」單夫人在內聽見,忙叫人請賈潤甫進去說道:「小婿年幼,恐怕未逢大敵,還是打聽他過了再走罷。」賈潤甫道:「二嫂但放心,干事皆是眾兄弟去,我與令坦只不過在途中接應,總在我身上無妨。」說了出來,對眾人說道:「既是明早大家要去幹正經,我們早些安寢罷!」過了一宵,五更時分,關大刀向賈潤甫耳上說了幾句,又叮囑了單全一番,先與眾好漢悄然出門而去。賈潤甫同秦懷玉率領了家將,亦離店去了。
  卻說關大刀同莽男兒一班,走了兩三日,將到解州地方,恰遇著了王世充的前站,見了一二十個穿白衣服的人來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百姓?」眾人道:「我們是迎單將軍的柩回去的。」馬上將官問:「那個單將軍?」眾好漢答道:「就是單雄信。」那將官道:「單雄信是我家的勇將,被唐朝殺的,你們都是他什麼人,去扶他靈柩?」眾好漢道:「我們俱是他當年管轄的兵卒,感他的恩德,故此不憚路途而來,爺們可是守這裡地方的?」那將官道:「不是,鄭王爺就在後面來了,你們站一回兒,便知分曉。」正說時,只見後面塵頭起處,一簇人馬行近前來,眾好漢看了,拍手喜道:「正是我家的舊王爺。」那將官帶了一干好漢,到王世充面前說了。王世充問道:「單將軍的靈柩,你們扶他到那裡?」眾人道:「到二賢莊。」邴元真在旁邊馬上說道:「只怕是奸細。」叫人各人身上收檢,眾人神色不變,便不疑惑。王世充道:「你們都是行伍出身,何不去投唐圖個出身?」眾人道:「唐家既不肯赦我們的恩主,我們安肯背義從唐?」王世充道:「你們既是我家舊兵卒,我這裡正少人,何不就住在我帳下效用,當初你們是步兵還是馬兵?」眾好漢道:「當時是馬兵。」王世充問了各人姓名,叫書記上了冊籍,給付馬匹衣甲器械,派入第二隊。
  今說賈潤甫同秦懷玉與兩個家將一行人等,慢慢的已行了三日,將近解州。賈潤甫叫秦懷玉差一個伶俐小卒,假裝了乞丐,前去打聽,自己守在一個關王廟裡。隔了兩日,只見差去的小卒歸來報道:「小的初去打聽我們這幾位爺,被王世充信任收用,已派入第二隊。昨夜他們已破平陽,今要進解州。一路百姓多逃避一空,只剩房屋。他們下寨在貓兒村,不知為甚,四更時分,只聽見軍中喧喊,嘩道有賊,故此小的忙來報知。」賈潤甫見說,忙起一課大喜道:「眾兄弟成功了,快備馬我們迎上去。」秦懷玉即便領二家將,跨馬前行。未及一二里,早望見一二十個白衣的人,頭裡那人卻是莽男兒,題著兩個首級,飛奔前來,叫道:「賈大哥,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級在此,後面追兵來了,快去幫他們廝殺。」賈潤甫叫人把首級挑在槍桿上,同莽男兒飛趕去,只見眾好漢在一個山前與王家兵馬,正在那裡廝殺。莽男兒跑向前大聲喊道:「我家大唐兵馬來了!」秦懷玉扯滿弓,一連射死了兩三個。賈潤甫叫道:「王世充、邴元真兩個逆賊,首級已聚在此,你們何苦自來送死!」王家兵將見了,即便敗將下去。秦懷玉與眾人,直追至貓兒村,賊兵只得棄了輜重,各自逃生。賈潤甫將賊兵擄掠遺棄之物,裝載了幾車,尚恐怕余賊未散,又追趕三四十裡,然後轉來。早有人來報道:「單二爺喪車,已被二賢莊許多莊戶,趕到關家店裡,載進潞州去了。」眾好漢此時不是步行了,俱騎了馬,連日夜兼程,趕上喪車,護進二賢莊。
  地方官員曉得秦叔寶名位俱尊,其子懷玉現任干牛之職。目下又建奇功,多要想來吊候。賈潤甫在莊前擇一塊豐厚之地,定了主穴。關大刀對賈潤甫道:「賈大哥,我們這場功皆仗單二哥的陰靈,得以萬全,為什麼呢?弟前夜與趙兄弟兩個,乘王世充、邴元真酒醉熟睡時,潛蹤入幕,盜了兩人的首級。眾兄弟齊上馬出來,驚動了帳房內,只道是劫營的,齊起身來追趕。時天尚昏黑,眾弟兄因記不出路徑,只見黑暗中隱隱一人騎著馬領路。眾弟兄認是我,又不好高聲相問,只得隨著他走了三四裡。天將發白,那前頭騎馬的倏然不見了,豈不是單二哥陰靈護信我們?如今把這些衣飾銀錢,分做兩堆,一堆贈與姑爺為殯葬之資。一堆散與二賢莊左右鄰居小民,念他們往日看守房屋,今又遠來迎柩營葬,少酬其勞。」賈潤甫與眾好漢齊聲道:「關大哥說得是。」秦懷玉道:「豈有此理,這些東西,諸君取之,自該諸君剖之,我則不敢當,何況敝鄰。」
  正在推讓時,只見潞州官府抬了豬羊到靈前來吊唁,秦懷玉同賈潤甫出來接住,引到靈前去拜過,見院中羅列著兩堆銀錢衣飾,問是何故。賈潤甫答道:「有幾個商賈朋友,是昔年曾與單公知交,今來迎喪,恰逢王世充逆賊臨陣,眾友推愛,齊上前用力剿滅。賊擄之物,遺棄而去。這些東西,理合眾友收領,不意眾友仗義不從,反欲賜惠小民。」那個郡守笑道:「這也算一班義士了;但是小民無功,豈可收領逆贓。既雲好義,何不寄之官庫。題請了,替單公建詞立碑,以為世守,亦是美事。」那行官見說,心中想道:「我們做了一個官兒,要百姓們一兩五錢的書帕,尚費許多唇舌,今這主大財,那班人反不肯收,不知是何肺腸?」官兒們挨了一回,見秦懷玉不言語,只得別過去了。眾好漢便招地方上這些看的窮人,近前來說道:「這一堆東西,是秦姑爺賜你們的,以當酬勞之意。你們領去從公分惠,不許因此些微之物,爭競起來,到官府責罰。自今以後,你們待秦姑爺如待單員外一般便了。」眾鄰里齊跪下去,歡呼拜謝,領了出去。
  關大刀對貿潤甫說道:「賈大哥,我們的事已畢去罷!」又對秦懷玉道:「眾弟兄不及拜別令岳母了!」大家拱拱手欲別,秦懷玉道:「這貨利不好,有污諸公志行,請各乘騎而去何如?」眾好漢道:「我們如此而來,自當如此而去。」盡皆岸然不顧而行,看的人無不嘖嘖稱羨。秦懷玉督手下造完了墳墓,擇了吉日,安葬好了丈人。又見主管單全,忠心愛主,就勸單夫人把他作為養子,以繼單氏的宗挑。將二賢莊田產,盡付單全收管,以供春秋祭掃。自同單夫人與愛蓮小姐,束裝起身。家將們帶領了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級,忙進了長安不題。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5 AM     標題: 第六十四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

   詞曰:
    寂寂江天錦繡明,凌波空步繞花陰。一枝驀地間相逅,惹得狂
  蜂空喪身。  逞樂意,對芳樽,腰圍玉帶暗藏針。片詞題破驚疑
  事,喋血他年逼禁門。
                        調寄「鷓鴣天」
  今且慢說秦懷玉剿滅了王世充、邴元真回來,將二人首級獻功,唐帝賞勞。再說武德七年間,四方諸醜,虧了世民擊滅將完,時唐皇晚年,總多內寵,生兒者二十余人,無子者不計其數,靡不思迭尋寵愛,各獻奇功。然其間好事生風敢作敢為的,無如張、尹二妃。他本是隋文帝寵用過的,忽然間唐帝又把他兩個弄起手來,今幸一統天下,雖不能做正位中宮,卻也言聽計從,無慾不遂。更值竇皇後福祿不均,先已駕崩,因此兩人的心腸更大了些。但唐帝因宮中年少佳麗甚多,便在他兩個身上,也就平淡。何如婦人家這節事,如竹簾破敗,能有幾個自悔檢束的,但看時勢之逆與順耳。
  時值唐帝身子不爽,在丹霄宮中靜養。相戒諸嬪妃,非宣召不得進來。因此那些環珮裊娜之人,皆在宮中靜守。惟有那張、尹二夫人,年紀卻在三旬之外,謔浪意味,愈老愈佳。平昔雖與建成、元吉,眉來眼去,情意往來,恨無處可以相承款曲。那日恰好尹夫人差侍兒小鶯,去請楊美人蹴球耍子,只見建成、元吉兩個小宮監跟了走來。小鶯見了,笑逐顏開問道:「二位王爺在何處來?」建成、元吉認得小鶯是尹夫人的丫鬟,便道:「我兩個特來尋你們二位夫人說句話兒,你到何處去?」小鶯笑著搖頭道:「不是二位王爺是丹霄宮中出來,如今回去快活,為什麼尋我們夫人起來;若是有正經要會,何不在前日昨日,今卻說這樣話來騙我?」建成聽見,歡喜不勝道:「為什麼該在前日昨日來?」小鶯笑道:「罷了,有人來撞見,又要搭出是非來,請各便罷,我要去幹正經了。」就要走動,當不起建成是個酒色之徒,見那小鬟說話伶俐,一把扯到側首一個花檻內,叫小監門首站著,執著小鶯雙手道:「小妮子,你從實說與我們聽了,我把東西來送你。」小鶯笑道:「東西我不敢領,既承二位王爺下問,待我對你說了罷。前日初十,是張夫人誕日;昨日十三,是我家尹夫人誕日。這兩天被眾夫人鬧得好厭,今日甚是清閒,張夫人又道無聊,約了我家夫人,叫我去請楊夫人來蹴球耍子。故此我說二位王爺,既有話要會二位夫人,何不也在前兩日來。大家相聚,豈不是一場勝會?」元吉道:「眾夫人拜壽,我們怎好來親熱孝順。今日無事,正好來補賀,豈不是兩便?」建成道:「說得有理,我們弟兄兩個,回去準備了禮物就來,你與我們說聲。」小鶯道:「二位王爺認真要來,我也不去請楊夫人了,在宮專候駕臨。但恐不准,叫我那裡當得起?」建成、元吉道:「豈有此理,你道我虛言麼,我們先將一物與你取去,送二夫人收了何如?」小鶯道:「若得如此,方好相候。」二位王爺各在身上解下一條八寶十錦合歡絲鳥帶,付與小鶯收了,又道:「我們現今不能用情贈你,少頃到宮來,斷不虛你的盛情。」小鶯道:「恁說快去了來,竟到後宰門走進,更覺近些。」三人別去。正是:
    慢跨富貴三春景,且放梅梢玩月明。
  不說小鶯去通知張、尹二夫人。且說建成、元吉,聽見小鶯之言,歡喜不勝。疾忙趕到府中,收拾了珍珠美玉,把兩個金龍盒子盛了,叫宮監捧著,一同忙到後宰門來。門官見是二位殿下,忙把門開了。二王跨下馬,叫人牽了在外面伺候。小宮監捧著禮物,二王走到分宮樓,只見小鶯咬著指頭,站在門首懸望,見了二王喜道:「王爺們來了。」建成道:「小鶯,你可曾與二夫人說知?」小鶯點點頭兒,引二王進去,到中堂坐下,叫兩三個宮奴,把禮物收了進去。一盞茶時,只見張、尹二位夫人跟著三四個宮娥,輕移蓮步,走將出來。二王如飛叫人把毯子舖下,要行大禮。二位夫人那裡肯受,自己忙走近身來拖住。張夫人道:「二王怎麼要行起這個禮來,豈不要折殺我們?」元吉道:「二位夫人,如同母子,焉有聖壽不行恭拜之禮?」尹夫人道:「求二位以常禮相見,我們兩個心上方安。」二王沒奈何,只得順從了。張夫人道:「屈二王到樓上去坐坐,省得這裡不便。」尹夫人道:「姐姐主張不差。」
  大家同到樓上來,二王看那三間樓的景緻,宛如曲江開宴賞,玉峽映繁華。二王坐定,用點心茶膳,彼此細陳款曲。張夫人道:「向蒙二王時常照拂,使我二姊妹夢寐不能去懷,不意復承厚貺,叫我兩個何以克當?」元吉笑道:「張夫人說甚話來,骨肉之間,不能時刻來孝順,這就是我們的罪了,怎說那個話來?」建成道:「我們心裡,時常要來奉候,一來恐怕父皇撞見,不好意思。二來又恐夫人見罪,不當穩便,故此今日慢慢的走來,恰好遇著小鶯,叫他先來通知了,方才放心。」尹夫人道:「我家張姐姐,常常對我說,三位殿下,都是萬歲所生,不知為甚秦王見了我們,一揖之外,毫無一些好處。他倚著父皇寵愛,驕矜強悍,意氣難堪。故此前日皇上,要他遷居洛陽,幸得二位王爺叫人來說了,被我姊妹兩個,在萬歲爺面前再四說了,方才中止。」張夫人道:「總是有我四人一塊兒做事,不怕秦王飛上天去。」元吉道:「若得二位如此留心,真是我們的母后了。」兩夫人多笑起來。時綺席珍饈,雕盤異果,無所不有。四人猜拳行令,說說笑笑。英、齊二王都是酒色中人,起初還循些禮貌,到後來各人有了些酒,謔浪歡呼,無所不至。古人雲:酒是色之媒。二王酒量原是好的,只因他們醉翁之意俱不在酒,便假裝醉態。元吉道:「我們酒是有了,求二位夫人稍停一會兒,再飲何如?」正是:
    萬惡果然淫是首,從教手足自相殘。
  少停,建成笑對元吉說道:「清風玉馨,音響余箏,正如巫山雲夢,難以言傳。」元吉也笑道:「風牌月陣,鶯轉猿吟,總是我粗淺之人也學不出。」自此英、齊二王滿心暢快,打發宮監與外面伺候的回去了,便同二妃歡呼彈唱不題。再說秦王因唐帝在丹霄宮養病,他就不回西府,晨昏定省,每日調奉湯藥,整頓了六七日。時日色已瞑,月上花枝,唐帝身子略已痊可,便對秦王道:「吾病今日身體稍覺安穩,你依朕回府去看看。」秦王不敢推卻,只得領了父皇旨意,辭駕出宮。行至分宮樓,忽聽見彈箏歌唱,輕一聲高一聲,韻致悠揚。秦王站了一回,見是張、尹二妃寢宮,便道:「他曉父皇有病,正該悶悶沉思,為甚歌唱起來?」就要行動,忽聽見裡面喊道:「這一大杯,該是大哥飲的,我卻先干了!」秦王道:「他們弟兄兩個,平昔有人在我跟前說許多話,我尚猜疑。不意如今這時候,還在這裡吹彈歌唱,不特不念父皇之疾,反來淫亂宮闈,理實難容。我若敲門進去,對他訓論一番,也是正理。倘然父皇曉得,又增起病來,反為不美。」停足想了一回道:「也罷,暫將我的腰間玉帶,解下來掛在他宮門上,待他們出來見了,好叫他痛改前非。」打算停當,即將腰間玉帶解來,掛在蟠龍彩鳳之門,自即挪步而出。
  卻說英、齊二王,五更時候忙起身來,收拾完備了。夭夭、小鶯,各送上湯點。建成對二妃道。「我二人承你二位如此恩情,時刻不能去懷。倘秦王這事稍可下手,我們外邊必傳進來,替你二夫人說。如裡邊有什麼機會,也須差人報與我們得知。」張、尹二妃道:「秦王這事,總是你我四人身上之事,不必叮嚀;但是離多會少,叫我二人如何排遣?」建成猶執著二妃之手,哽咽難言。元吉道:「你們不必愁煩,我與大兄倘一得便,即趨來奉陪。」張、尹二妃拭淚,直送至五宮門首,開出來猛見守門官監,將玉帶呈上去:「是昨夜不知何人掛在宮門上的。」建成忙取來一認,卻是秦王身上的,二王嚇得神色俱變,便道:「這是秦王之物,畢竟昨夜他回去,在此經過,曉得我們在內頑耍,故留此以為記念,如今怎樣好?」張艷雪說道:「不必慌張。秦王既有如此賊智,拚我一口硬咬著他,這罪名看他逃到那裡去?」便向建成耳上說了幾句,建成歡喜放心,即與元吉勉強散別歸府。
  張、尹二妃忙進宮去打扮停當,將秦王玉帶邊鑲,四圍割斷了幾處,跟了夭夭、小鶯齊上玉輦,同到丹霄宮來朝見唐帝。唐帝吃了一驚,便問道:「朕沒有來宣你們,何故特然而來?」二妃道:「一來妾等掛念龍體,可能萬安;二來有不得已事,要來見駕。」唐帝道:「有何事必要來見朕?」張、尹二妃不覺流淚道:「妾等昨夜更深,忽然秦王大醉,闖進妾宮中來,許多甜言媚語,強要淫污,妾等不從,要扯他來見陛下,奈力不能支,被他走脫,只把他一條玉帶扯落在此,請陛下詳看,以定其罪。」唐帝道:「世民這幾日時刻在此侍奉,昨因朕病體小愈,故黃昏時候,叫他回府將息,何曾用過酒來,說甚大醉?」將玉帶細玩,又是秦王之物,便道:「玉帶雖是他的,其中必有緣故,或者是他走急了,撩在何處,你們宮奴拾了便將來誣陷他人,這是使不得的呢!」尹瑟瑟道:「妾等幾年侍奉陛下,何曾誣陷他人,說這樣話來。」兩個裝出許多妖態,滿面流淚,挨近身旁,哀哭不止。唐帝不得已,只得說道:「既如此,二妃且回,待朕著人去問他。」即寫幾字著內監傳旨,命御史李綱,去會問秦王闖宮情由,明白奏聞。因此張、尹二妃,只得謝恩回宮。
  卻說秦王夜間掛帶之後,忙歸府中。心中著惱,那裡睡得著。絕早起身,把家政料理了一番,便要進宮去問候。只見左右報道:「御史李綱在外要見王爺。」秦王只道是要問父皇病體,便出來相見,參謁後坐定。李綱道:「聖上龍體如何?」秦王道:「孤昨夜回來,身子已覺好些,不知今日如何,正要定省。」李綱道:「今早有個內臣傳出旨意,發到臣處,要臣來請問殿下,故臣不得不自來冒讀。」秦王忙叫左右,擺著香案來開讀了。此時秦王顏色慘淡,便想道:「昨夜我一時聽見,故借此以警他們,卻反來誣陷我!」即對李綱道:「孤昨夜在父皇宮中回來,樓前偶有所聞,故將玉帶系掛於宮門,使彼以警將來,況此系孤等家事,亦難明白訴卿。只問先生,孤何如人也,而欲以涅作淄乎?」李綱道:「殿下功高望重,豈臣下所敢措辭。今只具一情節來,封副臣去回覆聖旨,便可豁然矣!」秦王道:「說得有理。」便寫了幾句,封好付與李綱抽了,便辭出府去,口覆了聖旨。時唐帝忙叫內臣扶出,便殿坐下。李綱朝拜已畢,叩問了聖體,然後將秦王所封之書呈上。唐帝展開來一看,只見上寫道:
    家雞野鳥各離巢,醜態何須次第敲。
    難說當時情與景,言明恐惹聖心焦。
  唐帝看了一遍道:「這是一首絕句,叫朕那裡曉得?」李綱道:「秦王秉性忠正嚴烈,陛下素知,此詞必不敢輕寫。聞玉帶掛於宮門,諒必有故。陛下龍體初安。且放在那裡,慢慢詳察,自然明白。」唐帝道:「既如此,卿且去,待朕思之。」李綱不敢復奏,辭帝而出。當初漢蕭何治律雲:捉姦捉雙,捉賊捉贓,這樣事體,必要親身看見,無所推敲,方可定案。若聽別人刁唆,總難擬斷。且大人家,一日尚有許多事體糾纏,何況朝廷。當時唐帝見李綱出宮去了,正要將此字揣摩,只見宇文昭儀同劉婕妤出來朝見。唐帝道:「奇怪,你們二妃子為甚也出來,莫非亦有什麼事體?」二妃笑道:「剛才曉得張、尹二夫人出來奉候,故此妾等亦走來安省。今日龍體想已萬全,還該尋些什麼樂事,排遣排遣才是。」唐帝見說,微歎不言。
  宇文昭儀瞥見了那張字紙在龍案上,便道:「此詩乃鄭衛之音,陛下書此何用?」唐帝道:「妃子何以知其是鄭衛?」宇文昭儀道:「陛下豈不看他四句字頭上,列著『家醜難言』四字,明白書陳,為甚不是?」唐帝到底是老實好人,便將張、尹二妃出來告訴,以至叫李綱去問秦王,故此秦王寫這幾個字來回覆,說了一遍。宇文昭儀道:「這樣事體,豈可亂談,必須親自撞見,方可定案。張、尹二夫人在隋,如此胡亂朝政,他亦能甘忍。這幾年,秦王四海縱橫,豈無一女勝於此者,何今日突然駕言污及。況前月陛下差秦王平定洛陽,又差妾等問選隋宮美人,收府庫珍奇,嬌艷數千,秦王從不一顧,至於資財或者有之。陛下可記得:當時妾與張、尹二夫人等,曾請各給回數十頃,與妾父母為業,已蒙陛下手敕賜與,秦王竟與淮安王神通,封還詔敕,不肯給田。以此看來,賢王等皆是惜財輕色之人,安能如陛下鐘情嬌怯者也。張、尹二夫人,或者猶以此記懷,未能釋然耶!」劉婕妤道:「三十六宮,四十八院,粉黛數千,嬌娥盈列,並無三尺之童在內,何苦以此吹毛求疵,能不免動太穆皇後泉下之悲乎?」這句話打動了唐帝的隱情,便道:「我也未必就去推問,二妃且莫論他。」
  正說時,有個內監進來報道:「平陽公主薨。」唐帝歎道:「公主當初親執金鼓,興義兵以輔成大業,至有今日。不意反不克享,先我而亡。」說了不覺淚下。宇文、劉二夫人道:「陛下切念公主,尤宜視禮三王。況龍體初安,諸事總系大數,陛下還宜調護。」唐帝點頭。二妃正要扶唐帝到丹霄宮去,忽兵部傳本進來,說夷寇吐谷渾結連突厥可汗,直犯岷州,請師救援。唐帝想了想,援筆批道:「著駙馬兵部總管柴紹,火速料理喪事後,率領精兵一萬前往氓州,會同燕郡刺史羅成,征剿二道,毋得遲誤。」即叫內監傳旨出去,回到丹霄宮,頤養起居,龍體平復。
  一日,在苑圃閒玩,英、齊二王在那裡馳馬試劍,秦王亦率領西府諸臣見駕。言論問,英、齊二王與秦王,各說武藝超群,唐帝對尉遲敬德道:「本領高低各人練習,若說膂力剛強,單鞭劃馬,人所難能,不意敬德獨擅,真古今罕有。」齊王挺身說道:「敬德所言,恐皆虛誑,他道滿朝將士,盡是木偶,故此誇口,已知我眾不能使槊,今兒與他較一勝負何如?」唐帝道:「兒與敬德比試,何所取意?」敬德道:「臣自幼學習十八般槍馬之法,並無虛發,但以理論之,殿下是君主,恭乃臣下,豈可比試使槊?」元吉道:「不妨,此刻不論品秩貴賤,只較槊法,暫試何害?」原來元吉亦喜馬上使槊,一聞敬德誇口,必要與他較一勝負,便請二哥全裝貫甲,一如榆巢敗走之狀,自假單雄信飛馬來追,「看你單鞭劃馬,能奪我槊否?」敬德道:「願赦臣死罪,恭賤手頗重,恐有傷損,只以木槊去其鋒刃,虛意相拒,獨讓殿下加刃來迎,臣自有避刃之法。」
  元吉大怒,私與部下一將黃大歲說了幾句,便上馬持大桿鐵槊大呼道:「敢與我較槊麼?」秦王聽見,便挺槍勒馬而走。元吉持朔追趕,將有裡許,舉槊要刺秦王。敬德乘馬趕上,喊道:「敬德在此,勿傷吾主!」元吉遂棄了秦王,挺槊來戰敬德。被敬德攔住,奪過槊來,元吉墜馬而走。只見黃太歲直趕過了元吉,挺槊來刺秦王,秦王奮不顧身而鬥,將要敗時,敬德飛馬趕來,黃太歲忙把槊來刺敬德,敬德把身一側,忙舉手中鞭打去,恰好那條槊又到面前,敬德奪過槊來一刺,可憐那黃太歲墜馬而死。敬德忙去回奏唐帝道:「黃太歲欲害秦王,故臣殺之。」元吉向前奏道:「秦王故令敬德殺我愛將,有違聖旨,乞斬敬德,以償太歲之命。」秦王道:「眼見你使太歲來害我,如此飾詞抵罪,敬德不殺太歲,吾命亦喪於太歲之手矣!」唐帝道:「黃太歲朕未嘗使之,何得尚擅自題槊追逐秦王,敬德有救主之功,朕甚借之。況且你要他比槊,宜赦其罪,以旌忠義之心。汝弟兄當自相親愛,患難相扶,庶不失友於之意,使吾父寸心竊喜,勝於汝等定省多矣。」說了,即便散朝不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5 AM     標題: 第六十五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

   詞曰:
    世事不可極,極則天忌之。試看花開爛漫,便是送春時。況復
  巫山頂上,豈堪攜雲握雨,逞力更驅馳。莫倚月如鏡,須防風折枝。
    百恩愛,千繾綣,萬相思。急弦易斷,誰能系此長命絲。觸我
  一腔幽恨,打破五更熱夢,此際冷颼颼。天意常如此,人情更可知。
                       調寄「水調歌頭」
  諺雲: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不要說男子處逆境,有怨天尤人,即使婦人亦多嗟歎。一日之間,就有無窮怨尤,總是難與人說的。這回且不說唐宮秦王兄弟奪槊之事,再說隋宮蕭後,與沙夫人、薛冶兒、韓俊娥、雅娘住在突厥處,突厥死後,韓俊娥、雅娘住了年餘,水土不眼,先已病亡。義成公主見丈夫死了,抑鬱抱痾,年餘亦死。王義的妻子薑亭亭,又因產身亡。沙夫人把薛冶兒贈與王義為繼室。羅羅雖然大了趙王五六年,卻也端莊沉靜,又且知書識禮,沙夫人竟將羅羅配與趙玉。那突厥死後無嗣,趙王便襲了可汗之位,號為正統,踞守龍虎關,智勇兼備,政令肅清,退朝閒暇時,奉沙夫人等後苑游玩,曲盡孝道。
  一日交秋時候,蕭後獨自閒行,佇立回廊綠楊底下,見苑外馬廄中,有個後生馬伕,在那裡割草上料,閒觀那馬吃草。蕭後看他相貌,好像中國人,因喚近前來,問:「你姓甚名誰,是何處人?」馬伕道:「小的揚州人,姓尤名永。」蕭後道:「我說像中國人,你有妻小麼?為何來到此處?」馬伕道:「小的向隨王世充出征,因流落聊城,與一個相知周逢春同住。不期遇著宇文化及宮中三個女人,說是隋朝晨光院周夫人、積珍院樊夫人、明霞院楊夫人。那周夫人說起來,原來就是周逢春的族妹,因此逢春便叫周夫人嫁了小的。那樊夫人與楊夫人都嫁了周逢春。」蕭後驚訝道:「有這等事,如今三位夫人呢?」馬伕道:「周氏隨了小的年餘,因難產死了,那樊夫人也害弱症死了。只有楊夫人還隨著周逢春在臨清鴛鴦鎮上,開招商客店。」蕭後道:「你既與周逢春同住,為何又獨自來到這裡?」馬伕道:「小的因周氏已死,孤身漂泊,同伍中拉來這裡投軍,因羈留在此。」蕭後又問:「你今年幾歲了?」馬伕道:「小的三十歲。」蕭後想了一想說道:「我就是隋朝蕭後,我憐你也是中國人,故看周夫人面上,要照顧你,且還有話要細問。只是日間在此不便說得,待夜間我著人來喚你。』乃夫叩頭應諾而去。是夜蕭後正欲喚那尤水進去,不想被人知覺,傳與趙王知道。趙王疑有私情勾當,勃然大怒,立將尤永處死。正言規諫了蕭後一番,嚴諭宮奴,伺察其出入。蕭後十分的慚悶。正是:
    只因數句閒言語,致令人亡己受慚。
  今說柴紹領了聖旨,隨即發文書,著令部下游擊李如珪,題兵一千,知會羅成,叫他先領兵去到岷州,抵住吐谷渾,我卻題師來翦滅二寇。不一日,李如珪到了幽州,見了羅成,羅成拆開文書看了,即奏知郡王羅藝,羅藝道:「岷州遠,突厥可汗那裡去近,況突厥可汗已死,今嗣子正統可汗系隋朝沙夫人之於趙王,聞得蕭後也在那裡,王義又在那裡做了大臣,僅是我們先朝的舊人。你今只消領了一枝兵去,與他講明了,吐谷渾不見正統可汗助兵來,也就罷了。」羅成道:「父王之言甚善。」便歸到署中,與竇線娘說了。線娘道:「蕭後當初曾到我家,見他好一個人材,聞沙夫人是一個有志女子,我要見他,同你去走遭。」羅成道:「若得夫人同去,尤為威武。」花又蘭道:「妾也同二兒去,上上父母的墳。」原來竇線娘已養了一個兒子,叫阿大;花又蘭亦養一個兒子,叫阿二,差得半月,各有八歲了。隨叫金鈴、吳良大家收拾,辭別了燕郡王起身。行不多時,已到島口。正統可汗得了信息,忙與沙夫人商議道:「吐谷渾約我國助兵,同到中原去騷擾,兩日正在這裡選將,不想唐朝到差燕郡王之子羅成來問罪,如今怎麼樣好?」沙夫人道:「羅藝原是我先帝的重臣,其子羅成,因他勇敢,就做了唐家的大臣。況還有個竇建德的女兒線娘,賜與他為妻。他夫妻二人,原是能征慣戰之將,不可小覷了他。」蕭後道:「不是這句話,若是他人奪了我們天下去,不要說他來征伐,就不來也要合夥兒去征剿一番。如今這李淵,你們不知,他與我家有中表之親,他家太穆竇皇後與我家先太后,是同胞姊妹,豈不是親戚。況竇線娘我也認得,是一個裊娜之人,只是嘴頭子利害些,不見他什麼本事,他若來此,我也要去會他。」
  正統可汗聽了,忙出去與王義商議,使他先領一支兵出去,自己慢慢的擺第二隊出城。李如珪要搶頭功,做了先鋒,被王義用計殺輸了,敗將下去。竇線娘第二隊己沖上來,見前面塵頭起處,好像敗下來的光景。線娘挺著方天畫戟,且趕向前,見戰將那條槍離李如珪後心不遠。著了忙,便拔壺中箭,拽滿弓射去,正中戰將槍頭上,那將著了一驚。只見王義妻子薛冶兒,舞著雙刀,迎將上來。線娘把方天戟招架,兩人鬥上一二十合,薛冶兒氣力不加,便縱馬跳出圈子外來問道:「你可是勇安公主麼?」竇線娘道:「你既知我名,何苦來尋死?」薛冶兒道:「你可認得蕭娘娘麼?」線娘道:「那個蕭娘娘?」薛冶兒道:「就是先朝煬帝的正宮娘娘。」線娘道:「我們父皇曾與他誅討過賊宇文化及,蕭後曾到我國來一次。」薛冶兒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來殺你,我家可汗來了!」竇線娘笑道:「我也不來擒你,我家做官的來了。」各自歸陣。
  不說薛冶兒歸寨與趙王說知。竇線娘兜轉馬頭,行不多幾步,只見羅成飛馬而來,線娘把殺陣與他說了。羅成道:「既是趙王領兵出來,我自去對付他。」忙到陣前,叫小車去報知陣中,快請正統可汗出來,俺家主帥有話問他。小卒進去說了,趙王忙叫兵卒擺隊伍出來。正是:
    沖天軟翅映龍袍,和紫貂璫影自招。
    玉帶腰圍緊繡甲,金槍手腕動明標。
    白面光涵凝北極,烏睛遙曳定蠻蛟。
    何似玉龍修未穩,一方權掌揚人曹。
  羅成見了舉手道:「尊駕可就是先帝幼子趙王麼?」趙王道:「然也,你可是燕郡王之子羅成?」羅成道:「正是。昔為君臣,今為秦楚,奈為上命所逼,不得不來一問,不知何故要助吐谷渾來侵唐?」趙王道:「這句話系是吐谷渾借來長威,實在我沒有發兵。況唐之得天下,得之宇文化及之手,並未得罪於父皇,氣數使然,我亦不恨他。今母后蕭娘娘尚在此,汝令正竇公主,想必也在這裡,煩尊夫人進宮一會,便知端的。」羅成道:「還有一位義士王義,可在這裡?」趙王指著後面一個金盔的戰將說道:「這個就是。」王義在馬上鞠躬道:「小將軍請了。」羅成道:「請殿下先回,臣愚夫婦同王兄進城來便了。」趙王見說,便率兵先自回宮。羅成使李如珪督理軍馬在城外,王義使夫人薛冶兒來迎接竇線娘,自同羅成擺隊進城。
  羅成夫婦一進城來,見人居稠密,市鎮輻揍,那些民家,多是張燈掛繡,蜀彩叮噹,把那駝獅像齒叫不出的奇珍古玩,擺列門庭。羅成夫婦在馬上看了,稱羨不已。說趙王進宮,見了蕭後與沙夫人,即將王義如何與他對寨廝殺,他們敗了下去,薛冶兒與竇線娘又如何較量,冶兒乖巧,他要輸了,幸我出去得快,羅成也到,大家說了一番,羅成肯同線娘進宮來見蕭母后。蕭後道:「他們既要入宮,你快吩咐御膳所,好好備宴,每事齊整些。」趙王道:「這個曉得。」出去叫文武賓僚,點二千兵把守各處,直到宮門內,明槍亮刀,擺設齊整。又叫城中百姓,張燈結彩,迎天使。又叫兩個小蠻吩咐道:「你兩個快快到城外去對王爺說,如竇公主進宮,命薛夫人送至宮中。」小蠻去了不多幾時,只見四個內監進來報道:「天使到了。」趙王因羅成是個天使差官,只得到二門上接了進去,羅國後也跟二宮奴接了竇線娘,薛冶兒隨了進去。蕭後、沙夫人與竇線娘見過了禮。羅成到了龍升殿,見有香案在內,就把赤符誥命,供在上面,趙王朝拜了。羅成道:「殿下請進問聲蕭娘娘,可要出來接旨?」趙王如飛進去,與蕭後說知。蕭後想了一想,歎口氣道:「噯,當初人拜我,如今我拜人,天下原不是他奪的;況又是親戚,做了一統之主,如今儼然朝命綸音,便去參謁也罷,只是沒有朝服在此奈何?」趙王道:「當初公主的法服,尚在篋中,何不取來穿上,豈不是好。」趙王叫宮奴取出,替蕭後穿好,與尋常絢彩迥別,出來拜了聖旨。羅成要請蕭後上坐朝拜,蕭後垂淚道:「國滅家亡,今非昔比,何雲講禮,請小將軍不必。」趙王、王義皆勸常禮,羅成見說,只得常禮相見了。
  蕭後進去,也請線娘上坐內席。蕭後對線娘道:「我當初亂亡之日,曾到過上宮,那時公主年方二九,於今有三句內外了,不知有幾位令郎?」線娘道:「妾癡長三十一歲了,兩個小犬俱是八歲,一個是妾所生,一個是花二娘所生。」沙夫人道:「正是還有個花木蘭的妹子又蘭,聞得也是個有義氣的女子,想是伴著兩個小相公,住在家裡麼?」竇線娘道:「那兩兒頑劣,見我出來,他怎肯住在家。如今隨著二娘,也在寨中。」蕭後道:「既如此,何不請到宮中一會?」沙、羅二夫人忙叫人進來,差他拿兩個寶輦,到羅老爺大寨裡去請花夫人同二位小相公進來。小蠻領命而去。竇線娘亦叫金鈴出去對羅成說知,叫他著人回寨保送進來。蕭後道:「普天混亂之時,不意你們這些若男若女,自立經濟,各得其所。但不知女貞庵內四位夫人可安否?」竇線娘道:「娘娘不知,他四位夫人,起初只有楊、徐、秦三家供膳。如今因江驚波賜與程知節,賈林雲賜與魏徵,羅珮聲賜與尉遲敬德,這三家都是徐、秦通家好弟兄,各出己財,替他置買回地,供養他安逸得緊。」沙夫人道:「三位夫人在何處,得以朝廷寵賜?」線娘就把又蘭到女貞庵回來遇雨,住在殷寡婦家,遇了三位夫人,欽差太監知是江、羅、賈三位,同至京中,細細述了一遍。沙夫人道:「江、羅、賈三位夫人,該享厚福。若是當初同我們走出,如今也在一處,因他命中該招貴夫,故此不幸中得了寵幸。」羅國母道:「如今這四位欽賜夫人可好麼?」線娘道:「想比當時更覺得意些。袁紫煙生了一子,聞要聘賈林雲的女兒。江驚波生了一女,聞許配羅佩聲的兒子,都是相愛相敬的。」蕭後道:「我也常在此想念,巴不能中國有人來,同我回家去,看看先帝的墳墓。如今好了,我同你們回去,死也死在中國。」
  正說時,只見一個小蠻進來報道:「花二夫人到了!」沙夫人同羅國母迎了上去,安線娘見了說道:「小大,小二,快同做娘的來拜見了蕭娘娘三位。」花又蘭忙請蕭後上去坐了見禮,蕭後不肯道:「快請常禮見了,我們講話。」花又蘭道:「草茅賤質,有辱娘娘賜召。」蕭後道:「說那裡話來,播囗共載,何妨倚壁侵光?」又蘭與沙夫人、羅國母及薛冶兒見了禮。蕭後見兩個孩子恭恭敬敬,也在那裡作揖。忙叫抱來,雙手掰了兩個,坐在膝上道:「何物雙珠,生此寧馨聯壁?」線娘道:「娘娘可放那兩個小犬,到殿上去見了殿下。」羅國母道:「妾同二位相公去看如何見禮。」蕭後說:「我們大家去走走。」到了外面,正在那裡坐席。趙王看見了,甚是歡喜。就叫把椅兒來坐了,眾夫人亦進來飲酒。蕭後看線娘面貌,不要說人材端正,兼之倜儻風流,更自可人。看又蘭體段,與線娘差不多,那肌膚的白怯,真似柔荑瓠犀,但覺楚腰寬褪了些。蕭後叫宮奴,取日歷來看了一看說道:「後日是出行日期,老身便同公主夫人,回中原去走遭。」線娘笑道:「娘娘若到了中原去,恐怕中原人,不肯放娘娘轉來奈何?」蕭後道:「除非是我先帝九泉回陽,或者可以做得些主。」停回跑完了酒,趙王領了羅家兩個孩子進來,蕭後對趙王說了,要回南去看先帝的墳墓,沙夫人再三不肯。趙王等蕭後陪了線娘去說話,便對沙夫人道:「母后好不湊趣,這裡有母后足矣,他在這裡也無干,既要回去,由他回去。」說了出來,如飛與王義說知。王義道:「娘娘要去看先帝墳墓,極是有志的事,臣亦要同去哭拜先帝。」
  趙王進來,恰好竇線娘等要辭別起行,趙王道:「家母后總是後日要回南去,公主請住在這裡一兩天,同行如何?」蕭後、沙夫人亦再三挽留。線娘住在蕭後宮中,蕭後對線娘道:「當初我見公主外邊軍律嚴精,閨中行動規矩,凜然不可犯,為甚如今這般溫柔和軟,使人可愛可敬?」線娘道:「當初妾隨母后的時節,母后治家嚴肅,言笑不苟,不知為甚跟了羅郎之後,被他題醒了幾句,便覺溫和敬愛,時刻為主,喜笑怒罵別有文章。」蕭後道:「如此說,你們燕婉之情想篤的了。」因不覺墮下淚來道:「先皇帝當年與我他亦是如此,他撇我在此,弄得如槁木死灰,老景難堪。」線娘道:「我聞得當今唐天子,一統山河。也喜快活的了,不多幾時,選了幾個美人進去。」蕭後點點頭兒,吩咐宮奴打疊行裝。倏忽過了兩日,羅成已先差潘美寫文書,關會柴紹了。自同線娘等做了前隊,李如珪與王義夫婦做了後隊,指撥停當,便謝別起行。蕭後與沙夫人、羅國母,亦各大哭一場上輦。羅成在路上,換了趙王的旗號,如接應吐谷渾的光景。不題。
  再說柴紹得了旨意,忙完了喪葬,即點兵起程,到了岷州,將地圖擺列著,看了一遍,叫土人詢問一番,毫無虛謬,即便進征。那吐谷渾曉得了,也便擇一個高山,名曰五姑山,那山有許多的好處。但見:
    層巒掩映,青松郁郁。連錦疊石瀠回,翠柏森森亂舞。雲間風
  寂,喧天雷鼓居中舊腳霞封,震地鳴鑼成吼。說甚盔纓五色,一派
  長戈利刃,猶如踏碎雷車;不過駝馬八方,許多殺氣寒煙,宛似掣開
  閃雷。正是交兵不暇揮長劍,難返英雄幾萬師。
  柴郡王與此山,止遠一二箭地,扎住營寨。又暗調許多將士,將一個胡床坐了,呆看那山峰高疊翠,果然好景。那吐谷渾蠻兵,見他這般舉動,恐怕柴紹是個勁敵,倏忽間要沖上山來,便飛箭如雨,攢將下來。柴郡馬將士,毫無驚惶之意,按陣站定,箭至面前,一步不移,口銜手掉,各各擒拿,絕無一個損傷。柴紹叫兩個女子,年方十七八,嬌姿妙態,手撥琵琶,長短輕喉,相對歌舞。吐谷渾見了大駭,各停戈細看。那一對翻江倒海,蝶亂花飛,歌舞好一回。又一對上場,愈出愈奇的裝演撮弄,賽過弋陽女子、走索佳人。將有了兩三個時辰,只聽得五姑山後,一聲炮響,忽然四下吶喊。柴郡馬知羅成率領人馬已到,忙帥精騎殺上山來,前後夾攻,虜眾大潰退去。柴、羅二軍追至三四十裡,方才凱捷班師。王義見了柴紹,說是送蕭後回南。柴紹亦見了蕭後,一隊兒同行。柴紹恐怕朝廷疑忌,即於奏捷疏中,說起蕭後要回南省墓,預差李如珪速行上聞。自因要去會齊國遠在山東做官,故與羅成同走。竇線娘要到雷夏拜墓,一同起行。
  一日行至臨清,天色傍晚,蕭後問王義道:「可到鴛鴦鎮過麼?」左右回道:「這是必由之路。」蕭後道:「聞得鴛鴦鎮有個周家飯店,我們在那裡去歇罷。」眾人應聲,趕到前面,見一個招牌,寫道:「周逢春招商客店,」眾人歇了。柴紹、羅成恐怕一個店裡住不下,各尋一店歇了。蕭後坐在轎中,看見店外站著一個大漢,約有三旬之外,櫃內坐著一個好婦人,仔細一看,正是明霞院楊翩翩,見他對著那大漢說道:「當家的,你去問他是誰家寶眷,接了進來。」那時薛冶兒先下馬來,把楊夫人定限一看,便失聲道:「這是楊夫人,為什麼在此?」楊夫人見說,忙走出一看,見是薛夫人,忙各相見道:「一向在那裡?今同那個來?前面是誰?」薛冶兒道:「就是蕭後娘娘。」時楊翩翩對外面喊道:「走堂的,把蕭娘娘行李,接到關的那一間屋裡去!」蕭後下轎來,楊翩翩接了蕭後、薛冶兒進去,到堂屋內,要叩見蕭後。蕭後不要,常禮見了,執著那楊翩翩手道:「我只道夢裡與你相會,不意這裡遇著。」大家慰問一番,蕭後道:「我進門來,見那櫃外站的,可是你丈夫麼?」翩翩道:「正是,他原是一個武弁出身,妾隨他有六七年了。」蕭後假意問道:「你獨自一個出來的,還有別個?」翩翩道:「還有周夫人、樊夫人。」蕭後道:「他兩個如今在那裡?」翩翩道:「樊夫人與我同住,染病而亡;周夫人嫁了尤永,一二年就死了。」蕭後道:「你房做在那裡?」翩翩把手向前指道:「就是這一間裡。」聽見外面丈夫叫,就走了出去。
  蕭後追思往昔,不勝傷感,落下淚來,再睡不著。不想明日火炭般發起熱來,女眷們擁著問候,柴、羅忙叫人請醫生看治。住了兩日,蕭後胸中塞緊,尚行動不得。柴紹間得遞報,說宮中許多不睦,隨與羅成話別,先起身覆旨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6 AM     標題: 第六十六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

  詞曰:
    喜殺佳期,歡愛裡,情深意熱。幸青春未老,鴛鴦蝴蝶。百和
  香勻連理枝,三星氣暖同心結。問蒼天,何事慢追求?肝腸咽。
    眉間恨,峰重疊。心下事,星明滅。看抹綠殘紅,江山改色。卻
  望一朝龍虎會,豈知長樂雨雲歇?歎今宵此恨最難明,憑誰說?
                        調寄「滿江紅」
  人生最難是以家為國,父子群雄振起一時,使謀定計,張兵挺刃,傳呼斬斫,不知廢了多少謀畫,擔了無數驚惶,命中該是他任受,隨你四方振動,諸醜跳梁,不久終歸珍滅。至於內延諸事,諒無他變,斷不去運籌處置,可知這節事,總是命緣天巧,氣數使然。不要說建成、元吉,疾世民功高望重,與張、尹二妃共為奸謀,就再有幾個有才幹的,亦難曲挽天心。今慢說蕭後在周喜店中害病,且說秦王當時以玉帶掛於張、尹二妃宮門,原是要他們知警改過,各各正道為人。不意唐帝誤信讒言,反差李綱去問他;若說父子不過是情理,若說朝廷卻有律法,那時怎個剖分?虧得李綱教秦王書一詞以覆奏,幸虧唐帝寬宏大度,一則是有功嬪妃,一則是嫡親瓜葛,又虧宇文、劉二妃,平昔受過英、齊二王的東西,便輕輕淡淡,把這件事說得冰冷。唐帝把此事也就抹殺。秦王見父皇不來究問,也便不題。建成、元吉竟結納了嬪妃,以通消息。張、尹二妃曉得平陽公主會葬,宗威大臣盡要去護送。便透消息出來,叫英、齊二王行事。那建成、元吉,是個喪心病狂之人,得此機會,送了公主之葬,便在途中普救禪院相候著了。假意殷勤,團聚在一處,急忙擺下筵席。秦王是個豁達之主,只道他們警醒,毫不介意。被英、齊二王以鴆酒相勸。剛飲半杯,只見梁間乳燕呢喃,飛鳴而過,遺穢杯中,玷污秦王袍服。秦王起身更衣,便覺心疼腹痛,急忙回府。終宵洩瀉,嘔血數升,幾乎不免。西府群臣聞知,都來問安,力勸早除二王。
  其時上宮中,秦王亦有心腹,唆與唐帝曉得了,吃了一驚。念江山人物,都是他的功勞,如飛駕幸西宮問疾。唐帝執手問道:「兒自有生以來,從無此疾,何今忽發,莫非此中有故麼?」秦王眼中垂淚,就把昨日送葬,中途遇著英、齊二王,同至寺中飲酒,細細述了一遍。不覺喟然長歎道:「六宮喧笑,三井傳呼,日麗風和,花香灑熱,彼此奪棗爭梨,豈非友於歡愛,奚羨漢家長枕,姜氏大被?豈意變起倉猝,心碎血奔!兒數該如此,則天乎已酷,人也奚辜,但恐其中未必然耳。今幸賴父皇高厚之福,聖母在天之靈,得以無恙,庶可仰慰皇恩矣。」說了,灑下淚來。唐帝見了這般光景,心中亦覺不安,因對秦王道:「朕昔年首建大謀,削平海內,皆汝之功。當時原欲立汝為嗣,汝又固辭。今建成年已及長,為嗣日久,朕不忍奪之。觀汝兄弟似不相容,如若同處京邑,必有爭競,當遣汝建行台居洛陽,自陝以東皆汝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漢梁孝王故事可也。」秦王垂淚辭道:「父子相依,人倫佳況,豈可遠離膝下,有違定省?」唐帝道:「天下一家,東西兩都,道路甚邇。朕若思汝,即往汝處一見,又何悲哀?」說罷,便上輦回宮。
  秦王眷屬賓僚,聽見此言,以為脫離火坑,無不踴躍歡喜。建成曉得了,只道去此荊棘,可以無憂,忙去報與元吉知道。元吉聽了跌腳道:「罷了,此旨若下,我輩俱不得生矣!」建成大駭道:「何故?」元吉道:「秦王功大謀勇,府中文武備足,一有舉動,四方響應。如今在此家庭相聚,彼雖多謀,只好癡守,英雄無用武之地。若使居洛陽,建天子旗號,妄自尊大起來,土地已廣,糧餉又足。凡彼題拔薦引將士,大半陝東之人。倘若謀為不軌,不要說大哥踐位,即父皇治事,亦當拱手讓之。那時你我俱為幾上之肉,尚敢與之挫抑乎?」建成道:「弟論甚當,今作何計以止之?」元吉道:「如今大哥作速密令數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聞往洛陽,無不喜躍,觀其志趣,恐不復來。更遣近幸之臣,以利害說上。我與大哥如飛到內宮去,叫他們日夜譖訴世民於上,則上意自然中止。仍舊將他留於長安,如同一匹夫何異。然後定計罪他,豈不容易?」建成聽說笑道:「吾弟之言,妙極,妙極。」於是兩個人,便去差人做事不題。正是:
    采薪已斷峰前路,棲畝空懷郭外林。
  世間隨你英雄好漢,都知婦人之言不可聽。不知席上枕邊,偏是婦人之言人耳。說來婉婉曲曲,覺得有著落又疼熱。任你力能舉鼎,才可冠軍,到此不知不覺,做了肉消骨化,只得默默忍受。倘若更改,偏生許多煩惱,弄得耳根不靜。唐帝此時,因年紀高大,亦喜安居尊重,憑受他們許多鶯言燕語。更兼太子齊王,買囑他們刁唆謀畫,把一個絕好旨意,竟成冰消瓦解。還要虛誣駕陷,要唐帝殺害秦王。幸得唐帝仁慈,便不題起。那些秦王僚屬,無不專候明旨。
  時天氣炎熱,秦王絕早在院子裡賞蘭,只見杜如晦、長孫無忌排闥而入,秦王驚問道:「二卿有何事,觸熱而至?」如晦尚未開口,無忌皺著雙眉說道:「殿下可知東宮圖謀,勢不容緩,恐臣等不能終事殿下奈何?」秦王道:「何所見而雲然?」如晦道:「前東宮差內史到楚中,招引了二三十個亡命之徒,早養入府中去了。又有河州刺史盧士良,送東宮長大漢子二十余人,這是月初的事,我在驛前目見的。昨夜黃昏時候,又有三四十人,說是關外人,要投東宮去的。殿下試思他又不掌禁兵,又不習武征遼,又不募勇敵國,巍巍掖廷,要此等人何用?」秦王正要答話,又見徐義扶同程知節、尉遲敬德進來見禮過了,知節把扇於搖著身體說道:「天氣炎熱,人情急迫,閱牆之釁,延及柴門,殿下何尚安然而不為備耶!」秦王道:「剛才如晦也在這裡對吾議論,但是骨肉相殘,古今大惡,吾誠知禍在旦夕,意欲俟其先發,然後以義討之,庶罪不在我。」敬德道:「殿下之言,恐未盡善。人情誰不受其死,今眾人以死供奉殿下,乃天授也。禍機垂發,而殿下猶若罔聞,殿下縱自輕,如宗廟社稷何?殿下不用臣之言,臣將竄身草澤,不能留居大王左右,束手受我也。」無忌道:「殿下不從敬德之言,事大敗矣。倘敬德等不能仰體於殿下,即無忌亦相隨而去,不能服侍殿下矣!」秦王道:「吾所言亦未可全棄,容更圖之。」知節道:「今早臣家小奴程元,在熟面舖裡,看見公座邊七八個人,在那裡吃面,都是長大強漢。程元擠在一個廂房裡邊,聽他內中有個人說:大王爺怎麼樣待我們好。那幾個道大王爺如何怎樣厚典。又有個人道就是二王爺,也甚慷慨多恩。正說得高興,只見二人走進來說道:『叫咱各處找尋,你們卻在這裡用面飯。王爺起身了,快些去罷。』眾人留他吃面,那人面也不要吃,大家一哄出門。小廝認得那人,是世子府中買辦的王克殺,歸家與臣說知。臣看此行徑,火延旦夕,豈容稍緩。」徐義扶道:「二王平昔尋故,貽害殿下,已非一次。只看他將金銀一車,贈與護軍尉遲,尉遲幸賴不從。又以金帛賜段志元,志元卻之。又譖總管程知節出為康州刺史,幸知節抵死不去。這幾個人都是殿下股肱翼羽,至死不易,倘有不測,其何以堪?」說了,禁不住涕泗交流,秦王道:「既如此說,你同知節火速到徐勣處,長孫無忌與杜如晦到李靖那裡去,把那些話,備細述與他們聽,看他兩個的議論何如。」眾人聽了,即便起身。
  且不說徐義扶同程知節到徐懋功處。且說長孫無忌與杜如晦,都是書生打扮,跟了兩個能幹家人,星夜來到安州大都督李藥師處。藥師見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己相聚,懼的是二公易服而至。忙留他們到書房中去,杯酒促膝談心,杜如晦忙把朝裡頭的事體,細細述與藥師聽了。藥師道:「軍國重務,我們外延之臣,尚好少參末議;況有明主在上,臣等亦不敢措詞。至於家庭之事,秦王功蓋天下,勳滿山河,將來富貴,正未可量,今值鬩牆小釁,自能權衡從事,何必要問外臣?煩二兄為弟婉言覆之。」無忌、如晦再三懇求,李但微笑謝罪而已。如晦沒奈何,只得住了一宵,將近五更,恐怕朝中有變,寫一字留於案上,同無忌悄悄出門。
  走了四五十裡,絕好一個天氣,只見山腳底下推起一陣烏雲上山,一霎時四面狂風驟起。無忌道:「天光變了,我們尋一個人家去歇息一回方好。」如晦的家人杜增說道:「二位老爺緊趕一步,不上二三裡轉進去,就是徐老爺的住居了。」如晦道:「正是,我們快趕快一步。」無忌問:「那個徐老爺?」如晦道:「就是徐德言,他的妻子就是我家表姊樂昌公主。」無忌道:「哦,原來就是破鏡重圓的,這人為什麼不做官,住在這裡?」如晦道:「他不樂於仕宦,願甘林泉自隱。」無忌道:「這夫婦兩個,是有意思的人,我們正好去拜望他。」大家加鞭縱馬,趕到村前,只見一灣綠水潯潯,聲拂清流。幾帶垂楊裊裊,風回橋畔。遠望去好一座大莊房,共有四五百人家,在田疇間耕耘不止。一行人過橋來,到了門首便下了牲口,門上人就出來問道:「爺們是那裡?」杜增應道:「我們是長安社老爺,因到安州在此經過,故來拜望老爺。」那門上人道:「我家老爺,今早前村人家來接去了。」杜如晦道:「你同我家人進去稟知公主,說我杜如晦在此,公主自然明白。」就對杜增道:「你進去看見公主,說我要進來拜見。」門上人應聲,同杜增進去了一回,只見開了一二重門出來,請如晦、無忌到中堂坐下。少頃,見兩個垂髫女子,請如晦進內室中去,只見公主:
    雅耽鉛槧,酷嗜縹細。妝成下蔡,紗偏泥泥似陽和;人如初日,
  容映紛紛似流影。好個天裝艷色,皺成雙闕之紅;岫抹雲藍,滴作
  萬家之翠。真是畫眉樓畔即是書林,傅粉房中便為家塾。
  如晦見了,要拜將下去。樂昌公主曰:「天氣炎熱,表弟請常禮罷。」如晦揖畢,坐了問道:「姊姊,姊夫往那裡去了?」公主道:「這裡村巷,每三七之期,有許多躬耕子弟,邀請當家的去講學,申明孝梯忠信之義,因此同我寧兒前去。我已差人去請了,想必也就回來。」兩個又問了些家事,公主便道:「聞得表弟在秦王府中做官,為何事出來奔走,莫非朝中又有什麼緣故麼?」如晦道:「姊姊真神仙中人也。」遂將秦王與建成、元吉之事,細細述了一遍。公主道:「這事我已略知一二,今表弟又欲何往?」如晦皺眉道:「秦王叫我二臣,往安州都督李藥師處,問他以決行止,不意他卻一言不發,你道可恨否?」公主道:「依愚姊看來,此是藥師深得大臣之體,何恨之有?況藥師的張夫人,前日曾差人來問候,因說藥師惟以國事為憂,亦言早晚朝中必有舉動。」如晦道:「姊姊識見高敏,何如藥師深得大臣之體?為甚先已略知一二?」公主道:「當初我在楊府中,張、尹二夫人曾慕我之名,與我禮尚往來,今稍希疏。其嬪妃中尚有昔年與我結為姊妹,一個是徐王元禮之母郭婕妤;一個是道王元霸之母劉婕妤,他兩個與我甚是情密。劉夫人前日差人來送東西與我,我曾問他朝政,他說張、尹二夫人與英、齊二王,如何要害秦王,把金銀買囑了有兒子的夫人,在朝廷面前攛唆。我家郭、劉二妹還好些,那張、尹與這班都緊趁著幫襯他,曉得秦府智略之士,心腹可憚者,如李靖、徐勣之儔,皆置之外地。房元齡與弟長孫無忌等,今皆日夕譖之於上而思逐之。倘一朝盡去,獨剩一秦王在彼,如摧枯拉朽,誠何所用。況吾弟朝夕居其第,食其祿,不思盡忠,代為籌畫,以盡臣職,反東奔西走,難道徐、李真有田光之智麼?」如晦尚有分辯,只見家人報道:「老爺回來了。」徐德言忙進來見了禮,便問道:「老舅久違了,外面何人?」如晦道:「是長孫無忌。」徐德言道:「他從沒有到我這裡,豈可讓他獨坐在外,弟同老舅到廳上去。」便對公主道:「快收拾便飯來。」
  大家到廳上來,徐德言與無忌相見了,真是英雄歡聚,非比泛常。一霎兒擺出酒飯來,大家入席。無忌將二王之事,述與徐德言聽。德言道:「這是家事,不比國政。常人尚有經緯從權處之,何況天挺雄豪,又有許多名賢輔佐,何患不能成事。不知令姊如何教兄?」如晦將公主之言,述了一遍。德言道:「此言不差,但我前日看見報上說,突厥郁射設將數萬騎屯河北,此事只怕早晚就要出兵,更變你們了。」無忌聽了,心上覺得要緊,忙吃完了飯,見雨陣已過,如飛催促如晦起身。德言道:「本該留二公在此寬待幾天,只是此時非閒聚之日,二兄返長安,每事還當著緊,遲則有變矣!」如晦進房去謝了公主,即同無忌等出門,跨馬而行。
  不到一日,來到長安,進見秦王,無忌將李靖之言說了,又說起遇見了如晦姊丈徐德言。秦王道:「樂昌公主與徐德言,也是個不凡的人,他夫婦怎麼說?」如晦遂將公主之言,及德言之話說了。秦王道:「正是,燕王羅藝因突厥郁射兇勇。在此請兵,英、齊二王特將我西府士臣要薦一半去。前日義扶與知節回來,述徐勣之言,亦與李靖無二。但甚稱張公謹龜卜如神,孤叫敬德去召他,想此刻就來。」正說時,只見張公謹到來,見了秦王,便問道:「殿下召臣何事?」秦王即將建成、元吉淫亂宮中之言,說了一遍。又將眾臣欲靖宮穢之愆也說完了,便指著香案上道:「靈龜在此,望卿一卜以決之。」張公謹大笑,以龜投地道:「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倘卜而不吉,庸得已乎?況此事外臣已知,如轉靜養官穢,成何體統!」李淳風等亦極言相勸。秦王道:「既如此,孤意已決,明日朝參時,即當帥兵去問二人之罪矣!」時張公謹已為都捕,守玄武門,對秦王道:「殿下,臣等雖系腹心,每事須當謹密。明日早朝時,臣自有方略應候。」說了便出府而去。
  卻說李如珪,奉了柴紹的將令,行了月余,已到長安;將柴郡馬本章,傳進唐帝看了,即宣如珪進去,朝拜了。唐帝問了些戰陣軍旅並蕭後回南之事,如珪一一對答了,唐帝道:「你助戰有功,就在此補一缺罷!」如珪謝恩出朝。
  時當己未,太白復又經天,傅奕密奏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唐帝以其狀密授秦王。秦王便奏建成、元吉,淫亂宮闈,且言臣子兄弟,無絲毫有負,今欲殺臣,以為李密、世充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亦密奏上。唐帝覽之愕然,批道:「明當鞫問,汝宜早參。」秦王便將柬帖幾封,叫人馳付西府僚屬,打點明早行事。張、尹二夫人竊知秦王表章之意,忙遣人與建成、元吉說知。建成速召元吉計議,元吉以為宜勒宮府精兵,托疾不朝,以觀動靜。建成道:「我們兵備已嚴,怕他什麼,明早當與弟入朝面質。」
  時已庚申,將到四更時候,秦王內甲外袍,同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房元齡、杜如晦內皆裹甲,帶了兵器,將要出門。秦王道:「且慢,有個信符在此,叫家將快些放起三個炮來。」那個花炮,是征外國帶來的,大有五六寸,響徹雲泥,一連放了三個信炮。只聽見四下裡,就有三四個照應放起來。走過了兩三條街,遠遠望見一隊人馬將近,杜如晦叫把號炮放起一個來,那邊也放一個來接應,原來是程知節、尤俊達、連巨真等幾個。斜刺裡又有一隊人馬,放一個炮出來,卻是於志寧、白顯道、史大奈、陸德明一行人。只聽見又有一個信炮放將起來,竟不見有人,未知何故,眾人都靜悄悄集在天策門樓停住。只見西府兩個小卒來報,東府也有四五百人來了,秦王急把袍服卸下,單穿錦甲,執劍先向前迎。敬德縱馬說道:「不須主公動手。」便帶十來騎殺向前去,與這班敢死之士,大鬥起來。那些死士,怎鬥得這些虎將過,被敬德先搠翻了三四個,就都敗將下去。剛到臨湖殿,秦王一騎馬趕上建成,建成連發三矢,射秦王不中。秦王亦發一矢,卻中建成後心,翻身落將下來。長孫無忌如飛搶上前來,一刀斬訖。元吉著了忙,騎著馬往後亂跑,秦王緊趕。只聽見一聲信炮,趲出一個小將軍,喝道:「逆賊到那裡去?」一槍刺著,元吉把馬一側,掀將下來。秦王如飛趕上斬了。秦王看那小將,卻是秦懷玉,把元吉的頭與懷玉拿了,便道:「剛才聽見信炮之聲,隱隱相近,又不見來匯齊,我正不解。只是你家父親又不在家,你那裡曉得我行事,在這裡相候?」秦懷玉道:「這是昨夜程知節老伯來與小臣說的。」秦王聽了,帶轉馬頭,對敬德、知節說道:「二賊已誅,諸公無妄殺戮。」因此眾人讓東府兵刃退了下去。
  時詡衛軍騎將軍馮翊、馮立,聞建成死信,歎曰:「豈有生受其思,而死逃其離乎?」乃與副護軍薛萬徹、屈(口至),直府左車騎萬年、謝方叔帥東宮齊府精兵一千,馳驟玄武門,正值張公謹與雲麾將軍敬君弘、中郎將呂世衡,相持廝殺。張公謹把呂世衡搠死,又值馮立軍來時,公謹又把馮立射亡,獨閉關拒絕,彼軍雖眾則不得入。時唐帝方泛舟海地,聞窗外人亂,正召裴寂、蕭(王禹)議事,恰好秦王使尉遲敬德人宿衛侍,持矛囗甲,直至天子面前。唐帝大驚問道:「今日亂者是誰,卿來此何為?」敬德道:「秦王以太子與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唐帝道:「英、齊二於安在?」敬德道:「俱被秦王珍滅矣!」唐帝拍案大哭,對裴寂等道:「不圖今日乃見此事。」裴寂、蕭(王禹)道:「英、齊二王本不豫義謀,又無功於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為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陛下不必傷悲。秦王功蓋宇宙,率士歸心,若處以元良,委之國事,無復慮矣。」唐帝道:「這原是朕的本心。」敬德請降手敕,合諸軍並受秦王處分。唐帝即使裴寂同敬德出去曉諭諸將。時秦兵尚與東府亂殺,裴寂、敬德竟到玄武門來,曉諭了薛萬徹等,即解兵逃遁。秦府諸將,欲盡誅余黨,敬德固爭道:「罪在二兇,既伏其辜,可以休矣。若濫及羽黨,非所以求安也。」乃止。唐帝下詔,赦天下兇逆之罪,止於建成、元吉,其余黨眾,一無所問。立秦王為皇太子,詔以軍國庶事,無論事之大小,悉委太子處分,然後奏聞。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6 AM     標題: 第六十七回 女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婦殉節

   詞曰:
    懺悔塵緣思寸補,禪燈雪月交輝處,舉目寥寥空萬古。鞭心
  語,迥然明鏡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相逢契闊欣同侶,今
  宵細把中懷吐。江山阻,天涯又送飛鴻去。
                        調寄「漁家傲」
  天下事自有定數,一飲一酌,莫非前定。何況王朝儲貳,萬國君王,豈是勉強可以僥倖得的?又且王者不死,如漢高祖鴻門之宴,滎陽之圍,命在頃刻,而牢安然逸出。楚霸王何等雄橫,竟至烏江自刎。使建成、元吉安於義命,退就藩封,何至身首異處。今說秦王殺了建成、元吉,張、尹二妃初只道兩個風流少年,可以永保歡娛;又道極轉頭來,原可改弦易轍,豈知這節事不破則已,破則必敗。一回兒宮中行住坐臥,都是談他們的短處。唐帝曉得原有些自差,只得將張、尹二妃退入長樂宮,連這老皇帝也沒得相見了。只與夭夭、小鶯等,抹牌鞠球,消遣悶懷而已。時秦王立為太子,將文武賓僚,個個升涉得宜。就是建成、元吉的舊臣,亦各復其職位。惟魏徵當年在李密時,就有恩於秦王,因歸唐之後,唐帝見建成學問平常,叫魏徵為太子師傅,今必要駕馭一番。即召魏徵,征至。秦王道:「汝在東府時,為何離間我兄弟,使我幾為所圖?」魏徵舉止自樂,毫不驚異,答道:「先太子早從征言,安有今日之禍?」秦王大怒道:「魏徵到此,尚不自屈,還要這般光景,拿出斬了!」左右正要動手,程知節等跪下討饒。秦王道:「吾豈不知其才,但恐以先太子之故,未必肯為我用耳!」遂改容禮之,拜為詹事主簿。王珪、韋挺亦召為諫議大夫。唐帝見秦王每事仁政,舉措合宜,眾臣亦各抒忠事之,因即讓位太子。武德九年八月,秦王即位於東宮顯德殿,尊高祖為太上皇,詔以明年為貞觀元年。立妃長孫氏為皇後;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隱王,齊王元吉為海陵刺王。立子承乾為皇太子,政令一新。
  且說蕭後在周喜店中,冒了風寒,只道就好。無奈胸隔蔽塞,遍體疼熱,不能動身,月余方痊。將十兩銀子,謝了楊翩翩,同王義、羅成等起程。路上聽見人說道:「朝中弟兄不睦,殺了許多人。」蕭後因問王義:「宮中那個弟兄不睦?」王義道:「羅將軍說建成、元吉與秦王不和,已被秦王殺死,唐帝禪位於秦王了。」自此曉行夜宿,早到潞州。王義問蕭後道:「娘娘既要到女貞庵,此去到斷崖村,不多幾步。臣與羅將軍兵馬停宿在外,只同女眷登舟而去甚便。」蕭後道:「女貞庵是要去的,只檢近的路走罷了。」王義道:「既如此,娘娘差人去問竇公主一聲,可要同行麼?」蕭後便差小喜同宮奴到竇公主寓中問了,來回覆道:「竇公主與花二娘多要去的。」
  正說時,許多本地方官府,來拜望羅成。羅成就著縣官,快叫一只大船,選了十個女兵,跟了竇公主、花二娘、兩位小相公。線娘差金鈴來接了蕭後、薛冶兒過船去,小喜兒宮奴跟隨。真是一泓清水,蕩漿輕搖,過了幾個灣,轉到斷崖村。先叫一個舟子上去報知。且說女貞庵中,高開道的母親已圓寂三年了,今是秦夫人為主。見說吃了一驚問道:「蕭後怎樣來的?同何人在這裡?」舟子道:「船是在本地方叫的,一個姓羅,一個姓王的二位老爺,別的都不曉得。」秦、狄、夏、李四位夫人聽了,大家換了衣裳,同出來迎接。剛到山門,只見裊裊婷婷一行婦女,在巷道中走將進來。到了山門,秦夫人見正是蕭後、竇公主,眼眶裡止不住要落下淚來。
  大家接到客堂上,蕭後亦垂淚說道:「欲海迷蹤,今日始游仙窟。」秦夫人道:「借航寄跡,轉眼即是空花。請娘娘上坐拜見。」蕭後道:「委與夫人輩,俱在邯鄲夢中,駒將鳴矣,何須講禮?」秦夫人輩俱以常禮各相見了。蕭後把手指道:「這是羅小將軍、竇夫人的令郎,這位是花夫人的令郎。」又指薛冶兒道:「你們還認得麼?」狄夫人道:「那位卻像薛冶兒的光景。」夏夫人道:「怎麼身子肥胖長大了些?」蕭後道:「夫人們不知那姜亭亭已故世,沙夫人就把他配了王義;王義已做了彼國大臣,他也是一位夫人了。」四位夫人重要推他在上首去,薛冶兒道:「冶兒就是這樣拜了。」四位夫人忙回拜後,各各抱住痛哭。
  桌上早已擺列茶點,大家坐了。竇線娘道:「怎不見南陽公主?」李夫人道:「在內面楞嚴壇主懺,少刻就來。」蕭後道:「他在這裡好麼?」秦夫人道:「公主苦志焚修,身心康泰。」狄夫人道:「娘娘,為什麼沙夫人與趙王不來?」蕭後把突厥夫妻死了無後,立趙王為國王,羅羅為國母一段說了。狄夫人道:「自古說:有志者事竟成。沙夫人有志氣,守著趙王,今獨霸一方,也算守出的了。」秦夫人道:「夢迴知己散,人靜妙香聞,到蓋棺時方可論定。」夏夫人道:「娘娘的聖壽增了,顏色卻與兩個小相公一般。」蕭後道:「說甚話來?我前日在鴛鴦鎮周家店裡害病,幾乎死在那裡,有什麼快活。」李夫人笑道:「娘娘心上無事,善於排遣。」薛冶兒道:「夏夫人、李夫人的容顏依舊,怎麼秦夫人、狄夫人的臉容這等清黃?」小喜兒在背後笑道:「到是楊夫人的龐兒,一些也不改。」李夫人道:「那裡見楊翩翩?」蕭後把楊、樊二夫人隨了周喜,周夫人隨了龍永,周、樊二夫人都已死了,那楊夫人與那周喜開著飯店在鴛鴦鎮那裡,說了一遍。李夫人道:「楊翩翩與周喜可好?」蕭後道:「如膠投漆。」夏夫人歎道:「周、樊二夫人也死了!」竇線娘道:「四位夫人,有多少徒弟?」秦夫人道:「我與狄夫人共有三個,夏夫人、李夫人俱未曾有。」花又蘭道:「如今的仟事,是何家作福?」秦夫人道:「今年是秦叔寶的母親八十壽誕,我庵是他家護法,出資置產供養,故在庵中遙祝千秋。」竇線娘道:「可曉得單家妹子夫妻好麼?」李夫人道:「後生夫妻有甚不好。」狄夫人道:「單夫人已添了兩個令郎在那裡。」蕭後起身道:「我們同到壇中,去看看法事。」
  大家握手,正要進去,只聽見鐘鼓聲停,冉冉一個女尼出來。線娘道:「公主來了。」蕭後見也是妙常打扮,但覺臉色深黃,近身前卻正是他,不覺大慟起來。南陽公主跪在膝前,嗚嗚咽咽,哭個不止。蕭後雙手挽他起來說道:「兒不要哭,見了舊相知。」南陽公主拜見竇線娘道:「伶仃弱質,得蒙鼎力題攜,今日一見,如同夢寐。」線娘拜答道:「滾熱蟻生,重睹仙姿,不覺塵囂頓釋。」又與花又蘭、薛冶兒相見了,蕭後執著南陽公主的手道:「兒,你當初是架上芙蓉,為甚今日如同籬間草菊?」南陽公主道:「母后,修身只要心安,何須皮活?」秦夫人引著走到壇中來,燈燭輝煌,幢幡燦爛,好一個齊整道場,眾人瞻禮了大士。蕭後對五個尼姑,各各見禮過。竇線娘道:「這三位小年紀的,想是二位夫人的高徒了。」秦夫人道:「正是,這兩位真定、真靜師太,還是高老師太披剃的;高老師太的龕塔,就在後邊,停回用了齋去隨喜隨喜。」眾人道:「我們去看了來。」
  秦夫人引著,過了兩三帶屋。只見一塊空地上,背後牆高插天,高聳一個石台,以白石砌成龕子在內,雕牌石柱,樹木陰翳。中間饗堂拜堂,甚是齊整。線娘道:「這是四位夫人經營的,還是他的遺資?」秦夫人道:「不要說我們沒有,就是師太也沒有所遺,多虧著叔寶秦爺替他佈置。」蕭後道:「這為什麼?」秦夫人把秦瓊昔年在潞州落難時,遇著了高開道母親贈了他一飯,故此感激護法報恩。眾人嘖嘖稱羨。線娘道:「秦夫人,領我們到各位房裡去認認。」蕭後忙轉身一隊而行,先到了秦夫人的臥室,卻是小小三間,庭中開著深淺幾朵黃花。那狄夫人與南陽公主同房,就在秦夫人後面,雖然兩間,到也寬敞。狄夫人道:「我們這裡,真是茅舍荒廬,夏、李二夫人那裡,獨有片雲埋玉。」蕭後道:「在那裡?」狄夫人道:「就在右首。」花夫人道:「快去看了,下船去罷!」秦夫人道:「且用了齋,住在這裡一天,明早起身。若今晚就回去,你羅老爺道是我們出了家薄情了。」
  一頭說時,走到一個門首,秦夫人道:「這是李夫人的房。」蕭後走進去,只見微日掛窗,花光映榻,一個大月洞,跨進去卻有一株梧桐,罩著半宙。窗邊坐一個小尼,在那裡寫字。蕭後問是誰人。李夫人道:「這是捨妹,快來見禮。」那小尼向各人拜見了。裡面卻是一間地板房,舖著一對金漆床兒被褥,衣飾盡皆絢彩。蕭後出來,向寫字的桌邊坐下,把疏箋一看,贊道:「文理又好,書法更精,幾歲了,法號叫什麼?」小尼低著頭答道:「小字懷清,今年十七歲了。」蕭後道:「幾時會見令姊,在這裡出家幾年了?」李夫人道:「妹子是在鄉間出家的,記掛我,來這裡走走。」薛冶兒道:「娘娘,到夏夫人房中去。」蕭後道:「二師父同去走走。」遂挽著懷清的手,一齊走到夏夫人房裡,也是兩間,卻收拾得曲折雅緻,其舖陳排設,與李夫人房中相似。夏夫人問起蕭後在趙王處的事體,李夫人亦問花又蘭別後事情。只見兩個小尼進來,請眾人出去用齋。蕭後即同竇線娘等,到山堂上來坐定。
  眾婦人多是風雲會合過的,不是那庸俗女子,單說家事粗談。他們撫今思昔,比方喻物,說說笑笑,真是不同。蕭後道:「秦夫人的海量,當初怎樣有興,今日這般消索,豈不令人懊悔!」秦夫人道:「只求娘娘與公主夫人多用幾杯,就是我們的福了。」狄夫人道:「我們這幾個不用,李夫人與夏夫人,怎不勸娘娘與眾夫人多用一杯兒?」原來秦、狄、南陽公主都不吃酒。李、夏夫人見說,便斟與蕭後公主夫人,猜拳行令,吃了一回,大家多已半酣。蕭後道:「酒求免罷,回船不及,要去睡了。」秦夫人道:「不知娘娘要睡在那裡?」蕭後道:「到在李夫人那裡歇一宵罷。」秦夫人道:「我曉得了,娘娘與薛夫人住在李夫人房裡;竇公主與花夫人榻在夏夫人屋裡罷。」狄夫人道:「大家再用一大杯。」各各滿斟,蕭後吃了一杯,余下的功與懷清吃了起身。
  夏夫人領了線娘、又蘭與兩個小相公去。蕭後、薛冶兒同李夫人進房,見薛夫人的舖陳,已攤在外間。丫鬟舖打在橫頭。小喜問蕭後道:「娘娘睡在那一張床上?」蕭後一頭解衣,一頭說道:「我今夜陪二師父睡罷。」懷清不答,只弄衣帶兒。李夫人道:「娘娘,不要他孩子家睡得頑,還說夢話,恐怕誤觸了娘娘。」蕭後道:「既如此說,你把被窩舖在李夫人床上罷,大家好敘舊情。」小喜把自己舖蓋,攤在懷清床邊。蕭後洗過了臉,要睡尚早,見案上有牙牌,把來一手紊。便對李夫人道:「我只曉得手紊牌,不曉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二人坐定,打起牌來;你有天天九,我有地地八;此有人七七,彼有和五五。兩個一頭打牌,一頭說話,坐了二更天氣,上床睡了。
  到了五更,金雞三唱。李夫人便披衣起身。點上燈火。穿好衣裳,走到懷清床邊叫道:「妹妹,我去做功課,你再睡一回,娘娘醒來,好生陪伴著。」懷清應了,又睡一忽,卻好蕭後醒來叫道:「小喜,李夫人呢?」小喜道:「佛殿上做功課去了。」蕭後道:「二師父呢?」懷清道:「在這裡起身了。」慌忙到蕭後床前,掀開帳幔道:「啊呀,娘娘起身了,昨夜可睡得安穩?」蕭後道:「我昨夜被你們弄了幾杯酒,又與李妹子說了一會兒的話,一覺直睡到這時候了。」正說著,只聽見小喜道:「秦夫人來了,起得好早。」秦夫人在外房對薛夫人道:「你們做官的,在外邊要見你呢。」蕭後道:「我家誰人在那裡?」秦夫人道:「就是王老爺,他跟了四五個人,絕早來要會薛夫人,如今坐在東齋堂裡。」說罷出房去了。夏、狄、李三夫人亦進來強留,薛冶兒出去,會了王義,亦來催促。蕭後道:「這是我的正事,就要起身,待我祭掃與陛見過,再來未遲。」眾夫人替蕭後收拾穿戴了,竇公主、花夫人亦進來說道:「娘娘,我們謝了秦夫人等去罷。」蕭後把六兩銀子封好,竇公主亦以十兩一封,俱贈與秦夫人常住收用,薛冶兒也是四兩一封。秦夫人俱不敢領。蕭後又以二兩一封贈李夫人,李夫人推之再三,方才收了。蕭後又與南陽公主些土儀物事,叮嚀了幾句,大哭一場,齊到客堂裡來。秦夫人請蕭後同眾夫人用了素餐,蕭後把禮儀推與秦夫人收了,忙與公主幾位謝別出門。南陽公主與四位夫人亦各灑淚,看他們下了船,然後進去。卻好小喜直奔出來,狄夫人道:「你為何還在這裡?」小喜道:「娘娘一個小妝盒忘在李夫人房中,我取了來。夫人們,多謝。」說了,趕下船中,一帆風直到濮州。驢轎乘馬,羅成都已停當,差五十名軍丁,護送娘娘到雷塘墓所去,約在清江浦會齊進京,大家分路。正是:
    江河猶喜逢知己,情客空懷吊故墳。
  不說羅成同竇線娘、花又蘭,領著兩個孩兒,到雷夏墓中去祭奠岳母。單說蕭後與王義夫妻一行人,走了幾日,到了揚州,就有本地方官府來接。蕭後對王義道:「此是何時,要官府迎接,快些回他不必勞頓。」那些人曉得了,也就回去。獨有一人神清貌古,三綹髯須,方巾大眼,家人持帖而來,拜王義。王義看了帖子駭道:「賈潤甫我當初隨御到揚州,曾經會他一面,後為魏司馬之職,聲名大著,如今不屑仕唐也算有志氣的人,去見見何妨。」忙跳下馬來迎住,大家寒溫敘過禮。賈潤甫道:「小弟前年從雷夏遷來,住在這裡。與隋陵未有二里之遙,何不將娘娘車輦,暫時停止合下,待他們收拾停當,然後去未退。」王義正要吩咐,只見兩個老公公,走到面前大叫道:「王先兒,你來了麼?娘娘在何處?」王義把手指道:「後面大車輪裡,就是娘娘在內。」二太監緊走一步,跪在車旁叫道:「娘娘,奴婢們在此叩首。」蕭後掀開簾來,看了問道:「你是我們上宮老奴李雲、毛德,為什麼在此?」二監道:「今天子著我們兩個,守隋先煬帝的陵。」蕭後道:「想當初他兩個,在宮中何等威勢,如今卻流在這裡,看守孤墳。」二監道:「旗帳鼓樂,禮生祭禮,都擺列停當,只候娘娘來祭奠。」蕭後道:「旗鼓禮生,我都用不著,這是那裡來的?」太監道:「這是三日前,有羅將軍的憲牌下來伺候的。」蕭後就對自己內丁道:「你去對王老爺說,先帝陵前,只用三牲酒醴楮錠,余皆賞他一個封兒,叫他們回去,我就來祭奠了。」內丁如飛去與王義說知,王義忙同賈潤甫走到賈家,封好了賞包兒,便到陵前,把這些人都打發回去。自己悄悄叩了四個頭,與賈潤甫各處安排停當。
  蕭後當初正位中宮時,有事出宮,就有鑾奧扈從,寶蓋族旗,這些人來供奉。今日二太監沒奈何,只在賈潤甫處,借了二乘肩輿,在那裡伺候。蕭後易了素服羽衣,上了轎子,心中無限淒慘,滿眼流淚,到了墓門,蕭後就叫住了下來,小喜等扶著,同薛冶兒一頭哭,一頭走,只見碑亭坊表,沖出雲霄,樹影技橫,平空散亂。見主穴下邊,尚有數穴。中間玉柱高出,左首一石碑,是烈婦朱貴兒美人靈位,右首是烈婦袁寶兒美人靈位,兩旁數穴,俱有石碑,是謝夫人、梁夫人、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及吳絳仙、杳娘、妥娘、月賓等,這是廣陵太守陳稜,搜取各人棺木來埋葬的。王義領娘娘逐個宣讀看過,蕭後見了巍然青塚,忙撲倒地上去,大哭一場,低低叫道:「我那先帝呀,你死了尚有許多人扈從,叫妾一人怎樣過?」淒淒楚楚,又哭起來。獨有薛冶兒捧著朱貴兒石闌,把當初分別的話,一一訴將出來:我如何要隨駕,你如何吩咐我許多話,必要我跟沙夫人,再三以趙玉托我,今趙玉已為正統可汗,不負你所托了。橫身放倒,咬住牙關,好像要哭死的一般。
  王義見妻子哭得悲傷,蕭後甚覺哭得平常,料想沒有他事做出來,對小喜並宮奴說道:「你們快扶娘娘起來。」眾婦女齊上前,挽了蕭後起身,化了紙,奠了酒,先行上轎。王義走到陵前,高聲叫道:「先帝在上,臣矮民王義,今日又在此了。臣當時即要來殉國從陛下九泉,因陛下有趙玉之托,故此偷生這幾年。今趙玉已作一方之主,立為正統可汗,先帝可放心,臣依舊來服侍陛下。」說完站起來,望碑上奮力一撲,自後跌倒。眾人喊道:「王老爺,怎麼樣?」時薛冶兒正要上轎,聽見了掉轉身來,飛趕上前,對眾人道:「你們閃開。」冶兒看時,只見王義天亭華蓋,分為兩半,血流滿地,只見那雙眼睛,瞪開不閉。薛冶兒道:「丈夫也算是隋家臣子,你快去伺候先帝,我去回覆貴姐的話兒了來。」薛冶兒見王義登時雙目閉了,即向朱貴兒碑上,盡力一撞。一回兒香消玉碎,血染墓草,已作泉下幽魂矣。
  賈潤甫同眾人忙去報知蕭後,蕭後坐在小轎上,吃了一驚,想道:「好兩個癡妮子,他們死了,叫我同何人到清江浦去?」賈潤甫道:「不知娘娘果要去檢視?」蕭後想道:「去看他,還是同他們死好,還是撇了他們去好?」把五十兩銀子,急付於賈潤甫道:「煩大夫買兩口棺木,葬了二人,但是我如今要到清江浦同羅老爺進京,如何是好?」賈潤甫道:「娘娘不要愁煩,臣到家去一次就來,送娘娘去便了。」蕭後道:「如此說,有勞大夫。」潤甫到家,把銀子付與兒子,叫他買棺木殯殮,自即騎了牲口,同蕭後起行。
  未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7 AM     標題: 第六十八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

   詞曰:
     九十春光如閃電,觸目垂慈,便覺陽和轉。幽恨綿綿方適願,
  普天同慶恩波遍。  生死一朝風景變,漫道黃泉,也自通情面。
  滿地荊棒繞指手前,驚回惡夢堪欣羨。
                        調寄「蝶戀花」
  凡人好行善事,而人不之知,則為陰德;或一時一念之感發,或真心誠意之流行,無待勉強,不事矯飾,蓋有不期然而然者。語雲: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昔長興顧氏宦成無子,娶姬妾十余人,一日與內君酌,諸姬皆侍,歎曰:「我平生事皆陰德,何以絕我嗣乎?」一姬曰:「陰德不在遠。」某悟曰:「我今行陰德,當嫁汝輩。」姬曰:「我豈自言,理因如是,我死從夫子耳!」某盡嫁十余人,已而生三子,母即言死從者。何況朝廷舉動,有關宗廟社稷,其獲報又何可量哉。
  話說羅成將到長安,叫潘美率督兵丁,護著家眷慢行,自己先入京會見秦叔寶。聞知柴紹已於去年夏間覆命,隨同叔寶進去,拜見秦老夫人,先把壽儀補送。叔寶道:「表弟遠隔幾千里,家母壽期至今不忘。」羅成便把征北一段,至同蕭後回南,賤內到女貞庵會見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知是舅母八十整壽,在那裡遙祝千秋,及蕭後到揚州祭奠,撞死了王義夫妻的話來說完。秦老夫人道:「羅家甥兒,既是你二位娘子並令郎多在這裡,快叫人把轎馬去接了進來。」叔寶道:「母親,蕭後尚在旅中,待他陛見了安頓過,好接兩位表嫂來。」秦老夫人道:「既如此,且叫懷玉到城外去接蕭娘娘、二位夫人到承福寺中,暫住一二日。」懷玉如飛帶了家丁出城,去安頓蕭後及羅成家眷。
  羅成朝見過太宗,犒勞再三,賜宴旌功,早有旨意出來,差四個內監,宣蕭後進宮。竇、花二夫人到叔寶家,又獻上壽儀,拜過老夫人的壽,與張夫人交拜。單小姐亦拜見,命二子出來,與羅家二子拜見了,互相問候。袁紫煙及江、羅、賈三位夫人聞知,亦時差人饋送禮物。住了月余,羅成辭朝回去,便道到花弧墓上祭掃不題。
  卻說太宗自登極以後,四方平定,禮樂迷興。魏徵、房元齡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君臣相得。一日奉太上皇,置酒未央宮,對當秋暑,那日恰逢天氣清朗,金紫輝映。上皇命頜利可汗起舞,馮智戴詠詩,既而笑道:「胡越一家,古未有也!」太宗樟觴上壽說道:「此皆陛下教化,非臣智力所及。昔漢高祖亦從太上皇宴此宮,妄自矜大,臣不取也。」上皇大悅,問秦叔寶:「你母親好麼?今多少年紀了?」叔寶跪答道:「臣母今年八十有三,托賴上皇陛下洪福,得以粗安。」隨命眾臣自皇族以下,各依品級而坐,無得諠譁失禮。眾臣皆循序列班坐定,命黃門行酒,琴瑟齊鳴,歌聲盈耳。君臣正在歡飲,不意尉遲敬德,坐在任城王下首,忽大怒起來,便道:「汝有何功,卻坐在我上!」任城王卻不理他,他便伸出一只大拳頭打來,正中道宗左圖,眾人起身勸時,道宗目睛反轉,青腫幾砂,便逃席而出。上皇問什麼緣故,眾臣以直奏上。上皇心上不悅道:「任城王道宗,是朕宗支,不要說有功無功,就是他僭越了,今日是個良會,也該忍耐,為甚就動起手來!」太宗率眾臣謝罪,便命罷宴,奉上皇還宮。
  到了次日,太宗視朝,對眾臣道:「昨日朕同上皇君臣相樂,一時良會,敬德有失人臣之禮,朕甚不樂。況任城王實朕之親族,彼便如是行兇,況其他乎!朕之此言,甚非有私道宗也。」言未畢,左右奏敬德自縛請罪,眾臣懷懼,皆為跪請道:「敬德武臣,本不習儒雅,今無禮有忤聖旨,乞陛下念其汗馬之勞,而生全之。」太宗召敬德入,命左右去其縛,對敬德道:「朕欲與卿等共保富貴,然卿居官數犯法,朕不以過而掩卿之功,乃知漢室韓彭一旦菹醢,非高德之過也。」敬德叩頭謝罪。太宗道:「國家紀綱,惟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勉自修飾,無致後悔。」敬德再拜而出,由是強暴頓斂。
  貞觀九年五月,上皇有疾,崩於太安宮。頒詔天下,謚曰神堯。一日,太宗閒暇,與長孫皇後眾嬪妃游覽至一宮。即有許多宮女承應,看去雖多齊整,然老弱不一。太宗見了,覺有些厭憎。有幾個奉茶上來,皇後問道:「你們這些宮奴,都是幾時進宮的?」眾宮人答道:「也有近時進宮的,隋時進宮的居多。」皇後道:「隋時進宮有二十余年了。」眾宮奴道:「十二三歲進宮,今已三十五六歲了。」皇後道:「當初隋煬帝嬪妃星廣,為甚要這許多人伺候?」宮人道:「當初煬帝有夫人、美人、昭儀、充華、婕妤、才人等名,安頓各宮。安得如萬歲與娘娘仁慈儉素,合宮無不共沐天恩。」太宗道:「朕想天子一人,就是嬪御,像朕不過三四人足矣,精力有限,何苦用著這許多人伺候,使這班青春女子,終身禁錮宮中。」徐惠妃道:「看他們情景,原覺可憫。」太宗對皇後道:「御妻,朕欲將此輩放些出去,讓他們歸宗擇配,完他下半世受用。」皇後笑道:「恩威悉聽上裁,妾何敢仰參。不要說真個放他們出去,就是這點念頭,亦是一種大陰德。」太宗笑道:「朕豈戲言耶!」只見眾宮娥俱跪下謝恩,娘娘與嬪妃等都大笑起來。太宗對內侍說道:「你去對掌宮的內監說,把這些宮女,都造冊籍進呈來。」內侍對掌宮監臣魏荊玉說了,那一夜各宮中宮娥彩女,如同鼎沸。天明造完,交與魏荊玉。荊玉伺天子視朝畢,將冊籍呈上,太宗看了一回道:「你去叫他們多到翠華殿來。」那魏監領旨去了。太宗回宮指著冊籍,對皇後道:「那些宮女,不知糜費了民間多少血淚,多少錢糧,今卻蔽塞在此,也得數日工夫去查點他。」皇後道:「不難,陛下點一半,妾同徐夫人點一半,頃刻就可完了。」
  太宗便同皇後登了寶輦,徐惠妃坐了平輿,到翠華殿來。見這班宮娥,擁擠在院子裡。太宗與皇後,各自一案坐了。徐惠妃坐在皇後旁邊。宮女均為兩處點名,點了一行,又是一行,都是搽脂抹粉,妍媸參半。太宗揀年紀二十內者,暫置各宮使喚。其年紀大者,盡行放出,約有三千餘人。叫魏監快寫告示,曉諭民間,叫他父母領去擇配。如親戚遠的,你自揀對頭,與他配合。三千宮娥,歡天喜地,叩謝了恩,攜了細軟出宮。魏監將一所舊庭院,安放這些宮女,即出榜曉諭。一月之間,那些百姓曉得了,近的領了去,遠的魏監私下受了些財禮嫁去,到也熱鬧。不上兩月,將及嫁完,只剩夭夭、小鶯兩個,他是關外人,親戚父母都不見來。又因夭夭出宮時,害起病來,小鶯伏侍他,住在魏太監寓中三四個月,依舊養得身子肥壯。
  偶然一日,魏太監有個好友,錦衣衛揮使姓韋名元貞來拜,年紀將近四句,妻子竟不生嗣,著實要替他娶妾,他竟不肯。那日魏監留在書房中小飲,說起放宮女事,魏太監道:「韋老先,你尚無子,聞得你嫂子又賢惠,前日何不來娶一個好些的,生個種兒出來,也是韋門之幸。」元貞搖手道:「妻子生得出也好,生不出也就罷了。」魏太監道:「如今剩得兩個,就像一父母所生,生得甚好,待我叫他出來,你賞鑒一賞鑒。」就對小太監說了。不一時那兩個走將出來,朝著韋官兒行禮下去。元貞如飛站起來回禮,見他兩個身材裊娜,肌膚嫩白,忙說道:「請進。」魏監道:「韋老先如何?」元貞道:「使不得,這是上用過的,我們做官兒的娶去為妾,就是失體統了。」魏太監笑道:「真是老婆子的話兒!前日那李官兒,也娶了蔡修容,張官兒也討了趙玉嬌去。偏你娶不得!」便也不題。吃完了酒,韋元貞別去了。過了一日,魏太監打聽韋揮使不在家中,便喚一個車兒,叫小鶯、夭夭坐了,對一個小太監說道:「你到韋家進去,看見他夫人,說我曉得韋老爺無子,故此公公特送這兩個美人來。」小鶯、夭夭到了韋家,見了韋夫人,韋夫人歡喜不勝。等元貞進門時,將他兩個藏在書房碧紗窗裡。元貞看見了,知是夫人美意,就在書房內睡了一回,忙同進去謝了夫人。自是妻妾相得,後來各生下子女:小鶯生一女,為中宗皇後,封元貞為上洛王,這是後話休題。
  時房元齡因諫諍之事,見上頗疏,便告老回去。貞觀十年六月間,長孫皇後疾病起來,漸覺沉重,遂囑太宗道:「妾疾甚危,料不能起,陛下宜保聖躬,以安天下。房元齡事陛下久,小心謹密,且無大故,不可棄之。妾之家族,因緣以致祿位,既非德舉,易致顛危,願陛下保全之,慎勿與之權要。妾生無益於人,若死後勿高邱□,勞費天下,因山為墳,器用瓦木可也。更願陛下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諫,屏讒佞,省作役,止游敗,妾雖死亦無恨。」又對太子道:「爾宜竭盡心力,以報陛下付托之重。」太子拜道:「敢不遵母后之命。」後囑咐罷,是夜崩於仁靜宮。
  次日,官司將皇後采擇自古得失之事,為女則三十卷進呈。太宗覽之悲慟,以示近臣道:「皇後此書,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入宮不聞規諫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懷耳。」乃遣黃門召房元齡復其位。冬十一月,葬文德皇後於昭陵,近竇太后獻陵裡許。上念後不已,乃於苑中作層樓觀以望昭陵。嘗與魏徵同登,使征視之。征熟視良久道:「臣昏(目毛)不能見。」上指視之,魏徵道:「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則臣固見之矣!」上泣為之毀觀,然心中終覺悲傷。
  一日,太宗忽然病起來,眾臣日夕問候,太醫勤勤看視。過四五日不能痊可,恍惚似有魔祟。惟秦瓊、尉遲恭來問安時,頗覺神清氣爽,因命圖二人之像於宮門以鎮之。及病勢沉重,乃召魏徵、李勣等入宮受顧命,李勣道:「陛下春秋正富,豈可出此不吉之言。」魏徵道:「陛下勿憂,臣能保龍體轉危為安。」太宗道:「吾病已篤,卿如何保得?」說罷轉面向壁,微微的睡去了。魏徵不敢驚動,與李勣等退至宮門前。李勣問道:「公有何術,可保聖躬轉危為安?」魏徵道:「如今地府,掌生死文簿的判官,乃先帝駕下舊臣,姓崔名玨,他生前與我有交,今夢寐中時常相敘。我若以一書致之,托他周旋,必能起死回生。」李勣聞言,口雖唯唯,心卻未信。少頃,宮人傳報皇爺氣息漸微,危在頃刻矣。魏徵即於宮門廂閣中,寫下一封書,親持至太宗榻前焚化了,吩咐宮人道:「聖體尚溫,切勿移動,靜候至明日此時定有好意。」遂與眾官住宮門前伺候。
  且說太宗睡到日暮時,覺渺渺茫茫,一靈兒竟出五風樓前。只見一只大鷂飛來,口中銜著一件東西。太宗平昔深喜佳鷂,見了歡喜,定睛一看,心上轉驚道:「奇怪!此鷂乃是魏徵奏事時,我匿死懷中之物,為甚又活起來?」忙去捉他,那鷂兒忽然不見,口中所銜之物,墜於地上。太宗拾起看時,卻是一封書柬,封面上寫著:「人曹官魏徵,書奉判兄崔公。」下注雲:「崔玨系先朝舊臣,伏乞陛下面致此書,以祈回生。」太宗看了歡喜,把書袖了,向前行去。好一個大寬轉的所在,又無山水,又無樹木,正在驚惶,見有一個人走將來,高聲叫道:「大唐皇帝往這裡來。」太宗聞言,抬頭一看,那人紗帽藍袍,手執像笏,腳穿一雙粉底皂靴,走近太宗身邊,跪拜路旁,口稱:「陛下,赦臣失誤遠迎之罪。」太宗問道:「卿是何人?是何官職?」那人道:「微臣是崔玨,存日曾在先皇駕前為禮部侍郎。今在陰司為豐都判官。」太宗大喜,忙將御手挽起來道:「先生遠勞,朕駕前魏徵有書一封,欲寄先生,卻好相遇。」崔判官問:「書在何處?」太宗在袖中取出,遞與崔玨。崔玨接來,拆開看了說道:「陛下放心,魏人曹書中,不過要臣放陛下回陽之意,且待少頃見了十王,臣送陛下還陽,重登王闕便了。」太宗稱謝。又見那邊走兩個軟翅的小官兒來,說道:「閻王有旨,請陛下暫在客館中寬坐一回,候勘定了隋煬帝一案,然後來會。」太宗道:「隋煬帝還沒有結卷麼?」二吏道:「正是。」太宗對崔玨道:「朕正要看隋煬帝這些人,煩崔先生引去一觀。」崔玨道:「這使得。」
  大家舉步前行,忽見一座大城,城門上邊寫著「幽明地府鬼門關」七個大字。崔玨道:「微臣在前引著,陛下去恐有污穢相觸。」領太宗入城,順街而行,看那些人蓬頭跣足,好似乞丐一般。走了裡許,只見道旁邊走出先帝李淵,後邊隨著故弟元霸。太宗見了,正要上前叩拜父皇,轉眼就不見了。又走了幾步,忽見建成引著元吉、黃太歲而來,大聲喝道:「世民來了,快還我們命來!」崔判官忙把像笏擎起說道:「這是十殿閻君請來的,不得無禮!」三人聽了,倏然不見。太宗問道:「翟讓、李密、王伯當、單雄信、羅士信想還在此?」崔玨道:「他們早已托生太原荊州數年矣!」還要問太穆皇後、文德皇後在何處。只見一座碧瓦樓台,甚是壯麗。外面望去,見裡面環麇叮噹,仙香奇異。正在凝眸之際,見三個長大漢子,後面有七八個青面獠牙鬼使押著。崔玨道:「陛下可認得那三個麼?」太宗道:「有些面善,只是叫他不出。」崔玨道:「那第一個披豬皮的是宇文化及。第二個穿牛皮的是宇文智及;第三個穿狗皮的是王世充。他們俱定了案,萬劫為豬牛狗,受後來的千刀萬剮,以償生前弒逆之罪。」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太宗正在那裡觀看,聽見兩邊人說道:「又是那一案人出來了?」崔玨看是何人,見一對青衣童子執著幢幡寶蓋,笑嘻嘻的引著一個後生皇帝,後面隨著十余個紗帽紅袍的,兩個官吏隨著。崔玨叫道:「張寅翁,這一宗是什麼人?」那官吏說道:「是隋煬帝的宮女朱貴兒,他生前忠烈,罵賊而死,曾與楊廣馬上定盟,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後面這些是從亡的袁寶兒、花伴鴻、謝天然、姜月仙、梁瑩娘、薛南哥、吳絳仙、妥娘、杳娘、月賓等。朱貴兒做了皇帝,那些人就是他的臣子。如今送到玉霄宮去修真一紀,然後降生王家。」太宗聽了笑道:「朕聞朱貴兒等盡難之時,表表精靈,至今述之,猶為爽快。但生為天子,不知是在那個手裡?」又見兩個鬼卒,引著一個垂頭喪氣的煬帝出來,後面跟著三四個黑臉兇神。崔玨又問跟出來的鬼吏押他到那裡去。那鬼吏答道:「帶他到轉輪殿去,有弒父弒兄一案未結,要在畜生道中受報。待四十年中,洗心改過,然後降生陽世,改形不改姓,仍到楊家為女,與朱貴兒完馬上之盟。」崔玨問道:「為何頂上白綾還未除去?」鬼吏道:「他日後托生帝后,受用二十余年,仍要如此結局。」崔玨點頭。太宗道:「煬帝一生殘虐害民,淫亂宮闈,今反得為帝后,難道淫亂殘忍,到是該的?」崔玨道:「殘忍,民之劫數;至若奸囗,此地自然降罰。今為妃後,不過完貴兒盟言。」太宗正要細問,見一吏走來對太宗道:「十王爺有請。」太宗忙走上前,早有兩對題燈,照著十位閻王降階而至,控背躬身迎接;太宗謙讓,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陽間人王,我等是陰間鬼王,分所當然,何須過讓?」太宗道:「朕得罪麾下,豈敢論陰陽人鬼之道。」遜之不已。
  太宗前行,竟入森羅殿上,與十王禮畢坐定。秦廣王拱手說道:「先年有個徑河老龍,告殿下許救,而終殺之何也?」太宗道:「朕當時曾夢老龍求救,實是允他生全,不期他犯罪當刑,該人曹官魏徵處斬。朕宣魏徵在殿下棋,豈知魏徵倚案一夢而斬。這是龍王罪犯當死,又是人曹官出沒神機,豈是朕之過咎。」十王聞言伏禮道:「自那老龍未生之前,南斗生死簿上已注定,該殺於魏人曹之手,我等皆知。但是他折辯定要陛下來此,三曹對質,我等將他送入輪藏轉生去了。但令兄建成、令弟元吉,旦夕在這裡哭訴陛下害他性命,要求質對,請問陛下這有何說?」太宗道:「這是他弟兄合謀,要害朕躬,假言奪槊,使黃太歲來刺朕。若非尉遲敬德相救,則朕一命休矣。又使張、尹二妃設計挑唆父皇。若非父皇仁慈,則朕一命又休矣。置鴆酒於普救禪院,滿斟歡飲若非飛燕遺穢相救,則朕一命又休矣。屢次害朕不死,那時又欲題兵殺朕,朕不得已而救死,勢不兩立,彼自陣亡,於朕何與?昔項羽置太公於附上以示漢高,漢高曰:「願分吾一杯羹。』為天下者不顧家,父且不顧,何有於兄弟,願王察之。」十王道:「吾亦對令兄令弟反覆曉諭,無奈他執訴愈堅,吾暫將他安置閒散,俟他時定奪,今勞陛下降臨,望乞恕我等催促之罪。」言畢,命掌生死簿判官:「快取簿來,看唐王陽壽天祿該有多少。」
  崔判官急轉司房,將天下萬國之王天祿總簿一看,只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看了,吃了一驚,急取筆蘸墨將一字上添上兩畫,忙出來將文簿呈上。十王從頭一看,見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十王又問:「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已經一十三年。」十王道:「陛下還有二十年陽壽,此一來已是對案明白,請遼陽世。」太宗聽見,恭身稱謝。十三差崔判官、朱太尉送太宗還魂。
  太宗謝別出殿。朱太尉執著一枝引魂幡在前引路,只見一座陰山,覺得兇惡異常。太宗道:「這是何處?」崔判官道:「這是枉死城,前日那六十四處煙塵草寇,眾好漢頭目,枉死的鬼魂,都在裡頭,無收無管,又無錢鈔用度,不得超生。陛下該賞他些盤纏,才好過去。」太宗道:「朕空身在此,那裡有錢鈔?」崔判官道:「陛下的朝臣尉遲恭有制錢三庫,寄存在陰司,陛下苦肯出名立一契,小判作保,借他一庫,給散與這些餓鬼,到陽間還他。那些冤鬼,便得超生,陛下可安然竟過。」太宗大喜,情願出名借用。崔判官呈上紙筆,太宗遂立了文書,崔判官袖著,將到山邊,聽得神嚎鬼哭,亂哄哄擁出許多鬼來,盡是拖腰折臂,也有無頭的,也有無腳的,都喊道:「李世民來了,還我命來!」太宗嚇得膽戰心驚,拖住崔判官。崔判官道:「你們不得無禮,我替大唐皇爺借一庫銀子的票兒在此,你們去叫那魔頭來領票去支付分給便了。唐皇爺陽壽未終,到陽間去還要做水陸道場,超度你們哩!」眾鬼聽了,如飛去叫那魔頭來。崔判官吩咐了,把票兒付與魔頭,眾鬼歡喜而去。三人又走了裡許,見一條青石大橋,滑潤無比,太宗向橋上走去。剛要下橋,聽得天庭一個霹靂,吃了一驚,跌將下來。忙叫道:「跌死我也!跌死我也!」開眼看時,見太子嬪妃,都在旁伺候。
  太子忙傳魏徵等,魏徵走近御床,牽衣說道:「好了,陛下回陽了。」太宗醒了片時,太醫進定心湯吃了,站起身來。魏徵問道:「陛下到陰司可曾會見崔玨?」太宗點頭道:「虧他護持。」便將幽夢所見,細細述與眾人聽了;眾人拜賀而出。太宗即傳旨,宣隱靈山法師唐三藏、竇巨德至京。天使到時,竇巨德已圓寂四五天了。使者隨唐三藏到京,建水陸道場,超度幽魂。又命以金銀一庫還尉遲恭,恭辭不受,太宗再三勉諭,敬德拜受而出。庫吏將銀盤交敬德,照冊缺了五百貫,庫吏驚惶,只見梁上墮下一帖。取視之,乃大業十二年,敬德打鐵時,支付書生票也,聞者奇異。太宗在宮中,調養了三四天,御體比前愈黨強健,不期被火焚了大盈庫,魏徵道:「天災流行,皆由宮中陰氣抑鬱所致,乞將先帝所御老嬪妃盡行放出。」太宗見說,深以為是,即將老宮女盡數放出。復有三千餘人連張、尹二妃,亦出宮歸家,宮禁為之一空。遂差唐儉往民間點選良家女子,年十四五歲者,止許百名,預使太常少卿祖孝孫教習音樂。將近四五月,唐儉選秀女回來,太宗散給後宮,只選武媚娘為才人,安頓福綏宮,寵幸無比。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7 AM     標題: 第六十九回 馬賓王香醪濯足 隋蕭後夜宴觀燈

   詩曰:
     春到王家亦太穠,錦香繡月萬千重。
     笑他金谷能多大,羞殺巫山只幾峰。
     屏鑒照來真富貴,羊車引去實從容。
     只愁雲雨終難久,若個佳人留得依。
  宋時維揚秦君昭,妙年游京師,有一好友姓鄧,載酒祖餞;界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鄧指之道:「某郡主事某所買妾也,幸君便航附達。」秦弗諾,鄧懇之再三,勉從之。舟至臨清,天漸熱,夜多蚊,秦納之帳中同寐,直抵都下。主事知之取去,三日方謁謝道:「足下長者也,弟昨已作簡,附謝鄧公矣!」此真不近女色之奇男子。還有商時九侯,有女色美而莊重,獻於紂,奈此女不好淫,觸紂怒,殺女而醢九侯。鄂侯諫,並烹之,此真不喜近男子之美婦人。是知男女好惡,原有解說不出的。
  太宗是個天挺豪傑,並不留情於色慾,不想長孫皇後仙逝,又選了武氏進宮,色寵傾城,歡愛無比。卻說那武氏,他父親名士囗,字行之,住居荊州。高祖時,曾任都督之職,因天性恬淡,為宦途所鄙,遂棄官回來。妻子楊氏,甚是賢能,年過四十無子,楊氏替他娶一鄰家之女張氏為妾。月余之後,張氏睡著了,覺得身上甚重,拿手一推,卻把自己推醒,自此成了娠孕。過了十月,時將分娩,行之夢見李密,特來拜訪雲:「欲借住十余年,幸好生撫視,後當相報。」醒來卻是一夢。張氏遂爾脫身,行之意是一兒,及看時卻是女兒。張氏因產中犯了怯症,隨即身亡。武行之夫婦,把這女兒萬分愛護。到了七歲,就請先生教他讀書。先生見他面貌端麗,叫做媚娘。及至十二三歲,越覺妖艷異常,便與同學讀書的相通,茶余飯罷,行步不離。又過年餘,是他運到,唐儉點選進宮,敕賜才人,性格聰敏,凡諸音樂,一習便能。敢作敢為,並不知宮中忌憚。太宗行幸之時,好像與家中知己一般,才動手就叫他、摟他、親他,媚他,太宗從沒有經過這般光景,愈久愈覺魂消,因此時刻也少他不得。
  如今且說太子承乾,是長孫皇後所生。少有囗疾,喜聲色,敗獵馳騁,有妨農事。魏王名泰,太子之弟,乃韋妃所生。多才能,有寵於帝,見皇後已崩,潛有奪位之意。折節下士,以求聲譽,密結朋黨為腹心。太子知覺,陰遣刺客紇於承基,謀殺魏王。正值吏部尚書侯君集,怨望朝廷,見太子暗劣,欲乘釁圖之。因勸太子謀反,太子欣然從之。遂將金寶厚賂中郎將季安儼等,使為內應。不意太宗聞知,便把太子承乾,廢為庶人,侯君集等典刑。時魏王泰日入侍奉,太宗面許立為太子,褚遂良、長孫無忌固請立晉王治。太宗謂侍臣道:「昨青雀投我懷雲: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於晉王,朕甚憐之。」褚遂良道:「陛下失言。此國家大事,存亡所系,願熟思之。且陛下萬歲後,魏玉據天下之重,肯殺其愛子,以授晉王哉!今必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流涕,因起入宮,想起太子二王,不覺懊恨填胸,擊床大歎。徐惠妃、武才人問道:「陛下有何問事,發此長歎?」太宗把太子與魏玉、晉王之事說了,又道:「朕臨敵萬陣,屢犯顛危,未嘗稍掛胸臆,不意家室之間,反多狂悻,何以生為?」徐惠妃道:「陛下平定四海,征伐一統,得有今日,何苦以家政細務,常生優戚。」太宗道:「妃子豈不知向日建成、元吉,淫亂於前,二王欲步武於後,所為如此,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於床,拔佩刀欲自刺。武氏忙上前奪住道:「陛下何輕易如此,不肖者已廢之,圖謀者亦未妥,何不收此蛤蚌,盡付漁人之利。晉王亦皇後所生,立之未為不可。」徐惠妃道:「晉王仁孝,立之為嗣,可保無虞。」太宗聞言甚悅,即御太極殿,召群臣說道:「承乾悖逆,泰亦兇險,諸子誰可立者?」眾皆歎呼道:「晉王仁孝,當為嗣。」太宗遂立晉王治為皇太子,時年十六。太宗謂侍臣道:「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世法。」晉王既立,極盡孝敬,上下相安。
  時維九月,正值秦叔寶母親九十壽誕,太宗親自臨幸,見瓊宅無堂,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手書「仁壽堂」以賜之,又賜錦屏褥幾杖等。徐惠妃賞賚亦甚厚。瓊上表申謝,太宗手詔道:「卿處至此,蓋為太上皇報德,何事過謝?」話分兩頭。卻說有清河荏平人,姓馬名周,號賓王,少孤貧好學,精於詩賦,落拓不為州裡所敬。曾補傅州助教,日飲醇醪,不以講授為務,刺史屢加咎責。周乃拂衣,游於長安,行新豐市中。主人惟供諸商販,有失款待。賓王自己無聊,把青田石製漢將李陵一牌,戰國時孫臏一牌,供在桌上,沽酒飲醉了。便擊桌大哭道:「李陵呵,汝有何負,而使汝辱及妻孥;漢王何心,而使汝終於沙漠!」哭了一番,吃一回酒。又向孫臏的牌位哭道:「孫臏呵,汝何修未得,以致結怨於好友;汝何罪見招,以致顛躓於終身!」哭了又吃酒。總是處逆境之人,若狂若癡,好像擲下了東西,坐臥不安的光景。其激烈處,恨不化為博浪椎,為秦庭築,為田將軍淚。感憤處,恨不化為斬馬劍,為散盜車,為荊軻匕首。因是不與世俗伍。
  一日遇見中郎將常何,雖是武官無學,頗有知人之職,知馬賓王必成大器,延至家中,待為上賓,一應翰墨之事,盡出其手。是時星變異常,下詔文武官,極言得失。常何遂煩馬周,代陳便宜二十余事進上。馬周旅邸無聊,袖了些杖頭,散步出門。那日恰是三月三日上已佳節,傾城士女,皆至曲江拔楔,雜劇吹彈,旗亭都張燈結彩。馬周也到那裡去閒玩。上了店中,踞了一個桌兒,在那裡獨酌暢飲。那些公侯駙馬,帝子王孫,都易服而來嬉耍。只見一個宦者,跟了幾個相知,許多僕從,也在座頭吃酒。見馬周飲得爽快,便對馬周道:「你這個狂生,獨酌村醪,這般有興;我有一瓶葡萄御酒在此,贈與你吃了罷。」家人們把一瓶酒,送與馬周。
  馬周把酒,揭開一看,卻有七八斤,香噴無比,把口對了瓶,飲了一回;飲下的,瞥見桌邊有一拌面的瓦盆兒在,便把酒傾在裡頭,口中說道:「高陽知己,不意今日見之。」一頭說,一頭將雙襪脫下,把兩足在盆內洗灌。眾人都驚喊道:「這是貴重之物,豈可如此輕褻?」馬周道:「我何敢輕褻?豈不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曾於雲:啟予足,啟予手,我何敢媚於上而忽於下?」洗了,抹乾了足,把盆拿起來,吃個罄盡。剛飲完時,只見七八個人,搶進店來,說道:「好了,馬相公在此了!」馬周道:「有何事來尋我?」常何家裡二人說道:「聖上宣相公進朝。」原來太宗在宮,翻閱臣僚本章,見常何所上二十條,申說詳明,有關政治。因思常何是個武臣,那有些學問,就出宮來召問常何。常何只得奏雲:「是臣喜馬周所代作。」太宗大喜,即著內監出來宣召。當時馬周見說,忙到常何寓中,換了衣衫靴帽,來到文華殿。太宗把二十條事,細細詳問,馬周抗詞質辯,一一剖悉,真個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太宗大喜,即拜他為刺史之職,賜常何彩絹二十匹出朝。
  太宗即散朝進宮,行至鳳輝宮前,只見那裡笑聲不絕。便跟了兩個宮奴,轉將進去,見垂柳拖絲,拂境清幽。奼紫嫣紅,迎風弄鳥,別有一種賞心之境。聽見笑聲將近,卻是一隊宮女奔出來,有的說打得好,竟像一只紫燕斜飛。有的說這般年紀,一些也不吃力,還似個孤鶴朝天,盤旋來往。太宗叫住一個宮奴問道:「你們那裡來?為什麼笑聲不絕?」那宮奴奏道:『在倚春軒院子裡,看蕭娘娘打秋耍子。」太宗道:「如今還在那裡打麼,可打得好?」宮奴道:「打得甚好,如今還在那裡玩。」太宗見說,即便行到風輝宮來下輦偷覷,見院子裡站著許多婦女,在那裡望著大笑。看見鞦韆架上,站著一個女人。淺色小龍團襖,一條松色長裙扣了兩邊,中間扎著大紅緞褲。翻天的飛打下來,做一個蝴蝶穿花。又打起來,做一個丹鳳朝陽。改了個饑鷹掠食勢,撲將下來。真個風流裊娜,體態輕狂。太宗正側著身子,掩在石屏間細看。只見一個宮奴瞥眼看見,忙說道:「萬歲爺來了!」那些宮奴一哄而散。
  太宗此時,不好退出,只得走將進去。蕭後如飛下了架板,小喜忙把蕭後頭上一幅塵帕,取了下來,又除下裙扣。蕭後直到太宗膝前,跪下說道:「臣妾不知聖駕降臨,有失迎接,罪該萬死。」太宗把手扶起道:「蕭娘娘有興,尋此半仙之樂。」蕭後道:「偶爾排遣,稍解岑寂,有污龍目,實在惶驚。」太宗攜著蕭後進宮,覺得異香馥郁,因坐下,蕭後泣對太宗道:「妾以衰朽之姿,得蒙思寵,實出意外。但生前常望眷顧,死後得葬於吳公台下,妾願畢矣」太宗許諾,因說:「今日清明佳節,宮中張燈設宴,娘娘可同玩賞。」蕭後道:「今日清明,民間都打掃墳墓,妾先帝墓,無人祭掃,言之痛心。」太宗道:「朕當為置守塚三百戶,並撥田五頃,以供春秋祭祀。」後隨謝恩。太宗道:「少頃朕來宣你。」又道:「為何適聞香氣,今卻寂然?」蕭後笑而不言。原來此香,乃外國制的結願香,在突厥可汗那裡帶來的。
  當下太宗回宮傳旨,宣蕭娘娘看燈。蕭後即喚小喜跟隨,來到太宗宮中,朝見畢,與徐惠妃、武才人等相見了。太宗坐首席,請蕭後坐左邊第一席。武才人因說道:「娘娘何不就與陛下同席?」蕭後道:「妾蒲柳衰質,強陪至尊,甚非所宜,就是這席還不該坐。」太宗笑道:「總是一家,不必推遜。」於是坐定,行酒奏樂,至晚合宮都張起花燈,光彩奪目。蕭後道:「清明不過小節,怎麼宮掖間這般盛設名燈?」太宗道:「朕自四方平定之後,凡遇令節與除夜上元,一樣擺設慶賞。」蕭後道:「金翠光明,燃同白晝,佳麗得緊。只是把那些燈焰之氣,消去了更妙。」
  太宗問蕭後道:「朕之施設,與隋主何如?」蕭後笑而不答。太宗固問,蕭後道:「彼乃亡國之君,陛下乃開基之主,奢儉固自不同。」太宗道:「奢儉到底,各具其一。」蕭後道:「隋主享國十余年,妾常侍從,每逢除夜,殿前與諸院,設火山數十座。每山焚沉香數車。火光若暗,則以甲煎沃之,焰起數丈,其香遠聞數十裡。一夜之中,則用沉香二百余車,甲煎二百余石。殿內宮中,不燃膏火,懸大珠一百二十顆以照之,光比白日。又有外國歲獻明月寶、夜光珠,大者六七寸,小者猶徑三寸,一珠之價,值數十萬金。今陛下所設,無此珠寶,殿中燈燭,皆是膏油,但覺煙氣薰人,實未見其清雅。然亡國之事,亦願陛下遠之。」太宗口雖不言,遙思良久,心服隋主之華麗道:「夜光珠,明月寶,改日當為娘娘致之。」於是觥籌交錯,傳杯弄盞,足有兩更天氣。武才人看那蕭後無限抑揚婉轉、豐韻關情處,竟不似五十多歲的光景,暗想:「他那種事兒,不知還有許多勾引人的伎倆。」蕭後亦只把武夫人細看,越看越覺艷麗,但無一種窈窕幽閒之意。徐惠妃與眾妃,見他三人頑成一塊,俱推更衣,各悄悄的散去。蕭後亦要辭出,太宗挽著蕭、武二人說道:「且到寢室之中,再看一回燈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8 AM     標題: 第七十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詩曰:
    治世須憑禮法場,聲名一裂便乖張。
    已拚流毒天潢內,豈惜邀歡帝子旁?
    國是可勝三歎息,人言不恤更籌量。
    千秋莫道無金鑒,野史稗官話正長。
  人之遇合分離,自有定數。隨你極是智巧,揣摩世事,臆測屢中的,卻度量不出。蕭後在隋亡之時,只道隨波逐浪,可以快活幾時。何知許多狼狽?今年將老矣,轉至唐帝宮中,雖然原以禮貌相待,卻是身不由己。今日太宗突然臨幸,在婦女家最難得之喜,他則不然,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豈是雲。曉得太宗寵一個如花似玉的武媚娘,自知又不能減了一二十年年紀,返老還童起來,與他爭上去,故此太宗雖然一幸,覺得付之平淡。不想被太宗看燈接去,通宵達旦,媚娘見他風流可愛,便生起妒忌心來,卻極力的攛掇太宗冷淡了。他又把兩個蠢宮奴,換了小喜,去與太宗幸了。因此蕭後日常飲恨,眉頭不展,憑你佳餚美味,拿到面前,亦不喜吃。即使清歌妙舞,卻也懶觀,時常差宮奴去請小喜到來,指望說說隱情。那武才人卻又奸滑,叫兩個心腹跟了,他衷腸難吐,彼此慰問了一番,即便別去。蕭後只得自嗟自歎,擁衾而泣,染成怯症,不多幾時,卒於唐宮。太宗聞知,深為惋惜,厚加殯殮,詔復其位號,謚曰「憨」,使行人司以皇後鹵簿,扶柩到吳公台下,與隋煬帝合葬。小喜要送至墓所,武才人不許,只得回宮。
  武才人因蕭後已死,歡喜不勝,弄得太宗神魂飛蕩,常餌金石。會高士廉卒,太宗將往哭之,長孫無忌、褚遂良諫道:「陛下餌金石,於方不得臨喪,奈何不為宗廟社稷自重?」太宗不聽,無忌中道伏臥,流涕固諫,太宗乃還,入東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遂命圖畫功臣二十四人於凌煙閣,列其姓名爵裡,已故者書謚。適徐勣得一疾,太醫說惟須灰可療,太宗親自剪須,為之和藥,勵頓首泣謝。太宗又因勣妻袁紫煙新逝,姬妾甚少,恐他無人侍奉,意欲選一二宮奴,賜他作伴。勣再三辭謝,太宗道:「朕為社稷,非為卿也,何須遜謝?」即日著內監,選兩個有年紀的宮奴,賜與徐勣不題。時太白屢晝見,太史令占道女主昌,民間又傳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聞言,深惡之。
  一會,會諸武臣宴於宮中,行酒令使言小名。左武衛將軍李君羨,自言小名五娘,其官稱封邑皆有武字,出為華州刺史。御史復奏,君羨謀不軌,遂坐誅。因密問太史令李淳風:「秘記所雲信有之乎?」淳風對道:「臣仰稽天像,俯察歷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自今不過三十年,當有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其兆既成。」太宗道:「疑似者盡殺之何如?」淳風對道:「天之所命,人不能違,王者不死,徒多殺無辜。況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或者頗有慈心,為禍或淺。今若得而殺之,天或更生壯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孫無遺類矣!」太宗聽言乃止,心中雖曉得才人姓武有礙,但見媚娘性格柔順,隨你胸中不耐煩,見了他就回嗔作喜,頃刻不忍分手,因此雖放在心上,亦且再處。武才人也曉得大臣的議論,諒天子意思,必不加刑,但欲遜避,恨無其策。日復一日,太宗因色慾太深,害起病來,那太子晉王朝夕入侍,瞥見武才人顏色,不勝駭異道:「怪不得我父皇生這場病,原來有這個尤物在身邊,夜間怎能個安靜。」意欲私之,未得共便,彼此以目送情而已。
  一日晉王在宮中,武才人取金盆盛水,捧進晉王盥手。晉王看他臉兒妖艷,便將水灑其面,戲吟道:
    乍憶巫山夢裡魂,陽台路隔恨無門。
  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
    未曾錦帳風雲會,先沐金盆雨露恩。
  晉王聽了大喜,便攜了武才人的手,同往宮後小軒僻處,武才人道:「陛下聞知,取罪不小。」晉王笑道:「我今與你也是天緣,何人得知。」武才人扯住晉王御衣泣道:「安雖微賤,久侍至尊,今日欲全殿下之情,遂犯私通之律;倘異日嗣登九五,置妾於何地?」晉王見說,便矢誓道:「倘宮車異日晏駕,冊汝為後,有違誓言,天厭絕之。」武才人叩謝道:「雖如此說,只是延臣物議不好,倘皇爺要加罪於妾身,何計可施?」晉王想了一想道:「有了,倘父皇著緊問你,你須如此如此說,自可免禍,又可靜以待我了。」武才人點首,晉王乃解九龍羊脂玉鉤贈武才人,才人收了,隨即別出。時京中開試,放榜未定日期,太宗病間,召李淳風問道:「今歲開科取士,不知狀元系何地何人,料卿必知。」淳風道:「臣昨夜夢入天廷,見天榜已放,臣看完,只見迎榜首出來,他彩旗上面有詩一首。」太宗道:「詩句怎麼樣說?」淳風道:「臣猶記得。」遂朗吟:
    美色人間至樂春,我淫人婦婦淫人。色心若起思亡婦,遍體蛆
    鑽滅色心。
  太宗聽了說道:「詩後二句,甚不解其意,不知何處人,什麼姓名?」淳風道:「聖天子洪福不淺,今科三鼎甲,乃是忠直之士,大有稗於社稷;姓名雖知,不便說出,恐洩漏於臣,上帝震怒不淺,乞陛下賜臣於密室,寫其姓名籍貫,封固盒中,俟揭榜後開看便知。」太宗叫太監取一個小盒,淳風寫了封在盒內,太宗又加上一封,藏於櫃中。淳風辭了出來。不一日開榜時,太宗取櫃中李淳風寫的一封,卻是狀元狄仁傑,山西太原人。榜眼駱賓王,浙江義烏人。探花李日知,京兆萬年人。不勝駭異,始信淳風所言非誑,讖數之言必准。因思:「今已如此大病,何苦留此余孽,為禍後人。」便對才人武氏說道:「外延物議,道你姓應圍讖,你將何以自處?」武才人跪下泣奏道:「妾事皇上有年,未嘗敢有違誤。今皇上無故,一旦置妾於死,使妾含恨九泉,何以瞑目?況妾當時同百人選進宮,蒙皇上以眾人為宮娥,妾獨賜為才人,受思無比。今日若賜妾死,反為他人笑話。望陛下以好生為心,使妾披剃入空門,長齋拜佛,以祝聖躬,以修來世,垂恩不朽。」說罷大慟。太宗心上原不要殺他,今見他肯削髮為尼,不勝大喜道:「你心肯為尼,亦是萬幸的事。宮中所有,快即收拾回家,見父母一面,隨即來京,賜於感業寺削髮為尼。」武才人同小喜謝恩,收拾出宮。正是:
    玉龍且脫金鉤網,試把相思忖與誰。
  時武士囗聞知媚娘要出宮為尼,忙差人去接到家中相聚。家人領命,不多幾日,接到家中。楊氏母親,見媚娘當年怎麼樣進宮,今日這般樣出來,不覺大哭一場。小喜亦思量起父母死了,如今要見他,怎能夠了,亦哭了一場。大家拜見過,武媚娘道:「聞得父親過續個三思侄兒,怎麼不見?」楊氏道:「他怎比當初,近來准日有許多朋友,不是會文,家是講學。日日在外面,吃得大醉回來。」媚娘道:「我忘記今年幾歲了?」楊氏道:「當年你父親過繼他來時,已是三歲,如今已一十五歲了,看去像個人,不知他胸中如何?」
  正說時,只見武三思半醉的進來。楊氏道:「三思,你家姑娘回來了,快來拜見。」媚娘與小喜忙起身,與三思見了禮。三思道:「姑娘在宮中受用得緊,為什麼朝廷聽信那廷臣之議,把姑娘退出官來,卻要去削髮為尼。這皇帝也算無情了,虧他捨得放你出來。」媚娘止不住落下淚來。三思道:「姑娘你不要愁煩,我看那些尼姑到快活,並無憂愁。」媚娘心上初出宮的時節,到覺難過,今見了三思相貌嬌好,也就罷了。吃了夜飯,三思見父母與小喜走開,即走近媚娘身邊,帶醉的說道:「姑娘,我看你好股青絲細發的,日後怎捨得剃將下來?」媚娘因是自家骨肉,又見他年紀幼小,摟在懷裡。三思道:「姑娘睡在那裡?」媚娘道:「就在母親房內。」三思道:「我有許多話要問姑娘,今夜我陪姑娘睡了罷。」媚娘道:「有話待我母親睡著了,你可以進房來說。」三思道:「如此卻切記,不要閂了門。」媚娘點點頭兒。
  那夜武三思,候父母睡著,悄悄挨進媚娘房中,成了鶉鵲之亂。過了幾日,武士囗恐怕弄出事來,只得打發媚娘、小喜出門。武三思送了一二里,媚娘消對他說道:「侄兒,你若憶念我,到了考試之期,竟到感業寺中來會我。」三思唯唯,灑淚而別。在路上行了幾日,到了感業寺中。那庵主法號長明,出來接了武媚娘與小喜進去,見媚娘千嬌百媚,花枝般一個佳人,又見小喜年紀,二十四五,豐神綽約,也不是安靜主顧;想道:「如此風流樣子,怎出得家?」領到佛堂中,四五個徒弟在那裡動響器,長明老尼,叫武媚娘參拜了佛,便與他祝了發。小喜也改了打扮,佛前懺悔過。停了音樂,各人下來見禮。小喜看到第四個,宛如女貞庵裡二師父,心裡是這般想,因初相見不好說破,大家定睛看了一回。長明道:「這四個俱是小徒。」指著懷清道:「這位是去歲冬底來的。」就領武夫人進去說道:「這兩間是夫人喜姐住的房,間壁就是這位四師父的臥室。」媚娘聽了,暫時收拾,安心住著。
  到了黃昏時候,只見小喜笑嘻嘻的走進來。媚娘道:「你這個女兒,倒像慣做尼姑的,到這個地位,還有什麼好笑?」小喜道:「夫人不知,那位四師父,就是女貞庵李夫人的妹子懷清,是我認得的,剛才不好叫出來,如今在他房裡,問了別後的事情,故此好笑。」媚娘道:「什麼女貞庵李夫人?」小喜把當初隋蕭後回南上墳,到女貞庵與隋南陽公主、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會,說了一遍。媚娘道:「如此說他好了,為什麼又到這裡來?」小喜道:「濮州連歲饑荒,又染了疫症,秦、夏、李三位夫人,相繼病亡。他被一個士子挈了要同到京,不想中途士子被盜殺了,他卻跳在水中,被商船上救了,帶至京都,送在此地暫寓。」媚娘道:「他們果有人來往麼?」小喜道:「他說有個姓馮的表弟,住在藍橋開張藥舖,常來走走。」媚娘點點頭兒。一日媚娘正在佛堂內看懷清寫對,聽得外面叩門,恰好長明老尼不在庵中,領眾徒到人家唸經去了。懷清出來,問道:「是誰?」那人道:「阿妹,是我。」懷清知是馮小寶,歡喜不勝,忙開了進來。懷清道:「為什麼多時不來?」馮小寶道:「聞得你們庵中,有什麼朝廷送的武夫人,在此出家,故此我不敢來。今見寺門閉著,想是徒弟不在家,我悄悄來會你一會。」懷清道:「那武夫人在堂中,你要去見見麼?」那馮小寶隨了懷清進來,見武夫人倚在桌上看懷清寫的榜對。懷清道:「五師父,我們的兄弟在這裡看我,見個禮兒。」媚娘掉轉身來一看,只見:
    身軀寡弱,態度幽嫻。鼻倚瓊瑤,昨含秋水。眉不描而自綠,
  唇不抹而凝朱。生成秀髮,盡堪盤雲髻一窩,天與嬌姿,最可愛桃
  花兩頰。慢道落水中宵夢,欲卜巫山一段雲。
  媚娘忙答一禮道:「這個就是令弟麼?」恰好小喜尋媚娘進去,小寶見了,也與他揖過。小喜問道:「此位尊姓?」懷清道:「就是前日說的馮家表弟。」小喜道:「原來就是令弟,失敬了。」說罷,懷清同著小寶,走到自己的房中。只見小寶走到桌邊,取一幅花箋,寫一絕道:
    天賦癡情豈偶然,相遇已自各相憐。
    笑予好似花間蝶,才被紅迷紫又牽。
  懷清笑道:「妾亦有一絕贈君。」題起筆來,寫在後面道:
    一睹芳容即耿然,風流雅度信翩翩。
    想君命犯桃花煞,不獨郎憐妾亦憐。
  寫完,懷清出房,到廚下去收拾酒菜,同小寶在房中吃酒玩耍。媚娘在房,細想了一回,隨同小喜走到懷清房門首,悄悄立著。只聽得外面敲門聲響,曉得老師父領眾回來。媚娘便走進房,小喜出去開門,那懷清亦出來。只見長明領了四個徒弟,婆於背著經懺。懷清與那幾個說些閒話,小喜恐怕媚娘冷淡,即便歸房去,只見媚娘展開了駕箋,上寫道:
    花花蝶蝶與朝朝,花既多情蝶更妖。
    竊得玉房無限趣,笑他何福可能銷。
    從來享樂恨難長,倏爾依回恣采香。
    討盡花神許多債,慢留幾點未親嘗。
  兩人正在那裡看詩,見懷清進來說道:「武上師,你同六師父到我房裡去談談。」媚娘道:「你有令弟在那裡,我怎好來?」懷清道:「自古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你我?」媚娘道:「既如此說,何不同到我房裡來坐坐,我泡好茶相候。」懷清道:「我同六師父去挽他來。」攜了小喜出房,不一時先把酒餚送到,小喜也先進來。媚娘道:「你可曾拿我的詩麼?」小喜道:「詩在案上,沒有人動,我剛才在他房裡,見桌上一幅字,也是什麼詩兒,被我袖在這裡,與夫人看。」放了東西,在袖子裡取出來,媚娘接來細看,乃是懷清與小寶唱和的兩首絕句。忽見懷清與小寶走進來,媚娘悄悄將詩藏過,便道:「四師父,我在這裡沒有破鈔,怎好相擾?」懷清道:「幾個小菜,叫人笑死。」便將燭放在中間,叫小寶朝南坐了,自向媚娘對席,叫小喜也坐在橫頭,大家滿斟細酌,狎邪嘲笑,飲酒歡樂,不題。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疾甚,召長孫無忌、褚遂良、徐勣輩,至榻前說道:「朕與卿等,掃除群五,費了無數經營,始得歸於一統。今四方寧靖,正欲與卿等共享太平,不意二豎忽侵,魏徵、房元齡先我而去,近又喪我李靖、馬周,朕今將分手,別無他囑。太子躬行仁儉,言動禮儀,可謂佳兒佳婦,卿等共輔佐之。」說了大慟,無忌等拜謝道:「陛下春秋正富,正好勵精圖治,今龍體偶不豫,何出此不祥之語。」太宗道:「朕已預知,故為叮嚀耳。」諸臣辭了出宮。是夜上崩,太子即位,是為高宗,頒白詔於天下,詔以明年為永徽元年。時武氏在感業寺,聞之亦為之慟泣。後因太宗忌日,高宗詣感業奪行香,恰值馮小寶在庵,迴避不及;長明無奈,只得把小寶落了發。高宗問及,說是侄兒,在土地堂裡出家,才來看我。高宗道:「白馬寺中,田地甚多,僧眾甚少,朕給度牒一紙與他,限他明日即往白馬寺住扎。」武氏見了高宗大慟,高宗亦為之泣下,悄悄吩咐長明,叫武氏束髮,朕即差人來取。囑咐了即起行。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8 AM     標題: 第七十一回 武才人蓄髮還宮 秦郡君建坊邀寵

   詞曰:
    景物因人成勝概,滿目更無塵可礙。等閒驚地喜相逢,愁方
  解,心先快,明月清風如有待。  誰信門前鸞輅隘,別是人問花
  世界。座中無物不清涼,情也在,恩也在,流水白雲真一派。
                        調寄「天仙子」
  情癡婪欲,對景改形,原是極易為的事。若論儲君,畢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從幼師傅涵養起來,自然悉遵法則。不意邪癡之念一舉,那點姦淫,如醉如癡,專在五倫中喪心病狂傲將出來。反與民間愚魯,火樹銀台,桑間濮上,尤為更甚。今不說高宗到感業寺中行香回宮。再說武夫人到了房中,懷清說道:「夫人好了,皇爺駕臨,特囑夫人蓄髮,便要取你回宮。將來執掌昭陽,可指日而待,為何夫人雙眉反蹙起來?」媚娘道:「宮中寵幸,久已預料必來,可自為主。只是如今一個馮郎,反被我三人弄得他削髮為僧,叫我與你作何計籌之?」懷清道:「我們且不要愁他,看他進來怎麼樣說。」只見馮小寶進房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悶悶的坐在此?」小喜道:「武夫人與四師父,在這裡愁你。」小寶道:「你們好不癡呀,夫人是不曉得,我姐姐久已聞知,我小寶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妻室,又不想上進,只想在溫柔鄉里過活。今日逢著夫人,難得懷清姐姐分愛,得沾玉體,又兼喜姑娘幫襯。這種恩情,不要說為你三人剃了頭髮,就死亦不足惜。」懷清道:「只是出了家,難得婦人睡在身邊,生男育女。」小寶道:「姐姐,你不知那些婦人,巴不得有個和尚,整日夜摟住不放出來。」武夫人道:「若如此說,你將來有了好處,不想我們的了。」小寶道:「是何言歟!若要如夫人這般傾城姿色,世所罕有,即如二位之尚義情癡,亦所難得。但只求夫人進宮時,攛掇朝廷,賞我一個白馬寺主,我就得揚眉了。料想和尚沒有什麼官兒在裡頭,可以做得。」懷清道:「你這話就差了,難得皇帝只是男子做得,或者武夫人掌了昭陽,也做起來,亦未可知。」武夫人笑道:「這且慢與他爭論,只要你心中有我們就夠了。」小寶跪下罰誓道:「蒼天在上,若是我馮懷義,日後忘了武夫人與懷清師父,小喜姑娘的恩情,天誅地滅。」武夫人脫下一件汗衫,懷清解下玉如意,小喜也脫一件粗衣,三件東西,贈與馮小寶,正在叮嚀之際,只見長明執著一壺酒,老婆子捧了夜膳,擺在桌上。長明道:「馮師父,我斟一壺酒與你送行,你不可忘了我。論起剛才在天子面前,我認了你是個侄兒,你今夜該睡在我房裡才是。但是我老人家年紀有了,不敢奉陪,只要你到白馬寺中去,收幾個好徒弟來下顧就是。快些吃杯酒兒睡了,明日好到寺裡去。」說了,出房去了。小寶與媚娘等三人到五更時,聽見鐘聲響動,只得起身收拾,大家下淚送別懷義出庵不題。
  再說高宗過了幾日,即差官選納武才人與小喜進宮,拜才人為昭儀。高宗歡喜不勝。亦是武昭儀時來運至,恰好來年就生一子,年餘又生一女,高宗寵幸益甚。王皇後、蕭淑妃,恩眷已衰,會昭儀生女,後憐而弄之。後出,昭儀潛扼殺之,上至昭儀宮,昭儀陽為歡笑,發被觀之,女已死矣。驚啼問左右,皆言皇後適來此。高宗大怒道:「後殺吾女!」昭儀也泣數其罪。後無以自明,由是有廢立之意。
  高宗一日退朝,召長孫無忌、李勣、褚遂良、於志寧於殿內,遂良道:「今日之事,多為宮中。既受顧托,不以死爭之,何以下見先帝?」勣稱疾不入。無忌等至內殿,高宗道:「皇後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後何如?」遂良道:「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道:『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後未聞有過,豈可輕廢」上不悅而罷。明日又言之,遂良道:「陛下必欲易皇後,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況武氏經事先帝,眾所共知,萬代之後,謂陛下為何如?」因置笏於殿階,免冠叩頭流血。高宗大怒,命宮人引出。昭儀在簾中大言曰:「何不撲殺此獠?」無忌道:「遂良受先帝顧命,有罪不敢加刑。」韓瑗因間奏事,泣涕極諫,高宗皆不納。隔了幾日,中書捨人李義府叩閣,表請立武昭儀。適李勣入朝,高宗道:「朕欲立武昭儀為後,前問遂良,以為不可,子當何如?」李勣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許敬宗從旁贊道:「田捨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況天子乎?」帝意遂決,廢王皇後、蕭淑妃為庶人,命李勣□璽綬,冊武氏為皇後。貶褚遂良為潭州都督,又貶愛州刺史,尋卒。自後僭亂朝政,出入無忌,每與高宗同御殿閣聽政,中外謂之二聖。高宗被色昏迷,心反畏懼武後,即差人封懷義為白馬寺主。又令行人司,迎請母親來京,贈父武士囗司徒,賜爵周國公,封母楊氏為榮國大夫人,武三思等俱令面君,親賜官爵,置居京師。因恨王皇後、蕭淑妃,令人斷其手足,投於酒甕中道:「二賤奴,在昔罵我至辱,今待他骨醉數日,我方氣休。」因此日夜荒淫。
  武後懷著那點初心,要高宗早過,便百般獻媚。弄得高宗雙目枯眩,不能票本。百官奏章,即令武後裁決。武後曾經涉獵文史,弄些聰明見識,凡事皆稱聖意,因遂加徽號曰天後。一日,高宗因目疾枯塞,心下煩悶,因對天後道:「朕與你終日住在宮中,目疾怎能得愈?聞得嵩山甚是華麗,朕與你同去一游,開爽眼界何如?」天後亦因在宮中,時見王、蕭為祟,巴不能個出去游幸,便道:「這個甚好。」高宗令宮監出來說了,不一時鑾儀衛擺列了旗帳隊伍,跟了許多宮女。高宗同天後上了一個雙鳳鑾輿坐下,天後道:「文臣自有公務,要他們跟來做甚,只帶御林軍四五百就夠了。」高宗遂傳旨大小文臣,不必隨御,一應文臣便自回衙門辦事。鑾儀衛把那些旗帳,齊齊整整擺將出來,甚是嚴肅。在路曉行夜宿,逢州過縣,自有官員迎接供奉。
  不日已到嵩山,但見奇峰疊出,高聳層雲,野鳥飛嗚,齊歌上下。寺門前一條石橋,沸滾的長川沖將下來。奈是秋秒的時候,只有紅葉似花,飄零石砌。又見那寺裡日宮月殿,金碧輝煌。只可恨那寺後一兩進小殿,被了火災,還沒有收拾。因天已底暮,在寺門前看那紅日落照,游了一回,便轉身上輦。天後呆坐了仔細凝思。高宗道:「御妻想什麼?」天後道:「聊有所思耳!」因取鸞箋一幅,上寫道:
    陪鑾游禁苑,侍賞出蘭闈。
    雲掩攢峰盡,霞低捶浪旗。
    日宮疏澗戶,月殿啟巖扉。
    金輪轉金地,香閣曳香衣。
    鋒吟輕吹發,幡搖薄露稀。
    昔遇焚芝火,山紅迎野飛。
    花台無半影,蓮塔有金輝。
    實賴能仁力,攸資善世威。
    慈緣興福緒,於此欲皈依。
    風枝不可靜,泣血竟何為?
  高宗看天後寫完,拿起來念了一遍,贊道:「如此詞眼新艷,用意古雅,道是翰苑大臣應制之作,豈屬佳人游戲之筆?妙極,妙極。」行了數日,已到宮門首,幾個大臣來接駕奏道:「李勣抱痾半月,昨夜三更時已逝矣!」高宗見說,為之感傷,賜謚貞武;其孫敬業,襲爵英公。高宗因天後斷事平九,愈加歡喜。天後覽臣工奏章,見內有薛仁貴討突厥余黨,三箭定了天山,因歎道:「幾萬雄師,不如仁貴之三箭耳!」遂問高宗道:「此人有多少年紀?」高宗道:「只好三十以內之人。」天後道:「待他朝見時,妾當覷他。」高宗臨朝,薛仁貴進朝覆旨,天後在簾內私窺,見其相貌雄偉,心中甚喜,攛掇高宗以小喜贈之。時天後設宴於華林園,宴其母榮國夫人並三思,高宗飲了一回,有事與大臣會議去了。楊氏換了衣服,同天後、三思,各處細玩園中景緻。但見:
    樓閣層出,樹影離奇。縱橫怪石,嵌以精廬。環池以慈,萬片
  游魚。紺村鏤楹,視花光為疏密;長棖覆道,依草態以縈迴。既燠
  房之奧囗,亦凍室之虛無。乃登峭閣,眺層邱,條八窗之競開,洗萬
  壑之爭流。能不結遙情之囗囗,真堪增逸與之悠悠。
  游玩一遍,榮國夫人辟別天後升輿回第。三思俟楊氏去後,換了衣服,也來殿上游玩一遍,各自散歸。武後回宮不題。
  且說沛王名賢,周王名顯,因宮中無事,各出資財,相與鬥雞為樂,以表輸贏。時王勃為博士,年少多才,二王喜與之談笑。每至鬥雞時,王勃亦為之歡飲,因作鬥雞檄文雲:
    蓋聞昂日,著名於列宿,允為陽德之所鐘。登天垂像於中孚,實惟翰
  音之是取,歷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夢魂;遇風雨而膠膠,最足增人情思。
  處宗窗下,樂興縱談;祖逖床前,時為起舞。肖其形以為幘,王朝有報曉
  之人;節其狀以作冠,聖門稱好勇之士。秦關早唱,慶公子之安全;齊境
  長鳴,知群黎之生聚。決疑則薦諸卜,頒赦則設於竿。附劉安之宅以上升,
  遂成仙種;從宋卿之案而下視,常伴小兒。惟爾德禽,因非凡鳥。文頂武
  足,五德見推於田饒;雜霸雄王,二寶呈祥於贏氏。邁種首雲祝祝,化身
  更號朱朱。蒼蠅惡得混其聲,蟋蟀安能竊其號。即連飛之有勢,何斷尾之
  足虞?體介距金,邀榮已極;翼舒爪奮,赴斗奚辭?雖季後阜猶吾大夫,
  而塒桀隱若敵國。而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安?養威於棲息之時,發憤
  在呼號之際。望之若木,時亦趾舉而志揚;應之如神,不覺屁高而首下。
  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愛資梟勇,率遏鷗
  張。縱眾家各分,誓無毛之不拔;即強弱互異,信有暖之獨長。昂首而來,
  絕勝鶴立;鼓翅以往,亦類鵬搏。搏擊所施,可即用充公膳;茲降略盡,
  寧猶容彼盜啼。豈必命付庖廚,不啻魂飛湯火。羽書捷至,驚聞鵝鴨之聲;
  血戰功成,快睹鷹囗之逐。於焉錫之雞幛,甘為其口而不羞;行且樹乃雞
  碑,將味其助而無棄。倘違雞塞之令,立正雞坊之刑。化展而索家者有誅,
  不復同於彘畜;雌伏而敗類者必殺,定當割以牛刀。此檄。
  高宗見了檄文,便道:「二王鬥雞,王勃不行諫諍,反作檄文,此乃交構之際。」遂斥王勃出沛府。王勃聞命,便呼舟省父於洪都。舟次馬當山下,阻風濤不得進。那夜秋抄時候,一天星斗,滿地霜華。王勃登岸縱觀,忽見一叟坐石礬上,須眉皓白,顧盼異常,遙謂王勃道:「少年子何來?明日重九,滕王閣有高會;若往會之,作為文詞,足垂不朽,勝於鬥雞檄多矣!」勃笑道:「此距洪都,為程六七百裡,豈一夕所能至?」叟道:「茲乃中元,水府是吾所司,子欲決行,吾當助汝清風一帆。」勃方拱謝,忽失叟所在。勃回船,即促舟子發舟,清風送帆,倏抵南昌。舟人叫道:「好呀,謝天地,真個一帆風已到洪州了!」王勃聽見,歡喜不勝。
  時宇文鈞新除江州牧,因知都督閻伯嶼,有愛婿吳子章,年少俊才,宿構序文,欲以誇客,故此開宴賓僚。王勃與宇文鈞,亦有世誼,遂更衣入謁,因邀請赴宴,勃不敢辭,與那群英見禮過,即上席。因他年方十四,坐之末席。笙歌送奏,雅樂齊嗚,酒過幾巡,宇文鈞說道:「憶昔滕王元嬰,東征西討,做下多少功業,後來為此地刺史,牧民下士,極盡撫綏。黎庶不忘其德,故建此閣,以為千秋儀表;但可惜如此名勝,並無一個賢人做一篇序文,鐫於碑石,以為壯觀。今幸諸賢匯集,乞盡其才,以紀其事何如?」遂叫左右取文房四寶,送將下去。諸賢曉得吳子章的意思,各各遜讓,次第至勃面前。勃欲顯己才,受命不辭。閻公心中轉道:「可笑此生年少不達,看他做什麼出來!」遂起更衣,命吏候於勃旁。「看他做一句報一句,我自有處。」王勃據了一張書案,題起筆來,寫著:「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書吏認真寫一句報一句,閻公笑道:「老生常談耳。」次雲:「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道:「此故事也。」又報至:「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匝越。」閻公即不語。俄而數吏沓報至,閻公即頷頤而已,至「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覺矍然道:「奇哉此子,真天才也!快把大杯去助興。」頃而文成,左右報完,忽見其婿吳子章道:「此文非出自王兄之大才,乃贗筆也;如不信,婿能誦之,包你一字不錯。」眾人大驚。只見吳子章從「南昌故郡」背起,直至「是所望於群公」,眾人深以為怪。王勃說道:「吳兄記誦之功,不減陸績諸人矣;但不知此文之後,小弟還有小詩一首,吳兄可誦得出麼?」子章無言可答,抱慚而退;只見王勃又寫上一言均賦,四韻俱成: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王鳴駕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朱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閻公與宇文鈞見之,無不讚美其才,贈以五百嫌,才名自此益顯。
  卻說高宗荒淫過度,雙目眩(目毛)。天後要他早早歸天,時刻伴著他玩耍。朝中事務,俱是天後垂簾聽政。一日看本章內,禮部有題請建坊旌表貞烈一疏。天後不覺擊案的歎道:「奇哉!可見此等婦人之沽名釣譽,而禮官之循聲附會也。天下之大,四海之內,能真正貞烈者,代有幾人?設或有之,定是蠢然一物,不通無竅之人。不是為勢所逼,即為義所束。因閣之中,事變百出,掩耳盜鈴,誰人守著。可笑這些男子,總是以訛傳訛,把些銀錢,換一個牌坊,假裝自己的體面,與母何益?我如今請貞烈建坊的一概不准,卻出一詔,凡婦人年八十以上者,皆版授郡君賜宴於朝堂,難道此旨不好似前朝?」遂寫一道旨意於禮部頒諭天下,時這些公侯駙馬以及鄉紳婦女,聞了此旨,各自高興,寫了履歷年庚,遞進宮中。天後看了一遍,足有數百。天後揀那在京的年高者,點了三四十名。定於十六日到朝堂中赴宴。至日,席設於賓華殿,連自己母親榮國夫人亦預宴。時各勳戚大臣的家眷,都打扮整齊而來。
  獨有秦叔寶的母親寧氏,年已一百有五,與那張柬之的母親滕氏,年登九十有余,皆穿了舊朝服,來到殿中。各各朝見過,賜坐飲酒。天後道:「四方平靜,各家官兒,俱在家靜養,想精神愈覺健旺。」秦太夫人答道:「臣妾聞事君能致其身,臣子遭逢明聖之主,知遇之榮,不要說六尺之軀,朝廷豢養,即彼之寸心,亦不敢忘寵眷。」天後道:「令郎令孫,都是事君盡禮,豈不是太夫人訓誨之力?」張柬之的母親道:「秦太夫人壽容,竟如五六十歲的模樣,百歲坊是必娘娘敕建的了。」榮國夫人道:「但不知秦太夫人正誕在於何日,妾等好來舉觴。」秦母道:「這個不敢,賤誕是九月二十三日;況已過了。」酒過三巡,張母與秦母等,各起身叩謝天後。明日,秦叔寶父子暨張柬之輩,俱進朝面謝。天後又賜秦母建坊於裡第,匾曰:「福奉雙高」。此一時絕勝。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9 AM     標題: 第七十二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

   詩曰:
     春風著處惹相思,總在多情寄綠枝。
     莫怪啼鶯窺繡幕,豈憐佳樹繞游絲。
     盈盈碧玉含僑日,裊裊文姬下嫁時。
     博得回眸舒一笑,憑他見慣也魂癡。
  諺雲:飽暖思淫慾,是說尋常婦人。若是帝后,為天下母儀,自然端莊沉靜,無有邪淫的。乃古今來,卻有幾個?秦莊襄後晚年淫心愈熾,時召呂不韋入甘泉宮;不韋又覓嫪毒,用計詐為閹割,使嫪毒毒如宦者狀,後愛之,後被殺,不韋亦車裂。漢呂後亦召審食其入宮,與之私通。晉夏侯氏,至與小吏牛金通,而生元帝,流穢宮內,遺譏史策。可惜月下老佈置姻緣,何不就揀這幾個配偶,使他心滿意足,難道他還有什麼癡想?如今再說天後在宮中淫亂,見高宗病入膏肓,歡喜不勝。一日高宗苦頭重,不堪舉動,召太醫秦鳴鶴診之。鳴鶴請刺頭出血可愈。天後不欲高宗疾愈,怒道:「此可斬也,乃欲於天子頭刺血!」高宗道:「但刺之與未必不佳。」乃刺二穴出少血。高宗道:「吾目似明矣!」天後舉手加額道:「天賜也。」自負彩百匹,以賜鳴鶴。鳴鶴叩頭辭出,戒帝靜養。天後好像極愛惜他,時伴著依依不捨。豈知高宗病到這個時,還不肯依著太醫去調理。還要與天後親熱,火升起來,旋即駕崩,在位三十四年。天後忙召大臣裴炎等於朝堂,冊立太子英王顯為皇帝,更名哲,號曰中宗。立妃韋氏為皇後。詔以明年為嗣聖元年,尊天後為皇太后,擢後父韋元貞為豫州刺史,政事鹹取決於太后。
  一日,韋後無事,在宮中理琴。只見太后一個近侍宮人,名喚上官婉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相貌嬌艷,性格和順。生時母夢入畀大秤而生,道使此女稱量天下,後遂頗通文墨,有記誦之功。偶來宮中閒要,韋後見了便問道:「太后在何處,你卻走到這裡來?」婉兒道:「在宮中細酌。我不能進去,故步至此。」韋後道:「豈非馮、武二人耶!」婉兒點頭不語。韋後道:「你這點小年紀,就進去何妨?」婉兒道:「太后說我這雙眼睛最毒,再不要我看的。」韋後道:「三思猶可,那禿驢何所取焉!」正說時,只見中宗氣忿忿的走進宮來,婉兒即便出去。韋後道:「朝廷有何事,致使陛下不悅?」中宗道:「剛才御殿,見有一侍中缺出,朕欲以與汝父,裴炎固爭,以為不可。朕氣起來對他們說,我欲以天下與韋元貞,何不可,而惜侍中耶!眾臣俱為默然。」韋後道:「這事也沒要緊,不與他做也罷了。只是太后如此淫亂奈何?聽見馮武又在宮中吃酒玩耍。」中宗道:「詩上邊說有子七兮,莫慰母心。母要如此,叫我也沒奈何。」韋後道:「你到有這等度量。只是事父母幾諫,寧可悄悄的諫他一番。」中宗道:「不難,我明日進宮去與他說。」
  到了明日,中宗朝罷,先有宮監將中宗要與韋元貞為侍中並欲與天下,與太后說了。太后道:「這般可惡。」不期中宗走進宮來,令諸侍婢退後,悄悄奏道:「母后恣情,不過一時之樂,恐萬代後青史中不能為母后隱耳,望母后早察。」太后正在含怒之際,見他說出這幾句話來,又惱又慚,便道:「你自幹你的事罷了,怎麼譭謗起母來?怪不得你要將天下送與國丈,此子何足與事!」遂召裴炎廢中宗為廬陵王,遷於房州;封豫王旦為帝,號曰睿宗,居於別宮。所有宮內大小政事,鹹決於太后,睿宗不得與聞。太后又遷中宗於均州,益無忌憚,心甚寬暢。又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中不服,欲盡殺之。盛開告密之門,有告密稱旨者,不次除官。用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共撰「羅織經」一卷,教其徒網羅無辜。中宗在均州聞之,心中惴惴不安,仰天而祝,田拋一石子於空中道:「我若無意外之虞,得復帝位,此石不落。」其石遂為樹枝勾掛。中宗大喜,韋後亦委曲護持之。中宗道:「他日若復帝位,任汝所欲,不汝制也。」這是後事不題。
  且說洛陽有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二人,他父親原是書禮之家,一日因科舉到京應試,離在武三思左近。恰好三思與懷義不睦,要奪他寵愛,遂薦昌宗兄弟於太后,不題。
  卻說懷清見懷義到白馬寺裡去,料想他不能個就來。適有一睦州客人陳仙客,相貌魁偉,更兼性好邪術,懷清竟蓄了發,跟他到睦州。那寺側毛皮匠,也跟去做了老家人。恰值那年睦州亢旱,地裡忽裂出一個池來。中間露出一條石橋,橋上刻著「懷仙」兩字,人到池邊照影,一生好歹,都照出來。因此懷清夫妻也去照照,那知池中現出竟如天子皇後的打扮,並肩而立。懷清深以為怪,對仙客道:「橋上『懷仙』二字,合著你我之名;又照見如此模樣,武媚娘可以做得皇帝,難道我們偏做不得?」遂與仙客開起一個崇義堂來,只忌牛犬,又不吃齋,所以人都來皈依信服。男人懷清收為徒,女人仙客收為徒,不上一兩年,竟有數千餘人。懷清自立一號曰碩貞,揀那些精壯俊俏後生,多教了他法術,皆能呼風喚雨。不期被縣尹曉得了,要差兵來捕他,那些徒弟們慌了,報知陳仙客、碩貞。碩貞見說,選了三四百徒弟,擁進縣門,把縣尹殺了。據了城池,豎起黃旗,自稱文佳皇帝。仙客稱崇義王,遠近州縣,望風納款。揚州刺史陰潤,只得申文報知朝廷。
  是日太后閒著無事,恰值差人去請懷義在宮中二雅軒宴飲。見了奏章,太后微笑道:「天下只道惟我在女子中有志敢為,可謂出類拔萃者矣;不意此女亦欲振起巾幗之意,擅自稱帝。」懷義道:「莫非就是睦州文佳皇帝陳碩貞麼?前日有兩個女尼,對臣說那陳碩貞兇勇無比,說起來就是感業寺裡懷清,未知確否?」正說時,只見像州刺史薛仁貴,申文請發兵討陳碩貞,附有夫人小喜一副私禮。稟啟中備說陳碩貞就是懷清,在睦州起義,曾遇異人,得了天書篆符,兇鋒難犯,或撫或剿,恩威悉聽上裁。太后笑道:「我說那裡有這樣鬥氣的女子,原來果是令姊。」懷義亦笑道:「罷了,男人無用的了,怎麼一個柔弱女子,便做得這個田地?」太后笑道:「這樣話只算是放屁。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難道女子只該與男子踐如敝屣的?我前日的意思,建宮分職,原要都用女子,男人只充使令。舉朝皆婦人,安在不成師濟之盛?我今煩你去招安地,難道他不肯來?」懷義道:「臣無官職,怎能個去招他」太后道:「我封你一個大將軍之職,你去何如?」即傳詣封懷義為右衛大將軍之職,星夜往睦州,招撫陳碩貞。咨文發下,懷義便辭朝,太后又叮嚀了許多話,差御林軍三千助之。又移咨像州刺史薛仁貴,會兵接應。仁貴得了旨意,亦發兵進剿。
  原來陳碩貞夫妻兩個近日不睦,仙客嫌妻擁著精壯徒弟,不與他管;碩貞亦嫌其搶擄嬌娃,帶了隨處宣淫。你道我兵強,我道己兵強,因此大家分路,各自建功。仁貴將到淮上,早有細作來報道:「崇義王陳仙客,帶了一二千人馬,離此地只有三十余裡,要到徐州借糧,伏乞老爺主裁。」薛仁貴即便駐紮,點三百精兵,扮作逃難百姓,星夜趕去伏著。又發一百精兵,扮做販酒煮的客人。又發二百精兵,扮作香客,看前頭下得手處埋伏。吩咐完了,各自起行。仁貴自己統領大軍,連夜追趕,離賊只有二三裡,便停住。候至半夜,只聽得一聲號炮,仁貴如飛趕上前去,只見後邊火星進起,炮聲不絕。仁貴持槍,直殺到寨門,可憐那些賊兵,從未逢這樣精銳,各自卸了甲冑走了。陳仙客尚在炕上安寢,睡夢中聽得殺喊,正要想逃走,那曉得仁貴一條槍直刺進來,被後邊四五個精兵殺進,逃走不及,被仁貴一槍刺死在地,梟了首級。還有七八百人,見主帥被誅,只得棄戈投降。
  卻說懷義同了三千御林軍起行,預先差四五個徒弟,扮做游方僧人,去打聽可是懷清還俗的。眾徒弟領命去了,自己卻慢慢而行。過了幾日,只見那四五個徒弟同了一個老人家轉來,懷義問道:「所事可有著實麼?」徒弟道:「文佳皇帝一個親隨家人,被我們哄到這裡,師爺去問他便知。」懷義出來問道:「你是那裡人?姓什麼?」那老者道:「難道老爺不認得小的了?小的姓毛,名二,長安人,當年住在感業寺側首,做皮匠為活。小的單身,時常家懷清師父熱湯茶飯,總承我的。不想被那睦州陳仙客王爺,到寺中拐了六師父,竟往睦州蓄了發,做了夫妻,小的也只得隨他去了。」懷義問道:「他們有什麼本事,哄騙得這些人動?」毛二道:「那陳仙客,喜的是咒詛邪術。不想遇著六師父更聰明,把這些書符秘決,練習精熟,著實效驗。故此遠近男女知道,都來降眼皈依。」懷義道:「你知陳仙客勇力如何?」毛二垂淚道:「老爺,我們的主兒已死,還要問他什麼勇力?」懷義聽見喜道:「幾時死的?」毛二道:「前日被薛仁貴來剿他,不意路上撞見,黑夜裡殺進寨來。我那主人正在睡夢中,不及穿甲,被他殺了。」懷義道:「你這話不要調謊。」毛二道:「小的若是調謊,聽憑老爺處死。」懷義道:「你如今要往那裡去?」毛二道:「小的要去報知王爺的死信。」懷義道:「你不曉得,你文佳皇帝與我是親戚。」毛二道:「小的怎麼不曉得?」懷義道:「朝廷曉得他造反,故此差我來招安。你今要去報知他崇義王死信,可同我的人去,他便明白了。」說罷,懷義就寫了一封書,一件東西,付與四個徒弟。又叮嚀了一番,徒弟同毛二起身去了。
  行不多幾日,到了沛縣。只見他們擺著許多營盤,在城外把守,守營軍卒看見了問道:「毛老伯,你為何回來了?你們那裡何如?」毛二搖手道:「少頃便知,皇爺在何處?」小卒道:「在中軍。」毛二如飛走到中軍報知,叫毛二進去,毛二跪在地上,只是哭泣。陳碩貞心焦道:「你這老兒好不曉事,好歹說出來罷了,為什麼只管啼哭?」毛二將崇義王如何行兵,薛仁貴如何舉動,不想王爺正在宴樂之時,殺進來死了。陳碩貞不覺大慟。正哭時,毛二又說道:「皇爺且莫哭,有一件事在此,悉憑皇爺主裁。」取出那懷義的一封書來。陳碩貞接了書,看見封面上寫著「白馬寺主家報」。便問:「你如何遇見了懷義?」毛二將騙去一段說了。陳碩貞將懷義的書拆開,只見上寫道:
    憶昔情濃宴樂,日夕佳期。不意翠華臨寺,忽焉分手,此際之腸斷魂
  消,幾不知有今日也。自賢姊喬遷,細訪至今,始知比丘改作花王,雨師
  堪為敵國。雖楊枝之水,一滴千條,反不如芸香片席,共沐蓮床也。良晤
  在即,先此走候。統惟慈照不宣。懷清賢姊妝次,辱愛弟馮懷義頓首拜。
  毛二道:「他那裡差四個童子在外。」碩貞便叫,喚他進寨來。毛二出去不多時,領著四個徒弟,走進寨門。兩邊刀槍密密,劍戟重重。上邊一個柔弱女子,相貌端肅,珠冠寶頂,著一件暗龍絨色戰袍,大紅花邊鑲袖口。四個徒弟,見了這般光景,只得跪下叩頭道:「家爺啟問娘娘好麼?」陳碩貞道:「你家老爺,朝廷待得好麼?」徒弟答道:「好。家爺有一件東西在此,奉與娘娘,須屏退眾人。」陳碩貞道:「多是我的心腹。」那徒弟就在袖中取將出來,碩貞接在手中一看,卻是前日臨別時贈與懷義的白玉如意,見了雙淚交流便道:「我只道我弟永不得見面的了,誰知今日遭逢。」便對四個徒弟道:「這裡總是一家,你們住在此,待你老爺來罷。」四人只得住下。
  過了一宵,五更時分,聽得三個轟天大炮,早有飛馬來報道:「敵兵來了!」陳碩貞道:「這是我家師爺,說甚敵兵!」各寨穿了甲冑,如飛擺齊隊伍,也放三聲大炮,放開寨門,碩貞差人去問:「是何處人?」懷義的兵道:「我們是白馬寺主右衛大將軍馮爺,你們來的是何人?」軍卒答道:「是文佳皇帝在此。」說了,就轉身去報與陳碩貞。碩貞選了三四十人跟了,跨上馬,來接聖旨。懷義叫三千御林軍駐紮站立,自同三四十個徒弟,背了玉旨,昂然而來。到碩貞寨中,香案擺列。碩貞接拜了聖旨,兩個相見過,擁抱大哭,到後寨中去各訴衰情。正欲擺酒上席,城內各官俱來參謁。懷義差人辭謝了,對碩貞道:「賢姊既已受安,部下兵馬如何處置?」碩貞道:「我既歸降,自當同你到京西聖,兵馬且屯紮睦州再處。」懷義道:「如此絕妙。」碩貞傳眾軍頭目說了,軍馬只得暫在睦州駐紮候旨。只帶三四十親隨,同懷義親切的慢慢而行。
  行不及兩三日,遇見了薛仁貴兵馬,懷義把招安事體,對他說了。仁貴道:「既是事體已妥,師爺同令姊面聖,學生具疏上聞,去守地方了。」大家相別,仁貴自回像州去了。懷義同碩貞一路而行。到了京中,報知太后。太后曉得陳碩貞到了,懷義先進宮去說明,差個官兒去接,即召陳碩貞進宮。太后一見,悲喜交集,大家把別後事情說了,留在宮中,住了兩三日,贈了金銀緞匹,買一所民房居住,敕賜碩貞為婦義王,與太后為賓客。懷義賜封鄂國公。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49 AM     標題: 第七十三回 安金藏剖腹鳴冤 駱賓王草檄討罪

  詞曰:
    兔走鳥飛,一霎時,翻騰滿目。興告訐,網羅欲盡,律嚴刑酷。
  眼底赤心肝一片,天邊鱷淚愁千斛。吐盡懷草檄,整天廷,仇方復。
    斟綠酒,濃情續。燒銀燭,新妝簇。向風亭月榭,細談衷曲。
  此夜綢繆恩未意,來朝離別情何促?倩東風,博得上林歸,雙心足。
                       調寄「滿江紅」
  從古好名之士,為義而死;好色之人,為情而亡。然死於情者比比,死於義者百無一二。獨有春秋時衛大夫宏演,納懿公之肝於腹中。戰國時齊臣王(蟲蜀),聞閔王死,懸軀樹枝,自奮絕頭而亡。立心既異,亦覺耳目一新,在宇宙中雖不能多,亦不可少。今說太后在宮追歡取樂,倏忽間又是秋末冬初。太平公主,乃太后之愛女。貌美麗艷,豐姿綽約,素性輕佻,慣恃母勢胡作敢為。先適薛紹,不上兩三年即死。歸到宮中,又思東尋西趁,不耐安靜。太后恐怕拉了他心上人去,將他改適大夫武攸暨,不在話下。
  是日恰值太后同武三思在御園游玩,太后道:「兩日天氣甚是晴和。」三思道:「天氣雖好,只是草木黃落,覺有一種凋零景像,終不如春日載陽,名花繁盛之為濃艷耳!」太后道:「這又何難!前日上林苑丞,奏梨花盛開,梨花可以開得,難道他花獨不可開。況今又是小春時候,明日武攸暨必來謝親,賜宴苑中,當使萬花齊放,以彰瑞慶。」三思道:「人心如此,天意恐未必可。」太后笑道:「明日花若開了,罰你三大王杯酒。」三思亦笑道:「白玉杯中酒,陛下時常賜臣飲的,只是如今秋末冬初的天氣,那得百花齊放來?」太后怒目而視,別了三思回宮。便傳旨宣歸義王陳碩貞入朝,將前事與他說了。叫他用些法術,把苑中樹木盡開頃刻之花,以顯瑞兆。碩貞道:「若是明日筵宴,陛下要一二種花,臣或可向花神借用。若要萬花齊發,這是關係天公主持,須得陛下詔旨一道,待臣移檄花神,轉奏天廷,自然應命。」太后展開黃紙,寫一詔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太后寫完,將詔付陳碩貞。碩貞又寫了一道檄文,別了太后。竟到苑中,施符作法,焚與花神不題。太后又傳旨著光祿寺正卿蘇良嗣,進苑整治筵席。
  再說武三思回家,途遇了懷義。懷義問道:「上卿何不宿於宮,而跋涉道途耶?」三思道:「可笑太后要向花神借春,使明早萬花齊放。我想人便生死由你,這發蕊放花系上帝律令,豈花神可以借得。我與你到明日看苑中之花,便知天意。」兩人大笑而別。到了明日,天氣愈覺融和,懷義放心不下,忙進苑來。只見萬卉敷榮,群枝吐艷。一轉轉到楊華堂來,一個官兒在那裡主持。原來蘇良嗣為因旨意,叫他檢點筵席,故早到此。懷義被他看見,便道:「何物禿驢輒敢至此!」懷義見他說這兩句話,道他眼睛有些近視,只得忍著氣對蘇良嗣道:「蘇老先,彼此朝廷正卿,難道學生來不得的?」蘇良嗣道:「今日是武駙馬謝親,是一席喜筵,朝廷差我在此料理。你是何科目出身,居為正卿,妄自尊大?你若不走,我就把朝笏來批你的頰,看你把我如何?」懷義掙著眼睛,要發出話來,不意蘇良嗣向著懷義把牙笏照臉批來,打了幾下。
  懷義著了忙,只得逃進太后宮中,雙膝跪下。太后道:「你為何這般光景?」懷義道:「蘇良嗣無禮,見了臣僧,便批臣的頰。」太后道:「他在何處打你?」懷義道:「在苑中暢華堂。」太后即挽他起來道:「是朕叫他在那裡主持酒席的,你為什麼到那裡閒走起來?南衙宰相往來,今後阿師當從北門出入。」便叫內侍吩咐司北宰門的官兒「今後上師進來,不可禁止。」又對懷義道:「你今日住在此,待他們酒席散了,朕與你去游賞如何?」
  且說良廊嗣在暢華堂檢點,屏開孔雀,座映芙蓉,滿山百花開放,照耀的好不熱鬧。只見御史狄仁傑,領著各官進來,見了這些花朵,不勝浩歎道:「奇哉,天心如此,人意何為?」內史安全藏道:「不知萬卉中可有不開的?」眾臣各處閒看,惟有槿樹,杳無萌芽,仍舊凋零,不覺贊歎道:「妙哉槿樹,真可謂持正不阿者矣!」正說時,只見駙馬武攸暨進宮去朝見了,到暢華堂來領宴。又見許多宮女,擁著太后進來,叫大臣不必朝參,排班坐定。太后道:「草木凋零,毫無意興,故朕昨宵特敕一旨,向花神借春,不意今朝萬花齊放,足見我朝太平景像。此刻飲酒,須要盡興回去,或詩或賦做來,以記盛事。」又吩咐內侍去看萬卉中可有違詔不開的,左右道:「萬花齊放,只有模樹不開。」太后命左右剪除枝幹,滴在野間,編籬作障,不許復植苑中。
  那武三思輩,這些諂佞之徒,無不諛詞贊美。獨有狄仁傑等俱道:「春榮秋落,天道之常。今眾花特發,亦陛下威福所致;但冬行春令,還宜修省。」酒過三巡,眾臣辭退。太后也因懷義在內,命駕進宮。武三思看見太后不邀他到宮裡去,心中疑惑,走到旁邊,穿過了玩月亭,將到翠碧軒轉去,只見上官婉兒倚欄呆想。正是:
    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
    倚欄惆悵立,嫵媚覺魂消。
  三思在太后處,時常見他,也彼此留心。今日見他獨自在此,好不歡喜,便道:「婉姐,你獨自在此想著甚來,敢是想我麼?」婉兒撇轉頭來,見是三思,笑道:「我是不想你,另有個心上人在那裡想著。」三思道:「是那個?」婉兒道:「我且問你,今日在暢華堂中赴宴,為何闖到這裡?」三思道:「你莫管我,同你到翠碧軒裡去,有話問你。」婉兒道:「有話就在此說吧。」三思笑道:「我偏要到軒裡去說。」婉兒沒奈何,只得隨了他到軒裡來。三思問道:「誰在太后宮中玩耍?」婉兒道:「是懷僧。」三思便把婉兒摟住道:「親姐姐,你方才說有人想我,端的是那個?」婉兒就把韋後在宮時,「我常在他面前贊你如何風流,如何溫存,又說你同太后在宮,如何舉動,他便長歎一聲,好似癡呆的模樣道:『怪不得太后愛他!』這不是他想你麼?可惜如今同聖上移駕房州去了。他苦得回來,我引你去,豈不勝過上宮麼?」三思道:「韋後既有如此美情,我當在太后面前竭力周全,召還廬陵王便了。」說了,分手而別。
  時索元禮、周興、來俊臣輩,同在暢華堂與宴,覺得狄仁傑、安金藏諸正人,意氣矜驕,殊不為禮,心中飲恨。懷義又怪蘇良嗣批其頰,大肆發怒。適虢州人楊初成,矯制募人迎帝於房州。太后敕旨捕之。懷義買囑周興,誣蘇良嗣、狄仁傑與安金藏等同謀造反,來俊臣又投一扇子匭上,有「醉花陰」詞二首,雲是良嗣譏訕母后,同謀不軌。詞雲:
    花到春開其常耳,破臘花有幾,除卻一枝梅,再要花開,只恐無其二。
  上苑催花丹詔至,不許拘常例。草木亦何知,役使隨人,博得天顏喜。
    違例開花花何意?要把君王媚。昨夜詔花開,今早來看,卻果都開矣。
  槿樹一枝偏獨異,不肯隨凡卉。籬下盡悠然,萬紫千紅,對此應含(女鬼)。
  太后見了大怒,然知狄仁傑乃忠直之臣,用筆抹去,余諭索元禮勘問。元禮臨審酷烈,不知誣害了多少人,把蘇良嗣一夾,要他招認謀反。良嗣喊道:「天地九廟之靈在上,如良嗣稍有異心,臣等願甘滅族。」又把安金藏要夾起來。金藏道:「為子當孝,為臣當忠;如君欲臣死,孰敢不死?但欲勘臣去陷君,臣不為也,今既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良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髒皆出,血湧法堂。杜景儉、李日知他兩個尚存平恕,見了忙叫左右奪住佩刀,奏聞太后。太后即傳旨,著俊臣停推,叫太醫院看視。
  安金藏此事遠近傳聞。眉州刺史英公徐敬業同弟敬猷,行至揚州,忽聞此報,不勝駭怒道:「可惜先帝天挺英雄,數載親臨鏖戰,始得太平。至今日被一婦人安然坐享,把他子孫,翦滅殆盡。難道此座,竟聽他歸之武氏乎?舉朝中公卿,何同木偶也!」敬猷道:「吾兄是何言歟?眾臣俱在輦毀之下,各保身家,彼雖淫亂,朝廷之紀綱尚在,但可恨這班狐鼠之徒耳。如今日有忠義之士,出而討之,誰得而禁哉!」正說時,只見唐之奇、駱賓王進來。原來唐、駱因坐事貶謫,皆會於揚州,二人聽見了,便道:「好呀,你們將有不軌之志,是何緣故?」敬業道:「二兄來得甚妙,有京報在這裡,請二兄去看便知。」二人看了一遍,唐之奇只顧歎氣。駱賓王對敬業道:「這節事,令祖先生若存,或者可以挽回,如今說也徒然。」敬業道:「賢兄何必如此說,人患不同心耳,設一舉義旗,擁兵而進,孰能御之?」唐之奇道:「既如此說,兄何寂然?」駱賓王道:「兄若肯正名起義,弟當作一檄以贈。」敬業道:「兄若肯扶助,弟即身任其事,即日祭告天地,祀唐祖宗,號令三軍,義旗直指耳。且把酒來吃,兄慢慢的想起來。」駱賓王道:「這何必想,只要就事論事說去,已書罪無窮矣。」敬猷道:「只就斷後妃手足,這種利害之心,實男子所無。」一回兒擺上酒來,大家用巨觴飲了數杯,賓王立起身來說道:「待弟寫來,與諸兄一看,悉憑主裁。」忙到案邊,展開素紙寫道:
    偽周武氏者,人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
  洎手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妒,蛾眉不
  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星翟,陷吾君於聚囗;加以
  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
  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之,幽之於
  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
  啄王孫,如漢作之就盡;龍囗帝后,識更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
  家子,奉先君之承業,荷朝廷之厚恩。
  敬業坐在旁邊,看他一頭寫,一頭眼淚落將下來,忍不住移身去看,只見他寫到: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王室;言猶
  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不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請看今日之城中,竟
  是誰家之天下!
  敬業看完,不覺桿兒落將下來,雙手擊案大慟。賓王寫完,把筆擲於地上道:「如有看此不動心者,真禽獸也!」眾人亦走來念了一遍,無不涕泗交流。豈知一道檄文,如同治安策,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歎息者六,弄得一堂之上,彼此哀傷。敬猷道:「這節事不是哭得了事的,只要請公商議做會便了。」大家復坐。敬業道:「明日屈二兄早來,尚有幾個好相知,邀他同事。」駱、唐二人,唯唯而別。
  時狄仁傑為相,見獄中引虛伏罪者,尚有八百五十余人。仁傑具疏,將索元禮等殘酷之事,奏間太后,命嚴思善按問。思善與周興方推事對食,謂興道:「因多不承,當為何去?」興道:「令國人甕,以火靈之,何事不承?」思善乃索大甕,熾炭如興法,因起謂興道:「有內狀推公,請公入此甕。」興叩頭伏罪,流嶺南為仇家所殺。索元禮、來俊臣棄市,人爭啖其肉,斯須而盡。太后知天下惡之,乃下制數其罪惡,加以赤族之誅。這些殘酷之事,一朝除滅殆盡,軍民相賀道:「自今眠者背始貼席矣。」
  一日,武三思進宮,將徐敬業檄文,並裴炎回敬業書,與太后看。太后看罷,不覺悚然長歎,問:「此檄出自誰手?」三思道:「駱賓王。」太后道:「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則前此宰相之過也。」三思因問敬業約炎為內應,而炎書只有「青鵝」二字,眾所不解。太后道:「此何難解;青春十二月也,鵝者我自與也,言十二月中至京,我自策應也。今裴炎出差在外,且不必追捉,只遣大將李孝逸,征討敬業便了。但我想廬陵王在房州,他是我嫡子,若有異心,就費手了。要著一個心腹去看他作何光景?只是沒有人去得。」三思想起婉兒說韋後慕我之意,便道:「我不是陛下的心腹麼,就去走遭。」太后道:「你是去不得的。」三思道:「此行關係國家大事,若他人去,真假難信。」太后唯唯。
  只見宮娥報說:「師爺進來了!」太后叫婉兒:「你且送武爺出去」。婉兒對三思道:「我同你到右首轉出去罷。」三思道:「為什麼不往東邊走?」婉兒道:「西邊清淨些。」三思會意,勾住他的香肩,取樂一回,又把太后要差人往房州去的事說了,叫他攛掇我去。婉地道:「這在我,我有些禮物,送與韋娘娘,等我修書一封,打動他便了,只是日後不要把我撇在腦後。」三思道:「這個自然。」隨即分手出宮。到了次日,太后有旨,著武三思速往房州公幹。三思得了旨意,進宮辭別太后,太后叮嚀數語,婉兒暗將禮物並書遞與三思;三思隨即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房州,天色已晚,上店歇了,隨叫手下假說是文爺在這裡買些小貨。三思到了夜間,閒語中問及:「廬陵王在這裡可好麼?」店主人道:「王爺甚好,惟與比丘時常往來。這裡有感德寺大和尚,號慧范,王爺朔望必到寺中,聽他講經說法。至於百姓,真是秋毫無犯。可惜這個好皇爺,不知為了什麼事,他母后不喜歡,趕了出來。」三思心上想道:「廬陵如此舉動,無異心可知的了。更喜今日是十四,明日是望日,待他出門,我去方妙。」過了一宵,明日捱到日中,跟了三四個小使,肩輿而至。門上人知是武三思,不知為什麼事體,忙去報知韋後。韋後叫太監進去問:「那武爺是怎樣來的?還有何人奉陪?」太監答了。韋後道:「既如此,他與我們是至戚,不妨請進宮來相見。」太監出去請進宮來。三思看見韋後走將出來,但見:
    身軀裊娜,體態娉婷。鼻倚瓊瑤,眸含秋水。生成秀髮,盡堪
  盤窩龍髻;天與嬌姿,謾看舞袖吳官。
  三思連忙拜將下去,韋後也回拜了坐定。韋後問道:「太后好麼?」三思笑道:「比先略覺寬厚些。」韋後垂淚道:「我們皇爺,偶然觸了母后一句,不想被逐,如今我夫婦不知何日再得瞻依膝下?」三思道:「想皇爺不在宮中麼?」韋後道:「今早往感德寺,已差人去請了。不知武爺何來?」三思道:「因上官婉兒思念娘娘,故□書到此。」向靴裡取出書來送與韋後,左右就把禮物放下。韋後把婉兒的書拆開,看了微笑,忽見女奴進來報道:「王爺回來了。」韋後進去,中宗出來,與三思敘禮坐定。中宗先問了母后的安,又敘了寒喧。彼此把朝政家事說了。中宗道:「兄如今何往?寓在何處?」三思道:「在府前府店,暫過一宵,明日即行。」中宗道:「豈有此理,兄不以我為弟耶,何欲去之速也!弟還有許多話問兄。」對左右說:「武爺行李在寓所,你去吩咐他們取了來。」一回兒請到殿上飲酒。三思把安金藏剖腹屠腸說了,又把目今徐敬業討檄一段,太后差李孝逸去剿滅。今差我到楊州,命婁師德去合剿,故此枉道來問候。中宗聽了大怒道:「李勵是太后的功臣,母后何等待他,不想他子孫如此倡亂,若擒住他,碎屍萬段,不足以服其辜。」便命整席在後書齋,中宗進內更衣去了。三思見內已擺設茶果,又見剛才隨韋後的宮奴,捧上茶杯,近身悄悄對三思道:「武爺不要用酒醉了,娘娘還要出來與武爺說話。」正說時,中宗出來入席,大家猜謎行令,倒把中宗灌醉,扶了進去。
  三思見裡邊一間床帳,已擺設齊整,兩個小廝,住在廂房。三思叫他們先睡了,自己靠在桌上看書。不多時韋後出來,三思忙上前摟住道:「下官何幸,蒙娘娘不棄?」韋後道:「噤聲。」把手向頭上取那明珠鶴頂與袖中的碧玉連環,放在桌上。韋後道:「你卻不要薄情待我。」三思道:「我回去如飛在太后面前,說王爺許多孝敬,包你即日召回。」韋後道:「如此甚好,妾鶴頂一枝,聊以贈君,所言幸勿負我。婉兒我不便寫書,替我謝聲;碧玉連環一副,乞為致之。」別了三思進去。三思在府中三日,恐住久了,太后疑心,就與中宗話別,上路回京。
  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0 AM     標題: 第七十四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詞曰:
    武氏居然改號,唐家殆矣堪哀。卻緣妖夢費疑猜,留得廬陵還
  在。  只怪僧尼戀色,怎教臣庶持齋。阿誰懷內首將求,笑殺小
  人無賴。
                        調寄「西江月」
  出來,支傾振墜,做個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豬國勢顛危之際,還虧那有手段的出來,支傾振墜,做個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豬狗之徒,未有不把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拱手而付之他人。國號則改為周,宗廟則易武氏,視中宗、睿宗如幾上之肉。豈知天不厭唐,撥亂反正之玄宗,早已挺生宮掖矣。今且不說武三思在房州,別了中宗回來。且說有個傅游藝,原系無藉,因其友杜肅與懷義相好,懷義薦二人於太后,遂俱得幸,擢為侍御。游藝聳諛太后,更改國號,又請立武承嗣為太子。太后大喜,遂改唐為周,改元天授,自稱聖神皇帝,立武氏七廟。正是:
    皇後稱皇帝,小君作大君。
    絕無僅有事,亙古未曾聞。
  武三思回到京中,聞武承嗣欲謀為天子,心懷不平,及入宮覆命,突遇上官婉兒,三思問:「太后安否?」婉兒道:「太后日來偶患目疾,如今叫沈南謬在那裡醫。王爺處怎麼光景?」三思道:「王爺日夕奉佛,作事甚好。韋娘娘已諧素願,他說不及寫書,送你碧玉連環一雙,叫我多多致謝。」袖中取出連環付與婉兒收了。婉兒道:「此時太后閒著,你快去見了。兩日武承嗣在此營求為太子,你須小心承奉。」三思依言,隨即進宮,朝見太后,稱賀畢。把中宗如何思念太后,如何佛前保佑太后,細細說完;見太后默然,半晌不語。
  一日太后夜夢不詳,召狄仁傑詳解。太后道:「朕夜來夢見先帝授我鸚鵡一只,雙翼披垂,朕撫弄移時,兩翼再不能起。」仁傑道:「武者陛下國姓,召回佳兒佳婦,則兩翼振矣。」太后道:「卿言甚是,但武承嗣求為太子,事當如何?」仁傑對道:「文皇帝親冒鋒鏑,以定天下,傳之子孫。先帝以二子托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無乃非天意乎。且姑任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干秋萬歲後,配饗太廟,承繼無窮;陛下欲立侄,未聞有侄為天子,而衣付始於廟者也。」後悟,由是召回中宗。母子相見,悲喜交集不題。
  一日太后與三思在窗前細語,恰好昌宗兄弟進來。太后笑道:「我正擬九個美人題在此,要眾人分做。」昌宗在案上取來一看,卻是美人浴、美人睡、美人醉許多好題目。尚未看完,只見太平公主攜著婉兒的手走來。原來昌宗、易之,久與太平公主有染,太后亦微知其事,當日大家上前見了,太平公主道:「苑中荷花大放,母后怎不去看,卻在此弄這個冷淡生活?」太后笑道:「正是同去看來。」隨命擺宴在苑中,大家同到苑中來;只見嘯鶴堂前,那荷花開得紅一片,綠一堆,芳香襲人。太后道:「妙呀!兩日荷花正在不濃不淡之間。」四圍看了一遍,入席飲了一回酒。太后道:「今日之宴,實為賞心,寧可有詩無花,豈可有花無詩?」婉兒道:「正是花、酒、詩四美具矣,豈可使他虛負!」太平公主道:「花、酒、詩只有三樣,為何說四美具?」婉兒道:「難道人算不得一美的?」大家笑了一回,易之道:「荷花吟詠甚多,何不以人喻之,方不盜襲。」太后道:「五郎之言甚善。剛才詩題尚在上宮,快寫出來。」昌宗道:「在臣袖中。」取來送與太后,太后接了笑道:「題目恰好十二個,只要隨意描寫,不要寫出宮闈中身分,可拈鬮取題,六人在此,一個做兩首。」便命婉兒寫了十二個鬮子,成團兒放在盒兒裡。先是太后拈了兩個,其余各各拈齊。太后先向上邊桌上,執筆而寫。公主與婉兒兩個,向旁邊東首桌上做。三思與易之、昌宗,向近窗桌上凝思。太后不多時已做完,起身道:「聊以塗鴉,殊失命題之意。」眾人齊來看,只見上寫道「美人醉」:
    細酌流霞盡少年,直都春好自陶然。
    玉山蕩影無堅壁,銀海光搖欲拽天。
    邑勉添香還裹足,艱難臨鏡又憑肩。
    聽郎啤語和郎笑,吊爾溫存一霎眠。
  第二題是「美人睡」:
    羅家夫婦太輕狂,如許終育一半忙。
    晚起自嫌裡眼倦,午余猶覺錦衾涼。
    朦朧楚國行雲雨,撩亂梁家裡馬妝。
    耳畔俏呼身乍轉,粉腮凝汗枕痕香。
  眾人正在那裡贊美,只見昌宗與婉兒的詩亦完。太后先把昌宗的來看,是「美人坐」:
    咄咄屏窗對落暉,飛花故故點春衣。
    支頤靜聽林鶯語,抱膝遙看海燕歸。
    愛把王釵撩鬢髮,閒將金尺整腰圍。
    賣花牆外聲聲喚,懶得抬身問是非。
  再有第二首是「美人憶」:
    記得離亭折柳條,風姿何處玉驄驕?
    春情得夢虛鴛枕,世態依人幾銻袍?
    其雨日高誰適沐,曰歸河廣不容刀。
    金錢卜慣難憑准,亂剪燈花帶淚拋。
  太后贊道:「這二首得題之神,清新俊逸,兼而有之。」看婉兒的詩,第一首是「美人浴」:
    秋炎扶夢倚闌干,小婢傳言待浴蘭。
    絛脫漸松衫半掩,步搖徐解髻重盤。
    春含豆蔻香生暖,而暈芙蓉膩來干。
    怪底小姑垂劣甚,俏拈窗紙背奴看。
  第二首是「美人濾」:
    盈盈十五慣嬌癡,正是偷閒謔浪時。
    方勝疊香移月姊,繡裙固樹笑風姨。
    申嚴仲子三章法,細數諸姑百兩期。
    何事俏將巾帶裹?教人錯認是男兒。
  太后看了笑道:「我說你是慣家,自與人不同;即使梓行於世,人亦不認是宮闈中做的。」只見三思也寫完,呈將上來。太后一看,卻是「美人語」:
    何人輸卻口脂香,罵盡東風負海棠。
    連袂踏青憶款曲,臨池對影自商量。
    頻嫌東陸行長日,未許西鄰聽隔牆。
    不盡喁喁繡幕外,細教鸚鵡數檀郎。
  第二題是「美人病」:
    悄裹常州透額羅,畫床綺枕皺凌波。
    原因憶夢成消瘦,錯認傷春受折磨。
    翦彩情懷今寂寞,踏青竟況久蹉跎。
    兒家夫婿誰知道?減卻腰圍剩幾多?
  只見太平公主也呈上來,卻是「美人影」:
    何事追隨不暫離?慣將肥瘦與人知。
    日中斜傍花陰出,月下橫移草色技。
    避雨莫窺眉曲曲,搖風多見袖垂垂。
    堪憐臨水萍開處,白小吹波亂唼伊。
  第二題乃「美人步」:
    款蹴香塵冉冉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陰點破來無跡,月影沖開去有期。
    覓句推敲何黨懶?尋芳搖曳故教遲。
    玉奴步步蓮花地,應為東風異往時。
  太后未及品題,張易之也完了呈上,卻是「美人立」:
    凝睬中天顧影明,遲回卻望最合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穩垂環珮不聞聲。
    閒將衣帶和衫整,懶為花枝繞砌行。
    露濕弓鞋猶待月,小鬟頻喚未將迎。
  第二題是「美人歌」:
    雍門三日有余聲,不為驪駒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婉轉,羅敷訴怨最分明。
    朱唇午啟千人靜,皓齒才分百媚生。
    譜盡香山長恨句,聽來真與燕鶯爭。
  太后看了笑道:「你四人的詩,不但僅得香奩之體,如出一人之手。」正說時,只見宮奴捧著蓮花三四枝進來,三思把一枝置於昌宗耳邊戲道:「六郎面似蓮花。」太后笑說道:「還是蓮花似六郎耳。」飲酒笑說了一回,三思、昌宗、易之等散出,太后著內監牛晉卿去召懷義。那曉得懷義自做了鄂國公之後,積蓄多金,倚勢驕蹇,私藏著極美的婦人,日夜取樂。這日正吃得大醉,忽見牛晉卿傳太后有旨宣召,懷義怒道:「這裡嬌花嫩蕊,尚不暇攀折;況老樹枯籐乎?你且回去,我當自來。」晉卿無奈,只得回宮,以懷義之言實告。太后聽了,不覺大怒道:「禿子恁般無禮!前者火燒天堂,延及明堂,都因此禿;今又如此可惡!」正在大怒之際,恰好太平公主進來,見太后大怒,忙問其故。晉卿將懷義之言說知。公主道:「禿奴無禮極矣!母后不鬚髮怒,待兒明日處死他便了。」太后道:「須處得泯然無跡。」太平公主領命而出。
  明日絕早起身,選了二三十個壯健宮娥去苑中伏著;又叫兩個太監,往召懷義,哄他進苑來。那懷義因宵來酒醉失言,懊悔無及。又聞差人來召他,正要粉飾前非,即同二太監從後宰門進宮。太平公主先令官娥於半路傳諭道:「太后在苑中等著,可快進去。」懷義並不疑心,忙進苑來,宮娥引到幽僻之處,只見太平公主坐著,將一紙叫他看。懷義拿來一看,卻是王求禮請閹懷義的疏。兩個內監,即時動手割閹,又加痛打,不消半刻,懷義氣絕身亡,將屍首裝入蒲包內,送到白馬寺中,放火燒了,回奏太后不題。
  且說太后因明堂火災,天堂中所供佛像,都已損壞;又四方水旱頻仍,各處奏報災異,遂下詔著百官修省。禁止民間屠宰,甚至魚蝦之類,亦不許捕捉。這禁屠之令一下,軍民士庶,無不凜遵。其時翼國公秦叔寶,致仕家居,尚有老母在堂,叔寶極盡孝養。其子秦懷玉,蒙高祖賜婚單雄信之女,生二子,長名秦琮,次名秦(王禹)。(王禹)娶拾遺張德之女,一胎雙生二子,叔寶與叔寶之母,俱甚歡喜。到滿月時,為湯餅之會,朝中各官,都往稱賀。叔寶父子開筵宴客,張德亦在座,傅游藝與杜肅也隨眾往賀,一同飲宴。只見杯盤羅列,水陸畢具,極其豐腆。張德對著眾官道:「若論奉詔禁屠,今日本不該有此陳設。只因敝親翁老年得這曾孫,不勝欣喜,又承諸公枉顧,不敢褻慢,故有此席,違禁之愆,仰祈容庇。」叔寶父子也一齊拱手道:「總求諸兄見原。」眾官懼唯唯,只有傅游藝、杜肅這兩個小人,口雖答應,心裡不然。要想去太后面前出首獻功。游藝日視杜肅而笑,杜肅會意,乘著眾人酌酒酬酢之時,暗將盤中肉餡包子一枚,藏於袖內,至晚散席,各自別去。
  次日早朝已罷,百官俱退,游藝、杜肅獨留身奏事,隨太后至便殿。太后問道:「二卿欲奏何事?」杜肅奏道:「陛下遇災修省,禁止屠宰,人皆奉法,不敢有犯。大臣之家,尤宜凜遵詔旨。乃翼國公之子秦懷玉,因次子秦(王禹)生男宴客,臣與傅游藝俱往赴宴,見其珍羞畢備,干犯明禁。臣已竊懷其一物為證,乞陛下治其違旨之罪,庶臣民知畏,詔令必行。」奏罷,將昨日所袖的肉餡包子獻上。傅游藝亦奏道:「拾遺張德徇庇姻私,囑托眾官使相容隱,殊屬不法,亦宜加罪。」太后聞奏,微微而笑,即傳旨召秦懷玉、張德。少頃,二人宣至。太后問秦懷玉道:「聞卿次子秦(王禹)之妻張氏,連舉二雄;秦家得子,張家得甥,大是喜事。」懷玉與張德,俱頓首稱謝。太后道:「昨日在家宴客乎?」懷玉奏道:「臣父因祖母年高,欲弄孫以娛之,偶召親故小飲,不識陛下何以聞知?」太后命左右將那肉餡包子與他看,笑道:「此非卿家筵上之物耶,張拾遺雖欲為卿隱蔽,其如有懷肉出首之人何?」懷玉與張德俱大驚,叩頭道:「臣等干犯明禁,罪當萬死。」太后道:「朕禁止屠宰,為小民無端聚飲,殘害物命故耳。至於吉兇慶吊之所需,原不在禁內。卿父為開國功臣,且又年老,況有老母在堂,今喜連得二曾孫,湯餅嘉會,擊鮮烹肥,理固宜然,豈朕所禁;但卿自今請客,亦須擇人。」因指著傅游藝、杜肅道:「如此等輩,不必再請也。」懷玉、張德叩頭謝恩而退。傅游藝、杜肅羞慚無地,太后揮之使出。二人出得朝門,眾官無不唾罵。正是:
     莫道老妖作怪,有時卻甚通情。
     犯禁不准出首,小人枉作小人。
  太后思念昔日功臣,死亡殆盡。又聞程知節亦謝世,凌煙閣上二十四人,惟秦叔室一人尚在。喜其得了曾孫,特命以彩緞二十端,金錢二貫,賜與新生的二小兒。又賜二名,一名思孝,一名克孝。叔寶父子,俱入朝謝恩。不及一月,叔寶之母身故,叔寶因哭母致病,未幾亦亡。太后聞訃,為之輟朝三日,賜祭賜謚。正是:
     開國元勳都物故,空留畫像在凌煙。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0 AM     標題: 第七十五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詞曰:
    有意多緣,豈必盡朱繩牽接。只看那紅拂才高,藥師情熱。司
  馬臨鄧琴媚也,文君志向何真切。乍相逢,眼底識英雄,堪恰悅。
  有一種,天緣結。有一種,萍蹤合。歎芳情未斷,癡魂未絕。不韋
  西秦曾斬首,牛金東晉亦誅滅。這其間,史冊最分明,何須說?
                        調寄「滿江紅」
  天下治亂嘗相承,久治或可不至於亂,而亂極則必至於復治。雖無問世首出之王者,亦必有撥亂反正之英主,挺生於其間。有英主,即有一二持正不阿之元宰,遇事敢言之侍從,應運而興,足以挽回天意,維持世道,其關係豈淺鮮哉!今且不說中宗到京,尚在東宮。太后依舊執掌朝政,年齒雖高,淫心愈熾。又以張昌宗為奉宸令,每內延曲宴,輒引諸武、二張飲博嘲謔,又多選美少年,為奉宸內供奉,品其妍媸,日夜戲弄。魏元忠為相,奏道:「臣承乏宰相,使小人在側,臣之罪也。」元忠秉性忠直,不畏權勢,由是諸武、二張深怨,太后亦不悅元忠。昌宗乃譖元忠私議道:「太后年老,且淫亂如此;不若挾太子為久長,東宮奮興,則狎邪小人,皆為避位矣!」太后知之大怒,欲治元忠。昌宗恐怕事不能妥,乃密引鳳閣捨人張說,賂以多金,許以美官,使證元忠。張說思量要推不管,他就變起臉來,不好意思。倘若再尋了別個,在元忠宰相身上,有些不妥。我且許之,且到臨期再商,只得唯唯而別。
  太后明日臨朝,諸臣盡退,止留魏元忠與張昌宗廷問。太后道:「張昌宗,你幾時聞得魏元忠私議的?卻與何人說之?」昌宗道:「元忠與凰鳳閣捨人張說相好,前言是對張說說的,乞陛下召張說問之,便知臣言不謬。」太后即命內監去召張說。是時大臣尚在朝房探聽未歸,聞太后來召,張說知為元忠事。說將入,吏部尚書宋璟謂說道:「張老先生,名義至重,鬼神難期,不可徇情行止,以求苟免。獲罪流竄,其榮多矣。倘事有不測,璟等叩閽力爭,與子同生死,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一舉也!」又有左史劉知幾道:「張先生無汗青史,為子孫累。」張說點頭唯唯,遂入內庭。太后問之,張說默然無語。昌宗從旁促使張說言之。張說便道:「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使臣證之耳。」太后怒道:「張說反覆小人,宜一並治之!」於是退朝。
  隔了幾日,太后叫張說又問,說對如前。太后大怒,元忠貶高要尉,說流嶺表。昌宗因張說不肯誣證元忠,挾太后之勢,連夜要促他起身。卻說張說有愛妾姓寧,名懷棠,字醒花。生時母夢人授海棠一枝,因而得孕,其諸母戲道:「海棠睡未足耶!」其母道:「名花宜醒不宜睡。」故號醒花。及歸張說,時年十七,姿容艷麗,文才敏捷。張說所有機密事故,俱他掌管。一日有個同年之子,姓賈名全虛,父親賈格,官拜禮部尚書。全虛年方弱冠,應試來京,特來拜望張說。因見全虛年少多才,留為書記。凡書札來往,皆彼代筆。住在家中,忽忽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殘梧落葉,早桂飄香。全虛偶至園中綠玉亭前閒玩,劈面撞見了醒花。全虛色膽如天,竟上前深深作揖道:「小生蘇州賈全虛,偶爾游行,失於迴避,望娘子恕罪。」那醒花也不回言,答了一禮,竟望裡邊進去了。醒花心上思想起來:「吾家老爺,只說賈相公文學富贍、家世貴顯,並不題起他豐姿秀雅,性格溫和。看他舉止安靜,決不像個落薄之人,吾今在此,雖然享用,終無出頭之日。」到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全虛雖然一見,並不知此是何人,又無從那裡訪問,胸中時刻想念,只索付之無可如何。
  過了一日,正直張說有事,全虛出去打聽了回家,獨坐書齋。月色如晝,聽見窗外有人嗽聲。全虛出來一看,見一女郎緩步而至,全虛驚問。女郎答道:「吾乃醒娘侍女碧蓮。曩日醒娘亭前一見,偶爾垂情,至今不忘。茲因老爺在寓,即日起行,醒娘欲見郎君一面,特命妾先容。」語未完,只見醒花移步而來,滿身香氣氳氳。全虛迎上一揖道:「綠玉亭前,瞥然相遇,度娘子決不是凡人,所以敢於直通款曲。今幸娘子降臨,天遣奇緣;若是娘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了。」那醒花卻也安雅,徐徐的答道:「我在府中一二年,所見往來貴人多矣,未有如君者。君若不以妾為殘花敗絮,請長侍巾櫛。承此多故之際,如李衛公之挾張出塵,飄然長往,未識君以為可否?」全由道:「承娘子謬愛,全虛有何不可。只是年伯面上不好意思。」醒花道:「你我終身大事,那裡顧得,須自為主張。」碧蓮攜著酒餚,二人對酌。全虛道:「卿字醒花,只恐夜深花睡去奈何?」醒花笑道:「共君今夜不須睡,否則恐全虛此一刻千金也。」相與大笑。碧蓮道:「隔牆有耳,為今之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疾忙收拾,連夜逃遁。正是:
    婚姻到底皆前定,但得多情自有緣。
  早已有人將此事報知張說,張說差人四下緝獲住了,來見張說。張說要把全虛置之死地,全虛厲聲道:「睹色不能禁,亦人之常情。男子漢死何足惜,只是明公如此名望素著,如此爵祿尊榮,今雖暫謫,不久自當遷擢。安知後日寧無復有意外之虞,緩急欲用人乎?何靳一女子而置大丈夫於死地,竊謂明公不取也。且楚莊王不究絕纓之事,袁盎不追竊姬之書生,楊素亦不窮李靖之去向,後來皆獲其報,豈明公因一女子,而欲殺國士乎?」張說奇其語,遂回嗔作喜道:「汝言似亦有理,今以醒花贈汝,並命家人厚具奩資贈之。」全虛也不推辭,攜之而去。太后聞知,以張說能順人情,不獨不究前事,且命以原官兼為睿宗第三子隆基之傅。這隆基即後來中興之主玄宗皇帝也。但那時節正未得時,太后亦等閒視之。其時太后所寵愛的人,自諸武而外,只有太平公主與安樂公主。那安樂公主乃中宗之女,下嫁於太后之侄武崇訓。太后從武氏一脈推愛,故亦愛之。他倚了夫家之勢,又會諂媚太后,得其歡心,因便驕奢淫佚,與太平公主一樣的橫行無忌。
  一日,兩個公主同在宮中閒坐,偶見壁上掛著一軸美人斗百草的畫圖,且是畫得有趣,有《西江月》詞道得好:
    春草春來交茂,春閨春興方濃。爭教小婢向國中,偏覓芳菲種
  種。各出多般多品,爭看誰異誰同。因何一笑展歡容,斗著宜男心
  動。
  太平公主看了畫圖,對安樂公主說道:「美人斗草,春閨韻事。今方二月,百草未備。待春深草茂之時,我和你做個斗草會,大家賭些什麼如何?」安樂公主欣然應諾。到得三月初旬,正欲預遣宮女們去御苑中采覓各種異草,適上官婉兒來閒話,聞知其事,因說道:「公主若但使人覓草,只怕你會覓,他也會覓,何能取勝?必須覓得一件他人所必無之物方好。」公主道:「你道那一件是他人所無的?」婉地道:「這倒不必拘定是草不是草,只要與草相類的便了。」公主道:「你且說何物與草相類?」婉兒道:「草為地之毛,人身有五毛,亦如地之有草,五毛之中須為貴。吾聞南海祗洹寺塑的維摩詰之像,其須乃晉朝名公謝靈運面上的,此真世間有一無二的東西,得此一物,定可取勝。」安樂公主聞言大喜。原來晉時謝靈運,一代名人,官封康樂郡公,生得一部美髯,不但人人欣羨,自己亦甚愛惜。後因犯罪罹刑,臨死之時,不忍埋沒此須,親自剪付眾人。其時適當南海祗洹寺內裝塑維摩詰像,遺命將此須捨為維摩詰法像之須。後世因相傳為此寺中一件勝跡。那維摩詰是釋迦牟尼佛同時的人,他與文殊菩薩最相善,其往來問答之語,載在內典。今藏經中有維摩詰所說經。此乃西天一個未出家不落發的居士,所以塑其像者,要用鬚髯。
  閒話少說。且說安樂公主聽了上官婉兒之言,立即密遣內傳林茂飛騎往南海祗洹寺,將維摩詰之須,剪取一半,以備斗草之用。林茂即行之後,公主又想:「我若取須之半,倘太平公主知道,也遣人去剪了那一半來,卻不大家扯直了。不如一並剪取,一則斗草必勝,二則留此一部全須,以為奇事,卻不甚妙?」遂令遣內侍陽春景,星夜前往。比及到半途,已見林茂轉來了。陽春景一面自去剪取余須,林茂自將先剪之須,回宮覆命。原來太平公主,正約定這一日與安樂公主,各出珍奇寶玩,在長春宮內滿綠軒中斗草賭勝,請上官婉兒監局。卻好正值見林茂到了,料道須已取得,心中歡喜。且不說破,便先將各樣異草相比,只見他多的,我也不少;我有的,他也不無,兩家賭個持平。安樂公主道:「地上的草,不如人身上的草。我有一種草,是古人身上遺留下來的,豈非世上無雙之物?」太平公主問是何物。安樂公主道:「是晉人謝靈運之須。」太平公主道:「吾聞謝靈運死時,已將此須捨與祗洹寺裝塑在維摩誥面上了,你何從得之?」安樂公主笑道:「靈運能捨,我能取,今已取得在此了。」便叫林茂快把來看。
  林茂捧過一個錦囊,於中取出須來,放在桌上,果然好須,卻像在生人頦下剪下來的,極其光潤。
  正看間,可煞作怪,忽地軒前起一陣香風,把須兒吹向空中,悠悠揚揚的飄散了。林茂不知高低,趕著風,向空捉搦,指望搶得幾莖。卻被階石絆了一跌,把右臂跌壞,臥地不能起。眾內侍扶之出宮,太平公主道:「佛面上的須,原不該去剪他,今此報應,必是佛心不喜。」上官婉兒聞言,自想:「這件事,是我說起的。」心上好生驚駭不安,默然無語。安樂公主還強爭道:「且莫閒講,斗草要算我勝了。」太平公主笑道:「莫說須原當不得草,只今須在那裡哩!正好大家不算輸贏罷了。當時嬉笑宴飲而散。安樂公主雖然未贏,卻也不輸,只可惜須兒被風吹去,不曾留得;還想那一半,即日取到,好留為珍秘。
  又過了好幾日,陽春景方取得余須回報。原來那陽春景,也於路上跌壞了右臂,故而歸遲。公主既得了須,十分歡喜。正拿在手中細看,卻又作怪,一霎時香風又起,又把須兒吹人空中去了。香風過後,繼以狂風,將庭前樹上開的花卉,盡皆吹落,不留一朵,眾俱大駭。有詞為證:
    靈運面,維摩詰,何妨佛面如人面。此須借作彼須留,怎因嬉
  戲輕相剪?才喜見,吹不見,不許妖淫女子見。誰將金剪向慈容,
  剪得須時兩臂斷。 當下安樂公主,驚懼之極,合掌向空懺悔。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聞知,更加駭異。於是三個女子各捐帑千金,給與祗洹寺,增修殿宇,重整金身,不在話下。
  且說那時朝中大臣,自狄仁傑死後,只有宋璟極其正直,豐采可畏。太后亦敬禮之,諸武都不敢怠慢他。至於張易之、張昌宗兩個,其畏憚宋璟,與向日畏憚狄仁傑一般。當初狄仁傑存日,適海國進貢一裘,名曰集翠裘,乃集翠鳥身上軟毛做成的,最輕暖鮮麗,是一件奇珍難得之物。張昌宗見而欲之,恃愛乞恩求賜,太后便把來賜與他。昌宗謝了恩,便就御前穿著起來,太后看了笑道:「你著了此裘,越覺嫵媚了。」昌宗欣欣得意。適狄仁傑入宮奏事,太后既准其所奏之事,意欲引仁傑與昌宗親暱,因見幾案之上,有棋局棋子,遂命二人對坐弈棋。二人領旨,彼此坐定。太后道:「棋高者用白棋,昌宗棋頗高。」仁傑起身奏道:「臣自信是精白一心,涅而不淄之人,弈雖小數,願從其類,請用白者。」太后道:「任卿取用可也,但你二人,須各賭一物,今所賭何物?」仁傑道:「請即賭昌宗身所穿之裘。」太后道:「卿以何物為對?」仁傑道:「臣亦即以身所穿紫袍為對。」太后笑道:「此集翠裘,價逾千金,卿袍安能與相抵?」仁傑道:「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此裘,乃嬖佞寵幸之服。以袍對裘,臣猶不屑也。」太后聞言,笑而不答,昌宗心赧氣沮,遂累局連北。仁傑即對御褫其裘,披於身上,謝恩而出,至光范門,便脫下來,付家奴服之而歸。太后知之,亦置不問。因此群小都畏憚他。在廷正人,如張柬之、桓彥范、敬暉、袁恕己、崔元(日韋)等,又皆仁傑所薦引,與宋璟共矢忠心,誓除逆賊。
  一日同中宗南山出獵,張柬之五人隨騎而行。到了山中幽僻之處,五人下馬奏道:「臣等幽懷向欲面奏,因耳目眾多,不敢啟齒。今事勢已迫,不能再隱。臣思陛下年德皆備,太后惑二張言語,貪位不還。近聞二張寵幸太過,太后欲將寶位讓與六郎,萬一即真,則置陛下於何地?臣等情急,只得奏聞。陛下籌之。」中宗聞言大驚道:「為今奈何?」柬之道:「直須殺卻張武亂臣,方得陛下復位。」中宗道:「太后尚在,怎生殺得?」柬之道:「臣定計已久,無煩聖慮,但恐驚動聖情,故先與聞。」中宗道:「二張可殺;武氏之族,系我中表之親,望看太后之面留之。」柬之道:「臣兵至宮闈,不遇則已,如或遇著,恐刀劍無情,不能自主。」中宗道:「孤若得位,反周為唐,當封汝等為王。」柬之稱謝。遂草草獵畢而回,歸至朝門,各各散去。
  中宗回至宮中,恰好武三思那日曉得中宗出獵,正與韋後在宮玩耍,見左右報說王爺回來,三思驚得身子戰栗。韋後道:「不須害怕,我同你在外頭書室裡去打一盤雙陸,他進來看見了,包你不說一聲,還要替我們指點。」三思沒奈何,只得隨韋後出來,坐了對局。中宗走進來,看見笑道:「你兩個好自在,在此打雙陸。」三思忙下來見了。中宗道:「你們可賭什麼?」韋後道:「賭一件王東西。」中宗坐在旁邊道:「待我點籌,看你們誰贏。」下了兩局,大家一勝一北,第三盤卻是三思輸了。中宗道:「什麼玉東西,拿出來。」三思道:「粗蠢之物,陛下看不得的,改日還要與娘娘復局。天已昏黑,臣要回去了。」中宗道:「今夜且在此用了夜宴,然後回去何妨?」
  三思同中宗到內書房裡,只見燈燭輝湟,宴已齊備,二人坐了。三思道:「我們怎麼樣吃酒?」中宗想道:「我且卜一卦,看外延之事如何?」便道:「擲個狀元罷!」三思道:「狀元雖好,只是兩個人有何意味?」中宗道:「你與我總是親戚,我請娘娘與上官昭儀出來,四人共擲,豈不有趣。」三思見說,心中大喜,道:「妙。」中宗吩咐左右。只見韋後與上官昭儀,俱素淨打扮,另有一種裊娜韻致,大家坐了擲起,不多幾擲,中宗就是一個麼渾純,三人鼓掌笑道:「妙呀!狀元還是殿下佔著。」中宗道:「好便好,只是麼色;若是純六,再無人奪去。」三思道:「說甚話來,一是數之始,絕妙的了,所謂一元復始,萬像更新,快奉一巨觴與殿下。」中宗飲於,三人又擲。上官昭儀擲了四個四,說道:「好了,我是榜眼。」韋後道:「不要管榜眼探花,也該吃一杯;等我擲六個四出來,連殿下都扯下來。」兩個在那裡擲,中宗心上想:「此時初更時分,怎麼還不見動靜。若是他們做不來,不如且放三思回家去,我今叫人去打聽一回。」就叫婉兒道:「你看他兩個再擲,有了探花,我就要考了。我去一回就來。」
  三思見中宗去了,把椅子移近了韋後,名雖擲色,免不得捏手捏腳。昭儀知趣,笑道:「娘娘,妾去看看王爺來。」韋後恨不得昭儀起身去了。韋後連侍女們也都遣開,正待與三思做些勾當,只見昭儀嚷將進來道:「娘娘不好了!」二人聽見,忙走開坐了,問道:「有什麼不好?」話未說完,只見中宗已在面前叫道:「武大哥,我叫婉兒陪你,暫且後邊閣中坐一回兒。」三思道:「此時為甚人聲鼎沸?」中宗便把張柬之等五人,要斬絕張、武二氏,我再三勸他,不要加害於你,二張想已誅矣!三思聽見,忙雙膝跪下道。「萬歲爺救臣之命!」只見身上戰栗不已。韋後道:「皇爺留你在此,自有主意,何必驚懼?」說時只見許多宮奴,跑進來稟道:「眾臣在外,請皇爺出去。」中宗忙叫婉兒,推三思到閣中去了,即便來到外面。
  原來張柬之等統兵已到中宮,恰好二張正與武後酣寢,躲避不及,被軍士們一刀一個,雙雙殺了。太后大驚,柬之等請太后即日遷入上陽宮,取了璽綬,來見中宗奏道:「太后已遷,玉璽已在此,眾臣都在殿上,請陛下速登寶位。」中宗升殿,柬之等先獻上璽綬,又將張昌宗、張易之首級呈驗,然後各官朝賀,復國號曰唐,仍立韋後為皇後,封後父元貞為上洛王,母楊氏為榮國夫人。張柬之等五人,俱封為王。柬之道:「武三思一門,必欲如二張之罪誅之。前蒙陛下吩咐,只得姑免,今若仍居王位,臣等實難與為僚。」中宗聽了,不得已削三思王位為司空。眾人謝恩出朝。洛州長史薛季昶對五王說道:「二兇雖除,產、祿猶存,去草不除根,終當復生。」五王道:「大事已定,彼猶幾肉耳,何復能為?」季昶歎道:「三思不死,我輩不知死所矣!」中宗改元神龍,尊武後號曰則天大聖皇帝,封弟旦為湘王,大赦天下,萬民歡悅。
  太后被柬之等遷到上陽宮去,思想前事,如同一夢,時常流淚,患病起來,日加沉重。三思心上不好意思,只得進宮去問候,見太后睡臥,顏色黃瘦,不勝駭歎道:「臣因多故,不便時常進宮,不意聖容消瘦如此。」便把手來著體撫摩。太后對三思道:「我的兒呀,你許久不進來,可知我病已入膏盲,只在旦夕要長別了,不知我宗族可能保全否?」三思道:「不必陛下憂煩,聖上已面許生全武氏,尊體還當著意調攝,自然痊癒。」三思又訴張柬之等兇惡,所以不能時進宮來,說罷大哭。太后歎一聲道:「兒呀,近聞得韋後與你私通,甚是歡愛,你去訴與他知,叫他設計,除此五惡,我屬可高枕矣。」三思點首,太后道:「你去請皇上來,我有話吩咐他。」三思出去,與中宗說知;中宗忙到上陽宮,太后叮嚀了一回。過了兩日,太后駕崩,中宗頒詔天下,整治喪禮不題。
  且說三思門下,兵部尚書宗楚客、御史中丞周利用、侍御史冉祖雍、太僕李俊、光祿丞宋之遜、監察御史姚紹之,為之耳目,是為五狗。與韋後、婉兒日夜遊柬之等五王不已。三思陰令人疏皇後穢行,榜於天津橋,請加廢黜。中宗知之,不勝大怒,命監察御史姚紹之,窮究其事。紹之奏言敬暉等五王使人為之,雖曰廢後,實謀大逆,請族誅張柬之等,以雪皇後之憤。中宗命法司結其罪案,將柬之等五名流邊遠各州。三思又遣人矯制於途中殺之。三思方得放心,於是權傾天下,誰不懼著他。中宗也沒了主意,每事反去問他,亦聽其節制。況韋後一心愛他,常對他說道:「我欲如你姑娘,自得登臨寶位,方遂我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1 AM     標題: 第七十六回 結彩樓嬪御評詩 游燈市帝后行樂

  詞曰:
    試誦斯於訓女,無非還要無儀。炫才宮女漫評詩,大褻儒林文
  字。帝后嬪妃公主,尊嚴那許輕窺。外臣陪侍已非宜,怎縱作
  優謔戲?
                       調寄「西江月」
  人亦有言,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蓋以男子之有德者,或兼有才,而女子之有才者,未必有德也。雖然如此說,有才女子,豈反不如愚婦人?周之邑姜序於十亂,惟其才也。才何必為女子累,特患恃才妄作,使人歎為有才無德,為可惜耳。夫男子面才勝於德,猶不足稱,乃若身為女子,穢德彰聞,雖夙具美才,創為韻事,傳作佳話,總無足取。故有才之女,而能不自炫其才,是即德也;然女子之炫才,皆男子縱之之故,縱之使炫才,便如縱之使炫色矣。此在士庶之家且不可;況皇家嬪御,宜何如尊重,豈可輕炫其才,以至褻士林而讀國體乎?無奈唐朝宮禁不嚴,朝臣俱得見後妃公主,侍宴賦詩,恬不為怪,又何有於嬪御之流?甚或宦官官妾與徘優侏儒,雜聚諧謔,狂言浪語,不忌至尊,殊堪嗤笑。
  如今且不說中宗昏暗,韋後弄權,且說那時朝臣中有兩個有名的才子:一姓宋,名之問,字延清,汾州人氏,官為考功員外郎。一姓沈,名人全期,字雲卿,內黃人氏,官為起居郎。若論此二人的文才,正是一個八兩,一個半斤。那末之問,更生得豐雅俊秀,兼之性格風流,於男女之事,亦甚有本領。他在武後時已為官,因見張易之、張昌宗輩,俱以美丈夫為武後所寵幸,富貴無比,遂動了個羨慕之心。又每於御前奏對之時,見武後秋波頻轉,顧盼著他,似有相愛之意,卻只不見召他入內。他心癢難忍,托一個極相契的內監於武後前從容薦引,說他內才外才都妙。武後笑道:「朕非不受其才,但聞其人有口臭,故不便使之入侍耳。」原來宋之問,人雖俊雅,卻自小有口臭之疾,曾有人在武後前說及,故武後不欲與之親近。當時內監將武後所言,述與宋之問聽了,之問甚是慚恨,自此日常含雞舌香於口中,以希進幸。即此一端,可知是個有才無品行的人了。那沈人全期亦與張易之輩交通,後又在安樂公主門下走動,曾因受贓被劾,長流歡州,夤緣安樂公主,復得召用。安樂公主強奪臨川長寧公主舊第,改為新宅,邀中宗御駕游幸,召沈人全期陪往侍宴,因命賦詩,以紀其事,限韻天字。人全期應制,即成一律雲:
    皇家貴主好神仙,別業初開雲漢邊。
    山出盡如鳴鳳嶺,池成不讓飲龍川。
    妝樓翠晃教春住,舞閣全舖借日懸。
    敬從乘輿來至此,稱觴獻壽樂鈞天。
  中宗與公主見詩十分贊賞。公主道:「卿與宋之問齊名,外人競稱沈宋,今日賦詩,既有沈不可無宋。」遂遣內侍,立宣之間到來,也要他作詩一首。先將檢期所詠,付與他看過。公主道:「沈卿已作七言律詩,卿可作五言排律罷。」宋之問道:「人全期蒙皇上賜韻,臣今亦乞公主賜一韻。」公主笑道:「卿才空一世,便用空字為韻何如?」之問領命,即賦一律雲:
    英藩築外館,愛主出皇宮。
    賓至星搓落,仙來月宇空。
    玳梁翻賀燕,金埒倚長虹。
    簫奏秦台裡,書開魯壁中。
    短歌能駐日,艷舞欲嬌風。
    聞有淹留處,山阿花滿叢。
  詩成,公主歡賞。中宗看了,亦極稱讚,命各喝彩幣二端,公主又加有賞賚。二人謝恩而出。那沈人全期心甚怏怏,你道為何?蓋因當時沈宋齊名,不相上下,今見公主獨稱宋之問才空一世,為此心中不服。
  至景龍三年,正月晦日,中宗欲游幸昆明池,大宴朝臣。這昆明池,乃是漢武帝所開鑿。當初漢武帝好大喜功,欲征伐昆明國,因其國有滇池,方三百裡,極為險要。故特鑿此昆明池,以習水戰。此地闊大洪壯,池中有樓台亭閣,以備登臨。當下中宗欲來游幸宴集,先兩日前,傳諭朝臣,是日各獻即事五言排律一篇,選取其中佳者,為新翻御制由。於是朝臣都爭華競勝的去做詩了。韋後對中宗道:「外庭諸臣,自負高才,不信我宮中嬪御,有才勝於男子者。依妾愚見,明日將這眾臣所作之詩,命上官昭容當殿評閱,使他們知宮庭中有才女子,以後應製作詩,僅不敢不竭盡心思矣。」中宗大喜道:「此言正合吾意。」上官婉兒啟奏道:「臣妾以宮婢而評品朝臣之詩,安得他們心眼。」中宗笑道:「只要你評品得公道確當,不怕他們不心眼。」途傳旨於昆明池畔,另設帳殿一座。帳殿之間,高結彩樓,聽候上官昭容登樓間詩。
  此旨一下,眾朝臣紛紛竊議:也有不樂的,以為褻瀆朝臣。也有喜歡的,以為風流韻事。到那巴中宗與韋後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長寧公主、上官昭容等,俱至昆明池游玩。大排筵宴,諸臣畢集朝拜畢,賜宴於池畔。帝后與公主輩,就帳殿中飲宴。酒行既罷,諸臣各獻上詩篇。中宗傳諭道:「卿等雖俱美才,然所作之詩,豈無高下。朕一時未暇披覽,昭容上官氏,才冠後宮,朕思卿等才子之詩,當使才女間之,可作千秋佳話,卿等勿以為褻也。」諸臣頓首稱謝。中宗命諸臣俱於帳殿彩樓之前,左邊站立,其詩不中選者,逐一立向右邊去。少頃,只見上官婉兒,頭戴鳳冠,身穿繡服,飄輕裙,曳長袖,恍如仙子臨凡。先向中宗與韋後謝了恩,內侍宮女們簇擁著上彩樓,臨樓檻而坐。樓前掛起一面朱書的大牌來,上寫道:
    昭容上官氏奉詔評詩,只選其中最佳者一篇,進呈御覽;不中
  選者,即發下樓,付還本官。
  檻前供設書案,排列文房四寶,內侍將眾官詩篇呈遞案上。婉兒舉筆評閱。眾官都仰望著樓上。須臾之間,只見那些不中選的詩,紛紛的飄下樓來。每一紙落下,眾人爭先搶看。見了自己名字,即便取來袖了,默默無言的立過右邊去。只有沈人全期、宋之問二人,憑他落紙如飛,只是立著不動,更不去拾來看。他自信其詩,與眾不同,必然中選。不一時,眾詩盡皆飄落,果然只有沈宋二人之詩,不見落下。沈人全期私語宋之問道:「奉旨史選一篇;這二詩之中,畢竟還要去其一。我二人向來才名相埒,莫分優劣,只看今日選中那一個的詩,便以此定高下,以後匆得爭強。」宋之問點頭笑諾。良外,只看又飄飄的落下一紙,眾人競取而觀之,卻是沈人全期的詩。其詩雲:
    法駕乘春轉,神池像漢回。
    雙星遺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蟻逢時去,恩魚望幸來。
    山花緹綺繞,堤柳帳城開。
    思逸橫汾唱,歌流宴鎬杯。
    微臣彤朽質,差睹豫章才。
  詩後有評語雲:
  玩沈、宋二詩,工力悉敵。但沈詩落句辭氣已竭,宋作猶陡然健舉,故去此取彼。
  眾人方聚觀間,婉兒已下樓覆命,將宋之間的詩呈上。中宗與韋後及諸公主傳觀,都稱讚好詩,並稱讚婉兒之才。中宗即召諸臣至御前,將宋之間的詩,傳與觀看。其詩雲: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凌石鯨動,搓拂鬥牛回。
    節晦囗全落,春遲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原來漢武帝當初鑿此昆明池之時,池中掘出黑灰數萬斛,不知是何灰,乃召東方朔問之。東方朔道:「此須待西域梵教中人來問之便曉。」後來西方有人號竺法蘭者,入中國,因以此灰示之,間是何灰。竺法蘭道:「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乃劫燒之余灰也。東方朔固已知之矣,何待吾言耶!」又池中有台,名豫章台,台下刻石為鯨魚,每至雷雨,石魚鳴吼震動。旁有二石人,傳聞是星隕石,因而刻成人像。有此許多奇跡,故二詩中都言及之。當下眾官,見了宋之間的詩,無不稱羨;沈人全期也自謂不及。中宗並索人全期之詩來看,又看了婉兒的評語,因笑道:「昭容之評詩,二卿以為何如?」二人奏言評間允當。中宗又問:「眾田之詩,多被批落了心服否?」眾官俱奏道:「果是高才卓識,即沈宋二人,尚且服其公明,何況臣等。」中宗大悅,當日飲宴極歡而罷。自此沈人全期每遜讓宋之問一分,不敢復與爭名。正是:
    漫說詩才推沈宋,還憑女史定高低。
  且說中宗為韋後輩所玩弄,心志蠱惑,又有那些俳優之徒,謅佞之臣,趨承陪奉,因此全不留心國政,惟日以嬉游宴樂為事。時光荏苒,不覺臘盡春回,又是景龍四年正月。京師風俗,每逢上元燈夕,燈事極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大家小戶,都張燈結彩。游人往來如織,金鼓喧闐,笙歌鼎沸,通宵達旦,金吾不禁。曾有「金奴嬌」一詞為證:
    煌煌火樹,正金吾弛禁,漏聲休促。月照六街人似蟻,多少紫
  騮雕轂。紅袖妖姬,雙雙來去,嬌冶渾如玉。墜釵欲覓,見人羞避
  銀燭。但見回首低呼,上元佳勝,只有今宵獨。一派笠歌何處起?
  笑語徐歸華屋。斗轉參橫,暗塵隨馬,醉唱升平曲。歸來倦倚,錦
  衾帳裡芬馥。
  韋後聞知外邊燈盛,忽發狂念,與上官婉兒及諸公主,邀請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觀燈。中宗笑而從之。於是各換衣妝,打扮做街市男婦模樣,又命武三思等一班近臣,也易服相隨,打伙兒的遍游街市。與這些看燈的人,挨挨擠擠,略無嫌忌。軍民士庶,有乖覺的,都竊議道:「這班看燈的男婦,像是大內出來的,不是公主,定是嬪妃。不是王子王孫,定是公侯駙馬。可笑我那大唐皇帝,難道宮中沒有好燈賞玩,卻放他們出來,與百姓們飽看。如此人山人海,男女混雜,貴賤無分,成何體統!」眾人便如此議論,中宗與韋後卻率領著一班男女,只揀熱鬧處游玩,全不顧旁人矚目駭異。又縱放宮女幾千人,結隊出游,任其所之。及至回宮查點,卻不見了好些宮女。因不便追緝,只索付之不究,糊塗過了。正是:
    韋後觀燈街市行,市人矚目盡驚心。
    任他宮女從人去,贏得君王大度名。
  燈事畢後,漸漸春色融和。中宗與後妃公主,俱幸玄武門,觀宮女為水戲,賜群臣筵宴,命各呈技藝以為樂。於是或投壺,或彈鳥,或操琴,或擊鼓,一時紛紛雜雜,各獻所長。獨有國子監祭酒祝欽明,自請為八風舞,卷軸趨至階前,舞將起來:彎腰屈足,舒臂聳肩,搖曳幌目,備諸醜態。中宗與韋後、諸公主見了,俱撫掌大笑。內侍宮女們,亦無不掩口。吏部侍郎盧藏用,私向同坐的人說道:「祝公身為國子先生,而作此醜態,五經掃地盡矣!」時國子監司業郭山暉在坐,見那做祭酒的如此出醜,不勝慚憤。少頃,中宗問及:「郭司業亦有長技,可使朕一以觀否?」郭山暉離席頓首答道:「臣無他技,請歌詩以侑酒。」中宗道:「卿善歌詩乎,所歌何事?」山暉道:「臣請為陛下歌詩經鹿鳴蟋蟀之篇。」遂肅容抗聲而歌。先歌鹿鳴之篇雲:
    「呦呦鹿嗚,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
  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
  賓,德音孔昭。視民不快,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
  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
  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又歌蟋蟀之篇雲:
    「蟋蟀在堂,歲串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
  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幸其逝。今我不
  樂,日月其邁。無已太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居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滔。無已太康,職思其憂。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郭山暉歌罷,肅然而退。中宗聞歌,回顧韋後道:「此郭司業以詩諫也,其意念深矣。」於是不覆命他人呈技,即撤宴而罷。正是:
    祭酒身為八風舞,堪歎五經掃地盡。
    鹿鳴蟋蟀抗聲歌,還虧司業能持正。
  時安樂公主乘間,請昆明池為私沼。中宗曰:「先帝未有以與人者。」公主不悅,遂開鑿一池,名曰定昆池,其意欲勝過昆明池,故取名定昆,言可與昆明抗衡之也。司農卿趙履溫為之繕治,不知他耗費了多少民財,勞動了多少民力,方得鑿成這一池。又於池上起建樓台,極其巨麗。中宗聞池已告成,即率後妃及內侍徘優雜技人等,前來游幸。公主張筵設席,款留御駕;從駕諸臣,亦俱賜宴。中宗觀覽此池,果然宏闊壯觀,勝似昆明,心中甚喜,傳命諸臣,就筵席上各賦一詩,以誇美之。諸臣領命,方欲構思,只見黃門侍郎李日知離席而起,直趨御前啟奏道:「臣奉詔賦詩,未及成篇,先有俚言二句,敢即奏呈。」遂高聲朗誦雲:
    所願暫思居者逸,勿使時稱作者勞。
  中宗聽了笑道:「卿亦效郭山暉以詩諫耶!」因沉吟半晌,命內侍傳諭:「諸臣不必賦詩了,且只飲酒。」及酒酣,優人共為回波之舞。中宗看了大喜,遂命諸臣,各吟回波辭以侑酒。那日宋之問因病告假,沈桂期卻在賜宴諸臣之列。他原任給事中考功郎,自落職流徙後,雖幸復得召用,卻還未有遷耀,今欲乘機借回波自嘲,以感動君心。因遂吟雲:
    「回波爾如人全期,流向嶺外生歸。
    身名幸蒙齒錄,袍笏未復牙排。
  中宗聽了微微而笑。安樂公主道:「沈卿高才,牙笏緋袍,誠不為過。」韋後道:「陛下當即有以命之。」中宗道:「行將擢為太子詹事。」沈人全期便叩首謝恩。時有優人臧奉,向中宗、韋後前叩頭奏道:「臣亦有俚語,但近乎諧謔,有犯至尊;若皇帝皇後赦臣萬死,臣敢奏之。」中宗與韋後都道:「汝可奏來,赦汝無罪。」臧奉乃作曼聲而吟雲:
    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
    外頭只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
  原來那時有御史大夫裴談,最奉釋教,而其妻極妒悍,裴談畏之如嚴君。嘗雲妻有可畏者三:當其少好之時,視之如生菩薩,安有人不畏生菩薩者;及男女滿前之時,視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魔母者;及其年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視之如鳩盤茶,安有人不畏鳩盤茶者。此言傳在人耳,共為笑談,因呼之為裴怕婆。時韋後舉動,欲步趨武後一般,也會挾制夫君,中宗甚畏之,因此臧奉敢於唱此詞,他為韋後張威,不怕中宗見罪。正是:
    欺夫婆子怕婆夫,笑罵由人我自吾。
    卻怪當年李家老,子如其父媳如姑。
  當下中宗聞歌大噱,韋後亦欣然含笑,意氣自得。座間卻惱了一個正直的官員,乃諫議大夫李景伯,他因看不上眼,聽不入耳,蹶然而起,進前奏道:「臣亦有一詞奏上。」道是:
    回波爾持酒危,微臣職在箴規。
    侍宴不過三爵,囗嘩或恐非儀。」
  中宗聽罷,有不悅之色。同三品蕭至忠奏道:「此真諫官也,願陛下思其所言。」於是中宗傳命罷宴,起駕回宮。次日朝臣中,也有欲責治優人臧奉者,卻聞韋後到先使人□金帛賞賜臧奉,因歎息而止。
    俳優謔浪膽如天,帝不敢嗔後加獎。
    紀綱掃地不可問,堪歎陽消陰日長。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1 AM     標題: 第七十七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詞曰:
    天子至尊也,因何事卻被後妃欺。奈昏目貴無能,優柔不斷。斜
  封墨敕,人任為之。故一旦宮庭興變亂,寢殿起災危。似錦江山,
  如花世界,回頭一想,都是傷悲。 還思學武後,刑與賞,大權盡
  我操持。冀立千秋事業,百世根基,再欲更逞荒淫。為歡不足,躬
  行弒逆,獲罪難辭。試看臨淄兵起,終就刑誅。
                        調寄「內家嬌」
  從來宮闈之亂,多見於春秋時。周襄王娶翟女為後,通於王弟叔帶,致生禍患。其他侯國的夫人,如魯之文姜、衛之南子輩,不可枚舉。至於秦漢晉,以及前五代,亦多有之。總是見之當時,則遺羞宮闈;傳之後世,則有污史冊,然要皆未有如唐朝武韋之甚者也。有了如此一個武後,卻又有韋後繼之,且加以太平、安樂等諸公主,與上官婉兒等諸宮嬪,卻是一班寡廉鮮恥、敗檢喪倫的女人。好笑唐高宗與中宗,恬然不以為羞辱,不惟不禁之,而反縱之,使釀成篡竊弒逆之事,一則幾不保其子孫,一則竟至殞其身,為後人所嗤笑唾罵,歎息痛恨。如今且說上官婉兒,自彩樓評詩之後,才名大著,中宗愈加寵愛,升他做了婕妤,其穿的服飾與住的宮室,都如妃子一般。他愈恃寵驕恣,又倚著皇後與諸公主都喜歡他,更自橫行無忌。中宗又特置修文館,選擇公卿中之善為詩文者,如沈人全期、宋之問、李嶠等二十余人,為修文館學士,時常賜宴於內庭,吟詩作賦,爭華競美,俱命上官婉兒評定其甲乙,傳之詞林,或播之樂府。由是天下士子,爭以文采相尚,一切儒學正人與公讜正言,俱不得上達。正是:
     不求方正賢良士,但炫風雲月露篇。
  上官婉兒又與韋後公主們私議,啟奏中宗聽,說婉兒自立私第於外,以便諸學士時常得以詩文往還評論,因此那些沒品行的官員,多奔走出入其私第,以希援引進用。婉兒因遂勾結其中少年精銳者,潛入宮掖,與韋後公主們交好。於是朝臣中崔水是、宗楚客等,俱先通了婉兒,後即為韋後與公主們的心腹。中宗自觀燈市裡之後,時或微服出游,或即游幸上官婉兒私第,或與韋後公主們同來游車。婉兒既自有私第在外,宮女們日夕來往,宮門上出入無節,物議沸騰,卻沒人敢明言直諫。只有黃門侍郎宋璟獨上一密疏,其略曰:
    臣前者聞諸道路,天子與後妃公主,微服夜遊市裡觀燈,士庶
  矚目稱異。臣初以為必無是事,既而知人言非妄,不勝駭詫。周禮
  雲: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囗,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
  罰一帷,國君過市則刑人赦。誠以市裡囂塵,逐利者之所趨,非君
  子所宜人也!夫國君世子,命夫、命婦、夫人等一過市中,尚且有
  罰;況帝后妃主之尊,而可改妝易服,結隊夜遊,招搖過市乎!至於
  怨女三千,放之出宮,乃太宗皇帝之美政,陛下既不此之法,而縱宮
  人數千,任其出游,以致逋逃者,無可追查,成何體統?且宮妃豈容
  居外第,外臣豈容於與官妃往還,此皆大褻國體之事,伏乞陛下立
  改前失,速下禁約,嚴別內外,稽察宮門出入;更不可白龍魚服,非
  時游幸;亦不可無端宴集,使諂媚者流,閒吟浪詠,更唱迭和;尤不
  可使俳優侏儒,與朝臣混雜於帝后妃主之前,戲謔無忌。輕萬乘而
  讀百僚,致滋物議也。
  中宗覽疏,也不批發,也不召問,竟置之不理,宋璟也無可如何。韋後等愈無忌憚,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冬已奉詔,各自開府第,自置官屬。這班無恥幸進之徒,多營謀為公主府中官員。
  安樂公主府中,有兩個少年的官兒,一個姓馬,名秦客;一個姓楊,名均。那馬秦客深通醫術,楊均卻最善於烹調食品。二人都生得美貌,為安樂公主所寵愛,因薦與韋後,又極蒙愛幸。由是馬泰客,夤緣得升為散騎常侍;楊均亦得升為光祿少卿。那崔水是與宗楚客,既私通上官婉兒,又轉求韋後、公主,於中宗面前,交口稱讚,說此二人可作宰相。中宗遂以宗楚客為中書令,崔水是同平章事。自此小人各援引其黨類,濫官日多,朝堂充溢,時人以為三無坐處。謂有三樣官,因做的人多,朝堂中坐不下也。你道那三樣官?卻是宰相、御史、員外郎,這三樣官是何等官職,乃至人多而無坐處,則其余眾官之濫可知矣!時吏部侍郎鄭心音掌選,贓污狼藉,有選人系百錢於靴帶上,心音問其故,答曰:「當今之選,非錢不行。」心音默不言。中宗又惑於小人之說,謂朝廷當不次用人,遂於吏部銓選之外,另用墨敕除授官職,於是太平公主、安樂公主與長寧公主、上官婉兒俱招權。
  時突厥默啜,侵擾邊界,屢為朔方總管張仁願所敗。默啜密與宗楚客交通,楚客受其重賄,阻撓邊事。監察御史崔琬上疏劾之,當殿朗讀彈章。原來唐朝故事,大臣被言官當殿面劾,即俯躬趨出,立於朝堂待罪。是日宗楚客竟不趨出,且忿怒作色,自陳宗鯁為崔琬所誣,未璟厲聲道:「楚客何得強辨,故違朝廷法制!」中宗更弗推問,只命崔琬與宗楚客結為兄弟,以和解之。時人傳作笑談,因呼為和事天子。
  時處士韋月將抗疏,直言武三思私通宮掖,必生逆亂。韋後聞知大怒,勸中宗速殺之。宋璟道:「彼言中宮私於武三思,陛下不究其所言,」而即殺其人,何以服天下;若必欲殺月將,請先殺臣,不然臣終不敢奉沼。」中宗乃命貸其死,長流嶺南。自此中宗心裡亦頗懷疑,傳旨查察宮門出入之人,群小因此亦多不自安;太子重俊,亦有明斷,中宗唯唯不決。次日魏元忠入內殿奏事,中宗以立太女廢太子之說密詢之。元忠道:「太子初無失德,陛下豈可輕動國本。皇太女之稱向未曾有,且公主稱太女,駙馬作何稱號?此斷不可。」中宗意悟,將此二事俱置不行。韋後與公主好生不悅;那安樂公主,又急欲韋後專政,使自己得為皇太女,卻一時無計可施。
  一日楊均以烹調之事,入內供應,韋後因召他至密室中,屏退左右,私相謀議。韋後道:「此老近來多信外臣之言,而有疑惑宮中之意,此不可不慮。」楊均道:「我看娘娘王貌生光,將來必有喜慶。皇上千秋萬歲後,娘娘自然臨朝稱制了,何必多慮。」韋後驚訝道:「他若心變,我怎等得他千秋萬歲後?」楊均沉吟半晌道:「若依娘娘如此說,此事要用著些人謀了。」韋後附耳道:「有甚好藥,可以了此事否?」楊均道:「藥是問馬秦客便有;但此事非同小可,當相機而行,未可造次。」
  不說二人密謀。且說太子重俊,聞知韋後欲要謀廢,他心懷疑懼,又恐為三思、婉兒輩所陷,因欲先發制人,與東宮官屬李多祚等,矯詔引御林軍殺入武三思私第。恰值武崇訓在三思處飲酒,都被拿住,太子仗劍手刃之。更命軍士亂剁其屍,合家老幼男女,盡都誅死。又勒兵至直門欲殺上官婉兒。中宗聞變大驚,急登玄武門樓,宜諭軍士。一面令宮闈今楊思勖與李多祚交戰。多祚戰敗兵潰,自刎而死,太子亦死於亂軍中。正是:
    太子拚身誅逆賊,休將成敗論英雄。
    此時若便清宮闈,何待臨淄建大功?
  武崇訓既誅死,中宗命武延秀為安樂公主駙馬,延秀即崇訓之弟也,以嫂妻叔,倫常掃地矣!自此韋武之權愈重。時有許州參軍燕欽融上疏,言韋後淫亂干政,宗楚客等圖危社稷。中宗覽疏,未及批發,韋後即傳旨,將燕欽融撲殺。中宗心下怏怏不悅,未免露之顏色,韋後十分疑忌,密謂楊均道:「此老漸已心變,前所雲進藥之說,若不急行,禍將不測。」楊均道:「馬秦客有一種末藥,人服之腹中作痛,口不言,再飲人參湯,即便身死,不露傷跡。」韋後道:「既有此藥,可速取來。」楊均笑道:「事成之後,要封我為武安君哩!」韋後道:「不必多言,同享富貴便了。」楊均遂與馬秦客密謀取藥進宮。韋後知中宗喜吃三酥餅,即將藥放入餅餡裡,乘中宗那日在神龍殿閒坐,尚未進膳,便親將餅兒供上。中宗連吃了幾枚,覺得腹脹微微作痛,少頃大痛起來,坐立不寧,倒於榻上亂滾。韋後佯為驚問,中宗說不出話,但以手自指其口。韋後急呼內侍道:「皇爺想欲進湯,可速取人參湯來!」此時人參湯早已備著,韋後接手,急來灌入中宗口中;中宗吃了人參湯,便滾不動了。淹至晚間,嗚呼崩逝。正是:
    昔日點籌煩聖慮,今將一餅報君王。
    可憐未死慈親手,卻被賢妻把命傷。
  韋後既行弒逆,秘不發喪。太平公主聞中宗暴死,明知死得不明白,卻又難於發覺,只得且隱忍,急與上官婉兒議草遺詔,意欲扶立相王;韋後與安樂公主都不肯,乃議立溫王重茂。遺詔草定,然後召大臣入宮,韋後託言中宗以暴疾崩,稱遺詔立溫王重茂為太子嗣,即皇帝位。時年方十五,韋後臨朝聽政,宗楚客勸韋後依武後故事,以韋氏子弟典南北軍,深忌相王與太平公主,謀欲去之;又妄引圖讖,謂韋氏當革唐命,遂與安樂公主及都知兵馬使韋溫等密謀為亂,將約期舉事。時相王第三子臨淄王隆基,曾為潞州別駕,罷官回京,因見群小披猖,乃陰聚才勇之士,志圖匡正。兵部侍郎崔日用,向亦依附韋黨,今畏臨淄王英明,又忌宗楚客獨擅大權,知其有逆謀,恐日後連累著他,遂密遣寶昌寺僧人普潤,至臨淄王處告變。臨淄王大驚,即報與太平公主知道,一面與內苑總監鐘紹京、果毅校尉葛福順、御史劉幽求、李仙鳧等,計議乘其未發,先事誅之。眾皆奮然,願以死自效。太平公主亦遣其子薛崇行、崇敏、崇簡來相助。葛福順道:「賢王舉事,當啟知相王殿下。」臨淄王道:「吾舉大事為社稷計,事成則福歸父王;如或不成,吾以身殉之,不累及其親。今若啟而聽從,則使父王預危事;倘其不從,將敗大事計,不如不啟為妥。」於是易服,率眾潛入內苑。時夜將半,忽見天星落如雨。劉幽求道:「天意如此,時不可失。」葛福順拔劍爭先,直入羽林營典軍,韋溫、韋浚、韋(王番)、高嵩等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俱被福順所殺。劉幽求大呼道:「韋後鴆弒先帝,謀危宗社,今夕當共誅奸逆,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羽林軍士稽顙聽命,臨淄王引眾出南苑門,鐘紹京率苑中匠丁二百余人,執斧鋸以從,諸衛兵俱來接應。
  其時中宗的梓宮停於太極殿,韋後亦在殿中。臨淄王勒兵至玄武門,斬關而入。那些宿衛梓宮的軍士,鼓噪應之。韋後大駭,一時無措,只穿得小衣單衫,奔出殿門。正遇楊均、馬秦客,韋後急呼救援,二人左右攙扶,走入飛騎營,指望暫避。卻被本營將卒,先把楊均、馬秦客斬首,砍其屍為肉泥。韋後哀求饒命,眾人都嚷道:「弒君淫賊,人人共憤!」一齊舉刀亂砍,登時砍死於亂刀之下。臨淄王聞韋後已為眾所誅,傳令掃清宮掖。武延秀方與雲從私宿於玉樹軒,被李仙鳧搜出,雙雙斬首。劉幽求將上官婉兒挾至臨淄王前,說他曾與太平公主共草遺詔,議立相王,可免其一死。臨淄王道:「此婢妖淫,瀆亂宮闈,不可輕恕。」即命斬訖;隨遣劉幽求收安樂公主。時天已曉,安樂公主深居別院,還不知外變。方早起新沐,對鏡畫眉,劉幽求率眾突入,即揮兵從後砍之,頭破腦裂而死,並將其家屬都誅死。宗楚客逃奔至通化門,被門吏擒獻,即時腰斬於市。內外既定,臨淄王乃叩見相王,謝不先稟白之罪。相王道:「社稷宗廟不墜於地,皆汝功也。」劉幽求等請相王早正大位。是日早朝,少帝重茂,方將升座,太平公主手扶去之說道:「此位非兒所宜居,當讓相王。」於是眾臣共奉相王為皇帝,是為睿宗,改號景雲元年。重茂仍為溫王;進封臨淄王為平王;祭故太子重俊;贈恤李多祚、燕欽融等。追復張柬之等五人官爵;追廢韋後、安樂公主為庶人,搜捕韋黨諸人。惟崔日用以出首叛逆有功,仍舊供職,其余俱治罪。韋後之妹崇國夫人,為秘書監王水邕之妻,王水邕恐因妻被禍,以鴆酒毒死其妻,自白於官。御史大夫竇從一之妻,乃韋後之乳母,俗呼乳母之夫為阿奢。竇從一每自稱皇後阿奢,恬然不以為恥,至此乃自殺其妻以獻。正是:
    昔依婦勢真堪恥,今殺妻身太寡恩。
    豈是有心學吳起,阿奢妹文總休論。
  景雲元年,議立東宮,睿宗以宋王成器居嫡長,而平王隆基有大功,遲疑不決。宋王涕泣叩首固辭道:「從來建儲之事,若當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今隆基功在社稷,臣死不敢居其上。」劉幽求奏道:「平王有大功,宋王有讓德,陛下宜報平王之功,以成宋王之讓。」睿宗乃降詔,立平王隆基為太子。後人有詩,稱讚宋王之賢道:
    儲位本宜推嫡長,論功辭讓最稱賢。
    建成昔日如知此,同氣三人可保全。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2 AM     標題: 第七十八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詞曰:
    太平封號,公主名稱原也妙。不肯安平,天道難容惡貫盈。
  嘉賓惡主漫說開筵,遵聖旨誄死鴻篇,卻被亡人算在先。
                     調寄「減字木蘭花」
  酒色財氣四字,人都離脫不得,而財色二者為尤甚。無論富貴貧賤、聰明愚鈍之人,總之好色貪財之念,皆所不免。那貪財的,既愛己之所有,又欲取人之所有,於是被人籠絡而不覺。那好色的,不但男好女之色,女亦好男之色;男好女猶可言也,女好男,遂至無恥喪心,滅倫敗紀,靡所不為,如武後、韋後、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等是也。且說太平公主與太子隆基,共誅韋氏,擁立睿宗為帝,甚有功勞。睿宗既重其功,又念他是親妹,極其憐愛。公主性敏,多權略,凡朝廷之事,睿宗必與他商酌。自宰相以下,進退系其一言。其所引薦之人,驟登清要者甚多,附勢謀進者,奔趨其門下如市。薛崇行、崇敏、崇簡,皆封為王,田園家宅,偏於畿甸。公主怙寵擅權,驕奢縱欲,私引美貌少年至第,與之淫亂。奸僧慧范,尤所最愛。那班倚勢作威的小人,都要生事擾民。虧得朝中有剛正大臣,如姚崇、宋璟輩侃侃諤諤,不畏強禦。太子隆基,更嚴明英察,為群小所畏忌,因此還不敢十分橫行。
  卻說太子原以兵威定亂,故雖當平靜之時,不忘武事。一日閒暇,率領內侍及護衛東宮的軍士們,往郊外打圍射獵。一行人來到曠野之處,排下一個大大的圍場。太子傳令,眾人各放馬射箭,發縱鷹犬,鬧了多時,獵取得好些飛禽走獸。正馳騁間,只見一只黃獐,遠遠的在山坡下奔走。太子勒馬向前,親射一箭,卻射不著,那獐兒望前亂跑。太子不捨,緊緊追趕,直趕至一個村落,不見了黃獐。但見一個女人,在那裡采茶。太子勒馬問道:「你可曾見有一只黃獐跑過去麼?」那女人並不答應,只顧采茶。此時太子只有兩個內侍跟隨,那內侍便喝道:「兀那婦人好大膽,怎的殿下問你話,竟不回答!」女人不慌不忙,指著茶籃道:「我心只在茶,何有於獐也,那知什麼殿下?」說罷,便題著籃走進一個柴扉中去了。太子見那女子舉止不凡,吩咐內侍,不許羅皂,望那柴扉中也甚有幽致。
  正看間,只見一個書生,跨著蹇驢而來。他見太子頭戴紫金冠,身披錦袍,知是貴人,忙下驢伏謁。內侍道:「此即東宮千歲爺。」書生叩拜道:「村僻愚人,不知殿下駕臨,失於候迎,乞賜寬宥。」太子道:「孤因出獵,偶爾至此。」因指著柴扉內問道:「此即卿所居耶?」書生道:「臣暫居於此,雖草廬荒陋,倘殿下鞍馬勞倦,略一駐足,實為榮幸。」太子聞言,欣然下馬,進了柴扉。見花石參差,庭階幽雅,草堂之上,圖書滿案,襄琴匣劍,排設楚楚。太子滿心歡喜坐定,便問書生何姓何名。書生答道:「臣姓王名琚,原籍河南人。」太子道:「觀卿器宇軒昂,門庭雅飭,定然佳士。頃見采茶之婦,言笑不苟,想即卿之妻也。」王琚頓首道:「村婦無知,失於應對,罪當萬死。」太子笑道:「卿家既業采茶,必善烹茶,幸假一杯解渴。」王琚領命,忙進去取。太子偶翻看他案上書籍,見書中夾著一紙,乃姚崇勸他出仕寫與他的手禮,其略雲:
    足下奇才異能,愚所穩知,乘時利見,此其會矣。若終為韞囗
  之藏,自棄其才能於無用,非所望於有志之士也。一言勸駕,庶幾
  幡然。
  太子看罷,仍舊把來夾在書中,想道:「此人與姚崇相知,為姚崇所識賞,必是個奇人。」少頃王琚捧出茶來獻上,太子飲了一杯,賜王琚坐了,問道:「士子懷才欲試,正須及時出仕,如何適跡山野?」王琚道:「大凡士人出處,不可苟且,須審時度勢,必可以得行其志,方可一出。臣竊聞古人易退難進之節,不敢輕於求仕,非故為高隱以傲世也。」太子點首道:「卿真可雲有品節之士矣。」正閒話間,那些射獵人馬轟然而至,太子便起身出門,王琚拜送於門外。太子上馬,珍重而別,不在話下。
  且說太平公主,畏忌太子英明,謀欲廢之,日夜進讒於睿宗,說太子許多不是處;又妄謂太子私結人心,圖為不軌。睿宗心中懷疑,一日坐於便殿,密語侍臣韋安石道:「近聞中外多傾心太子,卿宜察之。」韋安石道:「陛下安得此亡國之言,此必太平公主之謀也。太子仁明孝友,有功社稷,願陛下無惑於讒人。」睿宗悚然道:「朕知之矣!」自此讒說不得行,太平公主陰謀愈急,使人散佈流言,雲目下當有兵變。睿宗聞知,謂侍臣道:「術者言五日內,必有急兵入宮,卿等可為朕備之。」張說奏道:「此必奸人造言,欲離間東宮耳。陛下若使太子監國,則流言自息矣!」姚崇亦奏道:「張說所言,真社稷至計,願陛下從之。」睿宗依奏,即日下詔,命太子監理國事。
  太子既受命監國,便遣使臣賚禮,往聘王琚入朝。王琚不敢違命,即同使臣來見。時太子正與姚崇在內殿議事,王琚入至殿庭,故意纖行緩步。使臣搖手止之道:「殿下在帝內,不可怠慢。」王琚大聲說道:「今日何知所謂殿下,只知有太平公主耳!」太子聞其言,即趨出簾外見之,王琚拜罷,太子道:「適有卿之故人在此,可與相見。」便引王琚入殿內,指著姚崇道:「此非卿之故人耶?」王琚道:「姚崇實與臣有交誼,不識陛下何由知之?」太子笑道:「前日在卿家,案頭見有姚卿手禮,故知之耳。其手札中所言,卿今能從之否?」王琚頓首道:「臣非不欲仕,特未遇知己耳。今蒙陛下恩遇,敢不致身圖報。但臣頃者所言,殿下亦聞之乎?」太子道:「聞之。」王琚因奏道:「太平公主擅權淫縱,所寵奸僧慧范,恃勢橫行,道路側目。公主兇狠無比,朝臣多為之用,將謀不利於殿下,何可不早為之計?」姚崇道:「王琚初至,即能進此忠言,此臣所以樂與交也。」太子道:「所言良是,但吾父皇止此一妹,若有傷殘,恐虧孝道。」王琚道:「孝之大者,當以社稷宗廟為事,豈顧小節。」太子點頭道:「當徐圖之。」遂命王琚為東宮侍班,常與計事。
  太極元年七月,有彗星出於西方,人太微,太平公主使術士上密啟於睿宗道:「彗所以除舊布新,且逼近帝座,此星有變,皇太子將作天子,宜預為備。」欲以此激動睿宗,中傷太子。那知睿宗正因天像示變,心懷恐懼,聞術士所言,反欣然道:「天像如此,天意可知,傳德弭災,吾志決矣!」遂降詔傳位太子。太平公主大驚,力諫以為不可。太子亦上表力辭。睿宗皆不聽,擇於八月吉日,命太子即皇帝位,是為玄宗皇帝。尊睿宗為太上皇,立妃王氏為皇後,改太極元年為先天元年,重用姚崇、宋璟輩,以王琚為中書侍郎,黜幽陟明,政事一新,天下欣然望治。只有太平公主,仍恃上皇之勢,恣為不法。玄宗稍禁抑之,公主大恨,遂與朝臣蕭至忠、岑羲、竇懷貞、崔水是等結為黨援,私相謀畫,欲矯上皇旨,廢帝而別立新君,密召侍御陸像先同謀。像先大駭連聲道:「不可不可,此何等事,輒敢妄為耶!」公主道:「棄長立幼,已為不順;況又失德,廢之何害?」像先道:「既以功立,必以罪廢;今上新立,天下向順,彼無失德,何罪可廢?像先不敢與聞。」言罷,拂衣而出。
  公主與崔水是等計議,恐矯旨廢立,眾心不服,事有中變,欲暗進毒,以謀弒逆,遂私結宮人元氏,謀於御膳中置毒以進。王琚聞其謀。開元元年七月朔日早朝畢,玄宗御便殿,王琚密奏道:「太平公主之事迫矣,不可不速發!」玄宗尚在猶豫,時張說方出使東都,適遣人以佩刀來獻,長史崔日用奏道:「說之獻刀,欲陛下行事決斷耳!陛下昔在東宮,或難於舉動,今大權在握,發令誅逆,有何不順,而遲疑若是?」玄宗道:「誠如卿言,恐驚上皇。」王琚道:「設使奸人得志,宗社顛危,上皇安乎?」正議論問,侍郎魏知古直趨殿陛,口稱臣有密啟。玄宗召至案前問之。知古道:「臣探知奸人輩,將於此月之四日作亂,宜急行誅討。」於是玄宗定計,與岐王范、薛王業、兵部尚書郭元振、龍武將軍王毛仲、內侍高力士,及王琚、崔日用、魏知古等,勒兵入虔化門,執岑羲、蕭至忠於朝堂斬之,竇懷貞自縊,崔水是及宮人元氏俱誅死,太平公主逃入僧寺,追捕出,賜死於家,並誅奸僧慧范。其余逆黨死者甚多。上皇聞變驚駭,乘輕車出宮,登承天門樓問故。玄宗急令高力士回奏,言太平公主結黨謀亂,今俱伏誅,事已平定,不必驚疑。上皇聞奏,歎息還宮。正是:
    公主空號太平,作事不肯太平;
    直待殺此太平,天下方得太平。
  玄宗既誅逆黨,聞陸像先獨不肯從逆,深嘉其忠,擢為蒲州刺史,面加獎諭道:「歲寒然後知松柏也。」像先因奏道:「書雲:殲厥渠魁,脅從罔治。今首惡已誅,余黨乞從寬典,以安人心。」玄宗依其言,多所赦宥。文以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簡常諫其母,屢遭撻辱,特旨免死,賜姓李,官爵如故。其他功臣爵賞有差。自此朝廷無事,玄宗意欲以姚崇為相,張說忌之,使殿中監姜皎入奏道:「陛下欲擇河東總管,而難其選,臣今得之矣。」玄宗問為誰。姜皎道:「姚崇文武全才,真其選也。」玄宗笑道:「此張說之意,汝何得面欺?」姜皎惶恐,叩頭服罪。玄宗即日降旨,拜姚崇為中書令。張說大懼,乃私與岐王通款,求其照顧。姚崇聞知,甚為不滿。一日入對便殿,行步做蹇。玄宗問道:「卿有足疾耶!」姚崇因乘間奏言:「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玄宗道:「何謂腹心之疾?」姚崇道:「岐王乃陛下愛弟,張說身為大臣,而私與往來,恐為所誤,是以優之。」玄宗怒道:「張說意欲何為?明日當命御史按治其事。」
  姚崇回至中書省,並不題起。張說全然不知,安坐私署之中。忽門役傳進一帖,乃是賈全虛的名刺,說道有緊急事特來求見。張說駭然道:「他自與寧醒花去後,久無消息;今日突如其來,必有緣故。」便整衣出見。賈全虛謁拜畢,說道:「不肖自蒙明公高厚之恩,遁跡山野,近因貧困無聊,復至京師,移名易姓,庸書於一內臣之家。適間偶與那內臣閒話,談及明公私與岐王往來,今為姚相所奏,皇上大怒,明日將按治,禍且不測。不肖驚聞此信,特來報知。」張說大駭道:「如此為之奈何?」全虛道:「今為明公計,惟有密懇皇上所愛九公主關說方便,始可免禍。」張說道:「此計極妙;但急切裡無門可入。」全虛道:「不肖已覓一捷徑,可通款於九公主;但須得明公所寶之一物為蟄耳。」張說大喜,即歷舉所藏珍玩,全虛道:「都用不著。」張說忽想起:「雞林郡曾獻夜明簾一具可用否?」全虛道:「請試觀之。」張說命左右取出,全虛看了道:「此可矣,事不宜遲,只在今夕。」張說便寫一情懇手啟,並夜明珠付與全虛。全虛連夜往見九公主,具言來歷,獻上寶簾並手啟。九公主見了簾兒,十分歡喜,即諾其所請。正是:
    前日獻刀取決斷,今日獻簾求遮庇。
    一日為公矢忠心,一是為私行密計。
  明日九公主入宮見駕,玄宗已傳旨,著御史中丞同赴中書省究問張說私交親王之故。九公主奏道:「張說昔為東宮侍臣,有維持調護之功,今不宜輕加譴責。且若以疑通岐王之故,使人按問,恐王心不安,大非吾皇上平日友愛之意。」原來玄宗於兄弟之情最篤,嘗為長枕大被與諸王同臥,平日在宮中相敘,只行家人禮。薛王患病,玄宗親為煎藥,吹火焚須。左右失驚。玄宗道:「但願王飲此藥而即愈,吾須何足惜。」其友愛如此,當聞九公主之言,側然動念,即命高力士至中書省,宣諭免究,左遷張說為相州刺史。張說深感賈全虛之德,欲厚酬之;誰知全虛更不復來見,亦無處尋訪他,真奇人也。正是:
    拯危排難非求報,只為當年贈愛姬。
  姚崇數年為相,告老退休,特薦宋璟自代。宋璟在武後時,已正直不阿,及居相位,更豐格端莊,人人敬畏。那時內臣高力士、閒廄使王毛仲,俱以誅亂有功,得幸於上。王毛仲又以牧馬蕃庶,加開府儀同三司,榮寵無比,朝臣多有奔趨其門者,宋璟獨不以為意。王毛仲有女與朝貴聯姻,治裝將嫁,玄宗聞之問道:「卿嫁女之事,已齊備否?」王毛仲奏道:「臣諸事都備,但欲延嘉賓,以為光寵,正未易得耳。」玄宗笑道:「他客易得,卿所不能致者一人必宋璟也,朕當為卿致之。」乃詔宰相與諸大臣,明日俱赴王毛仲家宴會。
  次日,眾官都早到,只宋璟不即至,王毛仲遣人絡繹探視。宋璟託言有疾,不能早來,容當徐至,眾官只得靜坐恭候。直至午後,方才來到,且不與主人及眾客講禮,先命取酒來,執杯在手說道:「今日奉詔來此飲酒,當先謝恩。」遂北面拜罷,舉杯而飲,飲不盡一杯,忽大呼腹痛,不能就席,向眾官一揖,即升車而去。王毛仲十分慚愧,奈他剛正素著,朝廷所禮敬,無可如何,只得敢怒而不敢言,但與眾官飲宴,至晚而散。正是:
    作主固須擇賓,作賓更須擇主;
    惡賓固不可逢,惡主更難與處。
  後王毛仲恃寵而驕,與高力士有隙;其妻新產一子,至三朝,玄宗遣高力土賚珍異賜之,且授新產之兒五品官。毛仲雖然謝恩,心甚怏怏,抱那小兒出來與力士看,說道:「此兒豈不堪作三品官耶!」力士默然不答,回宮覆命,將此言奏聞,再添上些惡言語。玄宗大怒道:「此賊受朕深恩,卻敢如此怨望!」遂降旨削其官爵,流竄遠州。力士又使人訐告他許多驕橫不法之事,奉旨賜死,此是後話。
  且說姚崇罷相之後,以梁國公之封爵,退居私第。至開元九年間,享壽已高,偶感風寒,染成一病,延醫調治,全然無效;平生不信釋道二教,不許家人祈禱。過了幾日,病勢已重,自知不能復愈,乃呼其子至榻前,口授遺表一道,勸朝廷罷冗員、修制度、戢兵戈、禁異端,官宜久任,法宜從寬,囗囗數百言,皆為治之要道,即謄寫奏進。又將家事囑咐了一番,遺命身故之後,不可依世俗例,延請僧道,追修冥福,永著為家法。其子一一受命。及至臨終,又對其子說道:「我為相數年,雖無甚功業,然人都稱我為救時宰相,所言所行,亦頗多可述,我死之後,這篇墓碑文字,須得大手筆為之,方可傳於後世。當今所推文章宗匠,惟張說耳;但他與我不睦,若徑往求他文字,他必推托不肯。你可依我計,待我死後,你須把些珍玩之物,陳設於靈座之側。他聞訃必來吊奠,若見此珍玩,不顧而去,是他記我舊怨,將圖報復,甚可憂也。他若逐件把弄,有愛羨之意,你便說是先人所遺之物,盡數送與他,即求他作碑文,他必欣然許允,你便求他速作。待他文字一到,隨即勒石,一面便進呈御覽方妙。此人性貪多智,而見事稍遲;若不即日鐫刻,他必追悔,定欲改作,既經御覽,則不可復改;且其文中既多贊語,後雖欲尋暇摘疵,以圖報復,亦不能矣,記之記之!」言罷,瞑目而逝。公子囗踴哀號,隨即表奏朝廷,訃告僚屬,治理喪具。
  大殮既畢,便設幕受吊,在朝各官,都來祭奠。張說時為集賢院學土,亦具祭禮來吊。公子遵依遺命,預將許多古玩珍奇之物,排列靈座旁邊桌上。張說祭吊畢,公子叩顙拜謝。張說忽見座旁桌上排列許多珍玩,因指問道:「設此何意?」公子道:「此皆先父平日愛玩者,手澤所存,故陳設於此。」張說道:「令先公所愛,必非常物。」遂走近桌上,逐件取來細看,嘖嘖稱賞。公子道:「此數物不足供先生清玩,若不嫌鄙,當奉貢案頭。」張說欣然道:「重承雅意,但豈可奪令先公所好?」公子道:「先生為先父執友,先父今日若在,豈惜貽贈。且先父曾有遺言,欲求先生大筆,為作墓道碑文。倘不吝珠玉,則先父死且不朽,不肖方當銜結圖報,區區玩好之微,何足覆道。」說罷,哭拜於地。張說扶起道:「拙筆何足為重,即蒙囑役,敢不榆揚盛美。」公子再拜稱謝。張說別去。公子盡撤所陳設之物,遣人送與;又托人婉轉求其速作碑文。預使石工磨就石碑一座,只等碑文鐫刻。張說既受了姚公子所贈,心中歡喜,遂做了一篇絕好的碑文,文中極贊姚崇人品相業,並敘自己平日愛慕欽服之意。文才脫稿,恰好姚公子遣人來領,因便付於來人。公子得了文字,令石工連夜鐫於碑上。正欲進呈御覽,適高力士奉旨來取姚崇生時所作文字,公子乘機便將張說這篇碑文,托他轉達於上。玄宗看了贊道:「此人非此文不足以表揚之!」正是:
    救時宰相不易得,碑文贊美非曲筆。
    可惜張公多受賄,難說斯民三代直。
  卻說張說過了一日,忽想起:「我與姚崇不和,幾受大禍;今他身死,我不報怨夠了,如何倒作文贊他?今日既贊了他,後日怎好改口貶他?就是別人貶他,我只得要回護他了,這卻不值得。」又想「文字付去未久,尚未刻鐫,可即索回,另作一篇,寓貶於褒之文便了。」遂遣使到姚家索取原文,只說還要增改幾筆。姚公子面語來使道:「昨承學士見賜鴻篇,一字不容易移,便即勒石。且已上呈御覽,不可便改了。銘感之私,尚容叩謝。」使者將此言回覆了主人。張說頓足道:「吾知此皆姚相之遺算也,我一個活張說,反被死姚崇算了,可見我之智識不及他矣!」
    連聲呼中計,退悔已嫌遲。
  姚崇死後,朝廷賜謚文獻。後張說與宋璟、王琚輩,相繼而逝。又有賢相韓休、張九齡二人,俱為天子所敬畏者,亦不上幾年,告老的告老,身故的身故,朝中正人漸皆凋謝。玄宗在位日久,怠於政事,當其即位之初,務崇節儉,曾焚珠玉錦繡於殿前,又放出宮女千人。到得後來,卻習尚奢侈,女寵日盛。諸嬪妃中,惟武惠妃最親人幸;皇後王氏遭其讒譖,無故被廢。又譖太子瑛及鄂王、光王,同日俱賜死,一日殺三子,天下無不驚歎。不想武惠妃,亦以產後血崩暴亡,玄宗不勝悲悼。自此後宮無有當意者。高力士勸玄宗廣選美人,以備侍御。玄宗遂降旨采選民間有才貌的女子入宮。正是: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開元天寶,大不相同。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3 AM     標題: 第七十九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詞曰:
    國色自應供點選,一入深宮,必定多留戀。不是眉尖送花片,
  也教眼角飛鶯燕。  只道始終這所願,不料紅絲,恰又隨風轉。
  始知月老亦無憑,端合成全好姻眷。
                        調寄「蝶戀花」
  人生處世,無過情與理而已。忠臣孝子,作事循理,不消說得。而大奸極惡之人,行事背理,亦不消說得。至於情總屬一般,孟夫子所雲: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今古同然,無有絕情者。試看蘇子卿窮居海上,嚙雪吞氈,死生置於度外,猶不免娶胡婦生子。胡澹庵貶海外十年,比其歸,日飲於湘潭胡氏園,喜侍姬黎倩,作詩贈之。乃知情慾移人,賢者不免,而況生居盛世貴為天子乎?今且不說玄宗遣人點選美女。且說閩中興化縣珍珠村,有一秀才,姓江名仲遜,字抑之,人物軒昂,家私富厚,年過三旬,尚無子嗣;夫人廖氏,單生一女,小名阿珍,九歲能誦二南,語父道:「吾雖女子,期以此為志。」仲遜奇之,遂名采蘋,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裡嫦娥,也讓他幾分顏色。更兼文才淵博,諸子百家,無不貫串,琴棋書畫,各件皆能。他性喜梅花,仲遜遣人於江浙山中,遍覓各種最古梅,植於庭除,額曰梅亭。采蘋朝夕觀玩,遂自號梅芬。性耽文藝,有蕭蘭、梨園、梅亭、叢桂、鳳笛、玻杯、剪刀、綺窗八賦,為時傳誦,名聞籍甚。高力士自湖廣歷兩粵,各處采選,並無當意者。至興化,聞采蘋名,得之以進。采蘋年方二八,美貌無雙,玄宗一見,喜動天顏,即令嬪妃隨侍入宮,賜江仲遜黃金千兩,彩緞百端,回家養老。命高力士陪他赴光祿寺飲宴,仲遜含淚出朝。玄宗入宮,即命左右擺宴,與江妃共飲,飲了一回,遂共宿焉。又早雞鳴鐘動,天光欲曙,玄宗免不得起身出朝聽政。
  一日回到宮中,見江妃在那裡看梅亭賦,因知江妃喜梅,遂命宮中各處栽梅,朝夕游玩,賜名梅妃。玄宗道:「朕幾日為朝政所困,今見梅花盛開,清芬拂面,玉宇生涼,襟期頓覺開爽;嬪色花容,令人顧戀,縱世外佳人,怎如你淡妝飛燕乎?」梅妃道:「只恐落梅殘月,他時冷落淒其。」玄宗道:「朕有此心,花神鑒之。」梅妃道:「但願不負此言,妾雖碎身,不足以報。」玄宗道:「妃子高才,前所作八賦,翰林諸臣無不歎賞;卿今可為梅花賦,待朕頒示詞臣。」梅妃道:「賤妾蓬閨陋質,安敵藝苑鴻才,既辱鈞旨,謹當獻五。」言未畢,只見內侍報道:「嶺南刺史韋應物、蘇州刺史劉禹錫,各選奇梅五種,星夜進呈。」玄宗甚喜,吩咐高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賞。遂同梅妃回宮。不一日,玄宗宴諸王於梅園,命梨園子弟承應,絲竹迭奏,果然清音緩節。有詩為證:
    金屋畫堂光閃閃,烹龍炮鳳敲檀板。
    歌喉宛轉繞雕梁,瓊漿滿泛玻璃盞。
  諸王飲至半席間,忽聞官中笛聲嘹亮。諸王問道:「笛聲清妙,不知何人所吹,似從天上飛來。玄宗道:「是朕江妃所吹;諸兄弟若不棄嫌,宣他一見何如?」諸王道:「臣等願洗耳請教。」命高力士宣梅妃來。不一時梅妃宣到,諸王見禮畢,玄宗道:「朕常稱妃子乃梅妃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生輝;今宴諸王,梅妃試舞一回。」梅妃領旨,裝束齊整,向筵前慢舞。有「西江月」詞為證:
    紫燕輕盈弱質,海棠標韻嬌容。羅衣長袖慢交橫,絡繹回翔穩
  重。  纖轂蛾飛可愛,浮騰雀躍仙蹤。衫飄綽約動隨風,恍似飛
  龍舞鳳。
  舞罷,諸王連聲贊美。玄宗道:「既觀妙舞,不可不快飲。今有嘉州進到美酒,名瑞露珍,其味甚佳,當共飲之。」即命內待取酒至,斟於金盞,命梅妃遍酌諸王。時寧王已醉,見梅妃送酒來,起身接酒,不覺一腳踢著了梅妃繡鞋。梅妃大怒,登時回宮。玄宗道:「梅妃為何不辭而去?」左右道:「娘娘珠履脫綴,換了就來。」等了一回,又來再宣。梅妃道:「一時胸腹作疾,不能起身應召。」玄宗道:「既如此罷了。」即令撤席而別。寧王驚得魂不附體,猛然想起附馬楊回,足智多謀,又是聖上寵愛的,密地差人請來商議。不一時楊回到來,禮畢,寧王道:「寡人侍宴梅園,只因多吃幾杯酒,干了一樁天大不明白的事。」楊回道:「不是戲梅妃的事麼?」寧王道:「你為何知道?」楊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如今那一個不曉得,只有聖上不知。」寧王道:「請你來商議此事,倘若梅妃在聖上面前,說些是非,叫我怎得安穩哩!」楊回想了一想,說道:「不妨,我有二計在此,包你無事。」附寧王耳低言道,只須如此如此。寧王大喜,依了他計,相約次日早朝,肉袒膝行,請罪道:「蒙皇上賜宴,力不勝酒,失錯觸了妃履。臣出無心,罪該萬死。」玄宗道:「此事若討論起來,天下都道我重色,而輕天倫了。你既無心,朕亦付之不較。」寧王叩頭謝恩而起。楊回乃密奏玄宗道:「臣見諸宮嬪妃,約有三萬余人,又令高力士遍訪美人何用?」玄宗道:「嬪妃固多,絕色者少,願得傾國之色,以博一生大樂耳。」楊回道:「陛下必欲得傾城美貌,莫如壽王妃子楊玉環,姿容蓋世,實是罕有。」玄宗道:「與梅妃何如?」楊回道:「臣未曾親見,但聞壽王作詞贊他,中一聯雲:三寸橫波回慢水,一雙纖手語香弦。開元二十一年冬至壽邸時,有人見了贊道:「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陛下莫若召來便見。」玄宗聞之喜甚,即差高力士快去宣楊妃來。力土領旨,即到壽王宮中,宣召楊妃。楊妃道:「聖上宣我何干?」力士道:「奴婢不知,娘娘見駕,自有分曉。」楊妃慘然來見壽王道:「妾事殿下,祈訂白頭,誰知聖上著高力士宣妾入朝;料想此去,必與殿下永訣矣!」壽王執楊妃之手大哭道:「勢已如此,料不可違;倘若此去,不中上意,或者相逢有日,百凡珍重。」力士催促不過,楊妃只得拜別壽王,流淚出宮。正是:
    宣諭多嬌珍重甚,回軒應問鏡台無。
  高力士領著楊妃來覆旨。楊妃含羞忍恥參拜畢,俯伏在地,玄宗賜他平身。此時宮中高燒銀燭,階前月影橫空,玄宗就在燈月之下,將楊妃定睛一看。但見:
    黛綠雙蛾,鴉黃半額。蝶練裙不短不長,鳳綃衣宜寬宜窄。腰
  枝似柳,金步搖曳。戛翠鳴珠,鬢髮如雲。玉搔頭掠青拖碧,乍回
  雪色,依依不語。春山脈脈,幽妍清清,依稀似越國西施;婉轉輕
  盈,絕勝那趙家合德。艷冶銷魂,容光奪魄。真個是回頭一笑百媚
  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玄宗吩咐高力士,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道士,賜號太真,住內太真宮。對楊回道:「二卿暫回,明日朕有重賞。」寧王方才放心,與楊回叩謝出朝。天寶四載,更為壽王娶左衛將軍韋昭訓女為妃。潛納太真於宮中,命百官於鳳凰園,冊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其父楊元琰,弘農華陰人,徙居蒲州之獨頭村,開元初為蜀州司戶。貴妃生於蜀,早孤,養於叔父河南府士曹元珪家。冊妃日,贈元琰兵部尚書;母李氏,涼國夫人。叔元珪,為光祿卿。兄金舌,侍御史。從兄釗,拜侍郎。那楊釗原系張昌宗之子,寄養於楊氏者。玄宗以釗字有金刀之像,改賜其名為國忠。楊氏權傾天下。貴妃進見之夕,奏霓裳羽衣曲,授金釵鈿盒。玄宗自執麗水鎮庫紫磨金琢成步搖,至妝閣親與插鬢。自寵了貴妃,便疏了梅妃。
  梅妃問親隨的宮女嫣紅道:「你可曉得皇上兩日為何不到我宮中?」嫣紅道:「奴婢那裡得知,除非叫高力士來,便知分曉。」梅妃道:「你去尋來,待我問他。」嫣紅領旨出宮尋問,走到苑中,見力士坐在廊下打瞌睡。嫣紅道:「待我耍他一耍。」見一棵千葉桃花,嬌紅鮮艷,便折下一小枝來,將花插在他頭上,取一嫩枝,塞向力士鼻孔中去。力士陡然驚醒,見是嫣紅,問道:「嫣紅妹子,你來做甚?」嫣紅笑道:「我家娘娘特來召你。」力士便同嫣紅,走到梅妃宮中,叩頭見過。梅妃問力士道:「聖上這幾日,為何不進我宮中?」力士道:「阿呀,聖上在南宮中,新納了壽王的楊妃,寵幸無比,娘娘難道還不知麼?」梅妃道:「我那裡曉得。且問你聖上待他意思如何?」力土道:「自從楊妃入宮之後,龍顏大悅,親賜金鈿珠翠,舉族加官,宮中號曰娘子,儀體作於皇後。」梅妃聽了這句話,不覺兩淚交流道:「我初入宮之時,便疑有此事,不想果然。你且出去,我自有道理。」高力士出宮去了。嫣紅將適間苑內所見如何行徑,如何快活,說與梅妃知道。梅妃聽了,不勝怨恨。嫣紅道:「娘娘不要愁煩,依奴婢愚見,娘娘莫若裝束了,步到南宮去看皇爺怎麼樣說。」梅妃見說,便向妝台前整雲鬢。梅妃對了菱花寶鏡,歎道:「天乎,我江采蘋如此才貌,何自憔悴至此,豈不令人腸斷!」說了雙淚交流,強不出精神來梳妝。嫣紅與宮女再三勸慰,替他重施朱粉,再整花鈿,打扮得齊齊整整,隨了七八個宮奴,向南宮緩步而來。
  卻見玄宗獨立花陰。梅妃上前朝見。玄宗道:「今日有甚好風,吹得你來?」梅妃微微的笑道:「時布陽和,忽南風甚競,故循循至此,以解寂寥耳。」玄宗道:「名花在側,正要著人來宣妃子,共成一醉。」梅妃道:「聞得陛下納寵楊妃,賤妾一來賀喜,二來求見新人。」玄宗道:「此是朕一時偶惹閒花野草,何足掛齒。」梅妃定要請見。玄宗不得已道:「愛卿既不嫌棄,著他來參見你就是;但他來時,卿不可著惱。」梅妃道:「妾依尊命,須要他拜見我便了。」玄宗道:「這也不難。」即召楊妃出來,楊妃望著梅妃叩頭畢。玄宗即命擺宴,酒過三巡,玄宗道:「梅妃有謝女之才,不惜佳句,贊他一首何如?」梅妃道:「惟恐不能表揚萬一,望乞恕罪。」楊妃道:「妾系蒲姿柳質,豈足當娘娘翰墨榆揚?」玄宗道:「二妃不必過謙。」叫左右快取一幅錦箋,放在梅妃面前。梅妃只得題起筆來,寫上七絕一首:
    撇卻巫山下楚雲,南宮一夜玉樓春。
    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
  梅妃寫完,呈於玄宗。玄宗看了,連聲贊美,付與楊妃。楊妃接來看了一遍,心中暗想:「此詞雖佳,內多譏諷。他說撇卻巫山下楚雲,笑奴從壽邸而來。錦繡江天半為君,笑奴肥胖的意思。待我也回他幾句,看他怎麼說?」便對梅妃道:「娘娘美艷之姿,絕世無雙,待奴回贊一首何如?」梅妃道:「俚詞描寫萬一,若得美人不吝名言,妾所願也。」楊妃亦取箋寫道:
    美艷何曾減卻春,梅花雪裡亦清真。
    總教借得春風早,不與凡花斗色新。
  玄宗見楊妃寫完,贊道:「亦來的敏快得情。」拿與梅妃道:「妃子你看何如?」梅妃取來一看,暗想道:「他說梅花雪裡亦清真,笑我瘦弱的意思;不與凡花斗色新,笑我過時了。」兩下顏色有些不和起來。高力士道:「娘娘們詩詞唱和,奴婢有幾句粗言俗語解分。」玄宗道:「你試說來。」高力士道:「皇爺今日同二位王美人,步步嬌,走到高陽台,二位娘娘雙勸酒,飲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賀新郎,大家沉醉東風。皇爺卸下皂羅袍,娘娘解下紅袖襖,忽聞一陣錦衣香,同睡在銷金帳,那時節花心動將起來,只要快活三,那裡管念奴嬌惜奴嬌。皇爺慢慢的做個蝶戀花,魚游春水,豈不是萬年歡天下樂?」只見二妃聽到他說到「花心動,快活三」,不覺的都嘻嘻微笑起來。玄宗道:「力士之言有理。朕今日二美既具,正當取樂,休得爭論。」遂挽手攜著二妃回宮。梅妃性柔緩,後竟為楊妃所譖,遷於上陽東宮。
  一日玄宗閒步梅園,忽想起梅妃來,差高力士去探望。力士領旨到上陽宮,只見梅妃正在那裡傷感。力士連忙叩頭。梅妃道:「高常侍,我自別聖駕已來,久無音問,今日甚事有勞你來?」力士道:「聖上今日偶步梅園,十分思念娘娘,特著奴婢來探望。」梅妃聞言,便歡歡喜喜問力士道:「聖上著你來探望,終非棄我,汝可為我叩謝皇恩,說我無日不望睹天顏,還祈皇恩始終無替。」力士領命,隨即回至梅園,將梅妃所言奏上。玄宗聞言,不覺嗟歎道:「我豈遂忘汝耶!高力士,你可選梨園最快戲馬,密召梅妃到翠花西閣相敘,不可遲誤。」力士應聲而去。玄宗連聲叫道:「轉來,你須悄地裡去,不可使楊妃知道。」力士道:「奴婢曉得。」便到梨園選了一匹上等駿馬,竟到東樓,見了梅妃。梅妃道:「高常侍,你為何又來?」力士道:「奴婢將娘娘之言,述與皇爺聽了,皇爺浩歎道:『我豈忘汝。』就令奴婢選上等駿馬,密召娘娘到翠花西閣敘話。」梅妃道:「既是君王寵召,緣何要暗地裡來?」力士道:「只恐楊娘娘得知,不是當耍。」梅妃道:「陛下為何怕著這個肥婢?」力士道:「娘娘快上馬,皇爺等久了。」
  梅妃便上馬而來,到了閣前,玄宗抱下馬來道:「愛卿,我那一日不想你來。」梅妃參拜道:「賤妾負罪,將謂永捐。不料又得復睹天顏。」玄宗就命宮女擺酒,飲至數巡,梅妃斟上一杯,敬與玄宗道:「陛下果終不棄賤妾,幸滿飲此杯。」玄宗吃了,也斟一杯回賜。梅妃飲至半醉,玄宗雙手捧著他面龐細看道:「妃子花容,略黨消瘦了些。」梅妃道:「如此情懷,怎免消瘦?」玄宗道:「瘦便瘦,卻越覺清雅了。」梅妃笑道:「只怕還是肥的好哩!」玄宗也笑道:「各有好處。」又飲了幾杯,便同梅妃進房,忽忽一睡,不覺失曉。
  楊妃在宮,不見玄宗駕來,問念奴道:「聖上何在?」念奴道:「奴婢聞萬歲著高力士,召梅娘娘至翠花西閣。」楊妃聽了,忙自步到闊前,驚得那些常侍飛報道:「楊娘娘已到閣前,當如之何?」玄宗披衣,抱梅妃藏夾幕間。楊妃走到裡面見禮畢,問道:「陛下為何起得遲?」玄宗道:「還是妃子來得早。」楊妃道:「賤妾聞梅精在此,特此相望。」玄宗道:「他在東樓。」楊妃道:「今日宣來,同至溫泉一樂。」玄宗只是看著左右,也不去回答他。楊妃怒道:「餚核狼籍,御榻下有婦人珠舄,枕邊有金釵翠鈿,夜來何人侍陛下寢,歡睡至日出,還不視朝,是何體統?陛下可出見群臣,妾在此閣,以俟駕回。」玄宗愧甚,拽衾向屏復睡道:「今日有疾,不能視朝。」楊妃怒甚,將金釵翠鈿擲於地,竟歸私第。不想小黃門見楊妃勢急,恐生余事,步送梅妃回宮。玄宗見楊妃已去,欲與梅妃再圖欣慶,卻被黃門送去,大怒,斬之,親自拾起金釵翠鈿珠釵包好,又將夷使所貢珍珠一斛,著永新領去,並賜梅妃。永新領旨,前往東樓。梅妃問道:「聖上著人送我歸來,何棄我之深乎?」永新道:「萬歲非棄娘娘,恐楊娘娘性惡,所送黃門,已斬訖矣。」梅妃道:「恐憐我又動這肥婢情,豈非棄我也?原物俱已拜領,所賜珍珠不敢受,有詩一首,煩你進到御前道妾非許旨不受珍珠,恐怕楊妃聞知,又累聖上受氣耳。」永新領命而去,將珍珠並詩獻上。玄守拆開一看,念道:
    柳葉蛾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銷。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覽詩,悵然不樂,又喜其詩之妙,令樂府以新聲度之,號一斛珠。楊妃既懷前恨,又知此事,逐日思量害他。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3 AM     標題: 第八十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詞曰:
    幸得君王帶笑看,莫偷安。野心狼子也來看,漫拈酸。  俏
  眼盈盈戀所愛,盡盤桓。卻教說在別家歡,被他瞞。
                        調寄「太平時」
  從來士子的窮通顯晦,關乎時命,不可以智力求。即使命裡終須通顯,若還未遇其時,猶不免橫遭屈抑,此乃常理,不足為怪。獨可怪那女子的貴賤品格,卻不關乎其所處之位。盡有身為下賤的,倒能立志高潔。那位居尊貴的,反做出無恥污辱之事。即如唐朝武後、韋後、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這一班淫亂的婦女,攪得世界不清,已極可笑可恨。誰想到玄宗時,卻又生出個楊貴妃來。他身受天子寵眷,何等尊榮。況那天子又極風流不俗,何等受用。如何反看上了那塞外蠻奴安祿山,與之私通,濁亂宮闈,以致後來釀禍不小,豈非怪事。且說那安祿山,乃是營州夷種。本姓康氏,初名阿落山,因其母再適安氏,遂冒姓安,改名祿山,為人奸猾,善揣人意。後因部落破散,逃至幽州,投托節度使張守珪麾下,守珪愛之,以為養子,出入隨侍。
  一日守珪洗足,祿山侍側,見守珪左腳底有黑痣五個,因注視而笑。守珪道:「我這五黑痣,識者以為貴相,汝何笑也?」祿山道:「兒乃賤人,不意兩腳底都有黑痣七枚,今見恩相貴人腳下亦有黑痣,故不覺竊笑。」守珪聞言,便令脫足來看,果然兩腳底俱有七痣,狀如七星。比自己腳上的更黑大,因大奇之,愈加親愛,屢借軍功薦引;直薦他做到平盧討擊使。時有東夷別部奚契丹,作亂犯邊,守珪檄令安祿山,督兵征討。祿山自恃強勇,不依守珪主略,率兵輕進,被奚契丹殺得大敗虧輸。原來張守珪軍令最嚴明,諸將有違令敗績者,必按軍法。祿山既敗,便顧不得養子情分,一面上疏奏聞,一面將祿山題至軍前正法。祿山臨刑,對著張守珪大叫道:「大夫欲滅,奈何輕殺大將!」守珪壯其言,即命緩刑,將他解送京師,候旨定奪。祿山賄囑內侍們,於玄宗面前說方便。當時朝臣多言祿山喪師失律,法所當誅,且其貌有反相,不可留為後患。玄宗因先入內侍之言,竟不准朝臣所奏,降旨赦祿山之死,仍赴平盧原任,戴罪立功。祿山本是極乖巧善媚,他向在平盧,凡有玄宗左右偶至平盧者,皆厚賂之。於是玄宗耳中,常常聞得稱譽安祿山的言語,遂愈信其賢,屢加升擢,官至營州都督平盧節度使。至天寶二年,召之入朝,留京侍駕。祿山內藏奸狡,外貌假妝愚直。玄宗信為真誠,寵遇日隆,得以非時謁見,宮苑嚴密之地,出入無禁。
  一日,祿山覓得一只最會人言的白鸚鵡,置之金絲籠中,欲獻與玄宗。聞駕幸御苑,因便攜之苑中來。正遇玄宗同著太子在花叢中散步。祿山望見,將鸚鵡籠兒掛在樹枝上,趨步向前朝拜,卻故意只拜了玄宗,更不拜太子,玄宗道:「卿何不拜太子?」祿山假意奏說:「臣愚,不知太子是何等官爵,可使臣等就當至尊面前謁拜?」玄宗笑道:「太子乃儲君,豈論官爵,朕干秋萬歲後,繼朕為君者,卿等何得不拜?」祿山道:「臣愚,向只知皇上一人,臣等所當盡忠報效;卻不知更有太子,當一體敬事。」玄宗回顧太子道:「此人樸誠乃爾。」正說間,那鸚鵡在籠中便叫道:「安祿山快拜太子。」祿山方才望著太子下拜,拜畢,即將鸚鵡攜至御前。玄宗道:「此鳥不但能言,且曉人意,卿從何處得來?」祿山扯個謊道:「臣前征奚契丹至北平郡,夢見先朝已故名臣李靖,向臣索食,臣因為不設祭。當祭之時,此鳥忽從空飛至。臣以為祥瑞,取而養之。今已馴熟,方敢上獻。」言未已,那鸚鵡又叫道:「且莫多言,貴妃娘娘駕到了。」
  祿山舉眼一望,只見許多宮女簇擁著香車,冉冉而來。到得將近,貴妃下車,宮人擁至玄宗前行禮。太子也行禮罷,各就坐位。祿山待欲退避,玄宗命且住著。祿山便不避,望著貴妃拜了,拱立階下。玄宗指著鸚鵡對貴妃說道:「此鳥最能人言,又知人意。」因看著祿山道:「是那安祿山所進,可付宮中養之。」貴妃道:「鸚鵡本能言之鳥,而白者不易得。況又能曉人意,真佳禽也。」即命宮女念奴收去養著。因問:「此即安祿山耶,現為何官?」玄宗道:「此兒本塞外人,極其雄壯,向年歸附朝廷,官拜平盧節度。朕受其忠直,留京隨侍。」因笑道:「他昔曾為張守珪養子,今日侍朕,即如朕之養子耳。」貴妃道:「誠如聖諭,此人真所謂可兒矣。」玄宗笑道:「妃子以為可兒,便可撫之為兒。」貴妃聞言,熟視祿山,笑而不答。祿山聽了此言,即趨至階前,向著貴妃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玄宗笑說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祿山叩頭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玄宗顧視貴妃道:「即此可見其樸誠。」說話間,左右排上宴來,太子因有小病初愈,不耐久坐,先辭回東宮去了,玄宗即命祿山侍宴。祿山於奉觴進酒之時,偷眼看那貴妃的美貌,真個是:
    施脂太赤,施粉太白。增之太長,減之太短,看來豐厚,卻甚輕
  盈。極是嬌憨,自饒溫雅詢矣。胡天胡帝,果然傾國傾城。 那安祿山久聞楊妃之美,今忽得睹花窖,十分欣喜。況又認為母子,將來正好親近,因遂懷下個不良的妄念。這貴妃又是個風流水性,他也不必以貌取人,只是愛少年,喜壯士。見祿山身材充實,鼻准豐隆,英銳之氣可掬,也就動了個不次用人的邪心。正是:
    色既不近貴,冶容又誨淫。三郎忒大度,二人已同心。
  話分兩頭。且不說安祿山與楊貴妃相親近之事。且說其時適當大比之年,禮部奏請開科取士,一面移檄各州郡,招集舉於來京應試。當時西屬綿州,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系西涼主李勣九世孫。其母夢長庚星入懷而生,因以命名。那人生得天姿敏妙,性格清奇,嗜酒耽詩,輕財狂俠,自號青蓮居士。人見其有飄然出世之表,稱之為李謫仙。他不求仕進,志欲邀游四方,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峨嵋,繼居雲夢,後復隱於徂徠山竹溪,與孔巢父、韓准、裴政、張叔明、陶沔,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因聞人說湖州烏程酒極佳,遂不遠千里而往,暢飲於酒肆之中,且飲且歌,旁若無人。適州司馬吳筠經過,聞狂歌之聲,遣人詢問,太白隨口答詩四句道: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
  如來是後身。
  吳筠聞詩驚喜道:「原來李謫仙在此,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當下請至行齋相敘,飲酒賦詩,留連了幾時,吳筠再三勸他入京取應。太白以近來科名一途,全無公道,意不欲行。正躊躇間,恰好吳筠升任京職,即日起身赴京,遂拉太白同至京師。
  一日,偶於紫極宮閒游,與少監賀知章相遇,彼此通名道姓,互相愛慕。知章即邀太白至酒樓中,解下腰間金魚,換酒同飲,極歡而罷。到得試期將近,朝廷正點著賀知章知貢舉,又特旨命楊國忠、高力士為內外監督官,檢點試卷,錄送主試官批閱。賀知章暗想道:「吾今日奉命知貢舉,若李太白來應試,定當首薦;但他是個高傲的人,著與通關節,反要觸惱了他,不肯入試。他的詩文千人亦見的,不必通甚關節,自然入彀。只是一應試卷,須由監督官錄送,我今只囑托楊、高二人,要他留心照看便了。」於是一面致意楊國忠、高力士,一面即托吳筠,力勸太白應試。太白被勸不過,只得依言,打點入場。那知楊、高二人,與賀知章原不是一類的人,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知章受了人的賄賂,有了關節,卻來向我討白人情,遂私相商議,專記著李白名字的試卷,偏不要錄送。到了考試之日,太白隨眾入場,這幾篇試作,那夠一揮,第一個交卷的就是他。楊國忠見卷面上有李白姓名,便不管好歹,一筆抹倒道:「這等潦草的惡卷,何堪錄送?」太白待欲爭論,國忠謾罵道:「這樣舉子,只好與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也不適用,只好與我脫靴。」喝令左右將太白扶出。正是:
  文章無口,爭論不得。堪歎高才,橫遭揮斥。
  太白出得場來,怨氣沖天,吳筠再三勸慰。太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方出胸中惡氣。這邊賀知章在闈中閱卷,暗中摸索,中了好些真才,只道李白必在其內,及至榜發,偏是李白不曾中得,心中十分疑訝。直待出闈,方知為楊、高二人所擯,其事反因叮囑而起。知章懊恨,自不必說。
  且說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國楨,其兄秦國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寶的玄孫,少年有才,兄弟同掇巍科,人人稱羨。至殿試之日,二人入朝對策,日方午,便交卷出朝,家人們接著,行至集慶坊,只聽得鑼鼓聲喧,原來是走太平會的。一霎時,看的人擁擠將來,把他兄弟二人擠散。及至會兒過了,國楨不見了哥哥,連家人們也都不見,只得獨自行走。正行間,忽有一童子叫聲:「相公,我家老爺奉請,現在花園中相候。」國楨道:「是那個老爺?」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國楨只道是那一個朝貴,或者為科名之事,有甚話說,因不敢推卻。童子引他入一小巷,進一小門,行不幾步,見一座絕高的粉牆。從牆邊側門而入,只見裡面綠樹參差,紅英絢爛。一條街徑,是白石子砌的。前有一池,兩岸都種桃花楊柳,池畔彩鴛白鶴,成對兒游戲。池上有一橋,朱欄委曲。走進前去,又進一重門,童子即將門兒鎖了。內有一帶長廊,庭中修竹干竿,映得廊簷碧翠。轉進去是一座亭子,匾額上題著四虛亭三字,又寫西州李白題。亭後又是一帶高牆,有兩扇石門,緊緊的閉著。
  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略坐,主人就出來也。」說罷,飛跑的去了。國楨想道:「此是誰家,有這般好園亭?」正在遲疑,只見石門忽啟,走出兩個青衣的侍女,看了國楨一看,笑吟吟的道:「主人請相公到內樓相見。」國楨道:「你主人是誰,如何卻教女使來相邀?」侍女也不答應,只是笑著,把國楨引入石門。早望見畫樓高聳,樓前花卉爭妍,樓上又走下兩個侍女來,把國楨簇擁上樓。只聽得樓簷前,籠中鸚鵡叫道:「有客來了。」國楨舉目看那樓上,排設極其華美,琉璃屏,水晶簾,照耀得滿樓光亮。桌上博山爐內,熱著龍涎妙香,氤氳撲鼻,卻不見主人。忽聞侍女傳呼夫人來,只見左壁廂一簇女侍們擁著一個美人,徐步而出,那美人怎生模樣?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可憐楊柳腰,柔枝若擺。堪愛桃花面,
  艷色如酣。寶髻玲瓏,恰稱綠雲高挽;繡裙穩貼,最宜翠帶輕垂。
  果然是金屋嬌姿,真足稱香閨麗質。
  國楨見了,急欲退避,侍女擁住道:「夫人正欲相會。」國楨道:「小生何人,敢輕與夫人覲面?」那夫人道:「郎君果系何等人,乞通姓氏。」國楨心下驚疑,不敢實說,將那秦字楨字拆開,只說道:「姓余名貞木,未列郡庫,適因春遊,被一童子誤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速賜遣發。」說罷深深一揖,夫人還禮不迭。一雙俏眼兒,把國楨覷看。見他儀容俊雅,禮貌謙恭,十分憐愛。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兒,扯著國楨留坐。國楨逡巡退遜道:「小生輕造香閣,蒙夫人不加呵斥,已為萬幸,何敢共坐?」夫人道:「妾昨夜夢一青鸞,飛集小樓,今日郎君至此,正應其兆。郎君將來定當大貴,何必過謙。」國偵只得坐下,侍女獻茶畢,夫人即命看酒。國楨起身告辭。夫人笑道:「妾夫遠出,此間並無外人,但住不妨。況重門深鎖,郎君欲何往乎?」國楨聞言,放心侍定,少頃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國楨同坐共飲,說不盡佳餚美味,侍女輪流把盞。國楨道:「不敢動問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緣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足怡情,何勞多問。」國楨因自己也不曾說真名字,便也不去再問他。兩個一遞一杯,直飲至日暮,繼之以燭,彼此酒已半酣。國楨道:「酒已闌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興雖闌,春興正濃,何可言去?今日此會,殊非偶然,如此良宵,豈宜虛度。」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國楨出來,國楨也戀戀不忍言別。流連了四五日。那知殿試放榜,秦國楨狀元及第,秦國模中二甲第一。金殿傳臚,諸進士畢集,單單不見了一個狀元。禮部奏請譴官尋覓。玄宗聞知秦國模,即國楨之兄,傳旨道:「不可以弟先兄,國楨既不到,可改國模為狀元,即日赴瓊林宴。」國模啟奏道:「臣弟於延試日出朝,至集慶坊,遇社會擁擠,與臣相失,至今不歸。臣遣家僮四處尋問未知蹤跡,臣心甚惶惑。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暫緩瓊林赴宴之期,俟臣弟到時補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准奏,姑寬宴期,著高力士督率員役於集慶坊一帶地方,挨街挨巷,查訪狀元秦國楨,限二日內尋來見駕。這件奇事,哄動京城,早有人傳入夫人耳中。夫人也只當做一件新聞,述與秦國楨道:「你可曉得外邊不見了新科狀元,朝廷差高太監沿路尋訪,豈不好笑。」國楨道:「新科狀元是誰?」夫人道:「就是會榜第一的秦國楨,本貫齊州,附籍長安,乃秦叔寶的後人。」國楨聞言,又喜又驚,急問道:「如今狀元不見,瓊林宴怎麼了?」夫人道:「聞說朝廷要將那二甲第一秦國模,改為狀元;國模推辭,奏乞暫寬宴期,待尋著狀元,然後覆旨開宴哩!」國楨聽罷,忙向夫人跪告道:「好夫人,救我則個。」夫人一把拖起道:「這為怎的?」國楨道:「實不相瞞,前日初相見,不敢便說真名姓,我其實就是秦國楨。」
  夫人聞說,呆了半晌,向國楨道:「你如今是殿元公了,朝廷現在追尋得緊,我不便再留你,只得要與你別了,好不苦也。」一頭說,一頭便掉下淚來。國楨道:「你我如此恩愛,少不得要圖後會,不必愁煩。但今聖上差高太監尋我,這事弄大了,倘究問起來,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計在此。」便叫侍女取出一軸畫圖,展開與國楨看,只見上面五色燦然,畫著許多樓台亭閣,又畫一美人,憑欄看花,夫人指著畫圖道:「你到御前,只說遇一老媼雲: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這般一個所在,見這般一個美人,被他款住。所吃的東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邊絕少的,相留數日,不肯自說姓名,也不問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行動,都被他以帕蒙首,教人扶掖而行,竟不知他出入往來的門路。你只如此奏聞,包管無事。」國楨道:「此何畫圖,那畫上美人是誰,如何說遇了他,便可無事?」夫人道:「不必多問,你只仔細看了,牢牢記著,但依我言啟奏。我再托人賄囑內侍們,於中周旋便了。本該設席與你送行,但欽限二日尋到,今已是第二日了,不可遲誤,只奉三杯罷。」便將金盃斟酒相遞,不覺淚珠兒落在杯中,國楨也淒然下淚。兩人共飲了這杯酒。國楨道:「我的夫人,我今已把真名姓告知你了,你的姓氏也須說與我知道,好待我時時念誦。」夫人道:「我夫君亦系朝貴,我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愛,且圖後會罷。」說到其間,兩下好不依依難捨。夫人親送國楨出門,卻不是來時的門徑了,別從一曲徑,啟小門而出。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誰?原來他覆姓達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貴官的小夫人。這貴官年老無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獨居於此,故開這條活路,欲為種子計耳。正是:
    欲求世間種,暫款榜頭人。
  當下國楨出得門來,已是傍晚的時候,踉踉蹌蹌,走上街坊。只見街坊上人,三三兩兩,都在那裡傳說新聞。有的道:「怎生一個新科狀元,卻不見了,尋了兩日,還尋不著?」有的道:「朝廷如今差高公公子城內外寺觀中,及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處挨查,好像搜捕強盜一般。」國楨聽了,暗自好笑。又走過了一條街,忽見一對紅棍,二三十個軍牢,擁著一個騎馬的太監,急急的行來。國楨心忙,不覺沖了他前導。軍牢們呵喝起來,舉棍欲打。國楨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得側首小巷裡,也有人叫道:「呵呀,不要打!」好似深山空谷中,說話應聲響的一般。原來那馬上太監,便是奉旨尋狀元的高力士,他一面親身追訪,一面又差人同著秦家的家僮,分頭尋覓,此時正從小巷出來。那家僮望見了主人,恰待喊出來,卻見軍牢們扭住國楨要打,所以忙嚷不要打,恰與國楨的喊聲相應。當下家僮喊道:「我家狀元爺在此了!」眾人聽說,一齊擁住。力士忙下馬相見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觸犯,高某那處不尋到,殿元兩日卻在何處?」國楨道:「說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他阻滯了這幾時,今日才得出來,重煩公公尋覓,深為有罪。今欲入朝見駕,還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時聖駕在花萼樓,可即到彼朝參。」
  於是乘馬同行。來至樓前,力士先啟奏了,玄宗即宣國楨上樓朝參畢,問:「卿連日在何處?」國楨依著達奚盈盈所言,宛轉奏上。玄宗聞奏,微微含笑道:「如此說,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看官,你道玄宗為何便不究了?原來當時楊貴妃有姊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於貴妃面上,推恩三姊妹,俱賜封號,呼之為姨: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諸姨每因貴妃宣召入宮,即與玄宗諧謔調笑,無所不至;其中惟虢國夫人,更風流倜儻,玄宗常與相狎,凡宮中的服食器用,時蒙賜□,又另賜第宅一所於集慶坊。這夫人卻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樂,玄宗頗亦聞之,卻也不去管他。那達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國府中,做針線養娘,故備知其事。這軸圖畫,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攜來,與女兒觀玩的。畫上那美人,即虢國夫人的小像。所以國楨照著畫圖說法,玄宗竟疑是虢國夫人的所為,不便追究,那知卻是盈盈的巧計脫卸。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鄭六生兒盛九當。
  當下玄宗傳旨,狀元秦國楨既到,可即刻赴瓊林宴。國楨奏道:「昨已蒙皇上改臣兄國模為狀元,臣兄推辭不就,今乞聖恩,即賜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讓,足征友愛。」遂命兄弟二人,俱賜狀元及第,國楨謝恩赴宴。內侍資著兩副官袍,兩對金花,至瓊林宴上,宣賜秦家昆仲,好不榮耀。時已日暮,宴上四面張燈,諸公方才就席。從來說杏苑看花,今科卻是賞燈。且玉殿傳金榜,狀元忽有兩個,真乃奇聞異事。次日,兩狀元率請親貴赴闕謝恩,奉旨秦國模、秦國楨俱為翰林承旨。其余諸人,照例授職,不在話下。
  且說宮中一日賞花開宴,貴妃宣召虢國夫人入宮同宴,明皇見了虢國夫人,想起秦國楨所奏之語,遂乘貴妃起身更衣時,私向夫人笑問道:「三姨何得私藏少年在家?」那知虢國夫人,近日正勾引一個千牛衛官的兒子,藏在家中,今聞此言,只道玄宗說著這事,乃斂衽低眉含笑說道:「兒女之情,不能自禁,乞天恩免究罷!」玄宗戲把指兒點著道:「姑饒這遭。」說罷,相視而笑。正是:
    阿姨風騷,姨夫識竅。大家錯誤,付之一笑。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4 AM     標題: 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詞曰:
    癡兒肥蠢,娘看偏奇俊。何意洗幾蒙賜,更阿父能幫興。
  不堪嬌妒性,暫離宮寢。一縷香雲輕剪,便重得君王幸。
                       調寄「霜天曉角」
  人生七情六慾,惟有好色之念,最難祛除。艷冶當前而不動心者,其人若非大聖賢,大英雄,定是個愚夫呆漢。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禮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慾,不顧名義,瀆亂體統,上下宣淫以致醜聲傳播,如何使得?且說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職,這秦國模為人剛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個有品有志之人。他見貴妃擅寵,楊氏勢盛,祿山放縱,宮閒不謹。因激起一片嫉邪愛主之心,便同其弟計議,連名上一疏。謂朝廷爵賞太濫,女寵太盛。又道安祿山本一塞外健兒,廖膺節鉞,宜令效力邊疆。不可縱其出入宮闈,致滋物議,其言甚切直。疏上,玄宗不悅。群小交進讒言,說他語涉訕謗,宜加重譴。有旨著廷臣議處,虧得賀知章與吳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國模、秦國楨越職妄言,本當治罪,念系勳臣後裔,新進無知,姑免深究,著即致仕去。今後如再有瀆奏者,定行重處。」此旨一下,朝臣側目。時奸相李林甫,欲乘機蔽主專權,對眾諫官說道:「今上聖明,臣子只宜將順,豈容多言?諸君不見立仗之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鳴,便斥去矣。」自此諫官結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無事,又嘗親閱庫藏,見財貨充盈,一發志驕意滿,視金帛如糞土,賞賜無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異常,心雖甚忌楊國忠,外貌卻與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與國忠潛謀傾陷。又有揣知安祿山之意,微詞冷語,說著他的心事,使之心眼驚佩,卻又以好言撫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玄宗深居官中,日事聲色,以為天下承平無事,那知道楊貴妃竟與安祿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軀野漢,千嬌百媚宮娃。何由彼此貪戀,前生歡喜冤
  家。
  自此安祿山肆橫無忌。玄宗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時常往來,賞賜極厚,一時之貴盛莫比。又加賜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每月各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三位夫人之中,虢國夫人尤為妖艷,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麗。當時杜工部有首詩雲: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
  眉朝至尊。
  一日,值祿山生日,玄宗與楊貴妃俱有賜□。楊兄弟姊妹們,各設宴稱慶。鬧過了兩日,祿山入宮謝恩,御駕在宜春院,祿山朝拜畢,便欲叩見母妃楊娘娘。玄宗道:「妃子適間在此侍宴,今已回宮,汝可自往見之。」祿山奉命,遂至楊妃宮中。楊妃此時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間。見祿山來拜謝恩,口中聲聲自稱孩兒。楊貴妃因戲語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宮女們都來,把祿山脫去衣服,用錦緞渾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時結起一彩輿,把祿山坐於輿中,宮人簇擁著繞宮游行。一時宮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時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閒坐看書,遙聞喧笑之聲,即問左右:「後宮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貴妃娘娘,為洗兒之戲。」玄宗大笑,便乘小車,來至楊妃宮中觀看,共為笑樂,賜楊妃金錢銀錢各十千,為洗兒之錢。正是:
    樗蒲點籌,洗兒賜錢。家法相傳,啟後承前。
  話分兩頭。那楊妃便寵眷日隆,這邊梅妃江采蘋,卻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一日偶聞有海南驛使到京,因問官人:「可是來進梅花的?」宮人回說是進荔枝與楊貴妃娘娘的。原來梅妃愛梅,當其得寵之時,四方爭進異種梅花。今既失寵,自此無復有進梅者。楊妃是蜀人,愛吃荔枝,海南的荔枝,勝於蜀種,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不憚數千里之遠,飛馳以進。此正杜牧之所雲: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
  當下梅妃聞梅花絕獻,荔枝遠來,不勝傷感。即召高力士來問道:「你日日侍奉皇爺,可知道皇爺意中還記得有個江采蘋三字麼?」力士道:「皇爺非不念娘娘,只因礙著貴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斷不能忘情於我也。我問漢陳皇後遭貶,以千金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獻於武帝,陳皇後遂得復被寵遇。今日豈無才人若司馬相如者,為我作賦,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贈,汝試為我圖之。」力士畏楊妃勢盛,不敢應承,只推說一時無善作賦者。梅妃嗟歎說道:「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遠勝漢後,何不自作一賦以獻上?」梅妃笑而點首,力士辭出,宮人呈上紙墨筆硯,於是梅妃即自作樓東賦一篇,其略雲: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閉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蔥宮,
  但注思乎蘭殿;信標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
  暖風習習,春鳥瞅瞅。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
  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事;閒庭深閉,嗟青鳥之信修。緬夫太液
  清波,水光蕩浮;笠歌賞宴,陪從宸修。奏舞鸞之妙曲,乘畫(益鳥)之仙
  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緞。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
  妒心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而不得,相夢著乎朦朧。度
  花朝與月夕,慵獨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
  竟,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乎樓東。
  賦成,奏上。玄宗見了,沉吟嗟賞,想起舊情,不覺為之憮然。楊妃聞之大怒,氣忿忿的來奏道:「梅精江采蘋庸賤婢子,輒敢宣言怨望,宜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楊妃奏之不已。玄宗說道:「他無聊作賦,全無悻慢語,何可加誅?為朕的只置之不論罷了。」楊妃道:「陛下不忘情於此婢耶,何不再為翠華西閣之會?」玄宗又見題其舊事。又慚又惱,只因寵愛已慣,姑且忍耐著。楊妃見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處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間,全沒有個好臉色,常使性兒,不言不語。
  一日,玄宗宴諸王於內殿,諸王請見妃子,玄宗應允,傳命召來,召之至再,方才來到。與諸王相見畢,坐於別席。酒半,寧王吹紫玉笛為念奴和曲,既而宴罷,席散,諸王俱謝恩而退。玄宗暫起更衣,楊妃獨坐,見寧王所吹的紫玉笛兒,在御榻之上,便將玉手取來把玩了一番,就按著腔兒吹弄起來。此正是詩人張祐所雲:
    深宮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楊妃正吹之間,玄宗適出見之,戲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來吹著。此枝紫玉笛兒是寧王的,他才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楊聞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兒放下,說道:「寧王吹過已久,妾即吹之,諒亦不妨;還有人雙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幫脫綻,陛下也置之不問,何獨苛責於妾也?」玄宗因他酷妒於梅妃,又見他連日意態蹇傲,心下著實有些不悅。今日酒後同他戲語,他卻略不謝過,反出言不遜。又牽涉著梅妃的舊事,不覺勃然大怒。變色厲聲道:「阿環何敢如此無禮!」便一面起身入內,一面口自宣旨:「著高力士即刻將輕車送他還楊家去,不許入侍!」正是:
    妒根於心,驕形於面。語言觸忤,遂致激變。
  楊貴妃平日恃寵慣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時待欲面謝哀求,恐盛怒之下,禍有不測。況奉旨不許入侍,無由進見。只得且含淚登車出宮,私托高力士照管宮中所有的物件。當下來至楊國忠家,訴說其故。楊家兄弟姊妹忽聞此信,吃驚不小,相對涕泣,不知所措。安祿山在旁,欲進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輕奏,且不敢入宮,也不敢親自到楊家來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問消息罷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勢。禍福本無常,恩寵困難恃。
  卻說玄宗一時發怒。將楊貴妃逐回,入內便覺得宮闈寂寞,舉目無當意之人。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聞楊妃欲譖殺之,心中又惱恨,又感傷,遂染成一病。這幾日正臥床上,不能起來。玄宗寂寞不堪,焦躁異常,宮女內監們多遭鞭撻。高力士微窺上意,乃私語楊國忠道:「若欲使妃子復入宮中,須得外臣奏請為妙。」時有法曹官吉溫,與殿中侍御史羅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憚,稱為羅鉗、吉網。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溫性更念忍,最多狡詐。宰相李林甫尤愛之,因此亦為玄宗所親信。楊國忠乃求他救援,許可重賄。
  吉溫乃於便殿奏事之暇,從容進言曰:「貴妃楊氏,婦人無識,有忤聖意,但向蒙思寵,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借宮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於外乎?」玄宗聞其言,慘然首肯。及退朝回宮,左右進膳,即命內侍霍韜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諸寶貝奇物,□至楊家,宣賜妃子。楊貴妃對使謝恩訖,因涕泣說道:「妾罪該當萬死,蒙聖上的洪恩,從寬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龍寵,今又忽遭棄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當即死,無以謝上,妾一身衣服之外,無非聖思所賜;誰髮膚為父母所生,竊以一莖,聊報我萬歲。」遂引刀自剪其發一綹,付霍韜光說道:「為我獻上皇爺,妾從此死矣,幸勿復勞聖念。」霍韜光領諾,隨即回宮覆旨,備述妃子所言,將發兒呈上。玄宗大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車乘夜召楊妃回宮。楊貴妃毀妝入見,拜伏認罪,更無一言,惟有嗚咽涕泣。玄宗大不勝情,親手扶起。立喚侍女,為之梳妝更衣,溫言撫慰。命左右排上宴來。楊貴妃把盞跽獻說道:「不意今夕得復睹天顏。」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寢,愈加恩愛。
  至次日,楊國忠兄弟姊妹,與安祿山俱入宮來叩賀。太華公主與諸王亦來稱慶。玄宗賜宴盡歡,看官聽說,楊貴妃既得罪於被遣,若使玄宗從此割愛了,禁絕不准入幸。則群小潛消,宮闈清淨,何致釀禍啟亂。無奈心志蠱惑已深,一時擺脫不下,遂使內豎得以窺視其舉動,交通外奸,逢迎進說。心中如藕斷絲連,遣而復召,終貽後患。此雖是他兩個前生的孽緣未盡,然亦國家氣數所關。正是:
    手剪青絲酬聖德,頓教心志重迷惑。回頭再顧更媚主,從此傾
  城復傾國。
  楊貴妃入宮之後,玄宗寵幸比前更甚十倍。楊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於前日,自不必說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4 AM     標題: 第八十二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詞曰:
    當殿揮毫,番書草就番人嚇。脫靴磨墨,宿憾今朝釋。雅
  凋清平,一字千金值。憑屈抑,醉鄉酣適,富貴真何必?
                         調寄「點絳唇」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況文人才於,更非凡人可比,一發難限量他。當其不得志之時,肉眼不識奇才,盡力把他奚落。誰想他一朝發達,就吐氣揚眉了。那奚落他的人,昔日肆口亂道誹謗之言,至今日一一身自為之。可知道有才之人,原奚落他不得的。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終遭屈抑。然人但能屈其身,不能遏其才華,損其聲譽。遇雖蹇而名傳不朽,彼奚落屈抑之者,適為天下後世所譏笑耳。今且不說楊妃復入宮中,玄宗愈加寵愛。且說那時四方州郡節鎮官員,聞楊貴妃擅寵,天子好尚奢華,皆迎合上意,貢獻不絕於道路。以致殊方異域,亦聞風而靡。多有將靈禽怪獸,異寶奇珍及土產食物,梯山航海而來貢獻者。玄宗歡喜,以為遐邇鹹賓。忽一日,有一番國,名曰渤海國,遣使前來,卻沒甚方物上貢,只有國書一封,欲入朝呈進。沿邊官員,先飛章奏聞。不幾日間,番使到京照例安歇於館驛。玄宗皇帝命少監賀知章為館伴使,詢其來意。那通事番官答道:「國王致書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啟書觀看,便能知其分曉了。」到得朝期,賀知章引番使入朝面聖,呈上一封國書,閥門捨人傳接,遞至御前。玄宗皇帝命番使臣且回館驛,侯朕諭旨,一面著該值日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奏上聞。那日該值宣奏官兒,卻是侍郎蕭靈。當下蕭靈把番書拆看,大大的吃了一驚,原來那番書上寫的字,正是:
    非草非隸非篆,跡異形奇體變。便教子雲難識,除是蒼頡能
  辨。
  蕭靈看了數次,一字不識,只得叩頭奏說道:「番書上字跡,皆如蝌蚪之形,臣本庸愚,不能辨識,伏候聖裁。」玄宗笑道:「聞卿賞誤讀伏臘為伏獵,為同僚所笑。是漢字且多未識,何況番字乎?可付宰相看來。」於是李林甫、楊國忠二人,一齊上前取看,只落得有目如盲,也一字看不出來,侷促無地。玄宗再叫專掌翻譯外國文字的官來看,又命傳示滿朝文武官僚,卻並無一人能識者。玄宗發怒道:「堂堂天朝,濟濟多官,如何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其一字!不知書中是何言語,怎生批答?可不被小邦恥笑耶!限三日內若無回奏,在朝官員,無論大小,一概罷職。」是日朝罷,各官悶悶而散。
  賀知章且往館驛陪侍番使,更不題起番書之事。至晚回家,郁郁不樂。那時李太白正寓居賀家,見賀知章納悶不樂,當即問其緣故。知章因把上項事情,述了一遍道:「如今欽限嚴迫,急切得很,怎生回奏。若有能識此字者,不問何等人,舉薦上去,便可消釋上怒。」太白聽說此,微微笑道:『番字亦何難識,惜我不得為朝臣,躬逢一見此書耳。」知章驚喜說道:「太白果能辨識番書,我當即奏上聞。」太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啟奏說道:「臣有一布衣之交,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以書示之。」玄宗准奏,遣內侍至賀家,立召李白見駕。李白即對天使拜辭道:「臣乃遠方賤士,學識淺陋,所以文字且不足以入朝貴之目,何能仰對天子乎?謬蒙寵命,不敢奉詔。」內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復啟奏道:「臣知此人文章蓋世,學問驚人,諸子百家,無書不覺。只因去年入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不與錄送,故未得一第。今以布衣入朝,心殊慚愧,所以不即應召故也。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更使一朝臣往宣,乃見聖主求賢下士之至意。」楊國忠與高力士聽了,方欲進些讒言阻撓,只見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京兆尹吳筠、集賢院待制杜甫,一齊同聲啟奏道:「李白奇才,臣等知之捻矣,乞陛下速召勿疑。」
  玄宗見眾口交薦李白之才,便傳旨賜李白以五品冠帶朝見,即著賀知章速往宣來。楊國忠、高力士二人,遂不敢開口。知章奉旨,到家宣諭李白,且備述天子心卷心卷之意。李白不敢復辭,即穿了御賜的冠帶,與知章乘馬同入朝中。三呼朝拜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材,器度超俊,滿心歡喜。溫言撫慰道:「卿高才不第,誠為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終屈也,今者番國遣使臣上書,其字跡怪異,無人能識者,知卿多聞廣見,必能為朕辨之。」便命侍臣將番書付李白觀看。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說道:「番字各不相同,此正渤海國之字也。但舊制番書上表,悉遵依中國字體,別以副函,寫本國之字,送中書存照。今渤海國不具表文,竟以國書上呈御覽,已屬非禮之極。況書中之語言悻慢,殊為可笑。」玄宗道:「他書中所求何事,所說何言?卿可明白宣奏於朕聽。」李白聞命,當時持番書於手中,立在御座之前,將中國唐音,一一譯出,即高聲朗誦於御座之前。其番書說略曰:
    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我國逼近,邊兵屢次
  侵犯疆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今不可耐者,差官□書來說,可將高麗一
  百七十六城讓與我國,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柵城之
  鼓、扶余之鹿、郊頜之豕、率賓之馬、沃野之綿、河沱湄之鯽、九都之李、
  樂游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國即起兵來廝殺,且
  看誰勝誰敗。
  眾文武官員,見李白看著番書,宣誦如流,無不驚異。玄宗聽了書中之言,龍顏不悅。問眾官說道:「番邦無道,輒欲爭占高麗,財力俱耗,將何以應之?」李林甫奏道:「番人雖肆為大言,然度其兵力,豈能抗衡天朝。今宣諭邊將,嚴加防守,倘有侵犯,興師誅討可也。」楊國忠說道:「高麗遼遠,原在幅員之外,與其兵連禍結,爭此鞭長不及之地,不如將極邊的數城棄置,專力固守內邊的地方為便。」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適在朝中,聞二人之言,因奏道:「昔太宗皇帝三征高麗,財力俱竭。至高宗皇帝時,大將薛仁貴以數十萬雄兵,大小數十戰,方才奠定。今日豈容輕於議棄?但今日承平日久,人幾忘戰,倘或復動干戈,亦不可忽視小邦而輕敵也。」諸臣議論不一。玄宗沉吟未決,李白奏道:「此事無煩聖慮,臣料番王慢辭賣奏,不過試探天朝之動靜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詔,另以別紙,亦即用彼國之字示之,詔語恩威並著,懾伏其心,務使可毒拱手降順。」玄宗大悅,因問:「可毒是彼國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國稱其三曰可毒,猶之回絕稱可汗、吐蕃稱讚普、南蠻稱詔、訶陵稱悉莫威,各從其俗也。」玄宗見他應對不窮,十分歡喜,即擢為翰林學士,賜宴於金華殿中,著教坊樂工侑酒。是夜即命於殿側寢宿。眾官見李白這般隆遇,無不歎羨。只有楊國忠、高力士二人,心下不樂,卻也無可奈何。
  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紗帽紫袍,金魚像笏,雍容立於殿陛,飄飄然有神仙凌雲之致,手執一封番書,對番使官說道:「小邦上書,詞語悻慢,殊為無禮,本當加兵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如天,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恭聽。」番使戰戰兢兢,鶴立於凡墀之下。玄宗命設七寶文幾於御座之旁,舖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錦繡墩草沼。李白即奏說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淨,怕污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御用的吳綾巧祥雲頭朱履,著小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說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聞聖聽。」玄宗准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應試,橫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於陛下之前,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手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誠心歸附。」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且心中深愛李白之才,即准其所奏。楊、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此機關便來報復,我們心中甚為恨卻。況番書滿朝無人可識,皇上全賴他能,不敢違旨。」只得一個與他脫靴,一個與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見此境況,才欣然就坐。舉起免毫筆一枝,手不停揮,須臾之間,草成詔書一道。另將別紙一幅,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之上。
  玄宗覽畢,大喜說道:「詔語堂皇,足奪遠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他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道:「學士可宣示番邦使官聽罷,然後用了大寶入函。」遂命高力士仍與李白換了雙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宣一遍。其詔曰:
    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命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
  中外悉從。頡利背盟,旋即被縛。是以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
  言之鳥,波斯進捕鼠之蛇,沸囗獻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河陵,夜光
  珠貢於林邑,骨利於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魚乍)之饋。凡諸遠人,
  畢獻方物,要皆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
  百,一朝殘滅,豈非逆天衡大之明鑒歟!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
  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
  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今朕體上天好
  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洗滌其心,勤修歲事,毋取羞辱於前,
  翻悔誅戮於後,為同類者所笑。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爾邦
  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華文字,故朕茲答爾詔言,另賜副封,
  即用爾國字體,想宜知悉,敬讀不怠。
  李白宣讀詔書,聲音洪朗,番國使官俯首跽聽,不敢仰視,聽畢受詔辭朝。賀知章送出都門,番使私問道:「學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脫靴。」賀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過是人間貴官。那個李學士乃上界謫仙,偶來人世,贊助天朝,自當異數相待。」番使咄嗟歎詫而別。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言。那可毒看了沼書及副封字大驚,與本國在朝諸臣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他過?」遂寫了降表,遣使官入朝謝罪,情願按期朝貢,不敢復萌異志,此是後話。正是:
    干戈不動運人服,一紙賢於十萬師。
  且說玄宗敬愛李白,欲賜以金帛珍玩,又欲重加官職。李白俱辭謝不受道:「臣一生但願逍遙閒散,供奉左右,如東方朔事漢之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下詔光錄寺,日給與上方佳釀,不拘以職業,聽其到處游覽,飲酒賦詩。又時常召入內庭,賞花賜宴。是時宮中最重大芍藥花,是揚州所貢。即今之牡丹也,有大紅、深紫、淡黃、淺紅、通白,各色各種。都植於興慶地東,沉香亭下。時值清和之候,此花盛開,玄宗命內侍設宴於亭中,同楊貴妃賞玩。楊貴妃看了花說道:「此花乃花中之王,正直為皇帝所賞。」玄宗笑說道:「花雖好而不能言,不如妃子之為解語花也。」正說笑間,只見樂工李龜年,引著梨園中一班新選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皇上同貴妃娘娘飲酒命下,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復用舊樂耶!」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召李白學士前來,作一番新同慶賞。」
  龜年奉旨飛走,連忙出宮,牽了玉花驄馬,自己也騎了馬,又同著幾個夥伴,一直走到翰林院衙門裡來,宣召李白學士。只見翰林院中人役回說道:「李學士已於今日早晨,微服出院,獨往長安市上酒肆裡吃酒去了。」李龜年於是便叫院中當差人役,立刻拿了李白學士的冠袍玉帶像笏,一同尋至市中,四處找尋。許多時候。忽聽得前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聲狂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當時李龜年聽了,說道:「這個高歌的,不是李學士麼?」遂下了馬,同眾人入酒肆,大踏步走上樓來了。果見李白學士佔著一副臨街座頭,桌上瓶中供著一枝兒繡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眾酒客方知是李學士,又聽說有聖旨,都起身站過一邊。李白全然不理,且放下手中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來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便瞑然欲睡。龜年此時無可奈何,只得忙叫跟隨眾人,一齊上前,將李白學士簇擁下樓來,即扶攙上五花驄馬,眾人左護右持,龜年策馬後隨。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學士走馬入宮。龜年叫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著了,衣襟上的鈕兒,也扣不及。一霎時走過了興慶池,直至沉香亭,才扶下了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舖紫氍毹毯子於亭畔,且教少臥一刻,親往看視,解御袍覆其體。見他口流涎沫,親以衣袖拭之。楊貴妃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興慶地中之水,使念奴含而巽之。李白方在睡夢中驚醒,略開雙目,見是御駕,方掙扎起來,俯伏於地奏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兩眼朦朧,尚未甦醒,命左右內侍,扶起李白學士,賜坐亭前。一面叫御廚光祿庖人,將越國所貢鮮魚鮮,造三分醒酒湯來。
  須臾,內侍又金碗盛魚羹湯進上來。玄宗見湯氣太熱,手把牙筋調之良久,賜李白飲之。彼時李白吃下,頓覺心神為之清爽,即叩頭謝恩說道:「臣過貪杯囗,遂致潦倒不醒,陛下此時不罪臣躬疏狂之態,反加恩眷,臣無任慚感。雖後日肝腦塗地,不足報陛下今日於萬一也。」玄宗說道:「今日召卿來此,別無他意。」當即指著亭下說:「都只為這幾本芍藥花兒盛開,朕同妃子賞玩,不欲復奏舊樂,故伶工停作,待卿來作新詞耳。」李白領命,不假思索,立賦「清平調」一章呈上,道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
  台月下逢。
  玄宗看了,龍顏大喜,稱美道:「學士真仙才也!」便命李龜年與梨園子弟,立將此同譜出新聲,著李謨吹羌笛,花奴擊拐鼓,賀懷智擊方響,鄭觀音撥琵琶,張野狐吹囗栗,黃幡綽按拍板,一齊兒和唱起來,果然好聽得很。少頃樂閡,玄宗道:「卿的新詞甚妙,但正聽得好時,卻早完了,學士大才,可為我再賦一章。」李白奏道:「臣性愛灑,望陛下以余樽賜飲,好助興作詩。」玄宗道:「卿醉方醒,如何又要吃酒;倘卿又吃醉了,怎能再作詩呢?」李白道:「臣有詩雲: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臣妄自稱為酒中仙,惟吃酒醉後,詩興愈高愈豪。」玄宗大笑,遂命內侍將西涼州進貢來的葡萄美酒,賜與學土一金鬥。李白叩受,一口氣飲畢,即舉起兔毫筆再寫道: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
  飛燕倚新妝。
  玄宗覽罷,一發歡喜,贊歎道:「此更清新俊逸,如此佳詞雅調,用不著眾樂工嘈雜。」乃使念奴囀喉清歌,自吹玉笛以和之,真個悠揚悅耳。曲罷又笑,說與李白道:「朕情興正濃,可煩學士再賦一章,以盡今日之歡娛。」便命以御用的端溪硯,教楊貴妃親手捧著,求學士大筆。李白逡巡遜謝,頃刻之間,儒其兔毫筆來,又題了一章獻上。其詩雲: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
  北倚欄杆。
  玄宗大喜道:「此詩將花面人容,一齊都寫盡,更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須要相和。」乃即命永新、念奴,同聲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命楊妃彈琵琶和之。和罷,又命李龜年,將三調再葉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玄宗仍自弄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一調,則故遲其聲以媚之。曲既終,楊妃再拜稱謝。玄宗笑道:「莫謝朕,可謝李學士。」楊貴妃乃把玻璃盞,斟酒敬李學士,斂衽謝其詩意。李白轉身退避不迭,跪飲酒訖,頓首拜賜。玄宗仍命以玉花驄馬,送李白歸翰林院。自此李白才名愈著,不特玄宗愛之,楊妃亦甚重之。
  那高力士卻深恨脫靴之事,想道:「我蒙聖眷,甚有威勢,皇太子也常呼我為兄,諸王伯侯輩,都呼我為翁,或呼為爺。叵耐李白小小一個學士,卻敢記著前言,當殿辱我。如今天子十分敬愛他,連貴妃娘娘也深重其才華。萬一此人將來大用,甚不利於吾輩,怎生設個法兒,阻其進用之路才好。」因又想道:「我只就他所作的清平調兒中,尋他一個破綻,說惱了貴妃娘娘之心,縱使天子要重用他,當不得貴妃娘娘於中間阻撓,不怕他不日遠日疏了。」計策已定,一日入宮見楊貴妃娘娘,獨自憑欄看花,口中正微吟著清平調,點頭得意。高力士四顧無人,乘間奏道:「老奴初意娘娘聞李白此詞,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楊妃驚訝道:「有何可怨處?」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是把趙飛燕比娘娘。試想那飛燕當日所為何事,卻以相比,極其譏刺,娘娘豈不覺乎?」原來玄宗曾閱趙飛燕外傳,見說他體態輕盈,臨風而立,常恐吹去。因對楊妃戲語道:「若汝則任其吹多少。」蓋嘲其肥也。楊妃頗有肌體,故梅妃低之為肥婢,楊妃最恨的是說他肥。李白偏以飛燕比之,心中正喜,今卻被高力士說壞,暗指趙飛燕私通燕赤風之事,合著他暗中私通安祿山,以為含刺,其言正中其他的隱微,於是遂變為怒容,反恨於心。正是:
    小人讒譖,道著心病。任你聰明,不由不信。
  自此楊妃每於玄宗面前,說李白縱酒狂歌,放浪難羈,無人臣禮。玄宗屢次欲升擢其官,都為楊妃所阻。楊國忠亦以磨墨為恥,也常進讒言。玄宗雖極受李白,卻因官中不喜他,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明知為小人中傷,便即上疏乞休。玄宗那裡就肯放他回去,溫旨慰諭了一番,不允所請。李白自此以後,乃益發狂飲放歌。正所謂:
    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5 AM     標題: 第八十三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詞曰:
    英雄遭禍身幾殞,幸遇才人,留得奇人,好作他年定亂人。
    巧言能動君王聽,輕信奸臣,誤遣藩臣,眼見將來大不臣。
                        調寄「采桑子」
  古來立鴻功大業,享高爵厚祿的英雄豪傑,往往始困終亨,先危後顯。所謂天將降大任,必先拂亂其所為。不但大才常屈於小用,甚至無端罹重禍,險些把性命斷送了,那時卻絕處逢生,遇著有眼力、有意思的人,出力相救,得以無恙。然後漸漸時來運轉,建功立業,加官進爵。天下後世,無不讚他的功高一代,羨他的位極人臣。那知全虧了昔日救他的這位君子,能識人,能愛人才,能為國留得那英雄豪傑,為朝廷扶危定亂。若彼小人,便始而互相依托,後則互相忌嫉,始而養癰畜疽,後則縱虎放鷹。只顧巧言惑主,利己害人,那顧國家後患,真可痛可恨也。話說李白被高力士進讒,以致楊妃嗔怪,因此玄宗不復召他到內殿供奉。李白見機,即上疏乞休。玄宗原極愛其才,溫旨慰留,不准休致。李白乃益自放縱於酒,以避嫌怨,其酒友自賀知章以外,又有汝陽王(王進)、左相李適之以及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諸人,都好酒豪飲,李白時常同他們往來飲酒。杜工部嘗作飲中八仙歌雲: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光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
  涎,恨不遣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殘,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進
  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
  前,醉中往往受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
  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
  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李白日逐與這幾個酒友飲酒吟詩,不覺又在京師混過了幾時。一日酒後,偶遇安祿山於朝門外,安祿山欺他是醉人,言語戲謔,未免唐突。李白乘著酒興,把祿山一場痛罵,祿山十分忿怒,無奈他是天子愛重之人,難以加害,只得含忍。李白自料為女子小人輩所忌,若不早早罷官歸去,必有後禍。又見楊國忠、李林甫等,各自結黨弄權,蠱惑君心,政事日壞。身非諫官,勢不能直言匡救,何取乎備位朝端,因懇懇切切的上了一個辭官乞歸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決,召至御前,面諭道:「卿必欲捨朕而去,未便強留,許卿暫回田裡。但卿草詔平番,有功與國,豈可空歸?然朕知卿高雅,必無所需求,卿所不可一日缺者,惟獨酒耳。」遂御筆親寫敕書一道以賜之;其敕略雲:
    敕賜李白為閒散逍遙學士,所到之處,官司支給酒錢,文武官
  員軍民人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當上奏者,仍聽其具疏奏聞。
  李白拜受敕命。玄宗又賜與錦被金帶與名馬安車。李白謝恩辭朝。他本無家眷在京,只有僕從人等。當下收了行裝,別了眾僚友,出京而去。在朝各官,俱設宴於長亭錢送。惟楊國忠、高力士、安祿山三人,懷恨不送。賀知章等數人,直送至百裡之外,方分袂而別。李白團聖旨許他閒散逍遙,出京之後,不即還鄉。且只向幽燕一路,但有名山勝景的所在,任意行游。真個逢州支鈔,過縣給錢,觸景題詩,隨地飲酒,好不適意。一日行至并州界中,該地方官員,都來迎候。李白一概辭謝,只借公館安頓行李,帶了幾個從人,騎馬出郊外,要游覽本處山川。正行之間,只見一夥軍牢打扮的人,執戈持棍,押著一輛囚車,飛奔前來。見李學士馬到,閃過一邊讓路。李白看那囚車中,囚著一個漢子。那個漢子,怎生模樣兒?
    頭如圓鬥,鬢髮蓬蓬;面似方盆,目光閃閃。身遭束縛,若站起
  長約丈餘;手被拘攣,倘辭開大應尺許。儀容甚偉,未知何故作困
  國。相貌非常,可卜他年為大物。
  原來那人姓郭名子儀,華州人氏,骨相魁奇,熟諳韜略,素有建功立業,忠君愛國之志。爭奈未遇其時,暫屈在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做個偏將。因奉軍令,查視余下的兵糧,卻被手下人失火把糧米燒了,罪及其主,法當處斬。時哥舒翰出巡已在并州地界,因此軍政司把他解赴軍前正法。當下李白見他一貌堂堂,便勒住馬問是何人,所犯何事何罪,今解往何處。郭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其聲如洪鐘。李白想道:「這個人恁般儀表,定是個英雄豪傑。今天下方將多事,此等品格相貌,正是為朝廷有用之人才,國家之柱石,豈容輕殺。」便吩咐手下眾人:「爾等到節度軍前且莫解進去,待我親自見節度,替他說情免死。」眾人不敢違命,連聲應諾。李白回馬,傍著囚車而行。一頭走,一頭慢慢的試問他些軍機武略,子儀應答如流,李白愈加敬愛。
  說話之間,已到哥舒翰駐節之所。李白叫從人把個名帖傳與門官,說李學士來拜,門官連忙稟報。那哥舒翰也是當時一員名將,平昔也敬慕學士之才名,如雷貫耳。今見他下顧,誠以為榮幸萬一,隨即將營門大開,延入。賓主敘坐,各道寒喧。獻茶畢,李白即自述來意,要求他寬釋郭子儀之罪。哥舒翰聽罷,沉吟半晌說道:「學士公見教,本當敬從;但學生平時節制部下軍將,賞罰必信,今郭子儀失火燒了兵糧,法所難貸,且事關重大,理合奏聞天子,學生未敢擅專,便自釋放,如之奈何?」李白說道:「既如此,學生不敢阻撓軍法,只求寬期緩刑,節度公自具疏請旨;學生原奉聖上手敕,聽許飛章奏事,今亦具一小折,代奏乞命何如?」哥舒翰欣然允諾道:「若如此,則情法兩盡矣!」遂傳令將郭子儀收禁,候旨定奪。李白辭謝而出。於是哥舒翰一面具奏題報,李白亦即繕疏,極言郭子儀雄才偉略,足備干城腹心之選,失火燒糧,乃手下僕夫不謹,實非子儀之罪,乞賜矜全,留為後用。將疏章附驛遞,星馳上奏。自己且暫留於并州公館中候旨,日日閒散逍遙。哥舒翰遂同手下文官武將,連本州地方上的官員,天天遂設宴款待,李學士吟詩飲酒作樂。不則一日,聖旨已下,准學士李白所奏。只將郭子儀手下僕人失慎的,就地正法。赦郭子儀之罪,許其自後立功自效。正是:
    若不遇識人學士,險送卻落難英雄。喜今日幸邀寬典,看他年
  獨建奇功。
  郭子儀感激李白活命之恩,誓將銜環圖報。李白別了郭子儀,並哥舒翰等眾官,自往他處行游去了。臨行之時,又諄屬哥舒翰青目郭子儀。自此子儀得以軍功,漸為顯官,此是後話。且說朝中自李白去後,賀知章也告體致去了。左相李適之,因與李林甫有隙,罷相而歸;林甫又陷他以事,逼之自盡。林甫倚著天子信任,手握重權,安祿山亦甚畏之,楊國忠也心懷嫉忌,然其勢不得不互為黨援。玄宗往年連殺三子之後,林甫勸立壽王瑁為太子,玄宗從高力士之言,立忠王(王與)為太子。林甫疑忌,謀傾陷之。時有戶曹官楊慎矜依附楊國忠,自認為楊氏同族,又與羅希爽、吉溫等,俱為李林甫門下鷹犬,林甫因與計議,教他上密疏,誣告刑部尚書韋堅,與節度使皇甫惟明,同謀廢帝,而立太子,引楊國忠為證。原來那韋堅,乃太子妃韋氏之兄,皇甫惟明是邊方節度使,偶來京師,曾參謁太子,又曾面奏天子,說宰相弄權。林甫懷恨,因借端誣捏,並以動搖東宮。玄宗覽疏大怒,虧得高力士力辨其誣,乃不顯言二人之罪,只傳旨貶削二人之官。太子聞知,驚惶無措,上表請與韋氏離婚。玄宗亦因高力士勸諫,不允太子所請。李林市又密奏,乞將此事付楊恆矜與羅希爽、吉溫等鞠問,並請著楊國忠監審。玄宗降旨,只將韋堅、皇甫惟明賜死,事情不必深究,於是太子之心始安。
  過了幾時,適有將軍垂延光,奉詔征伐吐蕃,不能奏功,乃委罪於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說道他阻撓軍計。李林甫乘機,使楊國忠誣奏王忠嗣,欲擁兵奉太子。玄宗遂召王忠嗣入京,命三司鞠之。太子又驚惶無措,幸王忠嗣系哥舒翰所薦,哥舒翰素有威望,玄宗甚重其人品,卻未曾面觀其人。今因王忠嗣之事,特召哥舒翰陛見,欲面問此事之虛實。哥舒翰聞召,當時星夜赴京,其幕僚都勸他多將金帛到京使用,以救王忠嗣。哥舒翰說道:「吾豈惜金帛,但若公道尚存,君主必不致冤死其人。若無公道,金帛雖多,用之何益?」遂輕裝往京而來。及至京師面君,玄宗先問了些邊務事情,哥舒翰一一奏對,玄宗甚為歡喜。哥舒翰乃力言王忠嗣之負冤,太子之被誣,語甚激切,玄宗感悟。乃雲:「卿且退,朕當思之。」
  次日,即召三司面諭道:「吾兒居深宮之中,安得與外藩交通,此必妄說也!爾其勿復問。但王忠嗣阻撓軍計,宜貶官爵以示罰。」遂貶王忠嗣為漢陽太守,將軍董延光亦削爵。哥舒翰回鎮并州,太子匍匐御前涕泣,叩首謝恩。玄宗好言慰之,自此父子相安。可恨這李林甫屢起大獄,以楊國忠有掖庭之親,凡事有微涉東宮者,輒使之劾奏,或援以為證。幸因太子是高力士勸玄宗立的,他常在天子前保護,太子又仁孝謹靜,不敢得罪於楊貴妃,以此得無恙。那知道楊家兄弟姊妹,驕奢橫肆,日甚一日,總之倚著妃子之勢。當時民間有幾句謠言道:
    生男勿歡喜,生女勿悲酸。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
  楣。
  楊國忠、楊金舌與韓、虢、秦三夫人宅院,都在宜陽裡中,甲第之盛,擬於宮中。國忠與這三個夫人,原不是真兄弟妹。三個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淫蕩奢靡,每造一堂一閣,費資巨萬。若見他家所造,有更勝於己者,即自拆毀復造。土木之工,無時休息。其所居宅院,與楊國忠宅院相連,往來最近,便當得很,遂與國忠通姦。楊國忠入朝,或有時竟與虢國夫人並輿同行,見者無不竊笑,而二人恬然不以為恥。安祿山亦乘間與虢國夫人往來甚密,夫人私贈以生平所最愛的玉連環一枚。祿山喜極,珮帶身旁,不意於宴會之中,更衣時為國忠所見。國忠只因祿山近日待他簡傲,心甚不平。今見此玉連環,認得是虢國夫人之物,知他兩下有私,遂恨安祿山切骨。時於言語之間,隱然把他暗中私通貴妃之事,為危詞以恐嚇之。又常密語楊妃,說祿山行動不謹,外議沸然。萬一天子知覺了,這是些什麼事,為禍非同小可。楊妃聞國忠所言,著實心懷疑懼。正是:
    貴妃不自貴,難為貴者諱。無怪人多言,人言大可畏。
  一日,玄宗於昭慶宮閒坐,祿山侍坐於側旁,見他腹過於膝,因指著戲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祿山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惟有赤心耳;臣原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聞祿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測識。自謂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侍安祿山,真如腹心。安祿山之對玄宗,卻純是賊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負心、喪心。人方切齒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虧他還哄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不覺其狼子野心,卻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癡心。閒話少說,且說當日玄宗與安祿山閒坐了半晌,回顧左右,問:「妃子何在?」此時正當春深時候,天氣尚暖,楊妃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宮人回報玄宗說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微笑說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宮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更梳妝。」少頃,楊妃來到,你道他新浴之後,怎生模樣?有一曲「黃鶯兒」說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雲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
  輕衫取涼,臨風小立神駘宕。細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
  當下楊妃懶妝便服,翩翩而至,更覺風艷非常。玄宗看了,滿臉堆下笑來。適有外國進貢來的異香花露,即取來賜與楊妃,叫他對鏡勻面,自己移坐於鏡台旁觀之。楊妃勻面畢,將余露染掌撲臂,不覺酥胸略袒,賓袖寬退,微微露出二乳來了。玄宗見了,說道:「妙哉!」
    軟溫好似雞頭肉。
  安祿山在旁,不覺失口說道:
    滑膩還如塞上酥。
  他說便說了,自覺唐突,好生侷促,楊妃亦駭其失言,只恐玄宗疑怪,捏著一把汗。那些宮女們聽了此言,也都愕然變色。玄宗卻全不在意,倒喜孜孜的指著祿山說道:「堪笑胡兒亦識酥。」說罷哈哈大笑。於是楊貴妃也笑起來了,眾宮女們也都含著笑。咦!
    若非親手撫摩過,那識如酥滑膩來?
    只道赤心真滿腹,付之一笑不疑猜。
  安祿山只因平時私與楊妃戲謔慣了,今當玄宗面前,不覺失口戲言,幸得玄宗不疑。但楊妃已先為國忠危言所動,只恐弄出事來。自此日以後,每見安祿山,必切切私囑,叫他語言縝密,出入小心。祿山亦曉得國忠嗔怪他,恐為他所算。又想國忠還不足懼,那李林甫最能窺察人之隱微,這不是個好惹的。今楊李之交方合,倘二人合算我一人,老大不便。不如討個外差暫避,且可徐圖遠大之業。但恐貴妃與虢國夫人不捨他,因此躊躇未決。那邊楊國忠暗想:「安祿山將來必與我爭權,我必當翦除之;但他方為天子所寵幸,又有貴妃與虢國夫人等助之,急切難以搖動;只不可留他在京,須設個法兒,弄他到邊上去了,慢慢的算計他便是。」正在籌量,卻好李林甫上奏一疏,請用番人為邊鎮節度使。原來唐時邊鎮節度使,都用有才略、有威望的文臣,若有功績,便可入為宰相。今林甫獨自專權,欲絕邊臣入相之路,奏稱文人為邊帥,怯於矢石,無以御侮。不苦盡用番人,則勇而習戰,可為國家捍衛。玄宗允其所奏,於是邊鎮節度使,都要改用番人。
  國忠乘此機會,要發遣安祿山出去,便上疏說道:「河東重地,固須得番人為帥;然後必以番人之中有才略、有威望者鎮之,非安祿山不足以當此重任。」玄宗覽疏,深以為然,即召安祿山來面諭說道:「汝以滿腹赤心事朕,本應留汝在京,為朕侍衛。但河東重鎮,非汝不可,今暫遣出為邊帥,仍許不時入朝奏對。」遂降旨以安祿山為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賜爵東平郡王,克期走馬赴任。祿山聞命,倒也合著他的意思,叩頭領旨,即日入宮拜辭楊妃,兩下依依不捨。楊妃叫入密室,執手私語道:「你今此行,皆因為吾兄相猜忌之故。我和你歡敘多時,一旦遠離,好生不忍。但你在京日久,起人嫌疑,出為外鎮,未必非福。你放心前去,我自當使心腹人來通信與你,早晚奴在天子面前,留心照顧著你。你只顧自去圖功立業,不必疑慮。」安祿山點頭應諾。正說間,宮人傳報說道:「三位夫人已入宮來了。」楊貴妃接見敘禮畢,安祿山也各各相見。虢國夫人聞知安祿山今將遠行,甚為怏怏;奈朝命已下,無可如何,祿山也不敢久留宮中,隨即告辭出宮。到臨行之時,玄宗又踢宴於便殿,祿山謝過了恩,辭朝赴鎮。
  李林甫等設席餞行。飲酒之間,林市舉杯相屬道:「安公為節度,出鎮大藩,責任非輕,凡所作為,須熟計詳審,合情中理。林甫身雖在朝,而各藩鎮利弊,日夕經心,聲息俱知。今三大鎮得安公為節度使,正足為朝廷屏障,唯善圖之。」這幾句話,明明定絡挾制。祿山平日素畏林甫,今聞此言,惟有唯唯聽命,且逡巡遜謝道:「祿山才短氣粗,當此大鎮,深懼不能勝任,敢不格遵明訓,諸凡不到之處,全賴相公照拂。」說罷作揖,拜辭起行。
  前一日,楊國忠曾設宴請祿山餞別,祿山托故不在。這日國忠也假意來相送。祿山懷忿,傲倔不為禮。國忠大怒,自此心中愈加銜怨。祿山既至任所,查點軍馬錢糧,訓練士卒,屯積糧草,坐鎮范陽,兼制平盧、范陽、河東,自永平以西至太原,凡東北一帶要害之地,皆其統轄,聲勢強盛,日益驕恣。後人有詩雲:
    番人頓使作強藩,只為奸臣進一言。
    今日虎狼輕縱逸,會看地覆與天翻。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5 AM     標題: 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詞曰:
    寶屏歷現嬌容,姓名通,絕勝珠圍翠繞,肉屏風。清雲路杳,鵲
  橋可駕任行空。明日恍然疑想,如在夢魂中。
                        調寄「相見歡」
  自來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嘗無。惟正人君子,能見怪不見怪,而怪亦遂不復作,此以直心正氣勝之也。孔子不語怪,亦並不語神,蓋怪固不足語,神亦不必語。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為患,即鬼神亦且聽命於我矣。若彼奸邪之輩,其平日所為,都是變常可駭之事。只他便是家國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見?此所謂妖由人興,孽自己作也。至若身為天子,不務修實德,行實政,而惑於神仙幽怪之說。便有一班方士術者來與之周旋,或高談長生久視,或多作游戲神通。總無益於身心,而適足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漢武,俱可為殷鑒。且說楊國忠乘機遣發了安祿山出去,少了個爭權奪寵之人,眼前止讓得李林甫一個人了。這一個人卻搖動他不得的,他既生性陰險,天子又十分信他,寵眷隆重。一日降旨,著百官公閱歲貢之物於尚書省,閱畢回奏。玄宗命將本年貢物,以車載往李林甫家中踢之,其寵眷如此。林甫之子林岫,亦官於朝,頗懷盈滿之懼。嘗從林甫閒步後園,見一役夫倦臥樹下,因密告林甫道:「大人久專朝政,仇怨滿天下;倘一旦禍患忽作,欲似此役夫之高臥,豈可得乎?」林甫默然不答。自此常恐有刺客俠士暗算他,出則步騎百余人,左右翼衛。前馳在數百步外,辟人除道。居則重門復壁,如防大敵。一夕屢徒其臥榻,雖家人莫知其處。那個楊國忠卻又不然,他自恃椒房之威,爵居右相之尊,一味驕奢淫佚,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
  時值上已之辰,國忠奉旨,與其弟楊金舌及諸姨姊妹,齊赴曲江修禊。於是五家各為一隊,各著一色衣,姬侍女從不計其數。新妝炫服,相映如百花煥發。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傍觀者如堵。國忠與虢國夫人,並轡揚鞭,以為諧謔。眾人直游玩至晚夕,乘燭而歸,遣簪墜舄,返於路衢。杜工部有:「麗人行」雲:
    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膚細
  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
  囗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被穩稱身。就巾雲幕椒房親,賜
  名大國韓虢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
  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鞋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鼓
  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
  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
  前丞相嗔。
  當日一行人游玩過了,次日俱入宮見駕謝恩。玄宗賜宴內殿,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楔,非圖燕樂,正為聖天子及清宮眷,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儀美盛,萬裡觀瞻,眾情欣悅,具見太平景像,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道:「卿等於游戲之中,不忘君上,忠愛可嘉,當有賞賚。」宴罷,至明日,出內府珍玩,頒賜諸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當時楊妃奏道:「陛下前以寶屏賜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對之,自覺形穢,今請陛下轉賜妾兄國忠何如?」玄宗笑道:「朕聞國忠婢妾極多,每至冬月,選婢妾之肥碩者,環立於後,謂之肉屏遮風。今以此屏賜之,殊勝他家肉屏風也。」原來這屏名號為虹霓屏,乃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的形像,宛然如生,各長三寸許,水晶為地,其間服玩衣飾之類,都用眾寶嵌成,極其精巧,疑為鬼工,非人力所能造作的。後人有詞為證:
    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營。渾將雜寶當丹青,雕刻精工莫
  並。  試看冶容種種,絕勝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
  人低應。
  玄宗將此屏賜與國忠,又命內侍傳述貴妃奏請之意。國忠謝恩拜受,將屏安放內宅樓上,常與親友族輩家眷等觀玩,無不歎美欣羨,以為希世之珍。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納涼,看看屏上眾美人,暗想道:「世間豈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二人,便為樂無窮矣。」正想念間,不覺睏倦,因就榻上偃臥。才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一個個搖頭動目,恍惚間都走下屏來。頓長幾尺,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稱名號。或雲我裂繒人也,或雲我步蓮人也,或雲我烷紗人也,或雲我當壚人也,或雲我解珮人也,或雲我拾翠人也,或雲我是許飛瓊,或雲我是薛夜來,或雲我是桃源仙子,或雲我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可枚舉。楊國忠雖睜著眼兒歷歷親見,卻是身體不能動一動,口中不能發一聲。諸美女各以椅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余人,亦從屏上下來,雲是楚章華踏謠娘也,遂連袂而歌,其聲極清細。歌罷諸女皆起,那一個自稱巫山神女的,指著國忠說道:「你自恃權相,實乃誤國鄙夫,何敢褻玩我等,又輒作妄想,殊為可笑可惡!」諸女齊拍手笑說道:「阿環無見識,三郎又輕聽其言,以致虹霓寶屏,見辱於庸奴。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他計較,且去且去。」於是一一復回屏上。國忠方才如夢初醒,嚇得冷汗渾身,急奔下樓。叫家下的用人,將此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即聞樓上有隱隱許多女人,歌唱笑語之聲。家內大小上下男女,無一人敢登此樓者。國忠入宮,密將此事與楊貴妃說知,只隱過了被美人責罵之言。楊妃聞此怪異,大為驚詫,即轉奏玄宗,欲請旨毀碎此屏。玄宗說道:「屏上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內,何可輕毀?吾當問通元先生與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元先生同葉尊師是誰?原來玄宗最好神仙,自昔高宗尊奉老君為玄元皇帝,至玄宗時又求得李老君的遺像,十分敬禮。命天下都立廟,招住持奉侍。於是方士輩競進。有人薦方士張果,是當世神仙,用禮召至京師,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元先生;又有人薦方士葉法善,有奇術,善符咒,玄宗亦以禮召來至京師,稱為尊師。其他方士雖多,惟此二人為最。當下玄宗將國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現之說問之。張果道:「妖由人興,此必楊相看了屏上的嬌容,妄生邪念,故妖孽應念而作耳,葉師治之足矣!」葉法善說道:「凡寶物易為精怪,況人心感觸,自現靈異。臣當書一符,焚於屏前以鎮之。今後觀此屏者,勿得玩褻。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無恙。」玄宗便請法善手書正乙靈符一道,遣內侍□付國忠,且傳述二人之言。國忠聞說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覺毛骨悚然,隨即登樓展屏,將符焚化。焚符之頃,只見滿樓電光閃爍。自此以後,樓中安靜,絕無聲響。至朔望瞻禮時,說也奇異,見屏上眾美人愈加光彩奪目,但看去自有一種端莊之度,甚覺比前不同了。正是:
    正能治邪,邪不勝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聞知,愈信葉法善之神術。一日私問法善道:「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的生平,即神仙輩亦莫能推測。但知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耳。若其出處履歷,椎臣知之,余人不知也。」玄宗欣然道:「尊師請試言之。」葉法善說道:「臣懼禍及,故不敢直言奏聽。」玄宗道:「尊師神仙中人,有何禍之可懼,幸勿托詞隱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直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憐臣,可立召張先生,不惜屈體求之,臣庶可更生矣。」玄宗連聲許諾,法善請屏退左右,密奏說道:「他是混飩初分時,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然口吐鮮血,昏絕於地。玄宗即呼內侍,速傳口敕,立召張果入宮見駕。少頃張果攜杖而至,玄宗降座迎之,說道:「葉尊師得罪於先生,皆朕之過。朕今代為之請,幸看薄面恕之。」說罷,便欲屈膝下去。張果忙起道:「何敢勞陛下屈尊,但小子不當饒舌耳!」遂以手中杖,連擊法善三下道:「可便轉來!」只見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整衣向玄宗謝恩,隨向張果謝罪。張果笑道:「吾杖不易得也。」法善再三稱謝。玄宗大喜,各賜之茶果而退。
  過了幾日,適有使者從海上來,帶得一種惡草,其性最毒,海上人傳言,雖神仙亦不敢食此草。玄宗以示法善,問識此草否。法善道:「此名烏堇草,最能毒人,使臣食之,亦當小病也。他仙若中其毒,性命不保。惟張果先生,或不畏此耳。」玄宗乃密置此草於酒中,立召張果至內殿賜宴,先飲以美酒,玄宗問:「先生實能飲幾何?」張果說道:「臣飲不過數爵,臣離中有一道童,可飲一鬥,多亦不能也。」玄宗道:「可召來否?」張果道:「臣請呼之。」乃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來見駕!」叫聲未絕,只見一個童子,從房頭飛下。年可十四五歲,頭尖腹大。整衣肅容,拜於御前。玄宗驚異,即命以大斗酌酒賜之。童子謝了恩,接過酒來,一口氣吃干。玄宗皇帝見他吃得爽快,命更飲一鬥,童子又接來便吃。卻吃不上兩三口,只見那吃的酒,從頭頂上骨都都滾將出來。張果笑道:「汝量有限,何得多飲。」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擲之,閣閣有聲,應手而僕,酒流滿地。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童子,是一個盛酒的葫蘆,其中僅可容一鬥酒。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游戲,神通甚妙,可更進一觴。」乃密令內侍把烏董酒,斟與他吃。張果卻不推辭,一飲而盡。少頃,只見張果垂頭閉目,就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當時吩咐內侍說,不要驚動他,由他熟睡。沒半個時辰,即欠伸而起笑道:「此酒非佳酒也,若他人飲此酒,不復醒矣!」袖中出一小鏡子自照道:「惡酒竟壞我齒。」玄宗看時,果見其齒都黑了。張果不慌不忙,雙手向兩頤一拍,把口中黑齒盡數都吐出來了,登時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玄宗一見,驚喜贊歎道好。正是:
    戲將毒草試神仙,只博先生一覺眠。
    不壞真身依舊在,齒牙落得換新鮮。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術。
  時至上元之夕,玄宗於內庭高扎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亦不召嬪妃奉侍。只召張果、葉法善二人。張果偶他往,未即至,法善先來。玄宗賜坐首席,舉觴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喜。玄宗酒酣,指著燈彩笑道:「此間燈事,可謂極盛,他方安能有此耶!」法善舉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勝,不亞於京師。」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見,朕不得而見也。」法善道:「陛下欲見,亦有何難。」玄宗連忙問道:「尊師有何法術,可使朕一見勝境乎?」法善道:「臣今承陛下御風而往,轉回不過片時。」玄宗欣然而起。旁邊走高力士過來,俯伏奏道:「葉尊師雖有妙法,皇爺豈可以身為試,願勿輕動。」玄宗道:「尊師必不誤朕,汝切勿多言,我亦不須汝同行,你只在此候著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說,唯唯而退。
  法善請玄宗暫撤宴更衣;小內侍二人,亦更換衣服。俱出立庭中,都叫緊閉雙目。只覺兩足騰起,如行霄漢中。俄頃之間,腳已著地。耳邊但聞人聲喧鬧,都是西涼府語音。法善叫請開眼,玄宗開目一看,只見彩燈綿亙數裡,觀燈之人,往來雜沓;心上又驚又喜,雜於稠人之中,到處游看,私問法善道:「尊師得非幻術乎?」法善道:「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請留征驗。」遂問內侍:「你等身邊帶得有何物件?」內侍道:「有皇爺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與玄宗入一酒肆中,呼酒共飲,須臾飲訖。即以小玉如意,暫抵酒價。請唐皇寫了一紙手照,約幾日遣人來取贖。出了店門,步至城外,仍教各自閉目。頃刻之間,騰空而回,直到殿前落地。高力士接著,叩頭口稱萬歲,看席上所燃的金蓮寶燭,猶未及半也。
  玄宗正在驚疑,左右傳奏張果先生到,玄宗即時延入。張果道:「臣偶出游,未即應召而至,伏乞陛下恕臣之罪。」玄宗道:「先生輩閒雲野鶴,豈拘世法,有何可罪之有?但未知先生適間何往?」張果道:「臣適往廣陵訪一道友,不意陛下見召,以致來遲。」玄宗道:「廣陵去此甚遠,先生之往來,何其速也!」張果笑道:「朝游北海,幕宿蒼梧,仙家常事,況如西涼廣陵,直跬步間耳。」因問法善道:「西涼燈事若何?」法善道:「與京師略同。」玄宗問道:「先生適從廣陵來,廣陵亦行燈事否?」張果老道:「廣陵燈事亦極盛,此時正在熱鬧之際。」法善道:「臣不敢啟請陛下,更以余興至彼一觀,亦頗足以怡悅聖情。」玄宗欣喜道:「如此甚妙。」因問張果道:「先生肯同往麼?」張果老道:「臣願隨聖駕,此行可不須騰空御風,亦不須游行城市。臣有小術,上可不至天,下可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道:「此更奇妙,願即施行神術。」張果道:「請陛下更衣,穿極華美冠裳。」叫高力士亦著華服,又使梨園伶工數人,亦都著錦衣花帽。張果老卻解下自己腰間絲絛向空一擲,化成一座彩橋,起自殿庭,直接雲霄。怎見得這橋的奇異?有「西江月」詞一闋為證:
    白玉瑩瑩舖就,朱欄曲曲遮來。凌雲駕漢近瑤台,一望霞明雲
  靄。
    穩步無須回顧,安行不用疑猜。臨高視下歎奇哉,恍若身居天
  界。
  當下張果老與法善前導,引玄宗徐步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俱從,但戒勿回頭反顧,只管向前行去。行不數百步,張果、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腳,說道:「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地。」城中燈火之多,陳設之盛,不減於西涼。那些看燈的士女們,忽觀空中有五色彩雲,擁著一簇人各樣打扮,衣冠華麗,疑是星官仙子出現,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於橋上,仰看大漢,月明如晝,低頭下視廣陵城市燈火,大喜。法善請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畢,張果老同法善,仍引玄宗與高力士伶工眾人等,於橋上步回宮禁。才步下橋,張果老即時把袖一拂,橋忽不見,只見張果老手中,原拿著絲帶一絛,仍舊把來系於腰間。高力士伶工眾人等,皆大驚異。玄宗此時說道:「先生神術通靈,真乃奇妙!」張果老回說道:「此是仙家游戲小術,何足多羨。」玄宗再命洗杯賜酒,直至天曉時候,方才罷宴各散。後人有詩歎道:
    仙家游戲亦神通,卻使君王學御風。
    萬乘至尊宜自重,怎從術士步空中?
  次日,玄宗密遣使者,即將西涼府酒店中主人寫的手照,到彼酒店取贖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幾日,卻果然取贖回來,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過了幾月,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於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中忽現五色祥雲萬朵,雲中仙靈,歷歷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合應奏聞。」玄宗覽疏,暗自稱奇,即不明言此事,只批個知道了。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是玄宗於開元之時,嘗夢游月宮,見有仙女數十,素練寬衣,環珮丁東,歌舞於廣寒宮中,聲調佳妙,非人世所能有。玄宗因問:「此何曲為名?」眾女答道:「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聲調,及醒來一一記得,遂傳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間聲調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折疊如紙,置於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巽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思欲與之聯為姻眷,要將玉真公主下嫁與他。張果說道:「臣有別業在王屋山中,向曾以太平錢三十萬聘娶章氏女在彼,今豈容更娶?況臣疏野性成,不慕榮祿,入京已久,念切遠山,伏乞天恩放回,實為至幸。」玄宗說道:「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強。卻如何便欲捨朕而去耶!先生與葉尊師同在朕左右,二位不可缺一,方思朝夕就教,幸勿遽萌去志。」張果感其誠意,遂與葉法善仍留京邸。
  法善昔年嘗隱於松陽,與刺史李邕相契。李邕極是多才,既能作文,又善寫字,法善曾求他為其祖作碑文一篇。及被召入京時,李邕也升了京官,心中卻不喜法善弄術,恐其眩惑君心。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求他一寫,李邕再三不肯,說道:「吾方悔為公作,豈能更為公寫!」法善笑道:「公既為吾作,豈能不為吾寫;今日且不必相強,容後更圖之。」當下含笑而別。是夜法善乃於密室中,陳設紙墨筆硯,至三更時,仗劍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詞,把令牌一拍,只見李邕忽從壁間步出。法善更不同他言語,只把劍來指揮,叫他將紙筆墨硯寫碑文,一面使道童翦燭磨墨。須臾之間,碑文寫完,法善再寫一符焚化,口中念動咒語,把劍一指,喝一聲,李邕倏然不見。原來因日間求他寫文不肯,故於夜間攝他的魂魄來寫了。至明日親往拜謝,以其所書示之,笑說道:「此即公昨夜夢中所書也。」李邕看了,嚇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道:「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筆,故即求公大筆一書。因公未許,故而聊以相戲,多有開罪之處,幸恕不恭。」李邕又驚又惱,未發一言。法善仍具一分厚禮,以為潤筆之資,李邕也不肯受。玄宗聞知此事,驚歎說道:「神仙固不可與相抗也。」李邕所寫此碑,當時就名為追魂碑。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那些方士,亦日益進。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極神通,大有奇術,特送來京見駕。正是:
    朝裡仙人尚未歸,遠方仙客又來到。
    莫道仙人何太多,只因天子有酷好。
  床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6 AM     標題: 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詞曰:
    仙客寄書天子,無幾字,藥名兒最堪思。漢戊忽更番戍,
  君王偏不疑。信殺姓安人,好卻忘危。
                        調寄「定西番」
  從來為人最忌貪、嗔、癡三字,況為天子者乎。自古聖帝賢王,惟是正己率物,思患防微,勵精圖治,必不惑於異端幽渺之說。若既身為天子,富貴已極,卻又想長生不老之術,因而遠求神仙,甚且以萬乘之尊嚴,好學他家的幻術。學之不得,而至於怨怒,妄行殺戮,豈非貪而又嗔。究竟其人若果可殺,即非神仙。若是神仙,殺亦不死。不惟不死而已,他還把日後之事,預先寄個啞謎兒與你。還不省悟,依然從信奸邪,以致變更舊制,貽害於後,畢竟認定惡人為好人,這又是極癡的了。且說玄宗款留住了張果、葉法善,不放還山。鄂州守臣又薦羅公遠,表奏他的術法神通,起送到京師。
  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也,亦不知為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個孩子,到處閒游,蹤跡無定。一日游至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於社稷壇內啟建法事,祈求雨澤。禱告的人甚多,人叢中有個穿白的人,在那裡閒看。其人身長丈餘,顧盼非常,眾皆屬國,或問其姓名居處,答道:「我姓龍,本處人氏。」正說間,羅公遠適至,見了那人,怒目咄嗟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闡行?」那人斂容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連聲應道是,疾趨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羅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也,吾敕令速行雨,以救亢旱。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一面說,一面舉眼四下觀看,見那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台池中積有這些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中池裡,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只見霎時間,日掩雲騰,大風頓作。公遠即對眾人說道:「雨將至矣!列位避著,不要被雨打濕了衣服。」說猶未了,雨點驟至,頃刻之間,如傾盆倒甕,落了半晌。約有尺餘,方才止息。卻也作怪,那雨落地地上,沾在衣上,都是黝黑的一般。原來龍神全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嗟異,個個歡喜,問了羅公遠的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說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如此道術,吾定當薦引至御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邀游帝庭,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正欲一識其面,今乘便往見之,無所不可。」於是太守具疏,遣使伴送。公遠來至京中,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
  那日玄宗坐慶雲亭下,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著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二位先生試與一談。」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容嫩,宛如小孩童,將要成冠一般的樣兒,都笑道:「孩題之重,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不慌不忙,行至亭階之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坐,因指張、葉二仙師道:「卿識此二人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面,今日幸得相晤。」張果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葉法善道:「安有神仙中人,而不識張果先生者乎?」公遠道:「世無不知禮讓之神仙,況今二師簡傲如此,僕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大笑說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人都稱子為異人,想必當有異術。吾今姑以極鄙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相待。」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於手中間說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即開手來看時,卻果一個也不見了。只見羅公遠袖中,伸出雙後,棋子滿把的笑說道:「棋子已入吾手中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的了。」張、葉二仙師,方才驚異,各起身致敬。正是:
    學無前後達為先,莫恃高年欺少年。
    混沌初分張果老,還同小輩並稱仙。
  當下玄宗大喜,即賜宴於慶雲亭上,給以冠袍,又賜與邸第,尊稱為羅仙師。自此公遠常與張、葉二人,談論仙家宗旨,彼此敬服。過了幾日,張果、葉法善具疏,堅請還山,道:「羅公遠道術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咨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以遂臣等野性。」玄宗知其歸志已決,不便強團,准其哲回家山。有問之處,再候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玄宗天子所賜之物,及各官員所贈之珍奇,一無所受,二人遂各飄然而去。正是:
    閒雲野鶴,海闊天空。來去自由,不受樊籠。
  自此之後,在京方士輩,只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只要清心寡慾,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嬪妃不御,後庭宴會,比前也略稀疏了。楊妃意中甚不歡喜。時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嬪妃宴集,獨自與公遠對月閒談,說起去年上元佳節,曾同張、葉二位仙師,騰空遠遊,甚是奇異,因問:「先生亦有此道術否?」公遠道:「此亦何難之有?陛下昔年曾夢游月宮,卻不曾身親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枝,用彩線相結,置於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端坐,又將手中所執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駕車而行,往觀月殿。時當高力士奉差他往,又有一個得寵的太監,叫做輔繆琳,叩頭啟奏道:「前張、葉二仙師,奉駕行游,曾多帶內侍同行,今奴輩願隨駕而往。」羅公遠道:「月宮非比他處,汝輩何得往觀,只我一人護駕足矣!」說罷,即喝一聲道起,只見那白鹿駕著彩輿,騰空而起,真人霄漢。公遠步於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只把雙眼望著月,千萬不可回顧,亦不可他視。
  轉瞬間已近月宮,公遠扶住車子,玄宗凝眸一望,只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遙見裡面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日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只可在外面觀望。」少頃只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聽罷,低聲問道:「世人稱美貌女子,必比之月裡嫦娥,今嫦娥已在咫尺,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至此,瞻仰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即喚白鹿來駕彩輿,以羽扇障風而行,少頃冉冉有聲及地。公遠道:「陛下幾觸嫦娥之怒,且喜萬安。」玄宗才下車,只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玄宗又驚又喜。當下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歎異。那內監輔繆琳,因怪公遠不許他同往,便進言道:「此幻術惑人,何足驚異,願皇爺切勿輕信。」玄宗道:「就是幻術,亦殊可喜,朕當學其一二,以為娛悅。」輔繆琳便逢迎道:「幻術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時,便可暗察內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甚是。」
  次日,即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倉猝相逼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一身天下之主,正須向陽出治,如易經雲:聖人作而萬物睹,如何要學起隱身法來?」玄宗道:「朕學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呵護,有何不樂,何欲以此法防身耶!陛下苦學得此法,只於宮中偶一為之,尚且不可。況日後以為常情,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士,能破此法者,那時白龍魚腹,必為豫且所困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不過在宮中聊為偶戲,決不輕試於外,幸即相傳,望先生萬勿吝教。」公遠此時,當不過玄宗再三懇求,只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授,並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教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據,往往被宮人覺見。玄宗立召公遠入宮,要他面作此法來看。公遠把手向空書符,口中念念有詞,即時不見其形,少頃卻見他從殿門外入來。玄宗便也學他書空作符,捻訣念咒,卻只是隱了身子,露出衣冠。內侍們都含著笑。玄宗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我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隱身法不靈,致被左右竊笑,已是懷慚無地了。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道:『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軀,如何凡軀便學不得仙法,還是傳法者,不肯盡傳其決耳!」說罷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自此玄宗心中懷怒。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危疾,因親自來求他,救治夫人之病。公遠說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幸得善終於相公之前,生榮死哀,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李林甫怪其言慢,也心中懷怒,是夜其妻果死。過了一日,秦國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楊國忠奉著貴妃之命,來見公遠,要求他救治。公遠道:「神仙只救得有緣分之人與能修行之人,夫人夙世既無仙緣,今生又無美行,享非分之福,還不自知修省,惡孽且未易仟除,今得命壽終於內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矣。豈復有方有術可療?七日之後,名登鬼菉矣!」國忠怒道:「不能相救也罷,何得妄言謗毀?」遂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道:「羅公遠謗毀宮眷,懸殊加咒詛,大不敬上。」李林甫也便乘間奏他妖妄惑眾。玄宗已是不悅,況又內外讒言交至,激成十分大怒來了,傳旨立即將羅公遠斬首西市。公遠在寓邸聞命,呵呵大笑,也不肯綁縛,直飛步至西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並無點血。但見一道青氣,從頭頂中直出,透上重霄。正是:
    如囗賓國王,斬師子和尚。是亦善知識,以殺為供養。
  玄宗一時恨怒,立即命斬羅公遠。旋即自思他是個有道術之人,何可輕殺。連忙呼內侍快傳旨停刑。及到時卻已早殺過了。玄宗懊悔不已,命收其屍首,用香木為棺槨成殮。至七日之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贈恤極其豐厚。正是:
    三姨如鼎足,秦國命何促?死或賢於生,壽終還是福。
  玄宗因秦國夫人之死,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念念不忘,然已無可如何。因思到張果、葉法善,不知今在何處。遂命輔繆琳往王屋山迎請張果老,他若不肯復來,便往訪葉法善。二人之中,必得其一。繆琳率了聖旨,帶著僕從車馬,出京趕行,勿聞路人傳說:「張果老先生,已死於楊州地方了。」繆琳正在疑信之際,卻接得京報,楊州守臣某人上疏,奏張果於本年某月某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屍身未及收殮,立時腐敗消化。繆琳得了此信,遂不往王屋山去了,只專心訪問葉法善居處。有人說曾在蜀中成都府見過他來,輔繆琳即令僕從人等,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既入蜀境,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得很。忽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口中高聲歌唱道:
    山路崎嶇那可行,仙人往矣縱難迎。
    須知死者何曾死,只愁生者難長生。
  那道者一頭歌,一頭走,漸漸行至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卻如何把貧道恁般相戲。如今張果老先生怕殺,已詐死了。葉尊師也怕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罷。」輔繆琳道:「天子方悔前過,伏祈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聖心。」公遠笑道:『哦去何如天子來,你可不必多言。我有一封書並一信物寄上於天子,你可為我致意。」即刻於抽中取出一封書來,內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緘題,付與繆琳收了。繆琳道:「天子正有言語,欲叩間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防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繆琳私問朝中諸大臣休咎何如。公遠道:「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還有身後之禍。楊相尚有幾年玩福,其後可想而知也。」繆琳又問自己將來休咎。公遠道:「凡人能不貪財,便可無禍患。」說罷,舉手作揖而別,騰空直去。繆琳同從人等,無不咄咄稱異,想道:「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候旨罷。」主意已定,遂趲程回京。直到宮裡,見了玄宗,細細備奏過嶺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日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同藥物,沉吟不語。繆琳又密奏公遠所雲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慾,可以延年;今言須要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卻又在那裡?」遂命內侍速啟其棺視之,原來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歎說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明明指是楊妃。其所雲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言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此時安祿山正兼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坐擁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但常自念當時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見怪。玄宗年紀漸高,恐一旦晏駕,太子即位,決無好處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懷異想。祿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個李林甫,常呼李林甫為十郎,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李十郎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便攢眉嗟歎,坐臥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的心事,卻又頂為佈置,安放於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後,自己也患病起來了。適當輔繆琳回京時,林甫已臥床上不能起來,病中忽聞羅公遠未死,這個吃驚非同小可。自說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個神仙,殺而不死,今倘來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備,卻如何解救?」自此日夕驚惶恐懼,病勢愈重,不幾日間嗚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閻王台下到兇國。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賢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畏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歎悼。太子在東宮,聞林甫已死,歎道:「吾今日臥始貼席矣!」楊國忠本極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積恨已久,今乘其死,復要尋事洩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於私第,託言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又道他屢次謀陷東宮,動搖國本,其心叵測。又諷朝臣交章追劾他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於玄宗面前說他多少奸惡之處。玄宗此時,方才省悟,下詔暴其惡逆之狀,頒貼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產。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職,永不復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言這身後之禍。正是:
    生作權奸種禍殃,那知死後受摧戕。
    非因為國持公論,各快私心借憲章。
  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兼左右相,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祿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勝於己,故心懷畏忌。那楊國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視他的,今雖專權用事,祿山全不在意。四處藩鎮,都遣人□禮往賀,獨祿山不賀。楊國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國忠乃厚結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要與他並力排擠安祿山。時隴右富庶甲天下,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二千餘里,閭閭相望,桑麻遍野,國忠奏言,此皆節度使哥舒翰撫循調度之功,宜加優擢詔。詔以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撫制兩鎮。祿山聞知,明知得是國忠藉為黨援,愈如不樂,常於醉後,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微聞其語,一發惱恨,又密奏玄宗,說:「安祿山向同李林甫狼狽為奸,今林甫死後,罪狀昭著,安祿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異謀。陛下若不肯信,詔遣使往召入覲,彼且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妃問:「陛下有何事情,索於心中?」玄宗道:「汝兄國忠,屢奏安祿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勸朕遣使往召入覲,若他不來,其意可知,使當問罪。我意此兒受我厚恩,未必相負於我,故心中籌畫未定。」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意祿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內侍往召安祿山。若祿山肯來,妾兄同陛下便可釋疑矣。」玄宗依其言,即作手敕,遣輔繆琳□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輔繆琳領了敕命,正將起行,楊妃私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致安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從中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領命,星夜不息,來至范陽。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道:
    皇帝手敕東平郡王范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卿昔事朕
  左右,歡敘如家人,乃者遠鎮外藩,道爾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顧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緣入見?茲於敕到,即可赴闕,暫來即
  反,無以跋涉為勞,朕亦欲面詢邊庭事也。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繆琳道:「天子不過相念之深耳!」祿山沉吟道:「楊相有所言否?」繆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祿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繆琳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並述其所言,祿山方才歡喜,即日起馬星馳到京,入朝面聖。玄宗大喜道:「人言汝未必肯來,獨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禮,賜宴於內殿,祿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寵擢至此,粉身莫報。奈為楊國忠所嫉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說道:「有朕在,汝可無慮也。」是夜留宿內庭。
  次日,人見楊妃,賜宴宮中,深情暢敘。祿山道:「兒非不戀,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辭朝後速走勿遲。」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政重任,不敢曠職,告辭回鎮。玄宗准奏,親解御衣賜之,祿山涕泣拜受,即日辭朝謝恩。隨行之時,走馬至楊國忠府第,匆匆一見,即刻飛星出京,晝夜兼行,不日到鎮。他恐國忠請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親信,人有首告祿山欲反者,玄宗命將此人縛送范陽,聽其究治,由是人無敢言者。祿山自此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守把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他日若有舉動,必不為我所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武健過人者,不能守禦。漢將柔弱,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一人,代守邊漢將。疏上,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言說道:「祿山久有異志,今上此疏,反狀明矣,其所請必不可許。」玄宗不悅,說道:「向者邊政俱用文臣,漸至武備廢弛;今改用番人為節度,邊庭壁壘一新,即此看來,安見番人不可以代漢將?祿山為國家計,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請,卿等何得動言其反?」遂不聽韋見素之言,即就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內地別用。自此番人據險,祿山愈得其勢,邊事不可問矣。正是:
    番人使為漢地守,漢地將為番人有。
    君王偏獨信奸謀,枉卻朝臣言苦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6 AM     標題: 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詞曰:
    恩深愛深,情真意真。巧乘七夕私盟,有雙星證明。時平世
  平,賞心快心。樓存勤政虛名,奈君王倦勤。
                        調寄「醉太平」
  卻說佛氏之教,最重誓願一道。若是那人發一願,立一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證明,今生來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後止。說便是這等說,也須看他所立之願,合理不合理,可從不可從。難道那不合理、不可從的誓願,也必如其所言不成?大抵人生誓願,唯於男女之間為最多。然山盟海誓,都因幽期密約而起,其間亦有正有不正,有變有不變。至若身為天子,六宮妃嬪以時進御,堂堂正正,用不著私期密約,又何須海誓山盟。惟有那耽於色、溺於愛的,把三千寵幸萃於一人,於是今生之樂未已,又誓願結來生之歡。殊不知目前相聚,還是因前生之節義,了宿世之情緣,何得於今生又起妄想。且既心惑於女寵,宜乎誰婦言是用,以奢侈相尚,以風流相賞,置國家安危於不理,天下將紛紛多事。卻還只道時平世泰,極圖娛樂,亦何異於處堂之燕雀乎?
  且說玄宗聽信安祿山之言,將三鎮險要之處,盡改用番人戍守,韋見素進諫不從。一日,韋見素與楊國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於側。玄宗道:「朕春秋漸高,頗倦於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邊事付之將帥,亦復何憂?」高力士奏道:「誠如聖諭,但聞南詔反叛,屢致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朝廷必須有以制之,方能無有後患。」玄宗說道:「汝且勿言,宰相當自有調度。」原來那南詔,即今雲南地方,南蠻人稱其王為詔。本來共有六詔,其中有名蒙捨詔者,地在極南,故曰南詔。五詔俱微弱,南詔獨強,其王皮邏閣,行賄於邊臣,請合南地六詔為一。朝廷許之,賜名歸義,封之為雲南王,後竟自恃強大,舉兵反叛。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兵與戰,被他殺敗,士卒死者甚多。楊國忠與鮮於仲通有舊好,掩其敗狀,仍敘其功。後又命劍南留守李密,引兵七萬討之,復被殺敗,全軍覆沒。國忠又隱其敗,轉以捷聞。更發大兵前往征討,前後死者,不計其數,人莫有敢言者。高力士偶然言及,國忠連忙掩飾道:「南蠻背叛,王師征討,自然平定,無煩聖慮。至若邊將擁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安祿山坐制三大鎮,兵強勢橫,大有異志,不可不慎防之。」玄宗聞其言,沉吟不語。韋見素奏道:「臣有一策,可潛消安祿山之異志。」玄宗問道:「是有何策?」韋見素道:「今若內擢安祿山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別以三大臣分為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則安祿山之兵權既釋,而奸謀自沮矣。」楊國忠道:「此策甚善,願陛下從之。」玄宗口雖應諾,意猶未決。
  當日朝退回宮,把這一席話說與楊妃知道。楊妃意中雖極欲祿山入朝,再與相敘,卻恐怕到了京師,未免為國忠所謀害。乃密啟奏玄宗道:「安祿山未有反形,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無故頻頻征召,適足啟其疑懼。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觀之,若果有可疑之處,然後召之,看他如何便了。」玄宗依其言,即遣內侍輔繆琳,□極美果品數種,往賜安祿山,潛察其舉動。繆琳當奉玄宗之命,直至范陽。祿山早已得了宮中消息,知其來意,遂厚款繆琳,又將金帛寶玩送與繆琳,托他好為周旋。繆琳受了賄賂,一力應承,星夜回來復旨,極言安祿山在邊,忠誠為國,並無二心。玄宗聽說,信以為然,乃召楊國忠入宮面諭道:「國家待安祿山極厚,安祿山亦必能盡忠報國,決不敢於相負,朕可自保其無他,卿等不必多疑。」國忠不敢爭論,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奸徒得奧援,賄賂已通神。莫漫愁邊事,君王作保人。
  自此玄宗竟以邊境無事,安意肆志。且又自計年已漸老,正須及時行樂,送日夕與嬪妃內侍,及梨園子弟們,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楊妃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輩,愈加驕奢淫佚。華清宮中,更置香湯泉一十六所,俱極精雅,以備嬪妃侍女們不時洗浴。其奉御浴池,俱用文瑤寶石砌成,中有玉蓮溫泉,以文木雕刻鳧雁鴛鷺等水禽之形,縫以錦繡,浮於泉水之上,以為戲玩。每至天暖之時,酒鬧之後,池中溫暖。玄宗與楊妃各穿單拾短衣,乘小舟游蕩於其中。游至幽隱之處,或正炎熱難堪,即令宮人扶楊妃到處就浴。每自宮眷浴罷之後,池中水退出御溝,其中遺珠殘環,流出街渠,路人時有所獲,其奢靡如此。楊妃因身體頗豐,性最怕熱,每當夏日,只衣輕納,使侍兒交扇鼓風,猶揮汗不止,卻又奇怪得很,他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相同,紅膩而多香,拭抹於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絕不猶人。又因有肺渴之疾,常含一玉魚兒於口中,取涼津潤肺。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於是手托香腮,悶悶的閒坐窗前。玄宗看了,愈見其嫵媚,可憐可愛,說道:「為朕的恨不能為妃子分痛也!」後人有畫楊貴妃齒痛圖者,馮海粟題其上雲:
    華清宮一齒動,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
  天寶十載之夏,玄宗與楊妃避暑於驪山宮。那宮中有一殿,名曰長生殿,極高爽涼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氣正當炎熱,玄宗坐於長生殿中納涼,楊妃陪著同坐,直至二更以後,方才入寢室中同臥,宮女亦都散去歇息。楊妃苦熱,睡不安穩,乃拉著玄宗起來,再同出庭前乘涼,更不呼喚宮娥侍女們伏侍。二人坐到更深,天熱未臥,手揮輕扇,仰看星斗。此時萬籟無聲,夜景清幽,坐了一回,漸覺涼爽,玄宗低聲密語道:「今夜牛女二星相會,未知其樂何如?」楊妃道:「鵲橋渡河之說,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有之,天上之樂,自然不比人間。」玄宗笑道:「若論他會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歡聚。」楊妃說道:「人間歡樂,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成配。」說罷不覺愴然嗟歎。玄宗感動情懷,說道:「你我恁般恩愛,豈忍相離;今就星光之下,你我二人密相誓願,心中但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貴妃聽玄宗之說,點頭道:「阿環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聽了此說,不覺大喜之極。後來白居易「長恨歌」中,曾詠及此事,有句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
  為連理枝。後人有詩譏刺玄宗,溺寵偏愛,私心妄想,道是:
    皇後無端遭廢斥,今生夫婦且乖張。如何妃子偏承寵,來世還
  期莫散場。又有詩譏笑楊貴妃雲:
    長生私語長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與三郎永配合,祿山密
  約豈無緣?
  且說玄宗自此把楊妃更加恩愛。是年秋九月,蓬萊宮中那柑橘結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年間,江陵進貢來的,味極甘美。玄宗命將數枚種於蓬萊宮中,一向只開花不結實,還有時鮮花也不開。那年忽然結實二百余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者,毫無異味。玄宗欣喜,親自臨視,命摘來頒賜各朝臣。楊國忠率眾官上表,俯伏金階之下稱賀,其表略雲:
    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質;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
  之祥。橘抽所植,南北異名,惟陛下元風真紀,六合為一家。雨露
  攸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
  結成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欣
  荷寵頒,漸無補報。臣等欣瞻之至,不勝景仰之誠,謹上表以聞。
  玄宗覽表大悅,溫旨批答。那柑橘中,卻有一個是合歡的,左右進上。玄宗見了,愈加歡喜,與楊妃互相把玩,玄宗說道:「此果早知人意,我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此合歡之實。我二人可共食之,以應其祥。」乃促其坐同剖,交口而食。因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之於後世。楊國忠於此又復獻聯詞,以為此乃非常之祥瑞,陛下宣頒囗稱慶。正是:
    屈軼曾生黃帝時,自能指佞最稱奇。唐家柑橘成何用?翻使
  諛臣進佞詞。
  玄宗聽了楊國忠諛佞之言,遂降旨以宮中有珍果之樣,賜民大(酉甫)。於是選擇吉日,率嬪妃及諸王輩御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百戲,聽人縱觀,與民同樂。京城內百姓中,士民男女,擁集樓前,好不熱鬧。教坊女人,有一個王大娘者,其技能為舞竿,將一丈八尺長的一根大竹竿,捧置頭頂,竿兒上綴著一座木山,為瀛洲方丈之狀,使一小兒手扶絳節,出入其間,口中歌唱。王大娘頭頂著竿,旋舞不輟,卻正與那小兒的歌聲節奏相應。玄宗與嬪妃諸王等看了,俱嘖嘖稱奇。時有神童劉晏,年方九歲,聰穎過人,因朝臣舉薦登朝,官為秘書省正字。是日玄宗召於樓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因命劉晏詠王大娘舞竿的詩一首。劉晏應聲即吟道: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說說綺羅偏有力,猶嫌輕
  便更著人。
  玄宗同嬪御及諸王,見劉晏吟詩敏捷,詞中又有隱帶諧謔之意,諸歡喜贊歎。楊貴妃抱他坐於膝上,親為之梳發。梳罷,玄宗招之近前,親執其手戲問道:「汝以童年,官為正字,未知正得幾字?」劉晏應口答說道:「請字都正,只有一個朋字未正。」這句話分明說那些一班朝臣,各立朋黨,難於救正。恰好合著朋字形體,偏而不正之意。玄宗聞其言,連聲稱善,顧左右道:「此兒非特聰慧,且識力異人,將來居官任事,必有可觀者焉!」眾人俱稱賀朝廷得佳士。玄宗大喜,即命以牙笏錦袍賜之,說道:「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必不傍人門戶也。」後人有詩雲:
    同道為朋何有黨,正因邪正兩途分。誤言朋字終難正,欲正臣
  時先正君。
  是日歡宴至晚夕,樓上掛起花燈,各樣名色不同,光彩眩目。玄宗正與眾官賞玩間,只聽得樓前人聲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爭嚷的,也有你呼我應者的,聲音極其嘈雜。玄宗問是何故,內侍眾人啟奏,說樓下百姓,爭看花燈,擁擠諠譁,呵斥不止,伏候聖裁。玄宗道:「可著該管官嚴飭禁約,再著衛士振威彈壓。如再不止,拿幾個責治示眾便了。」劉晏忙奏道:「人聚已眾,不可輕責;況陛下與民同樂,許其眾看,如何又加責治。以臣愚見,莫如使梨園樂工,當樓奏技,傳諭眾人靜聽,彼百姓喜於聞所未聞,則人聲自息矣。」玄宗點頭道:「此言極善。」遂命內侍先傳聖旨,曉諭眾人。隨後命梨園眾子弟,一個個的錦衣花帽,手執樂器,出至樓頭,齊齊整整的都站立於花燈之下。眾人擁著觀望,那歡笑之聲雖未即止,然不似從前的喧鬧了。高力士奏道:「眾樂工之中,惟李謨的羌笛尤為擅名,是乃眾人之所最為喜聽,宜令樓下眾人,清聽一曲,以息眾喧。」玄宗依其所奏,傳命李謨先獨自當樓吹笛。李謨領旨,當樓面前向下把手一指,高聲說道:「我李謨奉聖旨先自吹笛,使與你們眾人聽聽。你們若果知音,須靜聽者。」說罷,雙手按著一枝紫紋雲夢竹的笛兒,呼亮嚦嚦,吹將起來了。這一笛兒,真吹得響徹雲霄,鸞翔鶴舞,樓下萬萬千千的人,都定睛側耳,寂然無聲。玄宗大喜。正是:
    莫道諠譁難禁止,一聲可息萬千聲。
  你道李謨的那笛,如何恁般人妙?蓋緣玄宗洞曉音律,絲竹管弦,無不各盡其妙。有時自制曲調,隨意即成,清濁疾徐,迴環轉變,自合節奏。於諸樂器中,獨不喜琴聲,聞人鼓琴,便欲別奏他樂以洗耳,謂之解穢。其所最愛者,揭鼓與笛,以此為八音之領袖,為諸樂之所不可少。每當官中私宴,梨園奏曲,玄宗或親自擊鼓,或吹玉笛以和之。楊妃亦善吹玉笛。
  先是天寶初年,嘗於二月初旬,晨起巾櫛方畢,時值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內殿庭中,柳杏將芽。玄宗閒坐四顧,咄嗟而起道:「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遂命楊妃先吹玉笛一遍,隨後親自臨軒,擊揭鼓一通,其名曰春光好,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調。鼓音才歇,回顧庭前柳杏都已葉舒花放,天顏大喜,指向眾嬪妃看了笑道:「此一事可不喚我作天工耶!」眾皆頓首,口稱萬歲。
  又一日,玄宗晝寢於玉清宮中,忽夢有仙女數人,從空而降,容貌俱極美麗,手中各執一樂器,向著玄宗舞吹了一回,聲音之絕妙異常,其中笛聲,尤為佳妙。仙女道:「此乃神仙之樂,名曰紫雲回。陛下既深通音律,可傳授了去。」玄宗醒來,樂音猶然在耳,遂自吹玉笛習之,盡得其節奏。過了兩三日,偶乘月明之夜,與高力士改換了衣服,出宮微行游戲。走過了幾處街坊,回走至宮牆外一座大橋之上,立著看月。忽聞遠遠的地方兒有笛聲嘹亮,仔細聽之,卻正是紫雲回的聲調。玄宗驚訝道:「此吾夢中所傳授,新自譜就的親翻妙曲,並末曾傳授他人,何故外間亦有此調?大為可怪。」遂密諭高力士道:「明日可與我查訪那個吹笛的人,不要驚嚇了他,好好引來見我。」高力士領旨,至次日早晨帶著從人,依昨夜笛聲所在,挨戶查過,有人說:「此間有個姓李的少年,最善吹笛,昨夜吹笛的就是他。」力士著人引至李家,以天子之命,召那少年入宮見駕。玄宗問他:「昨夜所吹的笛曲,從何處得來?」那少年奏道:「臣姓李名漠,自幼性好吹笛,因精於其技。前兩三夜,偶於宮牆外大橋上步月,聞得宮中笛聲,細聽節奏,極其新異,非復人間所有,因用心暗記,以指爪書譜。回家即依調試吹之,愈知其妙。昨夜便自演習,不料有污聖耳,臣該萬死,望陛下恕之。」玄宗喜其聰慧知音,遂命為押班梨園之長,時常得供奉左右。此正「連昌宮詞」所雲:
    李謨壓笛傍宮牆,悟得新翻數般曲。
  自此李謨更得盡傳內府新聲,其技愈加精妙。當夜在勤政樓頭奏技,萬民樂聞,天子稱賞。笛聲既畢,眾樂齊作,繼以清歌妙舞,樓下眾人,都靜觀寂聽,更無喧鬧。玄宗直至歡宴到曉鐘初嗚起來,方才罷散。正是:
    俱向樓頭勤取樂,何嘗肯把政來勤。
  未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7 AM     標題: 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詞曰:
    死生有命不相饒,禽鳥也難逃。還仗慈悲佛力,頓教脫去皮
  毛。笑他養子飛揚拔扈,惡勝鷗鵲。向道赤心滿腹,而今漸覺
  蹊蹺。
                        調寄「朝中措」
  聖人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當死期將至,往往先有個預兆。以此推之,一切眾生,凡有情有識之物,當其將死,亦必先有預兆。人雖不知之,彼必自驚覺,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與命爭,則生寄死歸,聽其自然。惟須稍種福因,以作後果可也。至於富貴為人所同欲,卻又不是人力所可強求。若說大富大貴,固主之在於天,就是一命之榮,一錢之獲,亦無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無理之人,作非理之想,為非理之事,以圖非理之富貴;卻不自思現在所享之富貴,已屬非分,如何還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獲罪於天,後禍不小。
  且說玄宗御勤政樓,賜民大(酉甫),通宵宴樂,自以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無事。楊國忠總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權納賄。這些貪位慕祿趨炎附勢之徒,奔走其門如市。只有個陝郡進士張彖,在京候選,見此光景,慨然歎息道:「此輩倚楊有相如泰山,以我視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猶恐波及其身,何可與同事耶!」遂絕意仕進,即日出京,隱居嵩山去了。那時有識者,都知天下將亂。玄宗卻自恃承平,安然無慮,惟日夕在宮中取樂。楊妃亦愈加喬縱,內庭掌管貴妃位下,織錦刺繡,及雕鏤器物者數百人,以供其賀生辰慶時節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處采辦新奇可喜之物進奉。各處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貢獻貴妃者,俱得不次升遷。玄宗游幸各處,多與楊妃同車並輦而行。楊妃平常不喜坐輿,欲試乘馬,因命御馬監選擇好馬,調養得極其純良,以備妃子坐騎。每當上馬時,眾宮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執轡授鞭,內宮女伏侍者數十人,前後擁護。楊妃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動人。玄宗亦自乘馬,或前或後,揚鞭馳騁,以為快樂。楊妃見了笑道:「妾捨車從騎,初次學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獵,鞍馬嫻熟,馳逐之際,固當讓著先鞭。」玄宗戲道:「只看騎馬,我勝於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籌。」楊妃也戲說道:「此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皆大笑不止。後人有詩雲:
    虢國朝天走馬來,蛾眉淡掃見驕才。今看肥婢喬乘馬,預兆他
  年到馬嵬。
  自此宮中飲宴,即創為風流陣之戲。你道如何作戲?玄宗與楊妃酒酣之後,使楊妃統率宮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統率小內侍百余人,於掖庭之中排下兩個陣勢,以繡幃錦被張為旗幡,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吶喊,互相戲鬥。若宮女勝了,罰小內侍各飲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飲;若內侍們勝了,罰宮女們齊聲唱歌,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此戲即名之曰風流陣。時人以為宮中之游戲,忽一變為戰爭之狀,乃不祥之兆。有詩雲:
    宮人學作戰場人,陣號風流樂事新。他日漁陽鼙鼓動,堪嗟嬉
  戲竟成真。
  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勝了,楊妃命照例罰內侍們二鬥酒,將金斗奉於玄宗先飲;玄宗亦將金盃賜與楊妃說道:「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道:「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以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於妾,妾方可飲。」玄宗笑而許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進上。玄宗與楊妃各擲了兩擲,未有勝負,至第三擲,楊妃已占勝色,玄宗將次輸了,惟得重四,可以轉敗為勝。於是再賭賽一擲,一頭擲,一頭吆喝道:「要重四。」只見那骰兒輾轉良久,恰好滾成重四雙雙。玄宗大喜笑向楊妃道:「朕呼盧之技如何?你可該飲酒麼?」楊妃舉杯說道:「陛下洪福齊天,妾雖不勝杯囗,何敢不飲。」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與共之。」楊妃拜謝立飲,口稱萬歲。玄宗回顧高力士說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賜以緋。」當時高力士領旨,便將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點染,如今骰上紅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賜緋,可謂澤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
  沒。
  當日玄宗因擲骰得勝,心中甚為欣喜,同楊妃連飲了幾杯,不覺酣醉,乘著醉興,再把骰子來擲。收放之間,滾落一個於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見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戲將骰子盆兒,擺在他背上,扯著楊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擲骰。兩個一遞一擲,你呼六,我喝四,擲個不止。高力士雙膝跽地,雙手撐地,一動也不敢轉動,正正好氣力。只聽得屋樑上邊,咿咿啞啞,說話之聲道:「皇爺與娘娘只顧要擲四擲六,也讓高力士起來直直腰。」誰知他說的,不是直直腰,卻是說的擲擲么,這擲擲么三字,正隱著說直直腰。玄宗與楊妃聽了,俱大笑而起,命內侍收過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來。力士叩頭而退。玄宗與楊妃亦便同入寢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間說話的是誰?原來是那能言的白鸚鵡。這鸚鵡還是安祿山初次入宮,謁見楊妃之時所獻,畜養宮中已久,極其馴良,不加羈絆,聽其飛止,他總不離楊妃左右,最能言語,善解人意,聰慧異常,楊妃愛之如寶,呼為雪衣女。一日飛至楊妃妝台前說道:「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己身為鷙鳥所逼,恐命數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說罷慘然不樂。楊妃道:「夢兆不能憑信,不必疑慮;你若心懷不安,可將般若心經,時常念誦,自然福至災消。」鸚鵡道:「如此甚妙,願娘娘指教則個。」楊妃便命女侍爐內添香,親自捧出平日那手書的心經來,合掌莊誦了兩遍,鸚鵡在旁諦聽,便都記得明白,琅琅的念將出來,一字不差。楊妃大喜。自此之後,那鸚鵡隨處隨時念心經,或朗聲念誦,或閉目無聲默誦,如此兩三個月。
  一日,玄宗與楊妃游於後苑,玄宗戲將彈弓彈鵲,楊妃閒坐於望遠樓上觀看,鸚鵡也飛上來,立於樓窗橫檻之上。忽有個供奉游獵的內侍,擎著一只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即騰地飛起,望著樓檻上便撲。鸚武大驚,叫道:「不好了!」急飛入樓中。虧得有一個執拂的宮女,將拂子盡力的拂,恰正拂著了鷂兒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看鸚鵡時,已問絕於地下,半晌方醒轉來。楊妃忙撫慰之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回說道:「惡夢已應,驚得心膽俱碎,諒必不能復生,倖免為他所啖,想是誦經之力不小。」於是緊閉雙目,不食不語,只聞喉顙間,喃喃吶吶的念誦心經。楊貴妃時時省視。三日之後,鸚鵡忽張目向楊妃娘娘說道:「雪衣女全仗誦經之力,幸得脫去皮毛,往生淨土矣。娘娘幸自愛。」言訖長鳴數聲,聳身向著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鸚鵡能言更能悟,何可人
  而不如鳥。
  鸚鵡既死,楊妃十分嗟悼,命內侍監殮以銀器,葬於後苑,名為鸚鵡塚。又親自持誦心經一百卷,資其冥福。玄宗聞之,亦歎息不已,因命將宮中所蓄的能言鸚鵡,共有幾十籠,盡數多取出來問道:「你等眾鳥,頗自思鄉否?吾今日開籠,放你們回去何如?」眾鸚鵡齊聲都呼萬歲。玄宗即遣內侍持籠,送至廣南山中,一齊放之,不在話下。
  且說楊妃思念雪衣女,時時墮淚。他這一副淚容,愈覺嫣然可愛。因此宮中嬪妃侍女輩,俱欲效之,梳妝已畢,輕施素粉於兩頰,號為淚妝,以此互相炫美。識者已早知其以為不祥之兆矣。有詩雲:
    無淚佯為淚兩行,總然嫵媚亦非祥。馬嵬他日悲淒態,可是描
  來作淚妝?
  楊妃平日愛這雪衣女,雖是那鸚鵡可愛可喜,然亦因是安祿山所獻,有愛屋及烏之意。在今日悲念,亦是感物思人。那邊安祿山在范陽,也常想著楊妃與虢國夫人輩,奈為楊國忠所忌,難續舊好。他想若非奪國篡位,怎能再與歡聚,因此日夜欲題兵造反,只為玄宗待之甚厚,要俊其晏駕,方才起事。叵耐那楊國忠時時尋事來撩撥他,意欲激他反了,正欲以實己之言。於是安祿山也生了一個事端來,撩撥朝廷,遂上一章疏來,請獻馬於朝廷。其疏上略雲:
    臣安祿山承乏邊庭,所屬地方,多產良馬。臣今選得上等駿騎
  三千餘區,願以貢獻朝廷。臣雖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馬蕃庶,然以
  此上充天廄,他年或大駕東封西狩,亦足稍壯萬乘觀瞻。計每馬一
  匹,用執鞍軍二人,臣更適番將二十四員部送,俊擇吉日,即便起
  行。伏乞敕下經歷地方,各該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庶不致臨
  期缺誤。謹先以表奏聞。
  安祿山此疏,明明是託言獻馬,謀動干戈,要乘機侵據地方,且看朝廷如何發付他。當下玄宗覽疏,也沉吟道:「祿山欲獻馬,固是美事;只卻如何要這許多軍將遣送?」因將此疏付中書省議覆。楊國忠次日入奏道:「邊臣獻馬於朝廷,亦是常事;今祿山固意要多遣軍將部送三千匹,而執鞭隨送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必備有跟隨的番漢軍士,共計當有萬余人,行動與攻城奪地者何異!其心叵測,不可輕信,當降嚴旨切責,破其狡謀。」玄宗道:「彼以貢獻為本,偽托所請,無所問罪;即雲部送人多,亦未必便有異志,不可遽加切責,只須諭令減少人役罷了。」國忠道:「彼名請貢獻,實欲叛逆耳;若非嚴旨切責,說破他不軌之謀,彼將以為朝廷無人。」玄宗道:「事勿急遽,朕當更思之。」國忠怏怏而退。玄宗正在猶豫時,有河南尹達奚珣,即達奚盈盈的宗族,他因聞邸報,見了安祿山請獻馬之疏,大為驚異,即飛章密奏說:『安祿山表請獻馬,而欲多遣部送軍將,事有可疑,乞以溫言諭止之。』」
  玄宗看了達奚詢的密疏,還沉吟未決。是日燕坐於便殿,高力士侍立於殿陛之下,玄宗呼之近前,對他說道:「朕之待安祿山,可謂至厚,彼既受我厚恩,當必不相負,朕意不以為然。前者朕曾遣輔繆琳到彼窺察回奏說道他是忠誠愛國,並無二心,難道如今便忽然改變了不成?」原來輔繆琳平日恃寵專恣,與高力士不睦,因此高力士便乘間叩頭奏說道:「人心難測,陛下亦不可過信其無他。以老奴所耳聞,輔繆琳兩番奉使差到范陽,多曾私受安祿山賄賂,故此飾詞覆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聽說驚訝道:「有這等事!輔繆琳受賄汝何以知之?」高力士奏道:「老奴向已微聞其事,而未敢深信,近因繆琳奉差采辦回來,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於其書齋案頭上,見有安祿山私書一封,書中細詢朝中舉動與宮中近事;又托他每事須曲為周旋遮飾,又須每事密先報知。那時老奴方竊窺未完,繆琳遽出,連忙取來藏過。據此看來,他內外交結賄賂,故此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將此事上聞,適蒙上諭,敢此啟知。」玄宗大怒道:「輔繆琳這個惡奴,我以何等之事相托,乃敢大膽受賄欺主,好生可恨!」遂傳旨立喚輔繆琳來面訊;又即著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搜取私書物件。不一時,繆琳喚到,其所取的私書與所受的賄賂,都被搜出,上呈御覽。原來繆琳與祿山,往來的私書甚多。高力士檢看其中有關涉楊妃說話的,即行銷毀去了,因此宮中私情之事,幸未有敗露。當下玄宗怒甚,欲重處輔繆琳立死,高力士密啟奏道:「皇爺即欲加罪繆琳,就於內庭立時撲殺,須託言他事以懲之,且請陛下萬勿發露通私書信之事及受賄之舉動,不然恐有激變。」玄宗點頭道是,遂命將繆琳正法。只說因采辦不奉旨賜死。可笑那輔繆琳因貪賄賂,喪了性命。當初羅公遠先師,原是曾對他說來道只莫貪賄,自然免禍,彼自不能悟耳。正是:
    不貪乃為寶,有賄必焚身。忘卻仙師語,時時與禍鄰。
  玄宗平日認定安祿山,是個滿腹赤心的好人,今見他賄結輔繆琳,去探朝廷與宮闈之事,方才有些疑心起來。楊妃也不能復為之解,惟有暗地咨嗟歎息罷了。玄宗依著達奚珣所奏,溫言諭止祿山獻馬,遣中使馮神威,□手詔往諭之。其略雲:
    覽卿表獻馬於朝廷,具見忠悃,朕甚喜悅。但馬行須冬日為
  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將成,農務未畢之時,且如行動。俊至冬日,
  官自給夫部送來京,無煩本軍跋涉之勞,特此諭知。
  馮神威□了詔書,星夜來至范陽,祿山已窺測朝廷之意,且又探知楊國忠有這許多說話,心中十分惱怒。及聞詔到,竟不出迎。馮神威不見安祿山接詔,竟自□詔到他府第來,祿山乃先於府中大陣兵仗,排列得刀槍密密,劍戟層層,旌旗耀日,鼓角如雷。馮神威見了,心甚驚疑。安祿山踞胡床而坐,見馮神威□詔而來,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開詔宣讀畢,祿山滿面怒容說道:「傳聞貴妃近日於宮中,也學乘馬,吾意官家亦心愛馬,我這裡最有好馬,故欲進獻幾匹。今詔書既如此,我不獻亦可。」馮神威見他恁般作威做勢,意態驕傲,語言唐突,必不懷好意,遂不敢與他爭論,只有唯唯而已。祿山也不設宴款待他,且教他出就館舍。
  過了幾日,馮神威欲還京覆命,入見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祿山道:「詔書雲:馬行須俟冬日,至十月間我即不獻馬,亦將親詣京師,以觀朝臣近政,今亦不必用表文,為我口奏可也。」馮神威不敢多言,逡巡而別。兼程趕行,回京見駕,將他這些無禮之狀與無禮之言,一一奏聞皇上。玄宗聽了,又驚,又羞,又惱。時楊妃侍坐於側,玄宗向他怒說道:「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今乃如此無狀,其反叛之形情已露,無怪人之多言也。自今人言不可不信!」說罷,撫幾歎息;楊妃也低著頭,嗟歎不已。正是:
    今日方嗟負心漢,從前誤認赤心兒。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7 AM     標題: 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詞曰:
    野心狼子終難養,大負君王,不顧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權奸還自誇先見,激反強梁,勢已披猖,縱募新兵那可當。
                         調寄「醜奴兒」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賴為君者,能覺察於先,急為翦除,庶不致滋蔓難圖。更須朝中大臣,實心為國,燭奸去惡,防奸於未然,弭患於將來,方保無虞。若天子既誤認奸惡為忠良,亂賊在肘腋之間而不知,始則養癰,繼則縱虎。朝中大臣,又詢私背公,其初則朋比作奸,其後復又彼此猜忌。那亂賊尚未至於作亂,卻以私怨,先說,他必作亂,反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端,以實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亂,不能定亂,徒為大言,欺君誤國,以致玩敵輕進之人,不審事勢,遽議用兵。於是舊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紛紛而起,豈不可歎可恨!
  且說玄宗因內監馮神威,奏言安祿山不迎接詔書,據傲無禮,心中甚怒。神威又奏道:「據他恁般情狀,奴婢那時如入虎口,幾幾乎不能復見皇爺天顏矣!」說罷嗚咽流涕,玄宗愈加惱怒。自此日夕在宮中,說安祿山負恩喪心,恨罵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楊妃沒奈何,只得從容解勸道:「安祿山原系番人,不知禮數;又因平日過蒙陛下恩愛寵極,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習成驕傲惰慢之故態,不覺一時狂肆,何足惱亂聖懷。他前日表請獻馬,或者原無反意。現今他有兒子在京師,結婚宗室,他若在外謀為不軌,難道不自顧其子麼?」原來祿山的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那慶宗聘玄宗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配,因此祿山出鎮范陽時,留他在京師就婚。既成婚之後,未到范陽,尚在京師,故楊妃以此為解。當下玄宗聽說,沉吟半晌道:「前日安慶宗與榮義郡主完婚之時,朕曾傳諭禮官,召祿山到京來觀禮,他以邊務倥傯為辭,竟不曾來。如今可即著安慶宗上書於其父,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與不來,便可知其心矣。」隨命高力士諭意於安慶宗,作速寫書,遣使送往范陽去;又道朕近於清華宮新置一湯泉,專待祿山來洗浴,彼豈不憶昔年洗兒之事乎,書中可並及此意。
  慶宗領旨,隨寫下一書呈上御覽,即日遣使□去,只道祿山自然見書便來。誰知楊國忠心裡,卻恐怕祿山看了兒子的書,真個來京時,朝廷必要留他在京。他有宮中線索,將來必然重用,奪寵奪權,與我不便。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實我之言,又可永絕了與我爭權之人,豈不甚妙。時有祿山的門客李超在京中,國忠誣害他,打通關節,遣人捕送御史台獄,按治處死,使祿山危不能自安。又密奏玄宗說:「慶宗雖奉旨寫書,一定自另有私書致其父,臣料祿山必不肯來,且不日必有舉動。」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潛往范陽一路,散佈流言,說道:「天子以安節度輕褻詔書,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宮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國在宮,勒令寫書,誘他父親入朝謝罪,便把他們父子來殺了。」祿山聞此流言,甚是驚怕可懼。不一日,果然慶宗有書信來到,祿山忙拆書觀看,其書略雲:
    前者大人表請獻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騷擾。
  故諭令暫緩,初無他意。乃詔使回奏,深以大人簡忽天言,可為怪。
  幸天子寬仁,不即督過,大人宜便星馳入朝謝罪,則上下猜疑盡釋,
  讒口無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善哉!昨又奉聖諭雲:華
  清宮新設泉湯,專待爾父來就浴,彷彿往時耍戲洗兒之寵,此尤極
  荷天恩之隆渥也。況男婚事已畢,而定省久虛,渴思仰睹慈顏,少
  中子婦之誠心。不孝男慶宗,書啟到日,即希命駕。
  祿山看了書信,詢來使道:「吾兒無恙否?」使者回說道:「奴輩出京時,我家大爺安然無事;但於路途之間,聞說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聞人傳說,近日宮裡邊,有什麼事情發覺了,大爺已被朝廷拘禁在那裡,未知此言何來?」祿山道:「我這裡也是恁般傳說,此言必有來由。」因又密問道:「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甚密旨著你傳來麼?」使者道:「奴輩奉了大爺之命,□著書未停就走,並不聞貴妃娘娘有甚旨意。」安祿山聞言,愈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是有心照顧他安祿山的,時常有私信往來,如何這番卻沒有?蓋因安慶宗遵奉上命,立逼著他寫書遣使,楊妃不便夾帶私信,心中雖甚欲祿山入京相敘,只恐他身入樊籠,被人暗算。若竟不來,又恐天子發怒,因欲密遣心腹內侍,寄書與祿山,教他且勿親自來京,只急急上表謝罪便了。書已寫就,怎奈楊國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陽一路,關津驛遞所在,說邊防宜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有密信不敢發,探問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際,倘有洩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未即遣使。這邊安祿山不見楊貴妃有密信來,只道宮中私事發覺之說是真,想道:「若果覺察出來,我的私情之事,卻是無可解救處。今日之勢,且不得不反了!」遂與部下心腹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右將軍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
  嚴莊、高尚極力攛掇道:「明公擁精兵,據要地,此時不舉大事,更待何時?」祿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聖上待我極厚,侯其晏駕,然後舉動耳。」嚴莊道:「天子今已年老,荒於酒色,權奸用事,朝政時錯,民心離散,正好乘此時舉事,正可得計。若待其晏駕之後,新君即位,苟能用賢去佞,勵精圖治,則我不但無釁可乘,且恐有禍患之及。」阿史那承慶道:「若說禍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但今不難於舉事,而難於成事,須要計出萬全,庶幾一舉而大勳可以集。」高尚道:「今國家兵制日壞,武備廢馳,諸將帥雖多,然權奸在內,使不得其道,必不樂為之用,徒足以僨事衛。我等只須同心協力,鼓勇而行,自當所向無敵,不日成功,此至萬全之策耳!」祿山大喜,反志遂決。
  次日,即號召部下大小將士,畢集於府中。祿山戎服帶劍,出坐堂上,卻先詐為天子敕書一道,出之袖中,傳示諸將說道:「昨者吾兒安慶宗處有人到來,傳奉皇帝密敕,著我安祿山統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公等務當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掃清君側之惡;功成之後,爵賞非輕,各宜努力。」諸將聞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而起,對著眾人厲聲說道:「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祿山亦按劍厲聲道:「有不遵者,即治以軍法。」諸將平日素畏祿山兇威,又見嚴莊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異言。祿山即刻遂發所部十五萬眾兵卒,反自范陽,號稱二十萬。即日大饗軍將,使范陽節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又令別將高秀巖守大同。其余諸將,俱引兵南下,聲勢浩大。此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事也。後人有詩歎雲:
    番奴反相人曾說,天子偏雲是赤心。沒道豬龍難致而,也能驟
  使水淋淋。
  原來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之時,曾說過安祿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後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為然。又嘗於勤政樓前,陳設百戲,召祿山觀之。玄宗坐在一張大榻上,即命祿山坐於榻旁,一樣的朝外坐著,皇太子倒坐在下面。少頃,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隨至更衣之處,密奏說道:「歷觀古今,從未有君與臣南面井坐而間戲者,父皇寵待祿山,毋乃太過乎?眾人屬目之地,恐失觀瞻。」玄宗微笑道:「傳聞祿山,外人都說他有異相,吾故此讓之耳!」祿山侍宴嘗在於宮中,醉而假寐,宮人們竊而窺之,只見其身變為龍,而其首卻似豬,因大奇異,密奏於玄宗知道。玄宗略無疑忌,以為此豬龍耳,非興雲致雨之物,不足懼也,命以金雞帳張之。那知他到今日,卻是大為國家禍患。所以後人作詩,言及此事。
  且說當日祿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那時海內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見兵革,猝然聞知范陽兵起,遠近驚駭。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統屬之地,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地方官員,或有開門出迎的,或有棄城逃走的,或有為他擒戮的,無有一處能拒之者。安祿山以太原留守楊光翔依附楊國忠為同族,欲先殺之。乃一面發動人馬,一面預遣部將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騎,託言獻射生手,乘驛至太原。楊光(歲羽)此時尚未知安祿山的反信,只道范陽有使臣經過,出城迎之,卻被劫擄去了,解送祿山軍前殺了。玄宗初聞人言安祿山已反,還疑是怪他的訛傳其事,及聞楊光翩被殺,太原報到,方知安祿山果然反了,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目瞪口呆。玄宗於是召集在朝諸臣,共議此事。眾論紛紛不一,也有說該剿的,也有說該撫的,惟有楊國忠揚揚得意說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窺其肺腑,故屢讀天聽,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謬。」玄宗道:「番奴負恩背叛,罪不容誅,今彼恃士卒精銳,沖突而前,當何以御之?」國忠回奏說道:「陛下勿憂,今反者只祿山一人而已,其余將士,都不欲反,特為安祿山所逼耳。朝廷只須遣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旬日之間,定為傳首京師,何足多慮。」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為意。正是:
     奸相作惡,乃致外亂。大言欺君,以寇為玩。
  卻說安慶宗自發書遺使之後,指望其父入京,相會有日。不想倒就反起來了,一時驚惶無措,只得向袒面縛,詣闕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楊國忠奏說道:「安祿山久蓄異志,陛下不即誅之,致有今日之叛亂。今慶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貸,豈容復留此逆子以為後患乎?」玄宗意猶未決,國忠又奏說道:「安祿山在京城時,蒙聖旨使與臣為親,平日有恩而無怨,乃無端切齒於臣。楊光(歲羽)偶與臣同姓,祿山且還怨及於彼,誘而殺之。慶宗為祿山親於,陛下今倒赦而不殺,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准其所奏,傳旨將安慶宗處死。國忠又奏請將其妻子榮義郡主,亦賜自盡。正是:
    末將元惡除,先將逆孽去。他年弒父人,只須一慶緒。
  玄宗既誅安慶宗,即下沼布宣安祿山之罪狀,遣將軍陳千里,往河東招募民兵,隨使團練以拒之。其時適有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以討賊方略。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後裔,是個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體輕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備單弱,所以人多畏賊,望風而靡。然事存順逆,勢有奇變,不必過慮。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發倉凜,召募驍勇,跳馬囗渡河,擊此逆賊,計日取其首級,獻於闕下。」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馳赴遞驛,直趕到東京,募兵討賊,聽其便宜行事。
  說話的,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那兵是平時備著用的,如何到變起倉猝,才去募兵。又如何才有變亂,便要募兵起來,難道安祿山有兵,朝廷上到沒有兵麼?看官,你有所不知。原來唐初時,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為十道,置軍府六百三十四,而關內居其半,俱屬諸衛管轄,各有名號,而總名為折沖府。凡府兵多寡,其數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等;一千人為中等;八百人為下等。民自二十歲從軍,至六十歲而免,休息有時,徵調有法。折沖府都設立木契銅魚,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發,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皆合,然後發遣。凡行兵則甲冑衣裝俱自備,國家無養兵之費,罷兵則歸散於野,將帥無握兵之權。其法制最為近古。只因從軍之家,不無雜搖之累,後來漸漸貧困,府兵多逃亡。張說在朝時建議,另募精壯為長從宿衛兵,名曰(弓廣)騎。於是府兵之制日壞,死亡者有司不復添補,府兵調入宿衛者,本衛官將役使之如奴隸。其守邊者,亦多為邊將虐使,利其死而竟沒其資財,府兵因此盡都逃匿。李林甫當國,奏停折衛府上下魚書,自是折沖府無兵,空設官吏而已。到天寶年間,並(弓廣)騎之制,亦皆廢壞,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無賴子弟,不習兵事。且當此時承平已久,議者多謂國中之兵,可銷禁約,民間挾持兵器,人家於弟有為武官者,父兄擯棄不具。猛將精兵,多聚於邊塞,而西北尤甚。中國全無武備,所謂一旦有變,無兵可用,其勢不得不出於召募。蓋祖宗之善制,子孫不能修弊補廢,振而起之,輕自更張,以致大壞兵政。乃安祿山所用兵馬,本來眾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為回紇攻破,安祿山誘降其眾,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馬壯,天下莫及。
  閒話少話。且言封常清奉詔募兵,星夜馳至東京,動支倉庫錢糧,出榜召募勇壯。一時應募者如市,旬日之間募到六萬余人,然皆市井白徒,並非能戰之士。又探聽得安祿山的兵馬強壯,竟是個勁敵,方自海前日不該大言於朝。今已身當重任,無可推委,只得率眾斷河陽橋,以為守禦之備。玄宗又命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統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互為聲援。祿山兵至靈昌,時值天寒。祿山令軍士以長繩連束戰船並雜草木,橫截河流。一夜冰凍堅厚,似浮梁一般,兵馬遂乘此渡河,來陷靈昌郡。賊兵步騎縱橫,莫知其數,所過殘殺。張介然到陳留才數日,安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督率民兵,登城守禦。怎奈人不及戰,民心懼怕,天氣又極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太守郭訥逕自率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獲張介然斬於軍門之下。
  次日,又探馬來報說道:「天子詔諭天下,說安祿山反叛,罪極大惡,其長子安慶宗,在京已經伏誅。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能斬安祿山之頭來獻者,封以王爵。罪只及安祿山一人而已,其余附從諸將文武官員兵卒等歸順,俱赦宥一概不問。」安祿山聽說其子安慶宗在京被殺,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殺吾子,是所勢不兩立也!」遂縱大兵大殺降人,以洩胸中之忿。正是:
    身親為叛逆,還說吾何罪。遷怒殺無辜,罪更增百倍。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害之信,報到京師,舉朝震怒。玄宗臨朝,面諭楊國忠與眾官道:「卿等都說安祿山之造反,不足為慮,易於撲滅。今乃奪地爭城,斬將害民,勢甚猖獗,此正勁敵,何可輕視?朕今老矣,豈可貽此患於後人?今當使皇太子監國,朕親自統領六師,躬自帶兵將出征,務要滅此忘恩負義之逆賊!」正是:
    天子欲親征,太子將監國。奸臣驚破膽,庸臣計無出。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8 AM     標題: 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詞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來入夢。女貌男形,爾我相看前世身。
    難兄難弟,今日行蹤彼此異。全節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調寄「減字木蘭花」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與富貴貧賤,總皆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無不欽仰,所謂德重鬼神欽敬是也。若無德可欽敬,徒恃此勢位之尊崇以壓制人,當其盛時,乘權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亦復洋洋志得意滿,叱吒風雲。及至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之日,不但眾散親離,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魎也都來了,生妖作怪,播弄著你,所謂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貞節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跡於徘優技藝之中,廁身於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義膽天性生成,雖未即見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質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卻又有時鐘於一門,會於一家。如今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報到京師,方知賊勢甚猛,未易即能撲滅,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紛紛,並無良策。楊國忠前日故為大言,到那時也俯首無計。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經五十載,心中久已要退閒去作便事,意欲傳位於太子,只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遺累後人,故爾遲遲。今不意逆賊橫發,朕當親自統兵征討之,使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既平,即行內禪,朕將高枕無憂矣!」送下溜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群臣莫敢進一言。楊國忠乃大吃了一驚,想道:「我向日屢次與李林甫朋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好不懷恨。只礙著貴妃得寵,右相當朝,他還身處儲位,未攬大權,故隱忍不發。今若秉國政,必將報怨,吾楊氏無瞧類矣!」當日朝罷,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與韓、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至矣!」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討,將使太子監國,行且禪位於太子。奈太子素惡於吾家,今一旦大權在手,我與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於是舉家驚惶泣涕,都說道:「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之為幸也。」虢國夫人說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對而泣,於事無益。不如同貴妃娘娘密計商議,若能勸止親征,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說道:「此言極為有理,事不宜遲,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命駕入宮,託言奉候貴妃娘娘,與貴妃相見,密啟其事,告以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緩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士,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說道:「臣妾聞陛下將身親臨戰陣,是褻萬乘之尊,以當一將之任,雖運籌如神,決勝無疑。然兵兇戰危,聖躬親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驚駭。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情願碎首階前,欲效侯生之報信陵君耳!」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勝情,命宮人掖之就坐,執手撫慰說道:「朕之欲親征討,原非得已之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臣妾想來,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聖駕親征?」正說間,恰好太子具手啟,遣內侍來奏辭監國之命,力勸不必親征,只須遣一大將或親王督師出剿,自當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半晌道:「朕今竟傳位於太子,聽憑他親征不親征罷,我自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何如?」楊妃聞言,愈加著驚,忙叩頭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內禪之事,既而中止,謂不忍以災荒遺累太子也;今日何獨忍以寇賊,遺累太子乎?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還宜自攬大權,制勝於廟堂之上。傳位之說,待徐議於事平之後,未為晚也。」。玄宗聞言點頭道:「卿言亦頗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兵出征。又欲與高力士為監軍,力士叩頭固辭,乃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詔旨一下,楊貴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當時玄宗命宮中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官中排宴與妃子解悶。韓國、虢國二位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赴席飲宴。後人有詩歎雲:
    脫簪永巷稱賢後,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環苦肉計,毀妝亦
  是學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楊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開懷,真個是愁中取樂,互相勸飲。梨園子弟同宮女們,歌的歌,舞的舞。飲至半酣,興致勃發。玄宗自擊鼓,楊妃彈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飲全夜深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畢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朧之際,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於側旁椅上,隱幾而臥,其所吹玉笛懸掛於壁上。卻見一個奇形怪狀的魑魅,不知從何而至,一直來到楊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邊,嗚嗚咽咽的吹將起來。玄宗大怒,待欲叱吒他,無奈喉間一時哽塞,聲喚不出。那個鬼竟公然不懼,把笛兒吹罷,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來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只是伏在桌上,睡著不醒。恍惚間,見那伏在桌上的卻不是楊妃,卻是一個頭戴沖天巾、身穿滾龍袍的人,宛然是個一朝天子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執著一圓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卻是個女子,頭挽烏雲,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正疑駭間,只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頭上元冠翅曲,腰間角帶圍圓。黑袍短窄皂靴尖,執笏還兼佩
  劍。  眼豎交睜豹目,鬢蓬連接虯髯。專除邪祟治終南,魑魅逢
  之喪膽。
  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登時縮做一團,被這黑大漢一把題在手中,好像做捉雞的一般。玄宗急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鞠躬應道:「臣乃終南不第進士鐘尷是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令治終南山,專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於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除。」言訖,伸著兩手,把那個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題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驚醒,卻是一場大夢,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而寤,口裡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便問道:「阿環為甚不安麼?」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說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後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卻口口聲聲稱我陛下,我不敢應他,他便把一條白帶兒撲面的丟來,就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魔。」玄宗聽說,便也把自己所夢的述了一遍,楊妃咄咄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所以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所夢鐘尷之神甚奇,不知終南果有其人否?」楊妃道:「夢境雖不足憑,只是如何女變為男,男變為女;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也恰夢見那鬼,呼我為陛下,這事可不作怪麼?」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願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鸞顛鳳倒之意耳!」說罷大家都笑起來。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的後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的,乃其本來面目。此亦因時運向衰,鬼來弄人,故有此夢。正是:
    時衰氣不旺,夢中鬼無狀。帝妃互相形,現出本來相。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尷字麼?」文班中,只見給事中王維出班奏曰:「臣維向曾僑居終南,因終南有進士鐘馗於高祖武德皇帝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故時人憐之,陳請於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後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一發驚異,遂宣召那最善圖畫的吳道子來,當面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像,使畫一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飭,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後宮從而來,遂命以鐘馗之像,永鎮後宰門。如昔年太宗皇帝,畫尉遲敬德、秦叔寶之像於宮門的故事一樣。至今人家後門上,都貼鐘馗畫像,自此始也。又時人至今呼之為鐘狀元。正是:
    當年秦尉兩將軍,曾為文皇辟邪穢。今日還看鐘狀元,前門後
  戶遙相對。
  玄宗因畫鐘馗之像,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二人之像,喟然說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鐘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遲敬德、秦叔寶這般人材,與我國家扶危定亂?」因忽然相思著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當年他兄弟曾上疏諫我,不宜過寵安祿山,極是好話。我那時不惟不聽他,反加廢斥,由此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那秦氏兄弟兩個人,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間有朋友過訪,或杯酒敘情,或吟詩遣興,絕口不談及朝政。國楨有時私念起那當初集慶坊所遇的美人,卻怕哥哥嗔怪,只是不敢出諸口。也有時到那裡經過,密為訪問,並無消息。那美人也不知何故,竟不復來尋訪。忽然一日,有一個通家舊朋友,款門而來,姓南名霽雲,排行第八,魏州人氏。其為人慷慨有志節,精於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也是個軍官出身,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交,投契之友。幼年間,也隨著祖父來過兩次,數年以來蹤跡疏闊,那日忽輕裝策馬而來。秦氏兄弟十分歡喜,接著敘禮罷,各道寒暄。秦國模道:「南兄久不相晤,愚兄弟時刻思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南霽雲說道:「小弟自祖父背棄,一身淪落不偶,無所依托,行蹤靡定。前者弟聞賢昆仲高發,方為雀躍,隨又聞得仕途不利,暫時受屈,然直聲著聞,天下不勝欽仰。今日小弟偶而浪游來京,得一快敘,實為欣幸。」秦國模道:「以兄之英勇才略,當必有遇合,但斯世直道難容,宜乎所如不偶。今日未審我只欲何所圖?」霽雲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姓張名巡,博學多才,深通戰陣之法;開元中舉進士,先為清河縣尹,改調真源,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楨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秦國模道:「吾聞張巡乃文武全才,更有一奇處,人不可及:任你千萬人,一經他目,即能認其面貌,記其姓名,終身不忘,真奇士也。那許遠乃許敬宗之後人,不意許敬宗卻有此賢子孫,此真能蓋前人之愆者。」霽雲道:「弟尚未得見張公,至於許公之才品,弟深知之久矣,真可為國家有用之人,惜尚未見其大用耳?」國模道:「兄今因許公而識張公,自然聲氣相投,定行見用於世,各著功名,可勝欣賀。」國楨道:「難得南兄到此,路途辛苦,且在捨下休息幾日,然後往見張公未遲。」當下置酒款待,互敘闊情,共談心事。
  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驛報到京中來了。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說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叛,況有權奸多方以激之,安得不遽至於此耶!」霽雲拍著胸前說道:「天下方亂,非我輩燕息之時,我這一腔熱血須有處灑了!卻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緩。」當夜無話。
  次日早膳飯罷,即寫下名帖,懷著許遠的書信,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於數日前出京上任去了。霽雲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怏怏的帶馬出城,想道:「我如今便須別了秦氏兄弟,趕到雍邱去,雖承主人情重,未忍即別;然卻不可逗留誤事。」一頭想,一頭行,不覺已到秦宅門首。才待下馬,只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著馬趲行前來。看他雄赳赳甚有氣概,霽雲只道是個傳邊報的軍官,勒著馬等他。行到面前,舉首問道:「尊官可是傳報的軍官麼?范陽的亂信如何?」那漢見問,也勒住馬把霽雲上下一看,見他一表非俗,遂不敢怠慢,亦拱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路途間聞人傳說范陽反亂,甚為驚疑。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正欲動問。」霽雲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昨日才到;初聞亂信,尚未知其詳。如今因所訪之友不遇,來此別了居停主人,要往雍邱地方走走,不知這一路可好往哩?」那漢道:「貴寓在何處?主人是誰?」霽雲指道:「就是這裡秦府。」那漢舉目一看,只見門前有欽賜的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是秦叔寶公的後人,因直言諫君罷官閒住的麼?」霽雲道:「正是。這兄弟兩個,一名國模,一名國楨的了。」一面說,一面下馬。那漢也連忙下馬施禮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無識面,今豈可過門不入?敢煩尊公,引我一見何如?只是造次得狠,不及具柬了。」霽雲道:「二公之為人,慷慨好客,尊官便與相見何妨,不須具柬。」
  那漢大喜,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見了秦氏兄弟,敘禮畢,就相邀坐。霽雲備述了訪張公不遇而返,門首邂逅此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敬,特來晉謁。二秦逡巡遜謝,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從小也學讀幾行書,求名不就,棄文習武。頗不自揣,常思為國家效微力,爭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一位南尊官,得謁賢昆仲兩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霽雲與二秦,見他言詞慷慨,氣概豪爽,甚相欽敬,因問:「雷兄來訪何人?」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雲聽說,怫然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樂部的班頭,徘優之輩,兄何故還來訪他,難道兄要屈節賤工耶?以為謀進身之地,似乎不可。」萬春笑道:「非敢謀進身之地,因他是在下的胞兄,久不相見,故特來一候耳。」霽雲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秦國模說道:「令兄我也常見過,看他雖屈身樂部,大有忠君愛主之心,實與濟輩不同,南兄也不可輕量人物。」萬春因問「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那個張公?」霽雲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張巡是也。」雷萬春說道:「此公是當今一奇人,兄與他是舊相知麼?」霽雲道:「尚未識面,因前高要尉許公名遠的薦引來此。」萬春道:「許公亦奇人也。兄與此兩奇人相周旋,定然也是個奇人。今即欲去雍邱,投張公麾下麼?」霽雲道:「今祿山反亂,勢必猖狂,吾將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雷萬春慨然說道:「尊尼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願隨侍同行。」秦國楨說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結盟,拜為異姓兄弟,共圖戮力皇家。」南、雷二人大喜,遂大家下了四拜,結為生死之交,誓同報國,患難相扶,各無二心。正是:
    為尋同胞兄,得結同心支。篤友愛兄人,事君心不苟。
  當下秦氏兄弟設席相待。萬春道:「南兄且暫住此一兩日,待小弟入城去見過家兄,隨即同行。」霽雲道:「方纔秦先生說,令兄亦非等閒人,弟正欲與令兄一會。今晚且都住此,明日我同兄入城,拜見令兄一會何如?」雷萬春應諾。
  至次日早晨,用過點心,二人一齊騎馬進城,來到雷海清住宅,下了馬。萬春先入宅內,拜見了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雲到宅內,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並述在秦家結交南霽雲,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雲拱手道:「秦家兩狀元是正人君子,尊官和他兩個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與尊官作伴,實為萬幸。」霽雲遜謝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著萬春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做哥哥的,雖然屈身徘優之列,卻多蒙聖上恩寵,只指望天下無事,天子永享太平之福。誰知安祿山這個逆賊,大負聖恩,稱兵謀反,聞其勢甚猖獗,以誅楊右相為辭。那知這個楊右相,卻一味大言欺君,全無定亂安邦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伊于胡底。我既身受君恩,朝夕盤桓,自當拚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且自勇略勝人,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有成,實當竭力報國。從今以後,我自守我的分,你自盡你的忠,你自今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雲在旁,慨然歎息不止。海清著人取出酒餚,滿酌三杯,隨即起身說道:「我逐日在內庭供奉,無暇久敘,國家多事,正英雄建功立節之時也,不必作兒女留戀之態了。」遂將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各自灑淚而別。霽雲嗟歎道:「雷兄,你昆仲二人,真乃難兄難弟,我昨日狂言唐突,正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當日二人同回至秦家,兄弟又置酒相待。畢後便束裝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裡長亭,又飲酒餞別,各贈燼儀。二人別了主人,自取路徑,直往雍邱去了。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二人,自聞安祿山反信,甚為朝廷擔憂,兩個人日夕私議征討之策。後又聞官軍失利,地方不守,十分忿怒,意欲上疏條陳便宜。又想不在其位,不當多言取咎。正躊躇間,恰奉特旨降下,起復秦氏兄弟二人原官。中書省行下文書來,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謝恩。正是:
    只因夢中一進士,頓起林間兩狀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8 AM     標題: 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詞曰:
    由來世亂見忠臣,矢志掃妖氛。甚羨一門雙義,笑他諸郡無
  人。 專征大將,待時而動,可建奇勳。只為一封丹詔,頓教喪
  卻三軍。
                        調寄「朝中措」
  從來忠臣義士,當太平之時,人都不見得他的忠義,及禍亂即起,平時居位享祿,作威倚勢,搖唇鼓舌的這一班人,到那時無不從風而靡。只有一二忠義之士,矢丹心,冒白刃,以身殉之,百折不回。而今而後,上自君王,下至臣庶,都聞其名而敬服之,稱歎之不已,以為此真是有忠肝義膽的人。然要之非忠臣義士之初心也。他的本懷,原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無虞,明良遇合,身名俱泰,不至有捐軀殉難之事為妙。若必到時窮世亂,使人共見其忠義,又豈國家之幸哉!至國家既不幸禍患,不得已而命將出師,那大將以一身為國家安危所系,自必相度時勢,可進則進,不可進則暫止,其舉動自合機宜。閫以外,當聽將軍制之。奈何惑於權貴疑忌之言,遙度懸揣,生逼他出兵進戰,以致墮敵人之計中,喪師敗績,害他不得為忠臣義士,真可歎息痛恨,槍天呼地而不已也!
  卻說玄宗天子復召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起用,二人入朝面君。謝恩畢後,玄宗溫言撫慰一番,即問二人討賊之策。兄弟二人以次陳言,大約以用兵宜慎,任將直專為對。正議論間,支部官啟奏說:「前者睢陽太守員缺,逆賊安祿山乘間偽進其黨張通悟為睢陽太守,隨被單父尉賈賁率吏民斬擊之,今宜即選新官前去接任。特推朝臣數員,恭候聖旨選用。」秦國模奏道:「睢陽為江淮之保障,今當賊氛擾亂之後,太守一官,非尋常之人所能勝任,宜勿拘資格擢用。以臣所知,前高要尉許遠,既有志操,更饒才略,堪充此職,伏乞聖裁。」玄宗聽說准奏,即諭吏部以許遠為睢陽太守。又問:「二卿,亦知今日可稱良將者為誰人?」秦國楨奏道:「自古雲:天下危,注意帥。今陛下所用之將,如封常清、高仙芝之輩,雖亦嫻於軍旅之事,未必便稱良將。昔年翰林學士李白,曾上疏奏待罪邊將郭子儀,足備干城之選,腹心之奇,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許以立功自效。郭子儀屢立戰功,主帥哥舒翰表薦,已歷官至朔方右廂兵馬使九原太守,此真將才也。李白之言不謬。」玄宗點頭道是,因又問:「哥舒翰將才何如?」秦國模奏道:「哥舒翰素有威名,只嫌用法太峻,不恤士卒。朝廷若專任此,聽其便宜行事,當亦不負所委託。但近聞其抱病不治事。」玄宗道:「彼自能為我力疾辦事。」遂降旨即升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又命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哥舒翰上奏告病,玄宗不准所告,令將兵十萬,防御安祿山。那時,安祿山既陷靈昌及陳留,聲勢益張,並攻破滎陽,直逼東京。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無奈部下新募的官軍,都是市井白徒,不習戰陣,見賊兵勢猛,先自惶懼。安祿山特以鐵騎沖來,官軍不能抵當,大敗而走。正是:
    早知今日取勝難,追悔當初出大言。
  當下封常清收合余眾,再與廝殺,又復大敗,賊兵乘勢奮擊,遂陷東京。河南尹達奚珣,出城投降。獨留守李心登、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穿朝服坐於堂上,安祿山使人擒至軍前,三人同聲罵賊,一時三人都被殺。封常清收聚敗殘兵馬,西走陝州。時高仙芝屯兵於陝,封常清往見之,涕泣而言道:「在下連日血戰,賊鋒銳不可當。竊計潼關兵少,倘賊沖突入關,則長安危矣!不如引屯陝之兵,先據潼關以拒賊。」高仙芝從其言,即與封常清引兵退守潼關,修完守備。賊兵果然復至,不得入而退,這也算是二人守禦之功了。誰知那監軍宦官邊令誠,常有所幹求於仙芝,不遂其欲,心中懷恨。又怪封常清時時無所饋獻,遂密硫劾奏封常清,以賊搖眾,未見先奔;高仙芝輕棄陝地數千里,又私減軍糧,以入己囊,大負朝廷委任之意。玄宗聽信其言,勃然震怒,即賜令誠密敕,使即軍中斬此二人。令誠乃佯托他事,請二人面議;二人既至,未及敘禮,邊令誠舉手道:「有聖旨敕賜二位大夫死。」遂喝左右:「代我拿下!」宣敕示之。常清道:「敗軍之將,死罪奚逃。但朝議俱以祿山之眾為不難珍戮,非確論也。臣死之後,願勿輕視此賊,宜專任良將,多練精兵以圖之。」仙芝道:「吾遇賊而退,罪固當死不辭,謂我私侵軍糧,豈不冤哉!」二人就刑之時,部下士卒,皆大呼稱冤枉,其聲震動天地。後人有詩歎雲:
    宦者監軍軍氣沮,何當輕殺而將軍。此時偏聽猶如此,那得人
  心肯向君?
  二人既死,命哥舒翰統其眾,並番將火拔歸仁部卒,亦屬統轄,號稱二十萬,鎮守潼關。
  且說安祿山既陷河南,遣其黨段子光□李心登、盧奕、蔣清之首,傳示河北,令速納款,傳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乃臨沂人,姓顏名真卿,字清臣,復聖顏子之後裔,是個忠君愛國的人。他於祿山未反之先,預早知其必反,時值久雨之時,借此為由,築城浚濠,簡練丁壯,積貯倉凜,暗作準備。祿山以書生目真卿,不把放在心中。及到反叛之時,河北郡縣俱披靡,只道平原亦必降順,乃檄令真卿,為本郡兵防守河津。真卿佯受其撤,密遣心腹,懷牒馳赴諸郡,暗約其舉兵討賊,一面召募勇士得萬余人,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憤,願效死力。那賊黨段子光,冒冒失失的將那三個忠臣的頭來傳示,被真卿拿住縛於城上,腰斬示眾。取三個頭續以蒲身,棺殮葬之,祭哭受吊。於是清池尉賈載、鹽山尉穆寧,聞真卿舉義,乃共殺偽景城太守劉道元,獲其甲仗五十余船並其首級,送至長史李(日韋)處。(日韋)以祿山叛黨嚴莊是景城人,遂收其宗族數十人口,盡行殺戮。將劉道元的首級與甲仗等物,轉送平原太守顏真卿處。饒陽太守盧全誠、河間司法李奐、濟陽太守李隨,都將祿山所署的偽太守長史等官,多皆殺了,各有兵數千,推顏真卿為盟主。真卿即遣本州司法兵馬使李平□表文,並偽檄,從間道直入京師,奏聞玄宗。
  初祿山作亂時,河北震恐,無一能與之抗者。玄宗聞之,嗟歎說道:「二十四郡曾無一義士耶!」及李平□表章至,乃大喜道:「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此!」遂即降道御旨,詔加顏真卿河北采訪使,在任即升,仍領平原等處事務,免其來京陛見。後來宋朝忠臣文天祥,過平原有詩雲:
    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漁陽動鼙鼓。大河
  以北無堅城。君家兄弟奮戈起,二十七郡同連盟。賊聞失色分軍
  還,不敢長驅入兩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靈武起義兵。唐家再
  造李郭力,逆賊牽制公威靈。哀哉常山賊鉤舌,公歸朝廷氣不折。
  崎嶇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節。當年幸脫安祿山,由首竟陷李
  希烈。希烈安能遽殺公,宰相盧杞欺日月。亂臣賊子歸何所?茫
  茫煙草中原土。公視於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那詩中所云「白首竟陷李希烈」,是說顏真卿至德宗時,奸相盧杞忌其忠直,使往宣慰逆賊李希烈,其時竟為其所害,時年已七十有七矣。此是後話。所云「常山鉤舌」之事,乃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其人之忠義,與真卿無異。當祿山叛亂之時,他為常山太守,祿山兵至蒿城,常山危急,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不足,一時難以拒守;乃以長史袁履謙計議,姑先往以迎之,以緩其鋒。祿山喜其來迎,賜以紫袍金帶,使仍舊守常山。杲卿遂與履謙密謀起義,恰好真卿遣甥盧逛至常山,與杲卿相約,欲連兵斷祿山的歸路。那時安祿山方僭號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杲卿乃假傳祿山的恩命,召偽井陘守將李欽湊率眾前來,受那登極的犒賞。俟其來至,與之痛飲至醉,縛而斬之,宣諭解散其眾。賊將高邈、何千年,適奉祿山之命,往北方徵兵,路過常山,亦為杲卿所殺。時部將在祿山手下名張獻誠,正統兵圍困饒陽,杲卿先聲言,朔方節度使郭子儀令兵馬使李光弼與武鋒使僕固懷恩,統眾兵卒出井陘來了。獻誠聞之大懼,杲卿乃遣人往說之,使解曉陽之圍,獻誠遂引兵遁去。杲卿令袁履謙入饒陽,慰勞將士,傳檄諸郡,於是河北響應。杲卿以李欽湊的首級與高邈、何千年二人,獻於京師,使其子顏泉明與內邱丞張通幽,□表文赴京師奏報。那張通幽即張通誤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賊,禍及家門,思為保全之計,知太原尹王承業,與楊國忠有交,欲藉以為援。乃力勸王承業留住顏泉明,表其奏文,攘其功為己功。杲卿起義才數日,賊將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王承業既攘其功,正利於杲卿之死,擁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戰,糧盡兵疲,城遂陷,為賊所執,解送祿山軍前。安祿山大喝一聲道:「你何背我而反!」杲卿(目真)目大罵,祿山怒甚,令人割其舌,並袁履謙一同遇害。二人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通幽顧家不顧國,承業冒功更忌功。坐使忠良被兵刃,空將血
  淚灑西鳳。
  杲卿盡節而死,卻因王承業掩冒其功,張通幽詭誕其說,楊國忠蒙蔽其說,朝廷竟無恤贈之典。直至肅宗乾元年間,顏真卿泣涕訴於肅宗,轉達上皇。那時王承業已為別事,被罪而死。張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殺之。追贈杲卿為太子太保,謚曰忠節。其子泉明,為賊所掠,後於賊中逃脫,求得其父屍,並求得袁履謙之屍,一體棺殮以歸。凡顏氏族人及其父之舊將吏妻子流落者,都出資贖回五十余家,共三百余口,人皆稱其高義。此亦是後話。
  且說真卿一日聞杲卿之死,大哭大驚,哭是哭其兄,驚的是常山失守,賊據要沖,深為可慮。忽探馬來報,說郭子儀奉詔進取東京,特薦李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兵萬余,從井陘而來,一路進取。顏真卿喜道:「如此則常山可復矣!」時清河縣吏民,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奉粟帛器械,以資軍用,且乞借兵以為戰守之助。那李萼年方弱冠,器宇軒昂,言同明快。真卿奇其人,以兵五千借之。李萼因進言說道:「朝廷已遣兵出崞口,賊據險相拒,官軍不得前。公今引兵先擊魏郡,公兵開崞口以引出官軍,團討平汲鄴以北諸郡縣,然後合諸鎮兵,南臨孟津,據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但須表奏朝廷,堅壁勿戰,不過月余,賊必有內潰相圖之事矣!」真卿然其說,命參軍李擇交等,將兵會清河、博平,兵屯於堂邑。偽魏郡太守袁知泰率眾來戰,官軍奮力擊之,賊眾潰敗,遂拔魏郡,軍聲大振。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兵來會屯於平原城之南,真卿待之甚厚,且以堂邑之功讓之。進明居之不疑,竟自具表上奏,真卿亦不以為怪。又聞李光弼已恢復常山,郭子儀與李光弼合兵一處。賊將史思明來戰,子儀用計,思明露髻跣足,持折槍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余郡皆下。又聞雍邱防御使張巡與賊連戰,屢敗賊眾。正歡喜間,忽聞朝廷上有詔,催促副元帥哥舒翰出戰。
  原來哥舒翰屯軍潼關,為長安屏障之計,按兵不動,待時而進。河源軍副使王思禮乘間進言曰:「今天下以楊國忠召亂,莫不切齒,公當上表,請斬楊國忠之頭,以謝天下,則人心皆快,各效死力矣!」哥舒翰搖頭不應。王思禮又道:「若是上表,未必便如所請,僕願以三十騎,劫取楊國忠至潼關斬之。」哥舒翰愕然道:「若如此,真是哥舒翰反,不是安祿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諸君口?」思禮乃不敢復言。那邊楊國忠也有人對他說:「朝廷重兵,盡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倘假人言為口實,如拔旗西指,為不利於公,將若之何?」國忠聽說乃大懼,方尋思無計,忽人報賊將崔乾情在陝,兵不滿四千,羸弱不堪,甚屬無備。國忠即奏啟玄宗,遣使催哥舒翰進兵恢復陝洛。哥舒翰飛章奏言道:「安祿山習於用兵,豈真無備。今特示弱者,誘我出兵耳!我兵若輕出敵,正墮他的詭計。且賊遠來,利在速戰,我兵據險,利於堅守。況賊殘虐,失眾民心,勢已日蹩,將有內變,因而乘之,可不戰而自戢。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徵兵,尚多未集,請姑待之。」郭子儀、李光弼亦上言:「請引兵北攻范陽,覆其巢穴,擒賊黨之妻孥為質,以招之,賊必內潰。潼關大兵,惟宜固守,不可輕出。」顏真卿亦上言:「潼關險要之地,屏障長安,固守為尚。賊羸師以誘我,幸勿為閒言所惑。」奏章紛紛而上,無奈國忠疑忌特深,只力持進戰之說。玄宗信其言,連遣中使,往來不絕的催出戰,且降手敕切責雲:
    卿擁重兵,不乘賊無備,急圖恢復要地,而欲待賊自潰,按兵不
  戰,坐失事機,卿之心計,朕所未解。倘曠日持久,使無備者轉為有
  備,我軍遷延,或無成功之績,國法具在,朕自不敢徇也。
  哥舒翰見聖旨降下,嚴厲切責,勢不能止,撫膺慟哭一回,遂整飭隊伍,引兵出關。與崔乾情之兵,遇於靈寶西原。賊兵據險以待,南向阻山,北向阻河,中向隘道,七十余裡。王思禮等將兵五萬俱前,副將龐忠等引兵十萬繼進。哥舒翰自引兵三萬,登河南高阜,楊旗擂鼓,以助其勢。崔乾情所率不過萬人,部伍不整,官軍望見,都皆笑之。誰知他已先伏精兵於險要之處,未及交兵,佯為偃旗曳戈,好像要逃遁的一般。官軍懈不為備,方觀望間,只聽連聲炮響,一齊伏兵多起。賊眾乘高拋下木石,官軍被擊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馬受束,槍桿俱不施用。哥舒翰以氈車數十乘為前驅,欲藉以為沖突。崔乾佑卻以草車數十乘,塞於氈車之前,縱炎燒焚。恰值那時東風暴發,火趁風威,風因火勢,煙焰沸騰,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只道賊兵在煙焰中,一齊把箭射將去,及知箭盡,方知無賊。乾佑遣將,率精騎數萬,從山南轉出官軍之後,首尾夾攻,官軍駭亂,大敗而奔,或棄甲鼠匿,而逃入山谷;或拋槍奔走,或誤入河中,溺死者不計其數。後軍見前軍如此敗走,亦皆自潰,河北軍望見,也都逃奔,一時兩岸官軍俱空。這一場好廝殺,但見:
    初焉誘敵,作為散散疏疏;乍爾交鋒,故作荒荒縮縮。一霎時
  後兵擁至,轉瞬間伏兵齊起。炮響連天,鼓聲動地。相逢狹路,用
  不著大到長槍;獨占高岡,亂拋下木頭石塊。風能助火,頓教雙目
  被煙迷;箭未傷人,卻笑一時都射盡。眼見全軍既覆,足令大將獲
  擒。
  官軍既敗,哥舒翰獨與麾下百余騎,自首陽山渡河,向西入關,余眾奔至關外。時已昏夜,關前原有三個極闊極深的大坑塹,以防賊人沖突的。那時敗兵逃歸,爭先入關,慌亂裡黑暗中,不覺連人帶馬,多被跌入坑塹內。須臾之間,坑塹填滿,後來者踐之而過,如履平地。二十萬人馬出戰,敗後得歸者,八千餘人。崔乾傷乘勝,攻破潼關。哥舒翰退至關西驛中,揭榜收合敗卒,欲圖再戰。部下番將人拔歸仁心欲降賊,及聲言賊兵將至,促哥舒翰出驛上馬。人拔歸仁言道:「主帥以二十萬眾,一戰而盡,有何顏復見天子;況又權相所疑忌,獨不見高仙芝、封常清之事乎?即請東行,以圖自全之策。」哥舒翰道:「吾身為大將,豈肯降賊。」便欲下馬。歸仁叱部卒,系哥舒翰兩足於馬腹,不由分說,加鞭而行,諸將有不從者,都被纏縛。遇賊將田乾真,引兵來接應,遂將哥舒翰等執送祿山軍前。祿山本與哥舒翰不睦的,那時卻不記舊怨,用言勸他降順。哥舒翰只得降了,火拔歸仁自誇其功,大言於眾,以為哥舒翰之降,我之力也。祿山間之大怒道:「歸仁背朝廷,逼主帥,不忠不義!」命即斬其首以示眾。當年安祿山奏請用番將守邊,後來反叛,多得番將之力;火拔歸仁自誇是番將,故敢大言誇功,亦不想竟為祿山所殺。正是:
    反賊亦難容反賊,小人枉自為小人。
  哥舒翰既降賊,祿山命為司空,逼令作書,招李光弼等來降。光弼等皆復書切責之。祿山知其無效,乃囚之於後院中。後人有詩歎雲:
    哥舒本名將,喪師非其罪。權奸能制命,大帥如傀儡。
    戰所不宜戰,我心先自餒。辱身更辱國,千載有余悔。
  這一場喪師,非同小可。此信報到京師,吃驚不小。正是:
    將軍失利邊疆上,天子驚心宮禁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9 AM     標題: 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詞曰:
    昔日窮奢極麗,今日殘山剩水。  拋離宮院陟崔嵬,問團
  誰?昔日皇恩獨眷,今日人心都變。冰山消盡玉環捐,悔從前。
                      調寄「添字昭君怨」
  自古賢君相與賢妃後,無不謹身修德,克儉克勤,上體天心,下合人意,所以能防患於患未作之先,轉禍於福將至之日,庶幾四方可以無慮,萬民因而得所。如其不然,為上者驕奢淫佚,不知敬天勸民;而極惡庸劣之臣,與那估寵恃勢、敗檢喪節的嬪妃戚婉,擅作威福,只徇一己之私,不顧國家之事,以致天怒人怨,干戈頓起,地方失守,宗社幾傾。彼賣國權臣,以及蠱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終不免於誅戮,然萬民已受其塗炭,天子且至於蒙塵。到那時,方咨嗟歎悼,追悔前非,則亦何益之有哉!卻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遂至全軍覆沒,主帥遭殃。潼關失陷,於是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處,守將都棄城而走。唐朝制度,各邊鎮每三十裡設立一煙墩,每日黃昏時分,放煙一炬,接遞至京,以報平安,謂之平安火。那時平安火三夜不至,玄宗心甚惶惑。忽飛馬連報,說哥舒翰喪師失地,賊兵乘勝而進,勢不可當。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誤,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當早戰,以乘賊之無備;只因戰之不早,使賊轉生狡謀,墮彼之計。」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而敗,悔已無及;為今之計,宜速征諸道兵入援,更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須速敕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以御賊入京之路。」楊國忠卻只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之見若何?」國忠奏道:「徵兵御賊,督兵守城,固皆要著;但潼關既陷,長安危甚,賊勢方張,漸逼京師,外兵未能遽集,所謂遠水難救近火。以臣愚見,莫如車駕暫幸西蜀,先使聖躬安穩,不為賊氛所侵擾,然後徐待外兵之至,乃為萬全之策。」玄宗聞奏,未及開言,只見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順,勢雖猖披,然豈能敵天朝兵力。即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皆屢戰屢勝。近又報東平太守吳王抵義師,屢次殺賊甚多。聞安祿山塘罵其黨嚴莊、高尚說:『汝前日勸我反以為計出萬全,今我屢為官軍所逼,萬全何在?』高、嚴二賊無言可對。祿山欲殺之,左右勸解而止。是賊氣已挫,行當珍滅。今我兵潼關之敗,失在違眾議而催出戰,非盡哥舒翰之罪也。若外兵雲集,恢復有期;奈何以一敗之故,遽思奔避?大駕一行,京都孰守?獨不為宗廟社稷計乎?幸蜀之說,臣愚以為不可。」玄宗傳諭,在延諸臣各抒所見,諸臣都唯唯莫對,但回奏道:「容臣等赴中書共議良策覆旨。」玄宗悶悶不悅,隨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有幸蜀之說?卻原來他向曾為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徑。前日一聞祿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營儲蓄於蜀中,以備緩急,故今倡議幸蜀,圖自便耳。正是:
     只因自己營三窟,強欲君王駐六飛。
  當下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相道:「前日天子又欲親征,又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們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得他們去聳才妙。」遂乘間打從便門來到虢國夫人府中,相與密議其事。那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同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隊著五色衣,車仗儀從,燈火輝煌,相映如百花之煥發,正在那裡下輦,步到廳堂。恰好國忠慌慌張張的來到,口中只連聲道:「急走為上!急走為上!」虢國夫人忙問:「有何急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為今之計,莫如勸聖駕速幸蜀中。我們有家業在彼,到那裡可不失富貴,爭奈眾論紛壇,聖意不決,須得你姊妹急入宮去,與貴妃一同勸駕為妙。若更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齏粉矣!」虢國夫人聞言著了慌,把家中這樁怪事,且丟過一邊,急約了韓國夫人,一齊入宮。見了楊妃,密將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個同見玄宗,力勸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言,繼以涕泣,不由玄宗不從。遂密召國忠入宮共議。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雲:「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必至遲延誤事。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面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遂下詔親征,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將軍陳元禮,整敕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閒廄馬千餘匹備用,總不使外人知道。是日玄宗密移駐北內。
  至次日黎明,獨與楊妃姊妹、皇太子並在宮中的皇於、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之時,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蘋同行。楊妃止之道:「車駕宜先發,余人不妨另日徐進。」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隨駕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則遲延時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不如大駕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於是玄宗遂行。梅妃與諸王孫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從。車駕既行,人猶未知。百官猶入朝,宮門尚閉,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及宮門一啟,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聖駕不知何往,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玄宗必然幸蜀,飛騎追隨。其余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或竟騎驢上殿。公子王孫,有一時無可逃避者,號泣於路旁。後來杜工部曾有《哀王孫》詩雲:
    長安城頭白頭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間啄大屋,屋底達
  官走避胡。金鞭斷折大將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魚青珊瑚,
  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
  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准,龍種自與常人殊。豺
  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
  須。昨夜春鳳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
  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厘面請雪恥,
  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只見有許多軍役,手中各執草把在那裡伺候。玄宗停車問其故,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不能載去,將來恐為賊所得,臣意欲盡焚之,無為賊守。」玄宗揪然道:「喊來若無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與之,勿重困吾民。」遂叱退軍役,驅車前進。才過了便橋,國忠即使人焚橋,以防追者。玄宗聞之,咄嗟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奈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往撲滅之。後人謂玄宗於患難奔走之時,有此二美事,所以後來得仍歸故鄉,終享壽考。正是:
    三言星退捨,天意原易回。倉猝不忘民,庶幾國脈培。
  玄宗駕至鹹陽望賢宮,地方官員俱先逃避,日已晌午,猶未進食。百姓或獻飯,雜以麥豆;王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玄宗厚酬其值,好言尉勞,百姓多哭失聲,玄宗亦揮淚不止。眾百姓中有個白髮老翁,姓郭名從謹,涕泣進言道:「安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當時有赴闕若言其反者,陛上輒殺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輿播遷。所以古聖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也。猶記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然頻歲以來,諸臣皆以言為諱,唯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顏面訴語乎?」玄宗頓足嗟歎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無及。」溫言謝遣之。從行軍士乏食,聽其散往各莊村覓食。是夜宿金城館驛,甚是不堪。
  次日,駕臨至馬嵬驛,將士饑疲,都懷憤怒。適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奔至,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因即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令即赴鎮收集散卒,以候東討。思禮臨行,密語陳元禮道:「楊國忠召亂起釁,罪大惡極,人人痛恨,僕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殺之,借其不從我言。今將軍何不撲殺此賊,以快眾心?」陳元禮道:「吾正有此意。」遂與東宮內侍李輔國商議,正欲密啟太子。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余人,因來議和好,隨駕而行。這一日遮楊國忠馬前,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回答,陳元禮即大呼:「楊國忠交通番使謀反,我等何不殺反賊!」於是眾軍一齊鼓噪起來。國忠大駭,急策馬奔避。眾軍蜂擁而前,兵刃亂下,登時砍倒,屠割肢體,頃刻而盡。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楊暄。正是:
    任是冰山高萬丈,不難一旦付東流。
  國忠才被殺,湊巧韓國夫人乘車而至,眾軍一齊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斐徽並國忠的妻子幼兒,都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著,也都被誅戮。正是:
    昔年演掃眉,今日血污頸。可憐天子姨,卒難保首領。恨不如
  沐猴,幼化潛蹤影。
  玄宗當日聞楊國忠為眾軍所殺,急出至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令各收隊。眾軍只是喧鬧擾攘,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爾等為何還不散?」眾軍嘩然道:「反賊雖殺,賊根猶在,何敢便散?」陳元禮奏道:「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復侍至尊,伏候聖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國忠即謀反,與他何干?」高力士奏道:「貴妃誠無罪,但眾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帝左右,豈能自安。願皇爺深思之,將士安則聖躬方萬安。」玄宗默然點頭,轉步回驛,不忍入行宮,只於驛旁小巷中,倚仗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之子,那時正侍立於側,乃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間,願陛下割恩忍憂,以寧國家。」玄宗乃步入行宮,見了貴妃,一字也說不出口,但撫之而哭;門外嘩聲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決。」玄宗攜著貴妃,出至驛道北牆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矣!」楊妃亦涕泣嗚咽道:「願陛下保重,妾負罪良多,死無所恨,乞容禮佛而死。」玄宗哭道:「願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回顧高力士:「汝可引至佛堂善處之。」說罷,大哭而入。楊妃上佛堂禮佛畢,高力士奉上羅巾,促令自縊於佛堂前一果樹下,年三十有八,時天寶十五載六月也。噫,此正白樂天《長恨歌》中所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
  門百余裡。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屆馬前死。
  後人題詠馬嵬坡甚多,惟杜真卿一詩極佳。詩雲:
    楊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爭飛。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
  紅襯馬蹄。
  楊妃既死,高力士即出驛門,對眾宣言道:「妃子楊氏,已奉聖旨賜死了!」眾軍還未肯信,高力士奉諭將楊妃之屍,用繡衾覆於榻上,置之驛庭中,敕陳元禮率領眾軍將入視。元禮揭其半衾抬其首,以示眾人,於是眾人知其果死,都免甲釋冑頓首呼萬歲而出。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殮,草草的葬之於西郊之外,道北坎下。才葬畢,適南方進荔枝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即命以荔枝祭於家前。張祐有詩雲: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
  到馬嵬坡。
  玄宗回顧謂高力士道:「妃子向常有異夢,今日應矣!」力士道:「貴妃何夢,老奴未知。」玄宗道:「妃子曾說來,夢與朕同游驪山,至興元驛對食。後院忽火發,倉猝出走,回望驛門中,樹木俱為烈焰;俄有二龍至,朕跨白龍,其行甚速;妃子跨黑龍,其行甚遲。左右無人,惟見一蓬頭黑面之物,狀如鬼魅,自雲:是此峰之神,承上帝之命,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依然而覺,明日即聞漁陽叛信。如今想起來,與朕游驪山,驪者離也,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為兵像,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於旁楊字也。朕跨白龍,西行之像,妃子跨黑龍,幽陰之像。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鬼字。益州牧蠶元後,牧蠶所以致絲,益旁加絲,縊字也,正縊死於馬嵬之兆。」高力士道:「夢兆不祥,誠如聖諭。老奴猶記昔年遇一術士李遐周,彼曾詠一詩雲:『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彼說此詩所言應在後日,由今思之,燕市一句,指祿山之叛;函關句謂哥舒翰之敗。山下鬼乃嵬字,即馬嵬驛也;貴妃小字玉環,今日老奴奉以羅巾自縊,所謂環上系羅衣也。定數如此,聖上宜自寬,不必過於傷情。」正說間,陳元禮人奏,請旨約飭軍隊起行。玄宗傳諭即行。時樂工張野狐在側,玄宗揮淚向他說道:「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正是:
    好景不堪愁裡看,偶然觸目更傷情。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6:59 AM     標題: 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詞曰:
    西土忽來大駕,朔方頓耀前星。共言人事隨天意,急難豈忘
  親? 獨恨輕拋骨肉,致教並受囗囗。權奸女寵多貽禍,不止自
  家門。
                        調寄「烏夜啼」
  國家當太平有道之時,朝廷之上,既能君君臣臣,則宮闈之間,自然父父子子。由是從一本之親,推而至於九族之眾,凡屬天潢,無不安享尊榮,共被一人惇敘之德。流及既衰,為君者不能正其身,為臣者專務惑其主,因而內寵太甚,外寇滋生。一旦變起倉猝,遂至流離播遷,猶幸天命未改,人心未去,天子雖不免蒙塵,儲君卻已得踐柞;然而事勢已成,倉皇內禪,畢竟授者不能正其終,受者不能正其始。何況勢當危迫,匆匆出奔,宗廟社稷,都不復顧。其所顧戀不捨者,惟是一二劈幸之人,其余骨肉之戚,俱棄之如遺,遂使王孫公子,都至飄零,玉葉金枝,悉遭賊戕。如唐朝天寶末年之事,真思之痛心,言之發指者也。且說玄宗駕至馬嵬,眾將誅殺楊國忠及韓、貌二夫人,玄宗沒奈何,只得把楊妃賜死,陳元禮方才約飭眾軍,請旨啟行。眾人以楊國忠部下將吏,俱在蜀中,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意在入蜀,卻又恐拂眾人之意,只顧低頭沉吟,不即明言所向。韋愕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御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眾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駕起行。及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父老,遮道挽留,紛紛擾攘,都道:「宮闕是陛下家居,陵寢是陛下墳墓,今日捨此,將欲何往?」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得多了。
  玄宗乃命太子於車駕之後,諭止眾百姓。於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道:「皇爺既不肯留駕,我等願率子弟,從太子東向去破賊,保守長安。」太子道:「至尊冒險而行,我為子者,豈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道:「若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太子道:「爾等眾百姓即欲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亦須還白至尊,更稟進止。」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了,不得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淑、建寧王人炎,俱乘馬隨後。此二王都是極有智勇的,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乃前執太子之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若從至尊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人情既高,豈能復合,他日雖欲復至此,不可得矣!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並力東對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官禁,以迎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此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徒事區區溫情定省之文,為兒女子之慕戀乎?」廣平王亦從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人炎之言甚善,願殿下審思之。」東宮侍衛李輔國至皇太子馬前,叩首請留。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乃使廣平王人叔,馳馬往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方勢轡停車,以待太子,久不見至,正欲使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之狀。玄宗道:「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使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為人心不可失耳!今人心屬太子,是朕之幸也。」遂命將後軍二干人,及飛龍廄馬匹,分與太子,且傳諭將士雲:「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直善輔之。」又傳語太子道:「西北諸部落,吾撫之素厚,今必得其用,汝勉圖之,吾即當傳位於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後撫安爾等。」於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李輔國道:「日已晏矣,此地非可久駐,今眾意將欲往何處?」眾皆莫對。建寧王道:「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度使,彼處將吏,歲時致啟,人炎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多敗降於賊,其父兄於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志。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徐圖大舉。賊初入長安,未暇徇地,乘此急行,乃為上策。」眾皆以為然,遂向朔方一路而行。至渭水之濱,遇著潼關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及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揖,乃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者,都涕泣而返。太子至新平,連夜馳三百余裡,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百而已。正是:
    從來太子堪監國,若使行軍號撫軍。此日流離國難守,無軍可
  撫愧儲君。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歧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潛懷去就之志,流言頻興,語多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以為憂。秦國楨奏道:「眾心洶洶之際,非可以威驅勢迫,當以情意感動之。」玄宗然其說。適成都守臣貢常例春彩十萬余匹至扶風,玄宗命陳列於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披猖,不得不暫避其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心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人輩,勉力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也。」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亦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亦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猶回顧眾人道:「去留聽卿,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後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不知感?」於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給賞於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正是:
    三軍一時忽欲變,誰說威尊命必賤?不用勢迫與刑驅,仁心入
  人心可轉。
  軍心既定,玄宗即於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捻,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於駕前為引道,即入蜀境。路過一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道:「此名萬裡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首道:「一行僧之言驗矣,朕可無憂矣!」你道什麼一行僧之言?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曆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嘗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發歎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虞方好。」因問一行道:「朕得終無禍患否?」一行道:「陛下游行萬裡,聖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道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裡。因想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聖壽無疆,可知朕躬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道:「朕可無憂矣!」正是:
    萬裡橋名應遠遊,神僧妙語好推求。倖然聖壽還無量,珍重前
  途可免憂。
  當下玄宗催趲軍士前行,不則一日,來至成都駐蹕;其殿宇宮室,與一切供御之物,雖都草創,不甚齊整。卻喜山川險峻,城郭完固,賊氛已遠,且暫安居。只是眼前少了一個最寵愛的人,想起前日馬嵬驛之事,時時悲歎。高力士再三寬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俱上表請亟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皇太子分總節制,然都不即使出鎮,特敕永王磷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少府西監竇紹為之傅。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鎮。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領朔方、河北、平盧節度都使,收復長安、雒陽。
  那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你道如何便正位為天子?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迎,以衣糧奉獻,至平涼閱監牧馬,得幾萬匹。又召募得勇士三千餘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池判官李涵等五人,相與謀議道:「太子今在平涼,然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地方,兵食完富,若迎請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謀議即定,李涵上箋於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栗帛軍需之數以獻。杜鴻漸、崔漪親至平涼,面啟太子道:「朔方乃天下勁兵之處,今吐蕃請和,回給內附,四方郡縣俱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若治兵於靈武,移檄四方,收攬忠義,按轡長驅,逆喊不足屠也。臣等已使魏少游、盧簡金,在彼葺治宮室,整備資糧,端候殿下駕幸。」廣平王、建寧王,俱以兩人之言為然,於是太子遂率眾至靈武駐紮。
  過了數日,適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為御史中丞,因至靈武參謁太子,乃與杜鴻漸等定議,上太子箋,請遵大駕發馬嵬時欲即傳位之命,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道:「至尊方馳驅途道,我何得擅襲尊位?」裴冕等奏道:「將士皆關中人,豈不日夜思歸?其所以不憚崎嶇,遠涉沙塞者,亦冀攀龍附鳳,以建尺寸之功耳,若殿下守經而不達權,使人心一朝離散,大勳不可復集矣!願即勉徇眾情,為社稷計。」太子猶未許允,箋凡五上,方准所奏。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皇帝,即改本年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那時方知玄宗車駕已駐曄蜀中,隨即遣使□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下詔:「自今章奏,俱改稱太上皇。軍國重事,行請皇帝旨,仍奏聞朕。俟克復兩京之後,朕不預事矣。」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資玉冊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覆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冊寶,供奉於別殿,未敢即受。正是:
     寶位已先即,寶冊然後傳。授受原非誤,只差在後先。
  後來宋儒多以肅宗未奉父命,遽自稱尊,謂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說便這等說,但危急存亡之時,欲維繫人心,不得已而出此。況玄宗屢欲內禪傳位之說,已曾宣之於口。今日肅宗靈武即位之事,只說恪遵前命,理猶可恕。篡叛之說,似乎太過。若論他差處,在即位之後,寵嬖張良娣,當軍務倥傯之際,與之博戲取樂,此真可笑耳。正是:
    若能不以位為樂,便是真心干蠱人。
  然雖如此,即位可也,本年便改元,是真無父矣;若使此時鄴侯李泌早在左右,必不令其至此。後人有詩歎雲:
    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
    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閒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西狩,太子北行,那些時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軍駕已出數日之後,祿山聞報,方遣其部將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一面遣人往雒陽報捷,專候祿山到來。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虞,此亦天意也。正是:
    左藏不焚留餌賊,道教今日免追兵。
  祿山至長安,聞馬嵬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聞楊妃賜死了,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又害我阿環姊妹?我此來正欲與他們歡聚,今已絕望,此恨怎消!」又想起其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一發忿怒。乃命孫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國戚,盡行殺戮。又命將宗室男婦,被殺者悉刳去其心,以祭安慶宗。祿山親臨設祭,那日於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劊子聚集眾屍,方待動手剖心。說也奇怪,一霎時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城垛兒上插著。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盡被雷火焚燒。祿山大懼,向天叩頭請罪,於是不敢設祭,命將眾屍一一埋葬。正是:
    治亂雖由天意,兇殘大拂天心。不意雷霆警戒,這番慘痛難
  禁。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時,原要與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楊國忠諫阻而止。今日眾人盡遭屠戮,皆國忠害之也,此賊真死有余辜矣。正是:
    一言遺大害,萬剮不蔽辜。
  當日眾屍雖免剖心之慘,然幾祿山平日所怨惡之人,都被殺戮,還道:「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日若在此,定當殺之!」又凡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殺戮。朝官從駕而出者,其家眷在京,亦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俱先期遠避,未遭其害。內侍邊令誠投降,以六宮鎖鑰奉獻祿山,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宮畔,獲一腐敗女人之屍,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賊人搜去,上皇歸後,因得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子愴惶被難之時,猶懷嫉妒,諫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馬嵬變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後人有詩雲:
    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
  初空妒忌。
  祿山下令,凡在京官員,有不即來投順者,悉皆處死。於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土自)等,俱降於賊。那張均、張(土自),乃燕國公張說之子也。張(土自)又尚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受國恩,名臣後裔,不意敗壞家聲,一至於此!
    父爵燕國公,子事偽燕帝。辱沒燕世家,可稱難兄弟。
  祿山以陳希烈、張(土自)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余朝士朝授以偽官,其勢甚熾。然賊將俱粗猛貪暴,全無遠略。既克長安,志得意滿,縱酒婪財,無復西出之意。祿山亦心戀范陽與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
    貪殘戀土賊人態,妄竊燕皇聖武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0 AM     標題: 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詞曰:
    談忠說義人都會,臨難卻通融。梨園子弟,偏能殉節,莫賤伶
  工。 伶工殉節,孤臣悲感,哭向蒼穹。吟詩寫恨,一言一淚,直
  達宸聰。
                        調寄「青衫濕」
  自古忠臣義士,都是天生就這副忠肝義膽,原不論貴賤的。盡有身為尊官,世享厚祿,平日間說到忠義二字,卻也侃侃鑿鑿,及至臨大節,當危難,便把這兩個字撇過一邊了,只要全軀保家,避禍求福,於是甘心從逆,反顏事仇。自己明知今日所為,必致罵名萬載,遺臭萬年,也顧不得。偏有那位非高品,人非清流,主上平日不過以徘優言之,即使他當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主降賊,人也只說此輩何知忠義,不足深責。不道他到感恩知報,當傷心慘目之際,獨能激起忠肝義膽,不避刀鋸斧鉞,罵賊而死。遂使當時身被拘國的孤臣,聞其事而含哀,興感形之筆墨,詠成詩詞。不但為死者傳名於後世,且為己身免禍於他年。可見忠義之事,不論貴賤,正唯踐者,而能盡忠義,愈足以感動人心。卻說安祿山雖然僭號稱尊,占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都被他竊據。卻原只是亂賊行徑,並無深謀大略。一心只戀著范陽故土,喜居東京,不樂居西京。既入長安,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即以兵衛送赴范陽,其府庫中的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輦去范陽藏貯。又下令要梨園子弟,與教坊諸樂工,都如向日一般的承應,敢有隱避不出者,即行斬首。其苑廄中所有馴像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當初天寶年間,上皇注意聲色。每有大宴集,先設太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俱於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或時命宮女,各穿新奇麗艷之衣,出至當筵清歌妙舞。其任載樂器往來者,有山車陸船制度,俱極其工巧。更可異者,每至宴酣之際,命御苑掌像的像奴,引馴像入場。以鼻擎杯,跪於御前上壽,都是平日教習在那裡的,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每當奏樂之時,命掌廄的圉人,牽馬到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便都昂首頓足,回翔旋轉的舞將起來,卻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宋儒徐節孝先生曾有舞馬詩雲:
    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
  蓋渥窪泥。  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
  舊曲,范陽戈甲滿關西。
  當年此等宴集,祿山都得陪侍。那時從旁諦觀,心懷艷羨,早已蔭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樣取樂。可知那聲色犬馬,奇技淫物,適足以起大盜覬覦之心。正是:
    天子當年志大驕,旁觀目眩已播搖。漫誇百獸能率舞,此日奢
  華即盜招。
  那時祿山所屬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都來朝賀。祿山欲以神奇之事,誇哄他們。乃召集眾番賜宴於便殿,對眾人宜言道:「我今受天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的物類,莫不感格效順。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見我飲宴,便來擎杯跪獻;那個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豈非神奇之事!」眾番人聽說,俱俯伏呼萬歲。那祿山便傳令,先著像奴牽出像來看。不一時,像奴將那十數頭馴像,一齊都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俱注目而觀,要看他怎麼樣擎杯跪獻。不想這些像兒,舉眼望殿上一看,只見殿上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時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像面前,要他擎著跪獻。那像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拋去數丈。左右盡皆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祿山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恁般可惡!」喝把這些像都牽出去,盡行殺訖。於是輟宴罷席,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笑道:
    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
  膝還稽顙。
  祿山被像兒出了醜,因疑想那些舞馬,或者也一時倔強起來,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它罷。遂命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去。後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那思明一日大宴將住,堂上奏樂。二馬偶系於庭下,一聞樂聲,即相對而舞。軍士不知其故,以為怪異,痛加鞭垂。二馬被鞭,只道嫌他舞得不好,越發擺尾搖頭的舞個不止。軍士大驚,榻棒交加,二馬登時而斃。賊軍中有曉得舞馬之事者,忙叫不要打時,已都打死了。豈不可笑?正是:
    像死終不屈節,馬舞橫被大杖。雖然一樣被殺,善馬不如傲
  像。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只說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所藏之物,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且許旁人汗告。於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殆無虛日。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首,有司不問情由,輒便追索,波及無辜,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復長安,即日將至。或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了,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裡為之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起,也都相顧驚惶。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何不早回灘陽;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守關中;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節制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親軍,又諸番將還守東都,擇日起行。卻於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將,於內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先期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承應。這些樂工子弟們,惟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人,隨駕西走,其余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憑祿山拘喚,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凝碧池頭,便殿上排設下許多筵席。祿山上坐,安慶緒侍坐於旁,眾人依次列坐於下。酒行數巡,殿陛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第一班按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青霄巾,腰繫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青幡一面,幡上書東方角音四字,其字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青紗帽,著青繡衣,一簇兒立於東邊。第二班按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繫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紅幡一面,幡上書南方征音四字,其字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絳絹冠,著紅繡衣,一簇兒立於南邊。第三班按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皓月巾,腰繫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白幡一面,幡上書西方商音四字,其字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素絲冠,著白繡衣,一簇兒立於西邊。第四班按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玄霜巾,腰繫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黑幡一面,幡上書北方羽音四字,其字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各戴皂羅帽,著黑繡衣,一簇兒立於北邊。第五班按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黃雲巾,腰繫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黃幡一面,幡上書中央宮音四字,其字以白銀為質,兼用五色雜寶鑲成,取土生金,又取萬寶土中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四十人,各戴黃綾帽,著黃繡衣,一簇兒立於中央。五個樂官,共引樂人一百二十名,齊齊整整,各依方位立定。
  才待奏樂,祿山傳問:「爾等樂部中人,都到在這裡麼?」眾樂工回稱諸人俱到,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祿山道:「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不為全美。可即著人去喚他來。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左右領命,如飛的去傳喚了。祿山一面令眾樂人,且各自奏技。於是鳳簫龍笛,像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揭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一霎時,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真個聲韻鏗鏘,悅耳動聽。樂聲正喧時,五面大幡,一齊移動。引著眾人盤旋錯縱,往來飛舞,五色絢爛,合殿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止。依舊各自按方位立定。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朕向年陪著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侍坐於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般快意。今所不足者,不得再與楊大真姊妹歡聚耳。」又笑道:「想我起兵來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俱為我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到留下與朕躬受用,豈非天數。朕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侑酒。」
  那些樂人,聽了祿山說這番話,不覺傷感於心,一時哽咽不成聲調,也有暗暗墮淚的。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朕今日飲宴,爾眾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令左右查看,若有淚容者,即行新首。眾樂人大駭,連忙拭去淚痕,強為歡顏;卻忽聞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祿山遣人生逼他來。及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的熱鬧,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聞得這些狂言悻語,且又恐喝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盡都失驚。左右方待擒拿,只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拋擲於地,指著祿山大罵道:「你這逆賊,你受天子的厚恩,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伏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等這班賊徒!」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教快砍了。眾人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昔年只見安全藏,今日還看雷海青。一樣樂工同義烈,滿朝愧
  此兩優伶。
  雷海青已死,祿山怒氣未息,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探馬來報:皇太子已於靈武即位,年號都有了。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軍馬,恢復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奈雍邱防御使張巡,又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為所敗。祿山聞此警報,遂下令即日起馬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其西京所存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帶往東京去。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面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只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祿山方仰面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環將下來,直冒入祿山眼中。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痊,竟雙瞽了。正是:
    逆賊毀宗廟,先皇目不瞑。旋即奪其目,略施小報應。
  祿山至東京後,二目失視,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要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這一番,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欲待把他們殺了,又借其技能,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死節一事,人人傳述,個個頌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臣子不是別人,就是前日於上皇前奏對鐘尷履歷的給事中王維。他表字摩詰,原籍太原人氏,少時嘗讀書,終南山,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友。與其弟王縉,俱有俊才。王維更博學多能,書畫悉臻其妙,名重一時。諸王駙馬,俱禮之為上賓。尤精於樂律,其所著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一幅奏樂畫圖,不識其名,王維一見便道:「此所畫者,乃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當時有好事者,集眾樂工,奏霓裳之樂;奏到第三疊第一拍,一齊都住著不動,細看那些樂工,吹的彈的敲的擊的,其手腕指尖起落處,與畫圖中所畫者,一般無二。眾人無不歎服。天寶末年,官為給事中。
  當祿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時,倉猝間不及隨駕,為賊所獲。乃服藥取痢佯為病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名,不加殺害,遣人伴送至雒陽。拘於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性本極好佛,既被拘寺中,椎日以禪誦為事,或時閒坐,想起昔年上皇夢中,見鐘馗挖食鬼眼,今祿山喪其二目,正應此兆。如此看來,鬼魅不久即撲滅矣,獨恨我身為朝臣,不及扈從車駕,反被拘困於此,不知何時再得瞻天仰聖。正在悲思,忽聞人言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又想那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多是我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與賊人聽,豈不大辱我文字。又想那雷海青雖屈身樂部,其平日原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那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自然氣憤不過。只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本是我大唐天子游幸的所在,今卻被賊人在彼宴會,便是極傷心慘目的事了。想到其間,遂取過紙筆來,題詩一首雲: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官裡,凝碧池
  頭奏管弦。
  王維這首詩,只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贊到雷海青,也不曾把來與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的,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常到寺中來問侯。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到那肅宗行在。肅宗聞知,動容感歎,因便時時將此詩吟諷。只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便使雷海青殉節之事愈著。到得賊平之後,肅宗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亦在褒贈之中。那些降賊與陷於賊中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該有罪名的了。其弟王緒,時為刑部侍郎,上表請削己之官,以贖兄之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旨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正是:
    他人能殉節,因詩而益顯。己身將獲罪,因詩而得免。
  且說祿山自目盲之後,愈加暴戾,虐待其下,人人自危。且心志狂惑,舉動舛錯,於是眾心離散,親近之人,皆為仇敵矣。所謂:
    惡貫已將滿,天先褫其魄。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0 AM     標題: 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詞曰:
    逆賊負卻君恩重,受報親生逆種。家賊一時發動,老命無端
  送。 渠魁雖珍兵還弄,強帥有兵不用。烈士淚如泉湧,斷指何
  知痛?
                        調寄「胡搗練」
  君之尊猶天也,猶父也。而逆天背父,罪不容於死。然使其被戮於王師,伏誅於國法,猶不足為異。唯是逆賊之報,即報之以逆子。臣方背其君,子旋弒其父,既足使人快心,又足使人寒心。天之報惡人,可謂巧於假手矣。乃若身雖未嘗為背道之事,然手握重兵,專制一方,卻全不以國家土地之存亡為念,只是心懷私慮,防人暗算,忌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忠臣義士,枵腹而守,奮身而戰,力盡神疲,疼心泣血,哀號請救,不啻包胥秦庭之哭,而竟擁兵不發,漠然不關休戚於其心,以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罹災,忠良殞命,此其人與亂臣賊子何異,言之可為發指!且說安祿山自兩目既盲之後,性情愈加暴厲,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痛加鞭撻,或時竟就殺死。他有個貼身伏侍的內監,叫做李豬兒,日夕不離左右,卻偏是他日夕要受些鞭撻。更可笑者,那嚴莊是他極親信的大臣了,卻也常一言不合,便不免於鞭撻。因此內外諸人,都懷怨恨。祿山深居宮禁,文武官將稀得見其面。向已立安慶緒為太子,後有愛妾段氏,生一子,名喚慶恩。祿山因愛其母,並愛其子,意欲廢慶緒而立慶恩為嗣。
  慶緒因失愛於父,時遭垂楚,心中驚懼,計無所出。乃私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密與商議,要求一自全之策。嚴莊這惡賊,是慣勸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祿山鞭撻之苦,忿恨不過。平日見慶給生性愚呆,易於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早襲了位,便可憑我專權用事。」今因他來求計,就動了個歹心,要勸他行弒逆之事。卻不好即出諸口,且只沉吟不語。慶緒再三請問道:「我國下受父皇的打罵,還不打緊,只恐偏愛了少子,將來或有廢立之舉。必得先生長策,方可無慮,幸勿吝教。」嚴莊慨然發歎道:「從來說母愛者子抱,主上既寵幸段妃,自然偏愛那段氏所生之子,將來廢位之事,斷乎必有。殿下且休想承大位了,只恐還有不測之禍,性命不可保。」慶緒愕然道:「我無罪何至於此?」嚴莊道:「殿下未曾讀書,不知前代的故事。自古立一子廢一子,那被廢之子,曾有幾個保得性命的?總因猜嫌疑忌之下,勢必至驅除而後止,豈論你有罪無罪。」慶緒聞言,大駭道:「若如此則奈何?」嚴莊道:「以父而臨其子,惟有逆來順受而已。」慶緒道:「難道便無可逃避了?」嚴莊道:「古人有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此不過調一家父子之間,教訓督責,當父母盛怒之時,以大杖加來,或受重傷,反使父母懊悔不安,且貽父母以不慈之名。不若暫行逃避,所以說大杖則走。今以父而兼君之尊,既起了忍心,欲殺其子,只鬚髮一言,出片紙,便可完事,更無走處,待逃到那裡?」慶緒道:「此非先生不能救我!」嚴莊道:「臣若以直言進諫,必將復遭鞭撻,且恐激惱了,反速其禍,教我如何可以相救!」慶緒道:「我是嫡出之子,苟不能承襲大位,已極可恨,豈肯並喪其身?」嚴莊道:「殿下若能自免於死亡之禍,便並不致有廢立之事矣!」慶緒道:「願先生早示良策,我必不肯束手待死!」
  嚴莊假意躊躇了半晌,說道:「殿下,你不肯束手待死麼?你若束手,則必至於死;若欲不死,卻束不得手了。俗諺雲: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說便如此說,人極則計生。即如主上與唐朝皇帝,豈不是君臣。況又曾為楊妃義子,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只因後來被他逼得慌了,卻也不肯束手待死,竟興動干戈起來,彼遂無如我何,不但免於禍患,且自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志。以此推之,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為,方可轉禍為福;但不知殿下能從此萬無奈何之計,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否?」慶緒聽說低頭一想,便道:「先生深為我謀,敢不敬從。」嚴莊道:「雖然如此,必須假手於一人,此非李豬兒不可,臣當密諭之。」慶緒道:「凡事全仗先生大力扶持,遲恐有變,以速為貴。」嚴莊應諾,當下辭別出宮,恰好遇見李豬兒於宮門首,遂面約他晚間乘閒到我府中來,有話相商。
  至夜李豬兒果至,嚴莊置酒餚於密室,二人相對小飲。嚴莊笑問道:「足下日來,又領過幾多鞭子了?」李豬兒忿然道:「不要說起,我前後所受鞭子,已不計其數,正不知鞭撻到何日是了?」嚴莊道:「莫說足下,即如不佞吞為大臣,也常遭鞭撻。太子以儲貳之貴,亦屢被鞭撻。聖人雲:君使臣以禮。又道:為人父,止於慈。主上恁般作為,豈是待臣子之禮,豈是慈父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定,萬一內外人心離散,大事去矣!」李豬兒道:「太子還不知道哩!今主上已久懷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之意,將來還有不可知之事。」嚴莊道:「太子豈不知之,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為人仁厚,若得他早襲大位,我和你正有好處,不但免於鞭辱而己。怎地畫個妙策,強要主上禪位於太子才好。」李豬兒搖手道:「主上如此暴厲,誰敢進此言,如何勉強得他。」嚴莊道:「若不然呵,我是大臣,或者還略存些體面,不便屢加撻辱。足下屈為內侍,將來不止於鞭撻,只恐喜怒不常,一時斷送了性命。」李豬兒聽說,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無辜,俯首被戮,何如驚天動地做一場,拼得碎屍萬段,也還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言,便撫掌而起,說道:「足下若果能行此大事,決不至於死,到有分做個住命的功臣哩!只是你主意已定否?」李豬幾道:「我意已決,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顧著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為?」嚴莊道:「不瞞你說,我已啟過太子了。太子也因失愛於父,怕有禍患。向我說道:『凡事任你們做去罷。』我因想著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特約來相商。」李豬幾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明夜便當舉動。趁他兩日因雙眸作痛,不與女人同寢,獨行於便殿,正好動手。但他常藏利刃於枕畔,明晚先竊去之,可無慮矣!」言畢作別而去。
  次日,嚴莊密與慶緒,約會到黃昏時候。慶緒與嚴莊各暗帶短刀,託言奏事,直入便殿門來,值殿官不敢阻擋。祿山此時已安寢於幃帳之內,不妨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祿山國盲,不知何人。方欲問時,李豬兒已揭去其被,燈火之下,見祿山袒著大腹。說時遲,那時快,把刀直砍其肚腹。祿山負痛,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卻已不見了,乃以手撼帳竿道:「此必是家賊作亂!」口中說話,那肚腸已流出數鬥,遂大叫一聲,把身子挺了兩挺,嗚呼哀哉了。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可恨此賊背君為亂,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惡滔天,今日卻被弒而死。亂臣受弒逆之報,天道昭彰。後人有兩只「掛枝兒」詞說得好,道是:
    安祿山,你做張守珪的走狗,犯死刑,姑饒下這驢頭。卻怎敢
  持兵強,要學那虎爭龍鬥,你不是狼子野心腸,人道是豬首龍身獸,
  到今日作孽的豬龍,也倒死在豬兒手!
    安祿山,你負了唐明皇的寵眷,不記得拜母妃,欽賜洗兒錢,怎
  便把燕代唐,要將江山占。可笑你打家賊的鞭何重,那禁他斫大腹
  的刀太尖。則見你數斗的腸流,為甚赤心兒沒一點!
  祿山既被殺,左右侍者方驚駭間,慶給與嚴莊早到,手中各持短刀,喝叫不許聲張。眾人一則平日被祿山打毒,今日正幸其死。二來見慶緒與嚴莊作主,便都不敢動。嚴莊令人就床下掘地深數尺,以氈裹其屍而埋之,戒宮中勿漏洩。次早宣言祿山病驟危篤,命傳位於慶緒。於是慶緒僭即偽位,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偽尊祿山為太上皇,重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過了幾日,方傳祿山死信,命眾臣不必入宮哭靈,密起其屍於床下。屍已腐爛,草草成殮,發喪埋葬。嚴莊見慶緒昏庸,恐人不服,不要他見人。慶緒日以酒色為事,凡祿山所寵的姬侍,都與淫亂。凡大小諸事皆取決於嚴莊,封他為馮詡王。嚴莊以慶緒之命,使偽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城,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邱防御使張巡。
  且說張巡在雍邱,那南霽雲與雷萬春,已投入麾下為郎將。當車駕西幸之時,賊將令狐潮來攻雍邱,張巡率南、雷二人,及諸將佐,悉力拒賊。令狐潮與張巡原系舊同學,因遣使致書,申言夙契,且雲: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為上。張巡部下有大將六人,亦勸張巡出降。張巡大怒,設天子畫像於堂,率眾朝拜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奮。張巡乃斬來使,並斬勸降六將。於是人心愈堅,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張公命作草人干余,蒙以黑衣,乘夜縋下城去。賊兵驚疑,放箭亂射,遂得箭無數。次夜,仍復以草人縋下,賊都大笑,更不為備。張巡乃選壯士五百人,縋將下去,逕到賊營;賊出其不意,一時大亂,棄營而奔,殺傷甚眾。令狐潮忿怒,親自督兵攻城。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時萬春因傳聞得其兄雷海青殉難的消息,十分哀憤,才哭得過,便咬牙切齒的上城來,方舉目而望,不防賊兵連發弩箭。雷萬春面上連中六矢,仍是挺然立著不動。令狐潮遙望見,疑為木偶人;及見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詢知是雷萬春,大為駭異。正是:
    草人錯認是真,真人反疑為木。笑爾草木皆兵,羨他智勇具
  足。
  少頃,張巡親印臨城,令狐潮望著樓上叫道:「張兄,我見雷將軍,知足下軍令矣!然如天道何?」張巡說:「足下未識人倫,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談忠說義,今日忠義何在?勿更多言,可即決一勝負。」遂率兵與戰,兵皆奮勇爭先,生獲賊將十四人,斬首八百余級。令狐潮敗入陳留,余眾屯於沙渦。張巡乘夜襲擊,又大破之,奏凱而回。忽探馬來報說:「賊將楊朝宗,欲引兵襲取寧陵,斷我歸路。」張巡乃分兵守雍邱,自引兵將星夜至寧陵,恰直許遠亦引兵到來,遂合與賊戰,晝夜數十回合,大破楊朝宗之眾,斬首數千級。
  捷音至行在,肅宗詔以張巡為河南節度副使,許遠亦加官進秩仍守睢陽。至是尹子奇來攻睢陽,許遠國兵少,遣使至張巡處求救。張巡以睢陽要地,不可不堅守,乃自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數將,並力出戰,屢次得勝。張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識其面,乃以篙為矢射去,賊兵疑城中箭已盡,遂將篙矢呈於子奇。於是張巡識其狀貌,命南霽雲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祿山兩日俱盲,子奇一目不保。相彼君臣之面,眼睛無乃太
  少。
  自此許運將戰守事宜,悉聽張巡指揮。張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戰,又極善謀,行兵不拘古法,隨機應變,出奇制勝。其生性忠烈,每臨戰殺賊,咬牙怒恨,牙齒多碎。卻又能於軍務倥傯之際,不廢吟詠。因登城樓,遙聞笛聲,遂作軍中聞笛詩雲:
    茹蕘試一臨,敵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閒言少說。且說許遠向於睢陽城中,積軍糧百余萬石,後被宗藩虢王臣調其半分給他郡,不由許遠不肯。因此睢陽城中糧少。到那時漸已告匾,每人日只給米一二合,雜以茶紙樹皮為食。賊兵攻城愈急,造為雲梯,其狀如虹,使勇卒三百立於上,推梯臨城,欲便騰入。張巡預知,使人於城牆潛鑿三穴,俟梯將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進,一木上有鐵鉤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鐵籠盛火藥,發火焚之,梯即中斷,梯上軍士都被火燒,跌落地而死。賊兵又作木驢攻城,張巡命鎔金汁灌之,登時消鑠。凡此拒守之事,俱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來攻。但於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許遠分城而守,與眾同食茶紙,亦不復下城。那時大帥許叔冀在滾郡,賀蘭進明在臨淮,俱擁兵不救,而臨淮與睢陽龍近,張巡乃命南霽雲赴臨淮借糧,乞師援救。
  霽雲領命,引三十騎出城突圍而走,賊眾數萬擋之,霽雲直衝其眾,左射右射,矢無虛發,賊皆披靡,遂出重圍至臨淮,見賀蘭進明涕泣求救。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為所襲。二來又心懷妒忌,不欲許遠、張巡成功,竟不肯發兵,亦無糧米相借,說道:「此時睢陽當已失陷,我即發兵借糧,亦無及矣!」霽雲道:「睢陽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於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兒,請以死謝大夫。」進明只不允。霽雲奮然道:「睢陽與臨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陽若陷,即及臨淮,豈可不救?」說罷仰天號慟。進明愛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溫言撫慰,且命設宴款待,奏樂侑灑。霽雲大哭道:「僕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即欲獨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並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發狠自咬下一指,以示進明道:「僕已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此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一時指血淚血,有如泉湧,座客俱為之揮涕。進明決意不救,又度霽雲不可留,竟謝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裸體綁縛,跪於階下,任人敲打,來洩此恨。後人也有兩只「掛枝兒」說得好,正是:
    進明呵,你也食唐家祿否?人望你拯災危,冒險的求救;誰知
  你擁強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見你興師去,倒要將他勇士留。可憐
  那南八男兒也,十指兒只剩九。
    進明呵,你不顧千年的唾罵,任南八苦求救,只不聽他,眼睜睜
  看他將指頭兒咬下。他當時臨去空咬指,我今日說來亦咬牙,好把
  你睢陽廟裡鋼人,也盡力的狠敲打!
  南霽雲自臨淮奔至寧陵,與偏將廉坦,引步騎數百,冒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力戰,砍壞賊營,方得入城門。城中人聞救兵不至,無不號哭,或議棄城而走。張巡、許遠婉言曉諭眾人道:「睢陽乃江淮保障,若棄之而去,賊必長驅東下,是無江淮也。況我眾饑疲,即走亦不能遠,徒遭殘殺耳!臨淮雖不來相救,諸鎮豈無一仗義者,不如堅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絕糧,何忍留爾眾同受饑寒,今任爾眾自便,我二人為朝廷守士,義當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眾人聞言感激,願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紙食盡,殺馬而食。馬食盡,羅雀掘鼠而食;雀鼠亦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銜感,明知必死,終無叛志。
  又挨過了數日,軍將都贏瘦患病,不能拒守,賊遂登城。張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報朝廷,死當為厲鬼以殺賊!」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薩,赤髮藍面,口銜巨蛇,如夜叉之狀,雲即張睢陽自矢所為厲鬼像也。城既破,張、許二公及諸將俱被執。尹子奇將許遠解赴雒陽,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張巡至死,神色如常。萬春、霽雲俱罵不絕口而死。其余十余人,亦無一肯屈節者。後人有詩贊曰:
    張巡先殞團盡忠,許運後亡亦矢節。從死不獨有南雷,三十六
  人同義烈。
  睢陽失陷三日之後,河南節度使張鎬救兵到來。原來張鎬,聞睢陽危急,倍道來援,猶恐不及,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閻邱曉,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閻邱曉素傲狠,不奉節制,竟不起兵。及張鎬至,城已破三日矣。張鎬大怒,令武士擒閻邱曉,至軍前杖殺之。正是:
    恨不移此閭邱杖,並杖臨淮狠賀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1 AM     標題: 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詞曰:
    聲音入妙感仙家,月夜引仙搓。只嫌笛管未全佳,吹破共嗟
  訝。 更驚奔理通仙道,決勝負數著無加。止將常勢略談些,國
  手已堪誇。
                        調寄「月中行」
  人生世上,不特忠孝節義與夫功勳事業、道德文章,足以流芳後世,垂名不朽。就是那一長一技之微,若果能專心致志,亦足以軼類超群,獨步一時。且其藝既精妙入神,不難邀知遇於君上,致感動於神仙,使其身所遭逢之事,傳為千秋佳話。卻說張鎬既杖殺閻邱曉,即移書於賀蘭進明,責其不救睢陽。恰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臨淮,著進明移駐別鎮。張鎬乃率兵攻打睢陽城,與尹子奇大戰。子奇正戰之間,忽然陰雲四合,寒風撲面。賊眾都聞鬼哭神號之聲,空中如有鬼兵來沖突。一時大亂,四散狂奔。正是:
    死為厲鬼忠臣志,須信忠魂自有靈。
  尹子奇兵潰,只得棄了睢陽城,退奔陳留。誰想陳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陽,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殺將起來,斬了尹子奇,開城迎降。張鎬安民已畢,分兵留守。一面引眾回鎮,一面將睢陽死難諸臣,具表奏聞朝廷。恰好上皇有手詔至肅宗行在,命褒錄死節之人。
  且說上皇在蜀中,眼前少了個楊妃,常懷愁悶。那些梨園子弟,又大半散失,供御者無多人,更加不快。還虧有高力士日夕侍側,時為勸解。及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遂撫心頓足,十分哀痛。隨又傳聞祿山已死,乃歎恨道:「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賊也!」因追念故相張九齡,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此真先見之明。當時若從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禍。於是特遣中使往曲江,致祭於其墓,御制祭文一道,手書付中使資赴墓前宣讀。其文雲:
    惟卿昔者曾有說言,謂安祿山反相昭然,不宜宥死,宜亟殲旃。
  朕聽不聰,輕縱巨奸,既寬顯戮,更予大藩,釀茲兇禍。追悔從前,
  卿今若在,朕復何顏!追念老臣,曷勝涕漣。特遣致祭,情以短篇,
  嘉卿先見,志吾過愆。尚饗。
  上皇既遣祭張九齡,且厚恤其家。因即降手詔,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申奏新君,並加恤典,不得遺漏。又聞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不勝嘉歎,張野狐因乘機啟奏道:「梨園舊人黃幡綽,向羈賊中,今從東京逃來,欲請見駕。只因失身陷賊,恐上皇爺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上皇道:「汝等徘優之輩,安能盡如雷海青這般殉節?失身賊中,不足深責。黃幡綽既從賊中來,必知雷海青殉節之詳,朕正欲問他,可便喚來。」左右領旨,即將黃幡綽宣到。幡綽叩首階前,涕泣請罪。上皇赦其罪問道:「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之日,你也在那裡麼?」幡綽道:「此事臣所目睹。」上皇道:「汝可詳細奏來。」幡綽便把那安祿山如何設宴奏樂,眾樂工如何傷感墜淚,祿山如何要殺那墜淚的,雷海青如何大哭,如何拋擲樂器,罵賊而死,一一奏聞。上皇歎息道:「海青乃能盡忠如此,彼張均、張(土自)輩,真禽獸不若矣!」因問幡綽道:「汝於此時亦曾墜淚否?」幡綽道:「觸目傷心,那得不墜淚?」時內監馮神威在側,向日幡綽曾於言語之間,戲侮了他,心中不悅,奏道:「此言妄也。奴婢聞人傳說,幡綽在賊中,把安祿山極其諂奉。祿山在宮中夢紙窗破碎,幡綽解雲:此為照臨四方之兆。祿山又夢自身所穿袍袖甚長,幡綽又為之解雲:此所謂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進諛,豈是肯墜淚者?」上皇即問幡綽:「汝果有此言否?」那黃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諺的人,平日在御前慣會撮科打諢,取笑作要的,那時若驚惶抵賴,便沒趣了,他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祿山果有此夢,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知其必敗,故不與直言以取禍,只以巧言對之,正欲留此微軀,再睹天顏耳。」上皇道:「怎見得此二夢之不祥,汝便知其必敗?」幡綽道:「紙竊破者,不容糊做也。袍袖長者,出手不得也。豈非必敗之兆乎?」上皇聽說,不覺大笑,遂命仍舊供御。正是:
    聞之既堪為解頤,言者自可告無罪。
  自此上皇時常使黃幡綽侍側,詢問東西二京之事。幡綽恐感動聖懷,應對之間,雜以詼諧,常引得上皇發笑。忽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你道是誰?卻是笛師李謨。原來李謨於聖駕西行時,同著一個從人奔走隨駕,不想走遲了,卻追隨不及,失落在後。遇著哥舒翰的敗殘軍馬沖來,前路難行。急慌慌的奔竄,一時無處逃匿,只時權避入一山谷中。其中有古寺一所,寺僧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因留他暫寓,一連住了五七日。一夕月朗風清,從人先自去睡了,李謨心中煩悶,且不即睡,又愛那風清月白,徘徊觀玩了一回,便向行囊中,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兒來,獨自步出寺門,在一大樹之下石台上坐著,把那笛兒吹起。真個聲音嘹亮,響徹山谷。才吹罷,遙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大踏步行至前來,仔細視之,乃一虎頭人也。李謨大駭,那虎頭人身穿一件白褡單衣,露腿赤足,就寺門檻上箕踞而坐,說道:「笛聲甚妙,可再吹一曲。」李謨那時不敢不吹,只得按定了心神,吹起一套繁縻之調。虎頭人聽到酣適之際,不覺瞑然睡去,橫臥於檻上,少頃之間,鼾聲如雷。李謨欲待跨入寺門檻去,又恐驚醒了他不是耍處;回首四顧,沒處藏身。只得將笛兒安放草間,盡力爬上那大樹,直爬到那極高的去處,借樹葉遮身,做一堆兒伏著。
  不移時虎頭人醒來,不見了吹笛人,即懊悔道:「恨不早食之,卻被他走了。」遂立起身來,向空長嘯一聲,便有十余只大虎,騰躍而至,望著虎頭人俯首伏地,狀如朝謁。虎頭人道:「適有一吹笛小兒,乘我睡熟,因而逃脫。我方才當檻而臥,量彼不敢入寺,必奔他處,汝等可分路索之。」眾虎遂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踞坐不動。約五更以後,眾虎俱回,都作人言道:「我等四路追尋不獲。」正說間,恰值月落斜照,見有人影在樹。虎頭人笑道:「我道有雲行雷掣,卻原來在這裡!」乃與眾虎望著樹上,跳身攫取。幸那樹甚高,躍握不及。李謨此時卻嚇得魂不附體,滿身抖顫,幾乎墜下,緊緊抱著樹枝。正在危急,忽聞空中有人大喝道:「此乃御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於是虎頭人與眾虎一時俱驚散。少間天曙,僕從來尋,李謨方才下樹。且喜那笛兒原在草間無損,仍舊收得。正是:
    簫能引鳳,笛乃致虎。豈學虞廷,百獸率舞。
  李謨受此驚恐,臥病數日。病癒之後,方欲起身,適有舊日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團赴任途次,偶來山寺借宿,遇見了李謨,各敘寒暄,問李謨:「將欲何往?」李謨道:「將欲西行,追隨大駕。」皇甫政道:「近日西邊一路,兵馬充斥,豈可冒險而行;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暫住,俟稍平定,西行未遲。」李謨應諾,遂別了寺僧,隨著皇甫政迤邐來至越州,即寓居於刺史署中。那越州有個鏡湖,是名勝之處,皇甫政公事之暇,常與李謨到彼觀覽。李謨道:「湖光可人,尤宜月夜。」皇甫政點頭道:「我亦正欲為月夜泛湖之游。」乃於月明之夜,具酒餚於舟中,約集僚友,同了李謨泛湖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中流,如游空際,正合著蘇東坡《赤壁賦》中兩句,道是: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水斥流光。
  眾官飲酒至半酣,都要聽李謨的妙笛。說道:「昔年勤政樓頭一曲笛音,止住了千萬人的諠譁,天下傳聞絕技。今夕幸得相敘,切勿吝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之笛,我已攜帶在此了。」眾官都喜道:「可知妙哩!」李謨謙遜了一回,取出笛兒吹將起來,其聲音之妙,真足以恰情悅耳,聽者無不嘖嘖稱歎。一曲方終,只見前面有扁舟一葉,一童子鼓掉而行,船上立著一個老翁,口中高聲的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聽否?」眾人於月下視之,見他:
    數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絕似仙家妝束;開襟揮囗,更
  饒名士風流。果然顧盼非凡,真乃笑談不俗。
  眾官看了,知其非常人,不敢輕忽,即請過大船中,以禮相見。老翁道:「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幸勿見罪。」眾官揖之就坐,那老翁道:「偶游月下,忽聞笛聲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陳。」李謨道:「拙技不足污耳,承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欲請教大方。」老翁道:「頃所吹者,乃紫雲回曲也,此調出自天宮,今尊官已悉得其妙,但婉轉之際,未免微涉番調,何也?」李謨驚歎道:「翁丈真精於音律者,僕初學笛時所從之師,實系番人。」老翁道:「笛者滌也,所以滌邪穢而歸之於雅正也,豈可雜以番調邪!宜盡脫去為妙。」李謨拱手道:「謹受教。」老翁道:「尊官所吹之笛,是平日慣用的麼?」李謨道:「此笛乃紫紋雲夢竹所造,出自上賜,正是平時用熟的。」老翁道:「紫紋竹生在雲夢之南,於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須於明年七月望前伐,若過期而伐,則其音窒;先期而伐,則其音浮。適間細聽笛音,頗有輕浮之意,當是先期而伐者。但可吹和平繁縻之音調,若吹金石清壯之調,笛管必將碎裂。」眾官聽了,都未肯信,李謨口雖唯唯,也還半信半疑。老翁道:「公等如不信,老朽請一試之。」說罷,便取過李謨所吹的笛兒,吹起一曲金石調來,果然其聲清壯,可以舞潛故而泣嫠婦。李謨與眾官都聽得呆了。及吹至入破之時,眾人正聽得好,忽地刮刺一聲,笛兒裂作兩半,眾方驚歎信服。老翁笑道:「損壞佳笛,如之奈何?老朽偶帶得二笛在此,當以其一奉償。」遂向衣裾中取出二笛,一極長,一稍短,乃以短者送李謨道:「便請試吹。」李謨接過來,略一吹弄,果然應手應口,迥非他笛可比,心中歡喜,再三稱謝。皇甫政笑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為知音,何不並將那一枝惠賜之?」老翁道:「非敢吝惜,其實那一笛,非人間所可吹者;即使相贈,亦未必能吹。」李謨道:「小子願一試之。」
  老翁便把那笛遞過來,李謨吹之再四,都不入調,且亦不甚響亮。老翁道:「此非人間笛,固未易吹也。」李謨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謨道:「人間吹了便怎麼?」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不過是人間之首,尚有虎妖聞聲而至;今於湖中吹動那一笛,豈不大驚蛟龍乎?」眾人聞言,都道:「不信有這等事。」老翁道:「諸公如必欲吹,老朽試略吹之;倘有變動,幸勿驚訝。」於是取過那笛來,信口一吹,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驚飛叫噪;到五六聲之後,只見月色慘黯,大風頓作,湖水鼓浪,巨魚騰躍,舉舟之人大駭,都道:「莫吹罷!莫吹罷!」老翁呵呵大笑,收過了笛,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李謨道:「還不曾拜問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宵於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須更問姓名。」言訖,聳身躍入小舟,童子鼓掉如飛,頃刻不見。眾人又驚又喜,都贊歎李謨妙笛,能使仙翁來降。正是:
    笛既能致虎,亦復可遇仙。虎團畏仙去,仙還把笛傳。
  李謨自得了仙翁所授之笛,其技愈精。皇甫政因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聽得路途稍通,遂資送盤費,遣發起行。不則一日,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上皇憐其間關跋涉而來,賜與衣帽,仍令供御。李謨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本是極好神仙的,聞其所奏,十分歎異。高力士因奏道:「老奴向聞翰林院棄棋供奉王積薪,亦曾於旅次遇仙。」上皇道:「此事朕所未聞,王積薪今在此,當面問之。」於是傳旨,宣王積薪。
  且說那王積薪乃長安人,原是世家巨族的後裔。從幼性好棄棋,屢求善弈者指教,遂成高手。少年時曾與一班貴介子弟四五人,於長安城外一個有名的園亭上宴會。正酣飲間,勿有一人乘馬至園門首下了馬,昂然而入。看他打扮,不文不武,對眾舉手笑道:「諸君雅集,本不當來吵擾;止緣渴吻,欲得杯酒潤之,未識肯見賜否?」王積薪見其器宇軒昂,知非恆輩,不等眾人開口,先自起身迎揖,遜之上座。那人也不推辭,便就坐了。積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來飲訖,叫再斟來。王積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舉著。那些眾少年盡是貴公子,平日不看人在眼裡的,今見此人突如其來,又甚簡傲,俱心懷不平。不知他是何等人,又不敢向前問他。其中一少年,乃舉杯出令道:「我等各自道家世,其最貴顯者,飲三杯,請客先道。」那人笑道:「吾請先飲三杯而後言。」積薪便令童子快斟酒。那人連進三杯,起身出席,舉手向眾人道:「我高祖天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本身天子。」說罷,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走。眾人方相顧錯愕,早有內監與侍衛等人,策著馬來尋問。原來那時玄宗常為微行。這一日改換衣裝,出城閒玩,因偶與眾少年相遇。次日,命高力士訪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積薪,特召入見,厚有賞賜,且雲:「諸少年自矜家世,真乞兒相,汝獨大雅可喜。」因命送翰林院讀書,後知其善養,遂令為棄棋供奉。正是:
    不因杯酒力,安得侍君王?
  王積薪有此遭遇,日侍至尊;及安祿山作亂,車駕西幸之時,多官隨行。積薪帶著一個老僕,隨眾奔走。奈蜀道險隘,每當止宿時,旅店多被貴官佔住,積薪只得隨路於民家借宿。一日迂道大寬,轉沿山溪而行,不覺走入一荒村。時已薄暮,那村中只有一家人家,茅舍三間,柴扉半掩。積薪主僕扣扉求宿。內裡走出一個老婆婆來,說道:「此間只老身與一個媳婦兒住著,本不該留外客在此。但捨此更無宿處,客官可權就廊簷下宿一宵罷!」積薪謝道:「只此足矣!」婆婆取些茶湯與幾個麵餅來供客,叫了安置,關了柴門,自進去了。積薪聽得他姑媳二人各處一室,各自闔戶而寢。積薪主僕臥於廊下,老僕先已睡著,積薪轉輾未寐。忽聞那婆婆叫應了媳婦說道:「良宵無以消遣,我和你對弈一局如何?」媳婦應道:「既如此甚妙。」積薪驚異道:「鄉村婦女,如何知弈?且二人東西各宿,如何對弈?」便爬起來從門縫裡張看,內邊黑洞洞,已皆滅燭矣,乃附耳門扉細聽之。聞得婆婆道:「饒你先起。」媳婦道:「我於東五南九置子矣!」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東五南十二置子起矣!」又停了半晌,媳婦道:「我於西八南十置子矣!」又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西九南十四置子矣!」每置一子,必良久思索,夜至四更,共下三十六子,積薪一一密記。忽聞婆婆笑道:「媳婦你輸了,我止勝你九枰耳!」媳婦道:「我錯算了一著,固宜敗北。」自此寂然。天明啟扉,積薪整衣人見,看那婆婆鬢髮斑斑,豐采奕奕,絕不似鄉村老媼。積薪請見其媳,婆婆即呼媳婦兒出來相見,你道那媳婦怎生模樣?
    雖是村家裝束,自然光彩動人。舉止安閒,不啻閨中之秀;豐
  姿瀟灑,亦如林下之風。若遇楚襄王,定疑神女;即非藍橋驛,宛似
  雲英。
  積薪相見過,即叩問弈理。婆婆道:「我姑媳無以遣此良宵,偶爾對局,豈堪聞於尊客?」積薪再三請教,婆婆道:「弈雖小數,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好此,必善於此,今可率己意佈局置子,使老身觀之,或當進一言相商。」乃取棋局置子出來,積薪盡平生之長佈置,未及四五十子,只見那媳婦微微含笑,對婆婆說道:「此客可教以人間常勢。」婆婆遂指示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然皆平時思慮所不及。積薪更欲請益,婆婆笑道:「只此已無敵於人間矣!大駕已前行,客官可速往。」積薪稱謝而別。行不十數步,回頭看時,茅舍柴扉,都已不見。方知是遇了仙人,不勝歎詫。正是:
    弈通太極陰陽理,妙訣從來原不多。好向人間稱莫敵,笑他空
  爛手中柯。
  積薪自此弈藝絕倫。當日上皇因高力士言及,特召積薪面詢其事。積薪把上項事奏聞,黃幡綽在旁,聽了插諢道:「弈稱手談,那家媽媽媳婦,卻又口著,真是異事。」上皇笑道:「常人之弈,以手為口,必須目視;不若仙人之棄,以口為手,不須用目也。」積薪道:「臣常佈置其姑媳對弈之勢,雖罄竭心思,推算其所言九秤勝負之說,終不可得。」上皇道:「此必非人間常勢,存此以待後之識者可耳。」高力士道:「積薪昔年飲酒,曾得遇聖人,今日弈棋又遇仙人,何其多佳遇也。」上皇道:「李幕所遇吹笛仙翁,積薪所遇弈棋姑媳,總是仙人,但未知是何仙。此時若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輩有一人在此,必知其來歷矣!」正閒談間,肅宗遣使來奏言,永王磷謀反,稱帝於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將討之。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瑤,□奉肅宗告捷表文,奏稱廣平王與郭子儀屢勝賊兵,又得回紇助戰,已恢復西京。今即移兵東向,將並恢復東京矣。上皇大喜。正是:
    且喜耳聞好消息,會須眼看捷旌旗。
  未知如何復兩京,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1 AM     標題: 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詞曰:
    感恩思報英雄志,欲了平生事。因他冤陷,拚吾百口,貸他一
  死。  友朋情誼猶如此,何況為臣子?親王奏凱,全虧大將,丹
  誠共矢。
                        調寄「駕聖朝」
  從來能施恩者,未必望報,而能圖報者,方不負恩。戰國時的侯生,對信陵君說得好,道是:「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人有德於公子,願公子無忘之,無忘之者,必思有以報之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夫報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報德與報怨不同,報怨不可過刻,以直足矣。且怨有當報者,有不當報者,有時以報為報,有時以不報為報,皆所謂直也。若夫德是必要報的,不可不厚報的,說不得個他如此來,我亦當如此答。一飯之恩,報以千金,豈是掂斤估兩的事?我當危困之時,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時迫於事勢,救我不成,他這段美意,也須終身銜感。況實能脫我於患難之中,真個生死而肉骨,我到後來建功立業,皆此人之賜。此等大恩,便捨身排家以報之,誠不為過。推此報恩之念,其於君臣之間,雖不可與論報施。然人臣匡君定國,勘亂扶危,成蓋世之奇勳,總也是不忘君恩,勉圖報效而已。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後,即令郭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幼時常聞空中有仙樂來相迎,其身飄飄欲舉,家人共相抱持。後來每聞音樂,家人即搗蒜向空潑灑,自此音樂漸絕。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更聰慧異常。
  上皇開元年間、下詔召集京中能談佛老者,互相議論。有一童子姓員名人叔,年方十歲,與眾問答,詞辨無窮,上皇嘉歎,因問員椒:「外邊還有與你一般聰慧的童子麼?」原來員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與李泌為中表兄弟,當下便奏說:「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歲,而聰慧勝臣十倍。」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其時上皇方與燕國公張說弈棋,遂命張說出題試之。張說使賦方圓動靜。李泌請言其略,以便措辭。張說指著案上棋枰說道:
    方著棋局,圓著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說罷,張說還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對他說道:「此是我借棋以為方圓動靜之喻,汝自賦方圓動靜四字,不可泥棋為說也。」李泌道:「這曉得。」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
  張說聽了,大為驚異道:「此吾小友也!」因起身拜賀朝廷得此神童。 正是:
    堪使老臣稱小友,共誇聖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賜賚,命於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再三辭謝。乃賜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歸,隱居穎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賓禮,出則聯騎,寢則對榻,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只以白衣隨駕。
  一日,肅宗與李泌並馬而出,巡視軍營。軍士們竊相指道:「黃衣的是聖人,白衣的是山人。」肅宗微聞此語,因謂李泌道:「艱難之際,不敢以官職相屈,但且衣紫,以絕群疑。」遂出紫袍賜之,李泌只得拜受,肅宗即令左右為之換服。李泌換服訖,正欲謝恩,肅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豈可無稱?」乃於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參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猶固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候賊平,任行高志。」李泌拜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人炎為大元帥,李泌道:「建寧王杲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肅宗道:「廣平王系家嗣,何必以元帥為重?」李泌道:「廣平王未正位東宮,今艱難之際,人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為儲貳,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肅宗點頭道:「卿言良是,朕當思之。」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傳聞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賜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於是肅宗以廣平王人叔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率。
  時李光弼駐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調往朔方,在太原者僅萬人。賊將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萬人來攻城,諸將皆議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裡,修之非易,賊垂至與興役,是未見敵而先自困也。」乃令士卒於城外鑿濠以自固,掘坑塹數千,及賊攻城於外,光弼即令以坑塹中掘出的泥土,增壘於內,為守禦。賊圍攻月余,無隙可乘。光弼訪得錢冶內有鑄錢的傭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賞購之,使率其夥伴,掘地道以俟賊。有賊將於城下仰面侮罵城上人。光弼即遣人從地道拽其足而入,縛至城上轎之,自此賊行動必低頭視地。光弼又作大炮,飛巨石,每一發必擊死幾十人,賊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光弼遣使詐稱城中糧盡,與賊相約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為真,不復為備。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賊營,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餘人,走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賊方瞻望喜躍,忽然營中地陷,壓死者無數,賊眾驚亂,官軍鼓噪而出,斬殺萬計。史思明乃引眾紛紛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廣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圍,欲遣兵往救,因得捷報而止。郭於僕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後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郭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宮陷於賊中者,約為內應,內外夾攻。崔乾祐不能抵敵,棄城而逃,子議引兵追擊,斬殺其眾,乾祐僅以身免。河東遂平。正是:
    從來郭李稱名將,戰守今朝各奏功。
  肅宗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謀恢復兩京,忽聞報永玉磷反於江陵,僭稱帝號。原來永王璘出鎮江陵,自恃富強,驕蹇不恭。及聞肅宗即位靈武,乃與部將屬官等共私議,以為太子既遽自稱尊,我亦可據有江表,獨帝一方。正在謀議起事,肅宗惡其驕蹇,沼使罷鎮還蜀,永王竟不奉詔,至是舉兵反,自稱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為民望。聞知李白退居廬山,距江陵不遠,遣使征之。李白辭不應赴。永王使人伺其出游,要之於路,劫取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決意不受。永王不能屈其志,但只羈縻住他,不放還山。肅宗聞永王作亂,一面表奏上皇,一面造淮南節度高適、副使李成式,共引兵征討。時內監李輔國陰附宮中,張良娣專權用事。那降賊的內監邊令誠,因為賊所忌,乃自賊中逃至行在,依托李輔國圖復進用。李泌上言道:「令誠以宦官蒙上皇委任,外掌兵權,內掌宮禁,而賊至即降,且以宮門鎖鑰付賊,如此叛逆,罪不容誅!」肅宗遂命將邊令誠斬首,為降賊者示警。於是李輔國奏稱:「原任翰林學士李白,現為逆藩永王磷謀主,宜詔刑官注名叛黨,俟事平日,按律治罪。」
  你道李輔國為何忽有此奏?只因李白當初在朝時,放浪詩酒,品致高尚,全不把這些宦官看在眼裡,所以此輩都不喜他。今輔國乘機劾奏,一來是私怨,二來迎合朝廷顯誅叛黨之意,三來怪李泌奏斬了邊令誠。他今劾奏李白,見得那文人名士,受過上皇寵愛的,也不免從逆,莫只說宦官不好。當日肅宗准其奏,傳旨法司。卻早驚動了郭子儀,他想:「昔年李白救我性命,大恩未報,今日豈容坐視?」遂連夜草成表章,次日即伏闕上表。其表略雲:
    臣伏睹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知遇之恩,將不次擢用,乃竟
  辭榮遁隱,高臥廬山,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問其
  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困,志不少降;而
  議者輒以叛人謀主日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白故
  有恩於臣,然臣非敢以私恩為由游說也。事平之後,當有眾目共見
  者可為援證。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國法。
  肅宗覽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察明定奪。後來永王磷兵敗自盡,該地方有司拘系從逆之人,候旨處決,李白亦被系於潯陽獄中。朝廷因郭子儀曾為保救,特遣官查勘。回奏李白系被逼脅,與從逆者不同,罪宜減等。有旨李白長流夜郎,其余從逆者,盡行誅戮。至乾元年間,詔赦天下,李白乃得放歸,行至當塗縣界,於舟中對月飲酒大醉,欲捉取水中之月,墮水而卒。當時江畔之人,恍惚見李白乘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後話。正是:
    有恩必報推英傑,無罪長流歎謫仙。英傑拼家酬昔日,謫仙厭
  世再升天。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肅宗既以廣平王為元帥,即欲立為太子。李泌道:「陛下靈武即位,止為軍事迫切,急須處分故耳。若立太子,宜請命於上皇,不然後世何由知陛下不得已之心乎?」廣平王亦因辭道:「陛下尚未奉晨昏,臣何敢當儲副?」肅宗因此暫停建儲之事。建寧王私語李泌道:「我兄弟俱為李輔國、張良娣所忌,二人表裡為惡,我當早除此害。」李泌道:「此非臣子所願聞,且置之勿論。」建寧不聽,屢於肅宗前,直言二人許多罪惡。二人乃互相讒譖,誣建寧欲謀害廣平,急奪儲位,激怒肅宗,立即傳旨,賜建寧王死。李泌欲諫阻,已無及矣。可惜一個賢主,被讒殞命。想肅宗居東宮時,為李林甫所忌,受盡驚恐,豈不知戒。今巨寇未滅,先殺一賢子,何忍心昧理至此!後人有詩歎雲:
    信讒殺其子,作源自上皇。肅宗心忍父,可憐建寧王。
    不記在東宮,時恐罹禍殃。何個循故轍,讒口任翕張。
    君子聽不聰,佳兒被摧戕。遺恨彼婦寺,寸牒寧足償!
  至德二截,肅宗駕至鳳翔,命廣平王與郭子儀等出師恢復兩京。子儀以番人回紇的兵馬,甚精銳,請旨征其助戰。回給可汗遣其子葉護,領兵一萬前來助戰,肅宗許以重賞。葉護請於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朝廷,金帛子女歸回紇。肅宗急於成功,只得許諾,聚朔方等處軍馬,與回給西域之眾,共一十五萬,刻日起行。李泌獻策,擬先攻范陽,搗其巢穴。肅宗道:「大軍既集,正須急取長安,豈可反先勞師以攻范陽?」李泌道:「今所用者皆北兵,其性耐寒而畏暑,今乘其新至之銳,攻已老之師,兩京必克。然賊敗,其余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春氣一發,官軍必因而思歸。賊休兵襪馬,伺官軍一去,必復南來,是征戰之未有已時也。不如先用之於塞鄉,除其巢穴,賊退無所歸,然後大兵合而攻之,必成擒矣!」肅宗道:「此言誠善,但朕定省久虛,急欲先恢復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不用李泌之言,兵馬望西京進發。
  行至長安城西,列陣於澧水之東,李嗣業領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居中軍。王思禮統後軍。賊眾數萬,列陣於澧水之北,賊將李歸仁出挑戰,子儀引前軍迎敵,賊軍盡起,官軍少卻。李嗣業肉袒執戈,身先士卒,大呼奮擊,立殺數十人。於是官軍氣壯,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賊眾不能抵當。都知兵馬使王難得,被賦射中其眉,皮垂遮目,難得手自拔箭,扯去其皮,血流滿面,力戰不退。賊伏精騎於陣之東,欲擊官軍之後,子儀探得其情,急令朔方左廂兵馬使僕固懷恩引回紇兵,突往擊之,斬殺殆盡。李嗣業又引回紇兵出賊陣後,與大軍夾擊,王思禮亦引後軍繼進,並力攻殺。自午至西西,斬首六萬余級,賊兵大潰。余眾退入城中,一夜囂聲不息。至天明,探馬來報,賊將李歸仁、安守忠、田乾真、張通儒等俱已遁去。廣平王遂帥眾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葉護欲如前約,掠取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於葉護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則東京之人,必為賊固守,難以復取了。請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跪捧王足道:「願為殿下即往東京。」遂與僕固懷恩引了西域及本部之兵,從城南過,更不停留,逕向東京進發。眾人見廣平王為百姓下拜,無不涕泣感歎。
    為民屈體非為屈,贏得人人愛戴深。番眾亦因仁義感,不緣貪
  利起戒心。
  廣平王駐西京三日,即留兵鎮守,自引大軍東出,捷書至行在,百官稱賀。肅宗即日具表,遣中使啖廷瑤,赴蜀奏聞上皇,請駕回京復位。一面遣宮人西京祭告宗廟,宣慰百姓。一面以快馬召李泌於軍中。李泌星馳至鳳翔入見,叩問何故召見。肅宗道:「朕得西京捷報,即表奏上皇,請駕東歸復位,朕當退居東宮,以盡子職,未識卿意以為何如,欲急召面詢。」李泌愕然道:「此表已□去否?」肅宗道:「已去。」李泌道:「還可追轉否?」肅宗道:「已去遠矣,為何欲追轉?」李泌咄嗟道:「上皇不肯東歸矣!」肅宗驚問何故。李泌道:「陛下正位改元,已歷二載,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復歸?」肅宗爽然自失,頓足道:「朕本以至誠求退,今聞卿言,乃悟其失,表已奏上,為之奈何!」李泌道:「今可更為群臣賀表,具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克復兩京,皇上思戀晨昏,請即還宮,以盡孝養。如此則上皇心安,東歸有日矣。」肅宗連聲道是,便命李泌草表,立遣中使霍韜光入蜀奏聞。
  不則一日,啖廷瑤自蜀回,傳上皇口諭雲:「可與我劍南一道自奉,不復歸矣。」肅宗惶懼無措。數日後,霍韜光還報,言上皇初得皇帝請退東宮之表,彷徨不能食,欲不東歸。及群臣賀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期了。肅宗大喜,召李泌入宮告之道:「此皆卿之力也!」因命酒與飲。是夜留宿於內,肅宗與之同榻而寢。正是:
    御床並坐非王導,帝榻同眠勝子陵。
  李泌本不樂仕進,久有去志,因乘間乞身道:「臣已略報聖恩,今請仍許作閒人。」肅宗道:「卿久與朕同憂,朕今將欲與卿同樂,何忽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大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跡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斷不可留也!」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道:「陛下今就臣同榻同臥,尚不允臣所請,況異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許臣去,是殺臣也!」肅宗驚訝道:「卿何疑朕至此,朕豈是欲殺卿者。」李泌道:「殺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子事猶有不得盡言者;況他日天下既安,臣未必能尚邀聖眷,尚敢言乎?」肅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從卿先伐范陽之計也。」李泌道:「臣不因此,臣實有感於建寧王之事耳。」肅宗道:「建寧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而除之耳。」李泌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當極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其冤,為之流涕。況陛下昔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若建寧果有害兄之意,宜深恨臣,乃當日以臣為忠,愈加親信,即此可察其心矣。」肅宗聞言,不覺淚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只願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後無故鴆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台瓜詞,其中兩句雲:『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矣,幸勿再摘。」
  李泌這句話,因知張良娣忌廣平王之功也,常讒譖他,恐肅宗又為其所惑,故言及此。當下肅宗聞言,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當謹佩。」李泌復懇求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報捷,朕入西京時再議。」自此又過了幾日,東京捷報到了,報說賊將自西京戰敗後,收合余眾保陝城,安慶緒遣嚴莊引兵助之。郭子儀與賊戰於新店,葉護引本部兵追擊其後,腹背夾攻。賊兵大潰,屍橫遍野,賊將棄陝而走。子儀遣兵分道追擊。嚴莊奔回東京,勸安慶緒棄東京城,率其黨走河北,臨行殺前被擒唐將哥舒翰等二十余人,獨許遠自刎而死。子儀奉廣平王入東京城,出府庫中物與葉護,又命民間助輸羅錦萬匹與之,免於俘掠,百姓歡悅。正是:
    大帥用番兵,賢王賴名將。土地得恢復,其功同開創。
  肅宗聞報大喜,即具表遣韋見素入蜀奏捷。隨後又遣秦國模、秦國楨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面擇日起駕,先入西京,候上皇回鑾。李泌上表,請如前諭,懇放還山。肅宗知其去志已決,乃降溫旨,許其暫歸。李泌即日謝恩辭朝,隱居衡山去了。後來廣平王嗣位,復征李泌出山,又歷事兩朝,正有許多嘉言善策,都不在話下。最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范陽之計,以致兩京雖復,賊氛未珍。安家父子亂後,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久而後定。究竟安祿山既為其子慶給所殺,而慶緒又為其臣史思明所殺,而史思明又為其子朝義所殺,亂臣賊子,歷歷現報。這些都是後話,如今且只說上皇還京之事。正是:
    前日興嗟行路難,今朝且喜回鑾穩。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2 AM     標題: 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鐘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詞曰:
    緣未了,慢說離多歡會少,此日重逢巧。  已判珠沉玉碎,
  還幸韜光斂耀。笑彼名花難自保,原讓寒梅老。
                        調寄「長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惡離而喜合,而於男女之間為尤甚。然從來事勢靡常,不能有合而無離,但或一離而不復合,或暫離而即合,或久離而仍合,甚或有生離而認作死別,到後來離者忽合,猶如死者復生,此固自有天意,然於此即可以驗人情,觀操守。彼牆花路草,尚且鐘情不捨,到底得合,況貴為妃嬪者乎!使當患難之際,果不免於殞身,誠可悲可恨,若還幸得保全此軀,重侍故主,豈不更妙。且見得那恃寵驕妒的平時不肯讓人,臨難不能自保。不若那遭護奪寵的,平時受盡淒涼,到今日卻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話說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復請回鑾。隨後又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駕。秦國楨奏言東京新復,亦當特遣朝臣□詔到彼,褒賞將士,慰安百姓。肅宗准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充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一同□詔往東京,即日起行。
  那羅采乃故將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系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說得著。羅采對國楨說道:「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竇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至先叔祖沒有兒子,只生一女,小名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個節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余歲,向在本地白雲山中一個修真觀中焚修。彼處男女都敬信他。自東京亂後,不見有書信來,我今此去,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聞其寡居守節,卻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裡與兄同往一候便了。」當下馳驛趲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略雲:
    西京捷後,隨克東京,且見將帥善謀,士卒用命,國家再造,皆
  卿等之力也。已經表奏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宜加撫慰,
  其未下川郡,還宜速為收復。城下之日,府庫錢糧,即以其半犒軍,
  毋得騷擾百姓。又訪有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蘇源明,向在東
  京,俱能不為賊所屈,志節可嘉。其以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
  知制誥,即著來京供職。其降賊官員達奚珣等三百余人。都著解
  至西京議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方正,安祿山未反之時,因聞其名,欲聘為書記。甄濟知祿山有異志,詐稱瘋疾,杜門不出。及祿山反,遣使者與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濟引頸就刀,不發一語。使者乃以真病覆命,因得倖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祿山造反之時,欲授以顯爵,源明以篤疾堅辭,不受偽命。肅宗向聞此二人甚有志節,故今詔中及之。當時軍民人等問詔,歡呼萬歲,不在話下。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既畢,退就公館。安歇了兩日,即便相約同往訪候羅氏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且就館驛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備下一分禮物,換了便服,屏去騶從,只帶幾個家人,騎著馬來至白雲山前,詢問土人。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曰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婦,在內修行,人都稱他為白仙姑。土人說道:「這仙姑年雖已老,卻等閒不輕見人,近來一發不容閒雜人到他觀裡去。二位客官要去見他,只恐未必。」羅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見拒。」遂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穿同越嶺,直至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髮老婆婆來,開門迎住,說道:「客官何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靜養,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非別客,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住居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峻拒,只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像,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兒為證。道是:
    爐內香煙馥郁,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
  境。雙鶴亭亭立對,孤松郁郁常青。雲堂鐘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
  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忙進內邊去通報。少頃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於草堂中少坐,便當相見。又停了一會,鐘聲響處,只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面容和粹,舉上輕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藥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謝鉛華,老去修真作道家。鬢髮不斑身更健,可知丹
  藥勝流霞。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答禮,命坐看茶。羅采動問起居,各敘寒暄。素姑舉手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只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恨不曾拜識尊顏,今日幸得瞻謁。向因山川間阻,以致疏闊,萬勿見罪。」於是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遜謝再三,方才收下,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氛擾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麼?」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他說道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於此辟谷,居此者可免兵火。因你二位是我至威,我又吞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一隨喜。」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了,隨即引著二人,徐步入內邊,到處觀玩。
  只見回廊曲檻,淺沼深林,極其幽勝。行過一層庭院,轉出一小徑,另有靜室三間,門兒緊閉,重加封鎖,只留一個關洞,也把板兒遮著。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習靜之所。正看問,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裡邊有梅樹麼?此時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難道此地的梅花開得恁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著那三間靜室道:「梅花香從此室之中來,卻不是這裡生的,也不是樹上開的。」羅采道:「這又奇了,不是樹上開的,卻是那裡來的哩?」國楨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賞玩,肯賜一觀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輕進。」二人忙問:「是何人?」素姑道:「說也話長,原請到外廂坐了,細述與二位賢侄聽。」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這件事甚奇怪,說來也不肯信,我也從未對人說,今不妨為二位言之。我當年初來此地,仙師羅公遠曾雲:日後有兩個女人來此暫住,你可好生留著,二女俱非等閒之人,後來正有好處。」及至安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有個女人,年約三十以外,淡素衣妝,騎著一匹白驢,飛也似跑進觀來。我那時正獨自在堂中閒坐,見他來得奇異,連忙起身扶住他下驢。他才下得來,那驢兒忽地騰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飛鳥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駭異,問那女人時,他不肯明言來歷,但雲『我姓江氏,為李家之婦,因在西京遭難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這白驢與我乘坐,叫我閉了眼,任我行走,覺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時落下地來,不想卻到這裡。』據那仙女說,你所到之處,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記著羅仙師的言語,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他住在這靜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觀中人說那白驢騰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靜室中,也足不出戶,我從此將觀門掩閉,無事不許開。不意過了幾日,卻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門進來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經適人。因其夫客死於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托達奚珣,隨他到任所來。不想達奚珣沒志氣,竟降了賊,此女知其必有後禍,立意要出家,聞說此間觀中幽靜,稟知達奚珣,逕來到此。我亦因記著羅仙師有二女來住之言,遂留他與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閉關靜坐,只在關洞裡傳遞飲食。兩月之前,羅仙師同著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尊師,來到此間。那姓江的女人卻素知二師之神妙,乃與達奚女出關拜謁。葉尊師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贈於江氏說道:『你性愛此花,今可將這一枝花兒供著,還你四時常開,清香不絕,更不凋殘。直待還歸舊地,重見舊主,享完後福,那時身命與此花同謝耳。』自此把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裡,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覺芬芳撲鼻,你道奇也不奇。」
  秦、羅二人聽了,都驚訝道:「有這等奇事!」因問:「這二位仙師見了那達奚女,可也有所贈麼?」素姑道:「我還沒說完。當下羅仙師取過紙筆來,題詩人句,付與達奚氏說道:『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句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言訖,仙師飄然而去。」國楨道:「這八句怎麼說,可得一見否?」素姑道:「仙師手筆,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詩句我卻記得,待我誦來,二位便可代他詳解一詳解。」其詩雲: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江流可共轉,畫景卻成真。
    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主臣同遇合,舊好更相親。
  二人聽了,大家沉吟半晌,國楨笑道:「我姓秦,這起兩句倒像應在我身,如何說非避秦,又說秦人偏是親?」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聽得說是秦家官人,也就疑想到此。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句,也曾私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與他家曾有婚姻之議,今觀仙師此詩,或者後日復得相遇,亦未可知也。這句話我記在心裡,不道今日恰有個姓秦的來。」羅采道:「這一發奇了,如今朝貴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著名,不知當初曾與達奚女有親麼?」國楨沉吟了一回,說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始去問他一聲,在京師的時節住居何處?所言姓秦的朝貴是何名字?官居何職?就明白了。」素姑道:「說得是,我就去問來。」遂起身入內。少頃欣然而出,說道:「仙師之言驗矣,原來所言姓秦的,正是賢表侄。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校相會來。」國楨聽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原來我前所遇者,乃達奚盈盈,幾年憶念,豈意重逢此地!」便欲請出相見。素姑道:「且住,我才說你在此,他還未信,且道:「我既出家,豈可重題前事,復與相會。」羅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桑間之喜,今又他鄉逢故,極是奇遇,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你二人當初相會之時,豈無相約之語,今日須申言前約,事方有就。」國楨笑道:「此未可藉口傳言。」遂索紙筆題詩一首道:
  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舊緣今日應重續,好把仙師語意詳。
  寫罷,折成方勝,再求素姑遞與他看。盈盈見了詩,沉吟不語。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詳味仙師所言,只怕俗緣未斷,出家不了。不如依他舊好重新之說為是。」看官,你道盈盈真個立志要出家麼?他自與國楨相敘之後,時刻思念,欲圖再會,爭奈夫主死了,母親又死了,族叔達奚珣以其無所依,接他到家去,隨又與家眷一同帶到河南任所,因此兩下隔絕,今日重逢,豈不欣幸?況此時達奚珣已拿京師去了,沒人管得他,只是既來出了家,不好又適人,故勉強推卻。及見素姑相勸,便從直應允了。國楨欣喜,自不必說;但念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因與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觀中。等待我回朝復了命,告知哥哥,然後遣人來迎。當下只在關洞前相見,盈盈止露半身,並不出關。國楨見他豐姿如舊,道家妝束,更如仙子臨凡,四目相視,含悲帶喜,不曾交一言。正是:
    相思無限意,盡在不言中。
  是晚秦國楨、羅采不及出山,都就觀中止宿。素姑挑燈煮茗,與二人說了些家庭之事,因又談及羅公遠這八句詩。國楨道:「起二句已應,卻那畫影一句,也不必說了,其余這幾句卻如何解?今盈盈雖與江氏同居,行將相別,卻怎說江流可共轉?」素姑道:「那江氏突如其來,所乘之驢,騰空而去。看他舉止,矜貴不凡,我疑他是個被謫的女仙,只是羅仙師道:『達奚有遇合之時,連江氏也得歸故土。』此是何意?」二人閒話間。只見羅采低頭凝想,忽然跣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著的了!」素姑道:「你猜著什麼?」羅采低聲密語道:「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麼?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他便性愛梅花,宮中稱為梅妃,前日傳聞亂賊入宮,獲一腐敗女屍,認是梅妃,後又傳聞梅妃未死,逃在民間。或者真個遇仙得救,避到這裡。日後還可重歸宮禁,再侍上皇,也像達奚女與秦兄復續舊好一般,不然,如何說主臣同遇合呢?」國楨點頭道:「這一猜甚有理,但據我看來,表兄姓羅名采,詩語雲: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卻像要你送他歸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貴妃,他既在我觀中,我侄兒恰到此,曉得貴妃在這裡,自然該奏報請旨。」羅采道:「只要問明確是江貴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素姑道:「要問不難。他見達奚氏矢志不隨那降賊的叔叔,因此甚相敬愛,有話必不相瞞,我只問達奚,便知其實了。」當晚無話。
  次日,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說話之間,私問道:「小娘子,你不日便將與江氏娘子相別了,這娘子自到此,不肯自言其履歷,他和你是極說得來,必有實言相告,你必知其祥,畢竟是誰家內眷?」盈盈笑道:「他一向也不肯說,昨日方才說出。你莫小覷了他,他不是等閒的女人,就是上皇當日最寵幸的梅妃江采蘋哩!我正欲把這話告知姑娘。」素姑聞言,又驚又喜,頓足道:「我侄兒猜得一些不錯。」看官聽說,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甘守寂寞;聞安祿山反叛,天下騷然,時常歎恨楊玉環肥婢,釀成禍亂。及賊氛既近,天子西狩,欲與梅妃同行,又被楊妃阻撓,竟棄之而去。那時合宮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思寵,今雖見棄,寧可君負我,不可我負君。若不即死,必至為賊所逼。」遂大哭一場,將白綾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樹上自縊。氣方欲絕,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睜開眼看時,卻是一個星冠雲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問:「你是那一宮中的人?」那女子道:「我非是宮中人,我乃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適奉我夫之命,乘雲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後還有再見至尊之時,今不當便死,我送你到一處去,暫且安身,以待後遇。」遂於抽中取出一個白紙摺成的驢兒,放在地上,吹口氣,登時變成一匹極肥大的白驢,鞍轡全備,扶梅妃騎上,囑咐道:「你只閉著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個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說罷,把驢一拍,那驢兒冉冉騰空而起。
  梅妃心雖駭怕,卻欲下不能,只得手縮絲韁,緊閉雙眸,聽其行止。耳邊但聞風聲謖謖,覺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穩。須臾之間,早已落地,開眼一看,只見四面皆山,驢兒轉入山徑裡,竟望小蓬瀛修真觀中來,因此得遇羅素姑相留住下。當時不敢實說來歷,素姑又見那白驢騰空而走,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盤問。那羅公遠詩中,藏下江采蘋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卻自曉悟。今見詔使羅采姓名,與詩相合,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詩中所言,漸多應驗,又聞兩京克復,上皇將歸,因把實情告知盈盈,要他轉告素姑,使羅采表奏朝廷。恰好羅采猜個正著,托素姑來問。當下盈盈細說其事,素姑十分驚喜,隨即請見梅妃,要行朝拜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報謝,還仗姑姑告知羅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便與羅采說知。
  羅采與國楨商議,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廣平王遂於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御的內監宮女,都到觀中參謁識認,確是梅妃無疑,乃具表奏聞。羅采亦即飛疏上奏,疏中並及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竟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因亂阻隔,今亦於修真觀中相遇。雖系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惡珣之所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節可嘉。肅宗覽表,一面遣人報知上皇,一面差內監二人,率領宮女數人,赴白雲山小董瀛迎請梅妃速歸故宮,候上皇回鑾朝見。並著該地方官厚賞羅素姑,仍候上皇誥諭褒獎;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為副室,給與封誥。那時國楨與羅采別過了素姑,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觀中傳語盈盈,叫他仍喚達奚珣家人僕婦女使隨侍,跟著梅妃的儀從,一齊進京。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內監宮女擁衛。香車寶馬,望西京進發。盈盈與僕從女使們,亦即隨駕而行。梅妃車前,有內侍□捧寶瓶,供著那枝仙人所贈的梅花,香聞遠近,人人歎異。梅妃子臨行時,手書疏啟,差中使星夜資奉上皇駕前呈進。
  正是:
    降昔日樓東空獻賦,今朝重上一封書。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3 AM     標題: 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詞曰:
    人逝矣,寶髻花鈿都委地。錦襪獨留余媚,見者猶驚喜。
  萬裡歸程迢遞,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腸碎碎,愁歌曲內。
                        調寄「歸國遙」
  凡人於男女生死離別之際,不但當時的悲傷,不可言論,至事後追思,更難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霧散,一無流遺,徒使我望空懷想,摹影擬形,固極悲楚。若還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兩伴,這些余蹤剩跡,一發使人觸目傷心。此即旁人不關情的,猶且慕芳蹤而願睹,觀遺物而興嗟。何況恩愛寵幸之人,平時片刻不離,一旦變起意外,生巴巴的拆開,活刺刺的弄死,其悲痛何可勝言!到後來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經,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無一不足以助其悲思,於是托之歌詠,寄之聲音,此真以歌當哭,一聲一淚。話說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觀中,起行回西京,臨行之時,先具手疏,遣內封赴蜀進呈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於宮中獲一女屍,疑是梅妃之屍。」上皇聞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宮中,命其探幽冥索,訪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張山人結壇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飛魂遍游三界,搜訪仙魂,俱無蹤影。」上皇悵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訪,則太真之魂意亦可訪,今皆不可得矣!」因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畫真一幅進呈御覽。上皇看了嗟歎道:「此畫像絕肖,借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筆親題絕句一首於其上雲:
    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
  波不顧人。
  自此上皇時常展圍觀玩,後又有人說:「梅妃並不曾死,前所獲死屍,不是梅妃之屍。」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乃下詔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蘋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方下,恰好肅宗見了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駕起行,途次得奏,龍顏大悅,傳旨羅采等俟駕回京頒賞,江采蘋著回官候見。過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內使,亦途次迎著車駕,隨將梅妃的手疏進獻。其疏略雲:
    臣妾白樓東獻賦,多有觸忌,荷蒙聖恩,不加誅戮,幸得屏處,
  以延一息;淒涼之況,甘之如飴。客歲之夏,逆賊犯闕,乘輿西狩,
  事起倉猝,聖心眷妾,欲與偕行,有言間之,使俟後命,事勢既蹙,後
  命不及。當此之時,舉官駭散,妾之一命,輕於鴻毛,殉節投環,氣
  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手為解救,絕而復甦。詢厥所由,來
  自王屋,韋家女子,張果其夫;雲奉夫言,指妾遠遁。袖出紙驢,化
  為駿騎,乘以行空,頃刻千里,任其所止,則在蘭陽。白雲深處,蓬
  瀛道院,中有女冠,實系節婦。素姑羅氏,公遠族屬,訝妾來蹤,疑
  以為仙,引處奧密,奉事惟謹。妾亦韜晦,不與明言。有與同處,達
  奚閨秀,秦姓所聘,狀元側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遠,預
  言羅姑,謂有二女,暫來即去,各歸其主,當在異日。兩月以前,羅
  師忽來,所同來者,葉師法善,贈妾以梅,從厥攸好,閬苑天葩,常花
  不謝,更吟詩句,字裡藏機。羅秦二使,訪親而來,妾緣達奚,因秦
  及羅,藉以奏報,適符仙語,奇跡怪蹤,妾所身經,敢具手疏,上達天
  聽。殘喘余生,不宜再讀,邀恩格外,許歸故宮,旦夕之間,與梅同
  落,隨逐花魂,渺焉空際;較之慘死,何啻天淵?是所深幸,夫復何
  求?若蒙異數,不忘舊眷,俾茲朽質,重睹天顏,有如落英,復綴枝
  頭,非敢所期,伏候明詔。臨疏涕泣,不知所雲。
  上皇前得肅宗奏報,已略知其事,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為歎異。送溫旨批去雲:
    賢妃遇難自經,具見殉節之志;仙女臨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誠。
  千里行空,異焉蓬瀛之托跡;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觀
  畫題詩,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逸仙贈句,卜嘉會於將來。種種奇跡,
  歷歷動聽,斯皆真誠感召,故有遇合因緣。今其遄返紫宸,勿復徒
  悲清夜。緬懷舊眷,佇俟新恩。
  中使□旨,馳報梅妃。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都交納鳳翔府庫中。李輔國奏請肅宗發精騎三千迎駕。及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時肅宗不敢穿黃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黃袍,令內侍與肅宗換了。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步行御車,上皇屢卻之,方乘馬傍車而行。上皇顧謂諸臣曰:「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自見為尊;今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諸臣皆俯首稱萬歲。上皇車駕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暫只下誥:朕尊為太上皇,以南內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復與聞。後人讀史至此,謂上皇納甲兵於府庫,是何意思?肅宗子迎父駕,卻用精騎三千,又是何意?有詩歎雲:
    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只須儀從盛,何勞精
  騎發三千。
  上皇既至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宮見駕,梅妃朝拜之際,婉轉悲啼。上皇意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遇仙避難,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復見天顏?」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與張果為婚,他堅卻不允,原說有妻韋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紙驢兒想即張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於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得羅采奏報之事,已離於中。」上皇點頭嗟歎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將避亂入蜀,後來仍當歸京都。仙師之言,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有不驗。我正在這裡想他。」
  梅妃回奏,言羅采與羅素姑就是他的戚屬,上皇遂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又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於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達奚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情誼不薄。因奏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居住,這正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秦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家的事,誰想今日就把那畫圖中的宅院賜與他,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親兄秦國模,不說是舊好,只說在修真觀中相遇,承羅采為媒兩個訂定的。國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罷了。盈盈就於賜第中,與秦國楨相聚,重講舊情,這一段的恩愛,非可言喻。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
  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孫女,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後來各生貴子。國楨與哥哥國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宮,謁見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羅素姑。那羅素姑壽至百有余歲,坐化而終。此皆後話,不必再說。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過了,便要辭回上陽宮。上皇道:「朕年已老,無人侍奉,得卿相敘,正好娛我晚景,如何還要到上陽宮去?」梅妃道:「臣妾有翠華西閣得侍至尊,觸忌遭讒,自分永棄。今以未死余生,復覲天顏,已出望外。至於侍奉左右,當更擇佳麗,以繼前寵,妾衰朽之質,自宣退避。」說罷,揮淚如雨。上皇親手撫慰道:「向來與卿疏闊,實朕之過。然珍珠投贈,未始無情,今當依仙師舊好從新之語,豈忍棄朕別居。」梅妃見上皇恁般眷顧,乃遵旨留興慶宮,與上皇同處。正是:
    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復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特命致祭,彼時便欲以禮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雲:「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後,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馬嵬驛西道之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屍移葬他處。其肌膚已都銷盡,衣飾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羅香囊一枚,尚還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著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褲襪一只,在馬嵬山前一個老嫗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
  原來楊妃當日縊死於馬嵬驛中,匆匆掩埋。車駕既發,眾驛卒俱至驛中打掃館舍。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於佛堂牆壁之下,拾得錦褲襪一只。知道是宮中嬪妃所遺,遂背著眾人,密自藏過,回家把與母親錢媽媽看。那個媽媽見這褲襪上用五色錦繡成一對並頭合蒂的蓮花,光彩炫目,余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娘娘所穿,這樣好東西,不容易見的哩!」正看間,恰有個鄰家的媽媽走過來閒話,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於是傳說開了,就有那好事的人來借觀。這個看了去,那個也要來看。錢媽媽初時還肯取將出來與人瞧瞧,後來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錢鈔來。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幾及數萬,好不快活。原來楊妃的褲襪,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這因楊妃平日,最愛穿繡蓮褲襪,天子常戲語之雲:「你的褲襪上,正直繡著蓮花,若不是蓮花,何故內中有此自藕?」楊妃因此自名其衣誇襪為藕履。不想身死之後,遺下一只於驛庭,為眾人這所爭看,到作成那錢媽媽著實得利。後來劉禹錫作「馬嵬行」,也說及那遺襪之事。道是:
    履綦無復有,文組光來滅。不見巖畔人,空見凌波襪。
    郵草愛蹤跡,私手解囗結。傳看千萬眼,縷絕香不絕。
  又有人說,那遺襪畢竟有時消毀,不能長留於世,亦殊不足看。有詩雲:
    錦襪傳觀只一時,凌波今日有誰知?不如西子留遺跡,人到靈
  巖便系思。
  當下高力士聞遺襪在錢媽媽處,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把這錦褲襪與那紫羅香囊,一並獻與上皇履旨。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閒時念及,常取來觀看歎惜。梅妃欲排遣聖懷,令高力士訪求舊日那梨園子弟來應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樓,憑欄眺望,煙雲滿目,追思昔日此樓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覺愴然,因抗聲而歌道:
    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還。
  歌未竟,只聞得遠遠地亦有歌唱之聲。上皇靜聽良久,雖聽不出他唱些什麼,卻覺得音聲清亮,回顧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園舊人麼?」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間男婦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園舊人。昨聞黃幡綽已病故,梨園舊人供御的,亦漸稀少了。」上皇聞奏,愈覺愴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鈴曲,幡綽唱來最好,今不可得聞矣!」時李謨、張野狐二人侍側,力士團奏言此二人的技藝,亦不亞於幡綽。上皇遂命野狐,將雨淋鈴曲奏來,李謨可吹笛和之。二人領旨,野狐頓開喉嚨唱將起來,李謨即將仙翁所贈短笛相和,音聲清徹,真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足使近聽增悲,遠聞興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鈴曲,為何而作?當時上皇自成都起駕回京,路途之間,思念楊妃,滿腔愁緒。至斜谷口值連雨經旬,車駕過棧道,雨中聞車上鈴聲,隔山相應,其聲甚覺淒涼,因顧黃幡綽道:「你聽這鈴聲何如?朕愁耳聽來,甚是不堪。」幡綽便插科聽道:「這鈴兒大不敬,當治罪。」上皇道:「你又來作戲了,鈴聲如何是不敬?」幡綽道:「鈴聲如話,臣獨解之,但不敢奏聞。」上皇曉得他是戲言,便道:「汝儘管說來,朕不罪汝。」幡綽道:「臣細聽其聲,明明說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豈非大不敬?」上皇聞言,不覺失笑,於是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自寫其郎當之意。正是:
    雨聲鈴響本淒涼,愁耳聽來更斷腸。歎息馬嵬人已杳,三郎空
  自怨郎當。
  次日,上皇與梅妃閒話,談及歸途中聞鈴聲而興感的事,因道:「朕那時正心緒作惡,忽得小蓬瀛之信,頓開愁緒。」梅妃道:「妾聞上皇正下誥訪求,妾身乃知聖心不棄舊人,銜恩無地。」正說間,內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欲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正是:
    欲屈皋陶法,願施堯帝仁。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fatfatdragon    時間: 2005-7-21 07:03 AM     標題: 第九十九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詞曰:
    天王明聖,臣罪當誅。恩流法外,全生更矜死,賴宮中推愛。
    豈意官中人漸憊,看梅花飄零。無奈佳人與同謝,歎芳魂何
  在?
                        調寄「憶少年」
  古人雲: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又雲:移孝可以作忠。夫事親則守身為大,髮膚不敢有傷;事君則致身為先,性命亦所不顧。二者極似不同,而其理要無或異。故不孝者,自然不忠,而盡忠者,即為盡孝。古者尚有其父不能為忠臣,其子干父之蠱,以蓋前愆者。況忝為名臣之子,世受國恩,乃臨難不思殉節,竟甘心降賊,墮家聲於國憲。國之叛臣,即家之賊子,不忠便是不孝,罪不容誅,雖天子思想其父,曲全其命,然遺臭無窮,雖生猶死了。倒不如那失恩的妃子,不負君思,患難之際,恐被污辱,矢志捐軀,卻得仙人救援,死而復生,安享後福,吉祥命終,足使後人傳為佳話。卻說上皇正與梅妃閒話,內侍奏言:「皇帝有表章奏到。」上皇看時,卻為處分從賊官員事。肅宗初回西京時,朝議便欲將此輩正法,同平章事李峴奏道:「前者賊陷西京,上皇倉猝出狩,朝廷未知車駕何在,各自逃生。不及逃者,遂至失身於賊,此與守土之臣,甘心降賊者不同,今一概以叛法處死,似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於賊中者尚多,若盡誅西京之陷賊者,是堅彼附賊之心了。」肅宗准奏,詔諸從賊者,始從寬典,後因法司屢請正叛臣之罪,以昭國法。上皇亦雲,叛臣不可輕宥,肅宗乃命分六等議處。法司議得達奚珣等一十八人應斬,家眷人口沒官;陳希烈等七人,應勒令自盡;其余或流或貶或杖,分別擬罪具表。肅宗俱依所議,只於新犯中欲特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國公張說之子原任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駙馬都尉張(土自)。
  你道肅宗為何欲赦此二人?只因昔日上皇為太子時,太平公主心懷妒嫉,朝夕伺察東宮過失纖微之事,俱上聞於睿宗,即宮中左右近習之人,亦都依附太平公主,陰為之耳目。其時肅宗尚未生,其母楊妃,本是東宮良媛,偶被幸御,身遂懷孕,私心竊喜,告知上皇。那時上皇正在危疑之際,想道:「這件事,若使太平公主聞之,又要把來當做一樁話柄,說我內多劈寵,在父皇面上讒譖,不如以藥下其胎罷,只可惜其胎不知是男是女。」左思右想,無可與商者。時張說為侍講官,得出入東宮,乃以此意密與商議,張說道:「龍種豈可輕動?」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廣,何苦因宮人一胎,滋忌者之謗言。吾意已決,即欲覓墮胎藥,卻不可使問於左右,先生幸為我圖之。」張說只得應諾,回家自思:「良媛懷胎,若還生子,非帝即王,今日輕易墮胎,豈不可惜,且日後定然追悔。但若不如此,讒謗固所不免。太子已決意欲墮,難與強爭,他托我覓藥,我今聽之天數,取藥二劑,一安胎,一墮胎,送與太子,只說都是墮胎藥,任他取用那一副,若到吃了那安胎藥,即是天數不該絕,我便用好言勸止了。」至次日,密袖二藥,入宮獻上道:「此皆下胎妙藥,任憑取用一副。」上皇大喜,是夜盡屏左右,置藥爐於寢室,隨手取一劑來,親自煎煮好了,手持與楊氏,諭以苦情,溫言勸飲。楊氏好生不忍,卻不敢違太子命,只得涕泣而飲之。上皇看了飲了,只道其胎即墮,不意腹中全無發動,竟沉沉穩穩的,直睡至天明;原來到吃了那劑安胎藥了。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內宴,未與張說相見。至夜回東宮,仍屏去左右,密置爐火,再親自煎起那一劑藥來,要與楊氏吃。正煎個九分,忽然神思睏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間,見屋宇邊紅光閃閃,紅光中現出一尊神道,怎生模樣?
    赤面美髯,蠶眉鳳眼。身長約一丈,披一領錦繡綠羅袍。腰大
  可十圍,束一條玲瓏白玉帶。神威凜凜,法貌堂堂。疑是大漢壽亭
  侯,宛如三界伏魔帝。
  那神道繞著火爐走了一轉,忽然不見。上皇驚醒,忽起身看時,只見藥鐺已傾翻,爐中炭火已盡熄,大為駭異。次日張說入見,告以夜來之事,且命更為覓藥。張說再拜稱賀,因進言道:「此乃神護龍種也!臣原說龍種不宜輕墮,只恐重違殿下之意,故欲決之於天命。前所進二藥,其一實系安胎之藥,即前宵所眼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間自有天命,今既欲墮而反安,再欲墮則神靈護之,天意可知矣!殿下雖憂讒畏譏,其如天意何。腹中所懷,必非尋常倫匹,還須調護為是。」上皇從其言,遂息了墮胎之念,且密諭楊氏,善自保重。楊氏心中常想吃些酸物,上皇不欲索之於外,私與張說言之。張說常於進講時,密柏青梅木瓜以獻,且喜胎氣平穩,未幾睿宗禪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謀逆賜死,宮闈平靜,恰好肅宗誕生。幼時便英異不凡,及長,出見諸大臣,張說謂其貌類太宗,因此上皇屬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廢,遂立為太子。正是:
    調元護本自胎中,欲墮還留最有功。又道儀容渾類祖,暗教王
  子代東宮。
  張說因此於開元年間,極被寵遇。肅宗即位時,楊氏已薨,追尊為元獻皇後。他平日曾把懷胎時的事,說與肅宗知道,肅宗極感張說之恩。張家二子張均、張(土自),肅宗自幼和他嬉游飲食,似同胞兄弟一般。張說亡後,二子俱為顯官,張(土自)又贅公主為駙馬,恩榮無比。不意以從逆得罪當斬,肅宗不忘舊恩,欲赦其罪。卻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輕宥之諭,今著特赦此二人,不敢不表奏上皇。只道上皇亦必念舊,免其一死。不道上皇覽表,即批旨道:
  張均、張(土自)世受國恩,乃喪心從賊,此朝廷之叛臣,即張說之逆子,罪不容囗。余老矣,不欲更聞朝政,但誅叛懲逆,國法所重,即來請命,難以徇情,宜照法司所擬行。
  你道上皇因何不肯赦此二人?當日車駕西狩,行至鹹陽地方,上皇顧問高力士道:「朕今此行,朝臣尚多未知,從行者甚少,汝試猜這朝臣中誰先來,誰不來?」力士道:「苟非懷二心者,必無不來之理。竊意侍郎房琯,外人俱以為可作宰相,卻未蒙朝廷大用,他又常為安祿山所薦,今恐或不來。尚書張均、駙馬張(土自),受恩最深,且系國戚,是必先來。」上皇搖首微笑道:「事未可知也。」有駕至普安,房琯奔赴行在見駕。上皇首問:「張均、張(土自)可見否?」房琯道:「臣欲約與俱來,彼遲疑不決,微窺其意,似有所蓄而不能言者。」上皇顧謂高力士道:「朕固知此二奴貪而無義也。」力士道:「偏是受恩者竟懷二心,此誠人所不及料。」自此上皇常痛罵此二人,今日怎肯赦他!肅宗得旨,心甚不安,即親至興慶宮,朝見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壞法,但臣向非張說,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猶未許,梅妃在旁進言道:「若張家二子俱伏法,燕國公幾將不祀,甚為可傷。況張(土自)系駙馬,或可邀議親之典。」肅宗再三懇請,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寬赦張(土自)便了。張均這奴,我聞其引賊搜宮,破壞吾家,決不可活。」肅宗不敢再奏,謝恩而退。上皇即日乃下誥雲:
  張均、張(土自),本應俱斬,今從皇帝意,止將張均正法,張(土自)姑免死。
  長流嶺南。達奚珣於逆賊安祿山奏請獻馬之時,曾有密表諫阻,今
  止斬其身,其家免入官,余俱依所擬。
  誥下,法司遵法施行,張均遂與達奚珣等眾犯,同日俱斬於市。正是:
    昔日死姚崇,曾算生張說;今日死張說,難顧生張均。
  當初張說建造居住的宅第,其時有個善觀風水的僧人,名喚法泓,來看了這所第宅的規模,說道:「此宅甚佳,富貴連綿不絕,但切勿於西北隅上取土。」張說當時卻不把這句話放在意裡,竟不曾吩咐家人。數日後,法泓復來,驚訝道:「宅中氣候,何忽蕭條,必有取土於西北隅者!」急往看時,果因眾工人在彼取土,掘成三四個大坑,俱深數尺,張說急命眾工人以土填之,法泓道:「客上無氣。」因歎息不已,私對人說道:「張公富貴止及身而已,二十年後,其郎君輩恐有不得令終者。」至是其言果驗。後人有詩雲:
    非因取土便成災,數合兇災故取土。卜宅何須泥風水,宅心正
  直吾為主。
  閒話少說。只說上皇自居興慶宮,朝政都不管,惟有大征討、大刑罰、大封拜,肅宗具表奏聞。那時肅宗已立張良娣為皇後,這張後甚不賢良,向從肅宗於軍中,私與肅宗博戲打子,聲聞於外;乃潛刻木耳為子,使博無聲。其性狡而慧,最得上意;及立為後,頗能挾制天子,與權閉李輔國比附;輔國又引其同類魚朝思。時安、史二賊尚未珍滅,命郭子儀、李光弼等九節度各引本部兵往剿,乃以宦官魚朝思為觀軍容使,統攝諸軍,於是人心不服。臨戰之時,又遇大風晝晦,諸軍皆潰。郭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守東京。肅宗聽魚朝恩之言,召子儀回朝,以李光弼代之。
  子儀臨發,百姓涕泣遮道請留,子儀輕騎竟行。上皇聞之,使人傳語肅宗道:「李、郭二將,俱有大功,而郭尤稱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敗,乃不得專制之故,實非其罪。」肅宗領命,因此後來滅賊功成,行賞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書令,郭子儀封汾陽王。子儀善處功名富貴,不使人疑,已雖握重兵在外,一紙詔書征之,即日就道。故讒謗不得行。其子郭暖尚代宗皇帝之女升平公主,嘗夫婦口角,郭暖道:「你恃父親為天子麼?我父薄天子而不為。」公主將言奏聞天子,子儀即因其子待罪。天子知之,置之不問。又恐子儀心懷不安,乃諭之曰:「不癡不聾,做不得阿家翁。兒女子閨閣中語,不必掛懷。」其歷朝恩遇如此。子儀晚年退休私弟,聲色自娛,舊屬將佐,悉聽出入臥內,以見坦平無私。七子八婿,俱為顯官。家中珍貨山積,享年八十有五,直至德宗建中二年,方薨逝。朝廷賜祭,賜葬,賜謚,真個福壽雙全,生榮死哀。(唐史)上說得好,道是:
    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
  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自古功臣之富貴壽考,無出
  於其右者。
  這些都是後話,不必再述。且說上皇常於宮中想起郭子儀的大功,因道:「子儀當初若不遇李白,性命且不可保,安能建功立業?李白甚有識英雄的眼力,莫道他是書生,只能作文字也。」此時李白正坐永玉璘事流於夜郎,上皇特旨赦歸,方欲便朝廷用之,旋聞其已物故,不覺歎息。梅妃常聞上皇稱讚李白之才,因想起前事,私語高力士道:「我昔年曾欲以千金買賦,效長門故事,汝以世間難得才子為辭;若李白者,寧遽遜於相如乎?」力士道:「彼時李白尚未入京,老奴無從訪求;且彼時貴妃之寵方深,亦非語言文字所能奪,若不然,娘娘樓東一賦,豈不大炒,然竟不能移其寵。」梅妃點頭道:「汝言亦良是。」正說間,內侍來稟說,江南進梅花到。原來梅妃服侍上皇之後,四方依舊進貢梅花;但梅妃既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間幾卉,都看得平常了。這仙梅果然四季常開,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鮮潔,梅妃隨處攜帶把玩。
  忽一日早起,覺得那花的香氣頓減,花色也憔悴了,把手去移動時,只見花瓣兒多飄飄零零的落將下來。梅妃驚駭道:「仙師雲:我命當與此花同謝,今花已謝矣,我命可知。」自此心中恍惚不寧,遂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太醫院官切脈進藥,梅妃不肯服藥道:「命數當終,豈藥石所能挽回?」上皇親來看視,坐於床頭,遍體撫摩,執手勸慰道:「妃子偶病,遂爾瘦損,還須服藥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處上陽,自分永棄,繼遭危難,命已垂絕,豈意復侍至尊,得此真萬幸。今福緣已盡,仙師所雲,與花同謝,此其期矣!妾死之後,那枝仙梅留在人間,難以種植;若然殉葬,又恐褻瀆,宜取佛爐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人誰無死,妾今日之死,可稱令終,較勝於他人矣。況妾死後,性靈不混,當入佳境,諒無所苦。但聖恩如天,圖報無地,為可歎恨耳!」上皇道:「以妃子之敏慧清潔,自是神仙中人,但何由自知身後的佳境?」梅妃道:「妾前宵夢寐之間,復見那韋氏仙姑於雲端中,手執一只白鸚鵡,指謂妾道:『此鳥亦因宿緣善果,得從皇宮至佛國,今從佛國來仙境,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汝兩世托生皇宮,須記本來面目,今不可久戀人世,蕊珠宮是你故居,何不早去?』據此看來,或不致墮落惡道。」上皇垂淚道:「妃子苦竟捨朕而仙去,使朕暮年何以為情?」梅妃就枕上頓首道:「願上皇聖壽無疆,切勿以妾故,有傷聖懷。」言訖,忽然起身坐,舉手向空道:「仙姬來了,我去也!」遂瞑目而逝。正是:
    昔日縱教梅下死,勝他驛館喪殘軀。於今幸與花同謝,還與芳
  魂到蕊珠。
  上皇不意梅妃一病遽死,放聲大哭,高力士極力勸慰。上皇道:「此妃與朕,幾如再世姻緣,今復先我而逝,能無痛心?」途命以貴妃之禮殮葬,又命其墓所多種梅樹,特賜祭筵,自為文以誄之。其略雲: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妃之德兮,如玉斯溫。余不忘妃,而寄
  意於物兮,如珠斯珍。妃不負余,而幾喪其身兮,如石斯貞。妃今
  捨余而去兮,身似梅雨飄零。余今捨妃而寂處兮,心如結以牽縈。
  上皇記念梅妃的遺言,即命將這一枝仙梅,以佛爐中火,焚化於其靈前。說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氣撲鼻,火星萬點,騰空而起,好似放煙火的一般。那些火星都作梅花之狀,飛入雲宵而沒。正是:
    仙種不留人世,琪花仍入瑤台。
  昔人有以枯梅枝焚入爐中,戲作下火文,其文甚佳,附錄於此:
    寒勒鋼瓶凍未開,南枝春斷不歸來。者番莫入梨花夢,卻把芳
  心作死灰。恭惟爐中處士梅公之靈,生自羅浮,派分庾嶺。形如槁
  木,稜稜山澤之懼;膚似凝脂,凜凜雪霜之操。春魁占百花頭上,歲
  寒居三友圖中。玉堂茅屋總無心,調鼎和羹期結果。不料道人見
  挽,遂離有色之根;夫何冰氏相凌,遽返華胥之國。瘦骨擁爐呼不
  醒,芳魂剪紙竟難招。紙帳夜長,猶作尋香之夢;筠窗月淡,尚疑弄
  影之時。雖宋廣平鐵石心腸,忘情未得;使華光老丹青手段,摸索
  難真。卻愁零落一枝春,好與茶毗三昧火。惜花君子,你道這一點
  香魂,今在何處?咦!炯然不逐東風去,只在孤山水月中。
  且說當日肅宗聞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親來問慰;即於梅妃靈前設祭,各宮嬪妃輩,也都吊祭如禮。只有皇後張氏托病不至。上皇心甚不悅,因對高力士說道:「皇後殊覺驕慢。」力士密啟道:「內監李輔國阿附皇後,凡皇後之驕慢,皆輔國導之使然。」上皇愕然曰:「朕久聞此奴橫甚,俟吾兒來,當與言之。」力士道:「皇後侍上久,輔國握兵權,其勢不得不為優容,所以皇帝亦多不與深較。太上即有所言,恐亦無益,不如且置勿論。」上皇沉吟不語。正是:
    頑妻與惡奴,無藥可救治。縱有苦口言,恐反為不利。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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